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漪月在解揚的陪伴下騎了幾日的馬,幾乎將周圍山水轉了個遍,每日興盡方歸。
晚間,她換下身上的行裝,齊嬤嬤忙上前拿絹帕給她擦了擦汗。
“殿下可是餓了?皇后娘娘特地吩咐桂嬤嬤送來一碗雪耳紅棗粥,這會還熱著呢。”
周漪月拿玉勺舀了一口,說果然味道不錯。
“替我謝過母后。杜婕妤說她這幾日胃口不好,也給他送去一碗罷!
“是。”
齊嬤嬤將紅棗粥端進來時,十一皇子已經被乳母抱下去了,帳內只有杜婕妤和流鶯兩人。
杜婕妤看著那碗粥,問齊嬤嬤:“殿下一定要我喝嗎?”
“婕妤娘娘還是喝罷,這是公主殿下的一片心意。”
齊嬤嬤笑著,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杜婕妤看著那碗羹湯,緩緩端起,仰頭喝了下去。
待再次睜開眼時,自己已經身處懸崖邊上,幾丈之外便是萬丈深淵。
“婕妤娘娘終于醒了。”
月華如水,面前站著一個美艷的女子。
銀光照在她淺笑吟吟的臉上,美得像是仙人。
杜婕妤笑道:“我還以為公主會直接殺了我,畢竟這對你來說是最簡單的方法。”
“一開始,我的確是想殺母奪子!
周漪月也不打算瞞她,“你沒有娘家依靠,也不喜歡父皇,我看得出你心不在此,早就有了離宮之意,只是苦于父皇的威權!
兩人相處不過幾日,她竟如此心細,杜婕妤不禁在心下感嘆一聲。
周漪月輕笑了下:“我說得如此直白,婕妤娘娘不會覺得不舒服吧?”
杜婕妤看著她:“敢問一句,如果我醒來后不愿遵從殿下的安排,殿下會如何?”
“那我只能,真的送娘娘上路了!
杜婕妤亦啞然失笑。
面前女子的狠絕與無情,都與那位九五之尊如出一轍。
齊嬤嬤上前將一個包袱遞給她,周漪月道:“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牙牌和路引,從今后,你可以去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見任何想見的人!
“見任何想見的人……”
杜婕妤喃喃重復這句話,竟不自覺紅了眼眶。
“前面有一條小路,直通山下,這個時辰正是侍衛換防的時候,沒人會發現你。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個跟你很像的女子,就放在懸崖下,明日就會有人發現,婕妤娘娘墜亡懸崖。”
“從此,世間不會再有杜婕妤這個人了!
杜婕妤澀然笑道:“其實,我十分欣賞公主的性子,若你我二人不是身在九重宮闕,定能成知己之交。”
曾經的她,五歲識兵書,十歲提槍上馬,自信將來能解生民于倒懸。
直到只身入了梁宮,數十年囚鳥其中,山河夢碎。
她披上尋常粗布衣,離開前,最后看了周漪月一眼。
“公主,若是將來……”
她凝視于她,緩緩開口:“若是將來,公主與我一樣身不由己,身陷牢籠中無法自拔,請公主……千萬不要被枷鎖所困。”
說罷這話,她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步伐越來越快,像是籠鳥歸林,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周漪月怔忡了片刻,問齊嬤嬤:“嬤嬤,方才杜婕妤的話是何意?”
“老奴也不懂,許是想提醒公主小心行事,免得事情敗露罷?”
周漪月喃喃道:“不,她定是知道了什么……”
霎那間,一聲厲喝打斷她的思路——
“前面何人!”
一陣轟雷般的腳步聲,禁軍侍衛們手持火把,沿著山路迅速移動,將周漪月團團圍住。
人群中,身穿明黃龍袍的皇帝走出,面色冰冷,眉宇間好似壓抑著暴怒。
“月兒,你在此處做什么!”
周漪月心臟轟然下墜,饒是心里再鎮定,雙腿還是止不住地向后退。
繡鞋踢上身后碎石,速速滾落懸崖,遲遲聽不見響聲。
電光火石間,她目光透過層層火把,冷不丁瞥到不遠處樹下的男子。
他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冷眼看著她,目光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鋪天蓋地地覆壓過來。
嘴角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仿佛乾坤盡在掌握。
從獵場回宮后,皇帝大發雷霆,當即就罰朝珠公主關了禁閉。
“逆女,這個逆女!”
皇帝在殿中來回踱步,梁貴妃在一旁好言相勸:“陛下莫動怒,本宮瞧著此事并不是三公主所為,她與杜婕妤那般要好,怎會害她呢?”
