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發瘋的香爐
四個寶釵一手扶著鶯兒, 一手扶著門框,盈盈往院子正中走。
藕官卻一點詫異的反應也沒有,對這一切習以為常似的, 向寶釵行了一禮:“請寶姑娘安。”
四個寶釵同時點點頭,異口同聲地笑著說:“你家姑娘回家了, 你這會子跑來做什么?”
聲音整齊劃一,像是機器調教出來的,頗有些恐怖谷效應,令在場的玩家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藕官道:“來給寶姑娘請安,順便找蕊官。姑娘還吩咐我來取不老亭。”
“主要是來找蕊官玩罷。”寶釵笑道, “知道你們一時半刻分不開。行了, 快進罷, 蕊官這會兒在鶯兒房間, 院門口便聽見她的笑聲了。”
藕官“誒”了一聲, 忙忙進廂房尋蕊官。
玩家們也連忙排成一串往里跟。
屋子不大, 并排放著兩張床。床尾分別架了一張桌子,屋子中央又擺了一張圓桌。
三張桌子旁都坐了人,靠近門的那張床沿也坐了個姑娘。
而待聽見門口動靜,四個人齊刷刷轉過頭來時, 玩家們才發現……
她們!都!是!蕊!官!
眾人:……
大家很麻, 藕官卻仍舊沒表現出什么異常, 親親熱熱地?*? 拽著菂官往前走,隨機扯了一把某個蕊官的袖子:“咱們有一整天沒見了。你怎么都不出門呢?”
蕊官笑道:“最近身上又犯懶了, 懶怠動彈呢。”
“那你怎么又裂成四個了呢?”
“我說你最近傷神, 都出現幻覺了不是?哪兒來的四個我呢?分明只有一個。”
藕官撇撇嘴, 說著“你唬我呢”,走向了另外三個蕊官, 伸手去摸,掌心卻從對方的身子直直穿過去了。
藕官的表情這才有些裂。
“你又唬我。”她喃喃說。
“你近來是憂思過慮了。”蕊官的聲音很輕,“前不久給菂官燒紙被發現了,有些受驚了是不是?依我說,心意到了便是了,用個香爐、瓜果祭一祭也好,非要燒紙做什么呢?這兒又不讓燒的。”
“才不是呢,這有什么好怕的?”藕官道,“我燒的東西能讓菂官使上,也不枉我被罵這么一遭兒。你瞅瞅,菂官都特特地從天下來瞧我了呢。”
“又胡說了。”蕊官笑道,“她人呢?我怎么不見?”
“就站我身邊,站你眼前,你見不著?”
香菜冰激凌嘆了一口氣。
“你也看出來不對勁了?”寒辜問她。
“嗯。”香菜冰激凌點了點頭。
她慢聲道:“這是藕官的支線任務,我們所有人都處于藕官視角。藕官最近心神不寧,常常出現幻覺,所以我們和她一同看見了水鬼一樣的菂官,長了四條胳膊的鶯兒,四個寶釵和四個蕊官。”
“就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才會讓她如此憂慮。”
話音落下,電子音響起——
【蕊官提醒藕官她出現了幻覺。藕官會相信她的說辭嗎?】
【A、相信。B:管他呢無所謂】
淮南月張嘴還要說“B”,忽然被秦問川一把捂住了嘴。
屬于某人的氣息毫不客氣地奔涌而來,縈繞在周圍,清清淡淡的,存在感卻很強。
淮南月瞇了一下眼,伸出爪子去掰唇上的那只手。
秦問川的力道適時松開。于是淮南月抓住的,是某人瘦而長的食指。
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淮南月條件反射撒開手,溫潤的觸感卻仍舊在手掌中央停留了許久。
她不動聲色地蹭了蹭褲管。
沒蹭掉。
淮南月蹙了蹙眉,要說的話在嘴里卡了一下,片刻后才道:“怎么了?”
卻見被問的那人沒什么反應,像是聾了。
直到三秒令人窒息的空當后,秦問川終于找回了耳朵,然而似乎未完全康復,并沒聽清她方才說的話。
“什么?”她問。
“我說。”淮南月耐著性子重復了一遍,“怎么了?”
