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新柳搖曳在早春的煦風中。
御花園里的碧桃花開得比往年都要早,似乎預示著宮里的幾樁喜事。
一是朝珠公主身懷有孕,二是杜美人順利誕下十一皇子。
帝后大喜,皇帝封杜美人為三品婕妤,又給公主府下了恩旨,若是誕下麟兒便封為郡王,若是千金便封為郡主。
公主府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皇宮的賞賜,還有經常各位貴女夫人們的賀禮幾乎要把庫房給堆滿。
“月姐姐這里這么多賞賜,隨便拿一件都可以買下一座樓了,怎么姐姐臉上不見一點喜色?”
綰喬不日便要與國舅他們回甘州了,臨走前特意來跟周漪月告別。
周漪月笑道:“我自是歡喜的,只是……”
只是她有孕之后,聞祁幾乎不讓她踏出府邸半步。
即便是出門也定要親自跟陪著,或是安排一群精挑細選的侍衛。
她天性愛玩,哪里受得了這種束縛,只覺得手腳都被捆了起來。
“姐姐,綰喬本來是想等春獵后再走的,可惜父親說甘州還需要他回去坐鎮,明日外面便要啟程了。”
“姐姐,你我相隔天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姐妹倆一時傷感,挽手相看淚眼。
給綰喬送行之后,周漪月變得沉默了些,開始差人打聽春獵的事,
“今年宮中春獵事宜準備得如何了,秦總管那邊怎么說?”
齊嬤嬤答道:“大概五日后就能啟程了,不過公主指定是不能參加的,不論是皇后娘娘還是駙馬爺都不會讓您去。”
周漪月覺得他們實在小心過了頭。
目光落在屋內伺候的婢女身上,連給她梳妝綰發都要將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
“只是懷孕而已,怎就如此金貴了?”
齊嬤嬤勸她:“公主這話便岔了,您是頭胎,衣食住行樣樣都不能馬虎。這幾日奴婢給公主準備了不少寬松的衣裳,公主千萬記得不能穿束腰,食物也要清淡營養,那些辛辣油膩的一概不能碰,還有,公主要適當在院子里走一走,活動活動……”
周漪月癱倒在楠木椅上,仰天長嘆。
至于聞祁就更甭說了,恨不得就此罷了朝廷,跟在她身邊親自伺候。
周漪月看著他摸著自己的小腹樂不可支的樣子,嗔著推了他一把。
“瞧把你高興的,回頭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聞祁只管呵呵笑著,周漪月抿了抿唇,試探著開口:“駙馬,聽說幾日后就是春獵了,這次皇室中人都要一同前去,我能不能……”
“公主想也不要想。”
聞祁道:“你現在懷有身孕,且不說那車馬勞頓,萬一公主趁我不在的時候一時心熱想騎馬,出了事,你讓為夫如何原諒自己?”
周漪月拉著他的袖子,嬌聲細語:“駙馬,再不讓我出去我就憋死了,你放心,我保證只是去散散心,絕不騎馬!”
