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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我不是在看輕你

    齊冷的確身在畫舫。

    畫舫中, 隨處可見串串垂下的彩色燈籠,熏香布幔搖曳飄揚,身姿曼妙的歌妓彈著古琴, 朱唇輕啟,婉轉唱著江南小調,圍觀的眾位男子或閉目、或睜眼聽著, 一個個都滿臉沉醉。

    唯獨齊冷獨自坐在最貴的雅座上,眉頭緊皺,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齊冷一身窄袖窄身的玄黑衣袍, 墨發用玉簪簡單束起,劍眉入鬢,鳳目凌厲英, 雖穿著和平民百姓無異,但舉手投足間皆是多年培養出的貴氣,還是能看出他身份并不一般。

    故而他身側無人敢上前,歌妓素手勾著琴弦,一雙眼眸含羞帶怯,頻頻望齊冷處望去, 但齊冷卻如同不解風情般,看都沒看她一眼,而是聽著江南小調, 搖晃著金色酒杯,心事重重的飲著酒。

    一曲唱罷,歌妓仍不甘心, 正欲再唱時,卻被畫舫主人使眼色喚下。

    環佩叮當聲中,一陣幽香撲鼻而來, 起初眾人還以為是布幔的熏香,但隨著衣袂翩躚,潔白披帛飄逸,眾人才發現是新入場的歌妓身上自帶的體香。

    只見那歌妓懷中抱著一把四弦琵琶,面上戴著白色面紗,眉心貼著一顆瑩潤珍珠,身穿金繡碧色花鳥長裙,云鬢高挽,雙眸盈盈如秋水,腰肢裊娜似弱柳,縱然被面紗遮了大半面容,但仍能推測出這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

    不過美人兒的發髻和耳上,都沒有半點首飾,想象下云鬢上插著一根金步搖,隨著蓮步輕移,步搖也隨之搖曳,該是何等的風情萬種。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黏在這歌妓的身上,而齊冷聞到熟悉的幽香,他微微皺眉,抬起眼。

    這一抬眼,他便怔住了。

    此時那歌妓已經坐定,她左手按著琵琶四弦,右手輕輕撥動,柔和琵琶聲頓時于她指尖流淌,在一眾男子的翹首以盼中,歌妓也開了口,她唱的是吳儂軟語,柔美靈秀的音調自涂了胭脂的朱唇中唱出,第一個音節,就讓全場的男子酥了骨頭。

    其中一個男子甚至驚艷到掉了手中的茶盞,他喃喃道:“若得這種佳人相伴,真是死也無憾。”

    他旁邊男子則大笑道:“等會誰也別跟我搶,就算出萬金我也要得她一夜!”

    “還戴著面紗呢,焉知是丑是美?”

    “這你就不懂了,這是她們青樓慣用的伎倆,叫猶抱琵琶半遮面!越看不見,才越心癢癢!”

    齊冷耳邊的污言穢語已經越來越多,而臺上的歌妓置若罔聞,仍然在彈著琵琶,用吳儂軟語唱著那首《黃鵠曲》。

    當她唱到那句“君知思憶誰”的時候,齊冷忽一摔酒杯,起身大步向前,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竟然攬住那歌妓的纖腰,將她一把扛在肩頭,然后就大步往畫舫外而去。

    有人試圖去拽他:“兄臺,還沒競價呢!這美人還不一定是你的……”

    他話音未落,就被齊冷一腳踹開,眾人見齊冷殺氣騰騰的模樣,也不敢再上前了。

    齊冷扛著那歌妓,大步流星,走到甲板時,李慎出現了,一句“殿下”還沒開口,齊冷就擰眉道:“誰干的?”

    李慎下意識道:“不關屬下的事,是沈娘子堅持……”

    但齊冷卻一腳踹去,咬牙切齒道:“回頭再找你算賬!”

    說罷,他就下了甲板,留下疼的齜牙咧嘴的李慎-

    甲板一側,是畫舫主人為齊冷留的一個廂房,齊冷沉著臉,踹開門,進了廂房后,關了門,才將那歌妓摔到床上。

    他扯下歌妓的面紗,怒氣填胸,一字一句問道:“楊、絮,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面紗下,果然是沈青筠天姿國色的面龐。

    沈青筠倒是十分平靜,她兩只手被齊冷壓在榻上,呈現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姿態,她道:“你來得,我就不能來?”

    “我是來……”齊冷話沒說完,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閉上嘴。

    但沈青筠卻將他的話說完了:“你是來取樂的,我是來供人取樂的。”

    齊冷咬牙:“既然你知道,何必這樣作踐自己?”

    “作踐?”沈青筠輕笑:“齊冷,原來你心里,也把這個視為下賤,但我就是這樣的下賤啊,若我沒能逃出青樓,那你今日鄙夷的那個歌妓,就會是我。”

    齊冷頓時怔住,沈青筠語氣已經有了些意興闌珊的頹喪,她輕笑著:“什么定勝糕,什么彌補前世遺憾,什么出身高貴是你,出身低微也是你,話說的好聽,其實你和那些人,根本沒什么兩樣……”

    前世他喜歡的是她的臉和身份,今生他沉迷的是征服她的快感,反正都不是喜歡她這個人。

    齊冷并不知曉沈青筠為何突然這樣,他擰眉:“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沈青筠卻沒有回答,齊冷放開壓住她的手,道:“你為何會知曉我在這里?是李慎告訴你的吧,你又是和嘉宜公主一起出城送桃花的,所以,是嘉宜公主說了什么話嗎?”

    沈青筠依舊沒有回答,只是默默起身,抱著膝,恍惚盯著飄揚的帷幔出神,齊冷見她這樣,知曉自己定然猜的八九不離十。

    恐怕嘉宜公主說了什么青樓女子都下賤骯臟的話,戳痛了沈青筠,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沈青筠本來就是從青樓出來的,她那樣敏感自卑的一個人,當時一定難受極了。

    而嘉宜公主又是一個那般明媚熱情的女子,她毫無保留的對一個人好的話,沒人不會放下心防,齊冷是這樣,沈青筠也是這樣。

    恐怕沈青筠已經將她當成好友,對她開始逐漸信任了,被信任的人厭棄,沈青筠的心情,可想而知。

    并且,沈青筠在長期的瘦馬生涯中,在相府的身心打壓中,心理早已經生病了,她一直覺得,就算她穿上華麗的衣服,佩戴華麗的首飾,她也不是建安城的貴女沈青筠,而是那個被父母拋棄,被養成瘦馬,被賣到青樓,整整七年都在被迫學著怎么討好男人的楊絮。

    這是她不可磨滅的經歷,她余生都會因這段經歷夢魘。

    那些傾慕她的世家公子,那些想和她交好的名門淑女,知曉她的那些經歷后,還會傾慕她,還會愿意和她交好嗎?

    沈青筠根本不相信。

    他們也許還會因為她的臉和偽裝出的性格親近她,但恐怕一邊親近,一邊用高高在上的憐憫打量她,他們會想,她真可憐啊。

    對啊,他們出身高貴,吃穿不愁,父母也不會給他們賣掉,他們當然有資格可憐她,誰都有資格可憐她。

    但誰稀罕他們的可憐?誰愿意和他們親近?

    極度壓抑下,沈青筠得知齊冷在被嘉宜公主視為骯臟的畫舫,她索性戴上面紗,扮成歌妓,用家鄉的吳儂軟語彈著琵琶,唱著曲,骯臟?她就是這樣一個骯臟的人啊,她根本不是那個高貴完美的相府千金啊,她在用這種方式提醒她自己,不要再沉浸在沈青筠的虛假身份中不可自拔,她是楊絮,她是連嘉宜公主都鄙棄的楊絮。

    齊冷心中突然跟針扎了一樣疼,他沒有像方才那樣怒氣填胸了,反而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沈青筠已經試圖拔下了刺,但現在又把滿身的刺一根根裝回去,她是在自保,保護她不再受第二次傷害。

    他需要再幫她將刺拔下來,所以他耐心和她解釋:“我說讓你不要作踐自己,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沈青筠譏嘲:“哦?我還以為那是你的心里話呢。”

    齊冷沒有氣憤她的譏嘲,而是繼續耐心解釋著:“你突然以歌妓的身份出現在這里,你總要允許我震驚一下,我聽到其他客人對你言語輕佻,我氣瘋了,所以才會說你是作踐自己……楊絮,我不是在看輕你,我是在憐惜你。”

    “憐惜?”沈青筠喃喃道:“沒有看輕?不,你沒看輕我,那是因為我還是完璧之身,沒來得及讓你看輕罷了。”

    “不是這樣。”齊冷抿了抿唇:“女人的身體,我要多少有多少,什么完璧之身,我根本不在乎這個,我在乎的是你這個人,不是你的身體。”

    沈青筠搖頭:“你在乎我,無非是因為我年輕,我貌

    美,我身段窈窕,可若有朝一日,我不年輕了,我也不貌美了,而且因為纏綿病榻,四肢痿弱,你還會在乎我嗎?不,你不會的,你會覺得很累,然后會厭棄我。呵,男人的諾言,就是世上最不可信的東西。”

    齊冷試圖解釋:“這是沒有發生的事情,你不能用沒有發生的事情,就來定我的罪過,這對我不公平。”

    “不會發生?”沈青筠神情茫然了下,似乎想說什么,正當齊冷等待她說時,她卻輕聲道:“齊冷,你現在一定覺得我在胡攪蠻纏,當女子年輕貌美的時候,她的胡攪蠻纏,男子會覺得可愛,尚能容忍,當她沒了美貌的時候,她的胡攪蠻纏,就是面目可憎了,到時別說容忍,愿不愿看到她都不一定。”

    有時候,沈青筠都覺得自己可悲,她沒有家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什么都沒有,偏偏她還沒有溫柔大度的性格,她有的,只是一張臉。

    但一張臉也會看膩,到時誰會喜歡她?

    誰都不會喜歡她。

    齊冷定定看著坐在榻上的沈青筠,他知道,不管他說再多,沈青筠一時半會都不會放下戒備的。

    她心理已經生病了,那么,是誰讓她病成這副模樣的?

    如果她當初被太子帶回,她根本不會病成這樣,是沈忌父子長達七年的各種虐待貶損,飯也不讓她吃,將她當成一個玩物對待,才會讓她病成了這樣,讓她無法相信這世上任何人。

    而若不是慈幼局案件的幕后主使,她也到不了沈忌父子的手中。

    齊冷指節捏緊,他咬牙,對沈青筠道:“楊絮,我今日來畫舫,本是猶豫一件事,但見你之后,我想,我也不必猶豫了。”

    第52章 第 52 章 殿下的手干干凈凈,臣的……

    齊冷離開廂房的時候, 讓李慎送沈青筠回去,李慎一邊揉著被齊冷踹疼的腿,一邊小心翼翼問道:“沈娘子是不是吃殿下的醋, 才來這一出啊?”

    齊冷瞪了他一眼,李慎于是不敢往下說了,他囁嚅道:“沒想到沈娘子一個京師人氏, 還會吳儂軟語,真是多才多藝……”

    齊冷理都沒理他,就跨上馬, 揮鞭而去。

    齊冷去了東宮。

    太子還在奇怪齊冷這幾日怎么不見蹤影,聽到齊冷來,連忙迎了出來, 他臉上仍是如沐春風的微笑,齊冷看到溫潤如玉的太子,心中莫名一酸。

    待進了東宮正殿,齊冷撩袍,跪了下來,太子唬了一跳, 忙去扶他:“阿冷,你這是做什么?”

    齊冷搖了搖頭:“齊冷對不起太子皇兄。”

    太子疑惑道:“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

    “林靖已經招供,到底是誰讓他下毒的……”

    “是誰?”

