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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翌日倒是個大晴天,萬里無云。

    許梔看了天氣預報,最近兩天都不怎么飄雪。

    “我想和朋友出去玩。”她趴在窗前看了會兒,回頭對他說。

    費南舟低頭在看一份傳真,語氣溫淡:“這種事兒也要向我報備?”

    許梔說:“那以后不跟你報備了!”

    “那不行。”他語氣里含淡淡的調侃,“在外面闖了禍怎么辦?人家上門責難,人我是交還是不交?”

    他語氣還挺苦惱的,一雙含笑的眸子側過來望她。

    陽光從窗簾未合攏的縫隙里頭進,明晃晃地在他臉上搖曳。

    許梔始知什么叫風華絕代,春風十里不如你。

    他一定是捕捉到她失態的樣子了,笑意加深,許梔硬生生收回目光,佯裝去看角落里的一株仙人掌。

    “啪”一聲,臺燈調亮了一個度。

    許梔詫異地回頭,聽得他一本正經地說:“調亮些,方便你看。”

    許梔被他取笑得連臺階都沒地兒下了:“混蛋!”

    “知知,你除了會罵卑鄙、無恥、混蛋,還會罵什么?”

    許梔玩不過他,就是這份穩坐釣魚臺不疾不徐調侃她的勁兒,她自問也是望塵莫及。

    “出去了。”她回房間提了自己的坤包。

    “去哪兒?”

    “去約會!”她在門口換鞋子了。

    “玩得開心。”身后傳來他的低笑聲。

    門在身后“砰”的一聲關上,許梔氣餒地垮下臉。

    其實她那天真沒打算約段宏的,兩人只是在超級市場偶遇,他見她推車里一堆東西就接過來替她推了。

    兩人隨便聊著工作的事兒,段宏說你為什么不試試去高翻局呢,你的翻譯水平多好,我上學時要是有你這水平,這么多才多藝我也不用繼承家業。

    “你這話很像凡爾賽。”許梔無力吐槽。

    他哈哈一笑。

    “而且沒正式編制,進去也是個雇員。”許梔又說。

    “可以先試試,再說你……”

    許梔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對面的扶梯上,一道熟悉身影徐徐而下。

    他身邊一位溫婉知性的女士,挽著法國髻,鬢邊斜插一支木簪,一字領的毛衣露出肩頸,肩頸線極美,正側頭跟他說笑。

    費南舟挺淡的,慣常的那副溫淡有禮的表情,表示他和此人不熟。

    但是,他們這類人不少人都是和這樣“不熟”的人相親,然后步入婚姻殿堂,相濡以沫后半生。

    許梔那一刻似乎能看到他日后的人生軌跡。

    而她,算是他人生軌跡里的污點和越軌。

    她忽然就有些難過,覺得自己是一個不能原諒的罪人。

    尤其是每次去見姚雁蘭,聽著她關心自己的那些話,更覺得自己卑鄙又卑劣,只貪圖那一響貪歡。

    其實她更怕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被姚雁蘭知道。

    她不敢面對她或錯愕或失望的眼神。

    可她實在太貪心了,她舍不得他,既要又想要。

    “那不是商家的大小姐嗎?聽說她回國了,家里正張羅著給她相親呢。”段宏的語氣里蠻八卦的,“她竟然會和費南舟相親?兩個悶葫蘆,這湊一起倒有意思。”

    許梔在心里默默道,他才不是悶葫蘆。

    他只是看人下菜碟,不想深交的時候用淡漠有禮的面具勸退其他人。

    既不落自己身份,也舍去多余扯皮,保全了彼此臉面。

    費南舟聽著耳邊的溫聲細語,英俊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商夏是個溫柔的人,知書達理,說話婉約,是父母眼中理想的伴侶。可惜,并不是他心目中的人。

    像這樣的人,打發完一個還有無數個,癥結還是在他自己。

    他忽然就覺得非常疲憊,有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之感,抬頭時,正好和一雙清亮的眸子對視。

    許梔身邊也站著一個男孩子,模樣很眼熟。

    費南舟辨認了會兒才想起來,這人他是見過的。

    和他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她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似乎是有些失落,但過了會兒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目光,好像沒有看到他和商夏。

    那天下午陰沉沉的,費南舟難得睡了個午覺,什么事情都沒辦法干,醒來時仍是頭疼欲裂。

    他在床頭坐了會兒,拿出手機來看。

    上面沒有許梔的只言片語,連詢問一句“你是在相親嗎”都沒有。

    他在聊天框里打字,輸入了一行又刪掉了,退出來,唇邊有一絲嘲諷的笑。

    解釋什么?

    哦,我在相親,你也在相親,我們真是有默契?

    心照不宣的不健康關系,攤開了講,是嫌彼此不夠難堪,崩得不夠快嗎?

    窗外雨絲飄零,打濕了透明的玻璃,冷意似乎順著夜色隨風潛入室內。

    他攥著手機,松開又攥緊,反反復復,終于在第一道驚雷落下時臉色陰沉地將手機砸到了墻上。

    憤怒是對自己無能的宣泄,費南舟從沒有一刻這么清晰地認識到,有些東西他沒有辦法控制,有些局面縱使是他也無力挽回-

    年前的最后一天,費南舟回了趟老家。

    跨進院門時,他的腳步就停了。門口的警衛換了,雖是便衣,身形氣度到底和一般的保鏢不一樣,見了他,立正行禮。

    費南舟冷淡頷首,在胡祁山的指引下徑直進門。

    可邁出兩步就又停下,抬頭望去。

    樓梯口,書房的門打開了,一身便裝的費璞存站在臺階上,和他遙遙相望。

    “回來了怎么也不打聲招呼?”費璞存將他打量了一番,開口。

    費南舟沒有搭腔。

    費璞存緩步下了樓梯,不刻兩人就在廊道里狹路相逢,他的眸光犀利湛亮,有久經宦海的迫人威勢,也有洞察一切的敏銳,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費南舟卻好似沒有看到,不疾不徐地說:“費主任大駕光臨,蓬蓽生輝,我該遠迎才是。只是,這老宅子您日后還是不要來了,故人已逝,讓她瞧見您難保九泉之下難以瞑目。”

    胡祁山頭皮發麻,垂著頭根本不敢去看費璞存的臉色。

    費璞存倒是挺鎮定,只徐徐一笑,越過他在餐桌邊抻了張椅子坐了,給自己倒一杯茶:“你始終覺得是我害死你母親。但你有沒有想過,她那樣的出身和眼界,就算我不跟她離婚日后也難以自處。一個人是很難融入不屬于自己的圈子的,那對她而言,才是煎熬。我贍養她余生,希望她下半輩子平安度過,不卷入這場權斗旋渦,做錯了嗎?”

    “是嗎?”費南舟抬眸望定他,眉宇間浮一絲笑意,“難道不是因為她的出身已經不足以匹配青云直上的你,你需要尋得更強的助力嗎?她的性格也沒有辦法為你斡旋,是一枚棄子,丟棄才是明智之舉?”

    “她那樣單純的人,不適合這個圈子,且那時我自己也朝不保夕,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我和她分開何嘗不是在保護她?”費璞存看向他,“南舟,不管你信不信,你爸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唯利是圖、無情無義。你母親意外過世,我很遺憾,但這并非我本意。”

    “倒是你,這么多年裝聾作啞,怎么忽然提起這件事?”費璞存喝一口茶,道。

    沒有什么逃得過他的眼睛。

    費南舟也沒打算瞞他,頗為諷刺地說:“你何須問我?我沒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他不過問,是懶得管,覺得他自己能夠處理好。

    “你擺了你陳叔周叔一道,甚至不顧我的顏面也要脫離華瑞,為的是什么?我當初將這幾個叔伯派給你,想助你一臂之力大展宏圖,如今你卻視為監視。你真的有把握在重組后入駐中信高層,繼續掌控中信的話語權嗎?為了一個女人,不惜放棄自己為之奮斗了十多年的基業,你真的太讓我失望了。”費璞存說。

    費南舟略嘲諷地笑道:“彼此彼此。”

    費璞存也笑,點了一下頭:“那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未來的妻子,我未來的兒媳婦,她可以家世不顯、品貌一般,但絕對不能敗壞門風,讓祖先蒙羞。”

    費南舟沒說話,胸腔急劇起伏:“敗壞門風?是影響你的名聲吧?”

    “你要這么認為的話,我也沒有辦法。”他搖了搖頭,耐心告罄,轉身上了樓。

    費南舟沒有等他上樓,而是在他上樓之前,毅然轉身走了出去。

    胡祁山臉色變了變,去看費南舟,遲疑著又抬頭請示。

    “讓他走!”費璞存隱有薄怒。

    “可是,外面在下雨……”

    “那更好,把腦子里的水沖沖干凈,他就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許梔和段宏去了昌平滑雪,回來后已經是除夕前一天了。

    “走了走了。”她開心地沖他揮手。

    他也揮揮手,頭也沒回,示意她別送了。

    在雪場的時候她挺開心的,她不怎么會滑雪,磕磕絆絆又不停摔跤,但又有一種莽撞的沖勁,感覺體內好似有什么被激活了。

    那一刻,什么都不用去想,仰頭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胸腔里的濁氣好似被清空了。

    可安靜下來后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

    回頭再看,熱鬧還是別人的,那些嬉笑聲離她越來越遠,像在看紀錄片一樣不真實。

    許梔掏出鑰匙準備開門,門先一步從里面打開了。

    費南舟站在門口。

    許梔怔住,鑰匙在手里攥緊:“……你沒有回家過年嗎?”

    他也有那么會兒的沉默,然后才說:“回過了。”

    他接過了她手里的禮品袋和包包,沒有問她這兩天去哪兒了。

    許梔也沒有提,兩人似乎無形間達成了某種默契。

    進屋后,她臉上的笑容就沒有了,有那么會兒竟然不知道要干什么。

    他也站在那邊,過了會兒說:“先去洗澡吧。”

    她輕輕地乖巧地“嗯”了一聲,趿拉著拖鞋去了浴室。

    費南舟望著她纖弱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拐角處,也感覺到了,她好像在自己的生命里逐漸消失,融雪那樣,被太陽緩緩消融。

    他不愿去回想她明媚的笑容,隱藏在笑意下的落寞-

    許梔這個澡沖洗了很久,久到費南舟后來都來敲門了。

    一開始他只是站在門外喚她一聲,她沒有聽到,后來他急迫地敲了兩下,她如夢驚醒,關掉淋浴說:“很快就好了。”

    外面又安靜下來。

    許梔對著鏡子擦拭頭發,漸漸的都有些不認識鏡子里的人了。

    還是那副窈窕白皙的身體,曼妙有致,風姿楚楚,只是臉色蒼白得不像話。

    她機械地重復著擦著頭發的動作,感覺自己都不像自己了。

    委曲求全,患得患失,好像陷入了一個怪圈。

    她好像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刑犯,不到最后一刻仍然貪戀著那一抹溫存。

    冷風順著百葉窗灌進浴室,她打了個噴嚏,恍然意識過來自己忘記關窗了。

    她穿上衣服過去將窗關上,這才走出浴室。

    廊道里黑魆魆的,沒有亮燈,她走到一半才想起來這廊道是有兩部臺階的,意識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踉蹌了一下跌倒在地,腳踝處傳來錐心刺骨的劇痛,額頭都滲出了冷汗。

    “知知!”費南舟聽到動靜趕過來,查看了一下她的腳踝。

    他手一觸及她就嘶了一聲,他不敢再亂動了,將她輕輕抱到沙發里,回頭去找醫藥箱。

    他高大的背影佝僂著,許梔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好像找的不是醫藥箱,而是什么重要之極的東西。

    等他終于翻到了醫藥箱,他臉上又不自禁露出笑意,不同于平日或狂妄、或冷靜、或陰險腹黑的任何一副模樣,只是很單純的一種喜悅,從他眉宇間透出。

    卻如冰錐一樣扎入她的心臟,她訥訥的說不出任何話。

    他是天之驕子,不應該是這樣的。

    上完藥,兩人在昏暗里對視,有那么會兒都沒有說話。

    后來還是他先笑了一下,問她這個年想怎么過。

    她還真的認真想了會兒:“逛超市、包點兒餃子。”

    “好。”他那樣的表情,讓她覺得不管她那時候提出任何無禮的要求他都會應下。

    何必呢?他不需要這樣委曲求全的。

    她胸腔里澀澀的,嘴里嘗到咸澀的液體,原來是眼淚落下來了。

    他的笑容收了,沉默地盯著她看了會兒,張開雙臂將她抱到了懷里。

    這個懷抱卻讓她感覺很窒息,承受了她心中不能承受之重。

    第32章

    超市里沒有什么人,因為沒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置辦年貨——除了他們兩個二百五。

    盡管張燈結彩還播放著好運來,到處彌漫著喜氣洋洋的氣氛,許梔還是感覺到了孤冷凄清,紅彤彤的彩帶仿佛鄉下媒婆涂臉的腮紅。

    滑稽、不合時宜。

    “玉米要嗎?”費南舟的視線從貨架上收回,手里的推車停下,回頭問她。

    許梔湊過去看了下標價:“不要了吧……我怎么記得上次來的時候還要便宜些。上面寫著打折,結果還故意調高了價格!好黑啊!”

    “商場的一貫套路。不過來都來了,該被宰還是得被宰。”他笑著說。

    許梔說:“我們可以換一家。”

    他有點好笑,反問她:“油費不用錢?”

    許梔被噎了一下,然后小聲說:“我們可以步行過去。”

    還以為他不會搭理她呢,誰知他聲音輕柔地說:“好,換一家。”

    她心里震了一下,忙道:“我跟你開玩笑的,別了,我們可以買沒漲價的東西,也不是非要玉米呀。”

    他淺淺一笑,點了一下頭。

    許梔每次逛超市前都覺得沒什么好買的,但真的步入超市,很快推車里就會堆得滿滿當當。

    無一例外,次次如此。

    “我也不知道,對不起啊,害你推這么重的車。”她歉疚地說。

    “胡說什么呢?跟我這么見外?”他本來想下意識的又摸一下她的腦袋,手都舉起來又放下了。

    許梔不解地看他。

    他自己先自我嘲解地笑了一下:“習慣了,改不了。”

    她抿著唇,過一會兒主動把腦袋湊過去:“實在想拍你就拍吧。”

    “算了!”他哭笑不得。

    結賬的時候,許梔又偷偷從架子上順了包口香糖丟進去。

    “你平時也不吃這個啊。”費南舟瞥道,詫異道。

    “這個口味沒見過,想試試。”

    費南舟不說什么了,她就是看到什么都想買。

    回到住處后,許梔從抽屜里翻出了許久沒用的烤涮一體的火鍋盤,開心地說:“找到了!”

    費南舟蹲到她身邊看了會兒:“你要在這兒——吃火鍋?”

    他指了指屋子。

    許梔這才意識過來,在屋子里涮這屋子就沒法住了。

    她垮下臉,很是失望:“買了這么多食材呢……”

    “笨,我們可以去露臺上涮。”

    她只高興了兩秒,又擔憂起來:“……會不會被物業找……”

    費南舟都笑了:“不會,在屋子里涮味道大,在外面哪有這么大味道?”

    火鍋就是要人多才有意思,費南舟又打電話叫來了謝成安和周奕揚,還有周奕揚的老婆。

    “年夜飯都不吃,過來陪你。是不是好兄弟?!”謝成安一進門就踢掉了鞋,把外套甩玄關桌上了。

    “這是知知的屋子,不是我的,你別像鬼子進村一樣行嗎?”費南舟給他們倒了茶,人手分一杯。

    謝成安忙對許梔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習慣了。”

    周奕揚和他老婆都是知識分子,說話都很文明,不像謝成安那樣肆意。

    當然,許是和她不熟的緣故。

    在客廳圍坐了會兒他們就去陽臺上涮鍋,周奕揚無意間問起費南舟的工作規劃。

    他想了想說:“等上面的調令下來再說,重組后我占幾成股還未知,有一部分也要被接收。”

    “那些老古董都愿意?”周奕揚停了筷子,擰眉,從一方諸侯變成小股東,權利一分為二或一分為多,誰干?雖然版圖擴大,能否掌控手里的一畝三分地還未可知,甚至可能一敗涂地被新來的競爭對手給掀翻。

    他是求穩的人,當初就不贊同費南舟如此冒險的決定。

    但這人一意孤行,有自己的規劃,他也無可奈何。作為朋友,除了關心和幫助也沒什么可以替他分憂的。

    “怎么可能?鬧騰著呢。”費南舟譏諷一笑,“但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來。”

    “也是,大勢所趨。”周奕揚道。

    “別聊這些了,肉都滾開了,再不吃老了。”周奕揚的妻子梁溪笑著招呼他們。

    她是位高級翻譯,在國內一家翻譯類的國企工作,是中上層領導。最近公司并購了一家對外翻譯的子公司,忙著接收人員和業務調整,她蠻忙的,難得出來一趟。

    梁溪很好相處,溫柔又健談,對許梔挺關照。

    聽說她想換工作還介紹她去他們公司,說因為業務調整有新的崗位空著,可以舉薦她。

    許梔不是找不到工作,只是還在觀望思考,擇優入職,所以委婉拒了。

    但其實,這時她心里已經有了決斷。

    梁溪也不勉強,笑著轉而聊起上學時的事兒。

    “你是A大的啊?了不起,高材生啊。”她挺驚訝的,“你比奕揚的成績都好。”

    目光瞟到謝成安,抿嘴笑了,說:“成安就……不提也罷。”

    “喂喂喂,不帶這樣的,揭我老底是吧?就你們都是學霸我是學渣行了吧?”

