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約定的時間。
禮拜六,下午三點。
那天他約她在海淀那邊喝咖啡,是家花園餐廳,環(huán)境非常清幽,陽光透過葳蕤的枝葉隱約落在木桌上,篩下片片明晃晃的光斑,讓人心情愉悅。
瓷杯里的摩卡散發(fā)著咖啡特有的清香,還有巧克力的焦香味。
許梔用小勺子輕輕攪拌了會兒,抿一口,眼睛微亮。
這家店的位置在街角的弧形區(qū),是黃金地段,在附近很有名,據(jù)說是一個美籍華人開的。她之前來過一次,是會員制,不接待外客,根本訂不到位置,基本都是爆滿。
可今日店內(nèi)空空如也,除了他們之外沒有一個客人。
她狐疑的目光落到對面人身上。
不得不說,這人做事很厲害,挑的這個時間也恰到好處。早上起來人未免困乏,且是大多數(shù)人的工作時間,精神容易緊張,下午兩三點正是一日中最愜意疏懶的時候,無形間降低了兩人之間那種對峙的氣氛。
他今日穿得也很休閑,淺棕色的大衣里是一件毛衣,脖頸處系著白圍巾,整個人有種上世紀復(fù)古紳士的調(diào)調(diào),看上去儒雅又隨和,不似工作時那么凌厲迫人。
他面前只擱著一杯清咖,不用喝都能猜到是那種煙灰水一樣寡淡的滋味。
她皺了下秀氣的鼻子,在心里腹誹。
費南舟將她這一切小動作盡收眼底,無聲地笑了笑,將裝滿點心的小盤子推到她面前:“這家店的司康不錯,許小姐嘗嘗。”
許梔當(dāng)然知道他找自己肯定不會是約咖啡這么簡單,可這人一貫的沉穩(wěn),神色言談間波瀾不驚,窺不出深淺。
她反而坐下沒幾分鐘就有些沉不住氣了。
見她老半晌不動,費南舟笑了笑:“不喜歡司康嗎?”他招來侍者,讓把這里所有的點心都上了一份。
“不用了,這個就好。”許梔拿起一塊塞進嘴里。
雖然這東西不大,但這么整個塞進去也未免有些困難,她的臉憋得有點紅。
費南舟失笑,給她倒了杯水:“慢點兒。”
許梔沒接,只是默默把點心咽了下去。
可嘴巴里還是無滋無味的。
其實她也說不上來自己在委屈什么,這樣未免太過矯情。
只怪他小時候?qū)ψ约禾茫F(xiàn)在落差太大。
他小時候很寵她,磕到碰到半點兒都不行,他自己可以教訓(xùn)她,但別人要是碰她一根手指頭,那就完犢子了。扯過她辮子的同桌小男孩第二天就轉(zhuǎn)班了,也有往她抽屜里扔毛毛蟲嚇唬她的,后來全校通報大喇叭哭唧唧地跟她道歉……太多了,記不清了。
費南舟是個很冷漠的人,但他對在乎的人如星辰般炙熱。
不過,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不是他的“身邊人”,而是在線的另一端,自然不能奢求他對她有多好。
但這也不代表她能接受他的忽視、輕賤。
明明這件事她沒有做錯什么。
許梔后來到底是耐不住性子,率先開口:“費先生找我要聊什么?”
費南舟笑了下,從容不迫地端起杯子淺抿一口:“確實有件小事想要拜托許小姐。”
“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吧。”許梔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
而且,其實不用問都知道他找自己是為了什么事。
“舍妹年紀小,不懂事,之前的事情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有管教不力的責(zé)任,我在這里向許小姐鄭重道歉,希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
許梔抿著唇。
費南舟看她一眼,繼續(xù):“賠償、道歉,這些都是應(yīng)該的,許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以盡管開口。”
這話聽來諷刺得很,可這人就是有辦法把這種冠冕堂皇的話說得這么好聽。
她要是不愿意和解呢,他就要敲打她了嗎?
許梔不無嘲諷地說:“什么要求你都辦得到嗎?”
