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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愛麗絲·布朗

    愛麗絲·布朗的金發是染的, 碧眼是美瞳,名字是瞎起的。

    她是個徹頭徹尾的華人。

    這次下副本,她的架勢很足。懷里抱著一只貓, 肩上纏著一條蛇,頭上蹲著一只蜥蜴, 腳下趴著一個王八,活像把動物園搬上了身。

    與秦問川不同,她張揚得有些過分,以至于照片連同八卦一齊滿天飛,一現身便引得滿場嘩然——

    “這不是Brilliants的會長嗎?我三天前給他們公會遞交的申請到現在還沒被拆開。她怎么會來這種低級副本?”

    “我的天呢, 真是愛麗絲本人?不會是誰假扮的吧……”

    “誰膽子那么大敢假冒她?唉, 這個副本不會好過了。”

    那人嘟囔著, 眼里的光漸熄。

    畢竟……那是愛麗絲·布朗。

    傳聞里那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曾經她邀請某位玩家入會, 遭到拒絕后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刀, 手起刀落便了結了玩家的性命。

    更別提在副本里基本是看誰不順眼就殺誰, 只要有她在,副本死亡率總是高得驚人。

    “Brilliants”向往者無數,申請入會的信件多如飛雪,并非它那“國服第二大公會”的名頭誘人, 而是它內部有這么一條行規——

    禁止會員間內斗。

    說來也奇, 愛麗絲殺起人來不講理, 但偏偏又很講原則。會內常有不長眼的倒霉蛋沖撞她,她橫眉立目地把人瞧上半天, 一直瞧到那人膝蓋發軟腿肚打顫, 最終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將人放生。

    于是江湖上就多了這么一條傳聞——愛麗絲很瘋, 唯一能避開這瘋子的方法是入她公會。

    自此,無數人對Brilliants趨之若鶩。

    至于愛麗絲渾身掛滿動物這一事……有人說, 是因為她能同動物交流,?*? 讓動物為其奔命;也有人說,是因為她酷愛茹毛飲血,看見她那微微發烏的大紅唇了么?喝動物的血喝的。

    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淮南月不信。

    她聽完周遭人低聲的議論后,覺得后一種說法實在太扯——愛麗絲身上掛了四只動物,除了貓,剩下仨哪個有毛?

    但有一點,確實讓哪些小聲嘀咕著的玩家們說對了——

    愛麗絲作為高階玩家,主動來低階副本,可謂來者不善-

    副本內看景致明明是初夏,天卻黑得很早。六點的鐘聲還未敲,天邊的遠山便已然沒入昏沉的晦暗。

    廊上早已亮起了燈,光亮星星點點,暖黃的火色與暗夜里的樹色草色相映成趣。古韻十足的長廊放在外邊很容易便能被炒成網紅打卡點,在這兒卻因著副本內恐怖的大基調平添了幾分詭異。

    眼下離八點還很遠,大家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說話。

    淮南月懶洋洋掃了一圈,竟見著了個眼熟的身影。

    小姑娘頂著波波頭,戴著眼鏡,一臉學生氣。此刻她恰好也轉過腦袋,撞上了淮南月的視線,眼睛一亮,連忙丟下同伴,直直奔過來。

    “月姐!”六點后不能高聲喧嘩,她又實在太興奮,于是壓著嗓子喊,喊成了四不像。

    淮南月還沒說話,秦問川倒先挑著眉開口了:“喲,你是薛西吧?”

    “誒,您是……?”薛西眨眨眼,“月姐跟您提過我了?”

    “沒。”秦問川搖搖頭,話對著薛西說,眼睛卻往淮南月那邊瞥,“我讓兔子每下一個副本都給我寫個報告,之前迎春那個副本兔子不是也下了么?報告里邊講到了你。”

    “您認識兔子姐啊!”薛西更興奮了,“兔子姐人超級好的,真特溫柔。”

    秦、淮:……

    溫……柔……

    “嗐,那什么。”秦問川摸摸鼻子,岔開了話題,“那你倆先聊,我四處轉轉去。”

    她這一轉就轉得有點久。

    淮南月抱著胳膊站在樹下,側耳聽著薛西叭叭一大堆。小姑娘從進了某個公會講到了古代區的景色很好看,淮南月則時不時“嗯”一聲,點兩下頭。

    直到周遭忽然安靜下來,而她由于慣性仍舊點了點頭時,小姑娘終于有些憋不住了:“想啥呢月姐,我啥也沒說,你就點頭。”

    淮南月恍然回神。

    她這才發現自己有些……心不在焉。

    “抱歉。”淮南月的手指蜷了一下,片刻后,放棄找借口,極為坦誠地說,“我同伴去了挺久也沒回來,我在想她干什么去了。”

    “也是……”薛西輕輕嘟囔,“去了那么久也沒回來,確實奇怪。”

    淮南月“嗯”了一聲。

    “月姐你別急,我幫你瞅瞅她去哪兒了。”薛西笑道,“你別看我戴著眼鏡,我在找東西方面可是一把好手。”

    淮南月下意識在心里說:我沒急。

    但這句話終究沒有說出口,一是淮南月向來懶得反駁人,二是……

    巴巴地說上這么一句,就好像她有多在乎似的。

    然而倆人四處張望了好久,卻始終沒瞧見秦問川的身影。

    直到快八點,秦問川才匆匆忙忙歸來。

    她的右臉破了一道口子。

    “干什么去了?”淮南月看著那道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微微蹙起眉。

    “沒。”秦問川聳聳肩說,“碰上愛麗絲,敘敘舊。”

    “你倆有交情?”

    “算是吧……”秦問川笑起來了,“她之前想殺我沒殺成,還被我順走了一個道具。”

    淮南月:……

    秦問川沖她wink了一下:“你就說這算不算交情吧。”

    淮南月的臉更木了。

    薛西在一旁大張著眼,八卦味著實很濃。但大佬們不開口,她也不好意思問,于是上躥下跳地刷存在感,只求大佬們能注意到自己,然后良心發現,主動開口講故事,滿足她那顆八卦之心。

    結果她掐著嗓子裝模作樣地咳了半天,咳來了淮南月的一句:“嗓子不舒服?喝點水么?”

    說著,還真從面板里掏了瓶礦泉水出來。

    薛西:……

    薛西做了會兒心理建設,剛破罐子破摔地準備開口問“你們和愛麗絲認識?”,八點的鐘聲忽然敲響了。

    有丫鬟出來接應。

    這丫鬟穿得著實很素,頭上也只別了根木釵。她沖眾人小幅度行了一禮,溫聲道:“眾位來同蘭哥兒講學,奶奶甚是感激。眾位久等了,請隨我來。”

    全場嘩然。

    “奶奶,蘭哥兒……這是李紈的副本?”

    “怎么忽然干到‘奶奶’這一級別了?有沒有人能講講,副本boss的級別會和副本難度掛鉤么?”

    李紈,榮國府的大奶奶,是榮府二老爺賈政的大兒媳,已逝的大爺賈珠的遺孀,賈寶玉的親嫂子,有個兒子,名喚賈蘭。

    眾人有些踟躕,停了兩秒,一時沒人上前。

    淮南月抱著胳膊站在原地,抬腳正打算走,旁邊驀地傳來了“嗤”的一聲。

    “一群膽小鬼。”金發碧眼的女人抱著貓,攬著蛇,語調頗為抑揚頓挫,“怎么沒人往里走?還得我給你們帶個頭不成?”

    她肩上的蛇“嘶嘶”地沖大伙兒吐紅信子,“帶個頭”被嘶得活像“掉個頭”。

    這句話比任何催命符都管用。

    眾人臉色倏然一變,一溜煙往里跑,“你別擠啊”“讓我先進”諸如此類的話層出不窮,愛麗絲就在后邊放聲大笑。

    夸張程度和動漫里的反派如出一轍。

    淮南月停住腳,蹙起眉:“她演的吧。”

    秦問川在旁邊樂出了聲。

    大約是笑夠了,愛麗絲的唇角驀地一收,繼而紅唇輕啟,慢慢往外吐字:

    “芙蘭有點餓了,最后一個進的人得負責喂飽她噢。”

    聲音越來越輕,最后一個“噢”字幾乎是用氣聲吐出來的。

    眾人登時往里擠得更賣力了些。

    ——芙蘭,那條纏在她肩頭的蛇。

    淮南月和秦問川卻沒跟著擠人,氣定神閑得恍若彌勒佛。薛西看看人堆又看看倆不動如山的佛像,又著急又為難:“月姐,你倆咋不走?真最后一個進,被她逮著了怎么辦?”

    秦問川抱著胳膊說:“不急。”

    秦問川越說“不急”,薛西越急。她往木門那邊跑幾步,又往回跑幾步,活像是在跳探戈。

    淮南月很關心:“腿不舒服?”、

    “……”薛西無語片刻,終于下定了決心,站在原地一昂頭說,“我不走了。”

    “嗯?”

    “我不會丟下你倆的。”

    這句話說得有點響,愛麗絲像是聽到了,瞇著眼往這邊看來。于是薛西登時又慫了,啞著嗓子小聲說:“月姐你倆快些啊,真要墊底了!”

    此時屋內門庭若市,屋外門可羅雀,除了她們仨和愛麗絲,玩家們基本都進了屋。

    薛西正扭頭往門里張望,忽覺背上被人拍了一把,淮南月冷淡的聲音接著傳來:“不擠了,走吧。”

    薛西感動得熱淚盈眶。

    她拔腿就走,走到門邊忽然又停住了。因為她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現在就剩了她們仨,那么……

    誰做最后一個呢?

    淮南月抱著胳膊杵在門邊當門神。薛西咬咬牙,想說“我墊后吧,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錢,況且也不一定會死”,就看見大佬的同伴笑著搖搖頭,拽起她的胳膊,一把把她推進屋里,而后自己也跟著往里進。

    “你……”薛西徹底急了,瞪著秦問川問,“你把我拉進來干嘛?月姐怎么辦?!”

    “怎么辦?”秦問川沒接話,倒是愛麗絲笑起來了,“我哪知道怎么辦,我只知道我家芙蘭的晚餐有著落了。”

    淮南月倚在門框上,掀起眼皮,懶洋洋朝她睨去。

    “或者……”愛麗絲抬手掩唇,話鋒一轉,“還有個方法。”

    “你來我公會,我放你一馬。”她直勾勾地盯著淮南月看,聲音又輕又緩,尾調上揚,像是風露。

    第32章  “那東西沒有痣”

    淮南月的眉毛動了動, 沒吭聲。

    “誒喲,你這話說的。”秦問川站在屋里,扶著門框, 似笑非笑地問,“你怎么還跟我搶人呢?”

    “你?”愛麗絲嗤地笑了一下, “退公會又不是什么麻煩活,面板上動動手指的事兒,她想走你可攔不住。”

    秦問川拍了一把門框,大大咧咧地說:“她在我這兒呆得好好的,走個屁。”

    “這由不得你。”愛麗絲從鼻腔里哼出一聲, 語氣拿腔捏調的, “她不來, 她得就去喂我家芙蘭……”

    說著, 她驀地轉向淮南月:“喂, 來Brilliants吧, 秦問川能給你的,我十倍送你。”

    淮南月眨了一下眼。

    她的身量挺高,比愛麗絲高出了幾公分,垂著腦袋看人的時候, 睫毛在下眼瞼上投下一層陰影, 會給人一種“她似乎在認真考慮”的錯覺。

    看得愛麗絲迷茫了片刻, 心想:不會吧,她真能同意?

    愛麗絲并非不期盼淮南月來Brlliants, 相反, 她此行下副本只有一個目的——

    把淮南月拐過去。

    新一屆“最強新人王”, 放別的地方都是浪費了,只有自己才能挖掘出她的全部潛力。

    秦問川還想跟自己搶人?呵, 她懂個屁!

    只是……她并不覺得淮南月能那么輕易地點頭。

    所以她的PlanB是強取豪奪——把淮南月喂給芙蘭,事后再讓芙蘭吐出來。

    反正蛇的消化速度沒那么快。

    此外,還有PlanC——

    假如淮南月寧死不從,那就……

    殺之以除后患。

    自己得不到的,寧愿毀掉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只是現在的淮南月眼神還挺溫柔,不會……真能同意吧?

    或許……她和秦問川關系沒那么好,一直是秦問川在強迫她,她迫于某人的淫威不得不屈從。而眼下終于有機會從某人的魔爪下逃出來了……

    所以,也不是沒有可能?

