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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殿下是可信之人

    在去往臨安途中的齊冷, 還不忘托人給沈青筠捎東西。

    不是他前世送的金銀珠寶,每次都是一封熏過香的青竹信箋。

    信箋里面,只寫著一個字:“安。”

    他意思是, 他很平安。

    回想他前世的時候,出征打仗,幾個月都沒有半點音信, 但這次卻幾乎三天就來一封信,說他很是平安。

    嘉宜公主對此是大惑不解,和太子私下說道:“四哥這個人, 不寄些女子喜歡的金簪玉石,反而就送一封平安信,筠娘又不是他的妻子, 何必要知曉他平不平安?”

    太子言語之中,卻帶了些許落寞:“阿冷送對了,因為金簪玉石這種東西,沈娘子也不缺。”

    “難道筠娘就缺一封平安信?”

    “不是缺平安信。”太子解釋:“是缺一種心意,將她放在心上的滿滿心意。”

    嘉宜公主撇嘴道:“難道男人都這么想的么?若有男人不送我金簪,反而只送我信, 我可不會理睬他。”

    “沈娘子的性格和你不一樣,自然不能用同種方式對待。”

    嘉宜公主不服氣:“說的你很了解筠娘一樣。”

    明明每日來菱月閣,卻總對筠娘客客氣氣的, 看得她真是著急。

    太子略微怔了怔,半晌后,才說了句:“有阿冷了解她, 就足夠了。”-

    對于齊冷的信,沈青筠是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齊冷重生之后還是如此自大, 她才不想知曉他平不平安呢,從船上掉下去她都不想知曉。

    笑的是齊冷親赴臨安拿人,途中還不忘每日用青竹信箋寫一封平安信,這份心思,前世怎么沒有?

    沈青筠搖了搖頭,不過她并沒有如上次那般將信燒毀,而是收進了妝匣,和那個金虎符一起。

    等齊冷回來,再一起還給他,讓他看看自己十幾封一個“安”字的杰作-

    在宮中的時候,嘉宜公主會邀沈青筠去蕩秋千,這是深宮女子為數不多的解悶方式了,嘉宜公主尤其喜歡。

    嘉宜公主坐在紅色秋千上,身后由沈青筠等幾個貴女推著,羅裙迎風飛舞,嘉宜公主膽大,秋千越蕩越高,但她卻絲毫不懼。

    因為秋千下有沈青筠等人護著,她即使跌倒也有人接住,她不怕。

    嘉宜公主笑聲悅耳如銀鈴,也只有蕩秋千時,她才會忘卻一切煩惱,忘了她實際還是玉妙仙師,忘了她還要回她的道觀,忘了她因為黨項國主的求娶終身不得嫁人。

    沈青筠等人仰頭看著嘉宜公主,漸漸的,秋千停了下來,嘉宜公主在眾人的簇擁下跳了下來,她笑道:“筠娘,你也試試?”

    沈青筠毫不猶豫就搖頭:“不必了,我不喜歡玩這個。”

    嘉宜公主道:“你是怕摔倒嗎?不用怕,我們會接住你的。”

    沈青筠道:“不是害怕,是真的不喜歡。”

    她再三推脫,嘉宜公主也不好勉強,她和其余貴女每人又蕩了三四次,盡興之后,眾人才擁著嘉宜公主散去。

    但嘉宜公主一個羅帕丟在了秋千架,沈青筠于是回來替她尋,可撿起羅帕的同時,她不由看了眼紅色秋千架。

    不過只是一眼,她就垂眸,準備離去。

    此時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是真的不喜歡蕩秋千么?”

    沈青筠回頭一看,居然是太子-

    太子本是來尋嘉宜公主的,但卻聽到菱月閣中銀鈴聲聲,于是不由走了過來,正巧看到貴女們興高采烈的模樣。

    他下意識想走,但卻鬼使神差留了下來,他透過人群,去看細腰如柳的沈青筠。

    但是他卻聽到了她說自己不喜歡玩秋千。

    沈青筠有些遲疑,她對太子行了個禮,然后道:“青筠的確不喜歡。”

    太子輕聲嘆了下,他道:“你坐上去,吾推你。”

    沈青筠愣了下,馬上道:“不敢勞煩殿下。”

    太子難得的對她強勢了一回:“這是令旨。”

    沈青筠睫毛低垂,默默坐到了秋千之上,身后太子輕輕推了下她,秋千便蕩了起來。

    沈青筠抓著秋千繩,本來手還攥的緊緊的,但漸漸的,手也松了起來,太子越推越高,沈青筠也看到了滿園春色,聽到了鳥語花香,她仰頭,看到空中飄過一片自由自在的楊絮。

    此時此刻,她都有一種莫名

    的恍惚,她好像如同那片楊絮一樣,終于屬于她自己了。

    不過過了多久,秋千蕩的幅度慢慢變小,太子正欲再推時,沈青筠卻道:“殿下,這樣便可以了。”

    太子道:“為何?”

    沈青筠道:“怕我看多了天空,就不愿回到地上了。”

    她說的隱晦,但太子卻好像聽懂了,他沉默了下,道:“你方才,是害怕,才拒絕蕩秋千么?”

    沈青筠搖頭:“我不是害怕。”

    “那是什么?”

    沈青筠默了默,道:“我是……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嘉宜公主她們會在她摔倒時接住她,她沒有辦法信任別人,更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性命交托給別人,她知曉自己是心里生病了,而這病,恐是無法治愈了。

    太子聲音如同他的面容一般溫潤:“那你又為何相信吾呢?”

    她完全可以像推脫嘉宜公主一樣推脫他的,可她還是坐上了秋千,任憑他將她越推越高。

    沈青筠垂下長睫:“殿下是可信之人。”

    她愿意相信他。

    沈青筠沒有看到,身后的太子,忽愣住了,腳步也不自覺的,就準備往前踏上一步。

    他看著她的纖細背影,她不信任何人,卻唯獨信他。

    他知道,只要他愿意踏出這一步,她就是他的了。

    沒有人能搶走她。

    包括齊冷。

    可是……

    自幼接受的仁義禮智信的教育,和齊冷的兄弟之情,還有對齊冷的愧疚之情,一切都像一張大網一樣,將他困住,讓他根本無法呼吸。

    他有些自嘲的垂眸,最終還是沒有踏前一步。

    他還道:“沈娘子可以試著信一信其他人。”

    沈青筠笑了笑,沒說話,太子也沒再說話,而是道:“難得閑暇,沈娘子可以再接著游玩一二。”

    “這也是令旨么?”

    “是。”

    沈青筠頷首,太子于是又輕輕一推,沈青筠又越蕩越高,她沒有看到,方才的那片楊絮,好像尋到了去處,歇在了一枝主動伸出的梧桐樹椏上。

    再也沒有無根飄零。

    第42章 第 42 章 她想去救七年前的自己

    之后每日, 齊冷還是會寄來一封寫著“安”字的青竹信箋,沈青筠依舊將信箋鎖在妝匣中,不知不覺, 信箋已經厚厚一摞了,看到這些信箋,沈青筠才發覺原來齊冷已經走了這么多日了。

    算算時日, 他也快回來了。

    沈青筠鎖上妝匣,等他回來,她就把這一大摞信, 還有他的金虎符,全部都還給他。

    不過沈青筠也沒想到,齊冷送她的金虎符, 還真有用得到的一日。

    起因是藏匿在定王府的桃花不見了。

    桃花是自己逃出定王府的,興慶侯因為找不到桃花,于是抓了一個桃花在慈幼局交好,名喚芙蓉的女子。

    芙蓉和桃花一同被賣,桃花去了興慶侯府,芙蓉則去了海豐侯府, 興慶侯唯恐掠良為奴的事情暴露,所以知會海豐侯后,滿大街敲鑼打鼓, 說芙蓉是意圖謀害主人的罪奴,要處死芙蓉。

    事情自然傳到了定王府,桃花也無意中聽到, 她一聽,就知道這是沖著她來的。

    桃花大急,她雖然千方百計想逃出興慶侯府, 但若逃出的代價,是芙蓉的性命,那她寧愿重回興慶侯府。

    桃花就這樣悄悄離開了定王府,一離開,定王府的侍衛就發現了,連忙稟報太子。

    太子震驚之下,一邊派人去搜查桃花下落,一邊立刻來菱月閣尋嘉宜公主商量對策-

    菱月閣中,嘉宜公主著急道:“若桃花被抓回興慶侯府,那我們就沒了人證,到時就算四哥將慈幼局主事誘來京城,我們也無計可施。”

    太子也是這般想的:“我已經派東宮侍衛去找桃花了,務必不能讓她被抓到。”

    一旁的沈青筠聽罷,卻道:“請殿下速撤回東宮侍衛。”

    太子不由道:“為何?”

    “東宮是眾目睽睽之所,只要東宮有任何動靜,不出一刻,就會被稟報到陛下面前……殿下如此大張旗鼓找人,不但陛下疑心,興慶侯更會疑心。”

    嘉宜公主道:“說是找個逃奴也不行嗎?”

    沈青筠搖頭道:“陛下不是傻子,興慶侯也不是傻子,如今定王還沒有回到京城,我們擔不起任何風險。”

    嘉宜公主問道:“那該如何?”

    只可惜她是個公主,還是個入了道觀的公主,無權無兵,根本不能代替太子去找人。

    沈青筠遲疑了下,道:“可讓神武軍借口追捕逃兵,去找桃花。”

    大齊武人地位低下,兵餉低薄,因此逃兵眾多,連京中的禁軍都不斷有士兵出逃,百姓也習慣了官府抓捕逃兵,用這個做借口,的確不會惹人懷疑。

    太子道:“神武軍只聽阿冷號令,可阿冷不在這里。”

    桃花性命攸關,沈青筠也不再遲疑,她直接道:“神武軍的虎符在我這。”

    此言一出,太子和嘉宜公主都瞪大了眼睛。

    兩人甚至異口同聲:“神武軍的虎符,在你那?”

    沈青筠點了點頭,嘉宜公主過了好一陣才緩過神:“四哥他,居然將虎符給了你?”

    該是如何的信任,才愿意將安身立命的東西都給了沈青筠。

    嘉宜公主飛快看了眼太子,太子眸中也有些失神,嘉宜公主心中暗嘆,四哥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而太子皇兄還連一步都不愿邁出去,皇兄啊皇兄,你是世間無雙的君子,可在感情方面,你怎么能也這般君子呢?

    但愿你以后,莫要后悔-

    沈青筠從妝匣中取出虎符,那誰將虎符送去神武軍,又是一個問題?

    畢竟此事稍有不慎,不但不能救出桃花,還會連累齊冷失去神武軍的兵權。

    沈青筠握著虎符,心中已經有了主意,她道:“我去。”

    太子第一個反對:“此事和沈娘子無關,是吾一心要替桃花申冤,要去的話,也應該吾去。”

    嘉宜公主也反對沈青筠去:“筠娘,你爹爹送你進宮,不是讓你去得罪興慶侯的,萬一興慶侯告狀告到你爹爹面前,他定會苛責你的。”

    沈青筠又何嘗不知,而且除了沈謙,還有個狡猾奸詐的沈忌,如果被他們發現,她定難善了。

    但她仍然堅持:“殿下與公主身份貴重,不宜出面,而我不一樣,我若扮成男子去神武軍,相信能認出我的人很少,而且……”

    她頓了頓:“我想去。”

    她想去救桃花。

    或者說,她想去救七年前的自己-

    在出宮的馬車上,沈青筠換上男子的白衣襕衫,發髻用玉簪束起,任誰看著,都覺得是一個翩翩美少年。

    待下了馬車,換了一匹駿馬,夜色中,她騎著往神武軍軍營的方向而去的時候,竟然有一種一去不復返的悲壯感。

    她向來覺得自己是一個極為冷血自私的人,幼時的經歷讓她從不愿意相信別人,更不愿意花費精力去救助別人,用她的話說,便是自己都救不過來了,還去救別人。

    但是這般冷血自私的她,卻愿意冒著危險,去救一個從未相識的桃花,這讓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愿意這般做,到底是因為桃花與芙蓉之間的姐妹之情感動了她,還是因為桃花讓她想起了那個被沈忌強行擄走的自己?