他眉宇間漾起一絲笑意,語氣平和:“說句大言不慚的話,只要是在北京這一畝三分地上,但凡你開口,不管任何事情,我必然——”他說到這里頓了頓,沒有把話說太滿,只微微一笑,“盡力替你辦到。”
許梔心里一凜,忍不住抬頭。
從她的視角望過去,男人微垂著眼簾,神色淡靜,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食指很自然地勾著杯柄,大拇指覆在杯沿上,說不出的清貴沉穩(wěn)。
許梔知道,他的底氣不是無的放矢,他是真的有這個能力。
不提他爺爺他爸的背景,他母親娘家從明清時到現(xiàn)在就沒缺過錢,是蘇浙一帶鼎鼎有名的實業(yè)家族,根基很深,他本人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更是遍布商政兩界,人脈通達,圈子里有點見識的都肯賣他這個面子。
她一個小女生的要求,能有什么難的?
可甭管再和氣,目的都是為了費南希要她閉嘴而已。
許梔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忍不住道:“我要的你給不起。”
“你不妨說說。”他笑,放下咖啡杯看她一眼。
那一眼里分明帶著幾分輕嘲,但又透著幾分不愿計較,說到底,在他眼里她就是個小孩子。
許梔說不出的難堪,口不擇言道:“要你犧牲色相也行嘛?”
費南舟微頓,連站在一旁的沈謙都震驚地看著她。
費南舟自然是極好看的,但他身上所附帶的光環(huán)和能帶來的利益價值,往往讓人忽略他的長相。
就算有女人看上他,也都是小意逢迎,誰敢用這種帶著侮辱性質(zhì)的口吻?活不耐煩了?
出乎意料,費南舟沒有生氣,只是單手握拳輕輕抵在下頜,半開玩笑地說:“那可不行,為了這種事情當(dāng)鴨我也太沒排面了。傳出去,我這面兒往哪兒擱?”
他這話說完,不好意思的變成了許梔。
她面紅如血,也明白自己一時意氣口不擇言,有些造次了。可又拉不下那個臉在這種時候道歉,倔強地別開了腦袋。
費南舟沒有計較,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我當(dāng)沒聽見,小姑娘,你再考慮一下,想通了給我電話。”
他下午還有個局,要跟省廳一位重要人物對話,留下張名片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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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過后許梔就有點后悔,胳膊擰不過大腿,他要是報復(fù)她怎么辦?轉(zhuǎn)念一想他應(yīng)該不是那種人。
過了幾天風(fēng)平浪靜,什么都沒發(fā)生,她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氣。
誰知,下個禮拜三晚上就出了事。
家里打了電話來,母親周春芳的聲音小心翼翼,問她是不是在外面得罪了人,他爸的貨別人忽然不要了,云云云云。她話里語焉不詳?shù)模沒說完手機就被那頭的許大海搶了去,對她一頓怒罵:“你他媽你個死丫頭,在那邊都干了什么……”
他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許梔握著手機的手指攥緊。
兒時在費家的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無關(guān)優(yōu)渥的物質(zhì)條件。
他母親姚雁蘭對她百般疼愛,就算再忙也會抽時間陪她,出差在國外還會記得打視頻電話回來給她,叮囑她每天晚上要喝完牛奶再睡覺。她的衣柜里永遠少不了漂亮衣服,甚至一個禮拜一換,她根本穿不完,只要她喜歡,天上的星星她都會給她摘……
費南舟對她的好更是無底線的縱容,她和他出去吃飯時店員不小心在她碗里放了香菜,她生氣了,翹著腳丫丫非要他給她挑,明明是換一碗就能解決的事,可她脾氣上來了,非要他一根根挑,他也甘之如飴……
回到許家以后,她就被迫跟著搬到霖市了。
半道回來的女兒,自然沒有什么感情,何況這時家里早就有了一個弟弟。