    齊冷咬牙:“是……邢國公!”-

    邢國公不是旁人, 正是太子的舅父。

    太子母族出身顯赫,先祖當初隨太祖征戰天下后,獲封邢國公, 子孫世襲罔替,這一代的邢國公正是太子的親生舅舅。

    而太子年幼喪母,宮中波譎云詭, 正始帝不喜太子的過分仁慈,偏寵魏王母子,是邢國公極力斡旋,太子才能保住儲君之位。

    不同于齊冷,邢國公和太子的舅甥關系十分好,所以太子聽到時,也呆住了。

    齊冷向來淡然無波的眼眸已經沁滿痛苦神色:“邢國公為了替殿下鋪路,所以買通慈幼局主事,將孤女獻給各路權貴,一方面以此示好拉攏,一方面也作為日后要挾他們的把柄,此次江主事落網,邢國公怕事情敗露,于是唆使林靖,去毒殺江主事。”

    太子眼前一黑,差點沒暈倒在地,他扶住椅子,道:“此話當真?”

    “林靖和江主事都招供了,供詞對上了,邢國公心虛之下,前日邀我赴府,旁敲側擊,暗中試探,用我和殿下的情誼,暗示我對此事守口如瓶……”

    齊冷跪在太子面前,苦笑道:“我知曉殿下與邢國公的關系,甚至比跟父皇更為親近,所以我雖夸口追查到底,但面對邢國公的要求,我一時之間,也難以下抉擇。”

    其實何止難以下抉擇,而是在邢國公的暗示下,他已經偏向了邢國公,因為若非太子推舉,他也掌管不了神武軍,更無法借慈幼局一案得到正始帝青睞。

    更別提在他幼時被兄弟姐妹孤立,是太子伸出援手,讓他不至于過的太艱難。

    他永遠無法忘記太子對他的恩德。

    可是,當他偏向邢國公的時候,他又想起了那些被掠良為奴的孤女,她們又何其無辜?

    所以齊冷才會去畫舫聽江南小調,他要去感受那些歌妓的痛苦,而慈幼局的孤女,不知又有多少,淪為無根浮萍的畫舫歌妓?

    在畫舫,他意外遇到了沈青筠,他看到了沈青筠的委屈和創傷,沈青筠所受的苦難是切切實實的,若沒有邢國公,她不會落到沈忌父子手中,她會擁有一段新的人生,不會像現在這樣困于樊籠,不得解脫。

    而這世上,還有多少個沈青筠,因為邢國公的私心,被侮辱,被損害?

    齊冷咬牙道:“皇兄,邢國公固然與你親近,可那些被他戕害的孤女,又做錯了什么?我想通后,便為自己的難以抉擇感到羞愧!林靖的供詞,我會如實稟報父皇,皇兄如果不諒解我的話,我愿意以死謝罪!”

    太子頹然跌于椅上,好一會,才慘笑聲:“阿冷,你先起來。”

    齊冷低著頭,愧疚到不愿起來,太子溫聲道:“你起來。”

    他喃喃道:“說什么以死謝罪,你又有什么罪呢?有罪的,難道不是我的舅父嗎?”

    “皇兄……”

    太子擺手:“你去稟告父皇吧,此事我絕無異議。”

    齊冷頓了頓,剛想說什么,卻聽下人稟報,說邢國公來了-

    邢國公今年四十余歲,和太子長得頗為相似,都溫文爾雅,彬彬有禮,實在難以想象這樣的人居然會干出掠良為奴的事。

    邢國公進來后,齊冷默默退下,邢國公瞧了眼一臉失魂落魄的太子,他平靜道:“殿下都知曉了?”

    太子情緒向來穩定,齊冷從來沒見他發過火,但邢國公這句話后,太子卻忽然暴怒起來:“你為何要這么做?”

    邢國公冷笑一聲:“為何?當然是為了殿下。”

    他道:“殿下五歲時,皇后娘娘就已仙逝,雖說殿下是嫡長子,也早早被冊封為太子,但古往今來,被廢的太子,還在少數嗎?殿下一昧仁慈,卻完全不懂如何拉攏大臣,若不是臣去結交他們,殿下能安坐儲君之位嗎?”

    太子愣住,他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因為邢國公說的,的確是事實。

    邢國公又道:“這些年,殿下的手干干凈凈,臣的手滿是血腥,殿下在清風朗月的時候,臣在向權臣納賄,殿下在陽春白雪的時候,臣在販賣孤女,可是,難道臣愿意沾滿血腥嗎?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殿下啊!”

    太子手指慢慢攥緊,他抬頭,直視著邢國公,面容因為極度的痛苦而扭曲著:“舅父,可你,犯了國法啊!慈幼局的孤女,她們都是無辜的啊!她們本想滿了十六歲,就能出慈幼局,自食其力,過上新的生活,可你毀了她們!你將她們販賣給權貴泄欲!你……你這已經非人所為了!”

    “非人所為?”邢國公冷笑一句:“自古登上皇位的,又有幾個沒做過非人所為?殿下,難道你以為,靠著你的仁慈,你就能當好儲君,當好皇帝嗎?不,事實正是,你當儲君的時候,呂貴妃和魏王欺負你,你將來當皇帝的時候,那些大臣照樣能欺負你!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何

    況犧牲幾個孤女呢?”

    “可那些孤女,也是我大齊的子民!”

    “誰不是大齊的子民?你想照顧到每個子民,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推行國策,也一定會一方受益,一方吃虧,就比如你想改革軍制,就一定會武人受益,文人吃虧,難道文人不是大齊的子民嗎?殿下,心不狠,當不好帝王,成不了大事!”

    “不要再說了!”太子似乎被激怒:“你說來說去,就是想讓吾放過這件事,吾可以告訴你,絕無半點可能!吾若放過,不但不配為儲君,還不配為人!”

    邢國公怔住,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外甥向來吃軟不吃硬,于是緩頰道:“殿下,你有沒有想過告發這件事的后果?到時候,臣身死族滅,臣一死,太子一黨必受打擊,陛下更會趁機申斥你,你不為舅父考慮,也要為你自己考慮。”

    太子心硬道:“吾就是為自己考慮,才不能放過此事,吾不想遺臭萬年!”

    “但你的舅母呢?你的表妹呢?”邢國公道:“你五歲喪母,你舅母擔心你的安危,于是拋下嗷嗷待哺的親子,搬去宮中照料你,還有你的表妹,最小的才六歲,你忍心讓她們淪落成官奴嗎?”

    太子瞬間呆住,邢國公苦笑:“殿下,臣是為了殿下,才會舍棄身家性命做這件事,臣固然死不足惜,但在大齊,死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事,臣犯此大罪,陛下一定會判臣家中男丁流放,女眷發賣為奴,殿下真的忍心讓你的幾個表妹去做人盡可欺的官奴嗎?”

    太子身體都開始發抖了,他最小的表妹,他前幾日還將她抱在懷中,她軟糯可愛的就和糯米糍一樣,他如何忍心讓她去做伺候人的奴婢?

    一種巨大的痛苦將他淹沒,兩行清淚也從他眼眶滑落,正當邢國公以為太子回心轉意的時候,太子卻哽咽著說道:“舅父,你不愿讓自己的女兒做奴婢,可是芙蓉和桃花,她們也不想做人盡可欺的奴婢啊……”

    太子淚水滾滾而落,哽咽到說不出話來,邢國公呆了呆,然后忽輕笑一聲:“看來殿下心里,還是過不了這個坎……”

    他忽瞥到放在案上的寶劍,他忽沖上前,抽出寶劍,橫在脖子上自刎,太子大驚,想去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邢國公脖頸血流如注,他跌倒在地上,抓著想扶他的太子衣袖:“殿下,臣將自己的性命賠給桃花她們,但請殿下,瞞下此事,不要禍及臣的家人……”

    太子心中大慟:“舅父,你先不要說了,吾去找大夫……”

    “來不及了……”邢國公奄奄一息,他最后留下一句話:“殿下……請小心定王……定王受殿下恩惠最多,卻不知恩圖報,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殿下,務必小心……”-

    當齊冷聽到動靜,趕到內殿時,邢國公已經氣絕身亡了。

    齊冷大驚失色,太子跪在邢國公身旁,看著自己手上邢國公的鮮血,泣如雨下:“舅父……舅父!”

    齊冷上前一步,單膝跪在太子身旁,探了探邢國公的鼻息,又瞥了眼地上的寶劍:“邢國公這是……”

    自盡了?

    齊冷訝然,跪倒在太子面前:“皇兄節哀,邢國公去了……是齊冷對不起皇兄……”

    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心神恍惚的太子卻漸漸回過神來,他側過頭,定定看著齊冷,看得齊冷心里發毛。

    “皇兄……”

    他話音未落,太子卻膝行兩步,跪在他面前,鄭重叩了一首。

    齊冷愕然,他忙扶起太子:“皇兄,你是儲君,你不能跪我……”

    “阿冷……”太子的眼中,是空蕩蕩的絕望:“皇兄從來沒求過你什么,今日,皇兄求你一件事……”

    齊冷直覺不好,果然太子說道:“舅父已經將他的性命賠給了那些孤女,他臨死前的愿望,是保全他的家人,而我,也沒辦法看著我的舅母表妹淪為官奴,受人欺凌……”

    太子說到這里,不敢看齊冷,只能掩面而泣:“阿冷,求你了,就讓慈幼局的案子,到此為止吧!”

    “皇兄……”

    “皇兄求你了……”太子又反復叩首:“求你了……”

    齊冷扯起太子,眼淚再也無法抑制,滴滴滾落,他咬著牙,半晌才道:“皇兄……我答應你……”

    太子聽罷,卻并沒有松一口氣的神色,而是望向邢國公的尸首,愧疚、自責、痛苦、悲傷,各種情緒涌上心頭,讓他幾乎都無法呼吸。

    喉嚨處腥甜的可怕,太子喉中居然嘔出一口鮮血,鮮血濺落在地上,與一旁的邢國公尸首相映,更顯凄切。

    第53章 第 53 章 怎么一個兩個,都奇奇怪……

    邢國公莫名暴斃, 太子哀傷過度病倒,正始二十六年,似乎是個多事之秋。

    嘉宜公主對沈青筠嘆道:“邢國公和皇兄感情非常好, 皇兄一定很受打擊,唉,最近不知是怎么了。”

    呂貴妃死了, 邢國公死了,魏王被貶了,太子生病了, 短短幾個月,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

    嘉宜公主道:“還有四哥,也沒見人影。”

    沈青筠沒有接話, 那日她去畫舫在齊冷面前發了頓瘋后,齊冷對她說,本在猶豫一件事,但見她被害成這樣,他也不必猶豫了。”

    然后邢國公就暴斃了,太子就病倒了, 事情會這么巧么?

    沈青筠不太相信-

    因為邢國公是太子的舅父,葬儀很是隆重,官員們絡繹不絕的去吊唁, 可以堪稱是生前尊貴,死后哀榮。

    嘉宜公主也拿出絹帛,當作致賻之儀遣人給邢國公府送去, 只不過,連嘉宜公主都贈賻禮了,齊冷卻一直沒有出現, 甚至連吊唁都不去,難免會惹人微詞。

    不過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去探望太子的時候,倒是遇到了齊冷,當時齊冷剛從東宮出來,幾日不見,他似乎憔悴了不少,下巴都是青青的胡茬,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對他行了一禮,還未開口,他便匆匆而去。

    嘉宜公主撇嘴:“八成又趕著去畫舫聽曲呢!筠娘,他不理咱們,咱們也不要理他!”

    沈青筠不想接話,于是沒吱聲,這時通報的內侍也出來了,說太子病重,不想見客。

    嘉宜公主關切道:“皇兄無事吧?”