    不管是什么,總之,她做出了這個選擇。

    這算不算她人生之中第一次救一個對她沒有任何恩情的人?

    沈青筠搖了搖頭,駿馬在往軍營方向疾馳而去,明月下,她的背影格外孤單。

    忽然她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沈青筠回頭,卻看到了一身常服的太子,縱馬朝她追趕過來。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情景?月色下孤身赴死的小娘子,回頭時,卻意外看到了縱馬追來的溫潤郎君,皎潔月光灑在郎君身上,他向

    來沉靜如水的眼眸滿是焦急,讓他看起來宛如為情愛落入紅塵的謫仙。

    沈青筠愣愣看著太子,眼前的面容,和七年前那個將她救出泥沼的少年愈發重合。

    她不由勒住韁繩,太子已經趕了上來,他也勒住韁繩,沈青筠還沒開口,太子就道:“姌姌扮成了吾的模樣,呆在東宮之中,不會有人發現的。”

    沈青筠心中五味雜陳,半晌才道:“為何?”

    為何要來追趕她?

    太子盯著她,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最后只道:“讓一個女子孤身赴險,非君子所為。”

    這是一個再滴水不漏的回答,仿佛就算這女子不是沈青筠,他也會這般做。

    太子頓了頓,又道:“阿冷把虎符都給了你,足見你在他心中的地位,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吾無法和阿冷交代。”

    他要全自己的君子之風,又要全自己的兄弟情誼,他唯獨沒有告訴沈青筠,他還想全一次自己的私心。

    所以沈青筠并不知道,她只是望著太子,感動之下,莞爾一笑:“既然殿下堅持,那就與青筠一起奔赴軍營吧。”-

    從臨安前往京城的船上,齊冷寫下一封信,囑咐侍從明日下船時寄出。

    里面自然還是一個“安”字。

    慈幼局江主事已經被他騙來京城,他持太子手諭,謊稱東宮召各地主事前去京城,詢問慈幼局情況,江主事沒有疑惑,就隨著他前往京城。

    齊冷坐的是官船,船上不止他與江主事二人,而官船之上一般都有歌姬,齊冷雖未泄露身份,但他氣度不凡,一看就是身份顯赫,所以歌姬會聲音婉轉,端著金杯,嬌聲勸齊冷飲酒,齊冷都一概謝辭。

    歌姬嬌聲道:“郎君一杯都不飲,莫非是嫌妾丑陋?”

    齊冷搖頭:“非也,實則是已有心儀之人。”

    歌姬吃吃笑道:“原來是有美嬌娘。”

    歌姬還道:“但郎君出門這么久,心儀的美嬌娘說不定已有了別的郎君,故而郎君又何必做柳下惠呢?”

    歌姬的話,倒讓齊冷怔了下。

    別的郎君?

    齊冷第一個就想到太子。

    太子恐怕是這世上能讓沈青筠唯一信任的人了。

    他這趟遠門,一出就是一個多月,回去的時候,也不知會是何等情景。

    或許,沈青筠和太子,已經心心相印了。

    齊冷黯然垂首。

    波濤之中,船只左搖右擺,齊冷抓著船舷,他與沈青筠之間,是他虧欠她太多。

    這次出門,他每日寫一封信,才覺得報平安也不是一件很繁瑣的事,并不會耽誤他什么,可前世的時候,他每次出門,從來不會和沈青筠寫信報平安。

    他向來不善言辭,總覺得給妻子寫信這種風花雪月的行為,是文人喜好的虛頭巴腦、花言巧語之事,還不如在途中多為她買些金銀首飾,來得實在。

    但今生他方才頓悟,沈青筠要的根本不是金銀首飾,而是實實在在的真心。

    前世的他,真是大錯特錯。

    所以如果沈青筠和性情溫潤的太子情投意合,他也不會奇怪。

    船只搖擺間,身段柔軟的歌姬借故往他身上靠去,齊冷往旁邊退了一步,歌姬怔了下,笑道:“郎君還在想著那位美嬌娘么?”

    齊冷抿唇,他眼眸平靜,望著看不到盡頭的漆黑河道。

    他忽道:“縱然她有了別的郎君,我也不會放棄。”

    歌姬愣了,然后撲哧笑道:“郎君要強奪回來嗎?”

    “她不是物品,強奪對于她,是一種侮辱,她也不會愿意被人強奪。”齊冷聲音也十分平靜:“我只會改變我自己,終有一日,我在她心中,會有著和那人一樣的地位。”

    第43章 第 43 章 一條性命,和百條性命……

    沈青筠與太子一路縱馬, 到了神武軍的軍營。

    到軍營前,沈青筠勒住馬,對太子道:“殿下, 青筠一人進去即可。”

    太子不放心,道:“吾陪你進去。”

    沈青筠搖了搖頭:“軍營中定有認識殿下的人,人多口雜, 若是傳出去,那就不妙了。”

    “但你一人進軍營,太危險了。”

    “神武軍軍紀嚴明, 和其余軍隊不一樣,他們不會濫殺無辜的。”沈青筠道:“等青筠安排好一切,就來與殿下會合。”

    太子遲疑了會, 他定定看著沈青筠,夜色中,她如秋水般的雙眸中沒有一絲懼怕,他終于點了點頭:“好。”-

    因為有齊冷的虎符,沈青筠進軍營進的很是容易,神武軍的副將拿著虎符翻來覆去的看, 狐疑道:“殿下真將虎符給你了?”

    沈青筠頷首道:“千真萬確。”

    副將上下打量著沈青筠,眼前的俊秀少年寬袍廣袖,手無縛雞之力, 一副孱弱文人的模樣,副將不由道:“你與殿下是什么關系?”

    “生死之交。”

    副將嗤道:“生死之交?沒聽說殿下和哪個文弱書生是生死之交的。”

    “殿下無需事事與你們交代。”

    副將又是一聲嗤笑:“拿殿下嚇唬我?我是被嚇大的?”他惡聲惡氣道:“殿下就算與穆麟將軍交好,但也不會將虎符給穆麟將軍!快說, 這虎符是不是你偷來的!”

    武人向來粗魯,副將氣勢洶洶,其余神武軍也鼓噪起來, 沈青筠不慌不忙道:“虎符這種東西,還能輕易被盜?你也太小看你們殿下了。”

    副將哈哈一笑,武將和文人向來不對付,只聽劍出鞘聲,沈青筠眼前寒光一閃,就見脖頸上橫著一把長劍,副將道:“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沈青筠毫不畏懼,反而喝出副將的名字:“李慎!”

    副將一怔,沈青筠不慌不忙道:“你因家貧入神武軍,是殿下慧眼識珠,將你從一個兵卒提拔成神武軍副將,你母重病之時,你俸祿微薄無力買藥,是殿下贈你金銀,醫好你老母,因此你對殿下忠心耿耿。”

    她環視著在場眾人:“還有你,楊三,你員外岳丈看不起你武人身份,要你妻子與你和離,是不是殿下贈你御茶,讓你岳丈不敢再輕視于你?”

    沈青筠一個一個,將在場之人與齊冷的淵源說的一清二楚,她之所以這般熟悉,是因為這些人日后都是齊冷的左膀右臂,都是迎著腥風血雨擁護齊冷登上帝位的驍勇悍將。

    他們每個人都對齊冷忠心不二,沈青筠道:“殿下是不是曾經和你們說過,見虎符如見殿下?如今殿下去臨安辦差,你們便連殿下的命令都不聽了么?哼,我倒要看看,等殿下回京,你們該如何和他交代!”

    李慎等人面面相覷,這娘娘腔的少年居然對他們如數家珍,除非殿下告訴他,否則他不可能知道。

    而且,殿下去臨安這件事,只告訴了他們幾個心腹,這少年居然知曉,難道,真是殿下將虎符給他的?

    如果殺了這少年,豈不是有負殿下的恩德?

    武人心思簡單,直來直去,想明白后,眾人立即收了刀劍,問沈青筠:“公子要我等做什么?”

    沈青筠道:“放心,我不要你們殺人放火,我只要你們幫我找一個人。”-

    將神武軍的兵士打發出去尋找桃花后,沈青筠身邊只帶了李慎等幾個嘴嚴的人,她與李慎等策馬出了軍營,太子一直在外焦急等待,待看到騎著馬的沈青筠時,他才松了口氣。

    他靜靜看著沈青筠,少女做著男子裝扮,身邊則跟著五大三粗的幾個副將,那幾個副將看起來都對她言聽計從,他雖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但也能想象她說服這些人時侃侃而談的模樣。

    他之所以沒有堅持陪同她入軍營,是因為他相信她,她能夠展現自己的光芒,不需要被任何男人拯救。

    太子驅馬迎了上去,李慎是見過太子的,他先是吃驚,然后被太子眼神制止,沈青筠對太子道:“我已讓李將軍他們去尋找桃花了。”

    太子

    頷首,李慎遲疑著拱了拱手,道:“我們已經派人在通往興慶侯府的必經之路尋找,相信不久就能找到那位桃花娘子。”

    太子道:“事態緊急,我們不能袖手旁觀,也一同去尋吧。”-

    興慶侯府外,朱色正門大開,正門內燈火通明,年過四旬的興慶侯端坐在院落中,而院落中央則跪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十五六歲少女。

    這少女便是芙蓉,她被興慶侯強押來威脅桃花,心中已經大概知曉了自己的命運,畏懼之下,整個身子都抖成一團。

    興慶侯不屑瞥了她一眼,就如同瞥一只螻蟻一般,他先祖隨太祖出生入死,創立齊國,自此世襲封侯,他有資格覺得芙蓉命比草賤。

    興慶侯翹首以盼桃花的出現,而侯府外,桃花遠遠望著燃著火把的院落,她深吸一口氣,然后一步步,就準備走向這個她曾經最想逃離的地方。

    邁出一步前,她心中道:“太子殿下,定王殿下,還有嘉宜公主,沈娘子,你們為桃花辛苦奔走,是桃花對不起你們。”

    “但是,芙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在慈幼局一起長大,就和親姐妹一樣,她是我的親人啊。”

    “我實在沒有辦法看著芙蓉為我而死,也許我這個決定,很自私,因為我做了這個決定后,你們便沒有辦法替我申冤,更沒有辦法替那些被迫害的可憐女子申冤,但我真的不能眼睜睜看著芙蓉去死……我實在做不到……”

    桃花咬著唇,眼見她離興慶侯府已經越來越近,忽然一只粗糙大手將她嘴捂住,她整個人都被往后拖去,桃花掙扎著回頭,只見身后站著幾個軍士裝扮的人,還有沈青筠和太子兩人。

    她嘴中唔唔著,似乎是想說些什么,神情更是驚惶無比,太子于心不忍,對沈青筠道:“她也是救友心切,我們還是想想辦法,看看如何能救芙蓉吧。”

    沈青筠卻瞥了眼興慶侯府,語氣十分決絕:“芙蓉是救不了了,我們快走。”

    太子卻一把抓住沈青筠的手腕:“只要我去見興慶侯,我能救她的。”

    沈青筠愣了下,然后道:“如今定王還沒回來,殿下這樣做,是要讓我們功虧一簣嗎?”

    太子語氣已經漸漸焦急:“但那畢竟是一條性命!”

    “一條性命,和百條性命,我選百條!”

    “但你憑什么替芙蓉放棄她的性命?”

    沈青筠訝然片刻后,才一字一句道:“殿下,你不是神佛,你救不了每個人,這世道便是如此,要么適應,要么被它吞噬!你改變不了!”

    第44章 第 44 章 他應該很厭惡她吧

    爭吵間, 被押著跪著的芙蓉似乎是感覺到什么,她抬眼,望著漆黑的遠處, 然后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站了起來,推開看守她的隨從, 一頭撞到青石階上。

    鮮血瞬間濺了興慶侯一腳,這變故發生的太快,在場眾人都瞠目結舌。

    誰也沒想到, 方才還瑟瑟發抖、哭哭啼啼,一直磕頭求他們放過她的怯懦少女,會有這樣的骨氣。

    隨從快步上前, 探了探芙蓉的鼻息:“侯爺,她死了。”

    興慶侯這才回過神來,他嫌惡的脫了沾血的烏皮靴,罵道:“晦氣!”