    愛麗絲把自己說服了,笑意盈盈地看向淮南月。

    結果下一秒,淮南月搖了搖頭。

    愛麗絲:……

    那你那么溫柔地看著我是要鬧哪樣!

    愛麗絲臉上的笑容裂開了,繼而漏出一絲咬牙切齒的味道。

    她拍了拍肩上盤著的那條大青蛇:“芙蘭,上。”

    但芙蘭還沒來得及往前游,秦問川浸著笑的嗓音就在旁邊響了起來:“我覺得你漏了兩件事。”

    “什么?”愛麗絲按住芙蘭,頗有些不耐煩地問。

    “第一件。”秦問川伸出食指晃了晃,“‘芙蘭,上’這種命令很容易讓我覺得芙蘭是條狗。”

    愛麗絲:……

    “第二件。”像是怕愛麗絲突然翻臉,秦問川一刻不停地說了下去,語速很快,“她并不是最后一個進屋的。”

    “怎么?外邊還有別人?”愛麗絲的臉掛得很厲害。

    “有啊。”秦問川驀地伸出胳膊,把淮南月拽進了屋,而后慢條斯理地笑起來了。

    “你啊。”她沖愛麗絲wink了一下,“難不成……你覺得自己不是人?”

    愛麗絲:……想殺人。

    薛西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地看著,覺得愛麗絲似乎快炸了。

    “行。好。好得很。”愛麗絲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我愛麗絲從不言而無信。既然如此,喂芙蘭的就不是白月了,而是……”

    她朝秦問川虛虛點了一下,繼續道:“你!”

    秦問川聳聳肩:“無所謂,反正你打不過我,但我好心提醒一句,八點十五快到了。”

    “……”

    ……八點十五是進屋的最后節點。

    愛麗絲驀地閉了嘴,蹭地往門里躥。

    進屋的剎那,門倏然消失了。

    她腳下的王八爬得慢,半條尾巴還沒來得及進,被永遠地留在了外邊。

    愛麗絲似乎有點心疼,抱起烏龜撫拍了好久。

    烏龜縮進了殼子里,怎么都不理她。

    愛麗絲更生氣了。她瞪著秦問川,拍拍青蛇,又要喊出那句“芙蘭,上”,卻見角落里那引她們進來的、一直什么存在感的丫鬟忽然發了話:

    “奶奶好靜,看不得打打殺殺。眾位若要打時,便出了這院子再打。”

    “你在說什么屁話?”愛麗絲翻了個白眼,“我們能出院子?”

    “……”丫鬟被噎了一下,片刻后,小小聲說,“不能。”

    愛麗絲:……

    愛麗絲的氣性像是被磨沒了,又大約是冷靜下來后知道即便打起來也沒勝算,抱著貓,頹頹地走到角落蹲下。

    眾玩家都怕她,離她很遠,于是她身邊就多出了這么一片空地。

    貓“喵嗚”一聲叫,從她懷里跳出來,眨眼竟不知跑去了哪兒。

    丫鬟總算找回了主場,在一旁溫聲笑道:“奶奶在另一處等著眾位,茶水點心都齊備了,我引眾位過去。”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拿不準主意。

    他們從沒碰到過一上來就換場地的情況。

    于是跟著丫鬟走出屋子的時候,大伙兒的氣壓都低低的。好在外頭似乎挺平靜,一路走來都沒碰著什么怪人怪事-

    院子正中偏西的方向種了一棵樹。淮南月側頭瞅了會兒,忽然問秦問川:“那是什么樹?”

    “梅樹。”秦問川道。

    “嗯。”淮南月蹙起眉,“怎么葉子沒了大半了?”

    剛進副本的時候是白天,她們尚且能看得清周遭景致。四面吹來的風暖而不燥,帶著絲絲青草氣,樹上的葉子雖不算十分繁茂,然是翠色的,說明并非初秋,而是才入夏的時氣。

    這才沒一會兒功夫,葉子就掉得差不多了???

    薛西也探頭探腦地瞅著,然而并沒有什么思緒。一陣風過,她裹了裹衣服,小聲嘟囔道:“這風還怪涼的。”

    旁邊有人附和說:“確實,越來越冷了。”

    已經有玩家從面板里掏出風衣穿上了。

    淮南月跟著隊伍走了會兒,沒敵過越來越冷的天,剛要從面板里掏衣服出來穿,背后忽然被人輕輕碰了一下。

    秦問川抓了一件衣服,歪著腦袋問她:“穿么?”

    淮南月瞥她一眼,搖搖頭。

    秦問川問:“為什么不穿?”

    淮南月說:“我有衣服。”

    去另一間屋子的路似乎很長很長,以至于他們走了許久也沒停。

    丫鬟一直沉默地在最前頭帶路,不發一言。

    四周是頗有些壓抑的寂靜。

    秦問川忽然又問:“你真有衣服?”

    “有。”

    “可是你不從面板里拿衣服。”

    “懶。”

    “那你還是穿我的吧。”

    “不。”

    “為什么?”

    淮南月靜了會兒,停下腳。

    前頭走著的人也停下步子,齊齊扭頭朝她看過來。包括那丫鬟。

    她的眼窩深深陷進去,沒有眼珠,只有兩個空洞。嘴巴的地方是一條縫。

    淮南月輕聲說:“因為我穿了就會死。”

    話音落下,她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現了一把刀。她握著刀把兒,狠狠朝眼前人刺過去!

    “秦問川”發出一聲尖細的怪叫,扭著腰散成了一團黑霧。

    淮南月被霧迷得闔了一下眼,再睜開時,就看見某人站在自己身邊,好整以暇地瞅著自己。

    “這是清醒了?”秦問川挑著眉說,“還挺快。怎么發現的?”

    淮南月悶聲不吭地看著她,須臾,點了一下自己的眼尾:“那東西沒有痣。”

    秦問川極輕地笑了一聲。

    淮南月清醒得很快,但別人便沒那么細心了。

    除愛麗絲與她倆外的其余玩家仍舊一個接一個地往前走,院門不知何時已然大開,外頭一片漆黑……

    低級副本里的院子是出不去的,此刻卻開著院門,代表了什么不言而喻。

    那是個假院門。出去了便是死。

    隊伍仍在麻木地前行,并扭轉了方向,朝著院門逶迤而去。

    淮南月眉心微蹙,一把拽住了離自己最近的薛西,毫不留情地給了人兩下。

    小姑娘的眼神重新有了焦距。

    “天,什么情況!”薛西停下腳步,壓著嗓子叫道,“我剛看到月姐你溫柔地問我渴不渴……”

    淮南月:……

    秦問川再次樂出了聲。

    薛西一把拽住了身側走著的另一個小姑娘,照貓畫虎地給了人兩下,而后第三個人被拽住了,接著是第四個……

    半柱香功夫,所有人終于都清醒了。

    走在最前頭的丫鬟駐了足。

    她似乎有些不太高興,但瞬息之后,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情緒。

    “眾位怎么停了?快隨我來罷。奶奶等急了。”她揣著袖子道。

    院門不知何時關上了。

    危險解除。

    淮南月抬腳便要走,倏然頓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中的那顆梅樹上。

    梅樹的枝干光禿禿的,只剩了零星幾片葉子,在上邊隨著風一下一下地晃悠。

    看著像是馬上就要徹底掉光的樣子。

    周遭的溫度愈發低了,不少人已經穿上了大衣。

    “倒春寒。”有玩家煞有介事地說,“很正常。”

    正常么?不正常。

    淮南月這么想著,步子一偏,忽地脫離了隊伍。

    她走到梅樹下,瞇起眼瞧了片刻,抬手折下了一小截梅花枝。

    秦問川在旁邊抱著胳膊笑瞇瞇看著,沒發出什么評價。

    薛西有些不解:“折這個干什么?”

    “大奶奶喜歡。”淮南月淡聲道。

    第33章  倆淮南月和倆秦問川

    李紈果然很喜歡。

    她把梅花枝接過來抓著, 左看看右看看,最終遞給丫鬟說:“拿去插瓶罷。”

    人堆里有玩家小聲嘀咕:“一根沒開花的破樹枝,插瓶了能好看么?”

    他嘀咕得著實很輕, 但大約因著屋內太安靜,這句話還是被李紈捕捉到了。

    他感受到李紈瞥了自己一眼, 沒說話。

    但這一眼已經夠恐怖了。

    他登時嚇癱了,好在李紈似乎沒追究,抬頭環視了屋內一圈,和藹可親地問:“這是誰折的?”

    淮南月淡聲道:“我。”

    “還有我。”秦問川插話。

    淮南月挑了一下眉,沒吭氣。

    李紈滿臉喜色地說:“既如此, 你倆今夜陪我去院里走走, 可好?那老寒梅今夜應是會開了, 我請你倆賞梅。我屋子里早有一壇子女兒紅備下的, 若是喜歡, 盡可嘗嘗。”

    ……等等, 什么叫“那老寒梅今夜應是會開”?

    真就一夜入冬???

    眾玩家驚疑不定,卻見秦問川已然點著頭,一口應下了:“好啊,我先說好了, 我酒量好, 喝多了, 奶奶可別心疼。”

    李紈笑道:“那是自然。”

    說著,她撐著扶手站起了身:“我今兒乏了, 有事明兒再說, 諸位請自便。素云, 客人們的住所可有安排妥當?”

    素云就是方才那丫鬟。

    素云聽見李紈喚,連連點頭, “噯噯”地應著,又道:“共十四位客人,前兒琴、紋、綺三位姑娘住進來后,可巧了,倒還剩了七間。”

    十四個人,七間房,兩人一間。

    只是大家顯然沒什么心情在這個節骨眼上探討房屋的分配問題,都在焦急地等待電子音播報任務。

    李紈扶著素云的手,一步步走了。

    她身影消失的剎那,眾人耳畔響起了久違的電子音——

    【主線任務:李紈最愛的東西丟了,你能在五天之內找到它嗎?】

    【任務積分:總計50000,按貢獻值分配】

    【下面公布大觀園玩家基礎生存守則】

    【守則一:晚上十點后無事請勿出門】

    【守則二:傍晚六點后禁止高聲喧嘩】

    【守則三:夜晚出門解手時,大石頭旁的黑影是錦雞,切勿將它看成人】

    【守則四:穿著藍裙子的人的話是絕對正確的,請無條件相信】

    【補充:NPC不受玩家生存守則約束】

    【下面公布副本附加守則】

    【當您的冊子上出現松針的時候,預示著那一天是不詳的,請多加小心】

    【李紈是不用脂粉的。當你發現李紈的臉上抹著脂粉的時候,說明它不是李紈,請聯系真正的李紈進行清掃】

    【您副本內的累計積分為:0。獲取積分方法:完成支線任務】

    話音落下,每個人手上多出了一本薄薄的冊子,封皮上寫著幾個大字——蘭哥兒使用手冊。

    “使用手冊?什么東西?”有人輕聲嘀咕。

    “翻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旁邊有人接話。

    “那你翻。我不敢。”

    “那好,我翻。”

    那人翻開一看,冊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都沒有啊……”她不信邪地把冊子從頭翻到尾,最后下了結論,“真什么都沒有。”

    接著是此起彼伏的翻冊子的“嘩啦”聲與“確實一字也無”的驚嘆。

    淮南月和秦問川卻一直沒有作聲,因為——

    她們的冊子上寫滿了字。

    不僅如此,當中還夾了一簇……松針。

    通體碧綠,只有根部微微泛黑的,看不出已被摘下多久。

    副本附加守則之一——【當您的冊子上出現松針的時候,預示著那一天是不詳的,請多加小心。】

    薛西把自己的冊子從頭翻到尾,確定上頭一片空白后,轉而朝淮南月手中看去。

    這一看就是一愣。

    “月姐,你這……”她瞅著淮南月捏著的松針,一臉擔憂地問,“誒呀,你倆運氣可太差了。這可怎么辦才好?”

    淮南月搖搖頭:“無礙。”

    秦問川笑了一下,松垮垮地搭上了淮南月的肩。她往旁邊靠了一點,附在淮南月耳邊用氣聲問:

    “你覺得這是系統故意針對我們么?”

    溫熱的氣息撲在淮南月的耳廓,令淮南月覺得有些癢。

    她蹙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把頭側開幾厘,這才淡聲接話:“不是。”

    “嗯?”