    內侍恭敬道:“多謝公主關心,殿下無事,只是哀傷過度,需要休息。”

    嘉宜公主點了點頭,意思是理解太子,她正準備帶沈青筠回去的時候,內侍卻道:“這位是沈娘子吧,殿下說,想見沈娘子。”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對視了一眼,嘉宜公主心想,男人最脆弱的時候,往往需要心儀女子安慰,所以皇兄莫不是不再退讓了?

    雖然她在幫齊冷,但在她心目中,一直都覺得太子才是最適合沈青筠的人選。

    嘉宜公主于是推了把沈青筠,道:“筠娘,那你去吧。”

    沈青筠滿心疑惑,她隨內侍進了太子養病的廂房,太子崇尚節儉,廂房內并沒有什么奢華的象牙金玉等物,映入眼簾的,只有桃木制成的床榻,還有臨窗處的古樸書案,以及數盞用來照明的琉璃燈。

    太子正合衣靠在床榻上,溫潤如玉的臉上如今滿是病態的蒼白,嘴唇也沒有半點血色,他間或咳嗽幾下,整個人都消瘦到讓人心驚。

    沈青筠也不由道:“殿下……”

    聽到她的喚聲,太子才回過神來,他側頭,定定看著沈青筠,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最后,卻只說了一句:“你下去吧。”

    沈青筠怔住,她試探道:“殿下……”

    太子咳嗽兩聲,他疲倦闔上雙眼:“下去吧。”

    沈青筠不敢再打擾他,只好福了福身子,依言退下。

    但她轉身的時候,太子卻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沈青筠的背影,眸中似有萬千悲傷,如果沈青筠此時回頭,便能發現他的異常。

    可是沈青筠偏偏沒有回頭,而是款款走出了廂房,她走之后,太子才喃喃道:“其實,吾只是想看你一眼。”

    因為想看她,所以請她

    進來,但進來后,他又不敢看她,生怕看了她,就會被沉重的負罪感淹沒。

    直到沈青筠的背影離開良久,太子還沒有移開眼眸,他忽又一陣劇烈咳嗽起來,他頹然靠在榻上,淚珠慢慢滑落,他知曉,從此以后,他與她再無可能了-

    沈青筠出了廂房,嘉宜公主迎上來,好奇問道:“皇兄和你說了什么?”

    沈青筠于是將方才廂房里發生的事告訴嘉宜公主,嘉宜公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讓你進去,又讓你下去?這不是成心消遣人嗎?”

    “太子不會消遣人。”沈青筠替太子解釋:“或許,他是有心事吧。”

    嘉宜公主想了想,道:“嗯,大概是邢國公的突然離世給他打擊太大了,唉。”

    嘉宜公主于是怏怏和沈青筠從東宮回菱月閣,路過花圃的時候,嘉宜公主看到盛開的百合,于是走過去,折了一朵,遞給沈青筠:“筠娘,你把這花讓人送給太子皇兄吧,就說寄托對邢國公的哀思。”

    沈青筠接過,還沒等她說什么,忽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就將百合拿了過去,扔到一旁。

    嘉宜公主愕然抬首:“四哥?”

    來人正是形容憔悴的齊冷,嘉宜公主不滿道:“四哥,你這又是做什么?”

    齊冷如墨雙眉緊皺,他道:“有何好送的?”

    “四哥……”

    “不準送。”

    嘉宜公主道:“總要知曉原因吧?”

    “沒有原因。”齊冷頓了頓:“總之,不準送。”

    他撂下這句話后,就大步流星,揚長而去,嘉宜公主怔了好一會,才回過神。

    她彎腰撿起地上被齊冷踩壞的百合:“怎么一個兩個,都奇奇怪怪的?”

    唯獨沈青筠盯著齊冷勁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齊冷去了正始帝的寢宮。

    正始帝寢宮中,彌漫著一股丹藥的刺鼻硫磺味,抱柱上的金色龍紋在昏暗燭光的映襯下分外猙獰,正始帝靠著榻,一言不發。

    齊冷跪在光滑平整的青石磚上,垂眸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到齊冷的雙膝已經僵硬到沒有知覺的時候,正始帝才悠悠開了口:“你莫要告訴朕,你是為了慈幼局的案子而來?”

    齊冷叩首道:“是。”

    正始帝悠悠道:“你日前上書,說慈幼局孤女被賣,是主事江聰一人膽大妄為,與他人無關,而林靖懼怕江聰供出他**孤女,這才對他下毒滅口,既已定案,又為何要來?”

    齊冷咬牙,艱難開了口:“父皇明鑒,此事另有內情。”

    “哦?是何內情?”

    “此內情,與邢國公有關。”-

    齊冷將林靖與江聰的供詞,包括邢國公是如何指使林靖滅口、如何指使江聰販賣孤女的,全部都呈給了正始帝,但他并沒有將太子懇求他的事情說出。

    正始帝粗略翻了下供詞后,就扔到一旁,冷笑:“雪弓,你當你不面見朕,朕就不知曉你的圖謀么?”

    在丹藥的作用下,正始帝形如枯槁,龍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但一雙眼睛卻精明銳利,他道:“一個國公,朝廷的重臣,到底是因病暴斃而亡,還是脖頸有傷口自盡而亡,你當朕不知道?朕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朕就想看你到底要做什么!但還好,你不算太蠢。”

    齊冷背上冷汗涔涔,他叩首道:“父皇恕罪。”

    正始帝冷笑了聲:“朕是要治你的罪,不過,治罪之前,朕很好奇,你既已決定瞞下,又為何向朕告發實情?”

    為何告發實情?齊冷神情恍惚,眼前似乎浮現沈青筠素手執著百合花的模樣。

    他抿了抿唇,道:“因為兒臣過不去良心這關。”

    他苦笑一聲:“看著始作俑者受人敬仰,死后哀榮,而被迫害者全然不知,甚至還要去吊唁他的逝去,這何其諷刺?販賣慈幼局的孤女,做出這種事的,本就應該被萬人譴責,而不是萬人敬仰。”

    “聽起來,你是為義才告發邢國公?”

    齊冷搖頭:“兒臣沒有那么偉大,兒臣只是覺得,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受害者痛苦,作惡者卻毫無懲罰。是,邢國公是還給孤女們一條命,可是,他在世上眼中,仍然是德高望重的國公,但作惡者,難道不應該身敗名裂嗎?他的子女余生都應該以他為恥,而不是以他為榮!”

    正始帝輕哼了聲:“慈幼局設立的目的,就是使道路無啼饑之童,邢國公無視國法,買賣孤女,而你膽敢為了他欺瞞于朕。哼,算你迷途知返,否則,朕一定會收拾你!”

    正始帝此言,就是打算放過齊冷,但齊冷心中卻毫無松快之意,果然正始帝瞇著眼,問道:“朕問你,邢國公的事,太子知不知曉?”

    齊冷斷然否認:“太子皇兄對此事一無所知。”

    “當真?”

    “當真。”

    正始帝極為惋惜的嘆了聲:“朕方才還說,你不算太蠢,但如今,朕覺得,你簡直蠢透了。”

    既然已經背叛了太子,又何必要保全太子?這樣太子也不會感激他,恐怕還會痛恨他,倒不如說是太子指使他欺瞞正始帝,將一切罪責推到太子身上,既能脫身,又能獲得正始帝青睞。

    齊冷聽出了正始帝的言外之意,可還是堅持道:“太子皇兄全然不知,一切都是兒臣自作主張,與皇兄沒有半點關系。”

    正始帝徹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你這般說,朕也沒什么再問你的了,你下去吧。”

    一句話,等于宣告了齊冷的死刑,從此齊冷在正始帝的心目中的地位,只怕比去臨安前還不如了。

    但齊冷卻沒有退下,而是問正始帝:“敢問父皇,如何處置邢國公的家人?”

    正始帝冷冷道:“邢國公犯下如此大罪,朕難道還要放過他的家眷?自然是男子流放,女眷充為官奴,發賣教坊為妓。”

    齊冷抿唇,他重重叩了一首:“邢國公固然罪不容誅,但此事是他一人所為,和他家眷無關,兒臣斗膽懇求父皇,從輕發落,至少,勿將邢國公府的女眷發賣為妓。”

    正始帝著了惱:“朕如何發落,輪得到你教朕?”

    齊冷抬起頭:“兒臣不敢,但兒臣愿以自己的性命,換邢國公女眷一線生機。”

    第54章 第 54 章 慈悲之心

    正始帝聞言, 大怒:“用你的性命,換邢國公府女眷?真是豈有此理!這種荒謬的要求,你也開得了口!”

    正始帝雷霆之怒, 但齊冷卻絲毫不懼,一雙眼眸清亮亮的,看著正始帝:“兒臣自知此言荒謬, 兒臣也知,作惡者,當以國律論處, 但法外還有人情,一個官員犯罪了,家中男丁被充軍流放, 尚且可以期盼翻案,等待大赦,可女子若被充為官奴,發賣為妓,就算翻案,就算大赦, 她的一生也毀了……大赦后,自盡的犯官女眷比比皆是……兒臣斗膽,不但請求父皇勿將邢國公府女眷充為官奴, 還請求父皇,修改齊律,勿將天下犯官女眷充為官奴。”

    正始帝聞言, 更是憤怒:“好啊,朕看你不僅是蠢透了,還是活膩了!”

    齊冷苦笑:“兒臣自知罪無可恕, 愿以自己的性命,換齊律得修。”

    正始帝已是暴跳如雷,他從御座彈起,指著齊冷,喝道:“禁軍何在?”

    殿前禁軍一擁而上,正始帝怒道:“定王瘋了,來人,杖斃!”

    禁軍們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把正始帝的命令當真,正始帝道:“難道還要朕親自動手不成?”

    禁軍們一個激靈,這才手執棍棒,朝齊冷打去。

    第一杖,就將齊冷擊倒在地,齊冷牙關緊咬,愣是將那聲痛呼給憋了回去,只從喉間發出一聲悶哼,接著是雨點般的棍棒落下,不過都避開了致命處。

    看來禁軍們心中有數,不敢因為正始帝和定王的父子爭執,就真的下死手,否則萬一正始帝后悔了,他們的命都不夠賠的。

    棍棒不間斷落下,齊冷背上血肉模糊一片,饒是如此,他仍道:“兒臣懇求父皇……修改齊律。”

    正始帝本來因為他傷勢有些心軟,但聽到這句話后,又是火冒三丈:“還不知悔改!繼續打!”

    齊冷伏在地上,額頭已是冷汗涔涔,手指摳到青石磚縫,但他依然道:“請父皇……修改齊律……”

    棍棒接踵而至,齊冷卻反復重復著那句話,正始帝

    冷眼看著,終于抬手,喊了聲:“停。”

    禁軍們松了一口氣,正始帝走下御階,問齊冷:“你是收了邢國公府的好處,還是收了太子的好處,值得你這般賣命?”

    齊冷面色已是慘白如紙,意識也漸漸模糊,他強撐著道:“未收一文好處。”

    “無緣無故,能做到這種地步?”

    齊冷眼前,漸漸浮現沈青筠戴著面紗,彈著琵琶,用吳儂軟語唱著江南小調的模樣:“兒臣只是……見識過那些女子的痛苦,所以,不想有人重復那種痛苦了……”

    正始帝不可置信的看著齊冷:“不要告訴朕,你只是因為同情,才要朕放了她們。”

    “是……”

    “你居然會同情人?”

    正始帝無法想象,在他的心目中,這個兒子是堪稱怪物般的存在,在齊冷幼時,無論他怎么厭棄他,他都不哭也不鬧,等大了,更是無血又無淚,正始帝一直覺得,齊冷是一個沒有心的人。

    但這樣一個沒有心的人,居然會同情人,還是同情那些被忽略的犯官女眷?