許父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在家里很有權(quán)威,不容許她和周春芳置喙。有一次許浩偷了許父的錢去打游戲,許父從車間下班回來時發(fā)現(xiàn)錢不見了,大發(fā)雷霆,拿著掃帚追著她滿屋子打,非說是她偷的。周春芳想上前攔,可一對上許大海那雙因喝了酒而猩紅暴怒的眸子,頓時縮在角落里不敢動彈……
那次,她被打得身上都是淤青,后來還是鄰居張阿姨看不過去,過來說他們太吵了,她孩子要寫作業(yè),能不能安靜點?許大海才罷休。
可事后哪怕得知是許浩拿的錢,許大海也沒有多說一句,這事只能不了了之。
她大一些后,許大海打她的頻率就少了,不過,有時候還是避免不了暴力。她只能更加謹慎,努力學(xué)習(xí),不惹到他。
所以,中學(xué)時她性格內(nèi)向,基本沒有什么朋友,就連男同學(xué)跟她說話也是能躲就躲。因為有一次許浩大著嘴巴在餐桌上問她是不是戀愛了,許大海的目光明顯兇狠暴戾起來。
“你胡說什么?!”許梔連忙反駁。
“別撒謊,今天我路過你們學(xué)校碰到沈星了,他跟我說的,說你們班有好幾個男生都喜歡你。”許浩得意地說,伸手就搶走了她手邊的雞翅。
“你都吃了四只了,給我們留點啊。”周春芳皺著眉頭說。
許浩已經(jīng)埋頭吃完了,“略略略”三聲就丟下碗筷溜回了房間,桌上留一堆沒收拾的雞骨頭。
許梔在費家的時候,姚雁蘭總是教導(dǎo)她,吃飯時不可以把菜翻來翻去,吃完飯要把桌上的骨頭剩菜夾到碗里,這是基本的餐桌禮儀。
這些在許家完全沒有。
許浩和許大海吃完以后,都是碗筷一扔直接回房的,然后留下她和周春芳收拾。
“去寫作業(yè)吧,媽來收拾。”周春芳往往這樣說。
她對她是有點感情的,只是,心里最愛的永遠是兒子許浩。她的文具袋是許浩用剩下的,有時候連衣服都是,好在小孩子的衣服男女樣式不明顯。
考到北京的大學(xué)后,她終于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以及,只要想到和姚雁蘭、費南舟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她心里就覺得很安心,很溫暖。
可為什么,事情變成了這樣?
記憶里的費南舟對她百般呵護,彬彬有禮,而且他從來不會在她面前發(fā)火。
在她心里,他的形象一直都是非常光輝的。
如今才發(fā)現(xiàn),那可能只是童年時一個虛幻的夢境,此刻正在逐漸撕裂。
在夢境的這一端,他們是云泥之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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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信公司在京的總部在建外,不遠就是國貿(mào)中心,地段很優(yōu)越,車還未靠近鐵門便看到一棟淺藍色的建筑矗立在車水馬龍的橋下,許梔到了墻院門口不能往里了,有巡邏的崗哨過來盤問。
她開始后悔應(yīng)該先打個電話給他,被盤問了半天做了登記才讓進去,她心里委屈兼具生氣。
電話撥通以后,聽了她一番興師問罪的質(zhì)問說辭,他在那邊沉吟了會兒,和煦地說:“稍等一下,我現(xiàn)在在開會。”五分鐘之后,一個女秘書下來接她,親切地把她領(lǐng)到樓上的一間休息室,奉上了茶點才離開。
這休息室挺空曠安靜的,擺設(shè)卻是出乎意料的中式風(fēng)格,她隨意看了看,發(fā)現(xiàn)隨便一樣擺件都有可能是古董,連忙坐下,不敢亂碰了。
一杯茶由熱喝到?jīng)觯T才從外面被人打開。
許梔抬眸望去,進來的不止費南舟,身后還有幾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似乎是他的下屬,神色都很恭敬,一人正在低聲匯報著什么,乍然看到這屋子里有人,不由錯愕地停下。
費南舟循著他的目光朝休息區(qū)望來,牽了下唇角,平聲道:“繼續(xù)。”
這人忙不迭接著跟他匯報,不敢再分神。
許梔腦袋嗡嗡的,忽然意識過來這不是什么休息室,而是他的辦公室。
怪不得個人風(fēng)格強烈,還有一些比較奢侈的私密物品,看著就價值不菲,還好她沒有亂碰。
匯報完,幾個主管模樣的人才躬身撤退。
費南舟繞到辦公桌后坐下,翻開一份文件,吩咐道:“把門關(guān)上。”
許梔還以為是喊她呢,下意識就走到門口,卻見為首那個主管一臉驚愕地看著她——兩人都差點去握門把手。
許梔覺得自己這樣有點狗腿,雖然不是有意的,面色發(fā)窘。