    “系統總不至于一上來就搞這么明顯的區別對待。”淮南月把搭在自己肩頭的那只手扒拉下去,半冷不熱地開口,“我更傾向于是我們用梅花枝招惹了李紈,才有了這么一出。”

    秦問川笑起來了:“我也這么認為。”

    “那你問什么?”

    “看看咱倆是不是心有靈犀。”

    淮南月:……

    淮南月不想說話了,低下頭去看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字。

    冊子名為《蘭哥兒使用手冊》,記載的內容卻似乎和書名沒什么關系——

    【庚子年臘月十二。】

    【我進了榮國府,住進了珠兒的院落。院落后頭種著棵梅花樹。珠兒說,知道我喜歡梅花,這是前幾日特命人移進來的,現在正當時,開得紅艷艷的,甚是喜人】

    【辛丑年五月初三】

    【我有孕了。全家都喜喜歡歡的。這是老太太的頭一個重孫,只是不知道是哥兒還是姐兒】

    【壬寅年三月十】

    【我生了,是個哥兒。珠兒說便叫賈蘭罷,老爺太太并老太太聽了也都歡喜】

    【壬寅年八月十二】

    【珠兒病了好些時日了,仍未見好,這病反倒是一日重似一日了。大夫悄聲說,這病怕是難了,叫我們備下棺材,就當是沖沖喜也好】

    【我很傷心,但我不能太傷心,我還得分神安慰太太,照顧蘭哥兒】

    【壬寅年臘月二十五】

    【珠兒去了】

    此后的字跡越來越淡,淡到淮南月幾乎看不清。就好像寫的時候沒沾墨,直接用清水往本子上劃。

    “珠兒是賈珠,她那已逝的丈夫……”秦問川嘩啦啦翻了幾頁,忽然頓住了,指著冊子上陡然出現的字說,“誒,這兒又有墨了。”

    【丙午年三月二十】

    【蘭哥兒也到開蒙的年紀了,請了先生到家里來教】

    【戊申年五月初八】

    【老爺說,先生來來去去的恐太麻煩,倒是賈家私塾近來還算熱鬧,先生賈代儒又是頂有名望的。讓蘭哥兒去那兒上學,倒是省了許多事】

    【我只得應好,卻有些擔憂。畢竟家學內人來人往,魚龍混雜,總不如在自己家里來得放心】

    【所幸蘭哥兒是個乖孩子,學里從不和不三不四的人一塊兒玩,下了學便回家,倒令我寬心許多】

    此后的墨跡又淡下去了。

    直到尾頁,才回光返照似的重新清晰起來——

    【癸丑年十月十九】

    【前幾日琴兒進了府,太太便說讓她在我這兒睡了。紋兒綺兒也被她們母親帶著來瞧瞧我,便也在我這稻香村歇下】

    【院子里一時熱鬧得緊,倒令我有些不習慣】

    【今兒還有件奇事。來了幾個人,說是要與蘭哥兒講學】

    【罷了,且不論專業不專業,來者皆是客,先令他們在稻香村歇著罷】

    “戊申和癸丑之間隔了五年。”秦問川道,“還有……這是今天的日記?”

    這些墨跡的濃墨重彩程度遠不如之前那幾頁,且在說話間,又淡了一些下去,似乎隨時會消失。

    淮南月垂頭看著,應了一聲“嗯”。

    她正準備合上冊子,忽然,耳邊傳來了極其輕微的“撲簌簌”的聲音。

    就好像有人拿著筆,正往冊子上一筆一畫寫著字。

    淮南月和秦問川對視一眼,往冊子末頁瞧去。

    只見那邊竟又顯出了幾個字,墨跡未干,后頭的字還在一個接一個地浮現出來——

    【客人里有兩位格外識趣的,知道我喜歡梅花,便為我弄了來。我一時興起,便說請她們喝女兒紅】

    【算算時候,她們倆現在應當看見這兩行字了……】

    【那么,你倆陪我玩個游戲,可好?】

    【猜猜哪一個是假的對方,并把假的那一個殺了】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那一剎那,周遭人員倏然一掃而空,只剩下……兩個淮南月和兩個秦問川。

    兩個秦問川外表一模一樣,手里抓的冊子一模一樣,甚至當淮南月瞥過去的時候,她倆同時wink了一下。

    淮南月:……

    淮南月木著臉:“你倆誰真誰假?”

    秦問川一號:“這都看不出來?”

    秦問川二號:“這都看不出來?”

    秦問川一號:“嘖,你別學我,我殺人可溜。”

    秦問川二號:“沒學你,你厲害,我惹不起,你是真的,我是假的。”

    秦問川一號:“你說我是真的我就是真的?我就樂意當假的。”

    淮南月:……

    一個秦問川就已經夠令人頭疼的了——!

    她直截了當地翻開冊子,咬破手指,咬牙切齒地在“那么,你倆陪我玩個游戲,可好?”后邊跟了個“不好”。

    冊子:……

    冊子長這么大,從來都是充當單方面對外輸出的角色,頭一回見人跟它討價還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印刷體:

    【哦,我請示一下領導】

    接著,字體換了,執筆之人重新變回了李紈——

    【客人似乎不太樂意玩游戲,無礙,必須尊重客人意愿】

    【那么,今晚十一點,我們不見不散】

    第34章  很矛盾

    十一點眨眼就到。

    為保行動方便, 淮南月和秦問川很自覺地進了同一間房。此刻周圍靜悄悄的,除她們以外的所有玩家都陷入酣眠,顯然只有被李紈邀請的人能保持清醒。

    哦, 再加一個,愛麗絲。

    當一腳邁出屋子, 看見站在廊下抱著貓的愛麗絲的時候,淮南月著實很見鬼。她指著鬼問秦問川:“她為什么也醒著?”

    “有些道具能令玩家在低級副本里強制保持清醒。”秦問川慢條斯理地欣賞了會兒淮南月的表情,才沖著愛麗絲的方向努努嘴,給出了回答,“這人在副本里一向是暴力解法。”

    淮南月很不爽。

    其實并非她對愛麗絲有什么意見——她這人很懶,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脾氣也挺好的, 因為懶得記仇——只是不太喜歡和人類相處。

    有個秦問川就夠她受了, 這會兒又來了個人, 性格簡直和秦問川一樣有病。

    她涼絲絲地往愛麗絲的方向瞅, 卻見愛麗絲還沒沖她倆的方向轉過頭, 她懷里的那只貓就先主人一步看了過來。

    一人一貓的視線冷不丁撞上了。

    周遭明明挺暗的,貓的瞳孔卻詭異地豎成一長條。

    淮南月和貓對視了會兒,輕輕去扯秦問川的袖子。

    此時天氣冷得厲害,天上甚至還隱隱往下飄雪, 儼然已是寒冬臘月的溫度。

    淮南月裹著羽絨服, 手腳相較之前就沒有那么利索, 攪得她有些煩躁。

    她扯了一下,秦問川沒有反應。

    她再扯一下——

    秦問川的胳膊掉了。

    淮南月:……

    她轉過頭, 跟那往下滴血的胳膊大眼瞪小眼, 心內清楚自己又進幻境了。

    這副本的幻境還真是多。

    她“嘖”了一聲, 抽出匕首,就要對沒了胳膊的秦問川抹脖子, 忽然,肩上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淮南月陡然清醒過來,就看見自己手里抓著匕首,正要往自己脖子上抹……

    刀尖離自己的大動脈只剩幾毫米。

    只差一點,她便死于自殺了。

    秦問川將手從淮南月肩頭拿下來。見淮南月的雙眼重新恢復焦距,她才長舒一口氣。

    “是愛麗絲,不是副本。”她飛速道,“愛麗絲的貓會催眠,你別和那只貓對視。”

    愛麗絲像是才看見她倆,蹬著高跟鞋砰砰走了過來,打招呼的口吻喜氣洋洋,半點看不出剛害完人的樣子:

    “Good evening啊二位,大晚上不睡覺,出來看月亮?”

    淮南月木著臉往天上指,愛麗絲夸張地捂起了唇:“Oops,忘了今天是陰天,看不著月亮了。”

    愛麗絲的算盤打得很好——

    先用貓催眠淮南月,接著在淮南月快自殺的時候上演一場“英雌救美”。而后白月對自己心悅臣服,感激涕零,自此同意進入Brilliants。

    ……可惜又被秦問川攪局了。

    所以想要拐走淮南月,得先除掉秦問川。

    愛麗絲身邊的幾只動物個個兒身懷絕技。那只貓能催眠,蛇能吞人,蜥蜴能提高幸運值,王八……

    王八喜慶。

    愛麗絲甩了甩身上的披風,先撣了兩下毛領上積起來的薄薄一層雪,而后歪著腦袋問:“這么冷的天,你倆不在屋里呆著,跑出來干嘛呢?”

    “這話不應該我倆問你呢么?”秦問川上前一步,挑眉道,“方才在屋內也聽見了,李紈邀請我們賞梅來著。倒是你,啥事兒沒有,出來干嘛呢?”

    “瞧你這話說的。”愛麗絲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芙蘭,語調懶洋洋的,“梅花樹就種那兒,只許你倆看,就不許我看?我也想賞梅,你倆帶我一個唄。”

    “不。”

    “為啥?”

    “我今天出門前算了一卦,只準跟黑頭發的人同行,不然?*? 會撞霉運。”

    愛麗絲:……

    愛麗絲的臉色陰沉下來:“既然如此……芙蘭,上!”

    然而就在她說出“既然如此”四個字的時候,秦問川早已拽著淮南月腳底抹油似的跑了。

    于是芙蘭沒能找到攻擊目標,回頭吐著蛇信子“嘶嘶”向它領導請示。

    愛麗絲嘆了口氣:“算了,那些賬稍后再算吧。綠巴巴丟了,你找著了嗎?”

    綠巴巴是那只蜥蜴。

    芙蘭挺著身子搖搖頭。

    “那你再去找找,方才計劃沒能成功一定是因為綠巴巴不在。拜托啦,芙蘭,回頭請你吃秦問川。她看著就好吃,對吧?”

    芙蘭眼冒綠光,不緊不慢地點點頭,俯下身子,從愛麗絲身上下來,眨眼便游進樹叢了-

    秦問川并非怕打架,只是那會兒已然快到十一點了,一旦和愛麗絲打起來,超了與李紈的約定時間,就劃不太來。

    夜晚的院子里仿佛變了個樣子——院子中心原先是石頭的地方變成了一片湖,旁邊栽著紅梅樹。此刻的紅梅開得烈艷艷,湖面由于溫度太低已然凍起了薄薄一層,映著四面略顯黯淡的燈光,紅白交錯,顯出了幾分吊詭的氣息。

    李紈姍姍來遲。

    她的臉被手里提著的繡球燈映得極白,嘴唇又很紅,臉頰粉粉的,除了皮膚白一些之外,看著倒是很健康。

    她扶著丫鬟的手搖搖地走過來,撩著裙擺在椅子上坐下,溫聲道:“你倆倒是好雅興,早早便來了。可等久了?”

    “沒多久。”秦問川掐指指頭數了數,笑道,“不過半炷香的工夫吧。且不說別的,奶奶快些把好酒呈上來。”

    “這會子就別叫我奶奶了。”李紈笑起來了,聲音脆生生的,“你直接喚我李紈,或是喚我的字‘宮裁’都好。叫奶奶,怪生分的。”

    “行啊,宮裁。”秦問川從善如流,“所以宮裁,你說那么一大篇話,莫不是在拖延時間?”

    李紈的臉被玻璃繡球燈照得微微泛光。她歪著腦袋,有些聽不明白:“你倒是說說,我能拖延什么時間?”

    “拖延著不想把女兒紅呈上來,或者……”秦問川忽然笑了一下,尾音壓得低低的:

    “拖延著不想被我們發現你化妝了。”

    副本附加守則二——

    【李紈是不用脂粉的。當你發現李紈的臉上抹著脂粉的時候,說明它不是李紈,請聯系真正的李紈進行清掃】

    淮南月指尖上的那道傷口并未痊愈,稍微一擠,便又滲出血來。她迅速翻開冊子,在尾頁用血跡寫了幾個字——

    “發現假李紈。請幫忙清掃。”

    ……兩三個小時前在冊子上發生的那段的對話——“你倆陪我玩個游戲,可好?”“不好”“客人似乎不太樂意玩游戲”——證明,能通過這本冊子聯系到李紈。

    最后一個字落下的時候,血跡被茲拉茲拉地吸了個干凈。

    須臾,紙上冒出了兩個字——【收到】

    是印刷體。

    椅子上坐著的“李紈”聲音變得扭曲起來:“你們做了什么!”