    正始帝神情十分復雜,他定定看著齊冷,半晌,才吩咐道:“扶定王下去。”

    齊冷得以活命,但并未謝恩,嘴中仍然道:“父皇……邢國公府的家眷……”

    正始帝卻沒有再理睬他,而是不耐道:“送定王回府!”-

    等禁軍將傷痕累累的齊冷扶了下去后,正始帝才盯著地上齊冷留下的血痕出神,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喃喃說道:“如果一個皇子,有手腕,有能力,該狠辣的時候狠辣,該慈悲的時候慈悲,那他,是不是最有資格繼承皇位的人?”

    但正始帝很快想到活神仙那句“潛龍出,真龍亡”,他于是搖了搖頭,不行,齊冷與他相克,他還是不行。

    而齊冷被痛杖一頓,趕回定王府的事,也很快傳遍了朝野內外,眾人本來還以為齊冷已經得到正始帝青睞,沒想到他這么快又失了寵,定王府于是又門庭冷落了起來。

    但是更讓人意外的是,慈幼局一案的主謀,居然是素來受人敬仰的邢國公,真是讓人難以想象。

    正始帝下令,將邢國公革除頭銜,自此,邢國公身敗名裂,不過正始帝以邢國公先祖對國有功為由,放過了邢國公的家眷,只是將邢國公之子革除官職,邢國公之妻革除誥命,貶為庶民。

    這個懲罰,實在輕的出奇,有御史上書,正始帝卻讓其研究研究齊律,看看犯官家中女眷充為官奴這一條,是否可以修改修改。

    朝堂之上瞬間議論紛紛,無人再去關心邢國公的家眷,更無人去關心失了圣寵的齊冷。

    所以齊冷倒是落的個清凈,可以安心在府中養傷-

    齊冷在府中養傷的時候,也琢磨正始帝的想法,正始帝當日明明憤怒到想杖斃他,怎么突然之間又愿意放過邢國公家眷,更愿意修改齊律了?

    他可不會認為,正始帝是被他說動,才會這么做的。

    不過既然君心難測,索性他也不去想了,但這日,定王府卻迎來一位特殊的客人。

    當時齊冷披著外袍,坐于紫檀案幾前,翻著一本兵書,聽到下人通報時,他抬眼,卻看到沈青筠摘了帷帽,嘴角難得帶笑,看著他。

    齊冷忙起身,但步伐一邁,卻牽動傷口,他疼到皺起眉頭,沈青筠哼了聲:“你還是坐下吧。”

    齊冷依言坐下,沈青筠坐在他對面,自顧自倒了一杯茶,齊冷問道:“你怎么來了?”

    沈青筠頭也沒抬:“來看你還活著么。”

    齊冷絲毫不惱,反而笑道:“那看到了么?”

    “看到了,你活得很好。”沈青筠素手端起茶盞,抿了口:“果然禍害遺千年。”

    齊冷看著她,嘴角彎起,沈青筠被他看的不自然,于是低頭抿茶,她忽道:“說真的,我不太明白,你為何要惹怒你父皇,難道就為了替那些女眷求情?”

    第55章 第 55 章 你還是背棄了太子

    齊冷沒回答, 只道:“我近日閑來無事,學了點茶,要不要試試?”

    沈青筠詫異, 齊冷喜歡兵書,喜歡行軍布陣,但從來不喜歡點茶這種風雅之事, 他覺得浪費時間,所以太子和其他皇子都會點茶,唯獨他不會。

    齊冷已經取了兩個青玉茶盞, 將茶末倒入盞中,注湯擊拂,輕拂調細, 然后便用茶筅調細茶湯,步驟無錯,但茶湯上就是浮現不了水丹青,而是一幅完全看不清模樣的畫。

    齊冷苦笑:“還是不行。”

    沈青筠則噗嗤一聲笑了,她拿過茶盞,將里面的茶湯倒掉, 然后重新注湯擊拂,輕拂調細,碧綠茶湯上很快浮現一幅精妙的花鳥畫。

    沈青筠道:“打仗你在行, 點茶你不行。”

    齊冷道:“嗯,我就是個武夫。”

    “武夫還會憐惜犯官女眷?”

    齊冷垂首,看著花鳥畫, 笑了笑:“武夫也是人,為何不能憐惜犯官女眷?”

    他道:“齊律規定,犯官若被抄家, 家中男丁流放,妻女沒為官奴,這一條,本就對女子不公平,懲罰犯官,為何一定要凌辱他的妻女呢?他風光的時候,未必對妻女有多好,落魄的時候,妻女卻要被這般侮辱。”

    沈青筠執著茶筅,微微抬眼:“齊冷,你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嗯?”

    “你以前不會關注這些的。”

    “那以前的我,是怎么樣的?”

    沈青筠想了想,道:“以前的你,是一個做大事的人,滿腦子想著如何爭奪皇位,如何打敗胡人,你只惦記著你的榮耀,你的夢想,你根本不會關注這些弱女子的苦難。”

    齊冷拿起青玉茶盞,上面的花鳥畫已經慢慢褪去,齊冷抿了口碧色茶湯,看著沈青筠,道:“那你不問一下,我為何有這樣的改變?”

    沈青筠莫名心中慌了下,她低頭,不去看齊冷,反而道:“你為何有這樣的改變,我為何要問?我可不關心。”  :

    她有些逃避似的,轉而問道:“不過,你父皇居然放過了你,而且還真的答應修改齊律,這讓我實在意想不到。”

    齊冷沒有再糾結上一個問題,而是對沈青筠道:“我也意想不到。”

    沈青筠思忖了下,道:“你父皇放過你,姑且可以說是虎毒不食子,但是修改齊律……我難以想通,他真的不像能輕易被你說動的模樣。”

    畢竟正始帝,是出了名的固執和多疑,而且無論是作為皇帝,還是作為父親,都自私到了極點,他可以為了自己的面子,毫不猶豫就將嘉宜公主送到道觀,一送就是四年,也可以因為畏懼胡人,不設軍器監,不改革兵制,他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和父親。

    而這樣的正始帝,居然會因為齊冷的只言片語,修改齊律?

    沈青筠蹙起眉頭:“我只能想到一個解釋,那就是你的父皇,可能有點賞識你了。”

    齊冷苦笑:“因為挨了他一頓打,所以被賞識嗎?”

    沈青筠搖頭:“也不是這樣,或許你豁出性命的樣子,讓他想到了自己年輕時候吧,不是都說他年輕時候,也是一個胸懷大志的少年郎么?”

    齊冷還是不愿相信:“算了,他不厭惡我,就謝天謝地了,怎么可能會賞識我?”

    沈青筠其實也不太相信,皇帝的心思太難猜透,她索性也不再猜了,而是問齊冷:“你的傷勢可好些了?”

    齊冷道:“皮糙肉厚,沒什么大不了。”

    沈青筠從袖中拿出一個絲制香囊,遞給齊冷:“我知曉神武軍的創傷藥是全京城最好的,但若論調香,定然不及我們女子,這香囊可以讓你安神助眠,你且收下,這樣傷勢也能好得快些。”

    齊冷接過,他都有些驚喜交加:“你……親手做的么?”

    或許是他的驚喜表現的太過明顯,沈青筠頓了頓,口不對心道:“不是,我買的。”

    齊冷也沒戳破她,而是微微一笑:“

    不管是買的還是做的,我都很喜歡。”

    他略微躊躇了下,又問:“但是,你為何會送我香囊呢?”

    沈青筠回憶起那日在東宮前,齊冷扔掉她手中吊唁邢國公的蘭花,她道:“齊冷,你是不是早就知曉邢國公是主謀?”

    齊冷遲疑了下,點了點頭,沈青筠又問:“你是不是答應了太子,保下邢國公?”

    沈青筠實在是一個太過聰慧的女子,從太子的病倒,還有齊冷扔掉她手中蘭花,她就能將一連串的事情串聯在一起,慢慢想透其中關節,在她面前,齊冷都沒有什么隱瞞的必要了。

    所以齊冷又點了點頭,沈青筠微微嘆了口氣:“不怪你舉棋不定,太子對你實在太好。”

    沒有太子,齊冷能不能活到今日都不一定,更別提能執掌神武軍了。

    而在齊冷幼時,他親生母親都厭棄他,弟弟昌王更是瞧不起他,只有太子盡到長兄的職責,盡力照顧他,舉薦他。

    齊冷眸中浮現一抹痛色,沈青筠道:“可你還是背棄了太子,這又是為何呢?”

    齊冷沉默了會,只道:“我背棄了太子,那是我一個人痛苦,可若放過了邢國公,就不止我一個人痛苦。”

    被邢國公所害的芙蓉和桃花會痛苦,沈青筠也會痛苦,一個人的痛苦和千百人的痛苦比起來,齊冷選擇前者。

    沈青筠也不由沉默了,她問:“那太子,會原諒你嗎?”

    齊冷道:“數日前,我去見過太子。”-

    那是齊冷剛被杖刑的第三日,他能從床上下地后,就讓李慎將他扶到了東宮。

    他要親自去向太子請罪。

    但繚繞的藥汁煙霧中,太子只是輕微嘆息著:“你何罪之有呢?”

    齊冷又羞又愧:“我答應了皇兄,對邢國公的事守口如瓶,但是我又背棄了自己的諾言,是我對不起皇兄。”

    太子道:“你雖背棄了我,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沒有罪過,有罪過的,是我。”

    齊冷跪在地上,背部的傷口讓他疼得渾身發抖,但與他心中的難過比起來,還是不值一提,他不知該說什么,眼眶發了紅,太子見狀,咳嗽了兩聲,對李慎溫聲道:“李慎,扶定王回去吧,吾沒有怪他。”

    李慎不知該聽誰的,一時之間杵在那里,一動不動,太子又咳了兩聲:“吾乏了,你們下去吧。”

    說罷,他就側躺下來,背對著齊冷,闔上雙目,李慎一咬牙,還是依太子所言,將齊冷攙扶了回去。

    自那之后,東宮閉門不出,齊冷也沒見過太子了-

    聽到齊冷所言后,沈青筠心中輕嘆,齊冷和太子的關系,恐怕很難回到從前了。

    這并不是因為太子介懷齊冷的背叛,而是就如同太子所說,他沒有怪齊冷,他怪的是自己。

    一個道德感特別高的男人,一個以圣人的標準要求自己的儲君,在他為了舅父懇求齊冷隱瞞真相的時候,他所有的道德感都崩塌了,也就是說,他引以為豪,并且安身立命的東西,被他自己給毀了。

    所以太子怎么可能不痛苦?

    也就是在那時,太子才發現,原來他根本做不成圣人。

    沈青筠問齊冷:“齊冷,你還堅持你原先的想法么?輔佐太子登基,然后你去邊關,實現你的夢想?”

    齊冷毫不猶豫,就答道:“是。”

    沈青筠卻躊躇了很久,才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夢想,是廢除崇文抑武的祖訓,驅逐胡人,以及改革軍制,這些都需要心性堅定才能做到,今日太子可以為了邢國公,讓你瞞下真相,來日,會不會為了其他大臣,不聽你的勸諫?所以你的夢想,真的能實現么?”

    太子的心,實在太柔軟了,他根本不愿意傷害任何人,到時候齊冷勸諫,其他大臣以死阻止的話,太子會站在哪一邊呢?

    沈青筠不知道。

    齊冷也垂眸,藏起眼中的情緒,他說道:“皇兄對我恩重如山,所以我的想法,不會改變。”

    沈青筠聽罷,輕輕點了點頭,齊冷忽道:“邢國公的事情……你會怪太子么?”

