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副本完
愛麗絲覺得今夜的運氣似乎不是那么好。
穿著石榴裙的女孩在院子中心翩翩起舞, 可是自己無論如何也接近不了。每當自己走到她身邊,想伸出手拉她時,卻總是直直地穿胸而過, 什么都摸不著。
就好像她倆并不處于同一世界,她看到的不過是小姑娘投射在這兒的幻影。
愛麗絲向來不愛動腦, 歪頭看了會兒,決定采取簡單粗暴的方式——用道具。
記得之前淘到過一個勾取物件的道具來著……
結果當她埋頭亂翻面板的時候,身側走來一個人。
淮南月目不斜視地從她旁邊經過,滯了下,還是說了一聲:“不必忙。我來。”
現在的愛麗絲在面對秦問川與淮南月的時候總是有點心虛。她下意識退后兩步, 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后又頓住了:“你怎么來?我根本碰不著她。”
淮南月沒開口答言。
李紈已經授意于她, 要她把石榴裙替自己取來, 那么她自然能碰著。
淮南月緊了緊馬尾, 向前走了兩步, 忽然回頭看。
李紈沖她笑了笑, 秦問川沖她眨眨眼。
這個副本很特殊。淮南月想。
系統和副本boss似乎并不在一個戰線上。系統存天理,滅人欲,不允許涂脂抹粉的李紈出現。
可是人不可能沒有欲望。于是李紈捱著捱著,捱出了七年前的自己。
自己每次跟冊子報備“發現假李紈, 請進行清掃”的時候, 隨后顯現出來的“收到”是印刷體, 說明是系統的回復。
系統把假李紈傳送到真李紈身邊,期望真李紈能進行清掃, 真李紈卻每每都于睡夢里酣眠。以至于李紈從未真真切切地看過這個七年前的小姑娘。
……
淮南月回過神, 在跳著舞的小姑娘面前站定, 輕聲喚她:“宮裁。”
小姑娘卻忽然閃了一下。像是老舊電視會出現的雪花屏。
大概是第六感作祟,淮南月瞇了一下眼, 電光火石間感覺有點不對——
【警報,警報】
【系統出現錯誤,正在修正。系統出現錯誤,正在修正】
四面驀地狂風四起,合著雪花砸到臉上,疼得刺骨。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淮南月本能地往后退,卻發現自己竟動不了。
小姑娘的臉走馬燈般變成了無數人的模樣,身形也忽大忽小。梅花樹頃刻間被攪成了碎片,周遭的一切景致也都不復存在。
暫時安然的只有暴風中心的兩個人……不,那小姑娘或許已經不能稱之為人。
她的半邊臉還是李紈的樣子,另外半邊臉卻變成了王熙鳳。下半身被拼湊出了四只手六只腳,混亂得令淮南月懷疑自己吃了菌子。
【警報,警報】
【出現時空裂縫,正在縫合。出現時空裂縫,正在縫合】
淮南月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她感覺自己快被狂風撕碎了。
四肢百骸是鉆心的疼。
可她如論如何也動彈不得,被死死固定在方寸之間,進退維艱。她咬著牙,拼勁全力往后退,最終只是徒勞無功。
眼前的畫面越來越模糊。
有那么一剎那,她近乎失去了意識,再度恢復神智時,耳畔傳來了電子音——
【替死鬼已被消耗】
要是沒有替死鬼,消耗的就是她了。
但……他爹的,自己仍然動不了,卻沒有第二個替死鬼能抵擋致命傷害了!
真的要交代在這兒了嗎……
【縫合失敗,縫合失敗。】
【無法修正,無法修正。世界崩潰倒計時,10,9,8……】
冷汗已然浸透衣衫,她卻沒有了任何知覺。
仿佛置身汪洋大海,宦海沉浮雨打萍。
許多人說,人之將死的時候,眼前總會放電影似的閃過走馬燈,燈下是自己的一生。
但也許是今生的留戀不太多吧,淮南月卻沒看見特種部隊里的生活,而是做了好大一場夢。
夢里是大片銀白色的鐵墻與冰冷的機器。
“0028號,旅程即將結束,體征正常。”她聽見有人這么說。
不遠處機器的“滴”聲此起彼伏,淮南月想轉頭看,卻被人一把按住了。
“別動。”那個聲音繼續道,“動了干擾模型判斷。”
淮南月默然片刻,張口想問“這是哪兒”,然而發不出聲音。
身邊人說話一直毫無感情起伏,像是在念教條:
“0028號,通過副本數為3.9。副本內死亡原因為系統bug。模型分析結果:系統不穩定,仍需繼續調……”
——嘩啦!
耳畔那冰冷的聲音驀地停了,夢境中斷。
淮南月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猛地睜開眼。
她的軍大衣領子被不知什么東西鉤住了,將自己一把拽離了時空裂縫。
【3,2,1,0】
【副本結束,即將回至總部大廳】
【副本因系統錯誤暫停,為表歉意,為您發放50000積分作為補償。希望您對此事緘口莫提】
白光一閃而過,她被傳出了副本-
“時空裂縫。”秦問川的聲音難得沒了笑意,“我從沒碰見過這種bug。今天運氣實在太背。”
房間內光源充足,照得角落里沒有一絲陰影。淮南月坐在單人沙發上,撐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對不起,我出手還是慢了半拍。”秦問川頗有些沮喪,“時空裂縫的時間流速不同,你的動作快了十倍速,快出了殘影。即便我第一時間便用了道具,沒想到還是晚了。”
她從書桌旁的椅子上直起身,于是上半身便離淮南月近了一些。
難怪要是自己沒有陪著下副本,死亡率會是百分百。而即便自己陪著下了,死亡率也僅是降到百分之五十。秦問川想。
替死鬼只能抵擋單次攻擊。可是時間裂縫的攻擊是持續性的。
自己出手再慢一秒,淮南月就被撕碎了。
秦問川這么想著,又有點后怕。
淮南月窩進沙發里,半晌,輕聲說:“沒事。”
“真沒事?”秦問川問。
“嗯。”
“那你笑一個。”
“……”
其實有事。
五臟六腑鈍鈍地疼。
她身上被秦問川從頭到腳拍滿了符,模樣頗有些滑稽。
但最主要的還不是這個。
從副本出來后,她便漸漸地有些記不清瀕死時看到的走馬燈了。
就好像人常常會不記得自己做過的夢。
可她仍然有些毫無理由的難過。
提不起精神。
秦問川忽然直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她的衣服已經換了,穿了條水藍的吊帶,打著卷兒的墨發松松垂落在臉頰兩側,沒化妝,顯出了幾分無端的疲態。
“去未來區逛逛?”她問。
“嗯?”
“先治個傷,順便……”秦問川面上的疲態褪得著實很快,她歪著腦袋,wink了一下,“未來區挺多好玩的,瞅一眼去?”
于是十分鐘后,倆人再度站上了和康醫院的大廳。
接待她倆的仍舊是那臉盲小姑娘。不成想小姑娘對淮南月倒不臉盲,大老遠便一疊聲喊開了:“淮女士,誒呀,好久不見!”
“這不是才見過么?”秦問川笑道,“你這客套話得換換。”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你是……?”
秦問川:……
淮南月很不厚道地樂了一下。
小姑娘拿著小方盒子對著秦問川一通掃:“誒呀,是我失禮了,原來是秦女士。”
“我來了那么多次,你都沒記住。”秦問川瞪著眼,往旁邊一指,“怎么她才來過一回,你就記住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大約是淮女士面善,我和她投緣,你別斤斤計較啦,等你下回來,我一定記得你。”
被“下次一定”無數次的秦問川:……
“淮女士上回骨折,應當已經好全了,這回怎么又來了?”小姑娘把小方盒子收好,嘆了一口氣,“雖然說這兒冷清,我也希望有人能來陪我說說話,但老進醫院總不太吉利。”
“沒辦法,副本里受傷了。”秦問川說,“你幫著做個全身體檢,看看有沒有大問題。”
小姑娘說著“好嘞”,領倆人上了二樓,左拐右拐拐進了一個小房間。
小房間里擺著好幾臺機子,上頭插著的管子五顏六色,每根管子末端都連著一個小鐵片。小姑娘指著正中最大的一臺說:“脫光了,站上去。”
淮南月點點頭,伸手就要掀上衣,秦問川卻一把將她按住,轉頭開始興師問罪:“不是,你們這科技這么發達了,怎么體檢還要脫衣服?”
“脫的又不是你的,你急啥。”小姑娘瞥了一眼秦問川,扭過腦袋,沖著淮南月好聲好氣地解釋,“不脫也行,脫了測得更精準。我是看你外表沒什么傷,怕傷在內部,太微小了,隔著布料電流受影響,檢測不出來。”
秦問川只得松開手,以“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腔調咬牙說:“行吧行吧,你脫。”
淮南月:“……我也想問呢,到底是你檢查還是我檢查,你急什么?”
秦問川小嘴一張就開始講胡話:“我怕我見了你的身體后會愛上你。”
“至于么。”淮南月挑了半邊眉,“又不是沒看過。”
小姑娘兩眼放光:“哇哦,好精彩的發言。”
秦、淮:……
淮南月的這衣服到底還是脫了,至于滿嘴愛不愛的秦問川……則老早跑外邊溜達去了。
第42章 “那行,我跟著你去高級副本。”
秦問川走至無人處, 攏了一把墨發,懶洋洋叫“小煙”。
【來啦主人~什么事呢?】小煙秒回。
“你幫我看看我還剩多少s級道具?”
【嘶,剩得不太多了。s級道具只剩6個了。不過A級道具還挺充分, 有132個~】
“行。”秦問川點點頭,話鋒一轉, “時空裂縫是怎么回事?”
話題轉得像八月的天——說變就變,給小煙轉得卡了一下,片刻后才說:
【這個無可奉告呢~】
秦問川也沒抱希望能得到什么像樣的回復,大剌剌伸了個懶腰,道:“那行吧, 你幫我留意著s級道具的流通情況, 一有動靜就和我報備。”
小煙“噯噯”地應著。
“哦對了。”秦問川想到了什么似的, 攏著頭發的手一頓, “你說的都隊現在有多少成員了?”
【兩千八百三十一】小煙一板一眼地說, 【哦不, 兩千八百三十三,今天兔子女士又面試進來兩個人。】
“行。”秦問川垂下胳膊,“你把那倆人的資料發我,我看看。”
不看不知道, 一看……
原來是老熟人。
資料上的茶鯉表情沉穩, 薇薇安看起來活潑一些。
“等會兒和白月說聲, 她一準兒高興。”秦問川自言自語完,把面板一收, 抱著胳膊問小煙, “誒, 你說白月檢查結束了沒?”
【這我可說不好,不過主人你出來有十幾分鐘了, 那邊應該結束了吧?】
“我也這么想。行,沒你啥事兒了,退下吧寶貝兒。”
小煙卻有些踟躕:【主子……】
“嗯?”
【你對白月太在意了,資料顯示,太過在意有幾種情況】
“哪幾種?”
【第一種,你嫉妒她!】
“……無稽之談。”
【那第二種,你愛上她了~】
秦問川:……
秦問川面無表情地打開面板,啪地手動關閉了智能助手的按鍵。
小煙徹底消停了。
秦問川把左側的長發攏到右側,抓著指骨活動著,再抬眸時,又恢復了一貫的漫不經心的表情。
她抬腳就要往體檢的房間里走,像是想到了什么,步子忽然停下了。
“等會兒再去吧,萬一還沒好呢……”她呢喃著,重新按開了面板,給兔子飛過去一條消息。
川流不息:明天下午四點,把這周新進公會的人叫過來,我開個會-
秦問川一腳邁進房門的時候,淮南月剛穿好衣服。
護士小姑娘在旁邊咿咿呀呀說著什么,走進了,秦問川才聽清她絮叨的內容。
“胸腔的骨頭裂了一小條縫,其余的沒什么大問題,萬幸沒有出現什么內臟破裂出血,用秦女士的符紙貼一貼也就好了。”小姑娘推了一下眼鏡,繼續說,“但你最近好像休息得不太好,心臟有點雜音,平常要注意休息,早睡早起,別太勞累。”
“聽見人醫生說的了么?”秦問川大步流星地走上來,抬手搭上淮南月的肩,沖她wink了一下,“別當勞模了,一周下三次副本,神仙都吃不消。好好休息幾天咯。”
淮南月瞇起眼,把肩膀上的那只手扒拉下來。小姑娘笑瞇瞇地翻著光腦,朝秦問川努努嘴:“你可沒資格說她。資料顯示,兩年前你來醫院來得比她還勤呢,一周來個四五回,平均一天半就要下一次副本。”
淮南月“嚯”了一聲:“全周無休007,勞模獎應該發給你。”
秦問川:……
護士小姑娘啪嗒啪嗒按著光腦,片刻后打了一張單子出來。她順手把單子遞出去,問:“你倆誰付錢?”
