正月十五,上元佳節(jié)。
圣駕自丹鳳門出,一路順著御街迤邐南來。
玉京南郊有條河,河流彎彎曲曲,如一條繞城的玉帶,便名為“玉帶河”。河岸兩旁遍植高槐垂柳,河水又將陸地分割成數(shù)個淺灘,這一帶名園無數(shù),靖國公府的省親別墅也建在此處。
天子深居九重,自當(dāng)今皇上親政以來,已經(jīng)很久未出宮巡游,更未曾駕幸哪個官員府邸。如今皇上竟肯隨貴妃一道省親,這不僅證明了貴妃圣眷隆重,也讓靖國公府在玉京世家中一躍而出,滿門榮耀無人能及,那可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
百姓們一來想湊個熱鬧,討個喜慶,二來想看看傳聞中的帝妃是個什么恩愛模樣,于是一大早地涌來了玉帶河畔,將河岸擠得無踏足之地。
今日的天兒并不算暖和,數(shù)九寒冬,大雪下了一夜方止,河堤上鋪著厚厚的白雪,蒹葭蒼蒼,蘆荻瑟瑟,一派冬日的蕭條光景,卻絲毫影響不了老百姓們的熱情,一個個袖著兩手,伸長脖子遙望圣駕。
正午時分,眾人只遠遠地望見一列隊伍過來,前面鹵簿開道,后面一溜兒朱衣太監(jiān),擎著羅傘、宮扇、金瓜、斧鉞等儀仗,然后是皇帝的龍輦,最后才是貴妃娘娘的鳳轎,旁邊跟著數(shù)名捧盒的宮女。
靖國公府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早已候在門口,見儀仗過來,立即鞭炮齊鳴,鼓樂大作。待鞭炮炸完,樂聲停了,帝妃下轎。
眾人忽喇喇一下全跪了下去。
“皇上萬歲,貴妃娘娘千歲!”
“平身。”
天子低沉的聲音傳來,不怒自威。
眾人這才依次起身,靖國公領(lǐng)著嫡子蕭紹榮上前問安,尤夫人也領(lǐng)著姑娘們同貴妃寒暄敘舊,一家子歡天喜地,喜極而泣。
熱鬧氛圍中,唯獨婉瑛像個外人,隱在人堆里,不免好奇皇帝究竟長什么模樣,于是趁人沒注意,大著膽子抬起頭,本想悄悄地張望一眼,不料卻怔住了。
皇帝本人,比她想象中年輕。
他穿著一襲織金暗紋玄色長袍,外披貂皮大氅,未戴金冠,只用玉簪束發(fā),面容清冷白皙,眉眼低垂,一張淡色的唇極薄,立在雪中,竟渾似個冰雪堆砌而成的人,沒有半點溫度。
一股奇怪的熟悉感霎時涌上心頭,婉瑛心道,這個人,我好似見過。
正想著,身旁春曉驚呼一聲:“是他!”
婉瑛立即側(cè)首:“你認(rèn)識他?”
“是他啊,小姐,”春曉湊去她耳邊,小聲道,“就是上回在宮里迷路,帶我們?nèi)ビ返哪莻人。”
竟然是他?
婉瑛仔細(xì)回憶,那眉眼確實眼熟,與她在御苑見過的那名男人殊無二致。只是那時她頭戴兜帽,遮蔽了視線,又自持人婦身份,不肯與外男有過多接觸,這才沒怎么細(xì)看那人,只匆匆瞥了一眼。
只是這驚鴻一瞥,便讓她將男人的模樣記了個大概,原因無他,只因這人著實生得出眾。
他原來就是皇帝。
皇帝看著竟這樣年輕,在婉瑛的想象里,他一直是個慈祥威嚴(yán)的老者。
忽然想到那日馬場上,那雙將她從馬背上救下的有力臂膀,以及靠著時火熱的胸膛,婉瑛的臉頰似著了火般的滾燙起來。
正低頭出著神,忽覺頭頂發(fā)麻。
婉瑛似有所感地抬起臉,恰與一雙黑沉沉毫無感情的眸子對上。
不知何時,正與靖國公父子交談的皇帝往她的方向看來,視線越過人群,非常精準(zhǔn)地落在她的臉上。
*
下午以靖國公打頭,領(lǐng)著皇帝和貴妃逛后花園子,闔府中人都一道陪同,婉瑛作為兒媳,自然也在其中。
只是她既不會吟詩作詞,也不會說笑話湊趣兒,慢慢地就落在了眾人后面,不過她樂得如此,遙遙望著前面帝妃的背影,只覺得一個高大冷峻,一個嬌小依人,宛若一雙神仙璧人。
園子極大,假山池沼環(huán)繞,亭臺樓閣樣樣俱全,天然中去其雕飾,實在是花費了諸多心思。
走走停停,逛了大半圈,貴妃素來體弱,走不動了,眾人方散。
蕭紹榮被他爹拎著陪皇上聊治國學(xué)問,實在脫不開身,臨去前,朝婉瑛丟了個萬般無奈的眼神。
婉瑛只覺好笑,悄悄沖他擺了擺手。
不料一轉(zhuǎn)頭,又對上皇帝幽冷深邃的眼眸。
真奇怪,他今日似乎看了她好幾回,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對視了。
婉瑛搖搖頭,只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這邊尤夫人也邀著和貴妃去喝茶,四個姑娘們欣然跟隨。婉瑛自知這是她們要敘母女天倫,便不去煞這個風(fēng)景,向尤夫人請示回去休息。
尤夫人擺擺手,示意隨她去。
只有貴妃出言挽留了幾句,婉瑛笑著說自己實在是乏了,她才沒有多說。
蕭紹榮在園子里也有個住處,叫臨風(fēng)軒,婉瑛剛走到門口,就見春曉在那兒張望,看見她,跑過來。
“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李嬤嬤到處在找你。”
李嬤嬤便是婉琉從江陵帶過來的嬤嬤,也是她的奶嬤嬤。
婉瑛問:“她有什么事?”