“哼,此事跟她絕對脫不了干系!”
梁帝憤然甩袖:“你根本不了解朕這個女兒,她為了自己的母親可是什么都做的出來,只怕皇后現在等著撫養十一皇子,順理成章當太后呢!”
梁貴妃又好言相勸了幾句。
這時,太監們來報:“陛下,外面有朝臣求見。”
“何人?”
“是京兆尹府的府尹大人,還有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三位大人現就在殿外。”
梁貴妃笑道:“兩位大人深夜前來,定是有什么急事,陛下莫要動怒,朝政要緊!
梁帝冷哼一聲,甩袖坐上龍椅:“也罷,宣他們進來。”
“是!
元朔三十三年的春日注定不同尋常。
宮中的婕妤娘娘好端端的隕落懸崖,人死的時候,朝珠公主就在懸崖頂上。
時間太過巧合,不難不讓人多想。
盡管朝珠公主屢次聲稱自己沒有害人,可宮中上下所有人都認為,朝珠公主是為了搶走十一皇子。
一時周漪月成為了眾矢之的,恰在這時,另一件事浮出水面。
前不久熙春樓縱火案,已經被京兆尹府查明乃是朝珠公主所為,人證物證俱在。
朝珠公主于熙春樓中縱火,燒殺數十百姓,被皇帝褫奪封號,幽禁于禁宮。
公主的名聲一夜之間從云端跌落泥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月初,邊關送來急報。
匈奴鐵騎長槍直入,直逼雁臨關以北,□□燒無惡不作,邊陲百姓或死或傷,哀鴻遍野。
京中收到軍情時,梁帝當場將奏折扔了出去,砸在面前的武將身上。
“雁臨關以北地勢險要,布防一向由你竇將軍負責。此次軍情泄露,令匈奴賊子乘虛而入,百姓遭殃,此乃我朝之大辱也!”
“此次雁臨關失守,你竇國舅難辭其咎!來人——”
怒音方落,甲兵上前將地上之人強硬拖了下去。
“臣冤枉”三字久久回響于金殿,朝堂上眾臣噤若寒蟬,無人敢置喙半字。
一時間,朝野上下風聲鶴唳,御史們紛紛上書詰難,矛頭直指清河竇氏。
領頭檢舉之人,乃是太子嫡系。
史官于史書上留下一筆:“清河竇氏暗中結交外臣,致使邊疆戰事,圖謀不軌,欲動搖國本,帝震怒,詔令嚴查!
皇后脫簪請罪,于太和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終是沒能抵擋天子之怒。
周漪月是從周林婉嘴里知道這些事的。
禁宮里的日子不算難熬,時不時的就有些宵小來給她傳遞外界的消息。
周林婉帶著幾名宮女太監踏進院子,身著華服,腳下卻是步履蹣跚,需要侍女扶著才能正常行走。
她揚起得意的笑:“月姐姐在禁宮中可還習慣?聽聞姐姐近來飲食簡陋,妹妹特命人給姐姐送來一份餐食呢!
言畢,她示意身后太監將一碟食物端來。
周漪月瞥了一眼,碟中之物竟是狗食。
她沒說什么,抓起那東西就往嘴里塞,仿佛沒有任何味覺。
咽下最后一口后,她朝她綻出笑意:“看完了嗎,看完了就滾。”
那笑看得周林婉渾身發毛,周漪月也不理會她,兀自轉過身,撐著頭,觀賞窗外的月亮。
一雙鳳目沉穩冷冽,仿佛對什么都無動于衷。
粗劣的衣服穿在身上,難掩高貴風華。
周林婉氣得跳腳:“周漪月,你以為你自己還能得意多久!”
“你怕是還不知道吧,你那駙馬現在正極力和你撇清關系呢,你困在宮中這么長時間了,他可有過問你的情況?可有在父皇面前替你求情?”
“枉你自視甚高,以為自己嫁了什么如意郎君,說拋棄你就拋棄你了,還不如青樓的恩客!”
“周漪月,你給我等著,我非要讓你余生都在絕望和痛苦中茍活,讓你親眼看著你所珍視的一切化為烏有!”
扔下一番惡狠狠的話,周林婉一瘸一拐地走了。
周林婉說的是對的,周漪月沒多久就見到了聞祁,還有他寫好的和離書。
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提筆在和離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聞祁看著她消瘦的身子,低聲道:“公主恨我嗎……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離你而去,你心里可有恨意?”
“不恨,我早知道這個結果,沒有希望,便不會失望!