偏偏費南舟此刻稍稍抬了一下頭,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他的表情很值得耐人尋味。
許梔知道輸人不輸陣,但她真的控制不住,很丟臉地漲紅了臉。
費南舟此人還算有點紳士風(fēng)度,低頭咳嗽一聲避開了目光,沒有再看她的笑話。
他低頭繼續(xù)簽署文件,手里握著一支銀色的鋼筆,紙頁上沙沙作響。似乎是比較重要的事,偶爾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許梔便在原地等著,好幾次想開口又不好打斷他工作。
不過他確實是很忙的,工作還是其次,他不會事無巨細都管,但日常交際、維系和各界的關(guān)系是比較重要的一環(huán),他的局挺多的。
旁人都覺得他們這類人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其實未必如此,年少時許梔就很少見他笑得暢懷,常常心事重重,精神壓力極大。
后來他選擇放棄北上去軍區(qū)也有這一方面的原因,他得留在北京bang他爸。
許梔很早以前就知道,他跟那些紈绔二代不一樣,不是那種靠著祖輩蔭庇安享快活的人,他要的是功成名就萬人仰視,這種欲-望驅(qū)使著他不斷前進。
等了半個小時,許梔終于等他辦完了手里的差事,碎紙機在辦公室里嗡嗡作響,他低頭將鋼筆蓋擰上了。
許梔這才開了口:“費先生。”
費南舟應(yīng)一聲,笑望著她。
許梔原本憋了一肚子氣,可現(xiàn)在卻像是啞了火,那火氣好像已經(jīng)被漫長的等待無形間澆滅了。
許梔無比憋屈地開了口:“你這樣是不是太卑鄙了點?”
其實彼時她來找他時費南舟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電話里她也沒說清,于是也不好說什么,只能等著她繼續(xù)。
許梔見他這么平靜,心里又有些打鼓,把家里的事又說了一遍,控訴也重復(fù)了一遍,瞪著他,等他給一個說法。
費南舟總算弄清了來龍去脈,皺了下眉,瞥了眼一旁站著的沈謙。
沈謙自知理虧,咳嗽一聲躲開了他的逼視。
他確實想不到,這點兒小事手底下的人都辦不妥。
費南舟不是個糾結(jié)過程的人,他是個結(jié)果導(dǎo)向的人,所以也沒追究沈謙的紕漏,只是道:“給許小姐泡杯茶。”
沈謙忙去了休息區(qū),給兩人倒好茶,這才退出。
偌大的辦公室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坐啊,別站著。”費南舟去了趟內(nèi)置休息室,出來時,手里多了一個果盤,彎腰放到她面前。
令她感到不滿的是,里面還抓了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上面還插了兩根兔子耳朵的棒棒糖。干嘛?哄小孩嗎?!
許梔看著他,遲疑了一下才坐下。
她渾身的毛好像豎著,一點就炸,像某種瀕臨絕境時刻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貓科動物。
費南舟覺得好笑,輕輕按了下領(lǐng)帶,在她對面坐下。
他微微后仰靠坐在真皮沙發(fā)里,穿西褲的雙腿交疊著,十指交握,腕上一塊黑色腕表,很是風(fēng)度瀟瀟,貴氣十足。
許梔卻沒有任何欣賞的興趣。
可這會兒也提不起什么意氣了,只覺得委屈得很。
有那么會兒,費南舟覺得她快要哭了。
他稍默,臉上的表情斂了些:“許小姐,不如這樣吧,我許你一件事,你也別再追究這件事情。我們各退一步,這事情就到此為止。這樣掰扯沒完沒了,鬧大了大家都難看。”
“是你難看!”她小聲嘀咕,仍是不忿。
費南舟差點笑岔,頗有種無可奈何之感。
僵持了半晌,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實在沒這個時間跟她耗了,從果盤里挑了枚白巧給她:“你在華克工作應(yīng)該挺辛苦吧?我可以給你寫一封舉薦信,說說你想去哪兒吧。”
許梔微怔,遲疑地望著他。
這個誘惑不可謂不大。
以他的身份地位,誰不賣這個面子?等于平步青云了。
許梔沒有馬上應(yīng)話,忖度著他話里的真假。
她沒那么高尚,但也是要面子的。他這么明晃晃地提出要給她走后門的行為,無異于是在打她的臉,她面上火辣辣的。
她搖頭:“我不要,我在華克干得挺好的。”
費南舟好脾氣地說:“那就當(dāng)我欠許小姐一個人情。怎么樣?”