未來區的入場券一天一萬,其余消費也貴得離譜。上回淮南月來這兒接胳膊,秦問川來祛疤,零零總總加起來的費用花了十來萬,抵得上淮南月兩個副本的積累。
這回只是體了個檢,應該不會花費太多。淮南月這么想著,探頭往單子上瞅,卻見上頭大剌剌印著一長串數字,1后邊跟了五個零。
十萬。
“這回跟上回消費差不多?”淮南月問。
“是這樣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身側的機器,“主要是這臺機子值錢,開一次十萬。誒,對了,橫豎已經啟動了,測一個測兩個也沒差,秦女士要不要也測測看?不會產生額外費用。”
于是跑去外間的成了淮南月。
淮南月在外頭轉了好幾圈,閑得想去屋頂曬月亮,遂也喊出小冰來聊天。
“道具的獲取渠道有哪幾種?”她問。
【挺多噠~】小冰活潑得很,【可以在商店直接購買,可以在副本內獲得,也可以在線上進行交易,或者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途徑~你運氣好,剛來就趕上了一年一度的道具文化節,在一周后,可以去看看呀】
“道具文化節?”
【是的呢,道具文化節支持用積分購買或者以物換物。一周后主面板上會專門開一塊板塊,交易過程全程在線上進行~】
“各個等級的道具大概都是什么價格?”
【道具文化節會拿出來交易的大多是稀有道具,價格和等級關系不大。較為常見的道具大概賣價在幾千到幾萬積分,比較稀有的可能會炒到幾百萬積分~】
淮南月眸光一閃,若有所思。
十幾萬積分似乎淘不到什么太好的道具……可是目前她過的還是初級副本,能賺的實在不多。
要是能跟著別人下副本就好了。
淮南月這么想著,看著秦問川穿戴整齊地從房間里出來。某人眉梢眼尾都淹著笑,愉悅的心情實在過于明顯,看得淮南月愣了一下:“什么事這么高興?”
秦問川振臂高呼:“機子說我健康無比,少說再活五百年!”
淮南月:……
淮南月不太想接這不太著調的話,但此刻確實有求于人,于是不得不好聲好氣地和某人打商量。她蜷了蜷手指,做了陣心理準備,開口道:“那你挺厲害。”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居然會夸人?”秦問川挑眉問,“不是在陰陽我?”
淮南月:……
淮南月有那么一瞬間想著愛咋咋地吧,她不干了,但下中級副本的報酬實在誘人。
大女子能屈能伸。
淮南月破罐子破摔,也不管什么前搖不前搖了,直截了當地問:“公會里有中級玩家么,我想跟著下一次副本。”
秦問川也直截了當地下了判決:“不行。”
“?為什么?”
“穩扎穩打比較好。”秦問川義正辭嚴地說,“中級副本比較危險,你雖然強,但經驗不夠,傷亡幾率太大了。”
“這不是有你陪著么?”
“……”秦問川難得地被噎了一下。
要是真能陪著就好了。秦問川想。
問題是中級副本她無法陪同。在淮南月進來前,她陪著隊員下了五次中級副本,已經用完這個季度的中級副本額度了。
——為了限制玩家亂竄等級低于自身能力的副本,減少“滿級大佬過新手村”現象的出現,避免打破副本平衡,系統對于高級玩家下中級與低級副本的次數做了嚴格的限制——
每個季度只允許下五次低級副本與五次中級副本。
白月此人的變數實在大,前不久的時空裂縫事件仍令自己心有余悸。
中級副本沒有那么好過。自己不能陪著下副本,萬一某人孤身在里頭不適應,一個不小心嗝屁了咋辦?
死了都沒人給她收尸。
秦問川如此這般地講了一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試圖夸大其詞以嚇退敵軍。
敵軍確實被嚇退了,但似乎退得有點過了。淮南月垂眸沉思了會兒,道:“那行,我跟著你去高級副本。”
秦問川:???
“就這么定了,我歇兩天,后天見。”淮南月說完,沒給秦問川插嘴的機會,打開面板區域傳送一氣呵成,整套動作行云流水,等秦問川反應過來的時候,淮某人已經身處近代區了。
秦問川:……
于是秦問川在沒來得及插嘴的情況下,直接背負上了兩天后下帶某人下高級副本的使命。
她頭一回覺得有人比自己還瘋-
下高級副本要準備的東西不少。淮南月這兩天悉心向秦問川學習,了解了大大小小道具的用法——
定身娃娃(A級):在高級及以下副本內,能使除副本boss外的NPC有五秒的停滯時間。使用次數五次,每次僅限單個NPC。
控場王(A級):在高級及以下副本內,能使方圓五米內除副本boss外的NPC安靜三十秒。使用次數五次。
吐真劑(S級):在高級及以下副本內,能使除副本boss外的NPC說一句真話。不限使用次數,冷卻時間二十四小時。
七十二變(S級):在高級及以下副本內,能偽裝成任一角色而不被NPC發現,時長五分鐘,不限使用次數,冷卻時間二十四小時。
復活道具(S級):在中級及以下副本內,能復活一次。單次消耗品。
……
道具實在過于琳瑯滿目,越神奇的道具價格越駭人聽聞。
而且復活道具與替死鬼僅限中級及以下副本內使用。換言之,在高級副本內,死了便是死了,沒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還下么?”秦問川理了理衣襟,側頭睨她一眼。
淮南月面無表情,言簡意賅:“下。”
秦問川笑起來了。她其實不怎么擔心。
她昨夜在房間里拿塔羅牌占卜了一下。
越高級的副本,塔羅牌的指向往往越模糊,所能抽取的牌也越少。
她翻開桌子上唯一的那張牌——
權杖六,正位。
代表勝利。
第43章 活人,死人,活死人
【梨香院在榮國府東北角, 住著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
【可是近段時間以來,府里怪事頻出,總有人能在青天白日看見一縷幽魂。幽魂飄飄蕩蕩, 繞著府內轉一圈,最終飄向梨香院】
【有人說, 這是死去的人來追魂索命;也有人說,這是別的地方的孤魂野鬼,貪戀府內景致而每晚來逛逛】
【各類說法紛雜,太太奶奶們無論如何都堵不住悠悠之口。于是一為平息紛議,二為超度亡魂, 府內請了法師來做場】
【法事一場場做, 上一場法事剛做完。一周前來了十位大師, 方才被送出去的只有三位】
【這回也來了十位大師, 你猜……最終出去的能有幾位呢?】
淮南月剛進副本, 就聽見電子音嘰里呱啦講了那么一長串鬼話。
同時嘰里呱啦一長串的還有某金發碧眼美女——
愛麗絲身穿黑色蕾絲禮服, 蹬著粗跟的皮鞋,摟著芙蘭來到淮南月面前,抬手打了個招呼:
“喲,白月, 真巧。沒想到你居然直接下高級副本了, 勇氣可嘉。”
芙蘭:“嘶嘶。”
淮南月:……
淮南月覺得看見愛麗絲比聽電子音講鬼故事還見鬼。
愛麗絲撩了一下頭發, 沖她拋了個媚眼:“誒,還考慮來Brilliants嗎。”
淮南月還沒說話, 秦問川就把她一把拽走了, 似笑非笑地沖愛麗絲丟去幾個字:“喲, 還沒醒呢?”
愛麗絲“嘖”了一聲,不急也不惱, 慢悠悠跟在二人后邊走著。
高級副本沒什么緩沖時間。不一會兒,她們便瞧見有人不急不徐地從遠處走過來。
那人顴骨高高,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堆起了很細的皺紋,穿得挺體面,看著約莫三四十歲。
她走至近前,作了一個揖:“各位大師們風塵辛苦,我這兒預備了些水酒撣塵,諸位請隨我來。”
秦問川往旁邊湊了一小步,附在淮南月耳畔道:“林之孝家的。”
榮國府管家媳婦兒。在下人中權力極大。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上,令淮南月覺得有點癢。她不動聲色地蹙了一下眉,抬手揉了揉耳廓。
她的皮膚禁不起摩擦,揉了一小會兒便暈開一片淺淡的紅。
只是她實在太白,于是那點淺紅便顯得有些打眼。
幾人跟著林之孝家的走至廳里,見到了王熙鳳。
王熙鳳倒是很客氣:“太太本是要親自來見諸位的,只是最近身上不大好,說話費勁,大夫讓靜養,便拜托我招待諸位了。諸位的住所已然分配好了,就在梨香園內五間房,已然打掃干凈了,大師們請便。若是缺什么,便遣人給我遞話。”
結果一出花廳,突變橫生!
林之孝家的原是笑吟吟給她們領路的,倏然就不見了蹤影。太陽已然落了山,廊上點著的燈驀地熄了,四周黑黢黢一片。
不知是不是錯覺,呼嘯著的風聲中夾雜著幾絲極輕的哭號。一會兒是“媽媽別打,我用功”,一會兒是“大爺別惱,我來唱”,卻只是一耳朵聽了個囫圇。待細細追尋時,偏又半點不留痕了。
風聲聽得人煩躁。
淮南月瞇起眼,往秦問川那邊湊了一點,剛挪了一小步,忽然感覺不對。
秦問川的個子沒那么矮……
她唰地轉過頭,好嘛,對上了呲牙咧嘴的林之孝家的。
淮南月:……
一進副本便入了幻境,淮南月很麻。林之孝家的抬腳就要往淮南月身上撲,被她側身躲過了。
淮南月轉了個圈,從面板里掏出麻繩,剛想三下五除二給眼前人捆上,林之孝家的驀地一扭,那雙手腕滑溜無比,像是打了肥皂泡,淮南月一個沒抓住,讓人給逃了。
風聲里的雜音愈演愈烈,淮南月更覺煩躁。
她心內清楚,這是自己san值下降的緣故。
高級副本中增添了san值,即理智值的概念。san值跌破臨界點后,便很難稱之為人了,頂多算是一具行尸走肉。
一旦受到精神污染,san值便會掉。那些風聲里的雜音雖然聲音不大,但吵得人頭疼,很顯然造成的不只是物理攻擊。
淮南月按開面板,看見san值已經掉到了98。
掉得還挺快。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余光瞥見方才逃走的林之孝家的再度朝自己撲來。這回她沒打算捆人,而是閃身躲開林之孝家的攻擊。
于是她便發現,這管家媳婦兒的攻擊性屬實有點弱。
林之孝家的紙老虎似的撲了半天也沒撲到自己身上,步伐卻越來越穩健。她倆沒一會兒便從長廊的這頭到了另一頭,即將向左轉彎。
……這人的目的似乎是把自己往某個方向引。
“行了。”淮南月停下步子,“不用這么麻煩,直接帶路吧。”
林之孝家的瞪著眼,仍往她身上撲,裝聽不懂。
淮南月面無表情:“再搞這套直接用道具給你殺了。”
林之孝家的:……
林之孝家的大概很少遇到這么直接的主兒,被切切實實噎了一下,最終還是收了那副呲牙咧嘴的勁兒,步伐輕快地去前頭帶路-
梨香院坐落于榮府的東北角,平日里來往之人不多,甚是幽靜。
當在回廊轉角處拐了個彎,有些年頭的木門徹底露出來的時候,林之孝家的陡然轉過身。她往后一撲,身子在風中消散,三兩下便沒了蹤影。
耳畔夾雜著呢喃的風聲終于停了。院子顯露出了它原本的樣子。
淮南月摁開面板瞅了一眼,看見san值掉到了93。
一上來就打掉了百分之七。
木門已經有些破敗了,上頭掛了好些藤蔓。一旁的白墻上有爬山虎扒著,在不甚明亮的油燈下顯出大片大片的陰影。
院子前頭站著兩個人,正是秦問川和愛麗絲。
她倆不知在聊啥,看著氛圍竟挺融洽——
就是脖子是歪的。
淮南月往那邊看去,那兩人恰好也轉過頭瞅來,但三人卻沒對視上,因為——
秦問川和愛麗絲的臉上沒有五官。平平整整一張大白餅。
淮南月:……
淮南月心道我真服了-
秦問川經驗足,一眼看出了林之孝家的帶路的意思,不出十分鐘便到了梨香院前。
院前站著五個人,聽見她的腳步聲,齊刷刷扭頭朝她看來。
他們的臉上都沒有五官。
這五個人她都認識。有其他公會的會長副會長,有某次副本里結交的其他大佬,余下的倆是淮南月和愛麗絲。
副本統共十個玩家,她有所交集的都在這兒了。
秦問川攏了攏打著卷兒的墨發,摁開面板看san值——
97,沒掉多少。
沒有五官的五人緩緩朝自己聚攏過來,秦問川“嘖”了一聲,抬腳往旁邊走。
假如直覺沒錯,只要進了院門,自己便安全了。
然而自己越靠近院門,那群人動得越快,到最后已然快出了殘影,近乎看不清人物動作。
秦問川深吸一口氣,飛速摁開面板。
……自己不是神,無法超音速行動,再這樣下去,光靠躲根本躲不過。
可是那幾個NPC都是自己認識的人的樣子,秦問川并不覺得這是巧合。
經驗告訴她不能直接一通亂殺。
……不講理。不用道具沒法破局。
秦問川在心底這么評價著,嘆了口氣,伸手從面板里掏出了五個A級的定身娃娃。
定身娃娃(A級):在高級及以下副本內,能使除副本boss外的NPC有五秒的停滯時間。使用次數五次,每次僅限單個NPC。
五個NPC停止了活動。
秦問川把娃娃丟回面板,即刻往門里沖,只是經過“淮南月”身旁的時候,她挑著眉把人上下打量了一圈,搖搖頭說:“不行,你不好看。贗品果然比不上真的。”
被道具定身而動彈不得,不得不洗耳恭聽的“淮南月”:……
有病?