“哦。”秦問川恢復了慣常那漫不經心的樣子,朝她wink了一下,“你先別說B,這回系統換模式了,萬一你一說,系統不等我們討論,直接把它算作選擇就不好了,畢竟以系統的尿性,它真干得出來這事兒。”
挺有理有據的解釋。
淮南月點點頭,沖著秦問川抬了抬下巴,“那你說選什么?”
秦問川一絲磕巴不帶打的:“選B。”
淮南月:……?
寒辜在旁邊快笑死了:“那你捂她嘴干嘛?”
“這不是給你們選擇空間么?”秦問川話對著寒辜她們說,眼睛卻瞅著淮南月。
“謝了啊,不過我們跟著你選。你說啥我們選啥。”
“管他呢無所謂”這一選項雖然開放性強,但很顯然給NPC的自由度更高。雖然支線任務的危險性會因此而增加,但一定能接觸到更多線索。
寒辜這么想著,心道,要是讓她自己選,她估計也會選B。
這邊說著話,藕官那邊就有了動靜。她盯著蕊官看了足有半分鐘,眼里忽然滾下了兩行清淚。
蕊官嚇了一跳,抓著她的肩問:“好好的,這是怎么了?”
藕官的聲音悶悶的:“無事,就是……我忽然有點想家了。”
自從轉換模式之后存在感一直很低的愛麗絲終于發了話。她問:“藕官這意思是信沒信?”
香菜冰激凌一五一十:“不知道。”
話音落下,屋子里的四個蕊官驀地重疊到了一塊兒,變成了一個人。
菂官卻仍舊好端端地站在藕官身側,一下一下地幫她順著背。
蕊官那兒的幻覺消失了,菂官的卻還沒有。
香菜冰激凌話音一轉:“半信半疑。”
電子音繼續說——
【藕官對于蕊官“幻覺”的說辭半信半疑。她愣了會兒,忽然說了一句話——】
【A、我不信她真的沒了。逢年過節我還是要燒紙;B:罷了。以后只用香爐祭一祭罷】
四人剪刀石頭布,選出了B。
選擇確定的一瞬間,眾人面前驀地出現了一鼎香爐。
說是香爐其實有些言過其實。那就是一個小銅盒,里邊放了些不知名香料。
藕官看起來憔悴了一點,脊背弓了一些下去,而她身旁的菂官則變成了半透明,身子忽隱忽現。
好消息——菂官帶來的攻擊性幾乎沒了。眾人覺得身上的壓力陡然一輕,SAN值不再均勻往下掉了。
壞消息——精神攻擊轉為了……物理攻擊!
那香爐倏忽間變了異,從里邊迸處無數火星。火星無差別追著玩家們啄,只有愛麗絲那兒的火力沒有那么猛。
“它咋忽然發瘋了?!”寒辜距離香爐最近,狼狽地扭著身子勉強躲過了第一波攻擊,但還是被濺出來的火花擦傷了一點。
香菜冰激凌飛速給自己罩上了好幾個罩子道具,得以逃過一劫。她接話道:“應該是這個劇情點給玩家設的障礙,得等系統播報下一個節點及其選項時才能結束。”
“要等多久?”寒辜也抽空給自己丟了一個防護罩。
“我也說不太好……”香菜冰激凌翻著面板,有點愁。
自己的防護罩雖然多,但每個防護罩一次都僅能維持十秒,經不起這么揮霍。要是這個劇情點遲遲不結束,防護罩消耗完后,光靠肉身躲避,肯定躲不過這些四處飛濺的火星——
香菜冰激凌有試過在防護罩外再罩一層非道具屬性的金屬殼,可是火星威力實在有些大,能無視物理層面的阻礙,徑直穿鐵而過。
只能靠道具。
而且以系統的尿性……應當不會自動結束。
需得她們做些什么,來觸發某種條件。
寒辜翻開面板看著,愁眉苦臉地說:“我現在的防護罩只夠堅持五分鐘的。”
“你這還算好。”秦問川施施然伸出了三根指頭,“我就這個數。”
“三分鐘?”
“三十秒。”
寒辜“嘶”了一聲:“那你咋辦啊。我道具勻你一些?”
“用不著。”
秦問川撂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幾秒后,忽然收起了防護罩。
火星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鯊魚,殺紅了眼,攻擊態勢變得更加猛烈了一些。
寒辜爆出一聲驚呼:“你干嘛?”