    餐桌上哄笑聲一片。

    后來他們提出要去滑雪,許梔拒絕了:“難得過年,我想在家里休息兩天。”

    “你這說法倒是新奇,正常人逢年過節不是都喜歡往外跑?”謝成安拆她的臺。

    許梔白了他一眼:“我樂意。”

    謝成安聳聳肩。

    “你們去吧,我們就不去了。”費南舟委婉拒絕,將他們送到門外。

    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兩人站在樓梯口等電梯。

    紅色的數字一格一格地往上跳,應急感應燈這時熄了,視野里頓時一片黑暗。

    許梔連忙要去按,費南舟先了她一步:“我來吧。”

    昏黃的燈再次短暫亮起。

    但是誰都知道,很快就會再次熄滅。

    兩人都沉默地站在那邊,沒有說話。

    好一會兒,電梯終于到了,但誰也沒有進去。

    許梔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他:“要不出門散散步?剛才我吃了好多。”

    她下意識伸手揉了一下小肚子。

    費南舟寵溺地笑了笑:“好。”

    暮色四合,他們沿著小區的道路緩緩行走在樹影下,偶爾有風吹過,刮起沙沙的枝葉摩挲聲。

    天空灰蒙蒙的,好像籠罩著一層霧氣,看不到星星,連月亮也不明顯。

    分明還是熟悉的那條小路,又感覺無比陌生。

    不知不覺又走回了樓下,許梔停下步子,茫然地抬頭。

    樓上房間的燈亮著,她這才響起他們剛剛出門前她忘記關燈了。

    “下次應該裝定時關閉的。”費南舟跟她說笑。

    許梔也笑了一下,心里卻很空蕩。

    其實這兩天她一直都在想,該什么時候走,該去哪兒。

    可就在昨天,她拿到了HU在法那邊的offer了。

    也許這是命運給她的答案,在這個將斷未斷的時刻。

    只是一直都不敢跟他說。

    思緒亂糟糟的,又回到那日看見他和商夏相親的場景,那是他生命里日后可能的另一半。

    那是現實。

    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其實那天回去后也想要問他,但到嘴的話很快又咽了下去。

    其實那個人是誰都不重要,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模糊的符號。只是那之前都是模糊的,那一天,突如其來地在她面前具象化了。

    不管那個人是誰都不可能是她。

    終有一天,她會看著他娶妻生子,她又會成為一個人,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成了被放棄的那個。

    沈琮為了復仇放棄了她,段宏喜歡她但并非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周春芳關心她但她永遠也不會是她心里最重要的那個……她永遠都不會是被堅定選擇的那一個。

    這就像一個魔咒,多年來逃脫不了。

    一次次地期待又一次次地失望。

    當然,這段感情也有另一個結果,那就是他與家里決裂、和父母鬧翻,被千夫所指名譽掃地成為過街老鼠……

    那更是她不想看到、害怕看到的。

    尤其是他在這個事業前路未卜的當口。

    他破釜沉舟放棄了華瑞,日后如何還未可知。

    哪種結果她都無法忍受,她只能做一只飛往遠方的信鴿。

    也許,那才是最好的結果。

    只是,她好像錯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

    許梔抬頭時才發現他一直都在看她,眼眸黑而沉,就像這頭頂化不開的夜色。

    也是那一刻,許梔明白了。

    其實他一直都將她這些日子的改變看在眼里,只是沒有戳破罷了。

    “決定了?”半晌,費南舟開口。

    天色太暗了,樹影婆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一刻他似是冷漠的,但似乎又是落寞的。

    她不知道,也不敢去細看了,有那么會兒她是說不出話來的,覺得自己很卑劣,但后來還是開口了:“嗯,我打算出國。”

    他似乎并不意外,語氣也和平常一樣:“做什么工作?”

    “老樣子,不過大概率是管理崗位,老板是我的老同學。雖然是新創企業,很有實力。”說完她就不吭聲了,像是犯了錯在等待他宣判的小孩子,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邊。

    他定定地看著她,眉眼深得無法窺測,半晌,卻突兀地笑了一下:“你的朋友遍布五湖四海。”

    許梔卻笑不出來:“到了那邊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簽證辦了嗎?”

    “已經辦了,還在等。”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費南舟沒再開口,臉色好像麻木一樣平靜。他杵在那邊半晌都沒有動,直到有人散步經過,他將她拉到了一邊,讓別人先過。

    兩道人影和他們擦肩而過,短暫的喧囂后四周再次安靜下來。

    風聲似乎都在耳邊淡了,變成一種遙遠而空曠的回音。

    費南舟這時才說:“所以——你只是來通知我一聲?”

    許梔說不出話,喉嚨在那一刻好像被堵住了。

    她沉默地垂著頭,盯著腳下兩道糾纏的影子,有種無力辯駁的倉皇。

    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他后面的話——

    他說:“如果我挽留你呢?”你會為了我留下來嗎?

    她擱在身側的手微微顫抖,握緊了,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老半晌等不到她的回應,他譏誚地笑了笑:“是我強人所難了。”

    “對不起。”她聲音嘶啞,但此刻除了這一句似乎也說不出別的話。

    聲音還是和往常一樣軟弱嬌嫩,脆生生的悅耳,聽在他耳中卻無比刺耳。他深吸一口氣:“是因為我現在前路未卜嗎?我不會輸的。”

    “我知道。”她搖搖頭,停頓了會兒又輕聲說,“不是因為這個。”

    以他的能力和膽魄,去哪兒都能混得很好,無非換個地兒。

    哪怕從頭再來,他也從來不懼。

    他有不斷進取的決心,也有不懼一切的勇氣。

    “那是因為什么?”他又問,三十二年來,從未如此執拗地想要一個答案。

    也許,他要的也不是答案,他只是寄希望于在無數次的追問中,喚醒她的不舍、不忍、糾結與情感。

    可他終究是失望。

    “你一定要這樣刨根究底嗎?”許梔笑了一下。

    只是,這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笑了一下:“我以前也不這樣的。”

    許梔忽然說不出話,嘴唇翕動,話未出口已經被他冷冷打斷:“別再說對不起。這世上,最廉價的就是‘對不起’這三個字。”

    許梔的喉嚨里酸澀著,沒有辦法反駁。

    半晌,她輕聲說:“也許我們都應該冷靜地思考一下,這段感情值不值得。其實你值得更好的,不管是對你以后的發展還是人生規劃。而我……其實我時常在想,我對你是不是有些過于病態的依賴,你從小就對我好,我習慣了,不愿意放手也害怕失去,我們從小就親密無間……但其實,這并不是一種健康的關系,而我,只是誤以為把這種感覺當成了愛情。”

    他沒有答,側臉冷漠又平靜。

    兩個人就這樣,在無星無月的路燈下站了很久,站得腿腳都有些麻木了。落葉被風卷起,刮過她的小腿,她才如夢驚醒似的抬起頭。

    卻見他又清淺地笑了笑,說:“既然注定了要走,一開始又為什么要招惹我?”

    許梔沒有辦法開口。

    昏暗的夜色下,他抬起頭,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很平靜,甚至是微笑望著她的,眼中含笑帶淚:“你這個感情騙子。”

    許梔的身體不自覺地搖晃了幾下,強忍著沒有流淚。

    第33章

    又是一個陰天,天光黯淡到仿佛遮了一塊幕布。從早晨到正午,雨將落未落,在云層之上形成了黑壓壓的一片,地面上潮濕到仿佛能擰出水來。

    費南舟強忍著頭疼欲裂的不適,撐起半個身子,就那么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坐了很久,直到胡祁山打電話過來,說他的安排下來了,但地方有兩處,讓他自己選,又給他分析了利害。

    “喂——南舟,你有在聽我說話嗎?”胡祁山停頓了一下,似乎是看了下手機確認信號沒斷,嘀咕了一句什么,費南舟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聽到了,好的,謝謝你胡叔。”

    胡祁山是個人精,看出了他的反常:“有事兒?”

    費南舟笑:“沒事兒。”

    胡祁山頓了頓,也不多問了:“最近天氣變得快,注意身體,有了進展我再聯系你。”

    “好。”

    電話掛了,他又坐了會兒,起身披了件外套,去廚房給自己倒一杯水喝。

    一早上沒吃東西,肚子有些餓,他打開冰箱打算隨便煮個什么,結果發現冰箱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他提了下唇角,忽覺得諷刺得很。

    之前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哥哥長哥哥短,雖然知道他不怎么做飯,東西都買了給他備好,分門別類各個架子上擺得很好,還很細心地貼了冰箱貼,寫上什么東西放在哪兒,一目了然。

    如今走了,也不用再裝了。

    他也是,怎么沒了她難道就不能生活自理了?

    有什么好失落的?

    將冰箱門碰上,他去了趟超市,隨便買了點東西。

    只是,路過水產區的時候看到池子里活蹦亂跳的鮮魚,忽然想起她喜歡吃這種又大又肥的白魚,要放很多辣椒,他是不能吃辣的,每次都嫌棄這道菜,她還故意塞他嘴里來戲弄他……

    她的痕跡遍布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如影隨形,不用刻意去想,還是陰魂不散。

    距離她離開已經一個禮拜,卻好像還在昨天。

    這種感覺讓費南舟很不舒服。

    還記得她走那天說她回去就搬走,他冷冷地說她可以多留兩天,反正遲早要走,也無所謂多這兩天是不?

    許梔沉默了會兒說她還是回去就搬吧,盡量不給他造成困擾。

    都要分開了再住在一起也不合適。

    女人——翻臉真比翻書還快,看著溫溫柔柔軟軟糯糯的,其實比誰都心狠。

    費南舟無聲地哂笑了一聲。

    他下午有個會議,回去時,沈謙的電話正好過來。

    一手用指紋解鎖,他一手接起電話:“喂。”

    沈謙似乎是遲疑了一下,問他下午的會議要不要繼續。

    “你是腦子秀逗了嗎?好好的會議,為什么不開?”他的冷嘲熱諷在安靜的樓道里格外清晰。

    沈謙卻很沉默,好似沒聽到。

    費南舟也冷著臉,斂了神色,讓他有話直說。

    沈謙這才遲疑地開口,委婉地提起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的,要不要先休息兩天。

    “我好得很,能有什么問題?下午的會議繼續。”他推進門,已經干凈利落地掛斷他的電話。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空蕩蕩的,因為家具不多而顯得格外空曠。

    他站在門口往里望去,以前從沒覺得三百多平的屋子有什么大的,如今卻莫名有了這樣一種感受。

    尤其是長弧形的那條廊道,整面的落地玻璃,站在那兒朝下望去,腳下的車輛小得如同排列齊整的火柴盒,連高速的行駛都變得蠕動般緩慢。

    許梔時常喜歡光著腳站在那邊朝下面望去,可又害怕地不敢直接看,喜歡沒骨頭似的趴在他胸口時不時朝下偷看一眼,說這兒好高啊。

    就這么個人,矯情、拿喬……有什么值得留戀的?

    他站了會兒,去浴室準備沖個澡,無意間瞥見盥洗臺上的一瓶乳白色洗面奶,目光頓了下。

    是她的,不過沒有和其他東西一起帶走,許是忘拿了。

    他隨手拾起打算扔到垃圾桶,又停了,擱回盥洗臺上,覺得沒必要跟瓶洗面奶過不去。

    洗好澡后,費南舟去衣帽間換了件較正式些的西裝,對著鏡子打領帶。

    一開始選了條暗紫色的,覺得不是特別莊重,又拉開了抽屜。

    結果發現里面一整排不是酒紅色就是紫色條紋、藍色條紋之類的鮮亮顏色。

    這些都是她給他挑的,說襯他,蠻橫地把他之前的領帶都收拾出去扔到了最角落的抽屜里。

    任性、刁蠻、不講道理,偏偏他還受用得很,簡直是昏了頭了。

    現在想起來都覺得自己有病。

    他把幾個抽屜的領帶都翻出來扔進了衣簍,吩咐保潔過來收拾-

    下午的會議只是普通例會,沒人想到費南舟會出席。雖然他全程沒發表什么意見,只坐在后排淡漠聽著,會議廳的氣氛還是很詭異。

    結束后,費南舟回到了辦公室。

    約莫過了幾分鐘,沈謙過來敲他的門。

    “請進。”

    沈謙這才推門而入,翻著手里的文件,看他一眼,措辭比平日要謹慎:“這是CDC那邊傳過來的,關于收購Y企的流程。”

    費南舟抬手接過,翻了會兒,只用鋼筆在其中兩個地方圈劃了一下遞還給他,告訴他這兩個地方的數據不對,超出先期預算了,找機會再和他們談一談。

    “那邊的意思是這個數不太可能拿得下,Y企雖然經營不善,科技水平還是走在行業前列的,下面掛著的那幾個專利在同類競品里遙遙領先,且市場占有率也不差。要是遲了,被別的企業收購……”

    “這個價格,市場上誰吃得下?我不當這個冤大頭。而且,CDC最近在拓寬這個領域,我們已經有了B項目,他們比我們急。”

    “我知道了,我會讓姚平再和他們談,爭取把預算壓下來。”沈謙說完,還看著他,在原地沒走。

    費南舟將鋼筆擰上,迎接他的目光:“還有事?”

    沈謙:“……你沒事兒吧?”

    費南舟:“我能有什么事兒?”

    沈謙又看了他會兒,欲言又止:“算了,當我沒說。”

    他要走,費南舟又喊住他:“你給我站住。”

    沈謙只好回頭。

    費南舟神色冷漠:“你什么意思?”

    沈謙:“沒什么意思。”

    費南舟:“把話給我說明白。”

    沈謙抬頭望定他,在他凌厲的逼視中只好坦言:“你是不是有心事?”

    費南舟嗤笑,松了松領帶離了座:“我能有什么心事?”

    沈謙想說許梔,話到嘴邊又不敢真的開口,只好說:“我看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這兩天沒睡好?”

    費南舟無聲地冷笑了一聲,摘下外套越過他出了門。

    沈謙不敢再去觸霉頭,連忙跟上給他匯報。

    兩人一道下扶梯,沈謙將他明日的行程簡單理了一下,詢問他的意思。

    能推的都推了,說給他聽的自然是不太好推或者是有極高價值的。

    費南舟略思忖了一下:“萬松那個項目算了,沒什么可談的了,你幫我推了,明天我去江州。”

    “好,我給您安排飛機。”

    “這邊的工作也早點交接好。”費南舟又道。

    沈謙聽出了弦外之音:“調令下來了?”