即將推門而入的時候,她終于還是停了一下。
木門飽經風霜,滿是歲月的痕跡。秦問川垂下眼,朝門輕輕作了一個揖:
“叨擾諸位。我進了。”
木門嘎吱一聲。
像是在回應-
秦問川進門后,外頭那一群無臉怪登時散去了,真實的場景水落石出。
淮南月在門外徘徊,被她用道具一把勾了進來。
“嘖,不要心疼道具。”秦問川幫淮南月理了理衣襟,笑著說,“這么一個副本能把道具成倍賺回來,只要一感覺不對勁,就立刻扔道具。”
八點的鐘聲敲響,約莫又過了一刻鐘,院門在眾人的注視下倏然關閉了。
原先的十個玩家只到場了九個,還有一個被永遠地留在了外邊。
播報任務的電子音終于響了起來——
【主線任務:七天之內還原幽魂事件真相】
【任務積分:總計3000000,按貢獻值分配】
【下面公布大觀園玩家基礎生存守則】
【守則一:晚上十點后無事請勿出門】
【守則二:傍晚六點后禁止高聲喧嘩】
【守則三:夜晚出門解手時,大石頭旁的黑影是錦雞,切勿將它看成人】
【守則四:穿著藍裙子的人的話是絕對正確的,請無條件相信】
【補充:NPC不受玩家生存守則約束】
【下面公布副本附加守則】
【注意,本副本所有NPC分為三類:活人、死人、活死人。死人的腳是長反的,活死人不會斗雞眼】
【正常人是不會用手背鼓掌的。假如你發現用手背鼓掌的人,請確認自己的san值是否處于正常狀態】
【請切記:財神加官需得走,油郎胭脂不能留】
第44章 準備唱戲
院子里蕭索凄涼, 四處掛著藤蔓,角落還結著許多蜘蛛網,實在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但偏偏里頭還住著十二戲子。此刻大約是已至晚間, 戲子們便沒有吊嗓子,而是窩在自己的房間內描畫樣子。
屋內點著燈, 窗紙上人影幢幢。
眾人還在觀望的時候,秦問川從地上撿了塊石頭,放手里顛了顛,抬腳朝兩側黑乎乎的空房間走去。
“嘖,阿川你還是這個性子, 小心這倆字就和你沒關系。”一個留?*? 著齊肩中短發的姑娘淡聲開了口。
那姑娘身穿夾克衫和牛仔褲, 大晚上還戴著墨鏡, 看著挺酷。
“我又不去有人的房間, 死不了。”秦問川攏了一下頭發, 往淮南月身邊湊了一點, 輕聲在她耳畔說,“Pysuel的會長,寒辜。”
Pysuel是個小公會,但只收中級以上的玩家, 導致公會人均985211, 雖小但精。
“說悄悄話?”寒辜把墨鏡一摘, 抱著胳膊往倆人這兒挪了點,指著淮南月問秦問川, “這朋友看著眼生, 你帶進來的?”
“對, 我隊員。”秦問川攬上了淮南月的肩,“她哭著吵著非要我帶她來帶高級副本歷練歷練, 我拗不過她。”
淮南月:……
寒辜重新把墨鏡帶上了,對淮南月笑道:“她說的話我一個字不信,要我說,她哭著吵著要帶上你還差不多。虧你受得了她那滿嘴跑火車的性格。誒,要我說,你來Pysuel吧,我親自帶你。”
秦問川還沒說話,在旁邊抱著芙蘭偷聽的愛麗絲先站不住了,風風火火沖到三人中間,蹬著粗跟皮鞋問寒辜:“憑什么去Pysuel?先來后到懂不懂,要轉會也是先來Brilliants。”
秦問川:“就是就是。”
愛麗絲眼睛一亮:“你同意了?”
“沒啊。”
“……那你‘就是’啥?”
“我拱一下火,讓你白高興一場。”
淮南月:……
她忽然覺得秦問川活到這么大沒被人揍真是奇跡。
哦不,或許有人嘗試過,只是揍不過她。
秦問川撂完話就跑,絲毫沒給愛麗絲回擊的機會。愛麗絲的卷發都快氣直了,一把揪住慢秦問川一步的淮南月:“秦問川捉弄我,你管不管?”
看熱鬧看得正開心卻莫名躺槍的淮南月:?
淮南月終究還是沒管成,因為在秦問川踏進空房間的那一刻,院子陡然變了一副樣子。
院子正中的戲臺裝飾一新,臺子上鋪了紅毯,四周排著滿滿當當的架子。
而他們所有人……正七零八落地站在架子上。
他們臉上用重色的油彩上了妝,頭上戴著厚厚的假發,身上穿著戲服,儼然一副即將登臺唱戲的模樣。
天色黑,院內燈火離戲臺遠,大家臉上又都抹著花臉,以至于淮南月完全看不清身側人的五官,無法辨認其身份。
而當戲臺兩旁的燈籠驟然亮起的時候,淮南月嘆了一口氣,心道看清了也沒用——
她四下一掃,所有人竟都變成了同等相貌,同等身材,就連漏出衣袖的指尖的膚色都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大家的裝束,生旦凈丑不一而足。
但……進副本的明明只有十個玩家,死了一個,還剩九個。
戲臺上卻站了十二人!
院子里處戲臺外的燈驀地一滅,滿院唯有戲臺上是亮的。電子音鋃鐺響起,從濃稠的黑暗往光亮處飄來——
【觸發支線任務:找出藏于戲子中的NPC】
【任務完成獎勵:獲得一條線索】
【任務失敗懲罰:傳送至十二戲子的寢室】
【任務積分:共計10000,按貢獻值分配】
【下邊公布支線任務注意事項】
【一、在任務過程中不得以說話、唱除指定曲目外的歌的形式發出聲音】
【二、請有序排好隊,依次上場唱戲】
【三、當輪到你上場時,假如臺下觀眾是笑著的,請繼續表演。假如臺下觀眾臉上沒有笑容,請立即在戲臺上繞場轉圈,直到觀眾笑起來為止】
【四、表演時注意咬字清晰,不得出現錯漏、假唱等情況】
電子音落下,戲臺兩邊高高掛著的燈籠無風自滅,滿院皆被黑暗吞噬。
等燈籠再次迸出火光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架子上排成了一長溜,最前邊的那個站在戲臺邊沿,正準備上臺。
淮南月瞇起眼往回看,發現自己身后竟沒有人。
她是最后一個上場的。
注意事項里只說不能講話,沒說不能做小動作,于是淮南月眼睜睜看著自己前邊那人回過頭,沖自己wink了一下,又隔空給自己比了個心。
淮南月:……
秦問川,沒跑了。
“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在耳畔響起,淮南月戳開面板,見秦問川給自己飛來一條消息。
川流不息:你是不是站我后邊?
白月:嗯。
川流不息:那行,咱倆要不遞紙條吧,發消息太浪費積分了。
白月:……行。
淮南月收起面板,就看見秦問川從不知哪兒摸了一張紙條和一支筆出來,開始刷刷刷寫——
“第11位,川流不息,是玩家。”
而后紙條遞到了自己手上。
國服的高級玩家不多,許多人都互相認識,因此在高級副本內用天花亂墜的代號并沒什么用,大家一向以游戲里常用的昵稱示眾。
淮南月瞇了一下眼,也往上填了幾個字——
“12,白月,玩家。”
紙條被遞回秦問川手里,又被往前傳去。
當布滿字跡的紙條再度傳回秦問川和淮南月這兒時,兩人大張著眼往上頭瞧,只見紙上寫了一長串文字——
“1,愛麗絲·布朗,玩家”
“2,寒辜,玩家”
“3,香菜冰激凌,玩家”
……
“6,白月,玩家”
淮南月“嗤”了一聲,在六號這兒打了個圈。
“7,望江亭,玩家”
……
“11,川流不息,玩家”
“12,白月,玩家”
秦問川沖淮南月眨眨眼,摁開面板開始打字。
川流不息:笑死我了,你怎么被冒充了。不過冒充得好哇,這樣一來6號鐵NPC。另外,1,2,3,7我都認識,排除掉他們四個外加你我,在4,5,8,9,10里邊再揪倆NPC出來就行了。
這倆NPC沒冒充其他玩家,而是給自己編了個像模像樣的名兒。
白月:……怎么不遞紙條了?不是說發消息浪費積分?
川流不息:是這樣。但是寫字好累,打字輕松點。
白月:……
紙條上除去這些固定格式的自我介紹,還有玩家在旁邊寫了批注。
愛麗絲的小學生字體很好認,字跡顏色也是鮮粉的。她在空白處寫了一長串話——
“怎么有倆白月?喂,冒充白月的那位你最好主動站出來,不然被我抓到你就慘了。”
六號在旁邊回了頗為冷淡的四個字——“12假,我真。”
還挺像淮南月會說的話。
此外,寒辜也發了言——
“1,3,5,8,11我認識,是玩家。”
秦問川從頭看到尾,點點頭,給淮南月飛消息。
川流不息:排除掉寒辜也認識的,就剩4、9和10有嫌疑。
但紙條并來不及再往前傳一遭兒。
不知從哪兒冒出了震天響的鼓樂聲,鞭炮跟著齊鳴。臺下倏忽間多了好幾排矮腳椅,椅前擺著小幾,小機上坐著觀眾。
觀眾的臉上只有孤零零一張嘴,占滿了整張面孔,唇角咧著,似笑非笑。
有姑娘走到從幕布后邊鉆出來,站到戲臺正中心,清了兩下嗓子,開始報幕:
“第一場戲,《走財神》,表演者,愛麗絲·布朗。”
第45章 只是不知秦問川是在向下兼容,還是……她倆確實有默契
報幕的姑娘的皮膚在火光的映射下泛著奇怪的質感, 不像人皮,倒像是靈堂前折金元寶用的紙。
她的臉蛋頂著兩塊高原紅,嘴唇紅到泛紫, 像是剛吃完小孩。
她每講完一句話便舔舔嘴唇,咽一下口水, “我餓了”的意思著實很明顯。
現場的玩家雖都身經百戰,但也有膽子小的。淮南月清清楚楚地看見前邊隊伍里的某個人抖了一下。
愛麗絲打頭陣,倒是什么也不怕,從容地理了理裙擺,不慌不忙地往臺上走。
臺下觀眾的唇角都提起來了, 血口大張, 很顯然在笑。
他們的頭頂被四面的光照得閃閃發亮, 發絲的光澤很油膩, 像是打了發蠟, 又像……根本不是真人。
根據注意事項里的第三條——當輪到你上場時, 假如臺下觀眾是笑著的,請繼續表演。假如臺下觀眾臉上沒有笑容,請立即在戲臺上繞場轉圈,直到觀眾笑起來為止——說明, 愛麗絲此刻可以直接開唱。
不消片刻, 婉轉悠揚的歌聲便從臺上往四周流去, 聽得觀眾沉浸其中,搖頭晃腦, 更有甚者晃動的幅度過大, 直接一頭往旁邊栽去。
一曲唱罷, 許多觀眾都聽醉了——字面意義上的醉。
觀眾面前擺著的小木幾上擺著一大壺屠蘇,許多人邊聽邊飲, 戲曲未畢便倒在了桌上,被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姑娘拖走了。
大約是剛開場的緣故,或是因著愛麗絲的運氣著實很好,一路唱下來并沒碰上什么麻煩事,順暢得壓根兒不像高級副本的難度。
于是淮南月又收到了前邊人飛來的消息。
川流不息:愛麗絲運氣絕了。不過咱倆估計有點難辦。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往面板上敲字。
白月:怎么說?
