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上海待的這一個禮拜,費南舟大多時候還是在忙公事,鮮少陪她出去玩。
只有一日下午閑下來,他從靜安區那邊趕回來,陪她去了趟迪士尼。
許梔都懷疑他吃錯藥了,出門前替他拿了大衣卻遲遲沒有邁出腳,在花園的臺階上盯著他看了很久。
久到他都掛了電話,回頭催促她了。
她這才抿著一絲笑過去挽住他,問他怎么會想到要去迪士尼啊。
他這人很不喜歡人多的地方,這會讓他有種暴露在別人視線里的感覺。他謹慎慣了,不喜歡那種場合。
“陪你去。”他的語氣很平常,平常到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許梔的眼眶卻有些濕潤。
其實那幾天她都很糾結,既想要保留一點兒美好的回憶,又不想他對她太好,心里的負疚感不斷累積,挽著他胳膊的手也加重了力道。
費南舟看出了她的反常,低頭笑問她:“怎么了?”
他是個很敏銳的人,這個溫柔里透著點兒玩味的笑容讓許梔有些僵硬。
過一會兒,她也對他笑笑:“沒什么。”
許梔之前就想來,但一直沒有時間,真的來了,覺得遠沒有自己想象中好,節假日人山人海的,她手里的冰淇淋都差點被碰掉了,一個項目就排一個多小時的隊,樂趣盡失。
她說不玩了,想回去。
費南舟好笑地看著她,似乎是在說來都來了就這樣走了?你也太沒耐心了。
后來兩人只玩到三點多就回去了。
許梔討厭排隊,特別討厭,蓋了幾個章就拖著他走了。她還嫌棄里面的飯菜不好吃,帶他去附近一家老菜館吃上海菜。
南方人喜甜,上海菜的顯著特點就是濃油赤醬,不少菜肴不是紅燒就是甜口,不太符合費南舟的口味。
但他不吃辣又不吃甜,真的很難伺候,許梔給他點了個水蒸蛋和清炒白菜就不管他了,自己點了紅燒肉、八寶雞、桂花糯米糖等美食,把自己面前堆得滿滿當當。
費南舟好笑地問她:“只吃葷菜不吃蔬菜?”
“我不是點了嗎?”她用筷子隔空戳指手邊的一道炒蘆筍。
費南舟不說什么了,六葷一素,搭配得真“均勻”。
好在滬菜量少而精,每一道盤里擺的東西并不多,主要嘗個味道。
許梔吃完六道菜倒沒覺得肚子不夠裝的,還偷偷搶了一口他碗里的水蒸蛋。
費南舟把剩下一半的水蒸蛋推到她面前:“你吃吧。”
“你嫌棄我啊?”
“不是,我吃不下。”他食量不多。
許梔問為什么。
他本來不想說,架不住她一直追問,手里的筷子停下,垂眸略思忖了一下。
“不方便就算了。”她忙道。
“沒什么不方便的。”他挺豁達的,沒什么不能說的,剛才只是在回憶。
只是略微想了想他就開口說道:“剛出校門那會兒天天陪人喝酒,落下了胃病。”
許梔這才明白為什么每次出去吃他都吃得那么少。
旋即又板起臉說:“那你喝酒前還不肯吃東西?非要撿著喜歡的菜才紆尊降貴地入口?你嘴也夠挑的。”
他都習慣被她教訓了,也不跟她計較,只不咸不淡地瞟了她一眼:“沒大沒小。”
許梔抿著唇笑,頰邊凹一窩笑靨-
轉眼就到了12月份。
許梔的入職手續已經辦好,房子也找好了。
因為費南舟這幾日都在辦公大樓那邊開會辦理相關手續,他沒來過她這兒。
許梔心里也暗暗松一口氣,其實她不知道該怎么跟他提起。
這日傍晚,她坐在窗邊望著窗外細雨蒙蒙的天空發呆。
屋子里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一個粉色的行李箱安放在走廊邊,那里就是她的所有東西。
她晚飯都沒有吃,實在沒有什么胃口。
時間越來越近,她總要在他去南京前跟他說的。
好在上天似乎也覺得她太過煎熬,不忍再折磨她,快7點的時候,費南舟回來了。
許梔聽到開門聲僵在那邊,過了會兒才朝門口望來。
費南舟彎腰在脫皮鞋,公文包隨手放在了玄關桌上,還沒抬頭已經笑著跟她說話:“打掃衛生了?難得啊,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懶丫頭竟然也學著勤勞起來了。”
許梔喉嚨干澀,好像被膠水黏住了,張了張嘴,說不出一句話。
空曠的屋子里只有費南舟清朗的笑聲。
他漸漸的停了下來,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好一會兒才緩慢直起身,目光先是掃視了一圈屋內,繼而緩緩定格在她身上。
最后,又落到了她腳邊不遠處的行李箱上。
“……要出遠門?”半晌,他笑著開口。
許梔沒有吭聲。
氣氛沉默而僵持。
費南舟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表情,哪怕是故作輕松的笑意。
他就那么隔著幾米遠靜靜地望著她。
許梔的身體輕輕地搖晃著,不敢抬頭去看他的神情。
時間就在這種宛若焦灼的氣氛中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謝成安緊跟著進門,指紋鎖清晰的開啟聲,伴著他的笑聲:“有沒有吃的,餓死我了……”
話說一半卻停下來,看看許梔,又看看費南舟,似乎也感受到了異樣的氛圍。
許梔平復了一下呼吸,望向費南舟:“費南舟,我有話跟你說。”
語氣已經平靜鎮定下來,或者說,此時此刻她不得不鎮定。
“干什么干什么,搞得這么嚴肅?”謝成安看出不對勁,插科打諢著想緩和一下氣氛。
許梔已經開口:“我不是要出遠門,我要搬出去了。”
謝成安的玩笑話也說不下去了,神色凝重地望著她。
許梔忍著淚,一鼓作氣不敢再停:“費南舟,我們分手吧!”
室內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費南舟也已經平靜下來,只是,沒開口。
許梔胸口悶悶的疼,這一刻,感覺自己像一個始亂終棄的壞女人,連背脊都是佝僂的。
“早就決定要走了?”良久,費南舟像是了然般笑了一下,道。
許梔沒有辦法應答。
謝成安看不下去了,向來玩世不恭的人,難得這么嚴肅:“許小姐,做人要有良心。南舟為了你跟他爸鬧翻,舍棄華瑞斷腕求生,多少人在看他的笑話?他付出了多少?現在他要去南京重新發展了,你卻要走?你這樣做,不怕天打雷劈嗎?”
許梔木訥地站在那邊,說不出任何辯駁的話。
謝成安冷笑:“做人不能這樣。”
“安子,你先出去。”費南舟打斷了他。
謝成安胸口劇烈地起伏,半晌,猛地拽開大門踱了出去。
——眼不見為凈。
室內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幾米之外,費南舟平靜地站在那邊。
許梔沒有抬頭,但能感受到他深切深邃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她臉上。
她心臟抽痛,更不敢抬頭。
他就這么沉默地望著她,不疾不徐,似乎是在等她給他一個合理的理由。
許梔深呼吸,努力讓自己也看上去平靜些,但心虛氣短,怎么都感覺像是做了壞事的人:“我……對不起,但我已經決定了。”
“什么時候決定的?”