    費南舟目不斜視:“還沒,不過應該快了。”

    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沈謙懂了:“我知道了,我會盡快。”-

    江州這地方,費南舟以前來過一次,是和陸宴沉。

    那會兒還是個一般的三線城市,如今倒是建設得挺好,地標建筑也改換了模樣。

    立交橋上車水馬路,紅綠燈變幻得迷亂人眼。

    “費先生,您以前沒來過江州吧?我們江州的旅游業還是很發達的,風景也不錯,那邊有個濕地公園……”合作公司派來的是個副總,叫劉明,一路上殷勤備至,不斷跟他介紹著江州的風土人情,又是要帶他去逛街,又是要請他去品嘗一下這邊的土特產,弄得他哭笑不得。

    “土特產倒是可以嘗嘗,逛街就免了。”費南舟笑著婉拒。

    “也是,費先生舟車勞頓的,是我思慮不周了,那您下午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拜訪。”劉明忙調轉口風,讓司機往酒店開。

    到了酒店費南舟又拒絕了他非要送他上樓的提議,說:“回見。”

    劉明這點兒眼力見還是有的,看出他心情不佳,不敢再叨擾:“那您好好休息。”

    又非要將兩箱子土特產塞給他,費南舟無奈,只好讓沈謙收下。

    等人一走,費南舟說:“你拿回去吃吧。”

    沈謙打開看了看,是什么酥餅什么的:“真不要?土特產。”

    費南舟努力壓住抽搐的嘴角:“我不吃這種高油高甜的。”

    沈謙笑了笑,欣然收下,打算捎回去給他家里人吃。

    費南舟住的是頂層的總統套房,三百多平的大平層,門開那一刻有些空曠。

    生活管家盡心地替他講解屋內各項設施的用處,聽得他腦殼疼。

    費南舟隨口打發掉人,反手將門關上。

    世界里終于安靜下來。

    他本來是想看一看關于科技基地建設的資料,可怎么都靜不下心來,后來也不再勉強。

    脫了外套隨手掛到衣帽區,他去浴室洗了個澡,出來時叫了客房服務。

    不多時,生活管家送來了香檳和草莓。

    費南舟自斟自飲了會兒,有些微醺的時候翻開了朋友圈。

    這就是下意識的一個動作,其實那會兒他也沒想什么,沒想到什么人。

    可在這個夜深人靜有些醉意的時候,下意識就怎么做了。

    他的朋友很多,但私人賬號上沒幾個熟人。

    翻開的這個賬號恰巧是最隱秘的那個賬號,上面只有零星幾個人。

    朋友圈的最新動態基本都被謝成安刷屏,不是各種派對聚會就是賽車、潛水之類的運動,呼朋喚友洋洋灑灑,光看那齊整的九宮格照片都覺得喧囂吵鬧。

    費南舟皺著眉往下滑,后來沒了耐心,退出去精準找到那個熟悉的頭像——點進去。

    許梔的頭像是她的自拍,不過不是臉,拍的是后背。

    半角瑩潤漂亮的肩頭,在日光下雪白一片,一字肩毛衣一直滑到肩下。

    纖細潔白的手搭在肩上,涂著鮮紅的指甲油。

    她平常不怎么涂,為了拍照才涂的。

    別說,還挺誘惑。

    至少費南舟這樣的直男沒有什么抵抗力。

    她這人小心思多又臭美,以前出差時大半夜的還穿性感內衣打視頻電話給他。

    他是瞎了眼,那會兒才會覺得她清純。

    許梔的朋友圈很干凈,最新的動態還是五天前。

    地址顯示是在中關村那邊。

    照片有兩張,一張是她和朋友的合照,一張是盛了兩杯咖啡的餐桌。

    她身旁那個女孩子有點眼熟,他見過一次,不過名字忘了,好像是個什么小明星。

    費南舟眸光微閃,將照片保存后打了個電話給沈謙。

    “沈謙,替我查一個人。”他圈出了她旁邊那個女孩,將照片發送過去。

    第35章

    搬出來后,許梔暫時住到了沐瑤那邊。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你說的什么話?我們是什么關系?”沐瑤一臉看白癡的表情,“說出這種話,你是不是想絕交?”

    許梔雙手抱拳,作揖道歉:“是我狹隘了。”

    沐瑤現在住的地方在中關村往東那邊的一處老小區,條件尚可,出行也方便,就是小區治安一般般,外來車輛都不限制。

    許梔一開始還有些擔心她,說她一直住這兒會不會不安全。

    沐瑤遞給她一個無語的表情,報出了這邊每年的物業費。

    許梔頓時閉上嘴巴。

    好吧,是她之前住的那地方的十分之一。

    許梔這才意識到她太過依賴費南舟了,將他對自己的好都視作理所當然。

    錢財對于他來說只是身外物,他從來不計較這些。

    但是實際上他不需要對她有什么歉疚,也不需要擔負她的生活。

    都是命運弄人。

    許梔想了想拿出手機,翻到了和他的聊天框。

    最近的聊天還是一個禮拜之前,兩人好好地在討論這個年要怎么過,句末還有她留下的一個“么么噠”的表情包。

    乍然看到,心臟好像抽搐了一下,她不自覺又想起那日分別時他冷然的表情。

    好像有一道冰錐刺入了她心里。

    許梔感覺很難受,有點不敢去面對,但她也不可能回頭。

    就這樣吧,也只能這樣了。

    人總不可能什么都要。

    等簽證的時候,她挨個拜訪了過去的一些舊友,依次跟他們道別,也算是全了情誼。

    “真的要走?”很多人聽到后都流露出不舍的神情,其中段宏的反應最大。

    “想出去看一看更廣闊的天地,就算闖不出什么名堂,也不虛此生。”彼時她捧著一杯奶茶,跟他一道坐在玻璃房內,仰頭望向窗外碧藍的天空。

    段宏老半晌沒說話,覺得她明亮的眼睛里有些傷感。

    也有憧憬和向往,復雜到讓人唏噓。

    她本就是精致到極致的長相,白皙窈窕,每一寸都像是白玉做的,笑起來時很甜美,不笑的時候像個易碎的瓷娃娃,讓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抱到懷里揉一揉安慰一番。

    向來健談的他說不出什么,斟酌來斟酌去,只留下一句:“祝你好運,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開口。”

    他用手里的咖啡杯跟她碰了一下,鄭重地說,“梔梔,很高興認識你。你不知道,跟你相處真的很快樂、很舒服,我真的好喜歡你。”

    許梔覺得他這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人說這種話有點搞笑,也沒當回事:“你跟每一任分手時是不是都這么說?”

    段宏哭笑不得,一臉挫敗。

    看來他在她這兒是沒什么信譽了。

    分手后還能做朋友,無非是因為她本身就對他的感情不深。

    想到這一點,他心里又有些說不出的傷感。

    千言萬語擠壓在心頭,到底還是什么都沒有跟她說。

    作為朋友,唯有祝福二字。

    出門時,天色有些陰沉,好像一會兒就要下雨。

    “我送你吧。”段宏說。

    “好,你送我到華瑞科技那邊好了。”早上有個同事打電話給她,問她一個項目的具體數據。

    那項目之前是她負責的,她知道得最清楚。左右也沒什么事,她就答應過去一趟,幫忙把問題給解決了。

    果然路上就開始下雨了,車開到華瑞樓下,滂沱大雨密集地濺起片片水花。

    門口沒什么車位,段宏停得遠。

    “你等一下,我去前面買把傘再過來接你。”他就要出門。

    “算了吧,我跑過去好了。”許梔笑著說,“哪里就這么矯情了?”

    可一推開車門就被迎面一陣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

    段宏忙脫下外套給她遮在頭頂,拽著她不由分說朝不遠處的大門口奔去。

    腳踩在水坑里濺起了無數水花,打濕了兩人的衣襟。

    終于跑到門口的檐下,許梔擦了擦濕透的發絲,看他一眼,發現他也被淋得像落湯雞一樣,忍不住笑出來。

    “還笑?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他從她手里拽過自己的外套,“快進去吧,外面這么冷。”

    “謝謝你了。”許梔邊走邊回頭跟他擺手道別。

    一回頭,笑容就僵硬住了。

    好在這一行人里不止費南舟,她很快就拾掇好了情緒,對他禮貌一笑:“費先生。”

    費南舟看著她,目光平靜且幽深,好似有種她讀不懂的情緒在里面涌動。

    許梔是個安全感不太足的人,被這樣望著難保心虛氣短,忙移開目光,避免和他長久對視著。

    電梯到了,她又往旁邊站了站,讓他們一行人先進去。

    進去后,她垂著頭乖巧地縮在角落里,盯著不斷往上變幻的數字。

    中間不斷有人出去,電梯里漸漸空曠起來。

    她站久了,目光瞥向頭頂模糊的反光壁,這才吃驚地發現其實電梯里只有她和費南舟了。

    許梔屏住呼吸,更加乖巧。

    數字跳動的頻率卻好像變得緩慢了,電梯里的空氣也在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壓迫走。

    她覺得呼吸滯塞,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來。

    “你不舒服嗎?”費南舟忽然開口問她。

    語氣倒是稀松平常。

    許梔驚覺自己這么不注意,難道還在臉上表現出來?

    她連忙收拾好表情,倔強地搖搖頭:“沒有啊。”

    “那怎么滿頭大汗的?”他語氣依舊很淡,好像他們還是和以前一樣的關系。

    許梔回答時是下意識的、根本沒有多想的:“沒有啊,那是剛才在外面被雨淋的。”

    回答完才意識到自己干嘛這么聽話?

    他問什么她就答什么,看上去既丟人又狗腿。

    現在她又不是華瑞的員工,沒必要的。

    許梔閉上嘴巴不想開口了。

    反正她也說不過他。

    終于到了,她逃也似的快步出去,一溜煙就在他視野里消失了。

    費南舟沒什么表情,抬手摁上電梯門。

    許梔跑到拐角處時,不知怎么又回了一下頭,電梯門已經合上了。

    他的面容在冰冷的金屬鏡面后消失,她只瞧見了自己的倒影。

    許梔松了口氣,又莫名有些悵惘。

    她腳步沉重地到了約定的辦公室,在對方熱情的招待下跟對方交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不容易處理完,她拜別了對方準備離開。誰知天公不作美,到樓下時外面還在下雨。

    許梔有些冷,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可能吹了涼風。

    身后傳來腳步聲,許梔的心弦一下子繃緊。

    她沒有回頭,果然,下一秒聽到了費南舟的聲音:“沒開車過來嗎?”

    “……車我給你停在御金臺那邊的車庫里了。”她小聲說。

    似乎是怕來來往往的旁人聽見。

    費南舟默了那么會兒,許梔眼角的余光瞥見他牽了下唇角,但絕對不是開心的笑意。

    “好,挺好的。”

    許梔耳根漲紅,聽出了他平淡話語里的諷刺。

    他總有辦法,輕而易舉刺得她無地自容。

    許梔下意識就捏緊了拳頭,過一會兒又松開了,抱著自己的背包不吭聲了。

    費南舟掃她一眼。

    她很倔強地并攏著雙腿,那只兔子背包緊緊地抱在胸前,是個防御的姿勢。

    天色愈是晦暗,愈襯得她膚色塞雪,純凈到不可思議。

    可她并不是寡淡生澀的那一掛,外表看著澀口,剝開后汁水豐沛,是最甜美又不是熟爛徹底的水蜜桃,一口咬下去還有些脆,口感絕佳。

    也難怪沈琮對她念念不忘,在一起時當寶貝似的供著。

    他和許梔剛在一起那會兒,沈琮還找過自己,旁敲側擊地說她脾氣不好,希望他多擔待點兒。

    “去哪兒,我送你吧。”見她似乎打算等雨停,費南舟開口。

    許梔怔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不用了,我打了車。”

    “需要這樣嗎?”費南舟看著她,皺了下眉,努力壓住翻涌的情緒。

    他的臉色已經有些冷了。

    許梔沉默。

    他不明白,她需要多努力才能忘記過去種種,才能在他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她做不到像他這樣把情感收放自如,云淡風輕,與他多相處每一刻,就是在不斷挑戰她的心理防線。

    他的車到了,司機小跑著過來替他撐傘。

    在司機訝異的目光里,費南舟抬手接過了傘,撐在她頭頂:“上車。”

    語氣急轉直下,已經是命令的口吻。

    許梔心里一跳,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抬頭看他,眼睛里有隱忍的淚光。

    “你上不上?”他冷漠地逼視著她,半點兒不退。

    許梔第一次這么直面他強硬、不加轉圜的一面,嘴唇都在顫抖。

    費南舟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在聚焦了周圍越來越多的目光之前,許梔扭頭小跑著奔過去,也沒要他撐傘,拽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

    費南舟隨后上了車。

    “砰”一聲,車門甩上。

    司機在前面認真開車,大氣不敢喘。

    費南舟的目光落到她腿上,褲腳都是污跡和水,估計是剛才跑的時候濺上的,襪子都濕了。

    “開一下暖氣。”費南舟說。

    “好的。”司機連忙打開了暖氣,將溫度調到適宜的地方。

    “把鞋子和襪子脫了。”費南舟又說。

    這次,是對她說的。

    許梔咬著唇,一開始沒有理他。

    “你要我再重復一遍?”他稀奇地看她一眼。

    許梔覺得自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僵了會兒,低頭默默把鞋子和襪子都脫掉,扔在了角落里。

    一件西裝甩到她膝蓋上。

    許梔怔了會兒,用他的西裝裹住了濕淋淋的腿。

    之后路上兩人沒再說什么了,除了司機客氣地回頭詢問她地址。

    許梔報了之后就一直縮在角落里,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費南舟也坐在另一側沒有跟她說話,直到汽車抵達單元樓下。

    許梔茫然停頓的功夫,她手邊這一側的門已經被他從外面打開了。

    許梔下意識抬頭,撞入他平靜漆黑的眼底,受驚似的縮了回來。

    他也沒催,一只手還搭在車門上,似乎是在等她。

    司機看著僵持的兩人,大氣不敢出。

    后來她到底是下去了,說了一聲“謝謝”。

    費南舟不置可否,接過她的包很自然地踏上臺階。

    進去前,他抬頭狀似無意地看了眼門牌號,這才大步跨入。

    許梔小碎步跟在他身后,連著幾日下雨,漆黑的樓道里有一種潮悶的霉味。

    還以為他要冷嘲熱諷她兩句“竟然住在這種地方”,他卻一句話都沒說。

    上二樓時抬手按了下應急燈,驟然的光亮讓她如被驚到的鴕鳥,下意識繃緊了。

    恰在那一刻,他駐足回頭看她,本就高大無比的人,站在高她兩個臺階的地方更是高大偉岸,只站在那邊就給她說不出的壓力。

    許梔頓時覺得自己無比渺小,在他的注視下矮了幾個頭。

    這種感覺過去沒什么,此刻卻讓她覺得很羞恥。

    她警惕地望著他,自尊心作祟,本能地打開了防御機制。

    費南舟卻好笑地看著她,輕扯了一下嘴角,是個無語凝噎的弧度:“幾樓?”

    許梔這才明白他在問她住幾樓。

    “……11樓。”

    “11樓沒電梯?”他皺了下眉。

    “有,樓上裝修呢,這兩天老占著拉貨。”

    費南舟登時無語,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火氣:“你不會打電話給物業投訴啊?就每天傻呆呆地徒步爬11樓?”

    許梔知道他的好意,但這語氣真是怎么聽怎么不爽:“我又不是業主,我蹭人家的房子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懂嗎?”

    費南舟瞥她一眼,只有懟他的時候,她小嘴叭叭蠻利索,怎么在外面就被別人這樣欺負?這讓他能放心她出國嗎?

    上樓之前他沒再說什么,到了門口,手掌攤展到她面前。

    許梔還沒反應過來。

    他挺無奈:“鑰匙。”

    她連忙掏出鑰匙遞到他掌心。

    指尖刮過他溫熱粗糙的掌心,心臟如抽搐般悸動了一下,臉頰不受控制地升溫。

    她忙抽回手,緊張地杵在那邊。

    費南舟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沉默地擰開。

    門開之后,他往后退了兩下,示意她先進去。

    許梔本能地乖乖進去了,直到聽到門在身后關上,傳來清晰的“咔嚓”一聲。

    ——他竟然將門反鎖了。

    那一刻她心里警鈴大作,本能地回頭,人往后退,直到背脊抵住堅硬的墻壁,心里才得幾分安全感。

    費南舟的手還擱在門把手上,沒有上來。

    他平靜地收回手,很自然地垂在身側,也沒有進一步逼迫她的意思。

    不太長的甬道,一側被鞋架擺滿,逼仄地只夠一人通行。

    許梔在這頭,他在那一頭,用那種幽邃安靜的目光望著她,隱含探究,好似也隱隱發熱,讓她渾身戰栗,不能自己。

    “你別緊張,我跟你說兩句話。”他垂眸看了她一眼,平聲道。

    他看上去挺穩定的,許梔也被這種沉靜的氣息感染,緊繃的神經稍稍松懈了一些。

    不過,她沒完全放松警惕,仍是保持著緊貼墻壁的姿態,問他要跟她說什么。

    “不急,我有點口渴,你給我倒杯水好嗎?”說罷他越過她徑直去了客廳,略提了下褲腿自然落座。

    那架勢,好像他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似的。

    許梔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去廚房給他燒水。

    窗外夜色濃重,像是遮了一層輕紗,有些瞧不真切。

    樓下只有一盞年久失修的路燈,籠罩著昏黃的半干不濕的地面。

    正百無聊賴,她忽的感覺有陌生的氣息靠近,渾身的毛孔都瞬間收縮起來。

    正要回頭,一截軟腰已經被人熟稔地攬住,就那樣輕輕一帶,她整個人都柔軟得不像話,往后陷入他寬闊的懷抱里。

    他低頭吻她的脖頸,閉上眼,貪婪地吸一口氣,微微的低喘聲在她耳邊回蕩,燒得她紅了臉。

    這個懷抱太突然,他吻得又急,她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過一會兒才回過伸,伸手推拒,要避開。

    他猛地將她翻過來,輕巧地抱上了臺階。

    許梔好害怕:“你要干嘛?我們已經分手了!”

