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場宴會,周漪月如抽了魂般渾渾噩噩坐著,仿佛一縷輕煙,在宮殿內漫無目的飄蕩。
高坐上首的父皇和母后說了什么,她已全然無法入耳,只覺一股股寒氣沿著脊椎攀升,一點點侵蝕她的思緒。
身旁的聞祁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搭上她的手問她怎么這么涼。
周漪月蒼白著臉,搖頭說自己沒事。
想到自己唇瓣上的傷,她臉色添了幾分不自在,拿起金杯佯裝喝酒。
“駙馬,你方才在宮里可有遇到什么人?”
聞祁笑問:“公主所指何人?我從太和殿出來后,只遇上幾個同僚,聊了些政令上的事。”
周漪月看著他,良久,收回目光。
身旁的齊嬤嬤早就注意到了周漪月的異樣,目光落在對面席位的那人。
似乎像,又似乎不像……
記憶里那個梁國罪奴,墨發蜿蜒,白衣覆身,手腕腳踝上被鐐銬磨出血痕,脖上永遠掛著一圈鎖鏈——
公主會根據自己的心情挑選喜歡的樣式,舉著粉團似的手在他脖上比劃。
每次在公主面前,他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臉上沒有一絲少年的鮮活氣。
黯淡的眼神,像是被人遺棄的木偶。
可面前這位,眉眼凌厲,身姿挺拔,渾然天成的上位者氣息,哪還有半分奴隸的樣子?
齊嬤嬤心下有些疑慮,可轉頭看著自家公主這魂不守舍呼吸困難的樣子,又幾乎可以確定是他。
想來兩人已經周旋過了,倘若跟她們此前猜測的一樣,前不久那些事都是這個人做的話……
皇后娘娘斷不會讓此人活在世上。
周漪月心不在焉陪聞祁說了幾句話,面上盡量裝作無虞,余光不時瞥向對面那人。
魏溱卻是面色無常,偶爾端起酒盞輕抿一口,和身旁的臣子交談幾句,始終沒有往這邊看。
推杯換盞中,隨著最后一曲琵琶音消散,宮宴在梁帝一句“愿與晉國永結同好”中結束了。
王公貴族們乘著華貴馬車沿宮道緩緩行駛,聞祁將周漪月送上馬車后,囑咐齊嬤嬤回去給公主煮一碗醒酒湯。
“駙馬不回去嗎?”
“我還有些事需要處理,公主先回府罷。”
周漪月點點頭,沒問什么。
拐過幾個轉角,周漪月叫停了馬車,對齊嬤嬤道:“留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聞祁這廂正緩步朝一處涼亭走去。
月光斑駁照在四角飛檐上,亭下人身子挺拔,玄色勁裝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
“不知魏將軍約我來此,有何指教?”
“我還以為聞大人已經和公主出宮了。”
魏溱轉頭看向他,笑說:“方才宴席上,在下無意嚇到了朝珠公主,不知公主殿下可有虞?”
“公主金枝玉葉,我等武人粗鄙,若有冒犯,還望大人轉達我的歉意。”
聞祁聽得出,他那語氣里哪里有一分歉意。
他聲音漸漸褪去溫潤,不冷不淡道:“將軍言重了,公主并無大礙!
魏溱笑笑,從袖兜中掏出一方帕子,揚手扔給了他。
“公主遺失在我這里的,還請替我物歸原主!
聞祁看著那帕子上的獵月圖案,遲遲未語。
魏溱見他這般神情莫測,雙手環胸:“聽說聞駙馬最近在查我?”
驟然被他點破,聞祁垂下眼簾,啞然失笑。
“魏將軍今早便是這般架勢,仿佛受了千般委屈,來找聞某討要公道來了!
“可是人心易變,世事無常,即便她曾經行事荒謬,她也是我的妻子。更何況時過境遷,盡是筆糊涂賬,將軍又能如何討要公道?”