“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在想,我想了很多……”她遲疑地抬起頭,目光貪戀地落在他俊美的面孔上。
只是,此刻這張臉上沒什么表情。
不知是哀莫大于心死,還是早有預料。
其實有些事情不會沒有苗頭,她的反應、她的躑躅……不可能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
但她不提他就當做不知道罷了。
見他一言不發,許梔心里更加煎熬,她長了張嘴,艱難地開口:“我去華申面試了,已經通過了,以后就留在這邊,我不去南京。”
“我也沒有逼著你跟我去南京啊。”他笑了一下,“非要分手嗎?”
這個笑容安靜如傾泄在青石板上的冷月,許梔感覺一顆心都要碎了,狼狽地錯開了他的視線。
“我……我已經想清楚了,至于原因,我也不想一一贅述了,你心里應該也明白,我們兩個不適合……對不起。”
沒有想象中大吵大鬧的情景,這一幕似乎過于平靜,像是在彼此的腦海里已經上演過很多次了似的。
許梔這么想,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其實彼此心知肚明,不過沒有戳穿罷了。
或者,其實——不到最后一刻仍然存有幻想。
可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這就是一段不被所有人祝福的感情。
對他的事業、以后的前途、家庭關系、人際關系都有影響。
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不在意,尤其是在姚雁蘭找她聊過之后,她真的很認真地想過兩人在一起之后的后果。
恐怕連向來對她和顏悅色的姚雁蘭日后也不會給她好臉,逢年過節他們還要躲著各種兒時見過的親屬,跟做賊似的……這種日子,不敢想。
她說快換屆了,上頭局勢動蕩,費璞存正在很關鍵的上升期,不能被這種亂七八糟的事兒影響,希望她可以看在小時候他們照顧過她的份上,到此為止吧,不要鬧得滿城風雨,給他們老兩口留點兒最后的體面。
許梔將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思忖了會兒,咂摸出了更深層次的含義。有些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叫敵對的人拿住話柄到處宣揚,在這個當口確實很容易產生不好的影響。
姚雁蘭謹慎行事,似乎也在常理中。
往日種種浮現眼前,姚的溫情一面逐漸被理智漠然的面孔占據,漸漸的變成了許梔認不清的模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還能說什么?
那時她甚至卑微地祈求,不會弄得滿城風雨,只希望留在他身邊……姚雁蘭沉默。
許梔后來就不說了,說她會回去好好考慮的。
第42章
時間過得很快,十二月走到最后一天。
國辦和中辦趕在年前頒布了關于嚴格規定各行各業尤其是科技行業生態發展的相關條例,以及嚴守生態防線的指令,層級印發下去,在京就有幾十家企業被勒令整改甚至關停,幾個廠家怨聲載道說日子沒法過了。
但哀嚎兩天又乖乖上工去了。
“哪來那么的為難?都是為了那點兒蠅頭小利不想整改的。”沐瑤嗑著瓜子,涂得鮮紅的指甲微微翹起。
她留了半寸不到的指甲,但不喜歡做美甲,這段時間常往指甲上涂抹各種顏色。
許梔是個很怕麻煩的人,問她這樣不會很浪費時間嗎。
沐瑤掃她一眼:“樂趣懂不懂?生活要有點兒情調。”
中午謝成安拎著一箱大閘蟹來看她,一箱12只,個頭有手掌那么大。
這種螃蟹也不用什么烹飪手藝,原汁原味最好,蒸箱里一塞,出鍋時香氣撲鼻,白汽蒸蒸直沖天花板。
“味道可以。”沐瑤把螃蟹身子都拆到自己盤子里,剩下的蟹鉗蟹腳都堆到了謝成安面前。
“你這個女人——”謝成安氣笑。
他本是拄著頭側望著她吃的,見此笑出聲來。
很慵懶的聲線,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但他的冷漠在骨子里。
兩人平日不怎么見面,沐瑤不找他他絕對不會找上門來。
但沐瑤有求于他的時候,一個電話過去輕言軟語幾句他也不會端著架子,就坡下驢該幫幫該見面見面。
所以那會兒許梔也不清楚他對沐瑤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許梔不明白,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就算喜歡也不敢給的太多。
倒頭來傷人傷己不能收場。
到了晚上,他們決定去三里屯泡吧。
因為最近的清掃活動,這條街上不少酒吧都關了門,只剩兩家清吧還開著。
夜幕靜黑,沿邊的樹影在路燈下搖曳晃動,這一行一男兩美女的組合吸引了不少注意力。
許梔還聽到有路過的小年輕嘀咕:“男人果然還是要長張婊-子臉啊,太牛了吧,左擁右抱的全是大美女。”
這說的就是謝成安。
他還散漫笑著,沐瑤已經一手肘擊在他身上:“說你呢。”
他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又無所謂的恣睢模樣,讓人恨得牙癢癢。
后來他們隨便挑了家酒吧進去坐著,許梔選了吧臺的位置,百無聊賴地聽著歌,搖晃杯子里的雞尾酒。
酒的味道不算好,但微醺的感覺很好,微微的熱意在身上蔓延,麻木延緩鎮痛的神經。
音樂在耳邊似乎遠了,遠到聽不見,倏忽又好像很近,近到好似有人扒拉著她的耳朵不斷嬉笑,一聲一聲講相聲似的嘲諷入耳。
她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站起來。
身邊幾個朋友都朝她望來,目光各異。
她知道自己這會兒的臉色肯定不好看,但也顧不得什么了,或者根本沒有心力解釋什么,只對他們笑一笑聲:“我出去走走。”
“我陪你出去。”謝成安似乎是不放心她,低聲附在沐瑤耳邊說了什么,提著外套小跑著跟了出來。
沐瑤的眼睛里還有擔憂,遠遠朝她比了個“小心”的手勢。
許梔遞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風大,許梔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俄而又下雨了,腳步不得不停下來。
她左手邊的地方有家密室逃脫的店鋪,店門口敞開著,里面人卻寥寥無幾,老板也不知所蹤,她便往臺階上站了兩步,當是避雨。
回頭,謝成安站在臺階下那棵槐樹底下點煙,點著了,吸一口,慢條斯理地將煙霧從鼻腔里嫻熟的噴出。
許梔知道他肯定知道自己在看他,但懶得回頭搭理她。
別看在沐瑤面前對她如往常般客氣,恐怕他早在心里罵了她無數遍“婊-子無情”。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他從來沒有把她看在眼里也說不定,只是對費南舟的遭遇頗有些不忿罷了。
他們這類家庭出身的人心思細膩,慣常偽裝,真真假假很難說清。
他們的面具早和他們的軀殼融為一體,難舍難分。
但她料定他必然有話要跟她說,不然不會撇下沐瑤追出來。
沉默等于在思考,尋找如何開口的契機。
和費南舟在一起久了,許梔多少也摸清了一些他們此類人為人處世的門道。
所以她沒有著急開口,等著他先開口。
謝成安何其精明,沉默中已經忖度出她這種無聲的抵抗。
所以他不再賣關子:“決定了?”