    廚房里挺窄的,燒水聲越來越響,她耳中好像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聽出了她聲音里的發抖和色厲內荏,費南舟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忽然也沒那么煩悶了。

    他撫摸她的臉頰,語氣很溫柔:“不吵架了好不好?”

    許梔一顆心都抖了抖,她最怕他用這種溫柔到溺死人的語氣跟她說話。

    她根本沒辦法抵擋的!還不如橫眉冷目地訓斥她呢。

    “沒有吵架。”她囁嚅,強調,“是分手!”

    “我沒同意,不算。”

    他耐心地哄著她:“那不出國可以嗎?我查了你要去的那家公司,蠻一般的,你過去對以后的履歷也沒什么增色。”

    “你調查我?!”她簡直出離了憤怒。

    “是關心。”他好脾氣地跟她講道理,手里輕柔撫摸她的動作卻讓她覺得像是在摸一只貓。

    許梔生氣道:“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她還不了解他嗎?他的道貌岸然,他的陰險和狡詐,他的陰晴不定和善變……偏偏她還喜歡這樣一個人。

    “而且,我選擇什么樣的公司是我的自由,我有自己的規劃,你別用你自己那一套框到我身上。你不是我,你是權貴我是普通人,你我看待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她字正腔圓,沒有退縮。

    且不管是不是強撐的底氣,這份膽色倒是不錯。

    費南舟也不生氣,仍是商量的口吻:“國內那么多好的公司,那么多好的單位,干嘛非要去國外?你考公成績快出來了,為什么不多等一下?為了躲我,去一個不怎么好的公司,以后不會后悔?”

    他循循善誘,“別拿自己的前途來賭。要是不想看到我,我離開就是了。我的調令下來了,有幾處地方可以選,你要是不想看見我,我去南京或武漢都行,下調一個級別也行,別為了躲我去國外。你長這么大去過外面嗎?異國他鄉的,都沒有什么朋友,會很孤獨的。”

    許梔心頭巨震,看向他。

    昏暗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像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顆星,仿佛有攫取她靈魂的魔力。

    許梔感覺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震顫,意識到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要出事兒了!

    她搖頭:“我已經決定了!”

    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她強忍著不肯落下來。

    她不可以留在這里!她知道這是他的緩兵之計,如果她留在這兒,她終究還是會忍不住走向他。

    她的自制力太薄弱了,她完全抵抗不了他。

    “費南舟,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她忍不住嗚咽出聲。

    “害怕什么?”

    “我……我怕媽媽知道。”她甩了甩眼淚,伸手胡亂抹掉,“都是我不好,我一開始就應該跟你保持距離的,我錯了。”

    他沉默著,半晌,頗為嘲諷地勾了下嘴角:“這世上沒有回頭藥可以吃。為什么你覺得我的感情可以收放自如?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丟掉?許梔,你拿我當什么了?”

    她渾身顫抖,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握住她的肩膀,眼神如刀刃似的,明亮卻寒意逼人:“你說,你拿我當什么?消遣的對象?還是你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前男友,玩完就分,分了還可以相安無事地在一起逛街吃飯喝茶聊天?”

    許梔的身體都在不自覺地晃動。

    原來他看到了,她和段宏在公司門口的互動……

    只是之前一直隱忍不發,他試圖挽回,這些細枝末節不去計較、可以忍耐。

    如今談判破裂,自然也是撿著難聽的話來說。

    明明只是普通朋友吃個飯,被他說成這樣,好像她在養魚一樣。

    她每一段感情都是認真對待的,才不是他說的這樣!

    可是她連反駁的話都無力出口。

    說到底,一切的根源還是在于她。

    她不想再糾結這些了。

    “就當我對不起你好了。對不起,我跟你道歉。但是,我們就這樣吧,這樣對大家都好。你說你要調去別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單位什么成分,這種事情曝出去對你的名聲也不好,對你爸也不好……”她磕磕絆絆的。

    他無聲地聽著,沒有再發表什么意見。

    許梔的聲音卻越來越低,后來也說不下去了。

    他挑一下眉:“說啊,怎么不繼續了?”

    他低低一笑,磁性的嗓音震得她頭皮發麻:“許梔,真有你的。”

    許梔埋著頭不敢抬頭,再次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她的身體這么不好,如果那時候就知道……”

    被他冷聲打斷:“你的意思是,我媽沒事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勾引你哥?!現在是睡完就跑,不認賬了是吧?”

    許梔抿緊嘴唇,不敢吭聲。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神冷得能結冰:“好,算你狠。但是你別忘了,我費南舟能在北京混到現在,不是只靠一張嘴。既然道理說不明白,那咱們就走著瞧。”

    說完他干凈利落地轉身,門在她身后“砰”一聲關上。

    許梔無力地靠著櫥柜滑倒在地,抱著肩膀嗚咽不停。

    第35章

    謝成安接到沈謙的消息就馬不停蹄趕來了射擊館,一進去就聽到一連串的暴擊聲,十幾米開外的靶子中心幾乎被打得冒煙。

    他喊“南舟”,費南舟理也不理他,全身濃烈的煞氣,仍是傾身壓槍的動作,直到這槍匣里的子彈全都打空。

    四周變得很安靜,沈謙縮在角落里吭都沒敢吭一聲。

    謝成安和他交換了一個眼神,沈謙攤攤手,表示自己不知道。

    謝成安很多年沒見他這個樣子,頓收起嬉皮笑臉:“……沒事兒吧?”

    “沒事。”費南舟丟了手里的家伙,似笑非笑的,“終年打雁被雁啄了眼。”

    他也不多問了:“去吃飯?”

    費南舟卸了碗托,在原地站了會兒,這才轉身:“走。”

    路上也沒什么話,但見他神色已經恢復,謝成安才笑著說:“聽說你的調令下來了,先說一聲恭喜。”

    “有什么好喜的?”他不是很在意地牽了下唇角,有些心不在焉。

    謝成安搭住他肩膀:“也是,以你的履歷應該可以往上調一個級別,怎么就混到個副職?不過你下調的這個地兒就這個級別,你要留京,待遇和等級就不一樣樣了,你自己非要去南京。”

    “去見見幾個老朋友也好。”費南舟微微一笑。

    “說來也是,留京的夠多了,這么一番重組變動,位置都不夠騰的,幾個老家伙吵得不可開交,連老臉都不要了,咱不耐煩跟他們勾心斗角搶地兒。以你的能力,只要稍微弄出點兒實績,回來肯定壓他們一頭。”

    他有自己的打算,謝成安不多說了。

    親兄弟也明算賬呢,何況是關乎前途的事兒,費南舟不喜歡別人插手多話。

    而且這個換屆的當口,京里人事變動頻繁,他爸都吊著一根弦,他低調點兒也好。

    他的人生規劃一直都非常明確,只是,謝成安覺得他并不快樂。

    不過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做人還是要豁達點兒,在謝成安看來只要不是家破人亡都不是事兒。

    路上他接了個電話,是朋友邀他去吃飯。

    謝成安朗笑著應了,回頭:“一起?”

    費南舟:“隨便。”

    謝成安一臉破天荒的表情,挑眉:“某人竟然說隨便?”

    費南舟失笑:“偶爾也要佛系一點。”

    不然他這把老骨頭可不得被人給氣死-

    這日沒什么事,許梔渾渾噩噩睡到中午才起來。

    洗漱完畢后,她看一眼手機,來電顯示有兩個。她一一撥了過去,第一個是沐瑤的,說沒什么事兒,給她溫了牛奶記得喝,第二個電話是段宏打來的,邀她一道吃飯,說還請了不少朋友。

    “好啊。”許梔畫了個淡妝就去了。

    聚會地點在運河上的一棟別墅里。

    像這種常年空置租出去、收取高額租金的房子沿河不少,但進了院子許梔才覺得不可思議。

    擁有這種豪宅的人,還在乎那點兒租金?

    走著走著她就覺得這屋子眼熟。

    因為這房子實在太大,前庭的花卉植物已經換過,她第一時間沒有認出來,直到進了一樓大廳才反應過來,這屋子她之前來過的。

    不知為何她心里有點惴惴不安,問段宏:“房主是誰?”

    “不清楚,只說是姓費。”

    許梔心里警鈴大作,生怕碰到不該碰到的人,想要提前先走。

    段宏笑著拉著她:“你才剛來啊。”

    幾個朋友都拉住她,非要她一塊兒玩骰子,許梔只好坐下。

    段宏這幾個朋友都挺豁達,很好說話,三杯酒下去就開始胡天侃地。

    許梔心里總有不祥的預感,后來她的預感真的成真了。

    兩人喝多了不知怎么起了口角,斗毆中一人褲袋里掉出包白色的粉末。

    包括許梔在內的幾人都愣住了。

    段宏眼疾手快上前摸起來就塞那人褲袋里,一巴掌扇了上去:“你他媽有病呢?這玩意兒帶出來?!想害大家一起蹲局子啊?!”

    那人原本也有些害怕,聽他這么講叛逆勁兒上來了,脖子一梗:“嚇唬誰呢你?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除非你出賣我!”

    段宏都無語了,氣得揪住他衣領子:“你他媽再說?!”

    兩人一言不合就扭打起來,都不是好脾氣,一揮拳頭一掛彩火藥味頓時上來了。

    混亂中聽到警笛聲,最后一堆人包括許梔一道被逮了進去,挨個去做筆錄、尿檢。

    這還是許梔第一次蹲局子呢,沒有害怕和緊張是假的,覺得自己完犢子了。

    好在筆錄和檢查都出來沒什么問題,口供也對上了,拘留了兩個,其余人都被保釋走了。

    許梔留在看守所里等著,天快黑的時候,外面有警員來敲門:“許梔,出來一下,有人來接你了。”

    過道里很昏暗,許梔出來時被冷風吹得哆嗦了一下。

    盡頭有盞昏黃的老舊路燈,有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在那邊,似乎是等了很久了,臂彎里挽著一件脫下來的長外套,和他身上的西裝是同一色系。

    許梔停下了步子,沒有再往前。

    費南舟已經有所覺察地朝這邊望來。

    “多謝。”他客氣地對民警致謝。

    “哪里,只是,家里的小朋友以后還是要加強教育,別跟那幫狐朋狗友一起玩,免得走了歧途。”民警也挺客氣,看出他衣著不俗,氣度談吐不凡。

    兩相別過,費南舟的目光落到她臉上,很漠然的一眼:“走吧。”

    幾天不見,他似乎是瘦了,清削的面孔有些失血,但盯著一個人靜看時,仍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威勢在里面。

    許梔沒跟他打招呼,過去拽開車門就上去了。

    兩人沿途都沒說什么話,直到車在香山腳下停下。

    抬頭可見濃云蔽日,日暮西下,天邊彌漫著大片的火燒云。

    費南舟挽著外套,踩著落葉拾級而上。

    許梔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晌,禁不住冷笑出聲:“費先生,用得著這么大陣仗嗎?”

    “你什么意思?”他回身看她,臉上亦沒什么表情,“有話不妨直說。”

    無聲的對峙在兩人間形成。

    氣氛緊張到不遠處的司機都屏住呼吸,根本不敢上前勸誡。

    許梔真難以理解他怎么就能這么理直氣壯的:“那不是你的屋子嗎?一定要我說得那么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陷害你,再大費周章推掉一個重要會議過來保釋你?”他認命地點著頭,繼續跨步往上,“真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吶。”

    “那不是你的屋子?!你別告訴我你不知情?”

    他橫眉冷對,目光如炬:“我屋子幾十棟幾百棟都扔給手底下的人打理,什么都要我管,我閑得生花兒啊?!”

    許梔還是不相信有這么巧合的事,皮笑肉不笑的:“那你干嘛來保釋我?”

    “是!我多管閑事了,沒人保釋你我大老遠的跑來犯賤!”他駐足,手指點在胸口,“我犯賤行了吧?”

    “我告訴你許梔,我要是想整你們,我犯不著這么大費周章的!”

    他邊說邊跨步往上走,不刻兩人就一前一后到了山坡上。

    夕陽已經落山,天邊只有一抹余暉。

    許梔冷笑連連,將他上下打量:“我一直都覺得,你這人雖然霸道但不至于做這么下作的事情。”

    費南舟也笑,都懶得解釋了,反正在她看來都是狡辯:“行吧,許大小姐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

    “怎么我說的不對嗎?不對你可以直說啊,我哪兒說的不對?”許梔失望至極,“之前你故意挖坑坑商修平,我當是商場策略,沒想到私事上也這么無所不用其極。”

    “商修平又是什么好東西嗎?他沒坑過我?禮尚往來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費南舟又笑了笑,逼近她兩步,慢悠悠的:“你心里都給我定罪了,還讓我解釋什么啊?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他微微抬著下頜,雙手一展,“我就是卑鄙無恥下作,滿意了嗎?”

    許梔血氣上涌,忍無可忍,轉身就走。

    懶得再跟這個家伙多說一句。

    費南舟死死盯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眼底布滿血絲。半晌,他猛地將手里外套摜到地上-

    許梔回去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太沖動了,不應該那么說他。

    當時完全是意氣上頭,事后回想起來覺得他不會那樣做,或者說根本沒必要。

    他這人自視甚高,不會做這么下作的事情。

    他也從來沒把段宏當競爭對手過。

    之前看見她和段宏在一起也只是一笑置之,頂多冷笑一聲,哪里會這么大費周章設這種沒什么用的局?

    他做事很少意氣用事,必然有一個既定的目的要去達成。

    把她和段宏關進去幾個小時,不痛不癢的這種事兒他不會干,沒意義。

    許梔在窗外輾轉反側,怎么都睡不著。

    窗外月色凄清,半殘的一輪懸掛在黑沉沉的樹梢上,那晚,她視野里的天空都是青灰色的。

    好幾次,她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跟他道歉,到底還是作罷。

    她又想起了那日去俱樂部時聽到的閑話,說者就算無心,也如一把尖刀狠狠扎在她的心口上。

    既然決定要離開了就徹底一點。

    他要恨她就恨她好了,反正以后也不會再見面了。

    她雖然不是什么天縱奇才,但適應力很強,做什么都能快速上手,她相信自己到哪兒都能混得很好。換個環境,就不會再想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了,對大家都好。

    許梔深吸一口氣,抱著抱枕終于閉上了眼睛。

    最近壓力太大,心里又煩,睡覺都要靠吃安眠藥。

    這日本來也想吞一片,手都摸上瓶子了,忽然想起費南舟說不許她吃安眠藥,咬咬牙又忍住了。

    夜色逐漸深沉,她在不斷的數綿羊中,終于睡了過去。

    之后幾天風平浪靜。

    兩個禮拜后,許梔的簽證也下來了。

    一切順利到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可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她覺得自己可能想多了。

    這日陽光正好,天高云淡,她去商場給自己買了兩件新衣服。

    北京春季氣溫還不穩定,乍暖還寒,前兩天剛剛回溫這日又好似到了凜冬。

    許梔穿過街道,快步朝對面的另一家商場而去。

    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來等紅綠燈。

    迎面一輛京A8的賓利經過,她心里一悸,本能地站直了。

    定睛一看,原來只是車牌相似罷了。

    許梔又松懈下來,覺得自己簡直像驚弓之鳥似的。

    他應該不會再出現了,以他的高傲自持,被她接二連三地下面子,不找她麻煩都算是有涵養的了。

    許梔覺得自己有時候有點矯情,他步步緊逼的時候覺得害怕,他不搭理她她又覺得失落。確實是要快點出國,她太留戀這個男人了。

    禮拜天她去戒臺寺上了一次香,結果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那香一斷斷三根。

    迷信的許梔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加上做了虧心事,她請大師給她占了兩卦。大師看著仙風道骨,一開口就要香油錢,還說心誠則靈。

    許梔瞅著他腹誹,原來給香油錢就叫心城啊。

    她劈手奪過自己的簽說自己平日積德行善,相信老天爺不會跟她過不去的,轉身就走。但路上到底還是惴惴,又在山腳下偷偷買了兩個辟邪香包來驅邪,打算回去后掛到床頭。

    到了四月初,北京的氣溫終于穩定了些。

    許梔敢穿著春裝出門了。

    距離她出國的日子又近了,日歷一頁頁撕下,她的心情五味雜陳,由一開始的彷徨、不舍逐漸轉為平靜和從容,坦然面對。

    費南舟呢?他在做什么?