川流不息:記得附加守則里的最后一句話么?財神加官需得走,油郎胭脂不能留。她唱的是《走財神》,你猜輪到咱倆時,會不會唱《賣油郎》和《賣胭脂》?這倆“不能留”哦~
……無所謂,又不是頭一回被系統針對了。相比于這個,淮南月倒是更在意另一點。
白月:你懂戲?
川流不息:嗯。以前愛聽。
白月:現在呢?
川流不息:后來在副本里聽傷了,現在沒那么愛。
倆人發消息間,寒辜上場,掐著嗓子唱起了《走加官》。
這嗓音和她本人的一點兒也不像,大約是唱戲與說話發聲的位置大相徑庭的緣故。結果唱到一半,不知怎的,她的喉嚨倏然卡了一下。
歌聲隨之一頓。
寒辜已經冒冷汗了。
她原本五音不全,唱歌走調,但升成高級玩家后,常常能遇見唱戲的任務。于是她意識到唱戲對于高級玩家而言是基本技能,出了副本便馬不停蹄報了個班學唱戲。
不成想唱戲對于她來說比高等數學還要難,學了一年也沒學會,遂放棄了,開始四處搜羅唱戲相關的道具,試圖直接走捷徑一步到位。
然而這回的副本似乎比較特殊,既不需要玩家會唱戲,也不需要玩家用道具,甫一站上臺,剛起了唱戲的念頭,歌聲便自動從嘴邊流出來了,像是早在八百年前就形成的肌肉記憶。
寒辜瞇了一下眼,心道這把穩了。
除去唱戲,剩下的都是小case,她閉著眼睛都能應付。
結果唱著唱著,她發現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需要用較之平時十倍百倍的力氣去發音,才能勉強維持音量。
而現在……她的聲帶無論如何用力,都發不出聲音了。
觀眾們窸窸簌簌交頭接耳的聲音越演愈烈。那些臉上的嘴巴大開大合,唇角逐漸耷拉下去。
沒了笑容。
報幕小姑娘站在戲臺旁邊,伸著脖子往臺上瞅,瞅著瞅著就開始笑,嘴唇越咧越夸張,上頭的紅艷得發紫。
寒辜能清晰地聽見風中飄來的,腸胃蠕動時發出的“嘰里咕嚕”聲。
燈火搖躥,照得席間所有人的臉溝壑分明。那張嘴在白生生的臉上顯得愈發大了,就好像下一秒就要伸長脖子,張開血盆大口,上臺咬人!
寒辜一咬牙,顧不得許多,直接按照第三條注意事項所述開始在臺上繞場轉圈。
觀眾席的騷動驀地一靜。看客們交頭接耳的音量驟減。
戲臺邊沿似乎有什么磁場,以至于寒辜轉著轉著,便覺得喉嚨的負擔減輕了許多。
唱戲的聲音逐漸變得響亮起來。
淮南月瞇眼看著,覺得有點神奇。
這一條條的注意事項似乎并不是在誘導玩家犯規,而是在切切實實保護玩家,告訴玩家遇上突發情況的解決方法。
系統真能有這么好心?
不管系統好不好心,至少眼前的危機是解除了。寒辜歌聲婉轉,聽得臺下的觀眾們樂開了花,又齊刷刷醉倒了一片,被不知從哪兒躥出來的小姑娘拖出酒席。
至于她那段發不出聲的間隙……早已被觀眾們當成別具巧思的舞臺特殊處理了。不算錯漏之處,沒有違反注意事項里的“不得出現假唱、錯漏等情況”這一點。
電子音“嘟”地響起,提示面板里收到了新消息。
川流不息:你會唱戲么?
淮南月一五一十:不會。
川流不息:給你個道具?
白月:用不著。看起來……
她原本想打“看起來唱戲的時候處于被操控的狀態,屬于被動運行技能,并不需要玩家自己會唱戲”,結果打了仨字后又倏然一頓。
其實用不著解釋那么多。況且她也一向沒什么耐心同人解釋。
于是她把“看起來”三個字刪了,索性連消息也不發,伸出手拽了拽秦問川的衣袖,待某人回過頭來后,同她擺擺手。
秦問川點點頭,繼續垂下腦袋擺弄面板。須臾,淮南月收到了這么一條消息——
川流不息:確實,看這樣子,玩家一站上戲臺就會唱了,用不著道具。
淮南月看著這條消息,挑了一下眉。
某人總是如此,能體察到自己言語行為下隱藏著的意思。
只是不知秦問川是在向下兼容,還是……她倆確實有默契-
戲子們一個接一個地上臺,都沒遇上什么太大的麻煩。一旦歌聲被迫暫停,玩家便開始繞場轉圈,一直轉到嗓子壓力減緩,歌聲回來為止,并沒有碰著特殊狀況。
特殊的只有那幾個NPC。
6號那個自稱“白月”的一上臺就掉了馬,因為她的腳是反的。她明明面對著觀眾唱戲,繡花鞋的鞋尖卻沖著舞臺背面。
川流不息評價:裝都懶得裝,不敬業。
9號10號在行止時也接連漏了馬腳。某個斗雞眼的動作中,她倆左邊眼睛往眼角轉,右邊眼睛卻一動不動地釘在眼白中心。
川流不息再度評價:這倆敬業一點,但不多。
這些破綻明顯得連愛麗絲都發現了。她叉腰站著,下意識想同芙蘭說話,而后陡然反應過來芙蘭并不在身邊,況且自己也并不能發出什么聲音。
她便只是在心里翻了個白眼:這破支線任務這就完結了?
這么簡單???
淮南月原本也是這么想的,直到那頂著兩塊高原紅的小姑娘上臺報幕。
此刻臺下觀眾寥寥無幾,人影在燈火間闌珊錯落。大約是因著看了太多場精彩的表演,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如癡如醉的笑容,看起來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那些大白臉上唯有的五官——嘴唇——被酒精熏成了血紅色,隨著呼吸一張一翕,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上臺吃點什么。
小姑娘清清嗓子,舔舔嘴唇,視線穿過不遠不近的距離,在秦問川和自己身上來回打量著,有點黏膩。
她盯了會兒,挪開視線,咯咯地笑起來了——
“第十一場戲,賣油郎,表演者:川流不息。”
淮南月:……
好一個賣油郎。
秦問川的嘴可能在普陀寺開過光。
第46章 角色扮演
四面的風聲驀地加重了, 呼嘯著的南風竟有些涼,從墻角處一縷縷地裹過來。
報幕的姑娘轉過腦袋,唇角大幅度咧著, 幾乎靠到了耳根。
臺下的觀眾在聽前幾場戲時原本醉倒了一大片,被小姑娘拖走了, 此刻不知為何又恢復原位,整整齊齊坐在那里,一聲不吭地沖著臺上。
他們白花花的臉上仍舊只有那張嘴,唇角向下,大開大合的, 像是在咀嚼著什么。
秦問川理了理衣襟, 不緊不慢地上了臺。
……臺下觀眾不笑, 她需要繞場轉圈。
淮南月這么想著, 卻看見某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舞臺中央。
……是故意不動, 還是動不了?
《賣油郎》這部戲很特殊, 被附加守則特意指了出來——“油郎胭脂不能留”。
什么叫“不能留”?是不能留在臺上,還是唱了的人留不下來?
反正無論如何不會是什么好事情。
淮南月瞇起眼,看見秦問川仍然巋然不動地站在戲臺子中央。她的姿勢放松得很,雙手松松垂落著, 隨著呼吸輕輕擺動, 絲毫沒有被控制住的跡象。
然而她不動, 臺下觀眾卻動起來了。他們伸長脖子,嘴巴越咧越開, 唇角也漸漸往上揚, 臉上的肌肉顫巍巍, 走向扭曲,像是……在努力擠出笑容。
注意事項里說, 一旦觀眾笑了,玩家就可以開唱了。
秦問川確實開唱了。
“耳聽得,傳初更,房內無人獨自等……”
臺下觀眾面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唇角越咧越開,唇色也變得紅猩猩的。
“平日斗室孤燈照,今夜彩燭耀眼明。”
有觀眾嘴里流出了渾濁的口水。口水越掛越長,飄來奇異的惡臭。
“見房中書滿架花插瓶,既有畫,又有琴……”
那些嘴巴開開合合,咕咚咕咚往下咽口水,像是餓狠了。
“常言見物可知人,吾將——”
秦問川忽然頓了一下,腔調驀地變得高亢激昂:“吾將為此割上心,贈與席中有緣人!”-
秦問川正在面板里翻找可用的道具。
自她上臺開始,便能感受到臺下觀眾那橫沖直撞、不加掩飾的惡意。
直到自己在臺上一動不動,而臺下觀眾仍然笑起來后,她終于確定了——
他們是在逼她開唱,好達成他們的最終目的。
最終目的會是什么呢?秦問川看著那些紅艷艷、掛著哈喇子的嘴唇,很難不聯想到狂人日記。
可一旦觀眾笑起來,嗓子便由不得自己擺布了,唱戲聲自動往外流。
自己越唱,臺下觀眾笑得越夸張,飄來的惡臭令秦問川一陣惡心,差點把昨晚吃的紅燒獅子頭吐出來。
前三句還一切正常,直到第四句——嗓子劈了一下,而后自動唱出了“吾將為此割上心,贈與席中有緣人”。
——我將把我的心割下來,送給在座的各位。
秦問川:……
這是送心么?是送命!
秦問川身經百戰,這種上趕著做人食物的事兒也不是沒碰到過。她翻出了A級的啞藥道具,打算先給自己灌一瓶,讓自己失個十來秒的聲兒再說,余光瞥見架子上排排站著的玩家,動作忽然頓住了。
——淮南月驀地從架子上往下跳,沖到那三個NPC身邊,給人毫不客氣地揪出來,拽著它們的領子朝觀眾席走去。
NPC的眼神從震驚逐漸變為了惱怒,最后轉為一種趨近于恐懼的情緒。離觀眾席越近,它們掙扎得越劇烈,令淮南月近乎要拽不住。
淮南月一直在想,任務是“找出藏于十二戲子中的NPC”,那么什么算“找出”呢?
就連愛麗絲都看出了那仨NPC的不對,那么其他玩家也該發現了。
可是系統并沒有判定任務完成。
兩種可能。
其一,光靠腦子里想想是沒用的,得有所行動。
其二,所有玩家必須都唱上一遍戲,任務才會結束。
可是任務要是繼續下去,秦問川似乎會被臺下的觀眾生吞活剝……
副本里不會有死局。所以這局的解法會是第一種可能性——必須有所行動。
比如……讓NPC代替秦問川去死。
寒辜最先反應過來,緊隨其上,幫著壓制了其中一個NPC。
淮南月耳畔響起了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只是她兩只手都占著,一時沒法摁開面板查看。不過片刻后,身后又沖過來倆人,一人一個把NPC分了,淮南月于是空出了手。
是秦問川發來的消息——
川流不息:做什么呢?