許梔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狀似輕松地聳聳肩:“那天你不是看到了嗎?”
這份輕松,也是一種變相的回擊,頗有一種暗指他脫褲子放屁的味道。
是一種自我防御,其實這個時間段她挺抵觸接觸費南舟身邊那群人的,何況是和費南舟關系極為緊密的謝成安,可以理解為心虛。
謝成安閑適地瞟了她一眼:“不喜歡了還是覺得不適合?”
“有區別嗎?”
他眼底的笑意加深:“當然,前者的話我就不跟你廢話了,后者我覺得還能搶救一下。”
許梔:“……”
這人罵人不帶臟字她是服氣的。
“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許梔放棄抵抗,似乎也覺得無可奈何。
他稍稍正色:“認識他很多年,很難得看他被人擺一道,如果不是真的信任你、愛護你,你根本不會有這種機會。”
他無聲地看她一眼。
許梔眉梢微動,顯然被他說中了心事。
謝成安繼續:“不是真的喜歡,他不會冒這么大風險。其實我也能理解你這么選擇的原因,無非是顧忌名聲、顧忌他家里人、他的前途。但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等于在背刺他,在他努力為你們的未來抗爭的時候,從后面插他一刀。你離開了他,他的名聲是好了,但對他的打擊比他得到的更大。有沒有想過?他不是無堅不摧的機器,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他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也會難過、也會痛苦、也會失落的人。”
他今天不是來吵架的,所以語調也盡量顯得很平和。
只是,起伏的胸腔到底還是泄露了幾分心跡。
許梔沒有回答他的話,或者說,無話可說。
夜里的氣溫陡降,那晚她一個人在陽臺上坐了很久。
腳邊是一堆已經熄滅的煙蒂。
她不喜歡煙味,她在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讓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有一些道理其實是非常明白的,但要跨出那一步實在太過艱難。
后半夜她長出一口氣,起身去廚房找水喝,轉角時不經意掃到鏡子里陌生的自己,原來臉上早就淚流滿面-
費南舟離開前的那幾天,許梔已經徹底淡出他的生活。
一開始是對彼此的朋友圈不可見,后來都心照不宣地拉黑了對方的微信和電話。
僅有的一次接觸是姚雁蘭喊她去香山,說有要事跟她商量。
許梔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
那日天氣晴朗,藍天下綠樹成蔭,夾道兩旁的側柏四季常青,哪怕這樣的冷天氣也不掉葉子。
許梔徒步走過去,在距離別墅還有百米的地方停下。
前面有輛黑色的轎車停靠在門口,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站在后座窗口朝里探頭。
她認出來那是杭家澤。
原本猶豫著要不要繞路走開,但又覺得這樣太過刻意規避,也不妥當。猶豫的功夫杭家澤已經回過頭來,瞧見了她,熱情地沖她打招呼:“許梔——”
許梔擠出一絲笑意,走過去跟他問好:“你好,沒想到在這里碰到。”
杭家澤笑著說:“過來看一看姚姨,誰想在這里遇到南舟哥。”
許梔不知道該作什么回應,但不回應似乎更顯得有問題,便笑了笑算是回應。
杭家澤又問她你呢。
許梔說:“過來辦點兒事。”
杭家澤并不清楚她和費家的糾葛,但之前隱約在費家見過她幾次,以為是故交之后,也沒多問。
“我還有事兒,不耽誤你了。”他笑著沖她揮手告別,走出幾步上了他那輛商務車。
四周安靜下來,許梔遲疑了會兒還是低聲問了句:“最近還好嗎?”
“還行,謝謝。”費南舟目視前方,聞言只淺淡地笑了下。
對話到此為止了,像是被人強行按了暫停鍵,有人從別墅里出來尋他,兩人說笑了兩句車輛就在她視野里開遠,漸漸成了模糊的虛影。
許梔僵直地杵在原地,心里寒風過境般冰涼麻木,過一會兒才轉身去叩別墅門。
姚雁蘭在一樓的八角廳里招待她,讓張姨去泡一壺信陽毛尖。
這是她喜歡的茶,清淡解膩,兼之有提神醒腦的功效。
許梔喝了兩口,捧著茶杯沒有開口。
姚雁蘭默了會兒,說她最近瘦了,又問了她一些工作上的規劃。
許梔一一回答。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兩人間的對話變得如此公式化。
姚雁蘭眼神復雜,欲言又止,后來到底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低頭從包里取出一份協議,連帶著鋼筆推到她面前。
許梔詫異地看了眼,才發現這是份贈予協議,細讀下來才懂這份協議的含金量。
上面清晰寫了她將自己名下三分之一的房產包括眾達5%的股份贈予她,她只需要動動手指簽署下來,就能搖身一變成為億萬富翁。
但是她拒絕了,將鋼筆壓在協議上原封不動地還給她。
姚雁蘭的眼神有些憂傷:“真的要跟我斷絕關系?”
許梔搖了搖頭:“只是不太適合。”
從前知無不言如今只剩下兩兩相望,好像變成了兩個許久未見的陌生故人。
姚雁蘭后來也不再勉強,親送她到門口。
許梔到底還是沒有那么狠心,臨下臺階時回身抱了她一下:“要注意身體。”
姚雁蘭哽了一下,千萬情緒涌上心頭,可到底是什么都沒有說。
她就站在臺階上,眼睜睜望著她一步步走遠。
其實這份贈予協議也是為了彌補她內心的歉疚,就在三天前,她知道了南希不是她女兒的事。
書房里,她拿著兩份親子鑒定報告放在費璞存的辦公桌上,質問他為什么要騙她。
費璞存寡淡地點了一根煙,沒看她:“老吳告訴你的?”
老吳是當年給她和費南希做親子鑒定報告的人。
也是他授意的。
一切是為了讓這件事塵埃落定,安撫她的情緒。
“……我的親女兒呢?”姚雁蘭盯著他,好像第一天才認識這個人。
一開始他不想回答,后來被她逼急了才告訴她真相,原來她的親生女兒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過世了。
當時許家抱錯后沒有妥善照顧,孩子因病過世了,為了怕他們怪罪才把費南希塞給他們。
“所以,為了不讓我鬧事你就將錯就錯?”姚雁蘭笑了一下,似乎是覺得荒誕,也覺得不可思議。
“你當時身體那么差,我也不敢告訴你真相。”
“我現在就能承受了?!”