    據說中信重組完畢,他要調到別的地方去,不知算下放還是積累履歷,他搞經濟特在行,不像某些人只會喊口號,下去個兩年回來想必更聲勢顯赫。

    這么一想就覺得自己想多了,擔心誰也別擔心他。

    過兩年他就不記得她了,也許兩年都不用,很快就能抽離出來。

    不談他這人向來以工作為重,感情在日常中的占比很小,他還缺女人嗎?

    費南舟從來不會在她面前提前任,她問也不說,只模棱兩可地說兩句。在他看來,過去的都是過去式,不值得留戀,既然決定要結束一段感情,就沒有回頭去看的道理。

    不久之后,她就會成為類似這樣連占他回憶都嫌多余的存在。

    許梔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越想越感傷,去街角買了一杯奶茶給自己。

    她在“全糖會胖”、“偶爾一次沒關系”之間糾結了老半天,終于咬咬牙,給自己點了一杯全糖的珍珠奶茶。

    奶茶真的很甜,捧著啜吸一大口,一直甜到心坎里。

    只是,太甜了舌頭都是麻木的,她好像已經辨別不了甜的味道。

    第35章

    出國之前,許梔又去看了一次姚雁蘭。

    她最近身體大好,也不準備住病房了,打算過兩天就搬回去。

    許梔也沒什么好東西送的,買了一籃子櫻桃,還帶了自己繡的一副十字繡給她。

    姚雁蘭喜不自勝,說她以前也學過,就是沒耐心繡這個。

    “你喜歡我從國外寄回來給你。”許梔甜甜一笑。

    “好好的為什么要出國啊?”姚雁蘭挺舍不得她的,還想再勸兩句。

    許梔壓住心里的酸澀,笑道:“工作有變動。”

    快中午了,姚雁蘭留她吃飯:“南舟去看望盧院長了,一會兒就過來,讓他帶你去吃吧,我就不去了。”

    許梔心里一驚,剛要拒絕,房門已經被人從外面推進。

    費南舟手里拎著個紙袋,另一只手還握在門把上。

    目光對視,許梔先撤開目光。

    “南舟?”姚雁蘭笑著招呼他,“你帶知知去吃飯吧。”

    “一起吧媽媽。”許梔開口。

    “不了,我還約了李太太,你跟你哥哥去吧。”姚雁蘭笑著說,又叮囑費南舟要好好照顧她。

    費南舟笑著應承下來。

    兩人走出病房,許梔一直垂著頭沒敢看他。

    特護病房區沒什么人,大多數房間都是空置的,走廊里安安靜靜,連護工都不見。

    許梔盯著腳下自己模糊的身影,不可避免也注意到他的,又別開目光去看冰冷堅硬的墻壁。

    此處沒有燈光,磚墻冷硬慘白,如黑暗里的礁石一般。

    許梔從來沒有覺得這條通道這么漫長,好像永遠也走不到底。

    “想吃什么?”后來還是費南舟問她。

    他語氣挺平和,似乎已經忘記了那日的爭執和齟齬。

    只是,冷淡到讓她有些不太適應。

    許梔低頭勉強地笑了下,機械到像是在扯動肌肉。

    她本想說隨便,但想到他不喜歡她說“隨便”兩個字,想了想說:“中餐吧。”

    費南舟說他知道附近有一家中餐館還不錯,上海菜做的很地道,她應該會喜歡,許梔說好。

    車開到東三環,司機在外面替他們開車。

    下了地,許梔抬頭看一眼,這是座蔭蔽在胡同深處的院落,門口有一棵槐樹,樹干非常粗,看得出有些年歲了。

    門口鋪滿焦黃的落葉,兩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正低頭清掃著。

    “勞駕。”司機替他們開道,將人隔開,回頭請費南舟和許梔過去。

    許梔低著頭和費南舟并肩走進去,庭院幽深,一路上也沒什么話。

    樹葉在她腳底被碾碎的聲音,清晰入耳。

    嘎吱嘎吱,在她耳中有些心驚。

    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么,于是笑著抬起頭先道了一聲歉。

    費南舟問她為什么道歉。

    說話的時候,目光也盯著她的眼睛。

    許梔被他這一句平靜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她本想含糊過去,誰知他這樣較真。

    這心照不宣的緩和關系的話,反倒將她逼入了更深的絕境。

    她不自在地復又垂下頭:“……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他沒應,她心里更加七上八下。

    “到了。”費南舟駐足,身子略前傾推開了左手邊的一扇六棱格子窗花門。

    許梔進去,發現這包廂不大,也就東南兩個位置,側邊卻置一張沙發,正對一扇花窗。

    陽光從格子里傾泄進來,均勻涂抹在貼著綠色墻紙的墻壁上,將屋子里的顏色調亮了一個度。

    許梔沉默地坐下。

    對面,他將菜單遞給她。

    許梔接了,說一聲“謝謝”。

    “需要這么生分?”他的語氣不咸不淡。

    許梔卻聽出了幾分諷刺的味道,更覺坐立難安,早知道剛才怎么也要找個借口開溜,不至于這會兒這么被動又難堪。

    她佯裝低頭去翻菜單,不再開口。

    好在侍者這時進來點菜,她隨便報了幾樣。

    “不是不吃豬血?”費南舟點出。

    許梔一滯,知道自己的心不在焉被他看出來了。

    她停頓了一下,笑著合上菜單:“給你點的。”

    費南舟勾著唇角,說不出是諷刺還是別的,后來只平淡地說了一句:“謝謝。”

    過一會兒菜一道道上來,許梔伸筷子嘗了一道清蒸黃魚,嘴里“嗯”了一聲,似模似樣:“挺好吃的,你嘗嘗。”

    她本想借此緩解尷尬氣氛,他卻好似不怎么領情,筷子都沒動。

    許梔臉上的表情也有些繃不住了,手里夾菜的動作也緩下來。

    她擱下筷子,拿過酒杯抿了口。

    “打算什么時候走?”費南舟問她。

    許梔靜默了會兒:“……后天上午的飛機。”

    費南舟輕輕地笑了一下:“很好。”

    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好像冰冷的石膏雕塑。

    許梔有種心悸的感覺,好像難以呼吸,但還是要扯出一絲笑意來:“既然都決定了,遲早的事情,早點離開也好。”

    費南舟又笑了笑:“所以,我現在成了你用過就扔的玩意兒了?”

    “你別這么說。”許梔咬了下唇,“在一起的時候是快樂的,既然沒有結果,那就好聚好散。你有大好的前途,沒必要浪費在我身上。”

    “你不妨再說說,還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的語氣無比冰冷。

    許梔垂下頭,不吭聲了。

    似乎是深深地吁了一口氣,他又道:“你像一只蠻橫的小怪獸,不講道理地闖入我的生活,將我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團亂。現在你玩夠了玩厭了,想轉身就走?”

    “許梔,你不覺得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嗎?”

    他每說一句話,許梔心里就猛烈地跳動一下,莫名又想起了他那日的狠話。

    情感上很害怕,理智上又覺得他不會對她做什么,不管是出于性格還是他對她的感情。

    她擱在桌上的手握成拳頭又松開,松開后又握緊,心里驚濤駭浪。

    其實她何嘗想要這樣?

    但她實在沒有勇氣走下去了。

    “對不起,祝你前程似錦,另覓佳偶。”許梔說。

    費南舟沒答,只再一次笑了笑。

    桌上的茶水都涼了也不見人提起茶壺續上一杯-

    許梔回到住處,已是精疲力竭,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她急匆匆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渾身上下的汗洗干凈,手都在不停地抖。

    腦子渾渾噩噩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該想什么。

    她后來蹲到地上,眼淚混在混熱的淋浴水中,漸漸的分不清了。

    她覺得這輩子所有的眼淚估計都在這幾天流光了。

    翌日天晴,卻是個陰天。

    許梔覺得連天氣都跟她作對,心情實在算不上好。她又收拾了一下行李,確定自己沒有什么漏帶的,準備去樓下散步。

    誰知手機響了。

    她看一眼竟然是沈琮。

    不知道他找她什么事兒,上次被她拒絕之后兩人就沒怎么聯系過了。

    她給接通了:“喂——”

    “好久不見。”沈琮對她笑笑,不過,語氣似乎并不是很愉快。

    許梔以為他是因為最近忙,跟他寒暄了兩句工作上的事兒。

    他嗓音低啞,卻問她:“要出國了?”

    許梔:“……你怎么知道?”

    “聽劉晴說的。”

    許梔恍然,劉晴是之前在華瑞的同事。

    她交友廣泛,離職后和華瑞一些同事還有聯系,不過都是泛泛之交。

    “嗯。”許梔大方承認,“怎么,你要給我踐行嗎?”

    “……算了。”他似乎是沉默了會兒,帶有一點試探和開玩笑的口吻,“本來想挽留你,但是轉念一想,我的話你也不會聽,算了。”

    許梔笑笑:“祝你事業順遂,感情順利。”

    沈琮有那么會兒沒說話。

    其實他至今仍想挽回這段感情,許梔是他唯一喜歡過的人,在他不相信愛情的時候,給予了他一段快樂誠摯的時光。

    但他沒有開口,他是個通透的人,已經知道答案。

    有一些東西過去了就是過去了,沒辦法重來。

    其實做朋友也蠻好的,再死纏爛打估計連朋友都沒得做。

    他很后悔,但捫心自問,重來一遍還是會這么選。

    無解。

    許梔是個很感謝的人,情緒很外化,當初他提分手的時候她的反應就夠激烈的,后來她放下,但仍耿耿于懷他的背棄,他甚至沾沾自喜,覺得她還在乎,他還可以回頭。

    再后來,她真的完全放下、完全舍棄了,他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全身心都是別人。

    他就知道無法挽回了。

    在他即將成功的前一刻,她愛上了別人,這是命運對他的報復和審視。

    這是在告訴他,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世上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心里再痛,也只能笑著往前,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費南舟一番精妙的布局后從容撤走,另覓高臺,給他留下一地狼藉,他要與天斗,與剩余的勢力角逐,能否讓華瑞起死回生還未可知。

    他以后的日子想必也不會好過。

    但從沒有一刻這么慶幸以后的不好過,讓他也午夜夢回的時候少想她一點。

    手里的這個電話,也要斟酌良久才打出。

    撥出之前害怕聽到她冷漠的言語,可聽到她如此客氣的交談,一顆心才像墜入深淵。

    他始知在感情里,被恨著也比被忘卻釋懷要好。

    可這些話,他不會跟她說了。

    “一個人在國外要小心,有需要的話,隨時找我。我電話你知道的,一直都是那個,沒變過。”末了似乎再無別的話要交代了,他靜靜等著,等著她掛斷電話,話筒里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才將話筒徐徐放下。

    他站在窗邊,目光有些呆滯地望著窗外的一株合歡花-

    兩天時間過得很快,到了要離開的前一晚,許梔更加睡不著。沐瑤抱著抱枕過來和她一起睡,要她放寬心,到了那邊記得給她打電話。

    “沒錢打長途。”許梔開玩笑道。

    沐瑤拼命撓她癢癢,問她還有沒有錢。

    “有有有,快把你爪子從我身上拿開——”

    女孩間的友誼,有時打鬧有時齟齬,甚至還會互相攀比計較,但隨著時間推移反而愈加牢固。

    這一刻許梔覺得曾經那些齟齬爭執都不是事兒了。

    還真有點舍不得她。

    “在這個圈子里混要小心,別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想了想還是叮嚀。

    她天生的細嫩臉,二十四了還跟剛出校門的小姑娘似的,說起這話來老氣橫秋,沒有絲毫威懾力。

    沐瑤朝天翻一個白眼:“別搶我臺詞行不?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又絮絮叨叨聊了會兒,許梔終于進入了夢鄉。

    翌日7點就起來了,她又將行李都整理了一遍,一個人站在窗邊杵了很久,有些悵惘。

    “后悔了?”沐瑤支開手邊的窗,在窗臺外迎著風點煙。

    “是有點舍不得。”許梔笑笑,又搖搖頭,“算了,沒有回頭路了。”

    出門前,她抱了抱沐瑤,提起行李就要出門。

    “我幫你拎,瞧你這小胳膊小腿的。”沐瑤把煙掐了,過來幫忙。

    進圈兩三年年,她也學會了抽煙喝酒。

    許梔也說過她,但沒辦法,她已經極力克制,有時候壓力太大整晚睡不著,只有煙草過肺的感覺能讓她舒服一點。

    出門時兩人抬頭看了眼蔚藍的天空。

    想在北京混出個人樣——真的太難了。

    到了機場,許梔拜別沐瑤:“就送到這兒吧。”

    轉身準備走了,她目光下意識張望,沒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個人,心里空蕩蕩的。

    真的不愿意再搭理她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距離登機只有半個小時了,她的手機卻響起來。

    許梔原本并沒有多么在意,看到號碼后,愣住了。

    沐瑤原本都要離開了,無意間抬頭瞥見她的臉色,腳步停了下來。

    不遠處,許梔抓著手機看了會兒,接通:“您好,請問……有什么事情嗎?”

    隔得太遠了,她聽不到許梔在說什么,只覺得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一開始是驚詫,繼而是難以置信,一變再變。

    沐瑤驚覺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剛要過去,自己的手機也響起來了。

    看一眼號碼,她也愣住了-

    許梔那天早上一共接到了兩個電話,一個是銀行的,一個是法院的。

    不止是她收到了,沐瑤也收到了。

    一開始因為事情太過突然,她沒弄明白發生了什么,電話掛了還理得不是很清,直到半分鐘后又收到了三條短信,分別來自于Zfb、Wx和銀行,提醒她依據相關法律規定及有關權權利機關的要求,現凍結限制她幾個賬戶的資金,讓她有疑問聯系相關執法機關咨詢。

    執法機關是海淀那邊的法院,文書編號、聯系方式一應俱全。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回到家里許梔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原來三年前她和沐瑤在校時合伙辦過一個代購公司,一開始是想要發展一下的,后來一直閑置的,直到不久前沐瑤去了港臺那邊發展拍戲,才重拾起來。半個月前她忽然接到個內地的大單子,對方要一批包,因為沐瑤在港那邊的合作沒有弄到合適的,就走了別的渠道給他,現在對方要告她詐騙,許梔作為法人和合伙人也被連帶凍結了。

    “你給他的是假貨嗎?”許梔問沐瑤。

    “真的啊!只是走的渠道不一樣。”沐瑤都瘋了,覺得這人有病,“這有什么關系啊?他這不耍無賴嗎?!就是敲詐咱們!”

    許梔焦頭爛額,也搞不清其中的彎彎繞繞:“先找律師吧。”

    不管怎么樣,她出國的事兒算是泡湯了。

    一開始她還沒想到別的地方,以為就是普通的糾紛,知道沐瑤沒有騙人之后一顆心稍微安定了些。

    律師聽了之后問了沐瑤一些問題,算是搞清楚了來龍去脈,問她有沒有提供給對方一些證明,沐瑤思考了一下說有,是之前代購包包的證明,有明確的地址和供應商。

    律師的表情有些凝重了。

    “……那應該沒關系吧,只是走的渠道不一樣,我給的是真的呀。”沐瑤被他嚇到,也有些煩躁,“是他一定要我提供的!”

    她平時做事不至于這么不小心,但誰也沒想過會出這種事,以前也沒遇到過。

    “他明顯就是走空子勒索我們嘛!還有,憑什么凍結我們的資產啊!”沐瑤最煩的還是這個,問律師怎樣才能解凍。

    “最快十五天吧。”又讓她提供相關證明,爭取早點搞定。

    “我倒沒什么,可是梔梔要出國啊。這又是凍結又要打官司的得弄到什么時候啊?要是他一直咬著我們,這日子還怎么過?我戲都沒法拍了,我下個月還要進組呢。”沐瑤煩躁道。

    律師說沒辦法,又說這種事情還是盡量和解,讓她找對方談談。

    同時律師表示也挺費解的,這種官司打贏了對方也拿不到什么好處,申請這個執行令最后官司輸了他要賠償大筆的錢,而且他和對方的律師聊過,是業內非常有名的大狀,這賠償款可能還比不上訴訟費,想不通為什么要這么搞,還問她是不是得罪了人,對方就是要整她。

    許梔聽到這里,心里才冒出一個荒誕的想法。

    她借口去洗手間,拿出手機撥出了費南舟的電話。

    電話一直響,但沒有人接。

    心里的猜測似乎漸漸落到了實處。

    明明不是很冷,她的手腳卻有些冰涼,好像進入了冰窖里。

    額頭也開始冒冷汗,捏著手機在衛生間里站了很久。

    許梔出去,律師已經走了。

    沐瑤倒是挺樂觀的,就是有點郁悶,去廚房給她倒了一杯茶:“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張律說了,半個月應該能解凍。只是這幾天吃住怎么辦啊?房租還沒交呢,完蛋。”

    許梔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省著點。我們去超市買點掛面和雞蛋吧,我手里頭還有點現金,省一點應該能過。”

    “哎,真倒霉!這事兒了了我就把這破公司給注銷了!當時那個姓錢的說的那么懇切,說很需要這批貨,他是我老鄉又給那么多錢我才愿意的。也不為了那點錢吧,我想著出門在外要互相幫助,才答應他,誰知道竟然是這種人!”