再次進來的沈謙聽到這句話都愣住了,猶豫著握緊了手里的緊急文件,沒有立刻上前。
費南舟抬頭,朝他伸手。
沈謙忙快步上前將文件遞了過來。
見他已經(jīng)神色凝重在看文件了,似乎是很忙的樣子,估計真的沒有多余的耐心再跟她耗了,而且她這趟過來其實也主要是為了家里的事,其實她是處于劣勢的,是應(yīng)該見好就收。
“那好吧,你不能出爾反爾。”許梔說。
費南舟從文件里抬頭,笑著點一下頭。
許梔都要走了,他喚住她:“你等一下。”
許梔回頭,就見他淡笑了一下,起身將手里的白巧遞給她。
他的手掌很寬大,十指修長而骨節(jié)分明,襯得掌心那枚白色的巧克力都變得格外小巧。
許梔躑躅了會兒,紅著臉接過來,說了句“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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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謙看著她離開,從進門時的怒氣沖沖到被安撫、然后乖巧離開,門一關(guān)就忍不住笑了:“這小姑娘還真挺可愛的。早知道這么好哄,我也犯不著……”
目光甫一觸及費南舟冰冷的眼神,立刻站直了:“我下次絕不會了。”
“我看你是日子太舒坦,飄了。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道理,你不懂嗎?能和氣解決的小事情,非要大動干戈?”
沈謙忙低頭認錯,不忘辯解一句:“沒有大動干戈,就是讓那邊推遲了幾天驗貨,給點兒壓力。”
費南舟不想再聽這件事:“華瑞那邊的人呢,到了嗎?”
“已經(jīng)等著了,您現(xiàn)在就去見他們嗎?”
費南舟點頭,起身解扣子,去更衣室換了一套西裝。
這次華瑞來向他述職的人里不止有華瑞董事長蔣歡,也有華瑞新上任的執(zhí)行總裁沈琮。
費南舟進了會客室后,首先打量了一下這位據(jù)說蔣歡高價從萬華挖來的高級職業(yè)經(jīng)理人。
三十上下,氣質(zhì)沉穩(wěn)而溫潤,如一塊上好的和田玉,眉宇間有種書卷氣。
“費先生。”沈琮客氣地跟他問好。
“坐。”握過手后,費南舟笑著抬手請他們?nèi)胱?br />
聊了會兒才知道,其實他和沈琮有過交集。
只是,他當(dāng)時并沒有點破,只端起茶杯抿了口,潤了潤嗓子:“場面話我也不多說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我的要求只有一個,不管你用任何辦法,我只要季鴻朗退出tfr的角逐。”
蔣歡聞言,謙卑地笑道:“說實在的,就算他非要插一腳,也沒有那個實力跟咱們搶。”
費南舟扯了下嘴角,一點也沒跟他客氣:“有只蒼蠅天天在你耳邊飛,就算妨礙不到你也煩人,沒準(zhǔn)時不時還要給你找點麻煩,這個道理還用我教你嗎?”
蔣歡訕訕的,也不敢跟他犟嘴,只好低頭喝茶掩飾尷尬。
費南舟說話時已不動聲色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沈琮。
出乎他的意料,這位新總裁倒是鎮(zhèn)定,見一手提拔自己的上峰被這么呵斥也神情自若,沒有替蔣歡辯駁的意思。
對自己恭敬之余也并沒有畏懼之色,這倒是讓費南舟挺刮目相看的。
“沈總有什么建議?”
沈琮這才笑著說:“辦法自然有,只是,我心里不確定費先生想要的尺度。”
費南舟也笑:“怎么說?”