費璞存眼底掠過一絲不耐煩,叫來胡祁山:“夫人病了,讓她回去好好休息。”-
費南舟南下的前一天,謝成安約他出來吃飯,算是替他踐行。
北京的冬天沒有南方那樣的溫情,雪粒子飄灑著、揮揚著,像粗糲的泥沙。他們沿著湖岸邊并肩走了會兒,臉上吹得干燥又生疼。
后海南岸,湖面上結了大片大片的冰,五六行人在冰面上滑行嬉戲,橋面上明晃晃還擱著“冰薄危險”的字樣。
謝成安在橋上駐足看了會兒,笑著說小時候他們也常來這邊。
那時候,他們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調皮,屢教不改,有一次他不慎掉入個冰窟窿里,還是費南舟拽他上來的。
“救命大恩,沒齒難忘。到了那邊記得照顧好自己,有事兒別一個人扛著。”謝成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費南舟頷首說:“一定。”
謝成安失笑著搖搖頭:“你答應得這樣爽快,我心里反而擔心。”
北風凜凜吹在面上,費南舟無言地笑了笑。
快到正午,來往人群逐漸密集,謝成安看過表后提議去岸邊一家涮店吃羊肉,費南舟欣然應允。
下橋時迎面擦過兩個女孩子,一人肩膀撞到了他,失手掉落一枚發卡。
費南舟下意識將之拾起,回頭喚住人,一出口聲音已經卡在了那邊。
謝成安的臉色也變了,女孩背影過于熟悉。
對方聞聲回頭時,卻是張全然陌生的臉孔,急匆匆小跑著過來接過了發卡,離開時還頻頻回首看他,臉頰染著一抹薄紅。
費南舟已經轉身,兩人一道下了橋,謝成安側頭看一眼他漠然失神的表情,噙一絲笑:“你就是被她拿捏的命。”
費南舟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應和地笑一下,沒答。
這個笑容看似涼薄實則勉強,好像下一秒就要消散在風里。
“……想哭就哭吧,這里沒有別人。”謝成安道。
費南舟都笑了:“我會這么沒有出息?”
謝成安沉默了良久:“其實你也不要怪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愛情不是唯一必然的選項。人的一生,事業、親情、家庭……孰輕孰重很難說清,沒有十全十美的,總要有所取舍。”
“我沒有怪她。”他抬頭眺望一眼,暖陽靜靜灑在湖面上,卻已經空蕩蕩的沒有了人聲。
深吸一口氣,胸腔里好似被冰涼的空氣填滿。
世界如此寂靜,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許久許久,他自己的聲音才在耳畔響起:“可以理解,但不能原諒。”
如果命中有劫難,這就是他遲到的紅塵。
茫茫宿命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傷他至深,痛徹入骨。
第43章
那之后的兩年,許梔和費南舟的生活就沒有什么交集了。
一個在京城打拼,一個遠在南京開拓,她只有偶爾加班到很晚的時候才會想起他。
沐瑤和謝成安分分合合,兜兜轉轉又攪合在了一起。
她時常跟她吐槽,說自己毫無節操,每次一看到他那張婊-子臉對她笑就一點原則都沒有了,真該死啊。
許梔舉著手里的啤酒笑著跟她碰杯,以過來人的口吻寬慰她:“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就是一句廢話,情感的事兒,旁人沒有辦法說什么,得取決于她自己。
下雨天,許梔不想做晚飯,給她點了一份蛋包飯。
等待外賣上門的這個陰雨天,她卻接到了一個改變她命運的電話。
電話初次響起時,她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沐瑤指指桌上:“剛剛有你電話。”
“是外賣嗎?”許梔邊過去邊問她。
“不是,我看了,南京來的。”
許梔忽然安靜,一顆心好像被一只手攥了一下,過一會兒她才走過去。
是個完全陌生的電話。
那一刻她也想過費南舟可能會給她打電話,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回撥過去。
可她后來還是撥回去了:“……喂,我是許梔……好……好的……”
是個出乎意料的電話,許梔接聽時下意識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
似乎是她的反應太過反常,沐瑤都朝她看過來了:“發生什么事了?”
許梔有些茫然地看著她,口舌發干,過一會兒才說:“我可能要回一趟南京。”
電話是她的親生父親季鴻鳴的秘書滕振海打給她的-
許梔動身去南京是在三月初,一個微雨濛濛的午后。
六朝古都,留存了大量的歷史遺跡,空氣里好似都彌漫著文藝浪漫的氣息。
許梔抵達后先去了明孝陵。
車輛在紫金山麓下停了,滕振海回頭對她笑笑:“首長在忙,我先帶你逛一逛,晚點兒再帶你去見他。”
許梔看出他的小心翼翼,說:“我自己逛逛好了,您去忙吧,不用管我。”
滕振海自然不答應,許梔也就隨他去了。
紫金山太陡,偏偏她還選了一條非常陡峭的石階路,爬到第二個平臺她就爬不動了,只好折返。
正好時間也差不多了,滕振海載著她又折返,直接開回了大院。
車輛停靠在禮堂旁邊,滕振海下了車,往東邊引路:“小姐,這邊走。”
“您喊我梔梔就好。”許梔說。
滕振海笑著喚了她一聲“梔梔”。
他從年輕時就跟著季鴻鳴,是他的機要秘書,后來退休了季鴻鳴又聘回他,深得季鴻鳴的信任。
這算是季鴻鳴的官邸了,不過他常年待在辦公樓那邊,有內置的住所,很少回這邊住,屋子是他前兩年上任時分配下來的,一棟三層的中式別墅,門前一個大院子,栽種著一些普通的花卉。
許梔跟著滕振海進門時,想過很多遍自己的親生父親長得怎么樣。是威嚴?還是和藹?
在此之前是沒有一個準確的形象的。
南下的路上,滕振海已經給她大略科普過季家的事情。
季鴻鳴現在是有妻子的,是大戶人家出身,但妻子譚靜珍并未生育,只有一個養女季鳶。
許是為了避免雙方見面尷尬,他沒有把妻子和養女叫回來讓她們見面。
客廳里很安靜,擺了四菜一湯,許是為了照顧她的口味,基本都是上海菜和杭幫菜。
季鴻鳴坐在紅木桌上等她,手里持一份報紙,見了她平淡地指了指對面:“坐。”
許梔說了一聲“謝謝”,然后在他對面坐下。
滕振海杵在旁邊都感覺到氣氛無比尷尬,父女倆猶如兩個陌生人。
“聽說你之前一直都在北京,是做什么工作的?”季鴻鳴低頭舀一碗湯,問道。
算不上和藹也算不上嚴厲的口吻,但他久居上位慣了,自然頗有威儀,普通的一句問候也感覺像是在發號施令。
許梔皺了下眉,平靜答道:“在申達工作。”
“申達?是京能下面的那個申達嗎?”