    而遠處被捂著嘴的桃花,淚水瞬間奪眶而下-

    直到被帶回定王府,桃花還是昏昏噩噩。

    倒是沈青筠冷靜的很, 吩咐李慎等人:“加派兵力,守好她,在定王回來之前, 不能讓她再跑了。”

    桃花忽然回過神,她情緒在這下徹底爆發,她捂臉痛哭:“是我害了芙蓉!是我害了芙蓉!我如果不逃出侯府的話, 芙蓉就不會死!”

    太子于心不忍,勸道:“不是你害了芙蓉,而是你沒有想到興慶侯會如此狠毒, 居然拿芙蓉性命威脅你。”

    太子這樣一勸,桃花反而更加愧疚,她哭道:“我本來就應該想到的,我們的命對他來說算什么啊?連個草芥都不如!我害了芙蓉!我害了芙蓉啊!”

    她歇斯底里的痛哭著,忽她欲往外沖去:“我要去為芙蓉報仇!我要殺了興慶侯!”

    李慎和楊三扯住她,兩人都是齊冷麾下悍將,力能扛鼎,桃花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根本沒辦法掙脫他們。

    饒是如此,桃花還在掙扎,李慎又怕傷了桃花,一時間,手背都被她撓了幾個血印子。

    廂房內一團亂,李慎楊三急得滿頭是汗,而太子怎么勸說桃花都冷靜不下來,沈青筠冷眼看著,她忽從李慎手中拽過桃花,接著,一巴掌重重甩到桃花臉上。

    這一巴掌,沈青筠用盡全身力氣,桃花被打的摔倒在地,沈青筠又瞟了眼屋內早已冷掉的茶,她端起銀壺,掀開壺蓋,一壺涼水就嘩啦往桃花臉上潑去。

    桃花滿臉滿身全是濕噠噠的茶末,她頓時愣住,沈青筠一字一句道:“清醒了?”

    李慎等人這才回過神來,三人忙蹲下問桃花:“沒事吧?”

    李慎甚至責怪的望了眼沈青筠,心想這俊秀少年如何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的,怎么還打女人呢?

    沈青筠對桃花道:“你發瘋發夠了沒?”

    她指著太子和李慎等人,斥責桃花道:“你知不知道,因為今日你的一時沖動,這些人,包括我,都差點被你害死了!你還有臉哭?”

    她冷笑一聲:“我們本來好好的,是為了給你申冤才卷入這場風波,定王甚至為了你,親赴臨安緝拿慈幼局主事,而你呢?你說不申了就不申了?你當這是兒戲嗎?”

    桃花又愧又悔,臉頰還火辣辣的痛,她捂著臉,哭道:“可是芙蓉……”

    “對,芙蓉!芙蓉就是你害死的!”

    此言一出,太子也不由道:“沈……住口!”

    李慎也勸道:“公子,桃花娘子已經夠難過了,你怎么能這么說呢?”

    沈青筠只是冷笑:“你們都是好人,都是君子,你們不說,那就由我來做這個壞人!桃花,你聽著,芙蓉就是被你連累的,她就是被你害死的!”

    桃花聞言,哭的更是懊悔:“我……我賠她一條命……”

    “你賠?你賠得起嗎?哼,你是可以一了百了,下地府和芙蓉再做一對鬼姐妹,然后興慶侯繼續做他的侯爵,再從慈幼局買一堆牡丹杜鵑桂花回來凌虐,你就和芙蓉就在地府看著他繼續作威作福,享著富貴,安度晚年吧!”

    最后那句話,倒是讓桃花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眼見她漸漸停了慟哭,沈青筠緩了緩,道:“你還想死的話,我不會攔你。”

    但是桃花卻沒有往外沖了,沈青筠又道:“等興慶侯被繩之以法后,你想怎么死就怎么死,可你好歹給芙蓉報了仇再死。”

    桃花雖停了慟哭,但還是抽泣著一噎一噎的,她抹了把眼淚,下定決心道:“嗯!我給芙蓉報了仇再死!”

    她終于不再鬧了,李慎松了口氣,看她衣衫都被沈青筠潑濕了,于是道:“我讓人去給桃花娘子拿件衣衫。”

    說罷,他便與楊三出去,太子則神情復雜的看了眼沈青筠,然后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宮吧。”-

    回宮的馬車上,太子一言不發。

    沈青筠已經換了女裝,腰間用白綢束著,纖纖不盈一握的腰肢,讓她看起來比方才飽受折磨的桃花還要清弱。

    馬車連一根針掉到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沈青筠耳邊只有木制車輪軋在青石板路上的聲聲,良久,沈青筠才開了口:“殿下是不是覺得我很冷血?”

    太子默然,他片刻后,才道:“對于芙蓉的死,你不哀痛么?”

    沈青筠搖頭:“不哀痛。”

    她道:“這世上每日都有人死去,一個一個哀痛,我沒那么多心力。”

    她頓了頓,又道:“我頂多為她的骨氣贊嘆一下,哀痛,我不會。”

    在太子悲憫的目光中,她漸漸昂起頭,語氣也變得梆硬:“反正我,就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

    馬車中又變得寂靜,半晌,太子苦笑了聲:“但

    我做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在沈青筠面前自稱“我”,而不是太子應有的自稱“吾”,他目光有些迷茫:“我無法眼睜睜看著無辜者枉死,更無法做到無動于衷,你說得對,我總想救下所有人,但我不是神佛,我做不到。”

    他面容有些痛苦:“或許,我根本不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

    沈青筠沒料到芙蓉的死居然對他有如此大打擊,她道:“不,站在芙蓉的立場上,或者說,站在百姓的立場上,他們希望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殿下,因為只有殿下,才不會放棄他們任何一個人。”

    她自嘲道:“我是放棄了芙蓉,可若易地而處,換我是芙蓉的話,難道我希望被放棄么?正如殿下所說,我憑什么替芙蓉放棄她的性命呢?”

    她想起了七年前那個衣衫襤褸、慌不擇路逃跑的自己,那時的她,定然愿意碰到的是太子,而不是如她一般的無情之人。

    沈青筠道:“這世上,還是像殿下這樣的人多一些,像我這樣的人少一些比較好。”

    太子喃喃道:“百姓希望在這個位置上的,是我,可是,若我因救一人而害百人的話,那百人,還會希望我坐在這個位置上嗎?”

    沈青筠愣了下,這個問題,她也無法回答。

    太子也苦澀搖頭一笑,他問:“如果是阿冷,會如何處理?”

    沈青筠想了想,誠實道:“如果是定王的話,他應該也不會救芙蓉的。”

    齊冷比沈青筠更為理智。

    從他前世明明痛恨沈相,卻仍然按捺厭惡去倚重沈相,就能看出來。

    太子頷首道:“是的,他也不會救芙蓉。”

    太子說完這句話后,就沉默了。

    沈青筠也沉默了,片刻后,太子忽又道:“沈娘子,你有沒有發現,你和阿冷是一類人?”

    沈青筠怔住:“一類人?”

    她下意識就想否認:“不,我和他不一樣。”

    齊冷沒她那么陰暗冷血,她也沒齊冷那么自以為是,他們不一樣。

    太子道:“并不是說你們性格一樣,而是你們必要時都會放棄儒家所奉的非禮四勿,而我,理想是天下歸仁,所以我誰也沒辦法放棄。”

    他會不忍魏王和呂貴妃被冤,不忍芙蓉被逼自盡,盡管這些人有的想害他,有的和他連面都沒見過,但他還是會不忍,這是他仁善的天性所致,他沒有過錯。

    沈青筠望著太子略顯落寞的如玉臉龐,她心中莫名難受,于是咬了咬唇,扭頭,掀起寶相花紋帷幔,去看馬車車外,但漆黑夜色中,她什么都看不見。

    她突然輕聲道:“殿下應該不想看到青筠了吧,以后殿下來菱月閣,青筠會回避的。”

    他應該很厭惡她吧,他不會想到,他七年前救下的那個孤女,非但沒有如他一樣施恩于人,還連共情和她有相同處境的人都做不到。

    但太子默了默,道:“沒有。”

    沈青筠掀著帷幔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下。

    身后太子聲音雖輕,卻聽得分明:“吾此生,永遠都不會厭惡沈娘子。”

    沈青筠手指抓緊帷幔,眼眶也不由紅了,只是自始至終,她也沒敢回頭,去看一看太子說那話時的神情-

    送沈青筠回菱月閣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太子看著身穿束腰竹葉刺繡襦裙的沈青筠,沈青筠行了一禮:“殿下,青筠走了。”

    太子點頭道:“好生休息。”

    沈青筠應承了聲,她道:“殿下也勿想太多,對與錯,是與非,本就很難界定,殿下循心而行便可。”

    “好。”

    沈青筠默默又行了個萬福禮,才轉身而去,太子定定望著她的纖細背影,然后轉身,與她背道而行。

    就像他們二人之間一樣。

    那個不顧一切,月色下縱馬去追尋的溫潤青年,似乎只是一場夢一樣,等到夢醒了,才發現高高在上的月亮,和冷冷清清的青竹,終究是一個懸掛在天,一個生長于地,無法觸碰到一起。

    太子手指漸漸握緊,他想回頭,去再看一眼那個纖弱的少女,他想告訴她,其實他沒怪她,但他終究沒有回頭。

    兩行清淚自他極其痛苦的雙眸中滑落,滴在了衣襟上,湮滅無痕。

    第45章 第 45 章 齊冷回來了

    桃花這一番動靜, 到底是讓瘋狂尋她的興慶侯發現些端倪。

    據一個打更人說,當晚看到了一個和桃花形貌相似的女子,從定王府慌慌張張出來, 興慶侯再聯想那晚神武軍大張旗鼓的抓逃兵,頓時心生疑慮。

    興慶侯有意去定王府尋人,但齊冷好歹是皇子, 又是著名的冷面王,喜怒不定,難以捉摸, 不是一個好拿捏的主,興慶侯根本不敢惹他。

    糾結數日,興慶侯還是唯恐夜長夢多, 萬一桃花通過齊冷告御狀,說他買下慈幼局孤女凌辱,那他就身敗名裂了,于是興慶侯心一橫,就進了皇宮告御狀。

    興慶侯惡人先告狀,在正始帝面前狀告齊冷窩藏逃奴, 全然不提桃花的真實身份,興慶侯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信誓旦旦說齊冷看桃花貌美, 所以明知桃花是他的奴婢,還是強行將她窩藏在王府。

    正始帝聽罷,是勃然大怒, 當即下令大理寺隨興慶侯去定王府尋人。

    當日興慶侯帶著大理寺的官差,就要強闖定王府,還好沈青筠早有準備, 囑咐李慎這幾日帶著神武軍守在王府,否則還真被興慶侯沖進去了。

    兩隊人馬對峙,李慎與神武軍不準官差進去,興慶侯則喝道:“陛下口諭你們都不聽,是要造反嗎?”

    李慎粗聲粗氣道:“我們不敢造反,但殿下府邸,也不容你們擅闖,不準進!”

    興慶侯大怒:“大膽!再有抗命者,格殺勿論!”

    眼見雙方就要兵戈相向了,太子終于匆匆趕到-

    太子在來之前,先去面見正始帝,但正始帝正在氣頭上,根本不愿見他,太子無奈,才只能先趕赴定王府,阻止興慶侯。

    興慶侯一看到太子,先是行禮,再直起身子,道:“殿下莫非也是來阻止臣的么?”

    太子緩頰道:“興慶侯,事情還沒查清楚,你就告上御前,這又何必?萬一定王府中根本沒有你的逃奴,豈不傷了彼此和氣?不如等定王回來后,再行定奪。”

    興慶侯哪里等得及齊冷回來,他如今一心想抓了桃花,殺人滅口呢,他回道:“太子殿下,定王是皇子,臣哪敢和他傷了和氣?但皇子,也不能奪臣的愛婢啊!臣是沒有辦法,才會告上御前,臣已與陛下立下軍令狀,若定王沒有窩藏逃奴,臣當以死謝罪,若有的話,陛下也答應還臣一個公道。”

    太子沒想到興慶侯狗急跳墻到這種地步,連軍令狀都立下了,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如何回他,遠處馬車中的嘉宜公主急的不行,對一旁沈青筠道:“筠娘,這可如何是好?萬一被興慶侯搜出桃花,那四哥就坐實了窩藏逃奴的罪名,父皇一定會處罰他的!”