    許梔心道:就算你沒答應人家也有千萬個坑等著你跳。

    到底是自己連累了她,許梔特別愧疚,又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說。

    “好了好了,別哭喪著一張臉了,多大點兒事,又不是天塌了,我們去超市買點東西吧。”沐瑤抱了抱她,牽著她出了門。

    許梔的出國計劃就此泡湯。

    面臨的可能還有無休止的官司和糾纏,她那幾天睡得不是很好,眼下都有些青黑。

    費南舟沒有聯系過她,也沒有接她的電話。

    在漫長的等待中,許梔似乎能明白他當時的心情。

    同樣的煎熬,他要她一起品嘗。

    不止要她留下,也要她思他所思痛他所痛。

    這樣她才完完整整是他的人。

    第37章

    兩周之后,許梔的資金終于解凍,但也失去了最佳出國的時間。職位不等人,對方公司說以后有機會再合作,許梔笑著應承。

    掛了電話之后,一個人在窗邊站了很久, 第一次跟沐瑤借了根煙來抽。

    沐瑤的煙已經是味道比較淡的了,她吸了一口還是被嗆到滿面通紅,被她劈手奪過:“算了吧大小姐,別抽了,你不適合抽煙。”

    “對不起,浪費你那么多時間。”許梔到底還是跟她說了實話。

    沐瑤聽完將信將疑:“他有那么無聊?不至于吧?”

    她只見過費南舟本人兩次,感覺是個漠然有禮、邊界感很強的人。

    這種什么都不缺的公子哥兒,會做這種事?

    許梔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不接她電話,似乎已經是最好的答案。

    他也沒有提出什么條件,她自然不知道他心里具體所想。

    但是,之后發生的事情讓她不得不去找他。

    因為官司已經嚴重影響到沐瑤的工作和生活了。

    只是,每次打過去都是他的秘書接的,他并不見她。

    短短一個多月她已經心力交瘁,瘦了一圈。

    好在她的考公成績出來,通過了,也算是苦中作樂的一件喜事吧。

    入秋之后,北京的氣溫降得很快,每日起早都能看到街道上鋪滿的落葉。

    許梔的求職之路還挺順利,找到了一家在昌平那邊對外貿易的單位,她外形好、學歷高,履歷也漂亮,當天面試就被錄用了。

    那日她像往常一樣回家,腳步還算輕快,走到路口的時候忽然像是有所覺察似的停下了步子。

    她就杵在那邊,朝遠處望去,下意識揪緊了手里的包包。

    鋪滿銀杏葉的磚紅色街道上,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樹下,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了。

    車子挺普通,一點也不起眼,黑洞洞的車窗只有些許冰冷的反光,看不到里面的情景。

    但是,許梔就是知道了他在里面。

    那一刻連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個人的氣息深入骨髓,好像本能的記憶烙印一樣鐫刻在她心底里。

    許梔全身緊繃,像木樁一樣杵在那邊,有那么一瞬好像連提腳都成了困難。

    車門到底還是打開。

    風吹過枝葉繁茂的行道樹,頭頂濃蔭蔽日,她只看到一雙修長的腿朝她邁步走來,一步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坎里。

    許梔不能動彈,在他走出視野盲區的時候,本能地垂下了頭,攥緊手里的包包。

    可過一會兒,她又深吸一口氣,抬頭朝他望去。

    還是那張俊朗的面孔,深邃而平靜,唯有秾麗的眉目看上去有幾分凌厲。

    許梔呼吸滯塞,不知道要跟他說什么。

    旁邊有個小孩不知道怎么躥了出來,撞到了她。

    許梔后退一步,手里的拎包和通知書掉到地上,她剛要伸手去撿。

    一只修長的大手快了她一步,彎腰將之拾起。

    他似乎是掃了眼上面的字,反手遞還給她:“申捷不錯,恭喜。”

    許梔遲疑地接過,說“謝謝”。

    “許小姐,費先生想跟你聊聊,能抽出兩個小時的時間嗎?”沈謙已經開口。

    半小時后,他們在后海那邊一家茶室的二樓雅間落座。

    茶香裊裊,是上等的獅峰龍井,南地一省經濟廳的廳長贈予他的,據說老家中幾棵茶樹,只得這幾兩上上品,勻出來一半給了他。

    這地方的茶他喝不慣,以前來時自己帶了些,寄存在這里。

    費南舟親自烹茶,今天算是破天荒。茶室里沒留一個伺候的人,他親自換盞、煮沸、倒茶,將一杯清茶擱到她手邊。

    “謝謝。”許梔沒敢抬頭看他,只垂眸接過來,捧在手里吹了吹。

    濕潤的茶氣氤氳了她的視線,她捧著茶盞沒有動。

    “嘗嘗。”費南舟說,“這么好的茶,別浪費了。”

    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波瀾。

    越是這樣平靜,她心里越是躑躅不定。

    她對他的畏懼似乎加深了一層,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他。

    或者說,自己過去根本不夠了解這個男人,本能覺得他不會傷害她,會對她好,以至于忘記了他霸道、危險的一面。

    在兄妹關系里他是可靠的,可在男女兩性關系里,他是讓人敬畏的。

    這兩種關系一直互相依存,她也在這兩種關系里不斷轉換,直到這一刻才清晰意識到,自己決定離開他開始,兩人就只剩后者的關系。

    桌上的點心和瓜子她一口都沒動,他也沒有碰,略后仰抵住椅背,低頭摸出煙盒,頭也沒抬地問了她一句介不介意。

    如果真的在意她介不介意就不會問了,許梔說你隨意。

    聲音有些說不出的滯塞。

    在他做了那樣的事情之后,他還需要過問她的意見嗎?

    難道他不是明晃晃地在告訴她,她沒資格嗎?

    費南舟的敲打點到即止,沒做得太難看,但也恰恰顯示出他更高人一等的傲慢,連算計人都這樣游刃有余,都像是法外開恩。

    好像她應該感激涕零似的。

    許梔不想再說什么,只低垂著眼簾望著杯中裊裊飄香的茶面。

    余光里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瞧見對面人。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指尖夾著的一根煙緩緩燃盡,總感覺眉宇間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而他后面的話,更像是在嘲諷她:“這些日子過得好嗎?”

    許梔咬著唇,感覺心里被利刃豁開了一道口子,五臟六腑都開始顛倒錯位、血流成河。偏偏發不出一絲聲音,有種絕望的吶喊在心底。

    漸漸的,唇間泛起一絲難言的苦澀。

    這才是真正的不在乎。

    費南舟終于撕下了他所有的偽裝,毫無保留地展現出他久居高臺的冷漠、倨傲、蔑視眾生的一面。

    她就像他指尖把玩的陀螺,他想讓她什么時候停下就什么時候停下。

    許梔覺得很悲哀,她從來都沒有資格跟他談判,再客氣的交流也掩蓋不了不平等的本質。其實很早以前她就發現了,費南舟的客氣只是一種避免麻煩的手段,有時是為了保持距離,有時只是維持個人形象罷了。

    它更像是權貴粉飾太平的面具,這張面具戴得久了,和他本人難舍難分,竟也讓她分不清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半晌,他將煙撳滅在煙灰缸里,起身走向她。

    許梔放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識抽緊,如痙攣那般。

    可她身后就是堅硬的墻壁,退伍可退。她像瀕死的獵物似的,只能看著他一步步靠近,輕易就將她從座椅里拽起,大力扣到懷里。

    這個懷抱很霸道,但也不失柔情,他用一種她不懂的目光審視著她,眼底倒沒她想象中的志得意滿,只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她,有恨意,有冷漠,也有無奈嘆息。

    許梔怔然中,更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掌握她腰里的手倏然收緊,將她牢牢禁錮在懷里,低頭吻她的面頰。

    他的胸膛堅硬而炙熱,他的吻好似排山倒海的海嘯,要將她卷入般激情,試圖喚醒舊日的記憶。

    許梔感覺心神失守,恍神了片刻,連忙推開他,倒退兩步抵著墻壁,警惕地望著他。

    他也沒有勉強,只是有些遺憾地低頭看了看空落落的雙手。

    “你一定要這樣嗎?”許梔問他。

    鬧到這么難堪的地步。

    “你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無義。我這個人,人敬我一尺,我才敬他一丈。知知,你沒資格指責我。”

    許梔低聲笑了笑,心里滿目瘡痍。

    想的是一回事,親耳聽到他這么說是另一回事。

    最后那點幻想好像都沒有了。

    “所以,你要我繼續留在你身邊?留多久?”她鼓起勇氣抬頭望向他,眼神倔強。

    她是通透的女孩,明亮澄澈的眼睛往往讓人不忍。

    費南舟果真有那么會兒的沉默,眼神陰翳。

    許梔笑了:“總不會是無期徒刑吧?”

    費南舟皺了下眉,不想討論這個:“你在我視野里,我才能放心。”

    “我不是小孩子了費南舟。”她覺得荒誕,“這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你只是占有欲作祟,有生之年沒有這么栽過,不甘心而已。你瞧,你算計起我來也毫不手軟,甚至拿我朋友開刀。你想過我以后要怎么面對她嗎?你根本不在乎。”

    費南舟一言不發,胸腔起伏,半晌才開口,卻是有些沙啞的嗓音:“我承認我自私,但我不能放你走。別說我爸會不會對你做什么,孔令綺就不會放過你。你以為沈琮擺了她這么一道后她會善罷甘休嗎?她知道你是他的軟肋,她要報復他,第一個就拿你開刀。”

    他看向她,眼中血絲如蛛網密布,“你覺得我總能反敗為勝,運籌帷幄嗎?很多時候,我走到最后才能知道輸贏,我也在風口浪尖上經歷一起起生死博弈、一場場豪賭。孔家倒了,我亦受到影響,舍棄華瑞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只看到我勝了沈琮,我若是慢一步,死的就是我。”

    “我和我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脫離他,得到自由,但也失去左膀右臂等于從頭再來,我所有的人際網絡都要從頭經營,不知道面對什么樣的上峰。你知道,我想和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有多么困難嗎?”

    他很少跟她說他工作上、局勢上的事,他有他的驕傲,不會把自己為難又勢弱的一面展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

    他希望他在她眼里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可以給她遮風擋雨,永遠保護她。

    許梔的眼淚模糊了視線,漸漸的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她胸腔里也被一種難言的苦澀填滿,想笑一下,卻只是扯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們有以后嗎?”

    第38章

    聊完天色已經很晚了,費南舟提出要送她,許梔說不必了。

    她背對著他站在屏風處,窗外一大團模糊的樹影,隨風緩緩搖曳,在屏風上撲動。

    她下意識抬手握住另一側的胳膊,是個防備的姿態。

    費南舟看著她,默了會兒,丟了張房卡在桌上:“玉淵潭,老地方,年前我都在那里。你要是后悔了,隨時來找我。”

    他轉身走了出去,只留下司機給她。

    心里也清楚她拒絕的不是送她回去,而是他送她回去。

    許梔回到住處已經是8點了,沐瑤對著梳妝鏡在卸妝,聽見敲門聲很詫異地回頭:“梔梔?你不是去吃飯了嗎?”

    “沒吃。”許梔苦笑一下,將坤包甩到沙發里,整個人也歪躺到上面,側身開始脫絲襪。

    沐瑤看出她的疲憊,沒再問什么。

    猶豫一下又說:“我給你下個面好嗎?總不能不吃東西。”

    “好,謝謝你。”累得實在不想動,許梔閉上了眼睛。

    不止是身體的疲憊,還有精神上的。

    “梔梔,好了,來吃面吧。”沐瑤喚她。

    第一遍喊的時候發現她還在走神,所以連著喊了兩遍。

    許梔回神了,忙跟她道歉,說不好意思,然后才起身走過來在餐桌前坐下,低頭默默吃起了面。

    “廚藝蠻一般的。”沐瑤歉意地笑笑,在她對面坐了。

    “已經很好了。”其實不怎么好吃,不過許梔現在根本沒有那個精力去在意味道。

    她囫圇吞棗地吃了這碗面,對沐瑤笑笑就回屋了。

    門在她身后關上。

    之后幾天的天氣凄風苦雨的,不是她喜歡的日子。

    不過天氣這種事情向來不由自己做主。

    許梔想了很多,但其實選擇已經注定,或者說根本沒得選,她只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這不過是最后的自由時刻。

    那天她在窗邊點了一根煙,赤著肩膀緩緩抽完了。

    那應該算是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完整地抽完一根煙,味道不好,但煙草過肺時有種奇異的鎮定效果,讓憂愁、悲苦、憤怒……等一系列情緒都有了緩慢的消散。

    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將剩下的一小節煙屁股撳滅在花盆邊。

    沈謙派來的司機一直在樓下等她,許梔出門就瞧見了人,面無表情的一張寡淡臉,扔到人群里也不會讓人發現。

    以及一輛沒有任何特殊的汽車。

    她深吸口氣,上前拉開了后座的車門。

    從路上到他所住賓館的這段路上,耽擱了起碼有半個多小時。

    到了崗哨處,等待了會兒,許梔抬頭,看到沈謙拿出通行證跟外面的兩個警衛交涉,聽不清在說什么,但表情挺嚴肅。

    對面看到證件表情就變了,很放松甚至帶著一點兒殷切地笑了一下,抬手讓他們通過。

    沈謙返回車上,吩咐司機:“去1號樓。”

    司機應一聲往里。

    這地方還真的很大,開了很久都沒到,小橋流水、綠樹成蔭,綠化覆蓋率非常高,卻不見什么行人游客,只有偶爾巡邏的崗哨。

    后來車停在一棟灰色的建筑下面,從外面看不大起眼,進了門才發現這還有個獨立的院子。

    沈謙先她一步跨入,許梔亦步亦趨,一路上也沒說什么話,只默默跟著他進門、上樓。

    他把她安置在三樓的一間休息室里,轉身就走了,也沒交代什么話。

    許梔大抵知道費南舟在忙,四處看了看。

    這屋子沒什么稀奇的,擺設也挺簡樸,似乎是最簡單的那種招待室,連杯茶都沒有。

    許梔知道沈謙對自己不滿,反正不渴,也不去跟他要了。

    她翻了翻書架上的書,發現都是俄文的,她看不懂,又擱了回去。

    又四處走了走她才發現東邊兩扇門推進去還有兩個房間,這地方好像是一個人的臨時住處,床上被子折疊得齊整,并沒有蓋上床單,床頭柜上還有水杯,顯示這人應該還沒離開。

    這屋子里實在沒什么東西,她看了會兒就無聊了,彎腰蹲到角落里的魚缸前看起了小烏龜,不時伸手戳一下烏龜的背。

    門恰巧在此刻被人推開,許梔嚇了一跳,下意識站直了朝門口望去。

    等她看清門口的人是費南舟之后,臉上的表情才稍微松懈了一些,不過也沒有全然放松警惕。

    陌生的地方,嚴謹規整的會客室,都有種不讓人那么自在的感覺。

    費南舟反手擰上門把,越過她將脫掉的外套掛到一旁,繞到辦公桌后開始處理文件。

    許梔就杵在一旁等著,等他看完將一些文件放入密封帶里繞上,才開口:“這是你現在的住處?”

    他“嗯”了一聲:“就這幾天住在這兒。”

    “難為你了,條件挺一般的。”她目光掃過四周,帶一點兒審視,唇角很輕微地勾了一下。

    費南舟好似聽不出她話里的諷刺,笑著擱筆抬了下頭:“住哪兒都一樣,為了工作。”

    她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表情是冷漠的,但仔細看唇角微翹,倒更像是在嬌嗔找茬。

    許梔別開了目光,不想再看。

    她知道自己這會兒蠻別扭的,但也確實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

    外面下雨了,沙沙的雨聲模糊了彼此的界限,也讓人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

    許梔站在窗口沉默了很久,尷尬的氣氛不再那么焦灼,只是身體仍是緊繃著。

    “要調去哪兒?”過會兒,她回頭問他。

    “南京。”他古井無波。

    許梔抿唇思索了會兒,反身靠在了窗臺邊,直勾勾望著他:“為什么不留京?”