“是。”
他又問是什么職位。
許梔答,在下面的一個直屬研究院里當科室主任兼對外經理,負責業務拓展方面的。
季鴻鳴的臉色稍稍緩和,似乎覺得她工作還行,又問了她的學歷,當聽到她是A大畢業的時候,認可地點了點頭:“A大好啊,機械制造更是出了名的。”
許梔沒應,這些事兒他怎么可能事先沒有調查過,不過是打開話匣子罷了。
可她與這個人,實在沒有什么話題可言。
一頓飯吃得像是在奔喪,好不容易吃完了,她擱下筷子說她飽了。
“再喝點兒湯吧,你太瘦了。”季鴻鳴將手邊一碗吹涼的濃湯遞給她。
許梔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喝了。
季鴻鳴很忙,吃完飯就出門了,滕振海帶著她上了樓,帶她參觀了一下房子,把她安頓在三樓的房間里。
房間看得出特意裝修過,梳妝臺上擺了各種首飾盒子。
“你爸也不懂這些,都是讓我給辦的,我也不懂就交給你江阿姨置辦了。你看看喜不喜歡,不喜歡我讓人給你去換。”
房間里有個更衣室,里面很多新衣服,不過都不是她喜歡的風格。
許梔專門收拾出了一個隔間放自己平日穿的。
似乎看出她的疏離,滕振海欲言又止,嘆了口氣:“你爸當年也是迫不得已,你媽媽……跟他是中學同學,也算青梅竹馬吧,不過那會兒你爸在家里一點話都說不上,也就前些年才好些……”
許梔只是笑了一下,也沒說什么。
什么樣的不得已能讓他對未婚先孕的女友不聞不問?女兒剛出世就打發塞給了別人家養?
他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如何嗎?
不得已也許是有的,感情也是有的,只是不多罷了。
如今位高顯赫,也沒有一男半女,便想要彌補曾經的缺憾。
她是錦上添花而不是被真正在意的孩子。
其實她也想過不回來,不過,對于父親的好奇和隱隱的期盼還是驅使著她來了。
心里更有一種塵埃落定的皈依。
有時候,期待放低就是最好的,不用去執著地追求什么唯一、偏愛。
將東西整理好后,許梔給沐瑤回了一個電話,說她到南京了,一切都好,還發了定位給她,說有時候她來鼓樓這邊她帶她去玩。
沐瑤說好,又讓她好好照顧自己。
許梔回好。
他們研究院在鼓樓這邊也有分部,因為搬來了這邊,許梔的工作崗位也調到了就近,級別不變。報告批下來后,她按照約定時間去上任了。
禮拜五,許梔起了一個大早,下樓時笑著跟老阿姨打招呼:“江阿姨,早。”
老阿姨忙放下手里的活直起身跟她打招呼:“早。”
又去廚房洗了手,幫她拿碗拿筷子:“早點還熱著呢,牛奶也給你溫好了。”
許梔道了謝,在餐桌上坐下。
季鴻鳴起得比她還早,早就去辦公樓了。她看了眼表,匆匆吃完就提著包出了門。
走到門口時卻剎住了步子。
門口不知何時停了一輛轎車,車窗開著,一個男人坐在里面打電話。
許梔見過不少長得好看的男人,但這個男人……簡直可以用漂亮來形容。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按著話筒朝這邊望來。
為了避免尷尬,許梔先沖他一笑。
尷尬的是他并不領情,或者說,沒有什么特殊反應,一看就是習慣了旁人對他獻殷勤的那類人。
但出于自身教養還是下了車跟她點個頭,算是問好。
這個男人身姿挺拔,站在那邊如一株勁松,只是,目光冰冷威嚴,淡淡的瞥來就有一種上對下的審視力道,讓許梔不太舒服。
她也不是個熱臉貼冷屁股的人,氣氛有些冷場。
“京臣?”滕振海從隔壁樓過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語氣較平時要鄭重。
許梔明白了,這人身份不低。
許是某個世交家的公子哥兒吧。
后來許梔才知道她想岔了,他家世尚可,不過,能讓人另眼相看是因為自身職務牛逼能力出眾而不是靠他老子。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初見時許梔對他并不太感冒,覺得這人拿鼻孔看人。
滕振海跟陸京臣寒暄了兩句便將許梔托付給了他,嘴里客氣道謝。
“沒事兒,順路。”他淡淡點頭。
許梔聽出他一口地道的京腔,對此人身份愈加好奇。
但兩人不熟,她也不好詢問。
車里實在太安靜,許梔忍不住回頭。
陸京臣靠在那兒,神色寡淡地拄著下頜。陽光落在他臉上,剛毅又冷峻,是個英姿勃發的俊美男人。
許梔收回初見時對他的“漂亮”評價,這瞧著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兒。
“你跟譚夫人是什么關系?”冷不防他平靜開口。
許梔沒想到他會這樣問,有些難堪,旋即又有些氣惱。譚靜珍只有一個養女季鳶,若是她是譚靜珍的女兒,會到現在才被認回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
“沒有什么關系。”許梔有些硬邦邦地說。
之后一路無話,很快就到了研究院那邊。
出于禮貌,她下車前還是跟他說了聲“謝謝”,不過挺不情愿的,說完就飛快下了車,腳下跟坐了風火輪似的。因為走得急,上臺階時還崴了一下。
一直沒什么表情的陸京臣才展顏,扯了下嘴角,似乎是覺得好笑。
“首長,回營里嗎?”司機小關小心回頭,請示他。
“不回,去西康賓館。”他已經閉上了眼睛。
司機兼警衛小關忙應是,啟動時,又忍不住道:“這是季鴻鳴的女兒……外面的?”
“禍從口出,閑事少管。”
小關忙跟他致歉,將車開出了園區-
許梔對陸京臣的印象算不上好,但也達不到敵意的程度,頂多是個初見不太愉快的陌生人罷了。
她很快就將這個人拋到了腦后,直到不久后家宴,他和季鳶一道出現在家里。
向來冷淡高傲的譚靜珍罕見地熱情,讓人準備了豐盛的菜肴,親自起身迎接他。許梔對此人的重要程度認知,再上一個臺階。
“你難得來一趟,多吃些,一會兒讓鳶鳶帶你出去逛逛。”
“太麻煩季鳶了。”陸京臣說。
譚靜珍笑著說他見外了。
許梔一直垂著頭沒吭聲,好像自己是一個局外人。
一直沉默的季鴻鳴卻開了口,卻是沖她:“你來南京也沒幾天,沒出去逛過吧?一會兒跟他們一道去,熟悉一下周邊的環境。”
許梔詫異地擱下筷子,看向他。
季鴻鳴已經低頭吃飯了,好似只是說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譚靜珍的臉色一變再變,已經有些難看了。
她特意創造的二人獨處機會被這樣輕描淡寫地一言破壞,季鴻鳴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一個是親女兒,一個是養女,孰輕孰重顯而易見。
陸家在京是望族,雖然陸京臣的父親在南京建樹一般,架不住家里底蘊深厚,他本人又前途無量,實在是門上好的親事。
譚家這些年子嗣凋零,能者頗寡,越來越走下坡路,她急需替家里結一門有助力的好親事。
晚飯之后,尷尬的三人行就開始了。
季鳶應該是有話要和陸京臣說,頻頻偷看他,許是礙于她在旁邊,愣是沒憋出什么話來。
許梔也沒有當電燈泡的意思,說她累了,他們去玩吧,然后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
季鳶還假意推脫問候了她兩句,可眼底的雀躍壓都壓不住。
許梔覺得好笑,也沒揭穿她:“你們去吧。”
為了避免季鴻鳴多問,她特意在外面逛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季鳶早就回來了,眼底滿滿的都是沮喪。
“他說要開會,剛出大院就走了,讓小關把我送回來的。”聲音里透著委屈。
季鳶是個很單純的姑娘,喜怒哀樂都在臉上。
許梔暗嘆此人如此不解風情,笑著寬慰了她兩句。
季鳶好奇地說:“姐姐,你喜歡過什么人嗎?”