    沈青筠也有些心急,興慶侯是奉了御令來搜查定王府的,任憑她如何聰慧如狐,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么破局的法子。

    正焦灼間,忽一陣急促馬蹄聲響起,沈青筠眼睛一亮,她掀開馬車帷幔,果然看到穿著玄黑勁裝的齊冷身影,齊冷經過她馬車旁時,似乎感覺到什么,眼神往她這邊看去。

    兩人四目交融,頃刻間,齊冷駿馬駛過。

    嘉宜公主也是驚喜萬分:“是四哥!四哥回來了!”

    但她馬上又擔心起來:“但興慶侯已經惡人先告狀了,四哥該怎么辦?”

    沈青筠心緒卻慢慢平靜下來了,她道:“沒事了。”

    “嗯?”

    “他回來了,就沒事了。”-

    在沈青筠的心目中,齊冷不是一個好男人,但卻是一個精明強干的男人。

    齊冷翻身下馬,太子也松了口氣,而興慶侯在看到薄唇緊抿、滿臉陰沉的齊冷時,下意識后退一步。

    他在害怕。

    比起溫潤良善的太子,他更害怕面冷言橫的齊冷。

    但興慶侯馬上回想起正始帝的允諾,皇帝都說會處置齊冷了,他怕什么?于是興慶侯挺起胸膛,大著嗓門道:“定……”

    但興慶侯話音未落,齊冷手上馬鞭就揮了過去。

    興慶侯一聲慘叫,臉上到脖頸被齊冷鞭了一條長長血痕,興慶侯捂著臉,摔倒在地,他驚恐萬分:“你……你居然敢當街毆打本侯!”

    齊冷哼了聲:“打你怎么了?殺你我都敢!”

    “但我有陛下口諭!你怎可張狂至此!”

    “父皇口諭?”齊冷笑道:“是讓你入府搜查桃花的口諭吧?不怕告訴你,桃花就在我府中!”

    興慶侯沒想到齊冷就這般承認了,他張口結舌,齊冷對李慎道:“去!把桃花帶過來!”

    李慎領命,興慶侯抖抖索索爬了起來,對一旁大理寺官吏道:“你們都聽見了,定王自己承認窩藏逃奴的!”

    齊冷微瞇雙眼:“是逃奴?還是慈幼局的孤女?”

    興慶侯目瞪口呆:“你……哪有什么慈幼局的孤女?”

    齊冷悠悠道:“不承認也沒關系。”

    李慎已經將桃花帶了出來,桃花一見到興慶侯,就恐懼的縮到李慎背后,齊冷道:“父皇面前,由不得你不承認。”-

    紫宸殿內,桃花和慈幼局主事跪在殿下,兩人都抖成一團,桃花雖然害怕,但想到慘死的芙蓉時,還是聲淚俱下,將自己是如何被賣給興慶侯的,又是如何被興慶侯凌虐的,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她哭道:“民女是良家出身,卻被賣為奴隸,還有芙蓉,她是一條人命啊,就這樣被興慶侯逼死!慈幼局是收養孤女的地方,卻淪落為販賣孤女的地方……求陛下為民女主持公道!”

    桃花說罷,就拼命叩首,力度之大,讓紫宸殿的石磚都染上了血跡,正始帝是又驚又怒,他劇烈咳嗽起來,指著桃花問興慶侯:“她所言,可是事實?”

    興慶侯心虛之下,跪倒在地,抖如篩糠,正始帝氣得頭發暈,慈幼局是太祖所設,為的就是使道路無啼饑之童,歷代齊帝都對此十分重視,也將其作為宣揚大齊仁慈寬厚的例子,不像番邦弱肉強食。

    但這慈幼局,卻變成了比青樓還不如的地方,青樓還不敢掠良為娼呢!這要是傳到黨項等國,大齊顏面何存?

    正始帝劇烈咳了幾聲,一旁的沈相心虛低頭,太子則擔心道:“父皇……”

    正始帝擺擺手,他怒視著興慶侯:“朕再問你一句,桃花她,到底是逃奴,還是慈幼局的孤女?”

    興慶侯不敢再隱瞞,他以額觸地道:“是……是慈幼局的孤女……”

    一陣靜默后,正始帝顫顫巍巍站起,然后快步走下御階,一腳將興慶侯踢倒,他道:“那你還敢污蔑朕的兒子!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正始帝又是一腳踹去,但他久病無力,頭暈眼花之下,自己也差點沒絆倒,還是齊冷及時扶住他:“父皇不必為這種人氣壞了身子。”

    正始帝神情復雜的望了眼齊冷,他望著這個他向來厭惡的兒子,眼前似乎又浮現齊冷在萬壽節御樓上制服回鶻使臣的模樣,他嘴唇顫抖了下,這個他看不上的兒子,還不顧安危,將桃花藏匿在定王府,甚至還親赴臨安緝拿慈幼局主事。

    千言萬語,化作長嘆一聲:“雪弓,你這次,做的很好。”-

    齊冷出紫宸殿的時候,嘉宜公主正守在外面,等著恭賀他,嘉宜公主迎上來時,齊冷是一句都沒聽見,他只是越過嘉宜公主,怔怔望著不遠處腰肢裊娜的沈青筠。

    只有他自己知曉,在去臨安的這將近兩個月時間內,他是多么想念沈青筠。

    沈青筠見他望著她,她先是垂首,然后又抬起頭,嘴角上揚,微微對他一笑,似乎在說他回來的很是及時。

    少女這一抹淺笑,讓齊冷徹底怔住,她居然對他笑了,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身旁的太子也看到了沈青筠的那抹淺笑,他藏起心中酸澀,對齊冷拍了拍肩膀,道:“沈相很快就要出來了,快去吧。”

    沈青筠也估摸著沈相快出來了,所以轉身往菱月閣方向走去,齊冷于是大步往沈青筠方向追去。

    留下嘉宜公主哭笑不得,她看看齊冷,又看看太子,她張了張口,剛想說什么,太子就平靜道:“別再說日后莫要后悔的話了。”

    他頓了頓,道:“不會后悔。”-

    齊冷一路追著沈青筠,來到紫宸殿旁的竹林中,竹林中只有兩人腳步的沙沙聲,齊冷忽喚了聲:“楊絮。”

    沈青筠終于停下腳步,齊冷追上她,她轉身,從腰間取出一塊小小的虎符,扔給齊冷:“這個,還你。”

    “我都聽說了。”齊冷道:“這虎符給你,我很是放心。”

    沈青筠道:“你才回京幾個時辰,就聽說了?”

    “太子皇兄說的。”齊冷說道:“他將你如何調動神武軍的事情,都說我聽了,還有……”

    他又道:“還有你沒有救芙蓉的事情,也說給我聽了。”

    他道:“我想告訴你,當時那個情形,你的確救不了芙蓉,所以你不要自責,你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

    沈青筠道:“誰自責了?像我這樣的人,如何會自責?”

    齊冷搖頭:“你不要這樣,你如果真是那般冷血無情的人,你如何會冒著生命危險,去說服神武軍救桃花?其實,你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無情,你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沈青筠咬了咬唇,齊冷的肯定是真心的,她能聽出來,但她仍然道:“別給我戴高帽,我不愛聽。”

    齊冷一笑,他從袖中取出一塊包裹嚴實的油紙:“這是我從平江府帶給你的。”

    “什么東西?”

    沈青筠接過,打開油紙,卻是一塊雕刻成楊絮形狀、色澤潔白的糕點。

    齊冷道:“定勝糕,平江府的特產,你吃過么?我特地讓掌柜做成楊絮形狀,給你帶了過來。”

    沈青筠咬了咬唇,定勝糕,她自然知曉,乃是用米粉做成,但她家中太窮了,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一塊,而且還是做成容易做的花朵形狀,姐姐說,那是楊花。

    她曾經嚷嚷著和母親說:“娘親,怎么不做成楊絮形狀呀?”

    母親當時忙得腳不沾地,不耐煩就給她趕走了,后來,她被賣給牙婆,牙婆倒是經常做定勝糕給她吃,但每次也都是做成花朵模樣,她怯生生問:“可不可以做成楊絮呀?”

    牙婆失笑:“楊絮這種命苦的東西,不吉利,誰會做楊絮?”

    此后,她再也不敢提了。

    但她沒想到,她居然能在十七歲的這年,被齊冷送了塊楊絮形狀的定勝糕。

    她整個人都呆住了,嘴里喃喃道:“楊絮這種命苦的東西,做它做什么?”

    齊冷正色道:“楊絮不苦,在我的眼中,楊絮潔白無暇,雖命運坎坷,但隨風掙扎而上,比誰都要勇敢。”

    沈青筠手上捧著這塊小小的定勝糕,她咬著唇,忽飛快轉身,悶聲道:“那為何你還要求掌柜做這形狀的定勝糕,而不是隨處可買?”

    “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發現楊絮的好。”齊冷低低笑了聲:“但是,我很慶幸他們沒發現,因為這樣,楊絮就是我的了,沒有人跟我搶了。”

    沈青筠眼眶都有些紅了,她輕微吸了吸鼻子:“誰是你的?還是那樣自以為是!”

    說罷,她就飛也似的走了,齊冷望著她的纖細背影,卻沒有去追。

    沈青筠飛快走著,快走到菱月閣時,她才停下腳步。

    她望著手上捧著的定勝糕,然后遲疑的,放入嘴中,距離齊冷從臨安帶回這塊定勝糕,已經二十日了,雖然齊冷用冰塊精心保存,但糕點已經沒有剛出爐時的軟糯,反而有些咯牙。

    沈青筠咬了口,輕輕嘟囔著:“送的什么東西,一點都不好吃。”

    她又呢喃道:“吃壞了,我

    要找你算賬。”

    但說是這般說,她還是一小口,一小口,將這塊定勝糕吃下。

    第46章 第 46 章 二更

    正始二十六年, 注定是一個腥風血雨的年份。

    這一年,震驚朝野的臨安慈幼局孤女被賣一事案發,興慶侯被下獄, 欺君之罪和強辱桃花、逼死芙蓉的罪,數罪并罰,他命已休。

    慈幼局主事則被收入大理寺, 正始帝嚴令詳查,必須要查出幕后主使,以及救出那些被賣的孤女。

    定王齊冷在此事中立下汗馬功勞, 正始帝破天荒的賜他玉如意一柄,以示嘉獎。

    塵埃漸漸落定,慈幼局主事慢慢招認那些自他手中買下孤女的權貴名單, 審訊一直持續,京中人人自危。

    只不過茲事體大,慈幼局主事還是不敢招認幕后主使,甚至連沈忌都不敢攀咬出來,但大理寺刑罰慘酷,由不得他不招。

    齊冷心想, 等主事招出沈忌也曾買下孤女后,到時,沈青筠身份就會真相大白, 她就再不需要被困在沈府了。

    齊冷是這樣想的,沈忌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沈青筠在嘉宜公主的庇護下不回相府, 但她名義上還是相府之女,怎么可能一輩子不回去?

    所以當齊冷得知沈青筠被接回相府時,他先是一愣, 然后問嘉宜公主:“不是說好若相府來接,你先擋著么?如何讓沈娘子回去了?”