    “不會。”沈青筠道:“和他無關。”

    即使邢國公是太子的舅父,但她被慈幼局送給沈忌,那也與太子無關。

    沈青筠自認為是一個很小心眼的人,但一碼歸一碼,她不會遷怒無辜的太子,更何況,是太子將她從青樓救了出來。

    只是,沈青筠想到還在病中、閉門不出的太子,在負罪感的折磨下,他恐怕很是難受吧,沈青筠抿了抿唇,她有些茫然了,她原本堅定的要扶太子登基,因為那個皇位,本來就該是他的,可是,她現在有些不確定了。

    邢國公的事,對于太子來說,絕對不會是結束,恐怕,只是開始。

    如果登上皇位,換來的是無窮無盡的壓抑和痛苦,那……還有必要留戀那個位子嗎?

    沈青筠愣愣看著冷掉的茶盞,輕聲嘆道:“如今,我只希望太子殿下能一生平安順遂,那我,余愿足矣。”-

    沈青筠離開的時候,齊冷堅持要送送她,他起身的時候,拿著一副柳木所制的拐杖。

    沈青筠無語凝噎:“你不是說,你好了么?為何還要撐拐而行?”

    齊冷道:“腿被打壞了,自然要撐拐。”

    沈青筠搖頭:“我記得,你前世的時候,根本沒受過這么大的罪。”

    就連他數次帶兵出征,也頂多皮肉受點劍傷,哪像這次,被打得半死。

    沈青筠問:“值得嗎?”

    齊冷眼眸幽深如潭,他看著她,潭水中倒映出她的身影,他說道:“值得。”

    他沒怎么用過拐杖,用的不好,拄起拐來,走的特別慢,沈青筠耐心陪他走著,半炷香時間,都沒走出院落。

    昨日剛下過雨,院中青苔濕滑,柳木拐杖拄在青苔上,不由滑了下,齊冷站立不住,沈青筠眼疾手快扶住齊冷,她下意識就抱住齊冷的腰,讓他不至于摔倒,齊冷似乎僵硬了下,但很快,右手也攬上她的腰肢。

    懷中沈青筠幽幽嘆息了聲:“齊冷,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第56章 第 56 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

    齊冷立刻否認:“是你先抱住我的, 如何還說我是故意的?”

    沈青筠道:“我抱你,是為了防止你摔倒,你抱我, 又是為何?”

    齊冷頓時語塞,想了半天,才找了個借口道:“腿傷了, 站不住。”

    沈青筠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她松開抱住齊冷的手,又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她本來覺得齊冷是裝傷,所以還推了他一下,沒想到齊冷真的站立不住, 往后仰去。

    不過齊冷往后仰的時候,還拉了沈青筠一把,將她拉入懷中,兩人摔在地上,沈青筠趴在齊冷懷中,更是氣憤:“齊冷, 你絕對是故意的!”

    齊冷道:“要不要給你看看我腿上的傷?”

    “不看!”

    沈青筠又道:“再說了,你摔倒,拉我做什么?”

    齊冷道:“是你先推我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

    “無賴!”沈青筠下了個定論,她掙扎了下,從齊冷懷中起來, 齊冷也撐著手臂,坐了起來。

    他嘆了口氣,撩開衣袍, 拉起中衣褲腿,只見小腿間果然裹著厚厚的絹布,從絹布露出的地方,依稀還能看到里面的青腫。

    齊冷道:“我沒有騙你,若是父皇再晚些喊停手的話,我這腿真可能廢了。”

    沈青筠盯著他的小腿,也知曉錯怪了齊冷,于是心中著實有些后悔,她呢喃道:“你就為了救那些犯官女眷,差點讓自己斷了腿。”

    齊冷微微一笑:“但

    是結果是好的,不是嗎?那些女子再也不用因為丈夫和父親的罪過,被發賣為妓凌辱了。”

    沈青筠輕輕點了點頭,說了聲:“嗯……”

    她難得心平氣和對齊冷道:“我扶你起來吧。”

    她甚至主動去抱住他的腰,將他慢慢扶了起來,柳木拐杖也還給了他,沈青筠道:“你的腿還是要練習行走,否則會筋脈無力,恢復不到從前水平。”

    齊冷這次沒有順勢抱她,而是拄著拐杖,道:“沒用過拐杖,也不喜歡用拐杖,所以,能不走就不走了。”

    “那可不行。”沈青筠道:“若要盡快恢復,還是要試著行走。”

    她伴在齊冷身邊,小心扶著他,齊冷側目,恰好能看到她低頭時纖長潔白的脖頸,還有身上的幽幽香氣,他心中莫名一動,一句話也脫口而出:“若你能常來陪我,我定能盡快恢復。”

    沈青筠訝然,她抬頭,看到齊冷的幽深如潭的雙眸,潭水洶涌又靜謐,仿佛能將她整個人吞噬,沈青筠慌了下,她移開目光,但雙手仍然小心攙扶著他:“我不好出宮,今日還是借嘉宜公主的馬車出來的。”

    正當齊冷微微失望時,沈青筠卻又道:“但,我會盡量出宮,來幫你恢復的。”

    齊冷完全沒想到她會這般做,他愕然片刻后,意外的欣喜不由從心頭涌現,沈青筠都沒有抬頭看他,只是扶著他,輕聲道:“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不過你不必問了,就當我為天下女子,感謝你吧。”

    還有為了那個曾經掌握不了自己命運的沈青筠,謝謝他-

    齊冷在府中養傷,除了沈青筠,穆雨煙也來看過他,穆雨煙還為他送來了她親自求的平安符:“這是相國寺的平安符,可以保殿下以后平平安安。”

    定王府現在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穆雨煙卻反其道而行,足以見其情深意重。

    若換做別人,這樣一個美貌柔弱的少女,在逆境時不離不棄,只怕早已感動萬分了,只可惜,穆雨煙碰到的是齊冷。

    齊冷沒有收她的平安符,而是道:“穆娘子尚未婚配,貿然來定王府,恐怕會惹人閑話,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穆雨煙眼眶一紅:“殿下就這般討厭雨煙嗎?”

    齊冷嘆了口氣,看來上次萬壽節和穆雨煙說的話,并沒有讓她死心,他于是直截了當道:“穆娘子先前不愿意嫁給本王,如今又對本王甚是殷勤,這是為何呢?”

    穆雨煙愣了下,她總不能說她夢到了齊冷要當皇帝,這才對他前倨后恭吧,她一時之間語塞,齊冷卻道:“穆娘子向來心比天高,但本王卻認為,女子心高一點,不是罪過,男子想建功立業,稱王為相,這難道不是心高么?為何女子稍有野心,就口誅筆伐呢?”

    不知為何,齊冷自從重生,見識過沈青筠所有的痛苦后,他開始能設身處地,去為這些被忽視的弱者考慮,如果前世他能多關心些沈青筠,多為沈青筠著想些,而不是滿腦子是他的宏圖霸業,他們或許不會是那個結局。

    其實,對自己的妻子給予一些關心,并不是多么耗費時間的事,也不是多么難的事,真的做起來,也不妨礙他所謂的正事,只可惜前世他沒有意識到,還好,今生他還有機會,可以改變自己。

    所以齊冷學會換位思考后,是真的認為穆雨煙有野心沒有過錯,但穆雨煙卻慌忙否認:“不是這樣的……我沒有……”

    她在害怕,因為在男尊女卑的大齊,女子的衡量標準就是恭順溫柔,心比天高,就是錯的。

    齊冷又嘆了口氣,道:“穆娘子不必急著否認,本王只是想說,如果穆娘子是因為覺得本王日后會問鼎江山,才對本王另眼相看,那大可不必。”

    穆雨煙沒想到齊冷居然就這樣明明白白說出來了,她頓時瞠目結舌,看著坐在紫檀書案前,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仍然掩不住豐神俊朗的齊冷,她甚至嚇到后退一步,慌張去看四周,確定無人后,才道:“殿……殿下……”

    齊冷平靜道:“太子皇兄尚在,本王沒有那個本事,也沒有那個野心,去奪位,更何況,父皇對本王的態度,穆娘子也是看到的,所以這輩子,本王定然是無緣皇位的。”

    穆雨煙咬著唇,她心中還在心驚肉跳:“這……”

    “穆娘子請回吧,本王注定給不了你想要的。”

    所以說來說去,他還是覺得自己是為了想當皇后,才巴巴前來送平安符的。

    穆雨煙淚水在眼眶中打轉,是的,她不否認她獻殷勤,是存了想當皇后的心思,可是,她更想體會夢中那個看不清面目的、被齊冷另眼相待的皇后的感覺。

    那個傾國傾城的皇后,齊冷為了讓她誕下嫡長子,完全不寵幸其他女子,穆雨煙至今還記得她那種又嫉又慕的感覺,一個站在權勢最頂端的男人,一個長相俊美、又精明強干的帝王,甘愿為一個女人折腰,那個女人,該是何等幸福。

    穆雨煙對那個女子的嫉妒和艷羨,慢慢變成了對齊冷的渴望和思慕,所以她不是因為想當皇后才對齊冷虛情假意的,她是有幾分真心的。

    穆雨煙鼻子一酸,行了個禮后,轉身就走。

    她的兄長穆麟在廂房外面等她。

    穆麟身高八尺,英姿勃發,只是臉上有刺青,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曾經的囚徒身份。

    穆麟瞟了眼她手上的平安符,說道:“沒送出去吧?”

    穆雨煙低頭,沒有作聲。

    穆麟道:“當初我勸你嫁給定王,你說定王不得圣寵,你不嫁,如今你又覺得定王好了……唉,我早說過,定王長相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雖然他為人冷淡,但只要他把你當妻子,一定會給予你足夠的尊重的,你如今后悔,實在太遲了。”

    穆雨煙咬著唇,淚水終于掉了下來。

    穆麟狠著心:“你現在哭,又有什么用呢?是你自己有眼無珠,錯過良緣,怪不得旁人。”

    穆雨煙垂頭,只是掉著淚,穆麟道:“你自己回去吧,我還要和定王談正事。”

    說罷,他也沒再理穆雨煙,而是推門,進了廂房。

    對于這個妹妹,他能勸的都勸了,剩下的,只有她自己能想通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她夢中嫉妒的、艷羨的皇……

    穆麟進廂房的時候, 齊冷臉色明顯比見到穆雨煙高興多了。

    穆麟還是龍衛軍都虞侯的時候,齊冷就和他認識了,穆麟還記得當日那個高大俊朗的四皇子扔給他一柄長槍:“你是穆麟?聽說你武藝很好, 和本王比試比試?”

    大齊皇子向來身體孱弱,還從來沒有齊冷這樣矯健精壯的,穆麟接了長槍, 在校場和齊冷比試了起來。

    那日兩人比試的酣暢淋漓,穆麟雖是個武人,但不是個頭腦簡單之輩, 相反非常有謀略,他和齊冷惺惺相惜,自此就成為生死之交。

    其后, 穆麟一步步做到龍衛軍都指揮使,齊冷也執掌了神武軍,看似高升,其實一個因為臉上有刺青被文臣看輕,一個被父親厭棄,都是每日如履薄冰。

    只不過, 穆麟和齊冷一樣,雖然如履薄冰,但從未消沉頹廢, 他也和齊冷一樣,懷抱著將胡人驅逐出大齊土地的夢想。

    穆麟盤腿坐在齊冷對面,他看了眼齊冷身側的柳木拐杖:“看來殿下這次, 傷的實在不輕。”

    齊冷不以為意:“命保住了就行。”

    穆麟又將帶來的龍衛軍的傷藥送給齊冷,齊冷收下后,問道:“什么時候從熙州回來的?”