許梔怔了一下,有那么會兒的惘然。
心里好像有一陣寒涼的春風吹過,乍暖還寒,唇邊的笑意也淡了。
但她很快就拾掇好了情緒,笑道:“有啊。”
季鳶一臉八卦的樣子:“帥嗎?”
“帥。”許梔笑道。
“有京臣哥哥帥?”
“各有千秋,不是一個風格。”
季鳶皺皺鼻子:“我才不信,肯定沒有京臣哥哥帥。”
許梔哭笑不得,覺得她是戀愛腦上長了個人。
其實,那段時間她和費南舟也不是完全沒有交集。他的名號,在南京也是挺響亮的。
作為一個外來人士,能迅速站穩腳跟,結交各方權貴豪杰,把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處理地井井有條,絕非泛泛之輩。
許梔也是私底下聽譚靜珍和人打牌時說的,他所在的公司內斗也厲害,陸京臣的父親聯合了好些個董事對他施壓,奈何都是鎩羽而歸,還丟了月亮河的項目。
別人當他是愣頭青,豈料是放進來一頭猛虎。
更有傳聞說他在這兒干到頂就能提任回京,明年的名單上興許就有他,陸政聲自然不干,兩人如今算是白熱化的爭斗了,陸京臣不管,一是和他爹本來就不對付,二是他本身就是軍區的,不懂這些彎彎繞繞,更插不上什么。
“這個陸政聲啊,也是真不濟事,輸給個后生,三天兩頭雞飛狗跳的。”前日的麻將桌上,一太太笑嘻嘻打趣著。
“生的兒子倒是厲害,歹竹出好筍啊,難得。”
“老子年輕時的風流債,他名聲是不好聽的,但能力一流,倒是跟你們家那個如出一轍,相配得很。”另一太太笑著看向譚靜珍。
譚靜珍臉色微變,起身說她去一下洗手間。
等人走了,身邊的太太才搡她胳膊:“別亂說,有人不愛聽呢。”
這太太不解:“怎么了?”
“這你都不懂?這姑娘又不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你夸她不等于打人家臉嘛?”又撇撇嘴,“她那個寶貝養女長得一般學歷工作都比不上這尋回來的正牌小姐,她本來就慪著氣呢,就指著這門親事扳回一局。”
這太太了然,忙捂住嘴巴表示她不亂說了。
“姐姐。”季鳶的聲音喚回了她的思緒。
許梔怔然回神,對她溫柔笑笑:“怎么了?”
“你想什么這么出神?情哥哥?”小姑娘壞笑起來倒是沒有平日的文靜柔順樣兒了。
許梔失笑,沒有回答。
只有在她面前才覺得坦然些,因為季鳶是這個家里唯一一個不會給她任何心理壓力的人。
第44章
初到南京的那段時間,其實許梔有意避開和費南舟見面的機會。
幾次院里組織的聯誼大會她都沒去,包括和在南京的幾個能源集團分部聯合組建的活動。
季鳶有次在飯桌上問起:“姐姐不喜歡交朋友嗎?”
她朋友倒是多,但都是狐朋狗友。
季鳶是芭蕾舞老師,在鼓樓這邊一家舞蹈機構里教書。
這一直是譚靜珍的一塊心病,覺得不太體面。
他們這樣的人家,還是像許梔這樣的工作聽上去正式些,在什么機構里教芭蕾舞,聽著就像是不務正業,何況她上一天班休息一天,實在太過咸魚。
“不是,最近工作比較忙。”許梔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工作再忙也要顧著終身大事啊。”對面,二叔季鴻朗扯著嗓門喊,聽著就中氣十足。
季鴻鳴垂著眼慢條斯理吃著飯,沒參與。
兄弟兩人性情迥異,許是所從路途不同的緣故,季鴻朗在季鴻鳴眼里就是個說話不經過大腦的二百五。
也難為他兩年前因中信混改的事兒被安到這個位置上,算是撿漏。他和妻子姜雪莉這趟南下專程來南京看他們,多半也是存著幾分問詢他意見的心態,不全是訪親。
季鴻朗一聊起來就滔滔不絕個沒完,越說越起勁,不知怎么就說起了年前會議上表決的事:“說起來我就有氣,就那么一票,他非要否決我,這不是存心跟我過不去嗎,都到這邊了還要跟我過不去,手也伸得太長了。前幾天老陸跟我說他在月亮灣那個項目上……”
許梔聽了會兒才明白了,他說的是費南舟。
她低頭喝湯,沒有發表意見。
季鴻鳴給她夾了一只雞翅,讓她多吃點兒。
“謝謝。”許梔咬了一口,雞翅醬香濃郁,她卻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季鴻朗還在編排費南舟,后來還說到費璞存,季鴻鳴終于忍不住開口打斷了他,把話題引到了中秋節要怎么過上。
費璞存雖在京,與這邊沒有什么直接關系,季鴻鳴為人謹慎,非常忌諱談論他人是非,且費璞存級別在他之上,該有的敬重明面上還是要給的。
一頓飯蘊藏的信息量過大,許梔默默吃完,沒有發表任何觀點。
臨走前卻得了季鴻鳴一個意味深長的嘉許目光。
入秋后,氣溫變化很明顯。
最顯著的就是院所里逐漸飄紅的落葉。
那個禮拜張主任找她聊了兩個小時的話,張口閉口小許啊最近行情不好我知道你的難處,兜兜轉轉鋪墊了一大堆終于到了正題,暗指她最近的業績太一般。
許梔懂了,她的業績很大程度上算是張鶴的業績加成。
“我會努力的。”
這種官話張鶴顯然是不太滿意,許梔只好接下他遞來的一張表格,答應去嘗試接洽這些業務合作。
快下班時,隔壁部門的梁葉過來找她,不由分說挽著她胳膊要跟她一道走。
許梔初來那幾天,梁葉對她算不上熱絡,后來有一次見一輛貼著市委牌照的車過來接她,態度立時來了一個八十度大轉彎。
許梔這兩年歷練得也比之前沉穩了些,沒那么好套話,時間久了,梁葉探聽不出她的背景也就罷了。
之后幾天都很平靜,直到她正式去爭取接洽城灣的項目。
一開始是聯系王育文王秘書,可惜對方不是很好說話,一開始不怎么搭理她。
就在她都要放棄時,對方又臨時改了口風,讓她禮拜天去一趟西康那邊的招待所。
許梔覺得事情有了轉機,那天興致勃勃地過去了。
只是沒想到來的人那么多,她和梁葉原本打算在走廊里等著。
王秘書卻笑著替她推開了一側的大門,讓她們直接進去。
許梔頓時覺得周邊不少企業代表的目光朝她看來,有種探究的意思。
她尷尬極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走了什么后門呢。
當時她心里想,什么嘛,她根本認都不認識王育文的領導。
她和梁葉笑著進去,里面人不少,還有她之前見過的吳書記,見了她停下和身側人的交流,朝她招手。
許梔連忙揣著笑意過去,準備在他身邊落座。
可行至一半腳步就生生剎住了。