聞祁不論什么時候說話都是娓娓道來的模樣,如山澗清泉清冽而溫和,旁人不自覺就會跟著他的步伐走。
魏溱卻只是冷笑一聲:“駙馬爺到底想說什么?”
“聞某并不想教訓將軍,也不欲給人判糊涂官司,我心中所執所念唯公主一人而已!
“也許她曾經做過很多錯事,但她之于我,是唯一的妻子,也是此生至寶!
說這話時,他細長的眼瞳灼然若有火燃。
魏溱嗤笑出聲:“所以我才必須要你離開她,不止你,我要她身邊所有人都棄她而去!
“倘若我若不答應呢?”
魏溱兀自坐了下來,翹著長腿,一派放浪不羈。
“聞駙馬,你沒有經歷過我所受的屈辱,根本不知道你那公主是個什么東西。你待在她身邊,遲早萬劫不復!
“駙馬爺一向是聰明人,為官多年不站隊不結黨,還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自然明白何為最佳選擇。天下女人何其多也,豈能因一個小小女子,棄大好前程于不顧?”
他緩緩抬目,直視于他:“奉勸你一句,最好早日離開她,否則你在她身邊一日,我便不會善罷甘休!
……
那日的宮宴,宮里宮外都在傳那夜的乾和殿是何等的奢華。
說宴席上擺的不是珍饈五谷,而是瑤池仙果,金饌玉粒。
當日,梁帝和晉國使臣各執朱筆,于黃絹上締結合約,兩國永結同好。
除了締約,當日還發生了一樁小事——嘉陽公主在宴會之后無端掉進了池塘。
由于那個池塘位于一處偏僻角落,平日里鮮有人至,加之池底淤泥深厚,她在水了撲騰了快一個時辰才被宮人發現。
之后,嘉陽公主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后像中了邪似的,逢人就說有人要加害于她。
梁貴妃對此大發雷霆,把闔宮上下搜查了個遍也沒找到真兇。
倒是那嘉陽公主,自此便落了腿疾,步履蹣跚,再也不復往日輕盈之態。
梁帝與貴妃遍尋名醫,終是沒能挽救回來。
沒過幾日,太子帶著戶部一眾官員赴各地賑災,聞祁也帶著鴻臚寺的官員趕往邊地查看災情。
這一去就是十幾天。
周漪月趁著這段時間多方打聽,好好梳理了那人的線索,恨不得將那人族譜翻過來找。
魏溱,晉國鎮遠大將軍獨子,元朔二十五年下落不明,直至四年后方找回……
時間剛好對得上。
也就是說,此人淪為罪奴那幾年,一直待在她身邊嗎?
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將此人忘得一干二凈,連半點記憶都找不到。
明明其他罪奴她都還記得。
還有,他既然跟了自己,又是怎么在自己手底下逃出宮的?她當初,可是吩咐奴仆將那些人處死扔進亂葬崗。
她心里有太多疑問,但唯有一點確定——
憑他晉國使臣和將軍的身份,她一時半會動不了他。
得想個別的法子。
她望著床頂出神,華麗的帷頂像一陣陰云壓在她的心頭,悶得她胸口生疼。
一股香味透過層層床簾鉆將進來。
她問:“安神香的香料換了嗎,怎么聞著與往日不同?”
這些日子她總是睡不安穩,一晚上能睡上三四個時辰都算奢望,每夜都要靠安神香入睡。
齊嬤嬤聽到她的話,心頭一跳。
前幾日她剛從坤寧宮拿了新的安神香,桂蘭姑姑專門交代她,說這次香料的效力強了兩倍,讓她掂量著用量。
她生怕周漪月發現什么異常,故作平靜道:“許是其中的哪一味換了料,奴婢聞著倒是沒什么變化!