    費南舟往上迎接她的目光:“你是在質問我嗎?”

    微微歪頭,頗為戲謔地話鋒一轉,“還是舍不得我?”

    明明他坐著,她站著,她卻覺得自己并不如他那么從容鎮定。

    她甚至感覺到他還輕松地笑了一下。

    可惜這個笑容并沒有緩和氣氛,許梔覺得他在耍自己。

    她也不想再跟他繞彎子:“那為什么要我留下?”

    “我在哪兒,你就去哪兒。”他的視線平靜如碾壓般掃過她。

    許梔無話可說。

    他都知道她打算去申捷了……

    她轉回去,把個背影留給他。

    殊不知這個轉身身姿有多么曼妙,修長的脖頸如天鵝白皙,曲線優美,是晦暗的陰雨天中一道格外亮麗的風景。

    許梔站在窗邊生了會兒悶氣又覺得自己無聊,跟他置什么氣?

    他只會當她耍小孩子脾氣,當場戲看。

    她覺得沒意思透了,就要轉身,誰知身后站了道高大身影,嚇得她“啊”了一聲,旋即又有些生氣地瞪向他:“你走路怎么沒聲音啊?”

    他悶笑,探身去關窗:“看你看風景太入迷,怕掃了你的雅興。”

    斜飄進來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衣襟,洇出略深的顏色。

    許梔身上也有些沾濕了,略微發冷,抬頭卻發現他離她無比之近,只要略往前便要碰上了。

    他眼睛里盈滿笑意,好似要親吻她似的。

    許梔一動不動,機敏地盯著他,不甘示弱。

    手卻悄悄掐緊,泄露了她緊張的心情。

    陌生的地方,受制于人的場景,她心里多少不太自在。

    裝作再不在意,也是強弩之末。

    而他呢,好像是借著關窗的這個傾身的動作,認認真真地上下打量了她會兒。

    從進門到現在他就沒問她有沒有考慮好。

    但許梔明白自己從進門開始就是代表已經決定了。

    待宰的羔羊了,還要被人這么戲弄,她有些惱羞成怒地推開了他,走到了辦公桌另一邊,和他拉開了距離。

    他略略挑眉,端起桌上已經冷卻的一杯清茶淺抿一口。

    茶香早沒了,喝一口他就皺眉擱了,轉而問她想不想吃點兒點心。

    “我不餓。”

    他點點頭,也沒勉強。

    之后就沒什么話了,許梔有些拘謹地站在窗邊,也不跟他對視。

    她似乎是有些失神地在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

    那幾天,許梔都留在這個臨時辦事處陪他,因為要去南京,他臨走前要交接的工作很多,報告打上去也在審批。接連不斷幾個會議開下來,人也瘦了一圈。

    不過,他瞧著精神似乎更好了,一雙幽深的眸子叫人不敢直視,氣質較之前更沉凝,甚至有些像窗外的陰雨天。

    看著風平浪靜的男人,實則更加危險。

    許梔有時候都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

    有工作人員進來時瞧見她在他的辦公室也沒什么意外,訓練有素地瞟一眼就垂下頭,只當她不存在。他們聊事情的時候,她就自覺地去外面花園里散步、曬太陽。

    只是,肅穆的氣氛讓她有些格格不入。

    “不開心?”費南舟也看出來她的反常了。

    許梔回頭瞟他一眼,抱著胳膊扯出個挑釁的笑容,沒答。

    意思是你這不明知故問嗎?

    被人相當于軟禁似的拘在這個地方,她能有什么好心情?

    “費先生,您這樣有頭有臉的人,難道還要包小情兒?”

    “你這樣的小情兒,誰包得起?”他調戲起她來也是駕輕就熟,只面上仍是那一派淡靜神色,不露分毫情緒。

    許梔久了就覺得沒意思,覺得自己蠻悲哀的。

    好像一朵被悶在溫室里不喜潮濕的花,根莖正逐漸腐爛,繼而枯萎。

    她也不跟他說話了,脫掉鞋子光著腳丫去了室內。

    他在她身后命令她把拖鞋穿上。

    許梔的腳步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回頭。

    女孩淚洇洇的,眼神卻很倔強。

    像是藏著什么鋒利的東西。

    她頭一次沒聽他的,飛快閃進了門內,將門狠狠在他面前關上。

    那一刻,費南舟覺得她應該是恨他的。

    也想過要放手,他可以派人保護她,不需要日日見到她。

    可私心里還是不希望她離開。

    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卑劣,卻還要冠冕堂皇地在她面前說出那些話來。

    費南舟久久無言,自嘲地勾了下嘴角,坐回辦公桌后繼續處理工作。桌上一盞冷光燈,將棕色的實木桌都映照得有些凄冷-

    那段時間,許梔很明顯地沉默下來,天天把自己關在房子里,都不大愿意出去了。

    費南舟想讓她高興,知道她喜歡吃荔枝,就讓人包機從海南運過來。

    挑揀了最好的親自摘了放果盤里給她。

    她看了后也沒什么驚喜的神色,但還是低頭默默剝了一顆,放入嘴里咀嚼。

    吃東西的時候也沒跟他說什么話,低垂的眼睫毛像脆弱的鴉羽,偶爾輕輕地顫動一下,讓人心悸。

    他想要逗她開心,便說了一個荔枝的典故。

    許梔聽了后卻很沉默,說你是把我比作楊貴妃嗎?她的下場可不好。

    氣氛一下子冷場。

    費南舟是個很豁達的人,此刻竟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

    許梔反而笑了:“你不用處處照顧我,既要養鳥又怕鳥被你養死,你這樣瞻前顧后優柔寡斷都不像是費南舟了。”

    他聽完這句話卻莞爾,側頭反問她:“那費南舟是怎么樣的?”

    許梔定定地望著他,眼底閃爍著什么。

    她看著纖柔柔弱,就那么抱著膝蓋坐在他旁邊,他單手就能拎起來的樣子,可目光里有種雪亮的刺探,好似已經看穿了他。

    她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他:“你這樣快樂嗎?”

    他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么,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沉默即是回避,也是不占理。

    因為他暫時還沒解決家里的問題,也不能告訴姚雁蘭,卻又私心地想把她拴在身邊。不過他是個什么都做在前頭的人,決定的事情就不會改變。

    從他決定放棄華瑞開始,他就沒打算放手,不管是感情還是自我。

    他不要當個任人擺布的棋子,寧愿背水一戰。

    “那我換個問題,你要關我到什么時候?一輩子嗎?還是到你結婚?”

    “我就算結婚,也只會跟你結婚。”他手掌朝下搭在膝蓋上,慢條斯理地說。

    “你有病!”許梔瞪著他。

    “等我到了南京,在那邊站穩腳跟,我就會跟他們徹底攤牌。”他的表情很冷靜,冷靜中卻有一種讓人心驚的瘋狂,“等我兩年,最多兩年,我一定會娶你。”

    他很少做這種超前的承諾,畢竟事情沒有成之前都是未知,做這種承諾很不負責任。但他感覺到了她的不安,急切想要逃離的心。

    聽他這么說許梔也根本沒有輕松多少:“怎么攤牌?告訴他們你要跟我結婚?跟你小時候喊妹妹的人結婚?你要怎么跟媽媽說?還有那會兒大院里的左鄰右舍,小時候來往過的親戚朋友?你要怎么說?”

    問完以后她就別過了頭:“算了吧,結婚的事兒別提了。”

    “你說的無非是臉面問題。可這個世界上,從來只有權力游戲。如果我和我爸一樣,甚至站在比他還高的高度,根本沒人會多問一句。他們只會裝聾作啞,說恭喜,南舟真是娶到了一個好媳婦。”他不無諷刺地說。

    這也是他為什么要去南京的原因。

    留京是好啊,可惜皇城腳底下處處受制,京官前期升得快,后期舉步維艱,還不如在地方上好發展。他從來就跟他爸不是一個道上的,理念就不一樣,過去沒有什么大矛盾不說破罷了。相比于他大伯的大智若愚,費璞存過于急功近利,看著勢頭猛往后可能并不順利。

    他也不想想,一家里頭出兩個頂尖的人物,上面能答應?

    最近的局勢波瀾詭譎,他再留京就是靶子。

    父子倆走到如今這個地步,許梔不過是一個導火索,兩人理念不同不睦已久,如一棵早就腐爛腐敗的樹,外觀看著茂盛,根本不能挖掘細究。

    道德?去他媽的道德!

    他前半輩子都被道德、責任束縛,此后他只想做自己。

    就算父子反目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而且他只相信絕對力量,只要他在南京發展得好,什么道德責任全是狗屁。

    費璞存有那么在意臉面嗎?他在意的是在這個換屆的當口影響他的官聲。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他這個老子。

    一個避女色如洪水猛獸、給他塞條煙都要變臉的家伙,謹慎過頭有時候就有些過于沽名釣譽了。要不是工作能力還不錯,費南舟覺得他大伯都有些瞧不上費璞存。

    “不說這個了,知知,我看你最近都沒什么胃口,我們出去吃吧。”他對她展顏一笑,起身大方地將手掌遞給她。

    許梔遲疑地望向他放到她面前的手上。

    有時候確實也是不了解他這個人。

    費南舟和她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爽朗陽光,抗壓能力一流,不管什么事兒在他面前好像都不是事,他好像都有自信可以解決。

    就算短暫沉郁,也不會沉溺在悲傷里,他會想辦法去解決問題,很安全很可靠。

    許梔有那么會兒的動搖。

    可是一想到姚雁蘭,又縮了回去。

    不敢面對,甚至根本不敢去想姚雁蘭知道后會怎么樣。

    但也不想跟他這么僵著了。

    好似被他身上鎮定沉穩的氣息感染,許梔覺得自己好像被扎破的皮球似的,生不起氣來。

    兩人去了釣魚臺吃飯,還在那邊遇到了一熟人。

    對方似乎和費南舟相熟,給他遞煙,目光又好奇地朝許梔望來。

    只帶一點兒客氣的打量,并沒有別的含義。

    不過,這人顯然身份不低,看一向高傲的費南舟剛才起身相迎就知道了。

    許梔本能地有點兒不自在,剛要說點兒什么,費南舟搭著他的肩膀把他往外面引,低頭跟他說了什么。

    對方訝然地挑了下眉,回頭看看她,離開前也拍了拍費南舟的肩膀。

    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

    費南舟回到座位上時唇邊還浮著一絲微笑,低頭夾菜吃。

    許梔很喜歡一道黑椒牛肋排,吃了好幾根了,不好意思再去夾。

    誰知他將盤子擱到了她手邊:“我不愛吃這個,你吃吧,別浪費了。”

    她看了他會兒,不明白他怎么看出來她喜歡吃這個的。

    正巧他在這個時候抬眸,朝她盤子里那堆堆疊得滿滿當當的骨頭略抬了抬下巴。

    這一眼,也是盡在不言中。

    許梔匆匆忙忙地垂下頭,欲蓋彌彰地挑了一塊羊肋排叼住。

    可耳朵還是很不爭氣地紅了又紅。

    第39章

    離開時她已經不在意費南舟替她拎包了。

    金秋十月,層林盡染,夾道兩旁的銀杏葉密密扎扎地堆簇在頭頂,與偶爾斜入的陽光一個顏色,看久了,就只有頭頂的金色、中間的綠色和地上鋪滿的落葉棕紅色。

    這樣油畫般的美景,平日不多見。

    許梔的涼鞋踩在厚厚的落葉上,像是踩在虛無的空妄里,看著厚厚層疊的落葉堆,一腳下去就碾為齏粉。

    咯吱咯吱的,四周愈發寂靜,河岸邊的湖面上還不時飛來幾只白色的鳥。

    像白鷺,也像海鷗……她不認識,她不但認不清花花草草,鳥也只認識麻雀。

    此番多少有些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感覺。

    中華物產豐富,奈何她識不得多少,嗚呼哀哉。

    許梔回頭,看到西裝革履的他手中不合時宜地勾著一只女式包,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他眸光精湛,笑意余韻悠長。

    手是真漂亮,寬展修長,微微蜷彎自然垂在身側,顯得那只女式包的格調也上上升了幾個檔次。

    許梔盯著他看,一眨不眨的。

    他略略挑眉,遞了個“干嘛看我”的詢問眼神,唇角的弧度更彎了。

    許梔別開腦袋,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惹來他一陣無聲的輕笑。

    逗她是種樂趣,后來成為了一種本能。

    在他去南京前的這兩個月的最后相處中,他更加將這種本能熟稔于心-

    關于費南舟和許梔的流言是如何不脛而走的,許梔當時也不是很清楚。

    不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是誰傳開的都不重要了。

    雖然只是在小圈子里傳,也是個實打實的丑聞。

    十月的某一天,她和費南舟一道回到香山別墅時,遇到了剛剛從國外回來的費南希。

    她穿得蠻時尚,背著鉚釘包表情冷漠地站在臺階上望著他們。

    那一刻,許梔覺得她把她和費南舟都當做了階級敵人。

    許梔忽然猶豫著該不該踏入這道大門。

    身側,費南舟握緊了她的手。

    她抬頭看向他,看見他朝她遞了個溫柔堅定的眼神。

    她也對他笑了一下,只是,笑容有些勉強。

    中午12點,餐廳中。

    費璞存和姚雁蘭都在,氣氛有些凝滯。

    菜一道道上來,卻沒什么人動筷子。

    還是費南希受不了這種氣氛,自己先轉動圓桌,夾姚雁蘭手邊的一道紅燒鯉魚吃。

    姚雁蘭一直低著頭,吃了兩口就有些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說她身體不舒服,先上樓了。

    “坐下。”費璞存發話了,表情嚴肅。

    姚雁蘭站在那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極為尷尬。

    還是費南舟起身將她送到樓上,讓她先去休息,解了她的尷尬。

    “你也上去。”費南舟對費南希說。

    費南舟的表情明顯不大情愿,但是看看他的臉色,到底還是上去了。

    餐廳里便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費璞存的臉色明顯要比上一次更加難看,盯著許梔看了會兒,看得她放在膝蓋上的手都下意識收緊。

    費南舟對她說:“知知,你也上樓吧,我跟爸談點事情。”

    “我有讓她走嗎?”費璞存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你為難一個小姑娘有什么意思?”費南舟看她,這次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嚴厲,“上去。”

    許梔站起身,加快步子上了樓,好像身后有洪水猛獸。

    費璞存嘆息,說不清是佩服還是冷笑,低頭品茶:“我倒不知道,現在這個家是你費南舟當家做主了。怎么,調任有了著落,覺得翅膀硬了,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您哪里話,于公于私我都很尊敬您。”費南舟淡淡道。

    但這話毫無情緒,是個人都能聽出蘊含的敷衍。

    費璞存禁不住冷笑:“你向來有主見。只是,在這個當口扯我后腿,是不是過了?”

    費南舟波瀾不驚:“公是公私是私,何來扯后腿之說?往大了說也只是我個人私德,與你有什么干系?你要是仕途受阻,多半是平時得罪了人站錯了隊,或者個人能力問題,跟我有什么關系?別什么事都賴到我頭上。”

    費璞存額頭青筋暴跳,強忍著沒有發作。

    胡祁山在旁邊聽得渾身打擺子,生怕他下一秒就要爆發。

    費璞存的脾氣,一路跟著過來的胡祁山最清楚了。

    他兩袖清風但極看重地位和名譽,又非常地要面子,最近可謂丟人現眼到了極致。

    費南舟這些話不亞于火上澆油,他能忍著沒有爆發已經是極限了。

    不過中信與華能、光申等集團重組后級別不能同日而語,費璞存卻受制于皇城腳下這一畝三分地,再管不到他了。而且費南舟在那邊上的學,根基很深,費璞存的手伸不到那么長。

    胡祁山看得透,這對父子唇槍舌戰了會兒果然沒有真的撕破臉。

    上樓的許梔卻非常煎熬。

    好在姚雁蘭那日沒有跟她說話,許是接受不了,許是實在不想面對。

    等她再次聯系她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后了。

    她約她在CBD那邊的一家茶樓,獨立的日式小包廂,氛圍很溫馨。

    許梔從進門開始就沒抬過頭,根本不敢看她。

    “知知,坐。”姚雁蘭咳嗽了兩聲。

    許梔這才坐下,擔憂地看她一眼,想說點什么,但到底還是忍住了。

    “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為了什么吧?”姚雁蘭其實也不太敢看她的眼睛。

    兩人面對面坐著,極為尷尬。

    許梔想笑一下,卻根本笑不出來,便只是很輕地點了一下頭。

    姚雁蘭似乎是舒了一口氣,好像可以不用說那么多了:“其實我這個人挺悲哀的,年輕的時候為了家里人嫁給了一個不喜歡的男人,結婚后,雖然相敬如賓但始終沒有真正快樂過。不過這么多年也過來了,我衣食無憂兒□□秀,照理說我應該沒有什么不知足的。”

    說到這里她低頭笑了一下,顧盼生輝。

    姚雁蘭的美麗,哪怕是眼角有了幾絲皺紋也讓人動容,是真正舒展大氣的溫婉長相,像一株細雨中簌簌輕顫的白梨花。你覺得她很易碎、脆弱,其實她非常鎮定、通透。

    許梔知道她找她絕對不是說這些,低頭仍是沉默。

    “南舟雖然不是我親生的,我從小視若己出,可他從來不跟我親近,客氣有余尊重更多,南希也與我很疏遠,性格更是格格不入。只有你——”她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有些憂愁地望向她,“我一直都把你當做我的親女兒。”

    許梔眼角有一滴淚,更深地垂下頭來。

    是動容,也有羞愧。

    “你和南舟的事情,我不想知道各中原由,我今天來也不是為了逼迫你們分手。只是,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清楚,你真的要賭上自己的未來、他的名譽和前途、費家的名聲來博一段未知的感情嗎?”