淮南月往臺上瞥了一眼,某人的目光也隔著熙攘的“人”群晃過來,視線飛速撞了一下。
秦問川彎了彎唇角。
淮南月垂下頭,悶聲不吭地打了幾個字——
白月:救你。
消息發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押著NPC走到了觀眾席前。席上的看客看起來更興奮了,注意力從臺上的秦問川轉移到了那仨NPC身上,搖頭晃腦,口水流了足有八丈長。
像是餓狠了的、不知掩飾自己食欲的野獸。
三個NPC被玩家們輕而易舉地托舉起來,往觀眾堆里丟去。
接著,所有人眼睜睜地看著“狂人日記”這一幕的上演——
觀眾血口大張,一開始還稍有矜持,后來幾乎不管不顧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爭奪人肉。口里的牙也不知是不是鐵做的,一口下去NPC就斷了手,再一口下去,腦漿迸了出來。
寒辜倒吸一口寒氣,捂著胸口干嘔。
好在這令人作嘔的畫面并沒有持續多久。須臾,眾人耳畔響起了“任務完成”的提示音,眼前白光一閃,那戲臺并NPC都不見了蹤影。
院內仍舊空空蕩蕩、蕭條破敗。幾間房子點著燈,窗紙泛著亮黃的光。
像是什么也沒發生。
所有人都保持著進任務前的位置與姿勢。淮南月被愛麗絲扯著,秦問川剛邁進空屋。
愛麗絲“嘖”了一聲,松開手說:“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眼下還是別的事要緊。那個線索在誰手上?”
線索是一張紙條,往往會出現在貢獻值最高的人的衣兜里。
這個任務里,貢獻值最高的明顯是淮南月。
愛麗絲有些等不及,上手就要扒拉淮南月外套,然而剛碰到那燈芯絨開衫,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
秦問川站在一旁,挑著眉說:“愛麗絲同學,你太不講禮了。讓白月自己翻。”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愛麗絲猛地把手腕抽出來,略帶嫌棄地從面板里翻出帕子來擦,“我和白月說話呢,關你什么事兒?你不是去空屋找線索了么?”
“白月我隊員,怎么不關我事?”秦問川理直氣壯。
“炫耀炫耀,就知道炫耀,一天天的就知道顯擺白月進了你隊。”愛麗絲嘟嘟囔囔,轉頭去催白月,“誒,怎么樣,你兜里有線索嗎?”
兜里有線索,是一段打油詩——
【臘月十二賣新衣,南來北往客來齊。新衣不多人不少,賺的銀錢正正好。銀錢買雀兒送齡官,見得齡官展笑顏。東南四間房,房上有新糧。新糧喂新雀,擊鼓歡聲悅。】
“下一個任務是和齡官相關的。”寒辜看完,掰著指頭開始分析,“看樣子是賈薔買雀兒逗齡官開心,卻反惹齡官不悅這件事。”
“東南四間房……”秦問川挑眉掃了一圈院子,指著角落里人影綽綽的一扇窗,“那間。”-
香菜冰激凌入行三年,向來只打個人戰,于是沒進什么公會,跟大部分認識的人都是點頭之交。
她頭發很長,長到了屁股,平日里總扎著松松的麻花辮,用藍繩子系著,花色和她常穿的水藍薄花呢裙子很配。
香菜冰激凌是在某個湘云的副本里和秦問川認識的。冬天大雪紛飛,湖水竟然沒被凍住,所有玩家都在床上晃晃悠悠地坐著。
唯有秦問川立在船頭,不怕晃,也不怕湖里鉆出什么東西突臉。
于是香菜冰激凌對秦問川印象很深。
此后自己被在某支線任務里不慎被怪物捉住,下一秒就要喪命,秦問川卻直接丟過來一堆道具,把周圍十幾個NPC全定住了。
自己得以僥幸逃脫。
香菜冰激凌對秦問川的印象便轉為了——看著很裝,但是人很好,也很壕氣。
出副本后大約是有緣,倆人常常在現代區大街上碰面,一來二去的便熟了。
秦問川成了香菜冰激凌在這兒為數不多的朋友。
香菜冰激凌能單打獨斗地爬上高級玩家的位置,能力弱不了。她有個獨特的技能——人畜無害。
即親和力極強,很容易取信于人,不論對方是玩家還是NPC。
大約是溫柔的人總是細心一些,她也常能發現一些細枝末節的信息。
比如……東南角第四間房,窗戶明明亮亮堂堂的,門縫處卻沒透出太多的光。
于是大部隊抬腳往那邊走去的時候,香菜冰激凌抓了一下秦問川的手腕。
秦問川回過頭,見是她,挑了一下眉,有點訝異:“怎么了?”
“那邊不對勁。”香菜冰激凌一五一十地說。
沒想到秦問川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我知道啊。”
“?那你還去?”
“不對勁,所以要去。”秦問川笑著說,“越不正常,說明那邊越靠近副本核心。”
香菜冰激凌恍然想起,秦問川一直是這樣的。可以說劍走偏鋒,也可以說有點人來瘋。
自己向來習慣穩扎穩打往前走,副本給什么線索,自己就拿什么線索,不會畏手畏腳,但也不會橫沖直撞。
副本的線索總是慢慢往外放的,一天放一點。假如膽子大一些,心細一些,便能跟著副本的節奏完美卡點完成主線任務。
直到碰到了秦問川。
這人的膽子大得不是一點,哪兒不對勁往哪兒鉆。湘云的那個副本里,十天的任務被她兩天半做完了,看得自己心驚肉跳,佩服之余又有些隱隱的擔憂——
一直這么瘋下去,真的不會翻車么?
此刻知道自己勸不住,香菜冰激凌便不說話了,把臉頰的碎發撥到而后,悶聲不吭地跟上秦問川的步伐。
要相信某川。她想。
結果一進屋,她便心說完蛋了——
某川不見了-
屋子被一扇不甚高大的山水屏風一分為二,窗戶在東邊,門在西邊。屋內唯有床邊八仙桌上擺著的燭臺發著光,屏風處卻似有一道無形的阻礙,以至于光亮穿不過來。
因此屋子中央便多了一道十分詭異的明暗交界線。窗子那邊亮亮堂堂,門這邊卻一片漆黑。
明眼人都看得出窗子那邊不對勁,結果秦問川步子絲毫不停,抱著胳膊就往那邊走。
淮南月緊隨其后。
于是大家眼睜睜看著倆人的身子在繞過屏風的時候驀地消失了。
而后屏風竟慢慢變得透明,光亮也逐漸恢復正常,彌散至房屋的每一處。
那道明暗交界線不見了蹤影。
“什么情況?”有人竊竊私語。
“不知道。”愛麗絲撇撇嘴,揉了一下芙蘭的腦袋,頗為惋惜地開口,“反正她倆死不了。”
香菜冰激凌小聲問:“你怎么知道?”
愛麗絲煞有介事:“禍害遺千年。”
香菜冰激凌:……
倒是寒辜在一旁做起了分析:“估計是這屋子里的任務只需要兩個人去完成,她倆去了,任務入口就關閉了。”
“有道理。”有人接話。
寒辜分析得沒錯。
淮南月和秦問川又一次玩起了cosplay。
這回的支線任務是——角色扮演:討好的賈薔和傷心的齡官。
淮南月再度睜眼時,發現自己正歪在炕上閉眼小憩。
身上穿著水藍的裙子,頭發拆了一半,大約是因著天氣太熱,室內并沒熏香,倒沒什么氣味。
很顯然,自己扮演的是齡官。
【正值三伏天,天氣熱得很,齡官的身子不太爽快】
【賈薔拎了一只雀兒,喜滋滋上門探望】
電子音話畢,淮南月便聽見外頭有人喊“薔二爺”,緊接著,不待丫鬟伺候,“賈薔”便自己掀簾子進來了。
秦問川手里拎著一只鳥籠,里頭的雀兒剛被喂了吃的,這會子活蹦亂跳,
【賈薔說天氣悶熱,看齡官懶怠動彈,買了個雀兒來逗她開心】
電子音戛然而止,卡這兒不動了。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它什么意思?”
“叫咱們按它的話角色扮演。這個我擅長。”秦問川清了清嗓子,沖淮南月wink了一下,拿腔捏調地說,“哦,我親愛的朋友,今天的天氣就像隔壁瑪麗奶奶家三個月沒清掃的壁爐一樣糟糕。我特意去弗朗克的天堂集市里逛了一圈,給你買了這只會叼旗子的雀兒。我的朋友,你喜歡嗎?”
淮南月:……
這系統能給判過?
還真能過。
系統憋了半天,憋出了下一句話,就是聽起來似乎有點咬牙切齒——
【齡官不說話,賈薔于是直接給齡官表演了起來,讓雀兒叼旗子,在籠子里蹦來蹦去】
秦問川默然兩秒,“嘶”了一聲:“咋辦,我不會耍雀。”
淮南月:?
從未聽過秦問川說“不會”,淮南月心內門兒清,沒接話說“這么簡單你都不會”,而是嘆了口氣:“不會?不會你買來干什么?”
系統:……
這都不會??!
系統涼絲絲地開了口,淮南月無端從中聽出了“這個家沒我得散”的情緒——
【賈薔把手繞著籠子轉了幾圈,雀兒便跟著他的手跑。他又吹了兩下口哨,雀兒便上躥下跳地叼旗】
秦問川:“不會。”
系統:……
籠子里的雀兒自動蹦了起來。
淮南月知道秦問川這是在試探系統的底線,看看不按系統播報往下走的后果。
目前看來,小事兒暫且還無妨,系統為了推進度甚至會幫你完成播報內容。
秦問川裝模作樣地搖了幾下籠子,這就算是“表演”過了。系統繼續往下播報,語氣透著大松一口氣的坦然——
【誰知齡官冷笑了兩聲,仍舊躺回去睡覺。】
淮南月眨眨眼,面對著墻躺好。
【賈薔還只管陪笑,問她好不好。】
秦問川伸手去扒拉淮南月的胳膊:“咋樣,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
“停。”淮南月有點忍無可忍,“說那么多遍干什么?”
秦問川wink了一下:“‘還只管’的意思不就是問很多遍么?”
【……齡官生氣了,說,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在這牢坑里學這個,你現在又弄了個雀來,關在籠子里也干這個逗人開心。你分明就是在打趣我,還問我好不好。】
淮南月面無表情,依葫蘆畫瓢地說了一遍。
系統沒動靜。
“這什么意思?”淮南月扭頭去瞅秦問川。
秦問川搖搖頭:“你演技不行。系統說齡官生氣了,你這卻在面無表表情地念課文。”
淮南月:……
她長舒一口氣,耐著性子又來了一遍詩朗誦,只是這回抑揚頓挫了點。
系統很滿意,繼續道——
【賈薔急了,?*? 賭咒發誓說自己絕對沒有這個意思,而后把雀兒放生了】
……結果那只雀兒沒能成功放生。
當秦問川開籠子門的時候,它脖子一歪,直接死在了籠里。
第47章 齡官的回憶
高級副本里, 輪回的間隙總是很難受。
當雀兒死亡的瞬間,淮南月眼前閃過了一道白光,繼而倏然五感失了四感, 只覺得周身一陣陣犯冷,涼意刀子似的往皮膚里滲。
萬幸, 持續時間很短。
不過三五秒光景,她們又回到了半小時前的場面。淮南月仍舊懶懶歪在炕上扮演齡官,她打開面板查看數據,不出所料,san值又掉了。
所幸掉的不多, 只有兩點。
但不知會不會隨著輪回次數的增加而變本加厲。
雖然san值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自動回復, 速率大約在每天10~12點之間, 但在險象環生的副本內很顯然不夠用。
而san值恢復的道具一向很稀有, 有市無價, 偶爾在市面上出現的都會被炒到幾百萬積分, 淮南月手頭的只有秦問川硬塞給自己的一個回復十點san值的。
外頭蟬聲陣陣,間或流進來一兩聲歡悅的鳥鳴,熱浪一個勁兒往屋子里撲。距離秦問川進屋還有一小陣子工夫,淮南月坐起身, 把馬尾扎緊了一些, 腦子里倏然閃過線索里的最后兩句話——
“東南四間房, 房上有新糧。新糧喂新雀,擊鼓歡聲悅。”
房上有新糧……
淮南月瞇起眼, 抬頭往房梁上看, 瞥見那邊掛著一小布袋什么東西, 在窗子漏進來的風里晃了幾晃。
她剛想順著桌子掛上房梁,把布袋子取下來, 門簾撲簌簌響了幾聲,某人掀簾子進來了。
淮南月的桌子正爬到一半,姿勢不太優雅,秦問川在后邊樂出了聲:“喲,耍雜技給我看?”
“……”淮南月木著臉,指了指梁上的布袋子,“有東西,我取一下。”
“哪兒有東西?”秦問川睜著眼環顧了半天,下了結論,“啥也沒有啊,是我眼神不好么?”