聞祁很少逆她的心意,但就是這一次,說什么都不允許。
“我今日已經去求了父皇母后,好說歹說才讓他們同意,駙馬爺,你就行行好吧,看犯人也不是這么看的……”
周漪月美眸已經蘊了淚光。
自從有了身子后,她一直被孕吐癥狀困擾,喝多少補藥都不管用。
姣好的容貌看著都沒了光澤,手腕細得像桃枝一般。
聞祁見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忍不住又心軟了。
“如果公主能答應我幾個條件,帶你去也不是不可……”
周漪月喜出望外,踮起腳在他臉上啄了一口。
眼見男人雙眼微微瞇起,她趕緊攏好衣服,俏皮一笑。
“大夫特地囑咐過不能行房事的,我現在有了身子,駙馬可不能再隨便折騰人了。”
那聲音嬌得能化出水來,在聞祁聽來哪里是拒絕,分明是勾引。
他一把將周漪月橫抱了起來,往床榻上走去:“不能行那事而已,為夫有的是別的法子。”
周漪月這晚認識到了一件事。
能一舉考中探花的人,定是才智過人。不過幾次,聞祁已經能將她的精髓學得如此透徹,迅速領會其中要義,還能融會貫通。
床帷間,周漪月身上蓋著鴛鴦繡被,只露出粉面玉頸。
美目橫波,看著比往日更加明艷動人。
她嘴上嬌吟著:“早知駙馬接受能力如此強,我何苦裝模作樣……”
“原來公主此前一直拘束著,倒是為夫的不是。”
聞祁拿絹帕細細揩擦手指,溫聲道:“無妨,以后有的是時間讓公主敞開門扉。”
周漪月意識到他在說什么,臉上一熱,嗔罵著將金絲枕扔到他身上,惹得聞祁郎聲大笑。
余光瞥見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他笑意漸漸冷了下去。
公主府的日子如水流過,周漪月每日享受著身邊人無微不至的伺候,捻指到了春獵這日。
金色旌旗在三月春風中獵獵作響,馬蹄聲和車輪滾動聲在墉都城內響起,一直向京郊外延伸。
天子御駕緩緩走在長街上,后面緊跟著浩浩蕩蕩的隊伍,文武百官、皇親國戚、禁軍侍衛緊隨其側。
數個時辰之后,隊伍抵達皇家獵場。
此處山清水秀,草木蔥蘢,秦總管指揮隨從們收拾好了行帳,鋪好錦毯,為貴人們撐好華蓋傘。
隨著一聲號角響起,梁帝親自挽弓射箭,一箭射中林中飛奔的野鹿。
“陛下英武!”歡呼聲響徹山林。
一連幾日,武將們紛紛披掛上陣,欲在皇帝面前爭個彩頭。
周漪月隨一眾女眷待在皇后行帳里,不時有侍衛來報,說武將們獵得多少野禽。
“今日何人拔得頭籌?”
“晉國使臣,魏溱。”
女眷們不禁議論起來:“這位魏將軍當真是人中龍鳳,我說這幾日看大元帥悶悶不樂的樣子,敢情是在使臣面前落了下風,現在定是氣得跺腳呢。”
“剛入京城那會不顯山不露水的,誰承想竟如此英武不凡。”
“如此郎君,聽說還未娶妻……”
周漪月喝著茶,不發一言。
心里反倒覺得,他身為使臣如此行事,實在狂妄至極。
她專注喝茶,沒有注意到主座上竇皇后面色也甚是復雜。
號角聲傳來,女眷們起身依次告退。
竇皇后叫住周漪月:“月兒,你還未給你父皇請安吧,”
眼見周漪月臉上的神情一點點冷下去,竇皇后語重心長道:“月兒,他畢竟是你的父皇,你不該總是這樣對他避如蛇蝎。”
“就算陛下他從前對你多有苛待,那也是過去了,這次你身懷有孕,他不知有多高興,還特地下了恩旨,足見你父皇用心。母后實在不忍見你們父女生疏至此……”
周漪月挑起眉:“苛待?母后此言真是荒謬,父皇所作所為豈能用一個苛待概括?這位好父親可是每日派人給我送來刑具,逼著我學一些凌虐人的法子,稍又不順他的意便把我關在牢房——”
“母后,我當時可只有不到十歲啊!”