轉角處有道高大清瘦的身影,側對著她,四周是喧囂的,人聲鼎沸,可他卻有種超脫的寧靜,在那邊獨立一隅。
他衣著很樸素,乍一看好像不起眼,可仔細看就發現那五六個人里,只有他是坐著單人沙發的。其余幾人聊天時,也會下意識看向他征詢他的意見,不管他是不是有興趣回應。
而他從始至終松弛而淡漠,似乎不用刻意迎合別人。
許梔就那么呆站在那邊望著他,不知不覺,掌心已經掐緊。
在此之前,許梔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遇到費南舟。
有那么一瞬她已經忘記了思考能力,等回過神來時,只想拔腿就跑。
可是四周那么多人,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她到底還是鎮定下來。
只是,連吳書記跟她說了什么她都不知道,只牽強地笑著。
好在費南舟全程也沒怎么看她,眉眼冷淡,似乎根本不認識她似的。
許梔松了口氣的同時又覺得心里酸楚,說不上什么滋味。
那天回去后,她好似跑完了馬拉松,全身酸痛,提不起任何力氣,回到家里就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
這一泡就是個把小時,久到阿姨還以為她出了什么事,過來喚她。
許梔這才起身用浴巾裹住自己,一邊高聲回應她說自己沒事。
誰知走得太急了,往后一滑跌倒在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后來阿姨把她送去醫院做了詳細檢查,好在問題不大,只是輕微骨裂。
回到家季鴻鳴還特地問起她怎么這么不小心,有沒有大礙。
他只是尋常一問,許梔卻莫名的有點臉燒,低頭說沒什么,只是不小心。
因為想前任而在洗澡時摔成骨裂這種事兒,實在太丟人了,怎么好意思往外說?
之后幾天她打了假,在家里辦公。
好在不是很嚴重,腿傷在中秋節之前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那日梁葉邀她去市局那邊參加一個文化活動,許梔欣然應了。
好幾天沒出門,人都快晾成梅干菜了。
出門前她特地化了妝,換了新衣服,蹭了京能的車先去了聽證會現場,然后又輾轉去了展覽館。
那展覽館征用的是文體館的場地,還挺大,第一次來像她這樣沒方向感的難免會走失。
梁葉走到一半就跟市里的領導套近乎去了,直接把她撂在了半道。
許梔無法,只好自己四處看看。
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展館。
這地方展覽的是什么小眾的書法藝術,沒什么人,紅地毯上只有寥寥幾個淺淺腳印。
她從客桌上撈了杯飲料淺抿一口,樂得清凈。
展館都是用木板臨時搭建的,膈應效果不怎么好,她隱約聽見角落里似乎有人在說話,好奇之下走過去。
角落里有盆南洋杉,將兩個男人的身影略略遮擋,從她的角度望去,只約莫瞧見是一高一矮兩道影子。許梔越看越覺得不對勁,高個的那人好像有些眼熟。
果然,他略略側身轉出了南洋杉的遮擋,許梔就瞧見了是費南舟,忍不住略吸一口氣。
雖然是兩個人,但說話的一直是那個矮個子中年男人,特殷勤,邊說還邊往他手里塞茶水:“這是我們這邊的特產,這茶真的不錯,您嘗嘗,都是自個兒曬的,北京是沒有的……”
“梁總,有話可以直說。”費南舟的神色始終淡淡的,見他扯了一堆不說正題,終于略皺了下眉。
被這么一提醒,中年男人才有些訕訕地搓了搓手:“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上次那個能源的項目,其實我們東建真的不錯,我覺得我們還能爭取一下。若是事情成了,我肯定記著您的恩情。”
許梔聽了會兒就想笑,原來是個想走后門的。
這要擱以前,費南舟能直接讓他下不來臺,如今他卻只是將那喝了一口的茶輕輕撂在桌上,抽了張紙巾擦拭嘴角:“怎么選得綜合各家企業各方面的實力,也不是我說了算的。這樣吧,如果有了進展,我讓我的秘書告訴你一聲。”
聽出他的推脫之意,中年男人笑著又說:“只要您開口,我想……”
許梔已經看出他的不耐煩,奈何不好直接給人難看,忽然覺得他也蠻可憐的,要這樣虛與委蛇。
她那一刻沒有多想,伸手碰翻旁邊的桌椅。
“誰?誰在那兒——”梁總做賊心虛地繞過了南洋杉。
許梔將倒地的椅子扶起來,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打擾到你們說話了吧?”
目光下意識落到費南舟身上。
但他只是冷淡地瞟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視線,無波無瀾,好似她只是一個陌生人。
許梔的笑容有些僵硬,心亂如麻,有那么一瞬手腳都不知道要怎么安放。
費南舟招呼都沒打,抬步越過了兩人。
“費總——”中年男人連忙追上去。
空蕩蕩的展覽館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許梔。
她安慰自己似的笑了下,卻怎么也扯不出合適角度的笑。
第45章
中秋節那日,來家里拜訪的人挺多的。
許梔下班后回到家,還沒進院子就看到外面停了不少車。因牌照特殊,大院里巡邏的警衛都只是匆匆一掃就走開了,都好像沒瞧見似的。
許梔進門時就覺得氣氛不太一般,雖然人來人往的,但到了宴會廳外的走廊上時卻只感到了安靜。
甚至不算安靜,而是一種氣氛焦灼的味道。
她還未靠近就見季鴻朗臉色鐵青地出來,呼哧呼哧喘著氣,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二叔好。”許梔笑著跟他問好。
季鴻朗見了她臉色才緩和些,笑道:“梔梔啊,今天回來得挺早的。”
“今天是中秋節。”許梔提醒他。
“哦,對,今天是中秋節,瞧我,被氣得腦袋都不清醒了。”
“有客人?”許梔朝宴會廳的方向望。
因為視角盲區,得走過去才能瞧見,可走過去她人就暴露了。
季鴻朗的臉色頓時耷拉下來:“呵,耀武揚威來了!”
許梔沒懂,仍是笑瞇瞇地望著他,聲音軟軟的:“什么意思啊二叔,你給我說說?”