淮南月:“……確實眼神不好,那么大個布袋子你看不見?”
秦問川真沒看見。
她抱著胳膊,若有所思,片刻后道:“那你去取一下。”
淮南月干脆利落地爬上了桌子,又扒著柱子往上躥了幾躥,恰好夠著了布袋兒。誰知她的手剛碰上那棉紡布,那扎著紅繩的袋子倏然連布帶繩一塊兒消失了。
淮南月直覺不對,趕忙往下跳,但已然來不及了——
白光一閃,眼前場景天翻地覆。
再度清醒時,淮南月正捂著胸干嘔。
眼很花,身子很輕。她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喘氣,只覺得腦袋鈍鈍地疼。
臉很燙,卻又冷到打寒戰。像是發燒了。
旁邊飄來別的女孩兒焦急的、帶著哭腔的聲音——
“媽媽,姐姐已經三天沒吃飯了,真餓出毛病來可如何是好?她下回再也不敢了,媽媽饒了她吧,求求您了。”
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吊著眼,橫眉立目地站在炕沿,冷哼了一聲:“要你替她說么?她自己不會說?你放心,餓三天餓不死人。恒陽王府的三世子指名要聽她唱戲,最好唱《長生殿》,多給她臉啊,她倒好,跑臺上去唱了個《釵釧記》里的《相罵》。這是能想唱什么便唱什么的地兒么?我說過多少回了,恒陽王一家都得小心伺候著,她是一個字不聽。世子當即就掛臉了,幸而世子妃性子好,幫著圓場,世子才沒多加苛責,可到底此后不會叫咱們去唱了。你說她該不該罰?還犟著不認錯,真以為戲班子離了她活不了?”
“媽媽你也是知道的,自從從前姐姐唱《長生殿》被……之后,她便再也不唱《長生殿》了。”女孩兒的聲音越來越小,“這么些年不唱不唱,詞曲兒想也生疏了,姐姐是怕在王爺面前有所錯漏惹人不悅,才換成了自己最拿手的曲目。再說了,恒陽王那一家子什么德行,滿城皆知,他沒好心,萬一姐姐被他看上了……”
“別拿這些話來糊弄我。”女人“嗤”道,“說得那么可憐,我看她心底一點悔意也沒有。上上下下就她矯情。”
女孩兒眼淚汪汪地去抓“齡官”的手,卻嚇了一跳:“欸呀,怎如此涼!”
她再抬頭看向炕上人的臉,這一看便徹徹底底驚叫起來了:“不好,滿臉通紅,這是燒得厲害了!”
“媽媽,您再氣,也不能真不讓齡官姐姐吃東西啊!”女孩兒手腳并用地爬到女人身邊,抱住女人的小腿,滿臉淚痕,眼淚鼻涕混在了一起,“您開開恩,喂些米水,再找大夫來看看吧!”
“哭什么,號喪呢!”女人唬了一跳,慌里慌張地躥到炕沿,伸手去探“齡官”的額頭,又被燙著了似的縮回手,“見鬼的,我說不給吃你們還真不給?小廚房正燉著粥,快盛些來,再讓小牙子去請大夫!”
淮南月睜眼都有些費勁。
她用全身力氣抵抗著一陣陣襲來的困意,努力保持清醒,梳理起方才得到的信息——
齡官,被恒陽王府三世子點名上門唱戲,卻擅自更換曲目,導致世子不虞。
更換曲目的原因似乎是曾經在唱這場戲的時候有過什么不太愉快的經歷,給她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陰影,以至于她此后幾年寧死不碰這出戲。而世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被他看上并非好事。
齡官扮旦角兒,是紅樓十二戲子中能力最強的一位花旦。身姿綽約,婷婷裊裊,長得像林黛玉。
十二戲子是賈府為預備元春省親時,從江南采買回來的。看時間線,眼下應當還未入賈府。
淮南月理清思緒,聽見耳畔傳來熟悉的電子音——
【您現在正在經歷回憶重現。時長:一天。目標:活到回憶結束】
【注意,回憶中的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里邊的一天等同于外邊的一分鐘,請不必為超時而焦慮】
面板處于灰色狀態,完全打不開,想給自己灌恢復體力的營養液都不成。
淮南月瞇起眼,悠悠嘆了一口氣。
目標很簡單,就倆字——活著。
實施起來卻挺困難。
大夫拎著藥箱進來的時候,淮南月的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她費勁地抬起胳膊,聽大夫邊診斷邊掉書袋子,最后大剌剌吐出四個字:“命不久矣。”
淮南月:……
如此直接,完全不顧及病人感受的么?
她餓了太久,其實什么胃口也沒有,但硬生生逼著自己喝了幾口粥,恢復體力。
女孩兒在旁邊哭著說“姐姐睡吧,睡一覺就好了”,這句話似乎有魔力,話音剛落,她便無論如何都撐不住了,腦袋一沉,昏死過去。
淮南月在回憶里昏昏沉沉地做了一場夢。
夢里的自己站在戲臺子上,沒上妝,耍著團扇開了戲。臺下的觀眾仍舊沒有其他五官,只有一張嘴,嘴巴開開合合,像是在咀嚼著什么。
而自己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們咀嚼的是上一出戲的花旦,因著唱漏了一拍,便被他們拖下臺,五馬分尸,塞進嘴里嘎吱嘎吱嚼起來。
許是分了心,自己唱著唱著,卻也唱漏了一拍。
戲曲聲暫停。
那些人臉半邊嘴角往下掛,半邊嘴角往上揚,臉上的光影莫測,看著著實詭異。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直覺不對。她半點不敢停留,一徑兒躥下戲臺,繼而開始在院子里頭狂奔!
后頭的人群頂著詭異的笑容緊追不舍,好幾次幾乎已經碰到淮南月的長發了,被她側身躲過。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可是自己實在不確定,假如在夢里死了,現實的回憶里是否也會跟著死去。
不能被追上。
淮南月瞇起眼,開始環顧院子。
院子東南方是戲臺,正中一大片湖,湖畔三棵楊柳樹。此時正值夏日,楊柳枝繁葉茂,柳枝長鞭似的掛下來,濃密得近乎看不著葉與葉間的空隙。
淮南月眸光一閃,飛速往院子中心跑去。
她開始溜著一大群嘴巴人繞湖轉圈,每轉一圈便折上幾根樹枝。
于是很快,她的手里便握了一大把柳條。
后頭的人群越追越緊了,淮南月的步子卻陡然慢下來。她驀地轉過身,左右拎過一個人的領子,右手甩了甩柳條,三兩下竟給人捆了起來!
她如法炮制地捆了四五個,接著用力一甩,腳一蹬,給那五個人全踢下了湖。
那些人被捆得結結實實,四肢無法動彈,只能毫無掙扎地沉入湖底。
不消片刻便沒了動靜。
追著淮南月跑的人群一滯。
大概是怕了,他們吧唧吧唧嘴,齊刷刷停下了腳,竟有往后退的趨勢。
但淮南月本著“斬草就要除根”的原則,一個也沒放過,三下五除二把人群捆了個干凈,幾腳把他們全都踹進了湖。
世界終于清凈了。
淮南月拍了兩下手上的灰,往東南方向走去,卻見戲臺下重新坐上了滿滿當當的人,聽見響動,齊嶄嶄回過頭。
他們臉上的嘴唇紅得發紫,在太陽的映照下泛著光。
牙齒尖而細密。不像人,倒像是某種肉食動物。
……又來。
淮南月深吸一口氣,扭頭看向湖邊,卻見方才還枝繁葉茂的柳樹一眨眼便成了光桿司令。
淮南月:……
針對,赤裸裸的針對。
第48章 “我們哭禾官”
柳樹光了頭, 沒什么枝條能給淮南月折。
夢里的東西一向不講邏輯。淮南月木著臉,這么安慰自己。
她正打算四處搜羅點別的可用的東西,卻見這會兒的觀眾們連裝都不裝了, 不等自己上臺開唱,便一股腦朝自己撲過來。
淮南月蹙了一下眉, 一跺腳,再次被迫跑起了馬拉松。
她繞著院墻轉了兩圈,盯上了墻頭的瓦片。而墻角某處恰巧有個石臺,于是她蹬著石臺往上躥,拽了好幾片磚瓦下來, 溜著人群跑到湖邊, 猛地向后一砸!
人群呼啦啦倒了一小片。
她將那幾個倒地的觀眾隨意踢進湖, 再度跑去院墻邊上墻揭瓦。如此反復幾回后, 人群便少了一大半。
剩余的幾個觀眾有些撐不住了, 剛想逃, 被她一人一塊瓦片送上了西天。
淮南月把磚瓦放下,拍拍手上的灰,撐著膝蓋回過頭——
觀眾席再度刷新了。
座無虛席。
淮南月:……
她接著往院墻上看,上頭的瓦片果然都沒了, 只剩光禿禿一整片砌著的磚。
淮南月不信邪, 抿了一下唇, 跑去臺邊把戲臺子拆了,而后拎著幾根長長的木條滿院遛彎。
跑到湖邊, 她再度轉過身, 把呼啦啦追著她跑的人群一概用木條捅進了湖。
結果被拆了一半的戲臺子消失了。
臺下仍舊坐著觀眾。
淮南月:……
這合理嗎?戲臺子都沒了, 觀眾看啥???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淮南月試了無數種方法, 院內能拆能用的東西都被她用了,于是那些東西紛紛在一輪馬拉松后消失殆盡。
偌大的院子逐漸變得空空蕩蕩,人群的腳步甚至蕩出了回聲。
當咧著嘴的觀眾第十次在院子中央刷新出來的時候,淮南月嘆了一口氣。
沒完沒了了還。
要不算了吧。
自己的腳步逐漸變得沉重,腿上的肌肉開始發脹,用力過度的大臂幾乎要抬不起來。
體力已經快透支了,可是回憶里不能使用道具,而此后還有更多更多的困難等著自己。
絕不能在這兒干耗著。
夢里死了,現實的回憶里應當死不了。
所以……算了吧。
淮南月這么想著,回頭看見觀眾席上沖自己流口水的人群,驀地一個激靈,霎時清醒過來。
……不能算了。
這是齡官被深埋于心底的噩夢,在她病重的時候蹦出來,蠶食著她的所剩無幾的精氣神。
齡官一定不愿意被那些人生吞活剝。
既然自己扮演的是齡官,那么就必得為齡官討回一個公道。
可是……院內似乎已經沒什么東西能為自己所用了。
車到山前必有路。
淮南月捏著肩膀活動了兩下發酸的大臂,瞇起眼,忽然調轉方向,朝著人群猛沖過去。
既然沒有武器……那就采用最原始的方法——
硬剛!
由于先時觀眾們坐的矮腳椅也在某次混戰中被淮南月當成武器來掄人了,此時此刻剛刷新出來的觀眾并沒有位置坐,而是筆挺挺站在那里。
他們沖淮南月咯噔咯噔轉過頭,動作整齊劃一,又齊刷刷咧開嘴,露出一口尖牙——
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始咬人,某個人的脖子便被沖刺而來的淮南月扭斷了。
淮南月憋著一股勁兒,咬緊牙關,將那人的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那人嘴巴大張著,儼然失了生氣。
剛剛刷新出來、還沒來得及跑出觀眾席的人群總是有些遲鈍。淮南月接連扭了幾個人的脖子,剩余的人終于有所反應。
他們慌亂起來,轉過身想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淮南月甩了兩下胳膊,攥著后脖頸轉了轉腦袋,一個箭步沖上前,拽住了某個人的領子。
“你跑得了么?”她問。
語調很冷。
那張臉上的嘴唇顫抖著,卻終究沒說出什么像樣的話。淮南月冷哼一聲,干脆利落地結果了他的性命。
她出手很快很準,但圍著她的觀眾實在太多,她又有些體力不支,一遭兒下來,身上難免掛彩。
她左邊胳膊被咬出了血,右邊大腿上也多了好幾道血痕,渾身骨頭疼得不像樣。
萬幸沒死。
觀眾躺了一地。又慢慢被緊實的地面吞沒下去。
沒有再度刷新。
淮南月的右臉不知何時被濺上了粘稠的血液。她看著空空如也的院落,歪了一下腦袋,想抬起手去擦,卻發現胳膊已經動不了了。
她結結實實地發了一會子呆,最后席地坐下來。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突然,于是她站到了屋檐下,又一點點往里挪,最后坐上了廂房的門檻。
院子里消失的物件都回來了。雨打芭蕉劈里啪啦的,偶有掛得不那么牢的葉子從楊樹枝頭往下掉,砸在水坑里。
淮南月撐著膝蓋坐著,看了會兒天,又看了會兒地。
雨水將院落洗凈,房屋磚瓦纖塵不染,中間的戲臺簾子沒拆,吸飽了水,沉甸甸綴著,在風里一下一下地晃蕩。
“沒事,別怕。”雨聲細密而濃稠,淮南月輕輕開了口:
“都幫你解決了,不哭了,啊。”-
淮南月從炕上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了。
只是身上仍舊難受得緊,鈍鈍的疼從五臟六腑順著骨頭縫往外冒,令淮南月蹙起了眉。
她躺在炕上瞪了會兒天花板,歪過頭去看屋內的陳設。
緊接著她便瞧見,有個約莫十來歲的女孩兒歪在椅子上打盹。那女孩兒睡得著實很輕,大約是聽見了炕上的響動,一個激靈便直起身,朝這邊望來。
見淮南月轉醒,女孩兒的眼睛即刻亮起,蹬蹬瞪跑到床邊,趴在炕沿道:“齡官姐姐,你醒了?”