竇皇后雙唇翕動,長嘆一口氣:“月兒,你父皇他也不容易,他年幼登基,朝堂上群狼環伺,又遇上藩王作亂,性子自然古怪了些……”
“好了。”
周漪月皮不笑肉不笑的彎了下唇角:“母后以后不要再說這種話了,您女兒發起瘋來什么樣您可是最清楚的。”
冷笑的樣子落在竇皇后眼里,讓她心悸得說不出話來。
周漪月閉了閉眼,烏沉的眉眼攏在暗影里。
她拂袖而去,走到門口時又轉頭道:“這幾日母后還請多待在父皇身邊,盡量不要讓他離開營帳。”
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齊嬤嬤見周漪月氣沖沖從帳子里出來,就知道她和皇后娘娘又鬧了什么不愉快,忙不迭上前攙扶。
周漪月問她:“我要你找的人準備好了嗎?”
“回殿下,已經找好了,模樣有七八分像。”
她點點頭:“希望此人我用得上……”
“若無必要,我不愿殺人。”
暮色四合,魏溱將將從獵場上回來,身上血腥氣還未散,便聽到帳外傳來嘈雜聲。
“魏將軍,我有話想對你說。”
熟悉的女子聲音傳來,周漪月大步走近。
步伐邁得匆匆,珠釵撞出細碎的叮嚀聲。
這還是周漪月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周漪月見了他,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平靜道:“讓你的人退下。”
凌云詢問的目光看向魏溱,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下去。
帳內只剩他們兩人,周漪月開門見山道:“魏將軍,我們直接把話說開罷,我們彼此都有自己的事,為了過去那些雞毛蒜皮的事互相無意義耗著實在沒意思。”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還是那句話,過去的事我根本不記得,不如我們各退一步?”
“看來公主是來求和的。”魏溱嗤笑,“如何各退一步?”
“獵月樓那次,你險些將我害死,熙春樓,你又差點殺死我的駙馬。你毀我名聲屢次陷我于危境,這筆賬我不再跟你算。先前所有事我們也一筆勾銷,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好啊,我們一筆勾銷。”
周漪月沒料到他答應得這般爽快,遲疑著問:“當真,你不再找我的麻煩?”
“自然當真,公主如若沒事的話,請吧。”
他擺出送客的架勢,沒有再多說一句。
似乎根本不想與她多費口舌。
周漪月半信半疑走出營帳,心里總覺得不踏實。
她問齊嬤嬤:“使臣們的吃住可是由秦總管負責?”
“回殿下,正是。”
“讓他來見我。”
“是。”
魏溱這廂,凌云看著周漪月離開,進了帳子問:“將軍,您看朝珠公主的話可信嗎?”
“可信?”
魏溱一雙眸子暗來了暗,沉聲道:“她來求和,定是要忙著什么害人的事,無暇分心,這才彎下身子先來穩住我。”
“一旦她忙完了手頭的事,就開始琢磨怎么讓我死得悄無聲息了。”
凌云點點頭:“還是將軍看得透徹。”
魏溱端起茶盞,聞了聞茶香,冷笑了聲,將茶杯擱在了旁邊。
不知是不是周漪月的求和起了作用,那之后的幾日,兩人再無交集。
即便在獵場碰到了也只當沒看見,互相擦肩而過。
周漪月不是沒有起疑心,只不過眼下還有別的事要處理。
春獵第四日,跟聞祁用過午膳后,她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一頂華麗的帳子。
“公主殿下。”
杜婕妤正在看著一張輿圖,見周漪月來,不著痕跡將那輿圖收好。
“公主殿下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
“見過婕妤娘娘。”周漪月施施然行了個禮。
“婕妤娘娘生下小十一后,我這個做姐姐的一直想來看看,竟是一直耽擱到現在。”
她吩咐齊嬤嬤將帶來的禮物交給杜婕妤,“小小心意,還望婕妤娘娘不要嫌棄。”
杜婕妤神情淡淡,眉眼間有些疏離:“公主客氣了,流鶯,快將皇子抱給公主看看。”
流鶯將小皇子小心遞給了周漪月,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睜著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她。
杜婕妤道:“小皇子很喜歡公主呢,平常別人抱都是要哭的。”
“既是姐弟,自然是親的,我瞧著小十一跟婕妤娘娘很像呢。”
周漪月逗了逗小皇子,將人還給了流鶯,轉向杜婕妤道:“這些日子我得知自己有孕,心里是既喜又憂慮,對很多事知之甚少,這才特來請教娘娘。”
兩人聊了些孕期之事,身旁一眾侍女看著兩人其樂融融的樣子,心下都有些納罕。
朝珠公主此前與杜婕妤幾乎沒有任何交集,卻突然好端端的上門拜訪。
還有杜婕妤,一向是是心高氣傲,對誰都沒個好臉色,竟然能和同樣脾氣古怪的朝珠公主相談甚歡。
許是生育之后,讓杜婕妤轉了性子罷,她們心里這么猜測著。
周漪月這幾日除了去皇帝皇后那里請安,其他時間便是去杜婕妤帳中閑聊。
這日回帳后,聞祁正好從外面回來,她迫不及待上前道:“駙馬,我有事想拜托你。”
聞祁笑得寵溺:“公主可是想騎馬?”