然后她就看見,秦某人左沖右突,愣是躲過了沖她追來的大部分星火,而后一個箭步躥到了藕官身后,說了一聲“得罪了”,抓著她擋在了自己身前。
藕官:……?
火星:……
火星做不到攻擊支線任務的boss,遂詭異地集體齊齊在空中轉了個彎,沖著秦問川暴露在外的背面撲過去。
結果秦問川另一只手長臂一撈,把愣在一旁的蕊官也抓了過來,錮在了自己背后。
蕊官:……
火星:……
火星也做不到攻擊副本NPC。
藕官和蕊官一前一后,結成一副人形盔甲,秦問川就在盔甲里懶洋洋沖淮南月wink了一下。
淮南月:……
在一旁注視著秦某人綁架全過程,有些沒眼看的寒辜:……
心想某川不愧是某川的香菜冰激凌:“哇哦。”
瞪著眼,瞅秦問川哪兒哪兒都不爽的愛麗絲:“迫害良民!”
火星在距離盔甲幾厘米的地方剎住了車,頗有些悻悻而歸的味道。
它們轉而沖著淮南月等人飛奔過去,劈里啪啦砸在防護罩上,頗為密集的聲音聽得眾人有些牙疼。
結果淮南月頂著防護罩就沖出了屋子,片刻后,拽著四條胳膊的紫鵑和四個寶釵走了進來。
眾人:???
眾人:!!!
第62章 “順便殺幾個人。”
淮南月沒有五只手, 沒法同時拖五個人。事實上,寶釵是被她游說過來的。
寶釵小姑娘主打一個助人為樂,能幫就幫。聽說淮南月這邊有急事, 并且只有自己能解決,便忙不迭往這屋里趕。
而后四個寶釵和一個紫鵑圍成了一圈兒, 中間站著淮南月等人。
寶釵們還貼心地伸出胳膊,把玩家們的頭頂也擋住了。
寒辜感激得熱淚盈眶,一個勁兒說“好人”。
眼見著無法攻擊到玩家,這一局的考驗便宣告結束。
系統頓了一下,繼續用它那四平八穩的電子音腔調開了口——
【藕官剛想到今兒也是節日, 拿出香爐祭奠了一下菂官, 而后又把它收好。祭奠完成的時候, 菂官消失了】
【藕官有點難過, 終于明白過來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她和蕊官說了會兒話, 心情逐漸好了起來。】
【藕官接過寶釵遞來的茶葉, 打算回去復命,卻和蕊官聊得難舍難分。于是寶釵便讓蕊官跟著藕官一塊兒回去。】
【藕官和蕊官一路聊,一路前往瀟湘館。在路上,她們遇到了——】
【A、芳官;B:文官】
“文官?”香菜冰激凌慢吞吞咬著這倆字, 說, “文官原是戲班子里領頭的那位, 戲班子散后便被分給了賈母使喚。書里文官和藕官沒啥對手戲來著,她倆關系似乎沒有特別要好。”
“確實。”寒辜點點頭, “我依稀記得我曾經在賈母的房間里碰到過她來著。這孩子性格比較溫吞穩重。”
“所以……選誰?”
“芳官和藕官關系好, 按常理應該選芳官。但選芳官似乎有點無聊……”寒辜回過頭, 和秦問川打商量,“阿川, 咱們選個有挑戰性的玩玩怎么樣?”
秦問川當然沒意見,而淮南月仍舊是那副“2是我今天的幸運數字”的說辭,至于愛某人……
布朗小姐被消耗過度的第六感仍舊沒恢復,索性不吭聲了,抱著芙蘭蔫噠噠地站著。
選擇確定后,藕官把香爐收好,痛撒幾滴熱淚,繼而和蕊官坐上了炕沿,手拉著手開始聊天。
蕊官笑道:“你說你也是,巴巴地跑我這兒來哭菂官姐姐。她前兒才來我夢里呢,問我你近來如何,本想去你夢里找你的,又怕見了橫生悲戚,倒不如不見的好。”
藕官淚巴巴地說:“就是說了,再見必是‘唯有淚千行’。我且問你,她夢中說了什么呢?”