    秦問川聳聳肩:“送你回你該去的地方罷了。”

    “李紈”面上的淡粉色褪了個完全,整張臉慘白如雪。她咬著嘴唇,聲音驀地軟了下來,摻雜著幾份懇求的味道。

    “我不想回去。”她彎著腰說,“求求你們,讓我再在外面呆一……”

    可惜話還沒說完,她就消失了。

    消失得太過突然,就好像三伏的天,說變就變。

    淮南月倏然感覺有點不對。

    但那點子異樣的感覺最終也只是浮光掠影似的冒了一下頭,接著便消散干凈了。直到秦問川從旁邊遞過來一個道具。

    “什么?”淮南月問。

    “讓人保持清醒的。”秦問川說,“咱之前能保持清醒,是因為收到了李紈的邀請。現在‘李紈’人沒了,咱們估計馬上要困倒了。”

    淮南月終于明白那點子“不對”是怎么個不對法了。

    明明是真李紈邀請的她們,來的卻是假李紈。

    所以在李紈的視角下,假李紈可以代表真李紈進行外交活動,她倆利益一致。

    而副本附加守則里卻說,假李紈出現的時候,要聯系真李紈進行清掃。

    就這條守則而言,真假李紈又處于敵對狀態……

    在副本內,副本boss處于最高等級,換言之,沒有任何人或物能傷到李紈。所以不存在假李紈自作主張把真李紈綁架了,然后代替真李紈來赴宴的情況。

    如此看來,李紈的立場似乎和副本守則并不一致。

    很矛盾。

    淮南月接過道具,往秦問川臉上瞥了一眼,見她垂著頭,也若有所思。

    “所以……”淮南月低聲問,“現在是什么情況?”

    “說不好。”秦問川抬起腦袋,沖她wink了一下,“咱們先看看有沒有什么其他的線索。”

    隨著假李紈的消失,此刻的院落已然恢復成了白天的樣子。院子中心的湖被抹平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塊熟悉的大石頭。

    淮南月正準備去正房值守著的婆子面前說上一聲“解手”,不成想,電子音倏然平白無故響了起來——

    【觸發支線任務:十分鐘內拿到一根紅梅枝。備注:不能從樹上現采】

    【任務完成獎勵:李紈的喜愛】

    【任務失敗懲罰:李紈的厭惡】

    【任務積分:共計1000,按貢獻值分配】

    第35章  石榴裙

    幾乎是在播報的瞬間, 倆人就想到了解法。

    淮南月同秦問川對視一眼,點點頭,抬腳朝著李紈與眾人見面的那間屋子走去。

    ……素云之前把淮南月遞過去的梅花枝插在屋里頭的一個小炕瓶里來著。

    結果當她們邁進門檻, 掃視全屋,鎖定目標后, 卻發現炕瓶里空空蕩蕩。

    “什么情況?”秦問川三兩步走到炕旁,打著手電筒往瓶子里照,“真就啥也沒有啊。”

    淮南月蹙起了眉。

    她倆不信邪地在屋內翻墻倒柜了半天,連片花瓣也沒摸著。

    那梅花枝就好像憑空蒸發了。

    “其實有個辦法。”秦問川嘆了口氣,“就是比較作弊。”

    “什么?”

    “作為一個合格的玩家, 口袋里總會備著點什么。”秦問川沖她wink了一下, “我各個人物的相關物件都備了一點, 巧了, 里頭正有梅花枝。”

    “但……”秦問川頓了頓, 正要說點什么, 忽然,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并沒有刻意放輕,“踢踏”兩聲,最終停了下來。

    淮南月和秦問川對視一眼, 緩緩轉過頭, 對上了門口倚著門框站著的姑娘的眼。

    “你們在找什么?”李紈提著玻璃繡球燈, 眨眨眼,脆生生問。

    她的臉被跳躍著的火苗映得黃白一片。上頭很顯然又是一片脂粉。

    是假李紈。

    秦問川直截了當地說:“找梅花枝。”

    “梅花枝啊……”“李紈”嘻嘻笑起來了, “這兒沒有。我今早沒囑咐人折梅花枝插瓶。你們要梅花枝, 院里有梅花樹呀, 采一枝下來也就罷了。”

    ……很怪。

    “李紈”只說“今早沒囑咐人折梅花枝”,卻閉口不談“晚間她倆送了梅花枝來”。

    是不知道, 還是知道了,卻刻意不提?

    淮南月在這兒思忖的工夫,秦問川早已又和“李紈”嘮了一車轱轆話了。

    “方才在湖邊賞梅的時候,你不是已經走了么?”秦問川問,“怎么又出來了?”

    “李紈”說:“因為我實在想出來,便又出來了。”

    秦問川“哦”了一聲。

    淮南月忽然問:“另一位李紈知道你出來了么?”

    “李紈”眨巴眨巴眼,歪著腦袋說:“什么這一位另一位的,我就是李紈呀,我當然知道自己出來了。”

    淮南月瞅她三秒,聲音猛地沉了下去:“你知道我在問什么。要是不好好說話,我就再把你送回去一次。”

    小姑娘瞥她一眼,癟癟嘴,哭了。

    淮南月:……

    秦問川在旁邊很不厚道地樂出了聲。

    淮南月回頭瞪人,卻看見秦問川的視線松松垂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怎么了?”淮南月蹙了一下眉,輕聲問。

    “你脖子上……”秦問川伸出手,輕輕點在她自己的動脈處,“這兒怎么……多了一道傷?”

    淮南月掏出鏡子,借著手電筒的光往那處看。

    果然有道疤。

    傷口的大小、形狀、位置都有些眼熟……

    和七年前某次訓練里受的傷如出一轍。

    淮南月再次抬頭去看秦問川,見她眉眼處也透出了幾份稚色,回想聲音似乎也更清脆些。

    “假李紈”也是如此,活脫脫一副小姑娘的樣子。

    淮南月不由得有了個離譜的猜測——

    她們不會集體回到七年前了吧。

    耳畔響起了電子音——

    【距離任務結束還剩一分鐘】

    秦問川伸出手,像是想去面板里掏梅花枝,掏到一半又頓住了。她轉過頭,沖淮南月wink了一下:“其實我還挺想試試看任務失敗會咋樣。”

    淮南月挑眉看她,不置可否。

    距離任務結束還有幾十秒。本著不浪費時間的原則,淮南月一把把“李紈”拽到跟前,淡聲開口:“別哭了。再哭真把你送走。”

    小姑娘止住了哭,聳聳鼻子,一抽一抽地說:“我又沒撒謊,我本來就是李紈。”

    “那就奇了。”秦問川的眉毛挑了起來,“我們幾個小時前見過另一個人,她年紀比你大,她也是李紈。”

    小姑娘掏出帕子來擦臉,點點頭說:“嗯,她也是李紈。”

    “兩個李紈?”

    “一個。我們就是一個人。”

    飄渺的電子音再度傳來——

    【任務結束倒計時:10,9,8……3,2,1,0】

    【很遺憾,任務失敗】

    【獲得懲罰:李紈的厭惡】

    小姑娘本來還準備滔滔不絕地往下說,忽然就閉上了嘴,寧死不開口。

    秦問川低聲恐嚇:“你再不說,把你丟進湖里喂魚。”

    “李紈”瞥她一眼,蹬蹬蹬跑開了。

    她的身手出奇矯健,秦問川撈了一把,卻撈了個空。

    秦問川很頭疼。

    但這一趟并不是一無所獲。

    首先,小姑娘似乎沒說謊,她確實也是李紈。因為獲得“李紈的厭惡”這一任務失敗懲罰后,小姑娘不理她們了。

    其次,夜晚的稻香村似乎有穿越時空的能力,把她們都變年輕了許多。

    所以……這個“李紈”,很有可能是七年前的李紈-

    她倆走出屋子的時候,看見院子里又變了一番模樣。正中的大石頭仍舊變成了一片湖,湖邊仍舊栽著紅梅樹。

    這會兒的“李紈”就在紅梅樹下翩翩起舞。

    溫度實在低,她卻跟不怕冷似的,上半身好端端穿著青緞背心,下半身只穿了條紅石榴裙。

    不知跳了多久,久到梅花漸漸謝了,溫度漸漸回暖,天邊傳來鳥鳴,她才停下舞步。

    她似乎很不舍,盯著梅花樹瞅了半天,最后猛地一擰頭,毅然決然地往屋子里走。

    走進屋子的一剎那,湖水消融,院子中心再度出現了那塊大石頭。

    至于那棵梅花樹……樹上的花瓣早已凋零,漸漸結出了新芽,短短幾分鐘,便完成了冬天到春天的過渡。

    天邊泛白了。

    秦問川抱著胳膊懶洋洋倚在楊樹下,沖院子中心抬了一下腦袋:“這令我想起一個故事。”

    “嗯?”

    “之前不知道哪本書上看到的童話,還挺好玩的。”秦問川笑道,“從前有個國王,國王有仨寶貝女兒。女兒們白天總是很困,上舞蹈課的時候又總喊腰酸腿疼,于是國王找人跟蹤她們,發現公主們原來晚上去和別國王子們跳舞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很老套的結尾咯。”秦問川聳聳肩說,“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淮南月正想點評一句“確實老套”,忽聽身后傳來了極其耳熟而輕佻的笑聲。

    她回過頭,就看見愛麗絲鼓著掌,一步步朝她倆走來。

    “秦問川,你什么時候喜歡講這種故事了?”她此刻懷里只抱了一只貓,蜥蜴、蛇和烏龜都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秦問川挑著眉問:“不講這種故事,難道講你愛麗絲的糗事?我這兒有一籮筐呢,你想不想聽?”

    “你!”愛麗絲瞪著眼說,“要不是芙蘭不在,我高低和你干上一架。哼,算你走運。”

    “好啊。”秦問川雙手一攤,“隨時恭候。”

    愛麗絲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聲音忽然壓低了:“誒,綠巴巴昨兒幫我找著了副本的重要線索。你把淮南月讓給我,我直接送你。”

    “很可惜,我們也找著了線索。”秦問川轉頭問淮南月,“對吧?”

    淮南月瞥她一眼,很給面子地點點頭。

    “所以……”秦問川沖愛麗絲wink了一下,“抱歉啦。”

    愛麗絲盯了她們一會兒,忽然“呵”地笑了一聲。

    “那行吧。”她擺擺手說,“祝你們好運。”

    說罷,她抱著貓,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廂房-

    愛麗絲昨晚一晚沒睡,指揮著芙蘭找綠巴巴。

    綠巴巴最終是在水井旁被找到的。找到的時候,它嘴里叼了張紙條。

    愛麗絲能把自己干上國服第二大公會的會長位置,離不開綠巴巴的幫助。

    這條蜥蜴總能在各種犄角旮旯處挖出線索。

    譬如這會兒,紙條上寫著的就是三個大字——石榴裙。

    李紈最喜歡的東西是石榴裙。

    副本的線索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逐漸具體。

    這本應是副本內最后一天才出現的線索,硬生生被綠巴巴在第一晚便掘地三尺找了出來。

    愛麗絲解副本一向能靠拳頭就不靠腦子。她把紙條塞進兜里,指揮著芙蘭滿院找石榴裙。

    結果芙蘭把院子翻遍了,跑過來沖她“嘶嘶”吐蛇信子。

    “啥意思?”愛麗絲蹙起眉,“所有屋子里都沒有石榴裙?”

    芙蘭點點頭。

    “那會在哪兒……”愛麗絲自言自語,“總不能被埋土里了吧。”

    她剛要指揮綠巴巴挖土,忽然,余光瞥到了院子中心跳著舞的小姑娘身上。

    “誒,那人身上穿的不就是紅石榴群嘛!”愛麗絲眼睛一亮,“我去給她扒了!”