    嘉宜公主道:“筠娘是相府的千金,相府來信說她兄長想念她,我也不能總是回絕呀。”

    嘉宜公主不知曉沈青筠真實身份,齊冷也無法對她生氣,他只是氣自己,這些時日一直在忙慈幼局的案子,沒想到讓沈忌鉆了空。

    他恨不得直接沖到相府帶走沈青筠,但嘉宜公主又撂下一句話:“對了四哥,筠娘走之前,讓我和你說聲,在宮中等她回來。”-

    因為沈青筠的囑托,齊冷只能焦急在宮中等待,終于等到沈青筠回來,但聽侍婢說,沈青筠沒回菱月閣,而是去了云歸亭。

    云歸亭是一座建在石頭堆疊的假山之上的亭子,齊冷去尋的時候,正看到沈青筠倚在亭旁,往下望去。

    微風吹過,沈青筠碧色衣袂飄飄,肩上披帛蹁躚,耳上環佩叮當,遠遠望著,似乎是羽化飛升的仙女一般,要遠離這個塵世。

    齊冷看得心驚肉跳,沈青筠腳只要一滑,她就會翻身跌下云歸亭,他咬了咬牙,快步往云歸亭而去。

    但還沒攀上云歸亭,沈青筠卻自己走下來了,沈青筠看到他時,略微詫異,但馬上就被齊冷握住手腕,拽入假山之中。

    假山之內別有洞天,嶙峋怪石搭出一處隱秘角落,將外界一切都隔絕開,沈青筠環顧四周,噗嗤一笑:“你不會以為,我方才是要自盡吧?”

    齊冷繃著臉,不言不語。

    他從沒告訴過沈青筠,前世福寧殿蜿蜒的鮮血,還有那無力垂下的手腕,一直是他多年來的夢魘,即使重生也沒變過。

    沈青筠道:“我只是想俯瞰皇城,我才不是要自盡。”

    齊冷沒松手,他道:“我看見了。”

    “你看見什么了?”

    “我看見你方才神情了。”

    那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神情,在前世的沈青筠臉上,時常出現,但一直被齊冷忽略。

    今生,齊冷卻沒有忽略,他道:“你這次回相府,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沈青筠一陣恍惚。

    沈忌輕佻的用折扇挑起她下巴的模樣歷歷在目,他帶著笑意說著最令人膽寒的話:“筠娘,你不會以為,江主事敢招出我吧?他沒那么愚蠢。”

    沈青筠跪坐在檀木案幾前,被迫仰頭望著沈忌,她平靜道:“我知道。”

    沈忌哼了聲:“慈幼局的事,有你的份嗎?”

    沈青筠面不改色撒著謊:“沒有。”

    沈忌不相信,可是沈青筠帶入宮的芍藥等眼線早已被嘉宜公主趕走,嘉宜公主借口不想在菱月閣中看到太多人,將貴女帶來的仆婢都趕走了,所以沈忌再沒有辦法獲知沈青筠在宮中的動向了。

    只能靠著以往買通的其他宮室的奴婢刺探菱月閣一舉一動,但也刺探不到什么東西。

    沈忌又輕哼了聲,他放下折扇,轉而擺弄著案幾上放著的一排銀針,一看到那排銀針,沈青筠不由下意識蜷起手指,就好像這動作她做過千百次一樣。

    沈青筠的手十分漂亮,堪稱玉手纖纖,但此時她卻嚇到手心冰涼,不過沈忌并沒有什么動作,而是漫不經心道:“這個月的鳳尾草,停了吧。”

    一句話,讓沈青筠的手心,又涼了幾分-

    齊冷的呼喚,讓沈青筠回過神來,齊冷又問了遍:“你這次回相府,發生了什么?”

    沈青筠沒說。

    齊冷索性自己檢查,他先是上下打量著沈青筠,發現她身上并沒有明顯傷痕,然后才握著她的手腕,抓著她的手指檢查,連指甲縫都檢查了一遍。

    齊冷自幼生長在皇宮,最是了解那些折磨女子的手段,妃嬪折磨宮女的時候,怕被人告發,都喜歡在看不見的地方下手,齊冷見沈青筠手指和甲縫并沒針孔,這才松了一口氣。

    沈青筠掙脫了他的鉗制,道:“齊冷,他們沒你想的那么蠢笨。”

    “但會比我想的更陰毒。”

    自從齊冷知曉相府讓沈青筠用饑餓來保持婀娜身段后,他就厭極了沈家父子,這兩人靠虐待一個弱質女子來求取榮華富貴,他看不起!

    沈青筠道:“你且放心,我這次回去,他們沒打我,也沒拿針扎我,我好得很。”

    齊冷卻放心不下:“沈家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如今父皇要替慈幼局孤女做主,你不如自揭身份,從此海闊任魚躍。”

    沈青筠苦笑:“海闊任魚躍?江主事招出沈忌了么?就算招出,我的事情已經過去七年了,早已物是人非。而且我和桃花不一樣,我并不是慈幼局收養的孤女,我的名字不在冊,沈忌完全可以抵死不認,何況,依照陛下對沈謙的倚重程度,他會因為我而殺了沈謙父子?沈謙和興慶侯可不一樣。”

    她一開始幫桃花,就沒指望過自己也能脫身。

    齊冷默然,沈青筠說的的確在理,但他堅持道:“只要有一絲希望,我都會嘗試救你。”

    沈青筠倒不是這般想的:“現在不是對付沈家父子的時機,明年三月,陛下就會因丹藥中毒無法理政,屆時沈家靠山倒塌,便是最佳時機。”

    反正前世她耐心從十歲等到了十七歲,嫁給齊冷后,又耐心等到齊冷登基,然后才借助他的權勢殺了沈謙父子,讓二人身敗名裂,等待這兩個字,她做的比誰都好。

    齊冷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但他卻不想讓她再過這種如履薄冰的日子了,他心中忽升起一個念頭:

    若她愿意嫁給他,他就可以護住她,她也不用擔心受怕了。

    但他很快驅散了自己這個念頭,問題是,沈青筠根本不愿嫁給他。

    前世她受夠了他,今生她不想再經受一次了。

    他黯然垂首,正想說什么,忽沈青筠貝齒咬唇,額上汗如雨下,身子軟綿綿往下倒去。

    第47章 第 47 章 到底該做到何等地步,才……

    齊冷眼疾手快, 就攬著沈青筠的腰,將她攬入懷中。

    沈青筠顯然疼得厲害,齊冷為了讓她舒適些, 于是盤腿坐了下來,將她摟入懷中。

    他甚至能感覺到沈青筠全身上下都在發抖,齊冷想起上一世, 她偶爾也會這樣,但很快又好了,他會問她是怎么了, 她只是道:“女子每月一次的葵水罷了,殿下不必擔心。”

    他雖是男子,但也聽說過有些女子來葵水時腹部會劇痛難忍, 而且沈青筠向來體弱,所以可能比尋常女子還要疼痛些。

    他問:“要不要找個醫師瞧瞧?”

    沈青筠當時靠著榻,神情虛弱,發絲都是汗珠,她扯了扯嘴角,道:“這種事

    情, 沒什么好瞧的,生了孩子就好了。”

    齊冷不放心,于是找了個醫師問問, 也是大概說法,所以關于這件事,他就沒再深究了。

    但算算日子, 若是葵水的話,今日好像和前世那次,日子并不一樣-

    懷中沈青筠還在發抖, 她好像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一般,連牙齒都在打顫,額上更是冷汗涔涔,細密汗珠就如碎珠般,悄無聲息,沒入鬢角。

    沈青筠一雙眼眸半闔著,再也不見昔日眼波流轉的風采,眼角淚光點點,卻仍倔犟著不肯落下,她忽伸手,胡亂抓著,嘴中還呢喃了一句:“娘親。”

    齊冷忽想到一句話,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但沈青筠沒有父母,齊冷咬牙,就握住沈青筠的手,在她耳邊道:“你娘親不在,但我在,我齊冷在。”

    沈青筠的手心也都是汗,被他這樣緊緊握著,絲毫掙脫不得,齊冷掌心滾燙,溫度讓昏昏沉沉的沈青筠發覺,原來她身邊并不是空無一人。

    她貝齒將唇瓣都咬出血了,齊冷將手背遞到她唇邊:“疼的話,就咬吧。”

    沈青筠凌亂發絲黏在汗濕的臉頰上,瞧起來分外我見猶憐,她張開唇瓣,牙齒咬到齊冷手背,咬的格外深。

    齊冷手背漸漸滲出鮮血,但他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一滴眼淚,終于從沈青筠的眼角滑落,滴在他滲血的手背上-

    不知過了多久,沈青筠這才緩過來,她微微喘息著,睜開眼時,便看到齊冷滿目焦灼的俊朗面容。

    她發現自己還靠在齊冷胸膛上,被他用一種分外曖昧的方式圈在懷中,沈青筠掙扎了下,虛弱道:“放開。”

    齊冷依言放開,沈青筠起身,整了整凌亂的發絲,此時的她,又恢復了一貫矜持端莊的模樣,仿佛方才脆弱蒼白的模樣只是一個假象。

    齊冷凝視著她,問道:“難道又是葵水嗎?”

    沈青筠微微一怔,然后點頭,齊冷卻道:“可日子和你前世葵水的日子不一樣。”

    沈青筠斂眸,道:“我葵水從來就不準時。”

    “當真?”

    “這有什么好騙你的。”沈青筠道:“你去問問,如我這般身形的女子,十個有九個葵水都不準時。”

    她太瘦了,腰肢纖細到齊冷一只手都能握住,所以葵水不準時倒也說得過去,如果換做前世,齊冷不會再有疑竇,但今生,沈青筠的身上有太多讓他意想不到的事了,他總覺得,她根本沒有對他敞開心扉,或者說,她對所有人都沒有敞開心扉。

    繼續追問的話,她還是不會說,所以齊冷以退為進,道:“你這也不是個法子,要么找個醫師瞧瞧吧?”

    沈青筠意料之中的拒絕了:“經行腹痛本就是神醫都治不好的頑疾,沒什么好瞧的。”

    齊冷嘆了口氣:“那我送你回菱月閣。”

    沈青筠還是拒絕了:“我如今這模樣,和你一起回菱月閣,會惹人閑話,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齊冷這才意識到,沈青筠汗濕的發絲還凌亂黏在鬢角,是有點像詩詞中的“羅襟粉汗和香浥,纖指留痕紅一捻”,這般模樣如果和他一同從假山出來,被人看見,的確會引起誤會,他默了片刻后,道:“好。”

    沈青筠又整理了下發絲,這才施施然出了假山,假山中,只留下齊冷一人。

    耳邊似乎還有她身上的幽幽清香,齊冷抬起手背,怔怔望著上面咬著的齒痕,一時之間,竟有些心如亂麻。

    到底該做到何等地步,才能讓她信任他呢?-

    慈幼局的案子,正始帝交給齊冷督辦,他對齊冷說道:“慈幼局的孤女被賣給權貴凌辱,這是國恥,無論是誰指使的,都要嚴查不貸!”

    有正始帝這句話,齊冷就放心多了,只不過江主事膽小如鼠,還是不敢招認幕后主使。

    齊冷心想,與其等江主事招供,倒不如來個引蛇出洞。

    于是他令人盯著大理寺的獄卒,果然發現一個獄卒企圖在江主事的飯菜中下毒,殺人滅口。

    齊冷抓了那獄卒后,稍一拷打,獄卒就什么都招了,獄卒說,是承宣使林靖讓他下毒的。

    此言一出,齊冷瞬間愣住,只因為承宣使林靖不是旁人,而是他的親舅舅。

    齊冷之母林嬪出身寒微,家中只是普通農戶,父母早逝,僅余一個弟弟林靖,為了養活弟弟,林嬪才入了宮。

    不過林嬪為人木訥,沒有呂貴妃能言善道,所以并不得寵,只因為連誕二子,才升了嬪位,唯一的弟弟也只給了個四品承宣使的虛銜。

    而林靖也不是一個爭氣的外戚,他官不大,排場一點都不小,在建安城是作威作福,京兆尹看在他是皇親國戚的面子上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結果換來他的變本加厲。

    齊冷向來很是厭惡這個舅舅,而林靖對齊冷也并不喜愛,因為林嬪不喜歡齊冷,她認為是齊冷連帶著讓正始帝厭惡了自己,她更喜歡小兒子昌王,所以林靖對這個外甥也十分冷淡,甥舅關系甚是惡劣。

    齊冷想都沒想,就讓大理寺去鎖拿林靖,還是大理寺的官員勸住了他。

    那官員道:“定王殿下,林承宣使畢竟是殿下的舅舅。”

    齊冷眉頭一挑:“舅舅怎么了?舅舅就可以無視國法?”