“她倒沒說別的太多話,只是勸你多加餐,還有少給她燒那些紙錢,她平日里夠使。”
藕官一時無言。
蕊官又道:“她落水也是意外,人各有命罷了。你看我,又提這傷心話了。”
“落水?”寒辜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
“挺好理解的。”香菜冰激凌溫聲接話,“你看菂官那濕得一綹一綹的頭發,要不是被瓢潑大雨淋的,要不是掉水里了。”
眾人看著藕官和蕊官說完話,提上柜子里放著的茶葉,同寶釵與紫鵑告了別,邁出院門,一路往瀟湘館走。
寒辜邊走邊咋舌:“這么大的園子,寶釵住在最里邊,每天還得出園子給長輩請安,微信步數得爆炸。”
“所以她喜歡各處串門嘛。”香菜冰激凌笑著說,“你想啊,每天早早起床,出園子給長輩請安,請安回來那么長的路,一直走不得腿酸啊。所以這兒坐一會兒,那坐一會兒,一則消磨時光,二則也不至于累得慌。”
“這倒是……”寒辜點點頭,感慨說,“這也挺好,多鍛煉鍛煉身體。”
幾人一邊聊,一邊注意藕官與蕊官的動向。倆小姑娘沒什么異常的動靜,倒是不遠處有人鬼鬼祟祟的,偷感很重——
文官正遙遙站在山坡上往下張望,見藕官和蕊官走來,忙朝這兒跑。
她走路不聲不響,悄無聲息的,繞到藕官和蕊官身后,驀地叫了倆人一聲。
藕官唬了一驚,待看清來人后,拍了拍胸口,笑道:“原是文官姐姐。姐姐做甚么來,悄沒聲息的,倒嚇人一跳呢。”
電子音冷不丁冒了泡——
【文官會如何接話?】
【A、老太太入園了,我也跟了來,想著來找你們玩。B、今兒天氣好,我入園來散散心,順便殺幾個人】
眾人:……?
不是,殺人?
選項B是不是抽象得有些過分了???
香菜冰激凌能坐上高級玩家的位置,已然并不算一個很保守的人,只是跟秦問川等人比起來,她就顯得有些膽怯了。她因頗受震撼而微張的嘴還沒來得及合上,就看見一旁那墨色大波浪的女人懶洋洋舉起了手:“我選B。”
“不再斟酌一下嗎?”香菜冰激凌躊躇片刻,輕聲道,“之前系統說,選項太過離譜會導致劇情發展不可控來著。”
“離譜嗎?”秦問川搖搖頭,“我倒不覺得特別離譜。文官之前鬼鬼祟祟,偷感那么重,假如只是進來找她們姐妹幾個玩,為啥要偷偷摸摸?”
香菜冰激凌性格一向溫吞,此刻卻被秦問川的一番話說得有點急。她的聲音高了八度:“選項A不合理,難道選項B就合理了???”
“照常理來說不合理。”秦問川眨眨眼,“但你沒發現……已經許久沒有敲過鐘聲了么?”
寒辜“嘶”了一聲:“對哦!之前就在模式轉換的時候聽到過一次六點的鐘聲。咱們經歷了那么多事兒,難不成還沒到一個小時?”
淮南月淡聲接話:“過一小時了。”
秦問川邁著步子往淮南月身邊挪了一點:“對啊,體感已經過一小時了,鐘為什么沒敲?是時間流速變慢了,還是……咱們已經來到了另一個沒有鐘聲的世界?”
香菜冰激凌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天盤起了邏輯:“依照太陽挪動的角度來看,的確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說明問題不是出在時間流速上,而是……咱們確確實實在神不知鬼不覺間來到了沒有鐘聲的世界。”
“什么時候進來的?”寒辜愁得很,“咱們竟然都沒有察覺。”
“其實現在倒不用糾結這個。”香菜冰激凌說,“你記不記得,系統播報任務的原話是什么?”
“幫助藕官達成最終結局?”
“對,最終結局。什么叫最終結局?是藕官人生的終點么?”香菜冰激凌輕聲道,“可是照理來說,藕官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直接一命嗚呼。所以有兩種可能。”
“什么?”
香菜冰激凌掰起了手指頭:“一,最終結局指的并不是藕官人生的終點,或許是某個十分重要的階段性節點。”
“二,這個副本的時空會在神不知鬼不覺間跳躍,將咱們在不同世界里傳來傳去,起到跳過藕官不重要的人生階段的作用,于是可以在短時間內直接達成大結局。這種情況下,時間必定錯亂,鐘聲沒有意義,系統就把它給抹了。或者一二結合也有可能。”
寒辜蹙眉思索一陣,回頭尋求秦某人的意見:“阿川,香菜說得很有道理誒。你怎么看?”