淮南月不說話,女孩兒接著問:“渴不渴,要不要喝些水?”
淮南月卻仍舊沒說話,挑了半邊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地板——
女孩兒明明跪著,足尖卻沖著天花板。
腳長反了。
是鬼。
而在淮南月沉默的間隙,女孩兒早已自顧自跑開,執著茶壺倒了一碗茶,遞到了淮南月嘴邊。
“姐姐,喝。”她舉著碗道。
淮南月垂下腦袋,看見里頭里盛著一碗黑乎乎的液體,甚至還在咕嚕咕嚕冒泡。
淮南月:……
淮南月心道我喝了不就和你一樣變鬼了么。
她沒吭聲,擺擺手,示意不喝。
“姐姐不渴?”女孩兒到底還是把碗擱在了一旁,看起來沮喪了一點。
不過片刻后,她便重新高興起來:“小廚房燉著雞呢,我幫姐姐取些來。雖說病中不宜吃葷腥,但一直不吃不吃的,人終究頂不住。”
女孩兒來去如風,話音落下的瞬間便消失了。不消半分鐘,她便再次現身,手里托著一個盤子。
盤子里……裝著血淋淋的生雞肉,外加兩個剛從雞身上挖出來的眼睛。
淮南月:……
要命了。
淮南月仍舊搖搖頭表示不吃,女孩兒嘆了口氣:“姐姐雖然沒胃口,但到底吃些,要保重身子。”
淮南月心說吃了這玩意兒身子就噶了,面上不顯山不露水,斟酌一會兒,開口道:“我睡了多久?”
“三個時辰。”女孩兒道。
“現在是什么時辰?”
“卯初二刻呢。”女孩兒輕聲說,“姐姐聽,別的姐姐們都在練功了,媽媽顧念著姐姐仍在病中,許姐姐好好養著,不必起來。”
“你怎么不去?”
“我想……陪著姐姐。”
外頭依稀傳來藤條在風中揮舞的“呼呼”聲,打到人身上的“啪啪”聲,媽媽大聲呵斥的聲音,以及女孩兒們吃痛而發出的短促的叫喚。
“媽媽今兒倒有點不大高興,不知為著什么緣故。”女孩兒嘟囔著,“我知道媽媽也是為我們好,希望我們早早成為聲震一方的名角兒。姐姐你別和媽媽置氣。”
淮南月搖搖頭,示意無礙。
她瞇起眼,順著窗戶往外敲,倒看見院子里練功的女孩兒們腳都是正的。
沒人是鬼。
除了面前的這位。
這就有點稀奇了。
她原以為,這就是一個故人舊事的回憶,里頭除了自己,都不是活人。
可是現如今看來并非如此。面前的女孩兒很特殊。
屋外的姑娘們練完了身段,開始吊嗓子。
直到這會兒,天色才漸漸泛白。
卻不想外頭的人唱著唱著,戲腔變成了哭聲。
先時還是小聲小聲地哭著,而后像是實在憋不住了,開始放聲慟哭。
媽媽放下鞭子,抬起手往臉上擦,抹得妝和著淚花成了一片。
“你們哭什么呢?”她問。
聲音顫得厲害。
“我們哭禾官。”女孩兒們齊聲說。
“有什么好哭的呢?”女人分明流著淚,卻明知故問。
天光爬到山頭,從破碎的云翳間撒下來,給院子里層層折折的樹干畫上積郁的影子。
“媽媽,你聽我們道來。”
孩子們的聲音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就泡在那一時半刻化不開的背光處的陰影里。
“禾官她剛過完九歲生日啊。”
“她歡歡喜喜去街上買齡官愛吃的糕點,卻被馬車撞死了。”
“撞死她的是恒陽王府五世子啊。他輕飄飄看她一眼,只說,誰家的姐兒亂跑,埋了吧。”
“禾官早上還說,等齡官醒了,做她最喜歡的藕粉桂花糖糕吃。”
“現在齡官醒了。禾官卻再也醒不來啦。”
“我們不敢怨恒陽王府,甚至不敢怨恒陽王府的馬。我們只怨自己沒本事,沒能攔住它。”
“恒陽王府養著幾十匹馬,禾官她從小到大卻連馬車也沒坐過啊。”
“可是媽媽,我們連禾官的最后一面也沒見著啊。”
“媽媽,我們好想她。”
太陽從云層里徹底冒了頭。
女孩子們大張著眼,眼角滾著抑不住的淚:
“媽媽,讓我們哭一哭吧。”
第49章 棉花人
女人的鞭子怎么也握不住了。她緩緩垂下腦袋, 復又緩緩把臉埋進手心,肩膀一聳一聳的,已然泣不成聲了。
“哭吧哭吧。”她胡亂抹了兩把臉, “哭完,咱們繼續練功。”-
炕沿邊女孩兒的眼越瞪越大, 顯得有些茫然無措,又有些驚異,或是漫起了些毫無來由的悲傷。
一直瞪到眼珠子快掉出眼眶,她才有了些別的反應。
女孩兒揉了揉眼睛,輕聲問淮南月:“她們在說……誰?”
“在說禾官。”淮南月平靜地回答她。
“在說禾官么?”女孩兒喃喃道。
她應當是很不解, 于是歪起了腦袋。腦袋歪得越來越厲害, 漸漸轉了三百六十度, 脖子擰成了一股麻繩。
片刻后, 她像是忽然失了力氣, 跌坐在炕沿的地板上。
淮南月看著她梳得齊齊整整的發頂, 很輕很緩地問:“你是誰?”
“我是誰……”女孩兒一個字一個字地重復道,“我是誰。”
她把腦袋轉回來,抬起眼看她:“我是……禾官啊。”
話音落下,坐在地上的女孩倏然變了樣。她的額頭慢慢浮現出了觸目驚心的、還在汩汩往外滲血的傷口, 胳膊上與大腿上是細細密密的擦傷, 頭發被扯掉了一塊, 露出結了痂的頭皮。
“我是禾官啊……”她又說了一遍。
禾官的身上驀地冒出了濃郁的黑氣。氣流分明沒有實形,卻攪得屋內狂風大作, 猛烈得幾乎令淮南月有些坐不住。
墻角的桌子被卷得可勁兒晃蕩, 從東南角滑到西南角, 里頭的東西叮鈴咣當響。
“原來我……死了。”禾官的眼角塌陷下去,涌出幾滴血淚。
淮南月的手上被刀子似的黑風刮出了細小的傷口。可她像是感覺不到疼, 沒有下炕跑出屋,也沒有制止眼前女孩兒的意思。
她只是靜靜坐在炕上,一言不發地看著。
直到黑氣彌散至房間的每一處,令淮南月幾乎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女孩兒的模樣了,她才直起身,忽然伸出手,碰了一下女孩兒的發頂。
“別哭了。”她說,“哭花了妝就不好看了。”
聲線明明是冷的,但大概是因著語調很輕,語速很緩,在一片狼藉的屋內竟顯得很溫柔。
女孩兒止住了哭。那些躁動著的黑氣驀地沉寂下來。
淮南月從衣襟里掏出帕子,替女孩兒擦了擦臉。禾官一動不動地昂著頭,仍由女人擦。
“別哭。”淮南月道,“替你報仇。”
禾官周身的黑氣慢慢散去了。她盯著淮南月看,半晌,搖搖頭:“不必了。太危險了。姐姐別去。”
“我意已決,你放心。”淮南月摸了摸她的腦袋,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約莫是為了寬慰人吧,學著秦問川的模樣沖她wink了一下。
“你得先借我一樣東西。”她又說-
當晚,恒陽王府五世子暴斃。
他的死狀尤為慘烈。七竅流血,口里滿是不知名黑水。
大夫說是中毒。
仇怨已結,無掛無礙的魂魄便得走了。
禾官走的時候是笑著的。她笑時很好看,臉頰有倆小酒窩。
“姐姐。”她輕聲道,“今生雖被賣來了這兒,但能見著姐姐,我也是無悔了。待來世,咱們還在一塊兒,我做你最愛的藕粉桂花糖糕給你。”-
淮南月白日里一直臥在炕上養病,昏昏沉沉地做了好幾場夢。
夢中陰雨連綿,所有女孩子都站在木樁子上練功。師傅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所以她們并不被允許擦臉或低頭,只能任由雨水澆在頭頂,而后從面頰上滑下去。
那些木樁子高得出奇,有女孩撐不住,腳一滑便從頂上跌下去了。但她的軀干仿佛是棉花做的,跌在地上沒發出什么響動,也沒斷腿沒流血,看起來比21世紀天天在馬路牙子上瘋跑的小學生還健康。
她于是一聲不吭地抱著木樁重新爬回頂上,繼續單腿站立練習身段。
淮南月挑了一下眉,并不敢賭自己倘或摔了會如何,因此心無旁騖地學金雞獨立,站得筆挺,腿腳一動不動。
但不知怎么的,她還是滑了。
木樁子足有兩米高,淮南月在空中調轉姿態,輕盈地落了地,沒受傷。
結果白光一閃,她又回到了木樁子頂端。
回便回吧,然而下一秒,她的腳又滑了一下。
淮南月:……又來。
她仍舊控制著力道與角度,在落地時沒讓自己出啥事兒,不成想剛站上木樁后,腳便再度滑了。
淮南月:……
看來不受傷就無法進入下一步劇情。
淮南月悠悠一聲長嘆,任命地直挺挺跳下木樁子。緊接著她便聽見,腳踝處傳來了格外清脆的“咔吧”聲——扭了。
這回終于沒再鬼打墻。師傅背著鞭子走過來,“喲”道:“怎么了?”
淮南月一五一十:“摔下來的時候扭著了腳。”
師傅嘆了口氣:“我說過多少回了,不許分心,必得心無旁騖。到時候上臺唱戲也容許你犯此等錯誤么?怎么所有人都好端端的,偏你受傷了?腳扭了便扭了,不是什么借口,繼續給我上木樁子站著!”
腳踝疼得動不了,淮南月臉上面無表情,心里問候起了系統的祖宗。但大約是師傅一向嚴,別的女孩兒并沒有開口求情,于是淮南月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仍舊扒著木樁子爬回頂端,用剩余的那只好腳站著。
不知站了多久,籠舍里的雞打起了鳴,淅淅瀝瀝的雨漸漸停下,日頭從云翳后邊鉆出來,師傅才喊了停:
“艾官、齡官今兒練習有錯漏,早飯不給吃,其余人去小廚房領一根玉米和一小碗甜菜。”
艾官坐在廳里的椅子上長吁短嘆:“我連著七日都有錯漏,已經一周沒吃早飯了。倒是你難得,各項一向都是拔尖的,怎么今兒沒站穩,還崴了腳?”
“大約是雨天木樁子滑。”淮南月道。
“唉,師傅常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艾官伸了個懶腰,“可我覺得我就不是這塊兒的料。我嬸娘把我送了來,說是讓我學門技藝傍身,可這兒比不得其他地方,一進來,便再難出去了。”
淮南月“嗯”了一聲。
艾官轉過頭笑道:“你今兒倒是沉默寡言起來。怎么,有心事?”