“不傷和氣有不傷和氣的打法,可要讓人徹底閉嘴,百密一疏,也要防備對方的臨死反撲,到時候難保臉面上會有點難看。”
在費南舟饒有興致的目光里,沈琮悠悠一笑,繼續(xù)道,“當(dāng)然,還有最后一種。”
“說來聽聽。”
“那就是讓他連反撲的機會都沒有。”
費南舟朗聲一笑,接過沈謙遞來的外套,離座時對沈琮道:“我挺喜歡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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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克的易主比許梔想象中要早。這個禮拜五,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宣布了這一重磅消息。
許梔沒有像張樺、白鷴之類一樣選擇離開,一是她當(dāng)初就不是翻譯專業(yè),畢業(yè)后只是打算以此為跳板進入管理層,二是她根基淺沒有自己的班底,光桿司令一個去哪兒也沒人高看一籌,還不如待在原來的地方。
且收購華克的就是華瑞,業(yè)內(nèi)很有名的一家集團公司。
華瑞的前身是華瑞地產(chǎn),是一家在港交所上市的大型綜合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成立不過五年便以橫掃之勢碾壓國內(nèi)其他地產(chǎn)企業(yè),又開始逐漸進軍金融、酒店、娛樂、科技、醫(yī)療等產(chǎn)業(yè),發(fā)展勢頭令人咋舌,都說其背后有大佬支持,不然不可能這么猛。不過很少有人知道華瑞的大老板是誰,業(yè)內(nèi)有傳言,據(jù)說和中信的幕后老板是同一人。
禮拜一一早的例會像往常一樣召開,一切風(fēng)平浪靜,絲毫沒有管理層已經(jīng)大洗牌的樣子,直到一男一女從后門進來,在后面選了兩個位置坐下。
所有人面面相覷。
怎么都沒想到昨日見過一面的新老總沈琮會來,身邊還跟了一位高管模樣的漂亮女性。
見所有人都望著自己,他只是微微頷首,又對做報告的主管余夢和悅說,繼續(xù)。
會議這才繼續(xù)。
只是,眾人不免多了幾分鄭重,誰也不知道這位新來的大領(lǐng)導(dǎo)性情如何。
會議上他一句話都沒說,似乎真的只是來旁聽的,全程和顏悅色。
氣氛卻凝重了許多。
不怕領(lǐng)導(dǎo)提意見,就怕什么意見都沒有。
一場會議在這樣詭異的氛圍中結(jié)束了,沈琮帶著人離開。
“費先生為什么把華克交給您來管?”linda踩著高跟鞋亦步亦趨,手里是一沓待批的文件。
“你覺得華克很沒用是嗎?”沈琮低頭整西裝袖口,腳下步子一點不慢。
“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讓您當(dāng)下分心來分管這個公司,是不是在削弱您在華瑞的權(quán)利?是費先生的意思還是蔣歡?”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她沒有繼續(xù),只擰了一下眉。
沈琮笑一笑說:“蔣歡如此畏懼費南舟,萬萬不敢陽奉陰違。”
linda默了會兒,語氣凝重:“……費先生不信任您?”
“也不全是。”馭下平衡之道本就是常操,而且——“華克雖然只是一個翻譯公司,但劉堪之前一直是江蘺在管。江蘺的關(guān)系遍布京北,這些case名義上不足為道,實際上卻是聯(lián)系各界的紐帶。”
他接過她手里的文件,精準(zhǔn)地在一沓資料里翻出一頁紙,重新遞還給她,用鋼筆點了點上面的一串名。
linda臉色稍變,沒想到各中淵源那么深。
“這么強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丟了可惜了,費南舟自然不會放過,也算是廢物利用吧,也能借此敲打我,一舉兩得。”他不在意地笑了笑。
電梯間到了,linda替他按電梯按鈕。
門開,沈琮漠然跨進。
“等一下——”身后傳來一道清悅的女聲。
linda的臉色變了,不由回頭。
沈琮神色如常,只伸手復(fù)按了一下按鈕。
原本要閉合的電梯門再次打開。
“謝謝謝謝。”進來個年輕女孩,笑著跟他們頷首,可笑容一閃就僵住了,頓了兩秒若無其事地收起來,靠邊角站了。
中間好似有楚漢河界。
電梯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一格一格往上攀升,慢得不可思議。
許梔從來沒覺得時間這么煎熬過。
好在電梯終于到了,許梔快步出去。
linda抬手將門按關(guān)上,遲疑:“許小姐也在這家公司?”她知道沈琮回國后有過一段戀情,不過她和許梔不熟,只知道要比沈琮小很多。
向來雷厲風(fēng)行的沈琮有些沉默,沒回這個問題。
linda覺得氣氛怪異,繞過了這個話題:“中港的劉總一直想約您見面,是否回他?”