秦問川搭上了淮南月的肩,沖寒辜笑道:“我一開始就是這么個想法,所以我想選B。B都開始殺人了,想必能直接一步到位快進到大結局。你倒是問問香菜想選什么,還選A么?”
香菜冰激凌連連擺手,一迭聲說:“我一開始想岔了。”
一群人對于選B都沒有疑義——愛麗絲自從第六感被消耗過度后一直蔫噠噠地不參與討論——于是文官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開始說胡話:“今兒天氣好,我入園來散散心,順便殺幾個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眉眼彎彎,看不出一絲暴戾的氣息,“殺個人”被她說得活像“今天吃什么”,頗有些暗流涌動的詭異。
藕官挑了一下眉,四平八穩地勸道:“這可使不得,殺人罪過。”
蕊官來了興致,笑道:“你倒是說說,這園子里統共就這么些人,你想殺誰?”
文官笑著接了蕊官的話茬:“這你可不知。我想殺的人卻不在這園子里,正是當初撞死禾官那人。”
淮南月不動聲色地瞇起了眼。
撞死禾官那人?
……之前在支線任務的回憶里,自己不是已經把他殺了么?
是殺錯人了,還是……回憶僅僅是回憶,并非事實?
文官的話音落下時,四面狂風霎起。眾人被飛揚的塵土迷了眼,再睜開時,只見眼前的情狀陡然一轉——
她們處在一座空蕩蕩的殿內。
說空蕩蕩也不準確,殿內并非空無一物。只是大廳實在大,擺設又不多,唯有正中立著一尊佛像。
藕官和蕊官站在佛像前,輕聲說著什么。
她倆已然剃了發,頭上包著白色的布,儼然一副出家為尼的樣子。
她倆旁邊還站了一人,秦問川覷眼瞧了會兒,下了結論:“是芳官。”
“時間線跳到了她們仨出家為尼的時候。”香菜冰激凌點點頭,道,“她們入園作丫鬟沒多久,王夫人大動干戈著人抄檢大觀園,之后吩咐戲子們的干娘將她們領出去自行聘嫁。藕官、蕊官、芳官不愿意,寧愿剪了頭發去做姑子,于是藕官蕊官去了地藏庵,芳官去了水月庵。”
寒辜點點頭,若有所思:“所以她倆分明去了不同的尼姑庵,怎么這會兒倒湊一塊兒了?”
“還有……文官呢?”
第63章 下輩子在一起
天色已然暗淡。佛像前供奉著大海燈, 將室內照得人影搖曳。
眾人往佛像旁移了一點,側耳細聽三人聊天。
芳官道:“我跟師姑說上后山撿柴火才得以出來的,算算時辰我該走了。你們切莫忘了后日的約定, 務必準時到場,大家伙兒都在呢。”
藕官蕊官連聲應著, 送芳官走出去了。
天色徹底暗下來了,云層沒留縫兒,給月亮遮得嚴嚴實實。
藕官蕊官剛踏出殿門,就聽見旁的姑子們在后頭喊了她們一聲。
“師姑,什么事?”藕官蕊官問。
師姑神色淡淡:“柴火不夠了, 你們去后山拾一些來。”
“可是這會兒天有些晚了……”藕官遲疑道, “明兒我們早起去拾, 可好?”
“還明兒呢。”師姑冷笑道, “明兒南安王來庵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會子廚房正開著火籌備吃食, 所有人都在忙呢,就你們躲懶。我且告訴你們,若是柴火不夠而燒不著火,米餅煎不起來了, 我唯你們是問。”
藕官往樹蔭下瞥了一眼——七八個姑子坐在那兒嗑著瓜子兒說說笑笑, 說至起勁處還拍手叫好, 驚散了一群停在樹上睡覺的麻雀。
她低聲嘀咕道:“磋磨我們還費盡心思找理由,真是辛苦你了。”
師姑橫眉立目, 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擼袖子揍人。蕊官連忙一伸胳膊把藕官拽走了, 邊拽邊點頭哈腰地對師姑說:“師姑辛苦, 我們必然不能躲懶的,即刻就去。”
寒辜看著, 嘆了口氣:“她們出家后也不容易。”
“哪能容易呢?”香菜冰激凌撇撇嘴,“那些姑子們從王夫人那邊把她們帶走的時候,嘴上說著‘普渡眾生,苦海回頭’,心里想的卻是巴不得拐幾個女孩子去做活使喚。”
藕官蕊官一腳邁出院門,便看見芳官此時并未遠去,就在她們前頭遙遙地走著。
藕官蕊官連忙趕上去,一個扯住了芳官的袖子,一個搭上了芳官的肩。
芳官先是被突然蹦出來的兩人嚇了一跳,繼而很快地高興起來:“你倆怎么出來了?”