    然而她剛走了半步,又搖搖頭,退了回來:“不行,光天化日之下扒小姑娘裙子不太積德……”

    “算啦……”她晃了晃腦袋,剛想轉身進廂房,忽然瞅見不遠處的樹下還站著倆人,也在看小姑娘跳舞。

    “喲,這不是秦問川和淮南月嘛?”她摸摸芙蘭,嘴角牽起了一抹玩味的笑,“誒,你說,我把線索送她倆,咋樣?當然上邊得施加一點咒術啦,例如相信了這條線索就會死之類的。”

    芙蘭:嘶嘶。

    于是愛麗絲小姐從面板里掏出一張紙一支筆“唰唰唰”開始寫,像是生怕秦淮倆人沒看懂,上頭的字由原來簡簡單單的“石榴裙”變成了極為具體的“李紈最喜歡的東西是石榴裙”,還精心往上噴了點香水,放在了秦淮倆人休息的廂房里。

    而后在旁邊安了個竊聽器。

    結果一小時后,她聽見耳機里傳來了秦問川極為嫌棄的聲音:“這一看就是愛麗絲搞的。”

    淮南月在旁邊接話:“確實。”

    秦問川:“丟了。”

    淮南月:“嗯。”

    愛麗絲:……

    不是,她倆怎么發現的?!

    第36章  綁架

    日頭高照, 剩余玩家悠悠轉醒。薛西揉著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一眼便看到了廂房前站著的淮南月和秦問川。

    小姑娘雖然已經跟著淮南月過過一個副本了, 但對淮南月仍舊心懷敬畏——她把這歸結于對強者的尊敬——這會兒月姐旁邊又站了個人,看樣子也是大佬, 小姑娘便更敬畏了。

    她磨磨蹭蹭地挪過去,小聲說:“月姐,你倆一晚沒睡啊?”

    淮南月“嗯”了一聲。

    薛西想問“發現什么線索了沒有”,卻又有點不敢。

    踟躕半天,平鋪直敘的電子音響了——

    【蘭哥兒使用手冊已更新】

    她于是揉了兩下眼睛, 從口袋里翻出捂了一晚上的冊子看。

    冊子封皮上仍舊規規矩矩寫著“蘭哥兒使用手冊”, 里邊內容卻變了。

    薛西眼睜睜地看著冊子末頁多出了一行字——

    【葵丑年十月二十】

    【今兒累得慌】

    【罷了, 挑幾個客人同蘭哥兒講學罷】

    然后冊子里頭就這么堂而皇之地長出了一簇松針。

    薛西:!!!

    薛西和松針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 終于接受了“松針代表著不詳的一天”的事實, 回頭去瞅她月姐手里的冊子。

    好消息, 自己不是孤苦伶仃一個人在戰斗,月姐的冊子里也掉出了松針。

    壞消息,松針……有點多。

    那冊子就跟豌豆射手似的,隔一小陣往外吐一下松針。

    于是一分鐘過去, 淮南月手里抓了十來簇松針, 蹙眉站在那兒, 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好在有人陪她。

    秦問川手里的松針只能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要是再長長一點, 都能裝起來當掃帚使。

    薛西喃喃道:“什么情況……”

    淮南月說:“正常。”

    “哪兒正常了?”薛西的聲音拔高了一些, “這么多松針, 天吶,換作我得崩潰了!為啥啊, 系統是不是針對你們啊。”

    “沒事。”秦問川眨了眨眼,“可能因為……我倆昨晚把李紈得罪了一下。”

    薛西下意識“噢”了一聲,噢到一半才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么,于是聲音水靈靈地劈了叉。

    不是,你倆把誰得罪了一下???

    你倆把副本boss怎么了一下???

    月姐之前得罪過別的NPC,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可……李紈是副本大boss啊!

    月姐不在的那幾個副本里,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副本boss供起來,boss說東,沒有人敢往西。

    薛西向來老老實實找線索過副本,從沒干過得罪副本boss的營生,乍一聽這話,差點嚇死在這兒。

    好半天,她終于回了魂,喃喃道:“那你倆咋辦啊?這個副本會不會不太好過……”

    秦問川點點頭說:“可能吧。”

    淮南月也道:“可能吧。”

    兩聲“可能吧”平靜得像“今晚吃啥”,薛西忽然涌上了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只覺得皇帝不急太監急。

    然而她很快就無力不起來了,因為月姐身邊的另一個大佬接著說:“已經得罪了,干脆得罪得再徹底一點。”

    薛西:?????

    薛西此刻很希望月姐能夠反駁某人。

    但月姐開口的下一句話打破了她的幻想。

    淮南月:“確實。綁了算了。”

    薛西:……

    薛西徹底麻了。

    她抱著腦袋,在旁邊緩緩蹲下,看著手里的松針,開始盤算怎么死會顯得有尊嚴一點-

    周圍人的反應都沒什么異常,似乎拿到了松針的就只有她們仨。

    薛西被淮南月順了幾下背,終于平靜下來。

    沒有NPC招呼他們,于是眾玩家都分頭去做任務了。

    薛西跟著淮南月和秦問川往院子里走,心內著實很慌。

    淮南月每和秦問川對視一眼,薛西就緊張一分。

    她一面自我洗腦要相信大佬,一面開始祈禱來個什么人管管大佬。

    再不管的話,她懷疑這倆人真能把李紈綁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祈禱起了作用,冊子末頁開始往外吐字,阻止了淮南月和秦問川的自由發揮——

    【今兒天氣好,春夏的白日長到令人犯困,且去屋里歇個中覺】

    薛西一字一句讀完,有點沒懂:“什么意思?李紈去睡午覺了,我們做啥?況且現在才十點,睡午覺是不是有點早?”

    “睡午覺確實早了。”秦問川笑道,“但是副本里的人物有時候會脫離現實,做出的事不合邏輯,卻是她們的執念。走,去正房看看。”

    結果說著“要睡午覺”的李紈卻不在正房里。

    房間的布置也很素。窗上貼著藍色的窗紙,屋子里擺著的炕瓶幾乎是純白的。桌椅等家具一色半新不舊,不見金銀器皿,炕桌上堆著的彌勒佛像是玉的。

    三人在里頭來回轉了幾圈,沒看見什么人,也沒摸著什么有用的線索。淮南月在彌勒佛像前看了會兒,想回頭和秦問川說點什么,結果一回頭,秦問川不見了。

    不只是秦問川不見了,薛西也不見了。

    本就寂然的屋子愈發顯得空空蕩蕩。

    淮南月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是又進幻境了。

    電子音響起——

    【觸發支線任務:角色扮演:睡午覺的李紈】

    【任務完成獎勵:李紈的喜愛】

    【任務失敗懲罰:李紈的厭惡】

    【任務積分:共計2000,按貢獻值分配】

    話音落下,淮南月忽然感覺兩眼一黑,緊接著,她失去了意識。

    再度醒來的時候,桌上的自鳴鐘敲了十三下。

    她拿帕子蒙著臉,正懶洋洋歪在炕上。

    窗外靠著走道,窗子是玻璃的,擋不住什么視線,也擋不住什么聲音。

    于是外頭細細碎碎的人語并人來人往的嘈嘈之聲一徑兒往她耳道里鉆。

    淮南月躺了會兒,看見一個婦人從窗外經過,隔著窗子和自己對視上了。

    那婦人忽地咧嘴露出了一個笑,而后歪起腦袋,湊得離屋子更近了一點。

    “午安啊,奶奶。”她說。

    淮南月剛想點點頭回個“午安”,那婦人的腦袋又歪了一點,而后……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轉了三百六十度。

    淮南月:……

    好在婦人雖然看著恐怖,但沒打算往屋子里鉆,像是單純想給大奶奶耍個雜技助助興。

    淮南月閉上眼,準備醞釀睡意,下一秒,窗子下又走過來一個人,將臉往玻璃上貼。

    她的眼珠一直死死往屋里瞪,瞪著瞪著,整個眼球瞪出了眼眶……

    她于是接住掉出來的眼球,一把把它安回了原位,而后繼續往屋里瞪。

    眼球再一次離家出走,她又再一次把它抓起來放回去,就這么周而復始地重復同一個流程……

    淮南月:……

    淮南月看得眼睛疼,果斷地闔上了眸子。

    可是她甫一閉眼,窗戶就被外頭那人敲得梆梆作響,于是淮南月不得不一直往窗外望,看著那人耍雜技似的擺弄自己的眼珠子……

    不知看了多久,那人像是終于累了,說了聲“請奶奶安”,而后不見了蹤影。

    接著又是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第五個人……具體來了多少個,連淮南月自己也數不太清。

    她們耍的“雜技”各有千秋,唯一不變的是,都死死透過窗戶盯著自己。

    看自己的眼神活像是看案板上的豬肉。

    既然任務為“扮演午睡的李紈”,那么必然是要睡覺的。

    淮南月有點頭疼地看著陸續從窗子外邊經過的人們,只感覺一陣窒息。

    NPC們嚇不著她,給她的入睡增加難度的是閉眼后那“砰砰”的敲窗聲。

    她闔眼的時間越長,敲窗聲越驚人,劇烈得像是要把玻璃砸了。

    淮南月不是神仙,睡眠質量沒那么好。

    她憋了又憋也沒能入睡,最終決定采取最簡單粗暴的方式——

    她跟外頭沖自己做鬼臉的婦人瞪了會兒眼,直接一個手到砍在自己肩頸處,給自己劈暈了-

    淮南月是被秦問川一巴掌拍醒的。

    醒來的時候,薛西正圍著她焦急地轉圈。

    “月姐姐你終于醒啦!”見她睜開眼,薛西轉著圈的步子一頓,繼而徑直朝她撲過來,“月姐姐你暈了好久,給我嚇一跳。”

    秦問川的那一巴掌力度不小,拍得胸口悶悶地疼。淮南月輕輕揉著,有些納悶:“你們沒接到支線任務?”

    “薛西沒有,我有。”秦問川接話說,“但我直接給自己灌了一瓶安眠藥劑,睡得很快,醒的也就很快。”

    淮南月:……

    自己還是太老實了。

    她這一任務足足做了兩個小時,十二點的鐘聲剛敲完。

    正屋內仍舊沒有李紈的蹤影。

    淮南月按著脖頸晃了兩下腦袋,淡聲開口:“下一步做什么?”

    秦問川沖她wink了一下:“你之前不是說‘綁了算了’么?去綁人唄。”

    淮南月:“行。”

    薛西:……我不行。

    薛西此刻迫切地期盼著新的支線任務,好把大佬們的綁架計劃拖住,最好拖到所有人都忘了這事兒。

    可惜天不遂人愿,不知過了多久,薛西等得花都謝了,也沒有等來電子音。

    于是淮南月和秦問川開始興致勃勃地策劃綁架,后邊綴了一個無精打采的薛西。

    算了。薛西想。

    大佬總有大佬的道理-

    一行人朝書房走去。

    ——冊子末頁在十分鐘前多出了一句話:

    【請諸位客人去書房同蘭哥兒講學】

    賈蘭尚小,看著不過七八歲光景。見三人進來,吧嗒吧嗒跑過去,給她們一人塞了一本書。

    結果書還沒來得及遞出去,他的手腕就被攥住了。緊接著,秦問川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根麻繩,給賈蘭的手腕綁了個結。

    賈蘭:?

    賈蘭一張嘴,開始喊娘。

    淮南月和秦問川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側,正等著他喊娘。

    不過半柱香功夫,李紈便從別處匆匆忙忙趕了來。她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穿著水綠色的裙子,頭上除了一支素釵,便再無其他的裝飾。

    她明明已經很生氣了,卻又耐著性子沒發作,而是沉聲問:“為何綁蘭哥兒?”

    “為了見你。”秦問川笑道,“不綁蘭哥兒,奶奶便不會現身。”

    薛西在后邊聽得松了一口氣。

    原來倆大佬并不是想綁李紈。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引李紈出來。她想。

    她就說呢,倆大佬還是有分寸的,應該還沒瘋到那份上——

    結果下一秒,秦問川從面板里掏出麻繩,三下五除二給李紈也綁了。

    薛西:???