周漪月便作了罷,齊嬤嬤上前將床帳放下,掩上房門躬身退了出去。
二月,鶯飛草長。
深冬的寒意悄悄散去,堆積了一整個冬日的雪開始融化。
天氣回暖,街上人也多了起來。
白日里,墉都人聲鼎沸,至子時,萬家燈火漸次熄滅,整個京城仿佛被一層寧靜的薄紗籠罩。
梁宮東南處的四方館內庭院寂靜,幾道黑影在屋頂移動。
緊接著,兵刃相交聲乍然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又恢復了寧靜。
凌云帶著滿身血腥氣回到屋內,朝座椅上的人躬身道:“將軍,都處理干凈了,是梁宮里的人!
“這是來的第四回了,竇皇后與朝珠公主簡直如出一轍,心狠起來什么都做的出。”
“無妨!
魏溱擦著手里佩劍:“她母親的債,照樣算到她頭上。”
這日,周漪月正撥著算盤算府里的開支。
開春后公主府的開支多了數倍,除去下人的開支,衣物添置,擺宴待客,每一筆都關系到府中的運轉和面子。
這么一通下來,銀子便如流水般花了出去。
今年各地都在鬧災,先是連日大雪讓牛羊難以覓食,牧民損失慘重。
未等喘息過來,渭州一帶又鋪天蓋地鬧了蝗災,所過之處莊稼盡毀,顆粒無收。
周漪月給母后提議皇宮上下節儉度日,她自然也要以身作則縮減開支。
正琢磨間,采蓮掀了氈簾進來:“殿下,駙馬回來了!
聞祁下車后,在一陣下人簇擁下入了正堂。
他看著瘦了一圈,臉上線條顯得越發硬朗,下巴上有一圈細小的青色胡茬,透著風塵仆仆的氣息。
周漪月納罕道:“怎么不先遣人通報一聲,我好早些準備給你接風洗塵!
聞祁臉色疲憊,目光卻是繾綣:“想著早些回來見你,便顧不得這些事了!
他很少這般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表露愛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便這般兒女情長,與他那張清雋的臉甚是不符。
周漪月嬌笑著睨了他一眼:“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快些進來罷,別站在門口吹風!
她忙吩咐下人放好行李,兩人步入正殿,圍在爐前暖身子,問對方這段時間是否一切安好。
周漪月見聞祁臉色不佳,眉眼間有郁色,忍不住問道:“原說十六那日就該回來的,足足延誤了十日,可是路上遇上了什么麻煩?”
“這次災情比我們想象的嚴重,耽擱了些時日!
說著說著,下人們已將膳食端來,都是養胃好消化的飯菜和羹湯。
聞祁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筷箸,周漪月見他起身:“怎么又要走?”
“有些急事要處理,我剛入京就聽說,宮中收到加急文書,鄢陵一帶有暴民作亂,陛下已經下令鎮壓,急著召我等議事!
“鎮壓?”周漪月倒吸一口冷氣。
“父皇如此動怒實在少見,往常也不是說沒有天災,可都沒有到需要鎮壓的程度!
“往年災情雖重,但民心尚穩。然而今年不同,天災之后又逢邊疆一帶官吏貪污,糧食不濟,百姓生活困苦至極,心中積怨已久,民怨爆發之后自然難以控制!
聞祁喟嘆一聲:“天災人禍,不是個好兆頭。”
周漪月點頭,想來母后在宮中也不好過。
聞祁這一走就是大半天光景,至晚方歸。
回屋時周漪月已然睡下,他解開衣裳掛在一旁紅木衣架上,小心邁腿上床。
他盡力讓動靜小一些,卻還是將她給驚醒了。
“駙馬……”
周漪月睡眼惺忪,慵懶喚了一聲。
聞祁揉了揉她的緞發,輕聲細語:“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我還沒睡著呢!