周漪月眼睛一亮,重重點下了頭
聞祁無奈一笑:“我早知公主是個坐不住的,定會提這種要求,獵裝都給你準備好了。”
他吩咐隨從將一身精致的紅色獵裝拿上來,周漪月目中盡是欣喜,朝他身上撲了過去:“還是駙馬最懂我的心思。”
聞祁將她抱在懷里,親昵拍了拍她:“只有一點,必須讓人給你牽馬,這是為夫最后的底線,我會多派幾人盯著你的,不準給我陽奉陰違。”
“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還有齊嬤嬤他們在呢。”
周漪月迫不及待換上獵裝出了帳子。
獵場內,馬夫牽著為她準備好的馬匹。
毛色光亮,四題強健,模樣溫順,一看就是上好品種。
“果然是好馬,定是養得用心。”
馬夫低下頭,沒有回話。
采蓮對他道:“公主和你說話呢,怎么連謝恩都不會?”
對方還是不回話,周漪月蹙了下眉,仔細辨認一番。
笑道:“原來是解公子。”
正月后諸事纏身,她竟是將此人忘了個一干二凈。
隔了這么長時間,他還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樣子,雖著粗布衣裳,卻難掩其文雅氣質,只有臉色看著憔悴了不少。
采蓮是個急性子,忍不住朝他怒喝:“好大膽的奴才,簡直不把公主殿下放在眼里!”
周漪月擺了擺手,笑說:“罷了。”
又轉向解揚,玩味笑道:“以后,主子問話,你應該跪下應答,我身邊的奴才不需要太高的傲氣。”
“人在什么境遇,便有什么境遇的活法,懂了嗎,解公子?”
解揚默不作聲,周漪也不介意,一個健步上了馬,動作干凈利落,英姿颯爽。
“公子可愿給我牽馬?”
馬上女子紅衣勝火,靜靜看著他,嫣然一笑。
不遠處,魏溱和凌云站在高處,將眼前一幕收入眼底。
疾風吹打他高束的墨發,男子神情沉厲,雙眸幽然如兩簇磷火。
他第一次邁進朝珠宮時,面前少女一雙眼睛干凈透亮,長袖翩翩,高高在上,令人不敢企及。
宛如一場幻美的噩夢。
“見到本公主,為什么不下跪?”
“不過一介奴隸,也敢在本公主面前妄自尊大?你連我腳下的螞蟻都不如。”
“跪下,這是最后一次……”
她把玩著手里的鐵鞭,幽幽笑聲猶如鬼魅飄蕩在金殿中。
凌云頭一次見魏溱這副模樣。
周身霍然騰起的氣場陰森、恐怖、壓抑,像是有一只兇獸在他體內橫沖直撞,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籠而出。
明明站在曠野中,他卻覺得四周的空氣在一點點被抽走,窒息感逼得他喘不上氣。
他深深低下了頭,努力將存在感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