春曉憂心忡忡地?fù)u頭:“她沒說,只說有急事。”
婉琉這次沒跟過來,只因尤夫人不讓,說她性子粗魯跳脫,沒得沖撞了貴人。
省親別墅把守嚴(yán)密,外面有禁軍將士守著,李嬤嬤進不來。
婉瑛出了園子,就見她搓著手在門外干等著,一副急得火燒眉毛的樣子。
“嬤嬤,怎么了?是出了什么急事兒?”婉瑛走過去問。
李嬤嬤左右四望,壓低聲音說:“此處不是說話之地,還請大小姐隨我來。”
她拉著她的手就往前走,婉瑛心中咯噔一下。
李嬤嬤何嘗用這么客氣的口吻跟她說過話,又什么時候稱呼過她一聲大小姐,這回恐怕是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李嬤嬤一直將她拉到一片無人的林子里,只見林間空地中央停著輛馬車,車夫不知去何處了,車轅上空無一人。
婉瑛被李嬤嬤推上車,掀開車簾,只見婉琉坐在里面,系著一件白狐貍毛領(lǐng)的錦緞披風(fēng),聽見動靜,只冷冷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也不吭聲。
“大小姐,這車?yán)镅巯轮挥形覀內(nèi)耍瑳]有外人,那我便有話直言了。”
婉瑛心里打鼓似的咚咚響:“嬤嬤請講。”
李嬤嬤嚴(yán)肅地盯著她:“你必須讓鴻大爺娶二小姐為妻。”
“……”
婉瑛面上如打了個焦雷,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什么?可、可是顧公子那邊……”
“顧公子那邊不要再講了!”
李嬤嬤冷酷地一擺手,一副不容商量的語氣。
婉瑛似被她扇了一耳光,愕然無語半晌,才轉(zhuǎn)頭磕磕巴巴地問婉琉:“上、上回不是相中顧公子了嗎?我都跟人家那邊通過氣了,只等開春再上門……”
婉琉攏著披風(fēng),無精打采地垂著眼皮,仿若事不關(guān)己,淡淡道:“他家一個破種田的,窮舉子出身,門第太低了,我看不上。”
婉瑛登時急了,心道你當(dāng)初可不是這么說的,看不上便看不上,何苦當(dāng)時答應(yīng)了,臨到頭時又來反悔,耍別人一遭,這讓她如何跟男方家里交代?
“妹妹,話不是這么說的,俗話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做人目光要放長遠,顧公子雖家中算不得什么富貴門第,但至少頗有余資,嫁過去不會讓你吃苦。且他有才華,知上進,日后定非池中物。他家人口又少,免了婆媳矛盾,妯娌姑嫂之爭。
“況且,況且我們家門第也不高……”
話剛脫口,婉瑛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果然婉琉倏地抬起眼,一雙眼冷意畢現(xiàn),似利箭般射向她。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門第不高,家世不好,便只配個泥腿子出身?”
“我不是這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婉琉尖聲打斷她的話,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嫉恨。
“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恨不得我嫁個窮光蛋,你好來我面前顯擺你靖國公二少夫人的身份!不要忘了!當(dāng)初二公子上門求娶的是慕府小姐,那是我!不是你!嫁進靖國公府的本該是我,不是你!”
婉瑛終于明白她的這股怨毒和憎恨從哪里來,可她始終無法理解,婉琉為什么這么想嫁入靖國公府。
“鴻大爺是庶子,母親不會同意的……”
“這便不用你操心了。”
婉瑛看在為人姐的份上,最后一次苦口婆心地勸她:“妹妹,嫁入靖國公府沒有你想的那么風(fēng)光,你看我就知道了。尤夫人她……總之,府里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咱們,嫌咱們是江陵小戶出身,哪怕是個庶子……”
“我和你不一樣。”婉琉冷冷地打斷她,“別拿我和你比。”
婉瑛還想再說,卻被李嬤嬤阻止。
“大小姐,你不必再勸了,都是自己人,也就不瞞你了。鴻大爺必須娶咱們姑娘為妻,因為她腹中已有身孕,是他的骨肉。”
她掀開婉琉的披風(fēng),竟隱隱地可看出稍微隆起的小腹。
“……”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據(jù)上回月信來推算,至少也有三個多月了。”
李嬤嬤靜靜地看著她:“也就是說,留給您的時間不多了。”
“……”
三個多月?三個多月!
婉瑛簡直想跳起來,說一聲嬤嬤你糊涂啊!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點跟她說,把她蒙在鼓里,如今等到肚子藏不住了,才想著來找她商量?
“鴻大爺那邊……怎么說?”
“他若是肯娶我,我還會來找你嗎?”
“我也沒法子呀!”婉瑛哭道,“這府里誰肯聽我一句話?你們是知道的,我是最人微言輕的。他不肯娶,我難道把刀架脖子上逼他娶嗎?”
“這我不管。”
婉琉冷冷地看著她。
“反正我肚子里的孩子必須有個爹,我必須嫁給蕭紹鴻。你若辦不到,我便去尤夫人跟前,揭穿你的真實身世,我要讓整個靖國公府都知道,他們的世子夫人并不是什么縣令之女,而是一介低賤船妓生下的私生女!”
她輕輕地笑起來:“好姐姐,猜猜看,你那位世子夫君,到時會不會后悔當(dāng)初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