周漪月掀開被子,往聞祁臂彎里鉆。
聞祁登時馨香滿懷,垂目看去,懷中嬌兒微啟朱唇,水盈盈的唇珠像是沾了露珠的櫻桃。
他心下一熱,俯身,擷了去……
守在外面的下人不是第一回聽那屋里的動靜了,可不管他們聽了多少次,還是感覺面紅耳赤的。
尤其是朝珠公主嘴里的那些話,實在不像是一個金枝玉葉能說出口的。
更讓他們愕然的是,聞駙馬一向溫文爾雅的人,不知什么時候也變得這般孟浪起來了。
公主殿下著實有手段啊……
此時屋內,兩人小別勝新婚,周漪月連聲求饒才緩過氣來。
“要不是心疼你身子怕你累著,今晚你別想善了……”
他將她發絲別到耳后,拭去她鬢角濡濕。
周漪月星眼朦朧,香汗玉珠般順著鎖骨淌下,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嘴上卻不饒人:“是誰先前怪我玩得過了,折了他的腰,叫大夫施針按穴了好幾日才調養過來,怎么這會子又在我面前逞能了?”
“不準睡,我還沒盡興呢!”她翻身而起,半個身子壓上他。
“公主這般好興致,那為夫……奉陪到底。”
他大笑著,攬著她的腰將那嬌軀帶到自己胸膛上。
“先前公主教的那些東西為夫都學得差不多了,你檢驗一下成果?”
安靜了沒一會的床板又晃動起來,比上一次的動靜還要大上許多。
屋外下人們互相對視了一眼,渾身都覺得不自在,默契得往外挪了幾丈。
嘴里默念著:“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翌日清早,周漪月渾身酸痛地睜開眼,覺得整個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床榻前,聞祁已經穿戴齊整,降紅朝服,赤金腰帶,全身上下一絲不茍。
周漪月眼中氤氳尚未退去,看了眼外面將亮未亮的天色,嘴里含糊道:“記得用罷早膳再去罷,不急這一時,別太累著。”
錦被順著細膩如玉的肩膀滑下,香肩肌膚勝雪,遍布旖旎紅痕。
聞祁閉上眼,清了清神。
若不是還有早朝……
他掀了袍坐在她身前,半摟著腰將她扶下:“再睡會吧,昨夜辛苦你了!
目光掃向她盈不足握的腰,蹙了蹙眉:“怎么瘦了這么多,可是下人們怠慢?”
他喊齊嬤嬤進來問她是怎么回事,齊嬤嬤解釋:“駙馬爺恕罪,公主這幾日時常睡不安穩,也沒什么胃口,做好的膳食往往吃了幾筷子就不動了!
“為何不早些與我說?去把大夫請來。”
齊嬤嬤忙不迭吩咐人去請大夫了。
周漪月道:“原不是什么大事,皇宮中諸事繁忙,我不光要打理公主府,還得顧著母后那邊,自然就操心多了些!
聞祁心疼握了握她的手。
此時四方管內,魏溱剛在院中練武。
健壯的胸膛上布滿汗珠,順著結實的肌肉線條滑落。
凌云給他遞上汗巾,朝他耳語了幾句。
“確定嗎?”
“千真萬確,公主府的人已經馬不停蹄進宮報喜了,剛入宮一會,宮里的賞賜就下了。這會子京城里很多人都聽到了消息,陸續趕往公主府道喜!
“知道了!
不辨喜怒的聲調,臉色卻是陡然駭沉下去,看得凌云手腳顫了下。
魏溱大剌剌倚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漫不經心道:“她一定很高興吧?有自己心愛的人,還跟他有了孩子,著實讓人羨慕!
凌云默默垂下了頭,什么也不敢說,只覺得空氣中升起一陣冷意。
面前男人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扶手,聽著讓人頭皮發麻。
偌大的房間內,魏溱幾乎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聲。
他不可遏制地去想,她是怎么在別的男人身下承歡,享受他人的寵愛,又將在不久的將來,子孫繞堂,幸福美滿。
單是這么想著,便有蝕骨噬魂的感覺,整個人都好似在地獄里走過一遭。
再等等。
他一寸寸攥緊了扶手,指骨泛白,幾乎要將那椅子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