淮南月找借口:“腳疼。”
“讓我看看。”艾官低頭去瞅,這一瞅便嚇了一跳,“誒喲,腳踝怎的腫如此高?!我好久沒見過這么重的傷了!我箱子里有紅花油呢,等我給你去拿。你莫再走動了。”
……什么叫“好久沒見過這么重的傷了”?
她們練功時不受傷么?
淮南月懶懶歪在椅子上,一面思索,一面等紅花油。
結果艾官和紅花油遲遲沒來。
淮南月在廳里坐了許久,一直坐到媽媽來催著她們去城東戲院了,艾官仍舊不見蹤影。
淮南月直覺不對。
她蹙了一下眉,單腳跳著進了鋪著大通鋪的廂房,卻看見艾官直挺挺倒在地上。
鼻息尚在。
“怎么了?”媽媽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淮南月一五一十:“暈了。興許是餓的。”
女孩子們唬了一跳,爭先恐后地擠進房間。有人說:“艾官昨晚便沒怎么吃呢。她似有七日沒吃早飯了,興許真是餓著了也未可知。”
媽媽擰眉說:“先給她喂點米粥。”
大伙兒試圖拽她的胳膊把她扶上炕,結果一拽,她的四肢便斷了。
沒流血,斷面上是光溜溜的一層皮。
場景分明很詭異,但身邊人見怪不怪,七手八腳地把她的四肢安了回去,將她抬上床。
她的身子輕輕飄飄,像是塞滿了棉絮。
粥來了,有女孩兒爬上炕,試圖托起她的腦袋給她喂粥。
結果她的手剛碰上艾官的脖子,艾官的頭顱便往旁邊歪去。
而后那腦袋不負所望地,又,掉,了。
淮南月:……
這回大家結結實實地愣了一下,但到底不是很詫異。媽媽撐著門框道:“再安回去就是了,多大點事兒。”
還真能安回去。
淮南月一面覺得開了眼了,一面想,難怪呢。
難怪自己腳扭的時候師傅不讓休息,也難怪艾官看見自己腳踝腫了,會說“好久沒見過這么重的傷”。
感情在這兒,斷胳膊斷腿,甚至掉腦袋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可以直接安回去,并不會流血或是出現其他什么癥狀。
相比較而言,自己那腫了有三尺高的腳踝倒顯得觸目驚心了-
說是戲院,其實是個露天戲臺,下邊支了幾排椅子。
艾官是末角兒,并非重點角色,于是被準許在家養著,不用跟著去城東戲院。
淮南月這個扭了腳的卻要去。她扮花旦,在這一片也算小有名氣,許多人慕名而來,臺下早已滿滿當當坐了一大片,只等著戲班子登臺開唱。
觀眾臉上較之前多了兩只眼睛。
對,只有兩只眼睛一張嘴,并沒有其余五官。
這回的觀眾似乎和善了些,大部分時候嘴巴是閉著的,并沒有要上臺吃人的跡象。
直到——鑼鼓響了三聲,淮南月上臺,吊著嗓子開了戲。
第50章 齡官生氣無比,沖去桌上拿了刀,把賈薔殺了。
觀眾的嘴唇又咧起來了, 但臉上的肌肉毫無起伏,整張臉平得像是一塊木板。
白生生的面龐在太陽照射下泛著有顆粒感的光澤,眼珠卻黑得投不進光, 轉動的時候一卡一卡,像是抽幀的視頻。
如果要找一個更加確切的形容詞, 或許會是……那種老式的膠片電影。
一站上臺,嗓子和四肢便不聽淮南月使喚了。她起了范兒,翹著蘭花指,盤著細碎的圓場步,繞著場子唱起了戲。
這場唱的是《釵釧記》的《相約》。
臺下觀眾似乎在竊竊私語。他們說小話的聲音有點響, 以至于淮南月走到臺子邊沿的時候, 便能聽見零零散散飄來的幾個詞。
“嗓子真好。”“不是棉的。”“棉的吃起來沒勁兒。”
聽得淮南月蹙了一下眉。
什么叫“棉的吃起來沒勁兒”?
然而她來不及思考了——
臺下的觀眾驀地站起來, 雙腿一邁就上了臺, 無數雙手朝著淮南月抓去!
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皺巴巴雞爪般的青手從臺下涌到臺上, 直奔著自己的臉而來。
而自己的嗓子還在不知疲倦地唱著。身子仍舊被控制著做出各種動作, 并不能自主活動。
淮南月幾乎能聞到那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的腐臭。
場面實在太有沖擊力,即便淮南月極度冷靜,她仍舊能清清楚楚感受到自己SAN值的流失。
SAN值在上一個夢境中被觀眾狂追的時候便已經掉了不少了。
而夢里的面板呈灰色,無法被打開, 于是淮南月也不清楚自己當下的SAN值究竟有多低。
情況不容樂觀。
距離最近的那只手已經碰上自己的臉了, 觸感油膩, 像是三個月沒洗過澡。
下一秒,自己的臉就要被撕爛了。
……可是他爹的?*? , 自己無論如何也動!不!了!
她只覺得周身的溫度越來越冷……
眼前的景色從清晰的實體逐漸變成了模糊的一團光影, 像是八百度近視卻沒戴眼鏡。
腦子昏昏沉沉, 仿佛被蒙上了一團霧。
真的要死這兒了么……
一秒鐘被無限拉長,淮南月清清楚楚地感受著自己體內由于SAN值過低而發生的變化。
腿腳變得輕盈, 血液開始逆流。五臟六腑鈍鈍地疼著,皮膚表面長出了小疙瘩。
腦袋越來越不聽使喚,以至于她需要集中精力,才能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究竟在干什么。
在下高級副本前,秦問川特意抽了半天時間給自己講了高級副本的注意事項,其中就有SAN值這一點。
當SAN值低于六十時,玩家會開始發冷、犯困。而當SAN值低于三十的時候,玩家往往已經忘了自己姓甚名誰,身處何處了,只能憑著本能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理智值歸零,玩家將會和副本融為一體,內化為副本的NPC或是更低等的養料。
但……及其偶爾的時候,較低的SAN值能幫上忙。
比如……現在。
瞳孔幾乎失去了焦距,胳膊被人抬起。那人直勾勾頂著自己裸露著的四肢,就好像見到了肥肉的、餓了三天的惡犬。
然后一張嘴,咬了下去。
料想中的痛楚卻沒有傳來。因為就在那人的嘴即將碰到自己皮膚的一瞬,他忽然卡那兒不動了。
“這也是棉的啊。”他用嘶啞的嗓音嘟囔著,“棉的不好吃。呸,晦氣。”
周圍的人都聽到了他這句話,愣了一下,繼而七嘴八舌地開始說話:
“怎么會是棉的呢?在臺下看著的時候明明有血有肉的。”
“對啊對啊,剛才還是鮮活的,怎么一瞬間就變成這樣了?”
……因為自己已經逐漸與副本融為一體了。
san值越低,玩家屬性里屬于“人”的一部分越少,與副本趨近的部分則會越多。
夢境里,除自己外的戲子都是棉質的,那么san值降低后的自己也會趨向棉質。
而san值跌落的速度在一定程度上是可控的。玩家意志越不堅定,它掉得越厲害。
所以只要放松心理防線,san值就會嘩啦啦往下掉——這也是淮南月此前san值掉得如此快的緣故。
她有意讓san值跌破60,而后逐漸被副本同化,讓觀眾失去對自己的興趣。
這一過程實在很痛苦。淮南月瞇起眼,眉心微微蹙著,集中精力維持自我認知——
SAN值不能再跌了。倘或再跌下去,她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走出支線任務。
好在觀眾一旦對她失了興趣,剩余的事便順理成章了——她吊著嗓子完成了演唱,途中沒有受到其他阻礙,順順利利下了臺,窩在角落等待體力恢復。
腦子雖然昏沉,但還算轉得動。淮南月倚在廊柱上,闔眼思索棉絮所代表的含義。
棉絮輕輕飄飄,毫無生氣;就好像她們的生命也輕輕飄飄,一眼就能望到頭。
禾官死不見尸,艾官無足輕重。
可是她們曾經也是有血有肉的女孩兒。
譬如書里的芳官曾說“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學了戲后便一口酒沒再碰。
……
淮南月又陸陸續續做了幾場夢。
第一場夢里,因為唱戲時出了紕漏,便被勒令頂著碗在霜重露濃的秋夜跪了一整晚。
第二場夢里,人聲嘈嘈,她風寒剛好,便被要求去陪那群只長了嘴巴和眼睛的人喝酒。
第三場夢里……死了的雀兒忽然活了過來,撲騰著翅膀穿出牢籠,飛過高墻,飛到了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耳畔終于傳來了【回憶結束】的提示音。而淮南月已經累到快睜不開眼了-
回憶內外時間流速不同,所以即便在里頭已經白晝黑夜交替,外頭卻沒過多久。
秦問川正懶洋洋在椅子上翹二郎腿呢,面前忽然就多了個淮南月。
奄奄一息,看起來即將一命嗚呼。
秦問川嚇了一跳,跳下椅子就沖到了淮南月身邊,繼而猛翻面板,給人灌了一瓶營養液。
結果淮南月睜開眼的第一句話,便是:“我要自殺。”
秦問川:?
秦問川挑著眉問:“san值太低,直接瘋了?”
淮南月:“……沒,就是——”
她頓了一下。
一大串話在嘴邊卻沒法往外吐,淮南月知道,是自己沖動了。
一系列線索還沒來得及在腦海里梳理成文字,然而潛意識里已經將它們串聯起來并得出了結論,于是產生了所謂“直覺”這么一個概念。
自己現在憑的就是直覺。
回憶和夢境都太壓抑了,總能令人生出“不如死了”的念頭。
再加上最后一個夢——鳥雀死而復生,飛出鳥籠。
齡官將自己類比作籠中的雀兒,既然雀兒死后便飛走了,那么齡官死后是否也能獲得真正的自由呢?
不得而知,有條件的情況下其實可以一試。
然而自殺還是太過武斷、兵行險招了。
淮南月于是想擺擺手,說“當我沒說”,秦問川卻忽然低了一點頭。
她們的距離拉得更近了。
淮南月沉默著,垂眸看向手臂。屬于秦問川的影子在那兒投下了一道濃墨重彩的痕跡。
“是不是方才經歷了什么,讓你認為扮演齡官的時候,只有自殺才能擺脫?”秦問川往淮南月的胳膊上拍了一貼符,“理不清思路不要緊,想做什么就做,我給你兜著。但是我得提醒一句,支線任務里一般死了就是死了。高級副本里也沒有復活道具可以用。”
淮南月“嗯”了一聲,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秦問川飄過來的視線。
大概是現在的自己實在有點累吧,淮南月的心顫了一下。
她蜷在身側的手指輕輕敲了一下褲管,片刻后,眨了眨眼:“知道了。到時候再說。”
“那……跟著旁白先走劇情,繼續角色扮演?”
“嗯。”-
彼時,秦問川扮演的賈薔剛進屋,準備把裝著雀兒的籠子拎給淮南月扮演的齡官瞧。
電子音開始念旁白——
【賈薔說天氣悶熱,看齡官懶怠動彈,買了個雀兒來逗她開心】
秦問川這回沒抖機靈,迅速道出一溜常規的說辭。
【齡官不說話,賈薔于是直接給齡官表演了起來,讓雀兒叼旗子,在籠子里蹦來蹦去】
秦問川的操作速度很快,抖了兩下籠子,不出一分鐘便給雀兒耍了一番。
【誰知齡官冷笑了兩聲,仍舊躺回去睡覺。】
秦問川終于暴露本性,正經沒過三分鐘便破了功,沖著冷笑完面壁思過的淮南月挑了一下眉,評價:“嚯,還挺有氣性兒,這聲冷笑太冷,給我凍僵了。要我說,你要是出去后找不著工作,可以去商場當空調,往那兒一站,方圓十里直降十度。”
淮南月:“……你再說一下試試?”
秦問川捂嘴搖頭,表示自己錯了。
【賈薔還只管陪笑,問她好不好。】
秦問川:“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好不……”
淮南月:……又來。
她剛想逮著這個點禮尚往來地嘲諷一句,結果下一刻,系統卡住了。
淮南月登時感覺不妙。
她瞇了下眼,果然在三秒后,聽見系統若無其事地開了口——
【齡官生氣無比,沖去桌上拿了刀,把賈薔殺了。】
淮南月:?
秦問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