    “這樣的流言蜚語,你能夠承受嗎?南舟可以嗎?你要他背負這樣的名聲去南京嗎?到時候上面領導怎么看待他?”

    她字字珠璣,準確無誤地命中她的脈門。

    將她心里的彷徨、不確定都點了出來。

    愛情、親情、名聲、前途……什么都想要,到時候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你好好想一想吧。”姚雁蘭離開前,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里有些不忍。

    這番話是實誠的,但也包藏幾分私心。

    但她不是為了費璞存,是為了她自己,費璞存是姚家的后盾。

    不過,她是個很傳統的人,確實也難以接受自己小時候當女兒養過的姑娘嫁給兒子。

    那天的談話,許梔回去后想了很久,心里已經有了決定。

    只是,看他那么忙碌,不間斷地開會還要帶她出去玩,忙得跟陀螺似的,實在沒好意思提。

    心里也希望這一天能晚一天是一天。

    沐瑤最近拍了一部清宮戲,小火了一把,網上營銷得飛起。

    劇不錯,許梔一個不怎么看電視劇的人也忍不住打開電視,抱著一包薯片縮在沙發里看起來。

    這劇的制作非常精良,看著是砸了大錢的。

    許梔翻開手機看微博,網上還有爆料說有處取景點在頤和園旁邊的一個私宅,主人不祥,據說是權貴階層,不可說的那種。

    沐瑤之前簽的公司不重視她,她有段時間差點淪落到去拍短視頻。

    但是最近資源好到飛起。

    許梔心里已經有了幾分了然,沒有問她。

    禮拜五她卻約她去亮馬河那邊逛街。

    隨處找了家小館子填飽肚子,兩人把臂同游,聊著些最近的瑣事,卻都很有默契地沒過問對方情感私事。

    到了晚上七八點,這地方最是熱鬧喧囂,用摩肩接踵來形容也不過分。

    “后悔出來了,今天的人比往常還要多,是有什么活動嗎?”沐瑤問她。

    許梔搖搖頭說她不知道,但猜想可能是什么商場在搞活動,或者什么店慶活動吧。

    逛了會兒實在沒什么意思,手機就響了。

    她拿起來看一眼,是費南舟。

    接通后,語氣都不免輕柔了很多:“我在亮馬河這邊,和……沐瑤。”

    “……好,我在La Me前面等你吧。”

    掛了電話后發現沐瑤看她的眼神很曖昧,許梔不由心虛:“干嘛?!”

    她每次心虛時就會下意識反客為主,想要用質問對方來轉移話題,給自己增加底氣。

    可惜沐瑤早習慣了她這套,笑著在胸口比了個大大的愛心:“之前以為你跟他有仇,原來是我狹隘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你好討厭啊——”

    兩人打打鬧鬧著跑到了拱橋上,許梔沒有看路,往后撞到了人,耳邊聽到很低的一聲悶哼,伴著輕笑聲:“你走路不看啊?”

    是個男人,耳熟到她一個照面就認出來了。

    剛才踉蹌的那一下,她腰里已經被他一雙大手扶正。

    許梔躑躅著回頭,望著他打量了會兒。

    費南舟挑眉,從胸帶里緩慢抽出一塊方巾,抖開后作勢要往臉上擦,眼神還示意她,哪兒臟。

    許梔楞了一下才懂了,他在暗指她盯著他看太久了。

    她朝天翻一個白眼:“裝腔作勢!”

    他點點頭,含笑答:“我是壞人。”

    許梔跟沒骨頭似的靠在了他身上,被他提溜著后領子扶正:“大街上,注意點兒。”

    許梔知道他這人的性子,私底下怎么玩怎么開玩笑都行,在外面極其看重自己的形象。

    她是故意的,憋著笑,面上還要裝作一副不情不愿受了委屈的嬌嗔樣子。

    其實心里偷著樂,為自己戲弄到了他。

    在他這兒,她很少占上風。

    就算是苦中作樂,也算是及時行樂了。其實最后分別的時候,她已經沒有之前那樣難過了,有種眼淚已經流干、情緒耗盡的感覺。

    最后的這兩個月,只想陪著他,讓他開心一點。

    保留一點兒美好的記憶。

    也是真心希望他以后越發展越好,事業順遂、蒸蒸日上,感情也順利,找到一個更好的對象。

    這不代表她停止了對他的愛,只是覺得,那樣對所有人都好。

    她不再執著地非要跟他長相廝守。

    第40章

    費南舟一看就是專程來接她的,沐瑤本來不想當這個電燈泡,誰知路上接到個電話,應兩聲,朝他們這邊望來。

    “一起吧。”費南舟對她客氣地笑了笑。

    許梔本來還沒明白,直到五分鐘后謝成安出現在胡同口。

    她看看謝成安,看看眼睛四處亂瞄不好意思跟她對視的沐瑤,懂了。

    路上謝成安有一搭沒一搭和費南舟聊著工作上的事兒,許梔和沐瑤插不進話,各自刷手機。

    那晚許梔后來的話變少了,不是忽然和沐瑤生疏,而是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尷尬感。

    沐瑤和謝成安,一個是出身小鎮的姑娘,一個是正兒八經的衙內,加上沐瑤最近的資源飛升……這段感情的性質可想而知。許梔不想去深究,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和費南舟也不是什么正經關系。

    如果去深究沐瑤和謝成安,等于在審視自己這段即將破滅的情感。

    這讓她有種照鏡子的感覺,而這種感覺——討厭極了。

    為了避免麻煩,費南舟和謝成安就算出去玩也都是去熟悉的地方,大多是那種有門檻的私人會所,不會隨便去什么地方,何況今晚身邊還有沐瑤這個大紅人。

    今天挺匆忙的,后來他們駕車去了運河上的一處宅子。

    一開始他們還在客廳里打牌,后來喝了點酒玩嗨了,謝成安拽著沐瑤拉到了沙發后。

    許梔有些微醺,好奇地側過去想看看,被費南舟一把拽了回來。

    她不解地看向他,誰知他的表情也很一言難盡。

    下一秒,細微的呻-吟聲就從沙發后面傳來。

    頭腦還有些昏沉的許梔酒醒了大半,低啐一聲跑去了廚房里倒水喝。

    水之倒一半,腰已經被人從后面攬住,輕易掰了過來。

    她手里的水灑出了一些,洇濕了裙子。

    今日穿的是件日常的淺青色棉麻旗袍,樣式和材質都挺學生氣的,可無比貼合身形的收腰、裹胸將玲瓏的身段凸顯得淋漓盡致。

    他捻了領口的一顆扣子,輕輕剝開,她的呼吸也隨著胸口的起伏加深了一個度。

    他靠得太近了,看她的眼神也特別玩味,她急需找點兒別的來轉移注意力,低頭問:“他們在干嘛?”

    話一出口覺得自己真喝高了,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果聽得他悶笑了一聲,開始撥弄那顆盤扣,有一下沒一下的……徒生些許荒誕的感。

    許梔深吸一口氣,望著他,眼中難得帶著些許較真的味道。

    不知是因為沙發后的動靜驚擾,還是因為太安靜,緊張的,這一刻每一分的感官都無比清晰。許梔全身緊繃,定定望著他。

    目光對視的那一刻,她抿了下唇,發出嚶嚀聲。

    他無聲地笑了笑,好像是在干什么不入流的事情,可一雙眼睛很清明地望著她,眼底還有幾分笑意。

    好像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是在研究什么重要的項目。

    客廳里還有一場同時進行的大戲,雖然喝了點酒,許梔還是覺得蠻羞恥,心跳快得不行。

    “費南舟。”她倔強地盯著他。

    “干嘛?”對于她沒有意義的呼喚,他一直都是這個表情。

    平靜中帶一點兒意味深長的審度,似乎是在說,說重點。

    許梔又盯著他瞪了會兒,似乎是在無言地反抗他的壓迫,過一會兒又一頭埋進他懷里。

    費南舟無言地哂笑了一聲,反手將廚房的移門推上了。

    許梔很輕,他一撈一提就給抱到了廚房桌臺上。大理石臺面有點冰冷,她的身體卻非常熱,外表如火爐內中更有乾坤,如夏夜里潮悶淅瀝的津津細雨。

    那一刻他好像看見將暮未暮的黃昏中,干燥的青石板被無聲地浸潤,一點燥熱的濕意,朝黑暗深處蔓延,逐漸填滿枯竭的溝壑。

    許梔咬著唇仍瞪著他,似乎是要跟他比定力,但這副欲語還休、面色潮-紅的模樣落入異性眼里,實在太有誘惑。

    她的嘴唇很性感,肉嘟嘟的又不肥厚,飽滿又線條清晰。

    就算不涂唇膏,也是鮮艷欲滴如當季的櫻桃。

    費南舟捧住她的臉,狠狠地深吻了下去。

    他的吻從上而下,聽著她破碎的聲音和窗外淅瀝的雨聲,好像有什么被點燃。

    幅度越來越大,她柔軟的身體被折成了一張弓。

    許梔睜著和以前一樣圓潤漂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他又側頭笑了一下:“干嘛?”

    那是個本能閃避的動作,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含義。

    她張開柔軟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笑了下,仰頭送上自己的嘴唇。

    她將自己的小腦袋更深地埋在他懷里,咬著唇,嚶嚶哭泣。

    他的表情一言難盡,猶豫了很久,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你別這樣,像是我在欺負你。”

    “你就是在欺負我。”她給蓋章,蓋棺定論,手卻揪得他更緊。

    費南舟的笑開始變得低沉,變得有點兒壞,盡在不言中。

    仿佛在說,好吧那就算我欺負你好了。

    他總是這樣,說不過的時候就不愿意說了,一副懶得跟她計較的樣子,不像她什么都要較真。

    其實很多事情較真起來也不過是一時意氣罷了,他沒什么所謂的。

    他只在原則性的問題上格外較真。

    不像她,如一個戰士,寸土不讓分毫必爭。

    往大了說是堅定不移的好品質,可要從另一個角度來解讀的話,似乎也是一種孩子氣。

    那天他們各自完事了還來唱歌,謝成安霸占話筒長達兩個小時,沐瑤終于受不了跳出來:“可別唱了你,我的耳朵還想多活兩年。”

    兩人一言不合吵起來,但仔細聽,大多時候是謝成安逗著她說笑,她罵他兩句,他點點頭,說我就是個混蛋啊,你第一天認識我?這種吵架實在樂,聽著倒像是打情罵俏。

    許梔笑著笑著就有些笑不出來,起身走到露臺上。

    一場秋雨一場寒,夜間的山林比白日還要冷。

    是個無星無月的寒涼夜晚。

    從別墅回來的次日,費南舟帶她去了上海玩。到了那邊,一下飛機就有專人等候著接待他們,是個秘書模樣的人,非常客氣,用專車把他們載到黃浦區那邊的一棟老洋房里。

    第一天她一個人在附近逛了逛,因為他一到這兒就去了市委大院,似乎是要見一個什么世交家的叔伯,把她一個人晾在了這邊。

    許梔知道他忙,也不敢打攪他。

    翌日凌晨他才回來,開門時,一眼就瞧見了側躺在沙發里的許梔。

    天色很晚了,窗外黑漆漆的,路燈都盡數熄滅。

    屋子里也只亮著一盞調到最暗的小夜燈。

    他抬手制止了沈謙,彎腰將鞋脫在門口,放輕腳步走過去。

    屋子里有暖氣,許梔身上的被子拖了一半在地上。

    他搖了搖頭,本想替她蓋好,手伸出去又懸在了半空,怕吵醒她只得脫下西裝輕輕地蓋在了她肩上。

    許梔睡夢里嘟噥了一聲,側身翻了過去,被子底下露出兩只光光的小腳丫。

    費南舟無聲地笑了笑,輕輕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沈謙這時從房間里拿來一條毯子,遞交到他身上,見他將毯子蓋到她的腿上才躬身退了出去。

    后半夜下雨,許梔迷迷糊糊地醒了,發現他書房的燈還亮著。

    門縫里透出細微的燈光,映照著黑暗里棕色的地板,泛起暗沉的焦黃色。

    她揉了揉發酸的腦袋,暗道自己睡姿不好,猶豫了會兒才過去敲門。

    “進來。”他的聲音從里面傳來。

    許梔推進去,探進半個腦袋:“這么晚了還在忙?”

    “已經完了。”他對她笑了一下,也沒多作解釋,將手邊厚厚的一沓文件整理好,壓到了眼鏡盒下,又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許梔看出他的疲憊,到嘴的話更加難以出口。

    其實這些話已經壓在嘴邊將近一個月,可每到快要袒露時,一對上他那雙溫和深邃的眼睛,忽然就怎么也說不出來了。

    愣神的功夫,他已經走到她身邊,將她攬到了懷里。

    抱上她的那一刻,這具緊繃的身子便有些軟化。

    他埋在她的發絲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很安心,又低頭親吻她的臉頰。

    灼燙的氣息在她耳邊縈繞,她有些站不穩,踮起腳尖勾住他脖子,下一秒由著他的舌尖滑入自己的口腔里。身高差明顯,她費力地往上踮著,很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耳邊這時聽到他笑了一聲,不知道是在笑什么,但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事。

    許梔惱羞成怒,推開他:“笑屁笑?!”

    “不笑不笑。”他一本正經地收住了笑容。

    她還沒滿意地點兩下頭,他下一秒又長笑出聲。這一次,笑聲比之前那次還大,完全不可遏制。

    許梔都傻眼了:“你怎么這樣啊?!”

    誰知他輕咳一聲佯裝正經地跟她解釋:“不好意思,實在是沒有忍住,失態了失態了。”

    許梔翻他一眼,不想跟他說話了。

    她走出他的書房時,他就跟在她身后,步履優容地跟著她,一雙寬大窩囊的拖鞋硬是被他踩出了閑庭信步的味道。

    得益于他這一雙長腿,邁一步頂她兩步。

    許梔止住步子回身,嘴唇翕張想說點兒什么,人已經被他扣著腰提了起來,攬抱著輕易就擱到了玄關桌上。

    “抬頭。”他手支在她一側命令。

    嗓音有些悶啞,含著幾分笑意。

    許梔本能地抬起頭,被他捧著臉狠狠吻了上來。

    還是這么霸道,深吻著她的時候仍保持幾分清明地盯著她,略瞇著眼,不知是在看什么。剛重逢那會兒,他似乎就喜歡這樣打量她。

    看得她渾身好像要著火。

    逆光里,他的臉龐半明半昧,唯有清亮的瞳仁里清晰倒映出她的影子。

    衣襟散亂,領口大敞,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表情似醉非醉,還忍不住舔了一下嘴唇。

    像只偷腥的發情的貓咪。

    她捂住臉不去看了。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把她的手拉開,半是玩笑半是正經地問她:“有個問題一直都想問你,不知道許小姐愿不愿意替我解答。”

    她直覺不是什么好問題,頓時警覺地望著他。

    奈何他已經清淺開口:“你們女人都喜歡男人怎么吻。”

    許梔眨了眨眼睛,臉還是被窗外灌進的風吹得微微發僵,感覺溫度在不住攀升,就算是冰涼的冷風也驅不散這種熱意。

    她始知平時一本正經的男人不正經起來,那是能有多不正經就有多不正經。

    偏偏他表情還挺平靜淡泊,讓人無可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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