    第37章  任務失敗的懲罰是……死亡

    院子里的梨花落了一半, 滿樹蒼翠,綠葉成陰。間或傳來幾聲鳥鳴,麻雀在枝頭蹦得歡。

    此刻卻沒什么人有心情欣賞美景, 因為大半玩家都被愛麗絲揪到了正房,戰戰兢兢地翻箱倒柜找石榴裙。

    愛麗絲本想著去書房湊湊熱鬧, 隔著簾子聽了會兒,卻見秦問川在和李紈咬文嚼字地說話,文縐縐的,聽得她頭疼。

    她抱著貓輕輕哼了一聲,瀟灑轉身, 跑去了院子。

    這回的副本下得有些失策。自己著實沒想到秦問川和淮南月能時時刻刻黏在一塊兒, 令她不好下手。

    不過來日方長。她就不信倆人真能一直形影不離, 就連出副本后上廁所也結伴去。

    但這個破副本她實在不想再呆了。找不到機會把淮南月拐走, 再留這兒只會是浪費時間。

    不如直接找到石榴裙, 丟給李紈, 完成主線任務,了結了這個副本。

    俗話說得好,人多力量大。自己又不稀罕那點積分,倒是懶得親自動手。所以讓剩余玩家來幫幫自己吧, 光靠他們自己挖掘線索, 副本猴年馬月才能結束。

    愛麗絲打定主意, 在院子里搜羅了一圈,帶著大部分玩家浩浩蕩蕩去了正房。

    她坐在紅木椅子上, 大張旗鼓地打了個哈欠, 語氣懶洋洋的:“我也不想為難各位, 只要各位聽話,好處少不了你們的。實話說了吧,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副本的謎底是‘紅石榴裙’,你們有誰若是先找到,遑論豐厚的積分獎勵了,我還重重有賞。”

    玩家們一面戰戰兢兢,一邊瘋狂心動,有女孩兒大著膽子開口:“那假如我先找到了,我能加入Brlliants嗎?”

    愛麗絲蹙了一下眉,最終還是點點頭,于是大伙兒眼睛一亮,干勁登時又充沛了許多。

    但柜子也翻了,床底也翻了,就連屋頂都有人翻上去看了,卻連石榴裙的影子也沒摸著。

    李紈的裙子不是白的藍的,就是綠的,紅色調的裙子壓根兒沒有。

    愛麗絲冷哼一聲,玩家們氣都不敢喘。有人小心翼翼地說:“或許不在正房,在院子里?要不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沒有。”愛麗絲氣鼓鼓道。

    昨晚因著正房里外都是人,不便進去,愛麗絲便沒往里硬闖,而是帶著芙蘭和綠巴巴把院子里翻了個底朝天。

    就連綠巴巴都沒找到,說明紅石榴裙確實不在院子里。

    “那……其他房間呢?”又有玩家輕聲開口。

    愛麗絲剛想沒好氣地說“別的房間里也沒有”,忽然想到了什么,摸著桌沿的手一滯。

    昨晚耳房、玩家們睡著的廂房都翻過了,但似乎漏了一處——

    書房。

    愛麗絲驀地抬起頭,沖那開口的玩家笑起來了,唇角咧得很夸張。

    那玩家心里發毛,臉上顫顫巍巍地擠出了笑,就聽愛麗絲輕飄飄地說:“這是個好問題。”

    愛麗絲扶著桌沿站起身,摸了摸芙蘭光滑的腦袋:“走吧,咱們去書房看看。”

    “哦對了。”她剛走到正房門口,又回過頭,朝方才的那玩家眨了眨眼,“你做得不錯,出副本后來Brilliants。”-

    不算大的書房里很快擠滿了人。除了愛麗絲外的其他玩家都排排站在墻角,壓根兒沒膽子上前,模樣可憐得像是一窩鵪鶉。

    李紈已經麻了。

    半小時前,她被某個玩家攥住手腕綁上了一條繩子,那玩家非說這繩子是手鏈,有著出入平安的寓意。

    繩子是用細麻繩攙著絲線編成的,確實好看。她也就勉為其難接受了。

    按照系統的要求,她為三位玩家中的倆玩家帶去了任務——角色扮演:病中的賈蘭與焦急的李紈。

    也不知倆人的任務完成得如何。她想。

    按照慣常情況,這任務沒四五個小時做不完。而自己也終于得了空,可以清清靜靜地同自己的兒子呆上一小會兒……

    結果不到半小時,就有這么一大批人聲勢浩大地闖了進來。

    為首的那個穿著水紅色的裙子,身上掛滿了動物,看著怪奇怪的。

    李紈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淡聲開口:“何事?”

    愛麗絲一向討厭文縐縐的腔調,于是壓根兒不和她客氣,開門見山:“找東西。你別攔著。”

    “什么東西?”李紈因著愛麗絲的不客氣已?*? 經有些生氣了,但還耐著性子說,“或許我知曉在哪兒,能幫襯一二?”

    愛麗絲瞥她一眼,說:“石榴裙。”

    石榴裙……

    李紈望著窗外出了好一會子神,直到愛麗絲再一次不耐煩地開口問“知道在哪兒么”,李紈才如夢初醒,輕輕點頭,復又搖起頭說:“我并無石榴裙。石榴裙是我閨閣中愛穿的,在我父親宅中放著,并未帶來榮府。倒是前兒琴兒帶了兩件來,送了人了,此時稻香村內并沒有。”

    “是如此。”李紈旁邊的丫鬟接話。

    那丫鬟穿著藍色的裙子。

    生存守則第四條——

    【穿著藍裙子的人的話是絕對正確的,請無條件相信。】

    難怪了。

    難怪綠巴巴把院子里翻了個遍也沒找到石榴裙。

    原來院子里壓根兒沒有。

    唯一的石榴裙在昨晚跳舞的那姑娘身上。

    看來今晚又不能休息了。

    把那小姑娘裙子扒了,交差了得了。

    愛麗絲打定主意,風風火火沖出屋子,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

    李紈原本正抓著一本書,這會兒直接往桌上一拍,問:“方才那姑娘是你們領頭?行事作風一向如此……奇特么?”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李紈此刻不怎么愉悅。

    玩家們打著哈哈,跟打地鼠似的雜亂無章地鞠著躬,諸如“打擾奶奶了”“實在是對不住”此類的話層出不窮,聽得李紈有氣也發作不了。

    她于是擺擺手,由他們去了-

    秦問川和淮南月又入了幻境。

    不同以往的是,此刻兩人進的幻境是同一個。

    屋子外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雨水順著屋檐往下淌,半輕不重地摔在地上,砸到零散的水坑中。

    樹葉被打得噼里啪啦響,梨花幾乎全落了,七零八落地栽在土里。

    秦問川躺在里間的炕上,大夫跪蹲在炕邊,為她診著脈。

    淮南月坐在外間的椅子上,坐了會兒又站起,在屋內焦急地轉著圈。

    淮南月感覺很奇妙。

    她明明有五感,卻掌控不了自己的行為舉止。就好像她鳩占鵲巢地住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走著那個人的劇情。

    她看著自己在屋內轉了幾圈,而后拽住了從里間走出來的一個婆子:“大夫如何說?”

    婆子諂媚地笑著:“奶奶別擔心,原不是什么大病,不過蘭哥兒過于用功,天天讀書至深夜,這是累著了。大夫開了兩劑藥,說好生休養著,也就好了。”

    大夫走后,她不由自主進了里間。秦問川見她進來,正要起身,淮南月連忙一把將她按住了。

    秦問川訥訥說:“是我不仔細,昨夜讀書時著了風,讓娘憂心了。”

    淮南月握著她的手,聲音有些哽咽:“蘭哥兒實在太懂事,倒讓娘心疼。你再愛讀書,也不能不顧惜自己的身子。”

    秦問川低下頭:“我知曉了。一病更耽誤功課,只怕明兒的學堂是去不成了。”

    “這會子還想著讀書。”淮南月摸摸她的腦袋,輕聲問,“想吃什么,娘讓小廚房做。”

    秦問川盯著床帳,輕輕慢慢地搖頭。

    她每搖一下,床鋪就跟著晃一下,她的臉也白上一分。

    搖著搖著,她開始咳嗽。

    咳嗽越來越劇烈,漸漸地,她唇邊溢出了血。

    淮南月坐在炕沿捂著嘴哭,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砸,卻沒發出什么聲音。

    丫鬟也在旁邊跟著垂淚,一面寬慰淮南月:“奶奶莫哭,大夫說了,不是什么大病,喝了藥就會好的。”

    說著,有丫鬟掀簾子進來,手里捧著一碗剛煎好的藥。李紈趕忙站起身,端過藥碗,舀起一勺藥,往秦問川嘴邊送。

    可是秦問川的唇瓣剛沾上勺子,她的腦袋便往旁邊歪了過去。

    她最后重重地咳了一聲,便再沒了動靜。

    她死了。

    周遭亂哄哄的,丫鬟婆子哭天搶地地喊成一片。淮南月被淚水迷了眼,白光一閃,她再度回到了半小時前的場景。

    她坐在外頭,焦急地等待著大夫的診斷結果。

    從里間出來的婆子仍舊說了與之前相同的一番言論,大夫走后自己仍舊進了里間,一切似乎沒有改變,只是床榻上的秦問川臉色更差了。

    此后發生了同先時一樣的對話,接著依然有丫鬟端著藥碗走進來。

    與之前不同的是,自己剛接過藥碗,秦問川便咽了氣。

    于是場景仍舊回到了剛開始的地方。

    這回秦問川扮演的賈蘭死得更早了一些。

    每輪回一次,賈蘭的死亡都會往前推一點。

    ……

    淮南月不認為這僅僅是很簡單的場景重現。

    當輪回到達了一定次數,賈蘭一開始便死了,那會發生什么呢?

    到那時,系統必定會宣告任務失敗。

    而任務失敗的懲罰是……

    死亡。

    第38章  偷氣運

    外頭春夏交接, 雨聲淅淅瀝瀝,空氣中彌漫著落雨時獨有的泥土氣。

    這是第四次輪回。

    時間已然過了一個小時。

    淮南月剛跟秦問川說上第一句話,眼前人便咽了氣。

    而后又是一道分外熟悉的白光閃過。淮南月瞇起眸子, 腦海中的最后一個畫面里,秦問川垂著的腦袋似乎動了一小下。

    居然能動?

    好像真的能動。自己方才不是瞇眼了么?

    所以走劇情的時候, 身體不能自主活動。但是在輪回的間隙,人是可以動的。

    淮南月回過神,看見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在外間來回踱著步子。

    有婆子從里間走出來,自己連忙上前, 語速很快地問:“大夫如何說?”

    婆子仍是道:“奶奶別擔心, 原不是什么大病, 不過蘭哥兒過于用功, 天天讀書至深夜, 這是累著了。大夫開了兩劑藥, 說好生休養著,也就好了。”

    那人畢恭畢敬的樣子讓淮南月有些恍然。就好像她確實是李紈,正為兒子的病煩憂,前塵往事種種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可即便再恍惚, 自己終究不是李紈。

    自己也永遠不可能是李紈。

    淮南月驀地清醒過來, 抬腳往里間走去。

    這個幻境實在太邪門了。她想。

    幻境給人的心理暗示極強。假如換作其他意志不堅定的玩家, 怕是真的要沉浸于劇情中而無法清醒了。

    淮南月扶上了屏風。

    可以肯定的是,上個幻境與這個幻境都是李紈的心魔。

    賈府大奶奶沒搬進大觀園時, 住在廊邊。和回廊相連的, 是一堵并不算厚實的墻、一道卷簾門和幾扇玻璃窗。

    薄薄的墻擋不出人言閑語, 玻璃窗擋不住來往紛雜的視線。

    于是李紈不論說什么做什么,都能被人聽到、看到。

    中午時分, 日倦天長。周瑞家的從回廊上走過,會瞧見“李紈正歪在床上睡中覺”;待她路過王熙鳳和賈璉夫妻倆屋前時,卻只能聽見里邊的歡笑聲,看見有丫鬟端著水盆掀簾子走出來,分毫瞅不見里頭的風光。