    官員被齊冷擠兌的一噎,他道:“殿下,若此事上報給陛下的話,林承宣使性命不保。”

    官員說的隱晦,齊冷卻聽懂了,那官員的意思是,唯一的弟弟被齊冷弄死了,到時林嬪只怕會找齊冷拼命。

    齊冷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個外戚?”

    說罷,他就入宮上報正始帝,并派人鎖拿林靖-

    消息也很快傳到了菱月閣,嘉宜公主對沈青筠說道:“父皇倒是又嘉獎了四哥一番,說他是大義滅親,我從來沒見過父皇對四哥這般好過。”

    沈青筠倒是能理解正始帝,正始帝登基之初,也想著勵精圖治,但在回鶻一戰中被胡人嚇得不能人道,從此醉生夢死,但正始帝的心中,應該也是懷念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

    而齊冷,文能秉公無私,武能定國安邦,正始帝看到他,就能想到年輕時的自己,自然會對齊冷改觀。

    就像前世的時候,齊冷帶兵逼宮,劍架在正始帝脖子上,這樣大逆不道,正始帝卻大笑了起來:“有子若此,何愁不橫掃塞北?”

    文臣都說,正始帝的傳位圣旨是被齊冷逼迫寫下,其實不是,沈青筠當時看得分明,正始帝是心甘情愿寫下的。

    他和齊冷,實在是一對很奇怪的父子。

    嘉宜公主又道:“只不過,父皇雖然嘉獎了四哥,可還有人說四哥是沽名釣譽,心狠手辣,連親舅舅都不放過。”

    沈青筠不太理解這些說法,她道:“那要怎么放過呢?”

    “他們意思是,四哥是督辦這個案子的人,那完全可以輕拿輕放,私下勸告舅舅即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事情鬧上朝堂,把舅舅的性命當作自己飛黃騰達的青云梯。”

    沈青筠道:“縣衙的牌匾上,往往會懸掛‘天理、國法、人情’六個字,國法在人情前,但在很多人看來,人情應在國法前,對待至親,若選擇國法,罔顧人情,不會得到秉公執法的評價,反而會得到薄情寡義的定論。”

    嘉宜公主嘆道:“林嬪就是這般想的。”

    “林承宣使是林嬪唯一的弟弟,而且年歲比她小上很多,亦弟亦子,感情不一般。”

    “而且林嬪沒讀過什么書,她就是認為,四哥作為外甥,怎么能將舅舅送進大牢呢?就算四哥和她講國法,估計也說不通。”

    這下林嬪和齊冷

    的關系,估計要愈加惡劣了。

    沈青筠默然片刻,前世的時候,林嬪在齊冷登基兩年后就病死了,臨死的時候,齊冷沒有去看她,她也不愿見齊冷。

    齊冷成婚多年都沒有子嗣,同母弟弟昌王蠢蠢欲動,攛掇著大臣上書,立他為皇太弟,齊冷大怒,貶昌王為庶人,徹底斷絕了他繼位的指望。

    所以林嬪和齊冷反了目,母子二人到死都再未說過一句話。

    齊冷看著對林嬪是冷冷淡淡,林嬪的葬儀他都沒出現,可沈青筠也見到他駐足良久,只為觀看一幅慈母舔犢圖。

    他其實內心也是渴望母親疼愛的吧,畢竟誰又是天生無情的呢?

    沈青筠垂首,道:“只是,再讓定王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選擇將舅舅送進大牢。”

    這就是齊冷-

    夜間的時候,宮中的馮妃邀請嘉宜公主和一眾貴女前去赴宴,馮妃和嘉宜公主母妃關系甚好,所以嘉宜公主毫不猶豫答應了。

    馮妃的寢宮和林嬪相鄰,快到馮妃寢宮的時候,沈青筠看到了從林嬪處出來的齊冷。

    齊冷薄唇緊抿,正大步往外走著。

    嘉宜公主歡歡喜喜喊了聲:“四哥。”

    齊冷頓足,目光朝嘉宜公主和沈青筠這邊望來,只是,嘉宜公主和沈青筠,都看到了他臉上一個重重的巴掌印。

    第48章 第 48 章 你醉了,我也醉了

    嘉宜公主驚的是目瞪口呆, 她雖然想過林嬪會找齊冷算賬,但沒想到她這么不給齊冷面子。

    此時披頭散發的林嬪又沖了出來,雖然被昌王拉住, 但她仍然一邊哭,一邊罵道:“齊冷,早知道你這般沒有心肝, 倒不如你一生下來就將你掐死,也好過如今禍害你舅舅!”

    齊冷一直咬著牙,沒有回頭, 他的同胞弟弟昌王擋著林嬪:“母親,這么多人看著呢,四哥也是要臉面的……回去吧……”

    林嬪蒼白著臉, 哭著罵道:“他連你舅舅性命都不顧了,我還顧他的臉面?世上怎會有他這樣的怪物,為了自己前程,連自家舅舅都要殺!”

    嘉宜公主向來覺得林嬪是一個溫柔膽小的大美人,但沒想到林嬪發起瘋來,這般恐怖。

    其余貴女窺見這樁家務事, 都甚覺尷尬,一個個都低下頭,不敢再看, 唯獨沈青筠和穆雨煙沒有低頭。

    穆雨煙絞著帕子,咬著唇,擔心的看著齊冷, 齊冷并未看她,也沒有看沈青筠,只是背對著她們, 大步流星,就離開了這里。

    身后林嬪還在哭罵:“齊冷,你這個滅絕人性的怪物,你會遭報應的!”

    昌王則在勸:“母親,不要再鬧了,父皇知曉會生氣的。”

    “那就讓陛下賜死我好了,生下這樣一個孽種,被他連累不得陛下喜愛,我早不想活了!”

    林嬪越說越傷心,昌王連拽帶勸的,總算給她拉回了寢殿,嘉宜公主輕咳了聲,對沈青筠等道:“我們走吧。”

    沈青筠點了點頭,但目光卻不由望向齊冷疾步的背影-

    馮妃的宴會,自然是珍饈美饌,熱鬧非常,穆雨煙卻食不下咽,有心去尋齊冷,但又怕得罪馮妃,終是不敢離席。

    但沈青筠附耳對一個侍婢說了幾句話,侍婢低聲傳達給馮妃,馮妃瞟了眼沈青筠,面上露出不悅神色,可還是微微頷首。

    沈青筠起身,盡量不引人注意的離了席,一離開馮妃寢宮,沈青筠就匆匆向梅渚苑方向而去。

    梅渚池是先帝為討貴妃歡心引水鑿的一個池子,與亭臺樓閣搭配,景色甚美,但正始帝登基后就廢棄了梅渚池,傳言說因為正始帝討厭貴妃,一朝天子一朝臣,故而梅渚池漸漸也人跡罕至了。

    沈青筠快步走到梅渚池,此時已是初夏,池中綠荷粉花,開的是姹紫嫣紅,池邊的亭臺樓閣倒映在清澈池水中,于月色下影影綽綽,齊冷正盤腿坐在池邊,一人喝著悶酒。

    他聽到鞋履踩到草地上的聲音,于是回頭,待看到是沈青筠時,他面上現出詫異神色:“是你?”

    沈青筠點頭:“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去人少的地方喝酒,這宮中沒有比梅渚池還杳無人跡的了。”

    齊冷自嘲一笑:“你還記得我的習慣?”

    沈青筠沒有作聲,齊冷也沒再追問,而是回過頭,看著波光粼粼的池水,又飲了一杯酒。

    沈青筠走到他身邊,也坐了下來,她側目去看齊冷,林嬪那一巴掌扇的極重,齊冷嘴角已經破了,臉頰一片紅腫,沈青筠取出隨身的帕子,在池中中濕了,擰干,遞給齊冷:“敷下吧。”

    齊冷沒有接,只是飲下一杯酒后,道:“為什么過來?”

    “嗯?”

    “離席的話,馮妃會不高興吧,我以為,你不會為我做這種事。”

    一尾金鯉躍出池面,激起一陣水花,沈青筠看著金鯉落下后,才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么做,就當還你定勝糕的人情吧。”

    齊冷默然,他接過帕子,敷在臉上,臉頰上的刺痛果然緩解了不少,微風拂過,他已分不清鼻尖的是沈青筠身上的幽香,還是荷花的幽香,反正香味絲絲縷縷,沁人心脾,讓他沒有那么難堪和憤怒了。

    他忽呢喃了句:“楊絮。”

    “我在。”

    “你是特地來安慰我的么?”

    沈青筠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我只是覺得,你做的是一件正確的事情,不應該被這樣對待。”

    齊冷忽輕輕笑了下,他道:“楊絮,你有沒有發現,你根本沒有你常說的那么冷血和自私。”

    沈青筠微怔了下,然后斂眸道:“你不要想太多,我尋來這里,只是想和你說,你舅舅的事,你的做法,是對的。”

    齊冷定定看著她,他嘴角笑意十分柔和,他點了點頭,道:“嗯,我知道。”

    沈青筠被他看得不自然,她撇過頭去,望著池中的荷花,半晌后,才道:“齊冷,你心里,是不是很難受?”

    齊冷也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她為何會這樣討厭我。”

    從小到大,林嬪連抱都沒抱過他一次,他聽的最多的,就是她埋怨他連累了她,才讓正始帝數月都不踏足她的寢宮。

    等到弟弟昌王出世,林嬪就更加忽視他了,他眼睜睜看著林嬪對昌王噓寒問暖,卻從不問他冷不冷。

    沈青筠道:“她是將自己失寵的憤怒都發泄在你的身上,我沒有辦法勸你置之不理,因為那是你的生身母親。”

    她苦笑道:“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將賣我的父母和牙婆當成陌路人對待,因為在乎他們,所以被他們傷害的時候,才會格外耿耿于懷。”

    故而齊冷今日的難堪和痛苦,她感同身受。

    齊冷問道:“后來你釋懷了嗎?”

    沈青筠搖頭:“沒有,我一輩子都恨他們。”

    她垂首:“我沒有我裝出來的那么大度,什么以德報怨,什么賢良淑德,我永遠都做不到。”

    齊冷道:“做不到的話,就別做了,做錯的是他們,不是你。”-

    月色中,齊冷斟了杯酒,沈青筠輕輕抿著,兩人在這梅渚池前,竟難得的說了很多心里話,沈青筠盡情對齊冷訴說著她對親生父母和養母牙婆的恨意,許是借著酒意,她第一次將自己心中的不滿和委屈說給齊冷聽,齊冷靜靜聽著,他只對沈青筠道:“你沒有做錯。”

    他反而覺得這樣的沈青筠,鮮活又真實,畢竟他都做不到的事情,憑什么要求沈青筠能夠做到呢?

    而且沈青筠所受的委屈,比他要多上太多。

    沈青筠飲下滿滿一杯酒后,才驚覺:“我好像說太多了。”

    “不多。”

    “明明是我來安慰你的,倒變成你安慰我了。”沈青筠失笑,她看著酒杯中的赤紅薔薇露,薔薇露,宮廷御酒,色如薔薇,酒香濃郁,沈青筠道:“看來這薔薇露,不能多喝。”

    她有些醉意上來,白皙如玉的臉龐染上一層淡淡的緋色,如云蒸霞蔚,綺麗非常,眼波流轉間,還多添了幾分平日見不著的嬌俏嫵媚,齊冷突然間,砰然心動。

    他扶著額喃喃道:“我也醉了。”

    他感覺不能再在這里呆下去了,于是道:“我已經沒事了,你快回馮妃那里吧,免得惹惱了馮妃。”

    沈青筠撲哧一笑:“我都和馮妃說我身體不適,所以先行離席,如果回去的話,豈不是做實我是騙她的?”