“被趕去撿柴火。”藕官往芳官背后的蘿筐里努努嘴,“倒是你,不是說假借拾柴的名義才偷溜出來的么?才撿了這么點,夠交差么?”
芳官嘆了一口氣:“我哪有空上山呢?這么點是來時的路邊湊活撿的。不夠交差便不夠交差罷,橫豎打罵一頓也就罷了。”
“誒,莫若你同我們一道兒罷。”蕊官笑道,“我們一同上山去拾一些,有伴兒了,干起活來便有勁兒。若是太晚了,你今兒便在我們這兒住下,想來倘或帶回去多多的柴火,你師傅也不會過分苛責于你。”
芳官眼睛一亮,點點頭道:“這個主意才是正經。走罷,咱們上山。”
天色黯淡無光,明月鉆進了厚厚的云層里。好在三人都點了燈,倒不至于看不清腳下的路。
一行人快步前行,蜿蜒上山。
芳官活潑好動的性子經過歲月的沉淀顯得沉穩了不少,只是聽著藕官和蕊官嘰嘰喳喳聊。
藕官先講了些諸如“青菜豆腐吃厭了”等有的沒的的話,之后話音一轉,問:
“誒,后日闖客棧殺人,你們怕不怕?”
蕊官笑道:“這有什么可怕的?脖子一梗往里沖也就罷了。橫豎已經活膩歪了,這一天天過得沒滋沒味,死前要能刺激一回便也值了。只是寶官玉官聯系不上呢,也不知哪兒去了。”
寒辜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頭,“嘶”了一聲:“她們打算殺人?殺誰?是文官先前說的撞死禾官那人么?”
香菜冰激凌比了個“安靜”的手勢,示意她繼續往下聽。
“我這么些年倒也沒聽著她倆的信兒。”芳官嘆了口氣,插話說,“我只聽得齡官姐姐沒了,文官艾官**娘賣去了其他戲班子,茄官荳官被另幾家買了去作了丫鬟,葵官作了誰家的小老婆。”
藕官點點頭:“是了。原說好一年在城郊一見,風雨無阻。頭一年人倒都齊,今年來的便只剩我們仨并文官艾官了。”
蕊官笑道:“可別提,一提這我就來氣。別人且不論,葵官她家那七老八十的那么疼她,她要想出來,可不就一句話的事兒么?她前兒也不來,怎么,是要同我們生分了?”
芳官聽罷,蹙著眉搖搖腦袋:“非也,我聽聞她這段日子過得也不好。你又不是不知,男人慣會喜新厭舊的,聽聞前一陣子她家那個又大張旗鼓地迎了一位姨娘進門呢。”
“誒呀,那可遭了!”蕊官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了起來,“我就說么,葵官怎會不來。唉,曾經在府里的時候,我們跟趙姨娘鬧成那樣,現在我倒是有些理解她了呢。終是姨娘難做。”
“別說姨娘,只要是女子,不論何等身份,都難。”藕官道,“就算是宮里頭的娘娘,說起來也是千難萬難的。我聽說賈家那位娘娘歸家省親的時候,見了人只是哭,偏那起子太監都在旁邊看著,又要強忍著。說起來,也不知茄官荳官如何了,許久沒聽著她倆的信兒了。”
“唉,正可謂古人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不管情誼多深,終有一散。”蕊官伸了個懶腰,仰天長嘆,“后日這一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面了。文官姐姐說,打聽得恒陽王府五世子前兒上京,就住在長隆客棧。咱們也該替禾官報仇了,順便替被他欺壓的百姓們清算清算。”
“便是死了,來世咱們肯定還在一塊兒。”藕官搭上了她的肩,笑道,“別長吁短嘆的了,眼下拾柴要緊。”
“我怎么有些聽不懂?”香菜冰激凌溫聲問,“禾官是誰?”