    “昨日。”

    穆麟于是談起在熙州的所見所聞, 穆麟此次是樞密院安排他去熙州查看軍務,這種委派,一般都是敷衍了事,但穆麟偏偏十分認真,只因熙州臨近黨項,是邊關重地,馬虎不得。

    他這一查看,居然發現熙州邊軍逃者高達四萬,且熙州守將并未上報,而朝廷仍然給這四萬逃軍發兵餉,穆麟怒道:“雖說逃兵之事,乃是頑疾,非改革軍制不能治,但軍餉一事,完全是熙州守將私吞,我已寫好奏疏,明日就將此事稟明陛下,請陛下嚴查。”

    齊冷還記得前世就是穆麟這一封奏疏,將他自己害的家破人亡,齊冷勸道:“如今上疏還不是時機。”

    他道:“你以為父皇不知曉軍中逃兵眾多、守將吃空餉的事么?不要說熙州,就連京城禁軍,說有十萬,真實

    人數五萬都不一定有,兵籍虛占,有其名無其人比比皆是。”

    穆麟不解:“既然陛下知曉,那為何不管呢?”

    “父皇老了,丹藥將他的身體都掏空了,他沒有那個心力去整飭軍政,因為若整飭軍政,必要殺一批貪污的文官,以儆效尤,可祖訓規定,文官非造反大罪,不可殺,他又下不了決心違背祖訓,只能睜只眼閉只眼,當作沒看到,他沒看到,就代表沒有發生。”

    穆麟道:“難道就任由那些蠹蟲蠶食百姓的血汗嗎?”

    齊冷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如今只能等。”

    “等皇位易主么?”穆麟苦笑:“上次我要上書,勸陛下設軍器監,殿下也說,陛下不會同意的,勸我等,如今又勸我等,但是,太子登基后,難道太子就能下得了決心,殺文官?”

    穆麟此話一出,齊冷也沉默了,事實上,太子連犯國法的舅父都不忍心殺,更別提殺文官了。

    穆麟試探道:“殿下……”

    “不要再說了。”齊冷打斷他。

    穆麟咬了咬牙,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道:“無論殿下作何抉擇,龍衛軍和穆麟,都永遠站在殿下身后。”-

    穆麟和齊冷在談正事的時候,穆雨煙紅著眼眶,吸了吸鼻子,怏怏的坐上馬車,車夫準備回穆府時,穆雨煙卻讓車夫改去皇宮。

    她在和穆麟賭氣。

    其實她這個兄長,對她十分好,她幼時父母早逝,兄長為了保護她不受欺負,才會和人斗毆,刺配充軍,但兄長十分爭氣,就算充了軍,短短幾年就立了軍功,還當上了龍衛軍指揮使,讓她也成了官家娘子,享受榮華富貴。

    而且兄長因常年不在家中,怕娶的嫂嫂對她不好,所以一直沒有娶親,為人兄長,做成這個樣子,也算是無可指摘了。

    穆雨煙知道自己不該怪穆麟,但人不就是這樣么,對越親近的人,越會使小性子,穆雨煙賭氣之下,也不想和數月未歸的兄長團聚,而是去往那個對她滿是冷言冷語的皇宮。

    去往皇宮的途中,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有病。

    她蜷縮在馬車中,一時想著兄長,一時想著齊冷,委屈的直掉著眼淚,她抽抽噎噎的,又怪兄長不幫她,又怪齊冷不信她,不知不覺,就靠在車壁上睡著了。

    她沉沉睡去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飄到了半空,當費力睜開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在一片牡丹園中。

    她手里還拿著一朵牡丹,身體是躲在一顆碗粗的樹后,樹前方,是一個穿著深青襖裙,背對著她的身影,那身影,她一眼就能認出來,是那位傾國傾城的皇后。

    而正對著她的,那個人,她有些不太熟悉,但費力回想了下,終于想到他好像是皇后的兄長,名字叫什么……沈忌?

    沈忌好像很憤怒的樣子,他壓低著聲音,說道:“你是什么意思,為何我在宮中的耳目說,父親勾結魏王,齊冷要對父親下手?”

    皇后的聲音十分平靜:“是么?我不知道。”

    “少裝糊涂了,你不是齊冷的枕邊人么,他對你敬重有加,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沈忌握緊拳頭,一副想殺了她的架勢:“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你也別想活,你別忘了,你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如果齊冷知道,他一定嫌棄你還來不及,更別提讓你當皇后了。”

    穆雨煙聽到這句后,她心驚肉跳,身體也躲在樹后,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發現,滅了口。

    被沈忌這樣威脅,皇后語氣還是很平靜:“我從沒忘了我是個什么東西,不需要你一遍一遍提醒我。”

    “哼,當皇后久了,以為翅膀硬了么?”沈忌說道:“我和你,可是同生共死,咱倆的性命,連在一塊。”

    他頓了頓,道:“聽明白了嗎?沈青筠?”

    樹后的穆雨煙,聽到這三個字時,頓時驚訝到捂住嘴。

    前世和今生交雜在一塊,前世她視為仇敵的皇后,今生她視為知己的青筠姐姐,怎么會?

    她們居然是同一個人?

    皇后聽到了動靜,她微微回過頭,那張臉,和沈青筠一模一樣。

    果然是同一個人。

    馬車里的穆雨煙,活生生嚇醒了。

    她額頭上全是嚇出來的冷汗,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過來。

    方才是做夢,如今是現實,所以她夢中嫉妒的、艷羨的皇后,就是沈青筠?

    而前世,就是皇后親自勸諫,將她父兄一家送上死路,讓齊冷對她更加又愛又憐。

    那么,沈青筠害死的,是如今權傾朝野的沈謙父子?

    穆雨煙的心忽然狂跳起來,如果沈青筠的兄長,也就是那個叫沈忌的男人,提前知道沈青筠會將他送上死路的話,那,他會怎么做?沈青筠又會怎么樣?

    第58章 第 58 章 她到底變成了一個什么樣……

    穆雨煙想起上一世, 齊冷想讓他的皇后誕下嫡長子,所以碰都沒碰過她這個賢妃,結果她還一起背上了善妒的罵名, 說是她阻止齊冷選妃,她委屈至極,自然而然將這筆帳算到皇后沈青筠身上。

    她沒什么眼界, 不知道該如何去報復沈青筠,她也不敢像話本子里寫的那樣去下毒謀害皇后,想來想去, 只能去尋沈青筠,“不經意”跟她炫耀,齊冷是如何寵愛她, 是如何讓她侍寢的,她想讓沈青筠嫉妒她,這就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報復方式了。

    只是,沈青筠根本就不在意,反而齊冷尋到她這里,警告她皇后身體不好, 讓她不要去打擾皇后。

    她不敢不聽齊冷的話,畢竟齊冷是皇帝,她只是一個妃嬪, 但是夜里,獨守空房,淚濕枕巾的時候, 她還是會默默的討厭沈青筠,她會想,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沒有沈青筠, 齊冷就會讓她侍寢,她就會誕下孩子,不會被文官上折子罵她善妒,責她不能為皇帝綿延子嗣,連累兄長也被人罵。

    馬車里,穆雨煙纖細手指抓住裙擺,因為害怕,她身體和手指都抖到不行,但想到前世的痛苦,她慢慢下定決心,對外面車夫道:“去沈府。”-

    在沈府旁邊,穆雨煙下了馬車,她看著巍峨高大的朱色大門,心里跟打鼓一樣狂跳,忽然朱色大門開了,穆雨煙一慌,躲到石獅子后面。

    出來的是一個白衣俊俏郎君,穆雨煙仔細一看,應該是沈相的公子,沈忌。

    不過奇怪的是,像沈相這么大的官員,其子一般也都有官職,不知為何沈忌還是布衣。

    穆雨煙自然不知曉沈忌有癲癇不能為官,她躲在石獅子后面張望著,本想邁前一步,去尋沈忌,但想到剛入宮時,呂家的娘子嘲笑她的名字像青樓女子,是沈青筠替她解圍,說“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里雨如煙”,她的名字詩情畫意,很是好聽。

    在其余貴女嘲笑她入宮是為了攀個好親事的時候,又是沈青筠告訴她,說想讓自己過得好點,沒有過錯。

    穆雨煙手攥緊裙擺,她有些茫然了,這一步,她始終邁不上去。

    沈忌已經上了馬車,穆雨煙怔了下,下意識就從石獅子后出來,跟上馬車,還好馬車行走的十分緩慢,七繞八繞,繞到了一家綢緞莊。

    沈忌又下了馬車,進了綢緞莊,挑了半天,挑到一匹正紅云錦,

    穆雨煙聽到他說道:“筠娘膚色白皙,穿這正紅色,定然能襯得雪膚玉貌。”

    原來他是為沈青筠買衣衫的。

    但兄長為妹妹買衣衫,著實有些奇怪,穆雨煙的兄長那般疼愛她,但也不會特地去綢緞莊花費半個時辰,只為給她挑一匹襯膚色的綢緞。

    穆雨煙還沒來得及尋思,沈忌就定下了這匹綢緞,他仔細撫摸著光滑的紅色云錦,想象制成衣衫穿上沈青筠身上,該是何等驚艷。

    沈忌讓隨從付了錢,自己則心情愉悅的出了綢緞莊,眼看著他就要上門口的馬車,穆雨煙想到前世的獨守空房,以淚洗面,難道今生,她還要過這種日子嗎?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一咬牙,就往前走了幾步,攔在沈忌面前。

    沈忌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是?”

    穆雨煙鼓足勇氣道:“我是龍衛軍都指揮使的妹妹,穆雨煙,來尋沈公子,是有要事相告……”

    她還沒說出口,沈忌的隨從已經付了錢,抱著綢緞,從綢緞莊出來,只是出門的時候,卻遇到一個年老的乞丐,乞丐老眼昏花,顫巍巍拉住隨從懇求,手上臟污也不小心蹭到云錦上。

    沈忌見狀,眉頭一皺,憤怒瞥了眼隨從,他自己的衣服可以臟,送給沈青筠的云錦絕對不能臟。

    隨從見他動怒,唬了一跳,一腳踹開那乞丐,思及回府還要受罰,更氣得連踢那乞丐好幾腳:“瞎了你狗眼了,這云錦你賠得起嗎?”

    穆雨煙哪里見過這種場面,頓時瞠目結舌,沈忌當沒看到一樣,或許人命在他的眼里,的確如草芥一樣。

    他反而問穆雨煙:“穆娘子有何要事?”

    穆雨煙瞧了眼那乞丐,有些欲言又止,沈忌慣會察言觀色,怕嚇壞了她,于是叫了停,沈忌道:“若沈某記得沒錯,穆娘子也是入宮陪伴嘉宜公主的貴女之一吧。”

    穆雨煙這才回過神,她道:“嗯……”

    沈忌猜測:“那穆娘子說的要事,莫非和筠娘有關?”

    穆雨煙抓緊裙擺,一臉慌亂,沈忌盯著她,道:“若不方便的話,可去茶坊詳談。”

    穆雨煙卻看了眼被踢的站不起來的老乞丐,她咬著唇,手指攥了又松,半晌,才小聲道:“也……也不是什么要事,就是……青筠姐姐很得嘉宜公主信任,我很羨慕,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沈公子能不能幫我在青筠姐姐面前美言幾句,讓嘉宜公主也信任我一點……”

    她說到后來,已經是語無倫次:“我……我攢了些銀錢,可以給沈公子……”

    她這怯生生,慌里慌張的模樣,的確很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娘子求人辦事,羞于開口的樣子,沈忌心中不由鄙視了她一通,甚至還想,果然是囚犯穆麟的妹妹,小家子氣,難等大雅之堂。

    只不過他面上看不出鄙視神色,沈忌婉拒道:“女兒家的閨閣事,這個忙,請恕沈某幫不上。”

    穆雨煙有些失望,沈忌又和她客套了幾句,才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穆雨煙怔怔站在綢緞莊門口,此時車夫來尋她:“娘子,還去皇宮嗎?”