    時刻被來往的人注視著,大概已經成了李紈的夢魘了。

    而在這個幻境里……

    書里并沒有相關情節的具體描寫,但看這情形,賈蘭約莫生過一場大病,病得快隨他爹去了,以至于李紈如此割舍不下。

    畢竟李紈已經沒有了丈夫,在賈府里唯有的血脈相連的親人便是這么一個孩子。

    自己畢竟不是李紈,無法對李紈所有的情緒感同身受。

    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從幻境里脫離出來。

    淮南月盯著床架,開始想對策-

    秦問川正饒有興致地玩著cosplay。

    作為一個下過無數副本的玩家,道具儲備豐厚,這點幻境倒困不太住她。

    其實高級副本中大都采用暴力解法,因為副本boss的遺憾與掛礙大同小異,找準核心砸道具就行。

    譬如這會兒,想要出幻境,只需要在輪回的間隙把自己傳送出去即可。

    ——她方才在李紈手上綁的麻繩里摻了定位器,可以追蹤NPC,也可把自己傳送到NPC身邊。

    低級副本的幻境往往不會太牢固,不至于阻攔A級道具的使用。

    但她倒是很好奇淮南月會想出什么法子。

    這是第五次輪回。

    淮南月繞過屏風來到床前,剛坐上床沿,秦問川的腦袋便有往旁邊歪過去的趨勢。

    每次死亡都不好受。雖然只是角色扮演而非真的去死,但扮演對象的情緒與知覺還是能感同身受一二分的。

    秦問川蹙了一下眉,在白光閃現的瞬間,看見淮南月從面板里掏了個粉餅出來,往臉上抹了抹。

    秦問川笑起來了。

    她登時明白了淮南月想做什么。

    副本附加守則第二條——

    【李紈是不用脂粉的。當你發現李紈的臉上抹著脂粉的時候,說明它不是李紈,請聯系真正的李紈進行清掃】

    淮南月此刻扮演的角色是李紈,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算假李紈。

    只要她臉上抹上了脂粉,再拿出冊子聯系真正的李紈,李紈便會對其進行清掃。

    至于如何清掃……

    大概只是會被傳送去另一個地方,而不會有什么實質性的懲罰。畢竟昨晚的假李紈在被清掃后,不消片刻又活蹦亂跳地出現了。

    不管清掃的形式如何,總歸是能出幻境的。

    秦問川把肩前的長發往后撩,另一只手在面板上操作了幾下。

    又是一道白光閃過,再睜眼時,她已經出現在了書房里。

    耳畔是任務完成的提示音。

    接著傳來了某人的問候,聲線一貫冷淡:“你也出來了。”

    “是啊。”秦問川笑著拍上了淮南月的肩,“角色扮演就那幾個劇情來來回回地演,我玩得無聊,就出來了。”

    面前站著的是李紈。

    李紈大張著眼,顯然很見鬼。

    李紈頭一回見人出來得那么快,還毫發無傷。畢竟到后期,幻境常會發生變異,出現一些追著人跑的怪物。

    一位玩家是因著扮演自己,又在臉上涂脂抹粉,而被系統傳送到自己身邊——這也是李紈扮演者逃脫幻境慣用的方法之一——那么另一位又是怎么出來的呢?

    她想了會兒沒想明白,索性不想了,抿了一下唇,溫聲開口:“系統提示我清理假李紈,你們哪一位是?”

    然后她便看見,那個綁著高馬尾,看上去冷淡一些的人舉起了手。

    李紈上前兩步,在淮南月跟前站定。

    她閉上眼,發出一聲嘆息:“為何要涂脂抹粉?”

    “我愛打扮,愛俏麗顏色,愛生氣勃勃。”

    “不許如此。”李紈搖搖頭說。

    “為何?”淮南月問。

    李紈沒回這句話。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有暗沉之勢,賈蘭在旁邊輕聲道“娘我餓了”,李紈才睜開眸子。

    “因為你扮演的是李紈。”她說,“李紈不能愛打扮,不能愛俏麗顏色,不能愛生機勃勃。”

    李紈像是累極了,長舒了一口氣,摸摸賈蘭的腦袋,扶著桌沿坐上椅子。

    “你罔顧禮義,擅自涂脂抹粉……”她頓了一下,下定了決心似的飛速往下講,“該受到應有的懲罰。”

    奇怪的是,電子音并沒有恰逢其時地響起,給淮南月帶來支線任務。

    懲罰是由李紈口述的。

    她又摸了好一會子桌沿,才想出了懲罰的內容:

    “那就罰你……去為我折一枝紅梅吧。”-

    這懲罰實在不像懲罰,以至于淮南月做好了充分的應對突發情況的準備。

    結果一直到走至樹下,折下紅梅后,她也沒遇到什么危險。

    折紅梅似乎真的只是折紅梅。

    只是在回程的路上,她倆再一次和愛麗絲碰上了。

    這回愛麗絲身上掛了四只動物,一家子齊齊整整。芙蘭滴溜溜轉著眼珠子,沖秦問川“嘶嘶”吐蛇信子,似乎蓄勢待發,被愛麗絲掐著脖子抓了回來。

    “等等芙蘭,現在不是吃人的時候。”愛麗絲慢條斯理地說,“我有話要問秦問川。”

    芙蘭遺憾地把腦袋縮了回去。

    “我再問你一遍,你真不放人?”愛麗絲捂著紅唇,沖著倆人夸張地笑起來了,“你知道綠巴巴剛剛找到了什么線索嗎?”

    “什么?”秦問川沒接話,淮南月蹙起眉。

    “紙條上說,拿到了大量松針的人今夜難逃一死哦~”她看熱鬧不嫌事大,拍著手說,“今天早上,我看你倆拿到的松針多得有點離譜吧。”

    “誒,我倒是有個法子。”她頓了頓,伸出食指,朝秦問川虛空點了一下,“你讓淮南月來Brilliants,我可以讓綠巴巴給她轉個運。至于你嘛……只能自求多福了。”

    秦問川掀起眼皮朝她看去,須臾,“嗤”了一聲。

    愛麗絲有點惱了:“你不信?”

    “我信啊。”秦問川抱著胳膊倚上了樹干,懶洋洋道,“你愛麗絲不是一向如此嘛,操縱著蜥蜴肆意轉運。說好聽點是轉運,說難聽點是偷運。”

    “為什么只要有你愛麗絲在的副本,死亡率總會高得離奇呢?因為你會把別人的幸運值轉移到你身上呀。”

    “你在今早偷了我倆的氣運,以至于我倆的松針多成了那樣。現在你又來冠冕堂皇裝好人提醒我倆,還真當我什么都不知道?”

    愛麗絲的臉色變得煞白。

    她不是有意的。

    綠巴巴會偷氣運,是她過了好幾個副本才知道的事情。

    那時她還是新人,眼睜睜看著一眾玩家們橫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卻每次都能逢兇化吉,安然無恙。

    直到新交的朋友也一個個暴死,她終于忍不住了,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問智能助手原因。

    結果智能助手還真回答了,只是結論很冷。

    它說——

    【因為你養的那只爬寵是個氣運小偷呀~】

    愛麗絲很難過。她在某個深夜偷偷來到了人跡稀少的未來區,想把綠巴巴放生。

    結果智能助手詐了尸——

    【爬寵已然認了主,是丟不掉的~】

    綠巴巴果然在第二天清晨再次出現在了自己床頭。

    愛麗絲咬咬牙,揮刀朝著綠巴巴的腦袋剁了下去。

    結果智能助手再一次詐了尸——

    【爬寵已然認了主,是死不了的~】

    于是她眼睜睜看著新的腦袋從綠巴巴殘缺的軀干上長了出來。

    從此,她背著綠巴巴,走上了系統為她選定的這條一路順遂但注定孤獨的道。

    她不愿如此。

    但她無能為力。

    第39章  “這片雪花長成了教科書,送你。”

    愛麗絲垂下腦袋, 一言不發地背著四只動物走了。

    她其實有時候很想說聲對不起,但……她害過太多太多的人,想說的對不起早已在心底堆成了一眼望不到頭的荒冢。

    然而堆著堆著, 那些抱歉就再也開不了口了。

    因為不論說什么都是于事無補,落入受害者耳中時只剩虛偽的愧怍-

    淮南月折了紅梅回去的時候, 天剛剛擦黑。

    說著給她們懲罰的李紈卻已不見了蹤影。不知是不是等太久而不耐煩了的緣故。

    淮南月和秦問川才在屋內轉了幾圈,天色便已晚。

    黑云翻滾,一片蓋一片,堆疊著的墨色沉沉地壓下來。氣溫逐漸走低,不消片刻, 倆人周身都泛上了深秋的涼意。

    “像是要下雨。”淮南月淡聲道。

    “下不了。”秦問川走到門邊, 扶著門沿往外張望, “等會兒就又變成冬天了, 溫度那么低, 不會下雨, 只會下雪。”

    室內沒點燈,人與物都隱在不甚分明的晦暗里。淮南月看著外頭透進來的光給門口的秦問川勾了一個邊,沉默一陣,忽然問:“晚上什么安排。”

    秦問川轉過身, 視線在夜色中隔著一小段距離撞過來, 又輕輕往旁邊斜去, 像是在沉思。

    但她思索的似乎不是什么正經內容,因為不消片刻, 她便笑著說:“誒, 有沒有人和你講過, 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但就是不怎么愛笑。

    淮南月:……

    淮南月不太想理人,遂沒分什么眼神給某人, 抬腳往屋外走。待她走到門邊的時候,卻被秦問川輕輕拽了一把。

    “嘖。”秦問川大大咧咧站著,半輕不重地拍了一把門框,“你先把這帶上。”

    說著,她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分外眼熟的泥人娃娃。

    “嗯?”

    “替死鬼。”秦問川言簡意賅,“今晚不會太平,愛麗絲所言非虛。”

    淮南月往旁邊輕輕瞥了一眼,沒跟秦問川客氣,一伸手把替死鬼揣上了。

    薛西正巧站在院子里,一看見兩人便來了勁兒,裹著羽絨服往書房跑。

    “月姐,好久沒見你倆了!”她跑到書房前站定,叉著腰問,“你倆怎么突然就不見了?是不是做任務去了?我后來被愛麗絲拉去幫她找石榴裙了,沒一直在書房守著。你倆啥時候做完任務的?”

    她像是憋狠了,一連串問題劈里啪啦往下砸。秦問川笑著問:“這么多問題,我回答哪個?”

    薛西不好意思地嘿嘿了兩聲:“沒事沒事,不用回答,我就是有點激動。你倆現在打算干嘛呢?”

    淮南月垂下腦袋,把有些松散的馬尾扯緊了一點:“去逮李紈。”

    薛西:?

    不是,你倆怎么又和副本boss較上勁了?

    不過這回她沒能跟著倆大佬一塊兒作死。淮南月無論怎么說也不讓她跟著。

    薛西于是只得垂頭耷腦地爬回房間睡覺了-

    屋外更冷了,寒意順著呼嘯的北風一徑兒往人骨頭縫里鉆。

    淮南月裹著軍大衣,在兜里揣上了一根梅花枝。

    ——以她和秦問川的推測,梅花枝能讓人在夜晚保持清醒。

    淮南月本想直奔院子中心,再觀察一下院中的季節更替。

    結果她們一邁出書房,便又進了幻境。

    這回她被傳送到了庫房前。她身側站著一個穿金戴銀的姑娘,腰上明晃晃掛著一串鑰匙。

    至于秦問川……已經人面不知何處去。

    熟悉的電子音在耳畔響起——

    【觸發支線任務:角色扮演——和王熙鳳一塊兒整理庫房的李紈】

    【任務完成獎勵:李紈的喜愛】

    【任務失敗懲罰:李紈的厭惡】

    【任務積分:1000】

    說是和王熙鳳一塊兒整理庫房,但幾乎不勞她們親自動手。王熙鳳搬了把椅子坐在外頭,又著人拖來另一把椅子,沖著淮南月點點頭:“嫂子坐。”

    身側人來人往,耳畔亂哄哄的。淮南月在椅子上坐下,蹙眉看了會兒里間螞蟻似忙碌的丫鬟婆子,忽然發現有點不對——

    東西怎么越來越少了?

    再一看……

    好嘛,丫鬟婆子個個兒都是吞金獸,每理個三件五件的,就要吞一件東西進肚子里。

    淮南月蹙著眉站起身,剛想往里走,就有婆子圍上來,諂媚地笑道:“不勞奶奶費心,里頭灰塵多,嗆著奶奶可不好。”

    “無妨。”淮南月淡聲道,“我就是進去看看。”

    那婆子仍舊笑著,卻不讓開。

    淮南月被攔得有些煩躁,揉了幾下耳垂,直接撥開婆子的手進了屋。

    不成想,外頭看著是一番光景,這里面卻又是另一幅模樣。

    室內光線昏暗,沒有窗子,也并未點燈。丫鬟婆子們見她進來,都轉過身,一錯不錯地盯著她看。

    她們的瞳仁很大很黑,嘴角咧成了一個弧度,整齊劃一地輕聲說:“問奶奶好。”

    而后繼續整理起了東西。

    所有人的姿勢都很奇怪。就好像四肢都被幾根線吊著,以相同的幅度上下左右擺動著手臂,時不時發出關節摩擦的“咯噔”聲。

    她們忙活了半天,屋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少。

    淮南月盯上了其中一個丫鬟。她整理東西的速度很快,三兩下便把東西從桌子上理進了箱子里。

    但緊接著,她從箱子里抓起三根蠟燭,瞇著眼瞅了會兒,從里邊挑出了一根,塞進嘴里“嘎巴嘎巴”嚼了起來。

    箱子里的幾十根蠟燭都經歷了“三減一”的過程,最后只剩了孤零零的三根。那丫鬟對著三根獨苗看了看,大概覺得再吃就真的有點過分了,站起身,把箱蓋兒合上了。

    淮南月正打算上前,忽然感覺后脖頸有點涼。她瞇著眼轉過腦袋,就這么直愣愣地對上了一張臉——

    某個婆子悄無聲息地站在她身后,見她回頭,咧開嘴,漏出了一口黃牙。

    方才后脖頸的涼意來源是那婆子呼出的氣。

    那婆子的氣是涼的。

    婆子慢悠悠開口:“奶奶看什么呢?”