“說我沒空。”沈琮凝神片刻,“他剛到這個位置上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拉幫結(jié)派,多少雙眼睛盯著?讓人知道他和我有私交,麻煩肯定不少。”
“我明白了,就說您剛剛接手華克,實在抽不出時間。”
許梔二月中旬就放假了,只是押著的錢還沒結(jié)算,許梔這幾日日日早起就是翻手機短信,看會計有沒有給她打錢。
好不容易等了一個禮拜終于拿到,她提了籃水果去西城區(qū)那邊看老師。
街道上很安靜,對面方方正正的幾棟大樓看上去大同小異,全都不掛牌子,走近了外面還都圍著高高的院墻,看不清里面的情景。她拿出手機導(dǎo)航,還是找不到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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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沿著長安街往北,窗外的景物如幻燈片放映似的掠過。
費南舟靠著后座按了按眉心:“打電話給趙璐,晚上的飯局取消,我去見我爸。”
沈謙從駕駛座回頭,略征詢:“最近忙,還有外事,他晚上應(yīng)該沒時間見你。”
費南舟皺眉。
“不是要緊事兒的話,往后推推?”
“算了,等過陣子閑了再去吧。”
車在前面掉頭,他不經(jīng)意抬頭,瞥見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也不知道在干嘛,蹲在路邊鼓搗著手機,一顆圓潤的小腦袋東張西望著。
“是許小姐?”沈謙笑道,回頭請示他是否要打聲招呼。
費南舟神色疏懶,沒什么反應(yīng)。
沈謙卻已會意,將車緩緩靠邊停了。
面前的光線忽然被擋了,許梔不解地抬起頭,看到一臺黑色的轎車,她下意識站了起來。
車窗在她面前降下,她對上了一雙疏冷的鳳眼。
“費先生,你怎么在這兒啊?”許梔怔松道。
費南舟沒答,顯然是覺得這個話題非常沒有營養(yǎng),反問她:“你呢,在這兒干嘛?”
她被問得遲疑了一下,小心看他,似乎是覺得難以啟齒。
費南舟忍著笑,沒戳穿她。
許梔才小聲開口:“我迷路了。”
見他還笑望著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許梔腦中靈光一閃,會意過來,忙挨過去將手機上的地址給他看:“這個地方,你認識嗎?”
費南舟只看了一眼,手指往前指:“前面掉頭,往回走,然后往西,你走錯方向了。”
“……哦。”不確定的語氣。
他看她:“聽懂了嗎?”
許梔臉燒紅。
他低頭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支筆,可下筆時又猶豫了。
那一刻他本來要再去找張紙的,可許梔當(dāng)時很急,腦袋又一抽,把手掌伸開遞過去:“就畫我手上吧。”
他怔了一下,躊躇片刻低頭在她掌心徐徐畫起來,還標(biāo)注上了方向和箭頭。
他的字很好看,雖然是在掌心書寫,一筆一劃工整大氣,遒勁有力,感覺都不輸給一些書法家。
許梔看著看著,竟有些舍不得擦掉,不由去看他。
他坐著,她站著,低頭便能瞧見他高挺筆直的鼻梁,如山壁峭直,說不出的俊朗周正。雖是隨意靠在座椅里,坐姿挺拔卻而松弛,握筆的一雙手輪廓清晰,筋骨節(jié)明,手指修長潔凈而有力度。
食指和中指上都戴了戒指,一枚黑色方形界面的戒指,另一枚是細一些的素圈銀戒,更襯得手指秀長,握筆用力時骨節(jié)微微繃起,說不出的性感。
掌心有些微微的癢,像是螞蟻悄悄爬過心口。
許梔覺得腿有些酸痛,才發(fā)現(xiàn)自己僵站著很久了,他都收起鋼筆了。
她忙欲蓋彌彰地將手握起來:“謝謝你啊。”
費南舟覺得好笑,這么快就不計較之前的齟齬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金魚記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