    她慵懶撐著頭,眼神迷離:“雖然我很會騙人,但是露餡的話,就會遭殃,所

    以,我才不回去。”-

    兩人于是坐在梅渚池邊,看著荷葉隨風搖擺,齊冷忽道:“前世我每次在母親那里受了氣,尋個安靜的地方獨處的時候,也都是你找到我的。”

    提起此事,沈青筠就有些氣憤:“我倒是想讓其他妃嬪找到你,但是她們每次都找不到你。”

    齊冷微微笑了笑:“因為只有你能猜到我在哪里。”

    沈青筠道:“哼,我希望她們能猜到,省得我麻煩。”

    齊冷忽道:“其實從小到大,我狼狽難堪的時候,都不希望有人能看見,更別提陪著了。”

    沈青筠聽罷,不由側目,原來他狼狽的時候,不希望別人陪著他嗎?可是,前世他每次心情不好,都是她默默陪著他,他也從未趕她走過。

    月色下,齊冷眉目俊朗,嘴角還有一道破損的傷口,借著酒意,他低低道:“因為是你,所以我才愿意讓你在身旁。”

    沈青筠不由問道:“我?”

    齊冷點頭:“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今生的時候,我才明白為何會那樣,我不止將你當成妻子,還將你當成家人看待。”

    家人,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齊冷呢喃道:“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家人,是你給了我一個家,你對我的意義,是不一樣的,溫柔賢淑是你,伶牙俐齒是你,狡猾如狐也是你,不管你是身份高貴的沈青筠,還是出身低微的楊絮,在我心里,你都是我的妻子,我的家人。”

    沈青筠皓腕執著金色酒杯,雙眸如蒙著一層薄薄的霧靄,挺翹的瓊鼻因為酒意泛著微紅,她低聲道:“你醉了,我也醉了。”

    說罷,她就踉踉蹌蹌,想起身離去,但是腿腳一軟,卻跌在齊冷懷中。

    齊冷雙眸如同幽深看不到底的深潭,他定定看著她,深潭似乎要將她淹沒,沈青筠吃吃一笑:“看來我們都醉的厲害。”

    說罷,她嘆了口氣,然后闔目,竟沉沉睡了過去,齊冷看著她被濃密如扇睫毛遮蓋的眼瞼,他抬手,將她散到一旁的一縷發絲撥到耳后,卻不經意觸碰到她臉龐。

    他瞬間一愣,指尖傳來一陣酥麻感,他看著她如玉的睡顏,一時之間,按捺不住,低頭輕吻了下去。

    但那個吻,卻停在半空。

    她醉了,他不能趁人之危。

    雖然前世的時候,她是他的妻子,床榻之間,比親吻更親密的事情他們都做過,但今生,她還沒有嫁給他,他不能輕薄她。

    所以那個吻,最終還是沒有落下。

    第49章 第 49 章 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為……

    翌日的時候, 沈青筠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菱月閣中。

    她只覺頭疼欲裂,她酒量不好, 昨夜喝的實在太多了,她都不記得她是怎么回來的。

    嘉宜公主告訴她,是一個侍女將她送回來的, 嘉宜公主還道:“你在馮妃那里也沒喝幾杯,怎么就醉成這樣?”

    沈青筠只能心虛搪塞,她垂著眸, 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定王怎么樣了?”

    嘉宜公主嘆了口氣:“昨夜林嬪鬧的那一出已經傳遍了朝野內外,父皇很是生氣,說林嬪不識大體, 但母子之間的矛盾,也沒辦法處罰林嬪,不然四哥又要背個不孝的罵名。”

    嘉宜公主最后搖頭道:“真懷疑四哥是不是林嬪親生的,他好不容易得到父皇一點青睞,在朝中算是有了點起色,林嬪就這樣害他。”

    沈青筠道:“親生肯定是親生的, 就是沒那么疼愛他罷了。”

    就像將她賣掉的父母一樣,這世上有的人,就不配生養孩子。

    嘉宜公主道:“不過林嬪鬧這一出, 四哥還能如常去大理寺辦差,我倒真是佩服他。”

    真的如常么?沈青筠莫名想到了昨夜梅渚池邊,孤獨喝著悶酒的齊冷。

    “哦, 對了。”嘉宜公主拿出一封信:“四哥有信要給你。”

    沈青筠接過,嘉宜公主識趣走了,沈青筠打開那封信。

    只見熏過香的青竹信箋上, 龍飛鳳舞寫著三個字:

    “莫擔心。”-

    齊冷去了大理寺后,林靖已經被關押,據大理寺官員說,林靖雖在牢中,但拒絕招供,而且還嚷嚷著他是皇帝的小舅子,看誰敢拿他怎么樣。

    林靖此人,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囂張慣了,大理寺官員也拿不準怎么處理,于是請示齊冷,齊冷端起桌上一盞茶,抿了口,才悠悠道:“他拒絕招供,你們不會打他一頓嗎?”

    大理寺官員是瞠目結舌,還沒見過外甥這樣對舅舅的,官員道:“定王殿下是說,嚇唬嚇唬承宣使嗎?”

    “什么嚇唬?”齊冷道:“對付這種無賴,就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狠命打他一頓,他才會老實。”

    “這……”

    齊冷抬眼,道:“怕什么?天塌下來,本王擔著。”

    官員有他這句話,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樣,于是一頓殺威棒,將林靖打的是哭爹喊娘,讓他招什么,就招什么了。

    當然消息傳到宮中,林嬪自然又是一陣哭罵,群臣也分為兩派,一派說齊冷這樣有違人倫,一派說齊冷是大義滅親,值得嘉獎,而正始帝顯然更傾向于后者。

    連太子都對嘉宜公主道:“阿冷此番,非常人能為。”

    嘉宜公主笑道:“那可不是,若換了我的話,我也能這樣做。”

    嘉宜公主心比天高,因為被迫入道觀意氣消沉,在沈青筠的勸說下終于慢慢燃起希望,她重新親近正始帝,為正始帝侍奉湯藥,漸漸開始能影響朝政了。

    太子微微一笑:“或許吧,你和阿冷,都是果敢之人,和我不一樣。”

    太子言語之中,帶著些許失落,慈幼局的案子,他也參與其中,但是并沒有獲得正始帝半句嘉獎,反而因為他在定王府門前沒能攔住興慶侯,讓正始帝劈頭蓋臉一頓痛斥。

    正始帝責罵道:“你堂堂儲君,居然連興慶侯那個廢物都降不住,還不如齊冷手下那個叫李慎的副將,李慎還知道攔著興慶侯呢!你這樣,日后登基,怎么應付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你還不被他們生吞活剝了?”

    正始帝的痛斥,讓太子又一次懷疑自己是否適合儲君之位,他還想起了芙蓉在他面前死去時,他的失態,對比沈青筠當時的冷靜,他連沈青筠這個弱女子都不如。

    還有這些時日,他的敵人呂貴妃、魏王一個個折戟,百姓都說他這儲君之位是坐穩了,可他根本沒有想象中那么快活,甚至還因為違背良心陷害呂貴妃和魏王,一直被負罪感折磨。

    就像正始帝說的,他將來登了基,怎么面對那些如狼似虎的大臣?

    嘉宜公主見他郁郁寡歡的模樣,不由想起昨日正始帝吃丹藥吃到昏昏沉沉,嘉宜公主去照顧他,扶他在榻上躺下時,正始帝卻忽瞪著眼睛,莫名說了句:“太子,他會毀了大齊。”

    嘉宜公主明里暗里都在正始帝面前幫太子說好話,這次依然:“父皇,太子皇兄仁義溫良,怎么會毀了大齊呢?”

    “他的仁義,恰恰會毀了他,也毀了大齊!”正始帝神智愈發暈沉:“你們都說朕不喜歡太子,但太子是朕的第一個孩子,更是朕親自教養的孩子,朕怎么可能會不喜歡他?但他,太過仁善,他根本不適合做這個皇帝……”

    正始帝喃喃道:“姌姌,若你是男子,朕定然傳位給你,可是,你不是啊!”

    “父皇,您病了。”嘉宜公主道:“您好生歇息。”

    嘉宜公主扶著正始帝躺下時,正始帝嘴里

    還胡亂說著:“雪弓,他行……不,他不行……活神仙說,他是一條潛龍,而朕是真龍,潛龍出淵,真龍就會隕滅,這世上,只能有一條龍,他不行……他不行……”-

    正始帝的話,讓嘉宜公主是目瞪口呆,她鎮定了下心緒,扶正始帝躺下,然后為他牽好被褥,至于正始帝的那些話,她守口如瓶,誰都沒有告訴。

    但現在,嘉宜公主又想起了正始帝的話,嘉宜公主抬眼看著太子,一時之間,她對大齊的命運,都有些迷惘。

    這生她養她的大齊,以及這片她愿意用和親去守護的土地,將來,該何去何從?

    沈青筠也看出了嘉宜公主的異常,或許是正始帝在她面前透露了些什么吧,反正不管透露什么,應該都不是對太子的好話。

    沈青筠抿唇,勸太子說道:“殿下,請勿自貶,這些時日,殿下為慈幼局的孤女不辭辛勞,青筠都看在眼里,沒有殿下坐鎮京師,保護桃花的話,事情又豈能有那般順利呢?”

    太子苦笑:“但我連興慶侯都擋不住。”

    “興慶侯當時是奉陛下口諭而來,殿下若擋他,豈不是違背皇命?”沈青筠搖頭道:“至于陛下贊賞李慎等人,那是因為興慶侯確實欺了君,李慎他們那一擋,反而讓陛下沒有落得昏聵名聲。可是,若興慶侯沒有欺君,李慎他們早因為違背皇命被處死了。”

    沈青筠的話,恰如醍醐灌頂,讓太子郁郁的心情瞬間紓解,沈青筠道:“陛下不滿殿下,所以殿下做什么都是錯,殿下若把陛下的話放在心上的話,只會更加傷神。”

    至于為何正始帝不滿太子,這個嘉宜公主最清楚,正始帝是不滿太子太過仁慈。

    但是,嘉宜公主在道觀四年,兄弟姐妹中,只有太子關心她,給她送衣物吃食,沒有人比嘉宜公主知道,太子的這份仁慈有多么可貴。

    所以嘉宜公主也對太子道:“金剛怒目,不如菩薩低眉,就像筠娘說的那般,皇兄,請勿自貶。”

    太子望著嘉宜公主,然后把視線轉到沈青筠秀麗面龐上,他輕輕點了點頭,像是對嘉宜公主說,更像是對沈青筠說,他溫和說了聲:“好。”-

    齊冷入宮復命后,離宮前,特地繞到了菱月閣,沈青筠正在花苑思索一盤棋局。

    海棠樹下,幾片粉色花瓣飄落,停留在沈青筠肩上,與托著腮的嫻靜少女相互映襯,齊冷不由頓住腳步。

    沈青筠卻聽到聲響,她抬首,當看到齊冷時,她笑了笑,然后垂首,繼續思索著棋局。

    齊冷看到她嫣然一笑,襯得肩上落著的海棠花瓣都失了顏色,頓時只覺人比花嬌四個字,好像有了具體形容。

    他回過神后,才不請自來,大步走了過去,坐到沈青筠對面,他道:“你好像最近,對我好了些。”

    沈青筠訝然失笑:“這話說的,我之前對你很差?”

    齊冷道:“是很差。”

    不理不睬都是好的了,之前每次看到他都橫眉冷對,仿佛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一般。

    沈青筠提醒道:“你別忘了在茶坊那次,你差點掐死我。”

    她這一提醒,齊冷倒是想起來,他訕訕道:“沒掐。”

    “是沒掐,但也一副要殺了我的架勢。”沈青筠道:“你都想殺了我了,我不橫眉冷對你,難道還要對你笑?”

    齊冷一時之間,也覺得自己不占理,他想,他還是別和沈青筠打嘴仗了,他八成是吵不過她的。

    所以他把視線轉到石桌上的棋局上,棋局已下了大半,呈現勢均力敵的狀態,齊冷問:“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

    “嘉宜公主下不過我,所以不愿和我下棋了。”

    “太子皇兄呢?”齊冷知曉今日太子也來過菱月閣,他問:“太子皇兄棋藝高超,你怎么不和他下?”

    沈青筠抬眼:“倒是可以請太子殿下來與我下一局。”

    齊冷卻輕聲一笑:“別,皇兄事務繁忙,還是我這個閑人來與你下。”-

    于是齊冷便與沈青筠下起了棋,齊冷雖精于武藝,但身為皇子,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他手執黑子,略一思索,就放在天元位上。

    沈青筠拿著白子,蹙眉想了下,然后白子緩緩落下,從齊冷的視線,剛好可以看到她欺霜賽雪般的潔白皓腕。

    她實在是個舉世難尋的美人兒,難怪太子皇兄那般清風霽月的人,都為她亂了凡心。

    而這般美麗的沈青筠,他實在無法割舍讓給太子皇兄,無論結果如何,他都要為自己爭上一爭。

    沈青筠忽說了句:“你的信,我收到了。”

    “嗯?”