    淮南月:“……看你們什么時候會把我吃了。”

    話音落下,淮南月貓似的往旁邊彈去。幾乎是同一時刻,那婆子張開嘴,伸長脖子,惡狠狠往前邊一咬!

    牙齒與牙齒碰撞,發出極為清脆的“砰”的一聲。

    淮南月毫不懷疑,要不是自己反應夠快,此刻定已被咬破喉管,平白浪費替死鬼道具了。

    婆子的這一咬像是開了閘,無數人影流水似的朝她奔涌而來。淮南月在屋內四處奔竄,后頭傳來此起彼伏的“奶奶看什么呢”,不管老的小的,聲線竟都一模一樣,聽得她有點麻。

    追了五分鐘,那群丫鬟婆子們也絲毫沒有歇下來的意思。

    看來只有完成角色扮演的任務,才能扭轉局面。

    屋內此刻已經亂得不像樣。

    系統要求自己扮演的是“和王熙鳳一塊兒整理庫房的李紈”。這群追著自己跑的丫鬟婆子都不聽自己的話,很顯然不是李紈麾下的。

    不是李紈麾下的,便是王熙鳳麾下的。她們替王熙鳳出了力,所以王熙鳳可以坐著不動,但自己必須得動起來。

    她無人可用,想要整理庫房只能靠自己。

    淮南月一邊在屋內繞著圈跑,一邊把被踢倒的桌椅扶正。

    身后仍舊傳來延綿不絕的“奶奶看什么呢”,淮南月沒分心,先把所有物品一股腦塞進面板,而后再一點點往外掏。

    她把蠟燭香油塞進箱子,碗碟筷勺碼進柜子,其余東西也分門別類地一樣樣放好,順帶打昏了倆撲上來咬她胳膊的丫鬟。

    當最后一個箱蓋兒被合上的時候,淮南月的耳畔終于傳來了電子音——

    【恭喜,任務完成】

    此刻也已過了十點。

    外頭飄著紛紛揚揚的大雪。

    沒親眼注視著季節更替,淮南月很不爽。她木著臉出房門,卻見秦問川早已站在屋子旁邊等著她了。

    某人只穿了一件大衣,竟也不覺得冷,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倚著樹干,忽然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淮南月頓了一下,抬腳朝那邊走去。

    “出來了?”秦問川乜斜著的視線順著風晃過來,攤開手掌,挪到她眼前,“這片雪花長成了教科書,送你。”

    她戴著白色的皮質手套,表面涼而干燥,雪花便沒有化,一直在掌心停著。

    淮南月又滯了滯,還是勉為其難地看了一眼。

    六角形,中心對稱,分支規整而井然,像是過年剪的窗花。

    “要不要?”秦問川再度笑著問。

    ……幼稚。

    淮南月在心里這么評價著,大概是不想掃人興吧,還是點點頭。

    結果那只托著雪花的手并沒有往前送,而是五指合攏,松松垂落下去。

    淮南月挑眉看向手的主人,秦問川也往她臉上瞧。

    視線相撞。

    兩人一時都沒有開口。

    直到又一陣風夾雜著雪花往光禿禿的樹下順過來,淮南月才問:“等很久了?”

    “沒。我也剛出來。”秦問川笑著說,“有個丫鬟有點難纏,被她追了一陣。”

    她說著,伸了個懶腰,從樹干上直起身,道:“走吧,咱們去看看咱們那大奶奶在干嘛。”-

    ……大奶奶果不其然又在跳舞。

    第40章  原來不是夢

    跳舞的是假李紈。

    她上半身依舊穿著青緞背心, 下邊依舊穿著一條很薄的石榴裙,在院子里的紅梅樹下蹁躚旋轉。

    假李紈梳著小辮,樹干上掛著的琉璃燈將周圍一片映得輪廓分明, 包括她那張涂著脂粉的、鮮亮而明媚的臉。

    她轉得越來越快了,昂頭迎著風雪, 發絲滯空,釵環響叮當。

    淮南月一直在想,李紈最喜歡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梅花枝——庭院里樹上長了一大片,她要是喜歡,隨時可去采, 不必說丟了。

    不是釵環首飾——李紈終日別著一根素釵, 各色金銀首飾她都有, 鎖在某個箱子里, 不見她戴。

    不是某本日記、某副畫卷——她書房里其實堆著好些, 淮南月和秦問川來來回回翻了無數遍, 并無特別之處。

    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如她從頭到腳的穿著一般庸碌、平淡。

    既然丟了,必是眼下沒有的。

    眼下沒有,不代表此前沒有。既然夜晚能令時間回溯到七年前的寒冬,那么……

    李紈最喜歡的, 會不會是這會兒的什么東西?

    某樣存在于七年前的、現在已然不在院中的東西。

    淮南月將目光轉向小姑娘身上那隨風飛揚著的石榴裙。

    她和秦問川從沒在李紈的衣柜里見過這條裙子。

    這條裙子太漂亮、太顯眼了。底色像是深秋的晚霞, 細密的紋樣如同水波, 細閃編織在紋理間,隨著人的行止在光亮下震蕩開來。

    很難將它與現在那一身素色的李紈聯系在一起。

    正如看著面前那生動活潑的小姑娘, 總會很難相信這是七年前的李紈。

    七年前的李紈山花爛漫、離經叛道;書里的李紈循規蹈矩, “如槁木死灰”。

    淮南月抓著手電筒松松站著, 往旁邊瞥了一眼,撞上了秦問川飄過來的視線。

    四目相對, 秦問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低低笑了一聲,抬起手,在手腕上點了兩下。

    淮南月知道她在問——要不要傳送到李紈身邊。

    她看著庭院中間的人與樹,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近段日子來,大概是春夏交接,時氣不佳,總能讓人多些憂思。

    李紈便常常想起從前還沒出閣時的日子。

    父親是國子監祭酒,有座大宅院。自己白日乘舟游湖,夜晚對月吟詩,夏天在葡萄藤下納涼,冬天在梅花樹旁賞雪。

    直到某日父親將她叫入書房,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宮裁,你大了,得嫁人了,我已為你找好了夫家。在夫家比不得自家,你……萬事小心。”

    人人都說,父親給她尋了戶好人家。她原也是這么想的,賈家世代功勛,白玉為床金作馬,自己要嫁的又是榮國府二老爺的嫡長子,傳聞俊朗有才干,自己進去便是榮府大奶奶,內宅大權在握。

    她很高興。

    她嫁入賈府,幫著婆婆料理家事。她聰明又上進,不出月余,便將宅中瑣事料理得像模像樣,王夫人于是放心地放權與她。

    闔府上下都說,李氏人爽利,做事也公道,是個極好的。

    丈夫在外奔波,她在內主持中饋。賈珠待她很好,一年來從未與她紅過臉,她半夜夢醒的時候會想,父親曾經的憂心到底是過余,自己的運氣一向不錯。

    可是老天似乎沒有眷顧她。

    她誕下賈蘭后,賈珠就病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山參靈芝不要錢似的倒入藥罐,然而賈珠的病一直不見起色。

    大夫說,這回怕是難了。

    榮府二房終日以淚洗面。王夫人抱著賈珠哭嚎“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她也跟著垂淚。

    誠心沒感動上天,賈珠還是死了。

    死的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場雪。院子里的紅梅枝被壓得彎了腰,她的生活從此也沒了歡聲。

    她成了寡婦。

    而寡婦是不該有權力與欲望的。

    她把一大盤庫房鑰匙交給王熙鳳,把金釵銀環與胭脂水粉鎖進箱子,把濃墨重彩的裙子壓到最低下,把素色的衣衫翻出來。

    自此,登臺唱戲的成了王熙鳳,大家嘴里“爽快不拿大、雷厲風行”的也成了王熙鳳。

    大家提到大奶奶的時候,只會搖搖頭,說,榮府已故大爺的遺孀,帶著一個孩子,可惜了的。

    就好像她的人生已經完結在了賈珠死的那一刻,此后的日子只會作為“賈珠的遺孀”與“賈蘭的娘”活著。

    沒有自己的名字。

    她十五歲入賈府,十六歲生下賈蘭,十七歲成了寡婦。

    她的人生埋葬在了十七歲雪夜的紅梅樹下。

    只要存于世上一天,“寡婦”這個詞就壓她一天,時時警醒著她必須克己復禮,繃著內心的那條弦,不能近權力,不能太開心。

    不能有欲望。

    她從前的屋子裝著玻璃窗,廊上人來人往,每雙眼睛都能看到她在做什么,有沒有守婦道。

    什么是婦道呢?

    大概是,寡婦要清閑貞靜,不能笑鬧,不能打扮,不能穿鮮亮衣服,必須過得像深山老僧。

    慢慢地,她將所有的重心都寄予賈蘭,期盼賈蘭成人成才,逼著賈蘭刻苦用功。

    可是某天,賈蘭也病了。大夫說是過于勞累的緣故。

    她看著鏡中不施脂粉,眼角眉梢都耷拉下去的自己,才陡然發現——

    她變得不認識自己了。

    那時候未出閣,她生了一副好樣貌,寫得一手好詞,常常與姐妹們一塊兒淘漉胭脂膏子,賞月觀花。

    姐妹們常夸她笑起來好看。可她已經記不起發自內心地笑是什么感覺了。

    她想要笑,想要化妝,想要穿著從前最愛的那條石榴裙跳舞。

    她想要作為“李宮裁”而活。

    于是每至夜晚,夜深人靜,全世界都陷入酣眠的時候,她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一點,放縱自己追憶往昔。

    而近些日子的晚間總會出點怪事,譬如時不時會由春入冬,紅梅掛滿枝頭。

    大約因著同是冬天的緣故,她常常夢到七年前出閣前的那個深夜。

    四面彩燈高懸,紅梅花開得烈艷艷,她穿著最愛的石榴裙在梅花樹下跳了一整夜的舞。

    那是她人生中最離經叛道、落拓不羈的一晚。

    ……

    李紈今夜又夢到了那晚。

    近些日子總是憂思多夢,導致白日里總沒什么精神。她正在夢里肆意變換著舞步,忽然聽見耳畔傳來一聲很輕的“大奶奶”。

    她顫了顫眼睫,悠悠轉醒,見自己身側站著倆姑娘。

    這倆姑娘她很熟,前不久才在書房相見,其中一個姑娘還給自己送了一串手鏈,自己一直戴著,沒有摘。

    自己前日還覺得與這倆姑娘投緣,本想著前夜邀她倆喝酒,然而等著等著實在太困,不小心睡去了,沒前去赴約。

    那晚,?*? 倒是在夢里與她倆見了面。

    夢里的自己似乎是七年前的自己,涂抹著脂粉,笑吟吟的,提著一架琉璃繡球燈。

    不過外頭那么好些人守著,她倆怎么進來的呢?

    李紈沒想明白,揉揉眼睛坐起身,沉聲問:“何事?”

    “奶奶最喜歡的東西不是丟了么?”秦問川吊兒郎當地笑了一下,沖李紈眨眨眼,“我如今找到了,奶奶隨我來。”

    李紈瞇起眼,有些不信。

    怎么可能呢?石榴裙放在老宅中,就沒帶來。

    可是眼前姑娘的語氣的確很真心實意。

    她跟著倆人往外走,扶著門沿踏出門檻,便看到了庭院正中翩躚旋轉著的、七年前的自己。

    下身穿著那條紅石榴裙。

    原來雪夜紅梅樹下跳舞的畫面不是夢。

    李紈想往庭院中間走,又像是有些不敢,來回踱了幾步,最后還是拽了拽淮南月的袖子:“煩請您為我取來,可好?”

    她的聲音似乎帶上了一點哭腔。

    近鄉情更怯。

    不敢問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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