“一個苦命的小孩兒。”秦問川說,“幼時和大伙兒一塊兒長大,結果被恒陽王府五世子的馬車撞死了。恒陽王府一干人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看來她們是想結伴去行刺,出一口惡氣。”
幾人一路聊,一路上了山。藕官蕊官手里頭的提燈晃晃悠悠,照得四周樹影搖曳。
蕊官被穿林而過的風吹得打了個寒戰,往藕官身邊湊了一點:“你們說,會不會突然蹦出什么野獸吃人?”
“吃誰也不能吃我們。”藕官拍拍她的肩,笑道,“咱們是替天行道。”
“你可真會給自個兒臉上貼金。”蕊官笑著掛上了她的肩,“先別吹了,快些拾柴罷。再晚了,覺都沒得睡。”
芳官接話說:“沒得睡便不睡,死后千秋萬載的還不夠睡?”
“就是說呢。”藕官道,“今兒定是要在這兒耗一晚的。”
幾人邊侃邊拾柴,筐中逐漸充盈起來。柴火已經拾了半籮筐,眾人也爬到了半山腰。
“還往上爬么?”蕊官問。
“咱們去山頂瞅瞅罷。”藕官說,“都說山頂風景好,我卻沒試過大晚上上山。這回定要瞧瞧,再不瞧怕是沒機會了。”
“我也這么想。”蕊官笑道。
卻不想,爬到一半,忽然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雨勢逐漸轉急,樹葉被打得噼啪作響,腳下的路逐漸散發出土腥氣。
“下山么?”芳官問。
蕊官搖搖頭:“來都來了,我都看著山頂的那顆樹了,這點雨攔不著我。”
山路逐漸變得泥濘,雨滴穿過枝葉的縫隙,大滴大滴地砸到她們的頭上,又順著臉部輪廓往下滑進衣領。
芳官的眼睛被雨水迷住了。蕊官跌了一跤,順手把藕官也扯進了泥里。
“下山么?”芳官又問。
蕊官藕官仍舊搖搖頭,繼續那套“來都來了”的說辭。
人總是這樣。當飄渺卻既定的死期即將到來時,不論如何都會想著瘋狂一把。
眼前的瘋狂便是……在平日里并不會出門的深夜,淋著瓢潑大雨,彼此攙扶著登頂這座山。
她們并非非登頂不可,只是想在最后的日子里用力地活一次。
——與“下雨便要下山”的常理作對,深一腳淺一腳地執著于最終目標,身體力行地告訴世界,我有在用勁兒生活。
淮南月五人在后面沉默地看著,看著滿頭滿臉是泥的藕官和蕊官從地上爬起來。提燈受到撞擊,里頭的火苗晃晃悠悠,蹦得很猛,但居然一直沒有熄。
寒辜長嘆一口氣,喃喃說:“難為她們了。”-
藕官她們終于登上了山頂。三人的臉上糊滿了泥水,外衫被樹枝刮得不成樣子。
藕官抹了一把臉,轉頭笑道:“總算是上來了。都說有什么心愿在山頂喊喊,神仙能聽著,說不準會幫上一把。”
蕊官眼睛一亮,拍拍手,躍躍欲試地說:“那我先來。”
她小心翼翼走到懸崖邊,垂頭往下看了一眼,又忙不迭往后退,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笑著說:“這真高。你倆可要小心,千萬別跌下去了。”
“放心罷,我倆不往前湊,你也往后來一些。”芳官接話說,“雨天路滑,要是一腳滑出去就真真好笑了。”
蕊官應著,往后撤了一些,在距懸崖邊沿不遠不近的地方站定,叉著腰想了會兒,喊道:“我下輩子還要碰著藕官芳官!”
尾音在山谷間碰撞出回聲,最后順著風飄走了,淹沒在細密的雨絲里。
她喊完,轉過腦袋,看向肩并肩站著的藕官和芳官。
藕官笑起來了,大走幾步邁到了蕊官身邊。
她在蕊官身側站好,理了理衣服,朝著山谷那側喊:“我們下輩子一定還會在一起!”
山谷里回蕩著“在一起”。
好像在給她們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