    穆雨煙終于回過神,她快步走到老乞丐面前,費力將他攙扶起。

    她對車夫道:“我自己回去,你將他扶上馬車,送去安濟坊吧。”

    “安濟坊?”

    “嘉宜公主不是說服陛下,在城中設安濟坊,收留老弱么,你將他送去安濟坊。”穆雨煙將自己身上銀錢都拿了出來:“把這些,給他買藥。”

    老乞丐自然是千恩萬謝,穆雨煙鼻子一酸:“你別謝我,曾幾何時,我也是和你一樣的人。”

    兄長被發配的時候,她也差點淪落街頭為乞,要不是隔壁好心的娘子收留了她,她的境遇,不會比這老乞丐好到哪去,更無法等到兄長立了戰功回來接她。

    做了幾年的官家娘子,穿了好衣服,戴了好首飾,都快忘了自己的出身了,直到看到這老乞丐被沈忌隨從當成草芥毆打,她才驚覺,她居然為了自己的欲望,要和沈忌這樣的人合作,去害對她不薄的沈青筠。

    她到底變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啊?

    車夫帶著老乞丐走后,穆雨煙漫無目的的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頭,她一邊哭,一邊擦著眼淚,后怕和慌張充斥著她的內心,她方才差點成了一個劊子手,差點就害死了沈青筠。

    她其實只想嫁的好點,當上皇后,揚眉吐氣,讓建安城的人不敢再嘲笑兄長,也不敢再嘲笑她,齊冷和沈青筠都說,她的野心沒有過錯,可如果為了野心害死了人,那還叫沒有過錯嗎?

    穆雨煙一邊走,一邊哭,她突然不想去皇宮了,她想回家-

    皇宮中的沈青筠,還不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嘉宜公主央她去東宮,瞧一瞧太子:“皇兄的狀況,真的不太好,父皇懷疑邢國公的事情,他也知情,父皇覺得,邢國公若不是為了幫皇兄結交大臣,也不會去販賣孤女,而不知情的那些大臣,又覺得父皇是為了皇兄,才會輕罰邢國公的家眷,甚至修改律法,皇兄真是左右不是人。”

    沈青筠道:“所以太子一病不起?”

    “嗯。”嘉宜公主遲疑了下,又道:“我知道,四哥那邊狀況也不太好,被父皇打個半死不說,他舅父還被父皇判了絞刑,林嬪如今簡直恨毒了他,而且親近太子的大臣,還覺得他是故意陷害太子,說他如果早通知太子,讓太子對邢國公大義滅親,太子就不會如此被動,唉,這次慈幼局的事,簡直沒有贏家。”

    沈青筠道:“至少,桃花她們得救了。”

    “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吧。”嘉宜公主道:“不過,比起擔心四哥,我更擔心太子皇兄,你也知道,四哥從小就不得父皇寵愛,艱難困苦他經歷多了,而太子皇兄是嫡長子,又有邢國公等老臣忠心耿耿,他一直是順風順水的,這是他遇到的最大磋磨,我真擔心他過不了這個坎。”

    嘉宜公主央求道:“筠娘,我總覺得,太子皇兄對你不太一樣,你能不能去勸勸他?”

    沈青筠猶豫了一下,并非是她不擔心太子,而是她好像覺得,太子根本不想見她。

    那日病重的太子喚她進殿,待她進去后,又讓她出去,此舉讓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反復回想起太子當日的眼神,總覺得,太子把這當成最后一眼,此后再不想看到她。

    是因為慈幼局的案子,她也有份么?逼死邢國公的人,也有她一個。

    所以沈青筠其實不敢去面對太子。

    偏偏嘉宜公主道:“筠娘,你就試試吧,總不能看著皇兄這樣一直消沉下去吧。”

    這句話,讓沈青筠又猶豫了下,在她當初逃出青樓的時候,是太子用一個月的時間,讓她卸下心防,那這次,不管太子愿不愿見她,這個坎,她還是盡力幫太子度過吧。

    第59章 第 59 章 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著……

    太子果然不愿意見沈青筠。

    嘉宜公主和沈青筠毫不意外的, 吃了個閉門羹,東宮侍從小心道:“殿下尚在病中,無法見客, 公主和沈娘子還是請回吧。”

    嘉宜公主道:“我都來好幾次了,皇兄都不見我,麻煩通傳下, 就說姌姌很擔心皇兄,想見見皇兄。”

    侍從只是客氣道:“公主請回吧。”

    沈青筠微微蹙眉,她對嘉宜公主道:“公主, 您先回菱月閣吧,青筠在這里等候殿下。”

    “可……”

    “公主放心,青筠今日一定會見到殿下的。”她頓了頓, 又道:“或許,公主不在的話,事情才好辦。”

    嘉宜公主琢磨了下沈青筠的話,筠娘說的對,如果沒有旁人在的話,太子說不定就拋卻顧慮了, 她于是道:“好,我先回去。”

    說罷,她就帶著幾個婢女, 一步三回頭的回了菱月閣。

    但嘉宜公主走后,太子卻依然不愿見沈青筠。

    這其實也在沈青筠意料之中,她仍然耐心

    在東宮外等候, 此時已是盛夏,日光強烈,酷暑難耐, 沈青筠本就體弱,她站在烈日下,身軀有點搖搖欲墜,而東宮內,太子靠在榻上,臉色是病態的蒼白,他聽著侍從回稟,手指也不由微微顫抖。

    他內心在天人交戰,他不愿見沈青筠,因為是他的舅父將她拖入了無邊的深淵,他根本不敢見她。

    他不言不語,直到侍從匆匆進來,稟報道:“沈娘子暈倒了……”,他才驀然從榻上下來,那般克己復禮的一個人,居然驚慌到鞋子都沒穿,就那般撐著病體,踉蹌奔去宮門外-

    沈青筠是在裊裊的檀木芳香中悠悠醒來,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個仙鶴形狀的香爐,正如它的主人一般,高潔如鶴。

    太子坐于榻前,他不停輕咳著,看到沈青筠醒來,他蒼白面龐明顯松了一口氣。

    沈青筠費力撐起身體,太子本想伸手去扶,但手腕剛剛抬起,又無聲落下。

    沈青筠自己撐著身子,靠在榻上,她本來還想下榻行禮,太子卻道:“醫師說,你是傷了暑,所以還是好好休息吧。”

    他抿了抿唇,又垂首黯然道:“等你好些,吾就讓人將你送回菱月閣。”

    沈青筠還沒忘記自己這回來的使命,她道:“勞煩殿下關心,青筠很好。”

    她輕輕嘆了口氣:“但殿下,卻不太好。”她頓了頓,問:“殿下還沒放下邢國公的事么?”

    太子顯然不太愿意和她探討這件事,他站起道:“沈娘子休息吧,吾先走了。”

    沈青筠一急,差點跌下榻,太子疾步扶住她,他眉間郁郁神色不減:“你又何必?”

    他道:“父皇都不理睬吾了,你一個小娘子,何必要費這個功夫呢?”

    沈青筠想起十歲那年被太子的搭救,她道:“因為殿下曾經幫助很多人走出陰霾,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于風雪。”

    太子苦笑:“是么?但若恰巧是吾,讓她們不得不卷入陰霾的呢?”

    沈青筠愣了下,太子喃喃道:“你想必也知曉,邢國公販賣孤女的理由,父皇猜的沒錯,邢國公的確是為了孤。”

    他痛苦道:“吾才是最大的罪人。”

    沈青筠張口結舌,一時之間,她也想不到該如何安慰太子,片刻后,才道:“可是殿下也不知曉啊,如果殿下知曉,一定會阻止邢國公這樣做的。”

    “沒有如果。”太子忽道:“那些被販賣的孤女,也不會原諒吾。”

    “不。”沈青筠就是被販賣的孤女之一,她知道她不能代表桃花她們,畢竟芙蓉還丟了性命,她只能代表她自己,她斟酌言辭,用楊絮的身份說道:“若是我的話,我不會怪殿下,因為殿下根本就不知情,誰害的我,我恨誰,我不會遷怒毫不知情的人。”

    太子定定看著她,面容似是悲傷,又似是喜悅,原來她沒有恨他么,可是,她不恨他,他卻仍然不能原諒他自己。

    這些時日,他總是能回想芙蓉橫死的模樣,沈青筠說不會遷怒他,可捫心自問,對這些被害的孤女,他真的能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嗎?

    他不能。

    沈青筠也看出來了,她心中輕嘆,太子的道德感太強了,這道德束縛就像沉重枷鎖一樣,讓他無法解脫。

    有時候,真的是冷血的人會過得好些。

    她道:“殿下若真覺得對不起那些孤女,那就好好當一個儲君,將來好好當一個皇帝,好好治理大齊,這樣,她們余生歲月能順利些。”

    太子卻苦笑了聲,他道:“日前在相國寺的時候,沈娘子對吾說,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沈娘子還說,若吾能為君,那大齊會安居樂業,海晏河清,時至今日,沈娘子還這般想么?”

    沈青筠略微猶豫了下,她那時的確是這般想的,可經歷過邢國公的事后,她又想,漢文帝曾經逼死自己的舅舅薄昭,唐高宗也曾除掉舅舅長孫無忌,而太子卻因為親情,沒有辦法殺掉邢國公,那有朝一日,他登上皇位,對不同政見的宗族和大臣,要如何處置呢?

    他會不忍心處置的,他連除掉害他的魏王和呂貴妃,都背上了沉重心理負擔。

    所以就算沈青筠再怎么將太子當作潔白月光一樣的存在,她也沒辦法毫不猶豫點頭。

    太子許是看出了她的猶豫,他道:“吾當不好一個皇帝。”

    沈青筠心里一驚:“不是的,殿下能成為一個好皇帝的……”

    太子搖了搖頭:“何必自欺欺人呢?吾都不自欺欺人了。”

    他道:“邢國公販賣孤女,罪大惡極,吾卻因為舅甥之情不忍心處置他,甚至要求阿冷也違背良心隱瞞,因私而忘公。”

    “吾自幼就立誓,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要做一個仁慈寬容的儲君,但太過仁慈,太過寬容,便是沒有辦法達權通變,吾不忍心處置邢國公,也不忍心陷害魏王母子,更不忍心處置忠心耿耿的文臣,而大齊重文輕武,軍隊孱弱,已經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了,若吾真的登基,文臣以死相逼,吾能堅定變革嗎?”

    太子嘆道:“吾做不到。”

    病中時日,他反復思量,魏王被除,他沒有想象中的開心,邢國公自盡,他更是困于負罪感中難以解脫,終至一病不起,他也漸漸明白了,他真的不適合做這個儲君,更不適合做這個皇帝。

    沈青筠咬唇,她眼眶一紅,側過頭去:“青筠只希望殿下好好活著,歡喜度過一生。”

    太子凝眸看她:“你放心,吾會好好活著,歡喜度過一生的。”-

    沈青筠身體稍好后,太子便讓婢女將她送回菱月閣,嘉宜公主在焦急等著她。

    一見到沈青筠,嘉宜公主就問道:“怎么樣?皇兄見到你后,沒有再意氣消沉了吧?”

    沈青筠遲疑了下,她也不知道這次的說服效果怎么樣,她道:“殿下答應青筠,會好好活著,歡喜度過一生。”

    嘉宜公主有些疑惑蹙眉,但很快,她就道:“既然皇兄這樣說,那就代表他想通了。”

    嘉宜公主心中沒什么城府,她高高興興的說道:“筠娘,我就說皇兄對你不一樣,你一去,皇兄就好了。”

    沈青筠道:“我也沒說什么……”

    嘉宜公主只當她在謙虛:“不,皇兄得的是心病,需要解語花陪著他,你就是這朵解語花。”

    她還道:“皇兄對我恩重如山,皇兄病了,比我自己病了還讓我難受,筠娘,你真是我的恩人。”

    嘉宜公主興高采烈的,但沈青筠心中卻一直犯嘀咕,太子真的想通了嗎?