周漪月抬起頭,一字一句道:“我們此前已經說好,你我之間的親事本就是一樁交易,利聚而來,利盡而散,既然會被對方連累,不如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只有一點,聞大人需謹記,我肚子里的,依然是你的孩子!
聞祁垂下眼簾:“你放心,我會跟陛下請旨,請陛下準許我撫養我們的孩子,待你一生下孩子,我就將他接走。”
“好!
周漪月涼涼勾唇,面容平靜如水。
元朔三十三年秋,驚雷陣陣,巨大的雷鳴將宮闕照得亮如白晝。
禁宮內,銅盆和熱水一趟又一趟地進出,一聲啼哭后,產婆驚喜道:“生了,生了!”
周漪月無力癱倒在床榻上,呼吸微弱,臉上蒼白無血色。
齊嬤嬤將嬰兒抱給周漪月看,渾濁的眼難掩喜色:“公主,是個小世子。”
周漪月看著那個襁褓中的男嬰,皺巴巴的臉,眉眼長得與她有七分像。
她還未從為人母的喜悅中走出,幾個太監推門而入,不由分說將孩子帶走了。
嬰兒哇哇的啼哭聲瞬間撕裂周漪月的心。
“把孩子還給我!”
“這是我的孩子,你們不能帶走他!”
她嘶聲力竭,不顧齊嬤嬤的勸阻沖上前,從床榻上重重跌落在地。
這可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她怎么忍心交給別人!
她身子艱難向前爬,死死抓住那人的黑靴。
狠絕的模樣看得人心底發寒,仿佛從幽潭爬起來的水鬼,意欲索命。
小太監看著她雙目沁血的模樣實在心悸,詢問的目光看向總管太監。
總管太監不為所動:“公主殿下,這是梁貴妃的旨意,您是戴罪之身,陛下允您生下世子已是格外開恩,您還想要什么呢?”
“公主殿下,莫讓咱家為難……”
驚雷劃破夜空,映著他面上猙獰的冷笑。
禁宮中的日子流水一樣過去。
在深宮中待久了,周漪月覺得那時間都變了樣,成了石板間的裂縫,還有古木上的刻痕。
齊嬤嬤總覺得周漪月變了,一開始被關進禁宮中時,她每日在院中晨練,收攏禁宮中的宮女太監,晚上給皮膚上的淤傷抹藥,整個人無一絲頹廢之態。
自從生下孩子后,她變得沉默了許多。
院中桃花落盡的時候,周漪月喃喃道了一句:“已經一年了么……”
突然想起什么,她問:“齊嬤嬤,上次周林婉來是什么時候?”
齊嬤嬤掰著指頭算了算,回道:“大概,一月有余了。”
周漪月思忖片刻,面色轟然沉了下去。
“嬤嬤,不對勁,宮中定是發生了什么事!”
她的猜測是對的。
元朔三十四年三月,晉軍撕碎和平締約,與北匈奴合謀,舉兵犯梁。
烽火蔓延雁臨十五州,向墉都城逼近。
黑云壓城。
城門外,晉軍輕騎兵當先,將梁軍陣勢沖散,梁軍節節后退,退守城門。
騎兵朝兩翼退去,重甲兵瞬間擺好陣勢持鐵盾而上。
登云梯!拋石!弩臺!
晉軍訓練有素,甲卒順著登云梯攀爬,前面之人倒下,后面之人便瞬間接上。
飛箭如蝗,殺聲震天。
一聲巨響,梁夏國最后一道防線轟然倒下。
“城破!城破!”
“城——破——”
守軍駭然抬眼,驚見獵獵旌旗上的“魏”字。
晉軍整齊劃一入城,甲兵中央,主將魏溱策馬而入。
玄犀甲衣上沾滿血跡,墨發被獵獵火風肆意刮起。
紅色的披風揚起,像一座巍峨高山。
梁宮內四處狼藉,魏溱手持長槍步上白玉石板,槍尖劃出尖銳的聲響。
太和殿中央高懸著象征梁夏國的龍旗,寶座上玉璽還未來得及帶走,泛著晶瑩光澤。
凌云來報:“將軍,梁帝已逃出宮!梁宮內空無一人!”
魏溱一槍劈開玉璽,將龍旗挑落,重重碾碎在地。
周身迸發出滔天殺意,宛如地獄修羅。
“傳令下去,全城搜捕梁夏皇室中人,城門處嚴防死守,一個人也不能給我放出去!
“除布防軍外,全軍上下若有伺機作亂者,軍法處置!”
“還有——把她,給我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