    “莫擔心三個字,寫給誰看啊?”沈青筠道:“你怎么肯定我會擔心?”

    齊冷彎起嘴角,她不擔心的話,怎會寧愿得罪馮妃也要去尋他?

    可他又覺得她這副口是心非的模樣,實在有些可愛,如果戳破她的話,她恐怕會像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張牙舞爪跳起來,雖然他很想看,但他也不想被她爪子撓到。

    所以他沒戳破,而是放下黑子,笑了笑:“那就當我在未雨綢繆吧。”

    沈青筠哼了聲,又問:“你今日進宮,去了林嬪那嗎?”

    “沒去。”

    “聽嘉宜公主說,林嬪派人去請你了。”

    “橫豎不是哀求,就是哭鬧,不想聽。”齊冷道:“與其再挨她一巴掌,還不如不見面。”

    沈青筠笑道:“那就好,我可不想再收到寫著‘莫擔心’的信了,就三個字,還寫封信,都不知道放哪。”

    齊冷也不由笑了,海棠樹下,初夏暖陽透過花枝,在棋盤上灑下斑駁光影,紛紛揚揚的粉色花瓣悠然飄落,石桌前,高大俊朗的青年,與嬌柔纖弱的少女,一人執黑子,一人執白子,勢均力敵的下著棋,此情此景,倒是格外和諧。

    第50章 第 50 章 自卑陰暗,敏感多疑,這……

    棍棒之下, 林靖不得不招供是其買通獄卒,準備毒害江主事,問他為何要害江主事, 他說他也在慈幼局買過孤女,怕江主事招出他,所以才想滅口。

    乍一聽, 合情合理,但齊冷卻覺得不對。

    林靖是他的舅舅,他再了解不過, 他這個舅舅,就是一個胸無點墨的紈绔,平日最喜奢侈享受, 正始帝讓他入國子監讀書,讀了十幾年還是一頁字都讀不全,簡而言之,就是一個腦袋空空的蠢貨。

    這種蠢貨,會想出買通獄卒滅口的主意么?

    況且,在慈幼局買孤女, 雖會被正始帝處罰,但也罪不致死,可想毒殺江主事, 那罪就致死了。

    所以齊冷根本就不信。

    大理寺官員問他怎么辦,齊冷眼眸劃過一絲戾色:“不肯招,就大刑伺候, 打到他招為止!”

    官員唯唯諾諾,領命照辦,結果林靖熬刑不過, 只能招供。

    但齊冷在大理寺獄聽完林靖的招供后,卻變了臉色,也沒有像往日一樣進宮上報正始帝。

    還是嘉宜公主無意間對沈青筠道:“四哥怎么都三日沒進宮了?”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沈青筠沉思片刻,猜測應是林靖的口供出了某種變數-

    慈幼局的案子已經快接近尾聲,桃花也準備帶著芙蓉的靈柩回去臨安,嘉宜公主道:“你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無依無靠的,倒不如留在四哥府中,做個丫鬟,四哥不會虧待你的。”

    桃花婉言謝絕:“多謝公主美意,但桃花不愿再做奴婢了。”

    嘉宜公主道:“四哥和興慶侯不一樣,他把奴婢當成人的。”

    桃花只是搖頭,她聲音是吳儂軟語,很是好聽,但軟語中,甚是堅定:“不是當不當人的問題,是我以前和芙蓉說好了,等到了十六歲,出了慈幼局,我們就結伴開個鋪子,賣賣魚羹,過自由自在的日子,而在定王府為婢  ,固然安穩,但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這一點,從她舍了性命也要逃出興慶侯府,便能看出。她寧愿被抓回打死,也不情愿為了富貴討好興慶侯。

    而嘉宜公主這種金枝玉葉的帝姬,是無法理解她的。

    沈青筠根本沒有勸桃花,而是取下自己的金臂釧,又摘下自己耳上的珍珠耳墜,以及發髻上綴著明珠的花頭金釵,遞給桃花:“這些東西,夠你在臨安開一家魚羹鋪了。”

    桃花不愿收:“這太貴重了,我受不起。”

    這些何止開魚羹鋪了,買下百家酒樓都綽綽有余。

    沈青筠卻堅決塞給她:“拿著,帶著芙蓉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桃花有些怔住,她望著沈青筠,這些時日,沈青筠對她遠沒有嘉宜公主熱情,她也有些畏懼沈青筠,她猜測,沈青筠應是不喜歡她的。

    因為她太魯莽了,為了救芙蓉,差點害死他們所有人。

    但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厭惡她的沈青筠,居然會將自己身上所有的貴重首飾都送給她。

    桃花濕了眼眶,沈青筠嘆了口氣,道:“世人對女子大多嚴苛,你雖然告倒了興慶侯,但你被掠為奴的那段經歷,恐怕要被不少酸儒指點,說你失貞,往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而我,也只能送你些首飾了。”

    桃花抹了把眼淚:“他們說就說,我不怕。”

    沈青筠望著她,笑意暈染上眼角眉梢:“我知道,你連死都不怕,還怕那些指點嗎?”

    桃花咬著唇,捧著金臂釧和金釵耳墜,她到現在都不知曉沈青筠的身份,每次見到她都是喚她“娘子”,她忽說了聲:“我可以喚你阿姊嗎?”

    阿姊是臨安話,沈青筠愣了愣:“可以。”

    桃花真心實意道:“阿姊,謝謝你,我會帶著芙蓉的那份,好好活下去的。”-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將桃花送出了京師,嘉宜公主也準備將自己首飾送給桃花,桃花卻不愿收,桃花道:“公主的大恩大德,桃花來世再報,這些首飾,公主就留給更需要幫助的人吧,桃花有阿姊給的那些,就夠了。”

    嘉宜公主悵然,她看著桃花的背影,良久,才在馬車中對沈青筠說道:“我好像沒有你理解桃花。”

    “公主此話何解?”

    “桃花最想要的是自由,我卻勸她留在四哥府中為奴,我覺得那是安穩,她覺得那是束縛,反而你更能對她有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那是因為桃花的遭遇,沈青筠感同身受,她也曾像桃花一樣,被掠為奴,直到現在還不能解脫。

    沈青筠垂眸,搪塞道:“可能是因為青筠以前在婺州老家的時候,也接觸過桃花這樣的人吧,不像公主,大齊底層的百姓,公主從未見過。”

    嘉宜公主點了點頭,馬車車輪滾滾,她掀起帷幔,看向馬車車外,只見城外沿途不少衣衫襤褸的乞丐,神情呆滯,一臉木然的乞討著吃食,嘉宜公主看著他們,忽道:“自從回宮以來,見識過桃花、芙蓉這些人,方知我在道觀的自怨自艾,有多么浪費光陰。”

    沈青筠不由側目看向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道:“我總覺得,我被黨項國主求娶,被父皇送到道觀,是世上最可憐不幸的人,但如今想來,這世上,比我可憐,比我不幸的人,不知還有多少,而我能生在帝王家,衣食無憂,已是最大的幸運了。”

    她嘆了口氣:“但我卻因為一時的不順遂,郁郁不樂,若不是父皇想起了我,將我接回宮中,只怕我會憂悶死在道觀。”

    就和她前世一樣。

    她凝視著車外饑腸轆轆的流民,對沈青筠道:“筠娘,你當時勸我和父皇修復關系,你說等我重新獲得父皇寵愛,我可以做的事情,那就多了,我如今想來,的確是這樣。”

    “至少,我可以勸父皇在城外設立粥棚,置安濟坊,救一救這些人。”

    沈青筠聽罷,眸中顯露詫異神色,嘉宜公主,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如果說她以前和嘉宜公主交好,是受了太子的囑托,她其實從未信任過嘉宜公主,但此刻,她卻對嘉宜公主有了不同看法。

    她道:“公主能這般想,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青筠替這些流民,謝謝公主。”

    嘉宜公主卻抓著她的手,真誠道:“筠娘,我才要謝謝你呢,是你讓我不再自怨自艾,我有很多姐妹,但對你,我才是真的親近。”

    沈青筠心中一陣暖流涌過,她忽想起玩秋千時,她因為不信任嘉宜公主,拒絕嘉宜公主的邀請,她心中突然有些愧疚,她握著嘉宜公主的手,道:“以后,青筠也會陪著公主的。”-

    馬車快進城門的時候,沈青筠意外從飄起的帷幔處瞥到李慎的身影。

    她立刻讓車夫停車,她撩起帷幔,喚了聲:“李將軍。”

    李慎回頭,瞥見馬車內的嘉宜公主和沈青筠,于是驅馬上前,恭恭敬敬拱手:“公主,沈娘子。”

    “李將軍為何會在這?”

    “陪殿下來送一送桃花。”

    嘉宜公主訝然:“四哥也來送桃花了,那為何沒看見四哥?”

    李慎抓了抓頭發:“殿下見到公主和沈娘子來了,所以就沒出現了,只是讓我追上桃花,給她一塊定王府的金牌。”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對視一眼,定王府的金牌,這東西雖然在京師沒什么大用,但到了臨安,對付縣令那些地方官,卻綽綽有余了。

    有了這塊金牌,應該能庇護桃花不受地痞流氓欺負。

    齊冷看似淡漠,實則想的長遠。

    不過,嘉宜公主疑惑,齊冷為何見到她和筠娘,就不出現了?往常齊冷可是三天兩頭就來菱月閣,一直尋機會見筠娘的。

    嘉宜公主于是問李慎:“你們殿下呢?在哪?”

    李慎聽罷,卻支支吾吾,半天不說,嘉宜公主不耐煩道:“你再不說,我就自己去尋了!”

    李慎唬了一跳,才麻溜道:“殿下去汴河畫舫聽江南小調了。”

    嘉宜公主倒吸一口氣,汴河畫舫?近些年京師興起畫舫,舫中歌女都是江南人氏,吳儂軟語一唱,京師貴胄骨頭都酥了,這些畫舫名為畫舫,實則和秦樓楚館沒什么兩樣。

    嘉宜公主又是氣憤,又是為沈青筠不平,她擔心望了眼沈青筠,怒道:“四哥怎么去這種地方?李慎,你和四哥說,讓他接下來都不要來我的菱月閣,我嫌臟!”

    嘉宜公主本意是為沈青筠出頭,但一個“臟”字,卻戳中沈青筠心中最痛處的過往,被牙婆賣到青樓后,她不斷的出逃,又不斷的被抓回去,她被吊起來,老鴇一邊拿鞭子抽她,一邊罵道:“裝什么貞潔烈女?你以為你逃出去,外面男人就會高看你一眼嗎?不會!在他們眼中,你就是個青樓出來的下賤貨色!跳進吳江你都洗不清你的臟!”

    沈青筠臉色有些蒼白,她知道,嘉宜公主當她是好友,她在給她打抱不平,她應該感激她的,但是,她感覺自己那種陰暗自卑的心理又發作了。

    像她這樣出身低賤、又曾淪落風塵的人,如果嘉宜公主得知真相,應該也會嫌她臟,不會再理睬她吧。

    她知道她這樣想不對,也許嘉宜公主不會這樣呢,可是自卑陰暗,敏感多疑,這就是她的真實性格,她知道很招人嫌,遠不如她溫柔聰慧、落落大方的面具討人喜歡,但她控制不住。

    誰會喜歡這樣的她?

    就連桃花感謝的那個“阿姊”,也是戴著面具的沈青筠,而不是她。

    偏偏嘉宜公主見她蒼白神色,以為她在氣齊冷,于是抓住她冰涼的手,安撫道:“四哥也真是的,筠娘,你不要管他,哼,他要死皮賴臉再來找你,必須讓他用香湯沐浴更衣,否則不要見他。”

    但沈青筠卻輕輕將手抽了出來,反而對李慎道:“我也想去畫舫聽一聽曲子,李慎,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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