    可是,她離開太子寢宮時,他那模樣,不像呀。

    她該形容太子那時的表情呢,那是一種好像下定某種決心的神情,但太子,會下定什么決心呢?

    沈青筠不知道。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數日后,病體孱弱的太子面見正始帝,父子二人閉門詳談,據內侍說,萬歲殿中,二人都是涕淚橫流。

    從萬歲殿出來后,太子就因為舅父的罪過,效仿東漢的太子劉疆,引愆退身,自請廢黜太子之位。

    一時之間,滿座皆驚。

    而正始帝傷感之下,也接受了太子的請求,將太子廢為岐王,封地岐州。

    不少同情太子的文臣上書給正始帝,說邢國公的罪過,與太子無關,希望正始帝收回成命,東宮門前也是絡繹不絕的老臣,但父子二人,一個是鐵了心要廢太子,一個是鐵了心不愿再當太子,任憑大臣再怎么勸說,都無濟于事。

    正始二十六年八月,大齊最大的政局變動終于落地,從此大齊再無太子齊湛,只有岐王齊湛。

    沈青筠也終于明白了那日太子到底下定了什么決心,原來他已經決定放棄太子之位了。

    這個決定,不可謂不冒險,自古以來,在新帝登基后,前太子還活著的,寥寥無幾,太子這是寧愿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愿登上皇位,害了這個亟需變革的國家。

    他到底還是那個光風霽月、襟懷坦蕩的君子。

    第60章 第 60 章 賽朝霞

    一切塵埃落定, 為絕有心人之念,太子自請離開京師,前往封地岐州。

    他離開的前一日, 拜別正始帝,正始帝看著已不再束著通犀金玉帶、一身素衣的太子,渾濁目中淚光點點, 他知道,太子此次一走,或許再無父子相見的機會了。

    千言萬語, 化作一句:“湛兒,你是為父的好兒子,一路……小心。”

    太子含淚叩首, 一步三回頭,離開了萬歲殿。

    回到東宮的時候,東宮屬官都請求隨他去岐州,他一一婉拒,

    這些屬官都是難得的人才,應該留在京城為國出力, 而不是陪他去岐州。

    齊冷也趕來了東宮,之前太子引愆退身的時候,一直拒絕見他, 這次大事已了,便同意見他。

    齊冷腿還沒大好,他一瘸一拐, 一見到太子,就眼眶一熱,撩袍跪下, 慚愧道:“是齊冷對不起皇兄……”

    太子欲將他扶起,齊冷卻堅持不起來:“若非齊冷沒有守承諾,向父皇和盤托出邢國公的罪過,皇兄就不會引愆退身,齊冷……愧對皇兄……”

    齊冷向來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此次極度內疚之下,淚水竟然奪眶而出,太子溫和勸道:“阿冷,邢國公的事,你沒有錯,相反,皇兄還要感謝你。”

    齊冷錯愕,太子緩緩道:“假如你真的信守了對我的承諾,那我的余生,必將每日活在痛苦之中。”

    太子嘆道:“我見過芙蓉的慘死,見過桃花的眼淚,假如舅父的罪過因我而隱瞞的話,我又怎么能安心呢?恐怕不出兩年,我就會因為良心的自責而一病不起,魂歸九天了。”

    他道:“所以阿冷,你是皇兄的救命恩人。”

    齊冷卻不這么認為:“可皇兄是父皇的嫡長子,是大齊名正言順的儲君,皇兄可以擁有這無邊江山的,卻因為齊冷,被迫自請廢黜太子之位,齊冷萬死難辭其咎!”

    太子微微嘆氣:“阿冷,江山于我,并非我所欲也,我畢生所求,唯國泰民安爾,但我若登基,對大齊,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頓了頓:“我認識到了這一點,父皇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如今黨項、回鶻等異族都虎視眈眈,而大齊號稱百萬雄師,卻每次都被異族打得丟盔卸甲,大齊到了不得不變的時候了,可我,做不到這一點。”

    太子苦笑一聲:“我已經可以預料到,當我想推動變革的時候,宗親和文官會是如何一波一波的前來請求我收回成命,他們會哭求,會死諫,而我,根本沒有辦法面對這一切,我不忍心見到任何人死亡,可帝王,手上又如何能不沾血?”

    太子看著自己潔凈的雙手,他喃喃道:“阿冷,我做不到的,我已經決定放過我自己了,你也放過我,不要再逼我做不適合的事了。”

    齊冷咬牙,他垂著頭,跪在地上,豆大的淚珠顆顆砸在烏木地板上,太子輕嘆,他蹲了下來,像幼時那般,輕輕拍著齊冷的肩膀,鼓勵道:“阿冷,你是天上的雄鷹,如今是你大放異彩的時候了,皇兄會在岐州,等著你的好消息的。”

    太子這是鼓勵齊冷去爭儲了,齊冷訝然,他眸中含淚,抬首看向太子:“皇兄……齊冷不是為了……才沒有遵守對皇兄承諾的……”

    “我知道。”太子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皇兄一直知道,皇兄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皇兄一直相信你。”

    他眼神之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芥蒂,而是如常的赤忱坦蕩,齊冷心中一熱,咬牙忍住眼淚,太子又道:“阿冷,旁人都說你冷心冷面,但皇兄不這么認為,皇兄覺得,你比任何人都重情重義。如果你真想報答皇兄的話,就不要再退讓,你也知道,廢太子在歷朝歷代的下場,假若你想讓皇兄好好活著的話,就盡你的全力,走到那個位置。”

    太子的語氣帶著一絲溫和的勉勵,這就是太子,這就是那個永遠照拂他的長兄,齊冷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從眼眶中涌出,半晌,才哽咽道:“齊冷……遵命。”-

    太子乘坐馬車從京城去岐州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殘陽下,太子的車駕顯得格外凄清。

    齊冷堅持來送太子,送到汴河長堤時,太子道:“阿冷,送到這里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齊冷眼眶發紅:“皇兄,路上保重。”

    太子頷首,此時一輛富麗馬車急匆匆駛來,馬車停在太子車駕前,隨行的婢女撩開帷幔,現出沈青筠清麗的臉龐。

    沈青筠是和嘉宜公主一起來送太子的,嘉宜公主眼淚汪汪,和太子依依不舍道著別:“皇兄,可惜我不能出京城,否則,我一定會去岐州看你的。”

    太子失笑:“岐州又不是什么偏遠之地,反而十分富庶,你不需擔心。”

    但他越這般說,嘉宜公主越是傷心,她拉著太子的衣袖,絮絮叨叨和他說著路上當心的話,等太子寬慰完嘉宜公主,沈青筠才從馬車中捧出一盆紅色山茶花,遞給太子:“殿下該有的都有了,青筠沒什么可送的,只能送這盆親手所種的‘賽朝霞’,以此花,祝愿殿下一切順利。”

    賽朝霞,這乃是在宮中花苑的時候,太子和沈青筠談起,說她有些像他的一位故人,沈青筠思及自身境遇,心中傷感時,太子俯身折下,送給沈青筠的一朵紅色山茶花。

    當時太子對沈青筠說:“此茶花名為賽朝霞,夕陽固美,但終是余暉,不如朝霞初照,充滿無盡希冀。”

    太子還說:“過往已矣,若那位故人再世為人的話,吾只希望她此生能如這山茶花一般,灼灼似朝霞。”

    如今,沈青筠將這盆“賽朝霞”送給太子,表達希望太子日后如這賽朝霞一般,人生灼灼如霞,充滿希冀。

    太子立刻會意,他微笑看著沈青筠,然后接過這盆“賽朝霞”:“多謝沈娘子。”

    沈青筠抿了抿唇,感傷道:“殿下,珍重。”

    這或許,對他,是最好的結局-

    直到太子的車駕消失在視線中,沈青筠和齊冷都久久未離去。

    而車駕內,太子垂首看著捧在膝上的賽朝霞,他口中恍惚呢喃出兩個字:

    “楊絮。”

    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個滿身是刺的小女孩,他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警惕的抱著膝,不愿意說,但有一日,她卻主動說了:“我叫楊絮。”

    后來,她還主動說:“神仙哥哥,你要來臨安接我啊。”

    他點了點頭,說:“等我。”

    但是他食言了,他沒有來接她,反而因為他的舅父,讓她重墮地獄。

    是怎么知曉她便是那個滿身是刺的楊絮呢?

    大概是死后吧。

    是的,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他死于魏王和沈相的構陷之中,沈相污蔑他意圖謀逆,他含冤身死,因為冤屈,他魂魄徘徊于東宮之中,他見到了被他照拂的弟弟齊冷血腥登位,見到了齊冷鐵腕廢除重文輕武的祖訓,見到了齊冷設軍器監,改革軍制,他想,阿冷果然做的比他好。

    之后,他還見到了齊冷的皇后,那位相府之女,他覺得她有些面熟,但卻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讓他意外的是,沈青筠和齊冷聯手替他復了仇后,沈青筠居然自盡身亡,可是,他從不認識這位沈娘子,她為何要替他復仇?

    齊冷查出了原因,沈青筠根本不是相府之女,而是一位來歷不明的孤女,他思及那位皇后清麗秀美的模樣,漸漸將她和十歲的小刺猬對上了號,原來,是她……

    冤屈得申,齊冷替他恢復太子封號,為他修建廟宇,供奉香火,他不再于東宮徘徊,而是緩緩閉上眼,他以為他會陷入永恒的黑暗,再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回到了正始二十六年。

    他重新又活了一世-

    剛重生的那會,他決心不再犯前世的錯誤,畢竟誰愿意第二次含冤而死呢?他想和齊冷一樣,做個好皇帝。

    所以他開始和魏王保持距離,開始更加信任齊冷,他躊躇滿志,想利用他知曉未來的能力,去當好這個儲君。

    而對于齊冷,他是愧疚的,如果他不死的話,齊冷就當不了皇帝了,不過他最愧疚的,是他讓齊冷夫妻失和,讓齊冷失去了沈青筠。

    因為這份愧疚,他說服齊冷去狩獵,讓他重遇沈青筠,又說服齊冷去呂貴妃壽宴,讓他第二次遇到沈青筠。

    他在盡力撮合齊冷和沈青筠重歸于好,盡管這個過程中,他不可避免與沈青筠有了接觸,對她有了模模糊糊的好感,但他本就愧對齊冷,他無法和齊冷去爭奪沈青筠。

    雖然他知曉,他可以卑劣的利用沈青筠對他的感激和信任,輕而易舉讓她喜歡上自己,只要他愿意邁出一步,沈青筠就是他的。

    可是,道德和良心告訴他,他不能這么做。

    那一步,他始終沒有邁出去。

    他拼命壓抑住自己的感情,努力表現的對她和其余女子無二,他眼睜睜看著她漸漸對齊冷卸下心防,即使心中酸楚,可他不后悔。

    太子袖中,還珍藏著沈青筠掉落的玉蘭,玉蘭早已枯萎,但他仍然舍不得丟棄。

    太子嘴角浮現一絲苦笑,他拼了命想做好一位儲君,可他漸漸終于明白,他做不好。

    就算他知曉未來的政局走向,他也做不好。

    與其再困在這里,傷人傷已,倒不如自請廢位,將皇位讓給有能之人。

    這,大概就是他重生的意義吧。

    太子撫摸著“賽朝霞”尚帶著露水的花瓣,這花被沈青筠養的很好,灼灼如霞,蓬勃有生機,真難得,她那般渾身是刺的一個人,居然能養好花。

    太子眼中慢慢浮現柔和笑意,他喃喃道:“小刺猬,再會了,愿你以后和這花一樣,如登春臺,齊湛,余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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