她聲音嬌滴滴地撒著嬌時,是個人都扛不住,何況季鴻朗這種吃軟不吃硬的二愣子大直男。
季鴻朗咳嗽一聲說:“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那個提名的事兒,他在會議上剛剛一票否決我,前兩天還把月亮灣、州城的項目給了姓梁的,啪啪打我臉,今天就上門來了。這哪里是拜訪啊?這根本就是來示威的嘛!”
許梔懂了,也知道了里面的客人是誰。
她有那么會兒的遲疑,咬了下唇,腳下好像生了根。
季鴻朗還在滔滔不絕:“讓你爸小心著點兒,這臭小子來者不善,來這邊兩年都干了什么?把你爸往絕路上逼呢。這個當口,咱們家和陸家走那么近,他還上門干嘛?明擺著不懷好意。你爸最多還有兩年就要退了,咱們家也要找個退路了。”
許梔不著痕跡地寬慰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就算退了,爸的影響力還在,您別太擔心了。”
季鴻朗橫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人走茶涼,你爸要真退了,咱家還能有好日子過?我看你爸的意思,有把你許配給陸家那小子的意思。你怎么看?”
許梔愣住,不知道要說什么。
季鴻朗是急性子,沒等她回答就擺手離開:“我去客廳招待客人了。”
江阿姨這時端著點心盤子出來:“梔梔?”
許梔對她笑笑,猶豫會兒還是走了進去:“爸。”
季鴻鳴抬頭對她笑笑,剛要給她介紹身邊人,許梔甜甜地說:“中申信的費先生,我認識的。”
費南舟低頭品著茶,沒搭腔。
唇角的笑意轉瞬即逝,可還是如閃電一般刺中了許梔的心。
季鴻鳴顯然是有些意外,但也只是些許意外,客套地請費南舟關照她一二。
“許小姐這么厲害,過兩年就會超過我,我怕是關照不起。”他聲音低沉,像開玩笑,也像是隨口一說。
許梔面上刺刺的,覺得他是在諷刺她。
他應當是記恨她的,盡管出于涵養不至于給她難堪。
許梔杵在一旁沒有開口,直到季鴻鳴看了她兩眼,開口提醒她坐下。
許梔忙在旁邊尋了個位置坐了。
“南京不比北京干燥,雖然這個季節雨不多,濕冷冷的寒意入骨。你是北京人,不太適應吧?”季鴻鳴笑道。
言談間,是長輩對晚輩的口吻。可他如今在此地的建樹地位,又豈是一個即將隱退的人可比的?明面上是一方大吏,實則明日黃花。
季鴻鳴這樣說未免太不給他面子,頗有幾分打壓之意。
費南舟以前在京時就是人人逢迎巴結的太子爺,何況如今風頭正盛。豈能受這份氣?
許梔心頭微跳,下意識去看費南舟。
他倒無被冒犯的意思,從始至終神情自若,掀開茶蓋,低頭閑適地撥弄茶葉梗:“倒也沒有什么不同。而且我來南京兩年多了,再不適應也適應了。”
暗指時過境遷,季鴻鳴未免看不清局勢。
季鴻鳴一聽,果然很低很低地笑起來,卻也沒生氣。
許梔在一旁卻是心驚肉跳。
季鴻鳴在南京深耕多年,就差一步就能去京,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如今這條路快要看到頭了,多少也有英雄遲暮之意。
他這份笑,有釋然,也有惆悵,更有幾分笑看“長江后浪推前浪”的復雜味道。
費南舟淺淺一笑,這才抬頭,不急不緩地說:“其實我一直都很敬重您,若能入您門下,廣結善緣,實在是榮幸之至。”
季鴻鳴只是笑,不為所動:“遲暮之年,垂垂老矣,只等一朝退下帷幕這場戲就唱罷了,你太看得起我了。”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您太謙遜了。”
他們你來我往說了會兒,看似都是不經意的閑話,試探中刀光劍影。
許梔在旁邊聽得屏息,大氣不敢出。
她吃不準費南舟來此的目的,許是拉攏?又許是探聽虛實。
季家若是有意和陸家聯姻,季鴻鳴肯定會幫陸政聲,那對于費南舟而言實在太不利了。
如果他不能回京,將永遠被困在這個地方,此后很難再進一步。
季鴻鳴雖然即將退休,到底是一方大能,他說的什么一退就人走茶涼的話,許梔是不太信的。這個層面上的人,就算退了影響力還在,沒有影響力還有人脈和門生,就是他手里掌握的一些消息就夠一些人趨之若鶩了。
正胡思亂想,她聽到季鴻鳴喊她:“梔梔,替我送一下費總。”
許梔心里跳了跳,忙乖巧地應了聲站起來。
費南舟緊跟著起來告辭,目光掠過她時,低聲道了句謝,竟是難得的溫和客氣。眼波流轉,更襯他清俊風華。
許梔不確定他是什么意思,臉有些燒紅。
回頭卻看到了季鴻鳴略帶探究的目光在他們之間逡巡,顯然沒想到他會對她另眼相待。
他這人來這兩年,跟一切桃色緋聞絕緣,出了名的冰疙瘩不解風情。
離開時,許梔小心地跟在他身后,他卻失了方才的風度,眉眼冷淡地在前面走著,沒有再回頭看她一眼。
許梔抿了下唇,加快步子跟上。
他似乎是在想事情,長腿邁得極快沒有刻意停頓。
許梔跟得急,不慎趔趄了一下,“哎呦”出聲。
他如夢初醒般回頭,面色稍霽,問她:“還跟得上嗎?”
重逢到現在,他沒跟她說過一句軟話,開口就是這樣一句冷嘲中帶著戲謔的話語。
許梔鼻尖酸澀,倔強地別開視線:“斷不了腿!”
他噙著一絲笑,無奈地看著她,那神情比往常的鐵面無私要柔和很多。
連跟上來的秘書王育文都看呆了。
費南舟雖然待人紳士,卻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作風強硬,私底下鮮少這樣溫柔。
許梔定定地望著這張熟悉的面孔,有那么會兒說不出話來。
兩年沒見了,他似乎和以前沒有什么區別,但似乎又哪兒哪兒都不一樣了。
他今年都三十四了,但似乎還和年輕時一樣毓秀風華,且比曾經更加內斂平和,多添了幾分從容。可他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真的淡然?
無非是更會偽裝了。
許梔也聽過一些關于他的事,知道他看似風光,實則在這個背井離鄉的地方孑然一身,四面楚歌處處都是埋伏,日子并不算好過。
恐怕他夜深人靜時都難以入眠吧。
“你好嗎?”他上車后,她到底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車門半開,他一雙長腿無處安放,一半還擱在外面,修長的手掌按在臉上,聽了這話,似乎是覺得可笑地嗤了一聲,不咸不淡地放下來瞟她一眼:“事業上煢煢孑立,刀光劍影,感情上遇到了一個女騙子,你覺得我過得好不好?”
許梔清瘦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噙著淚,咬著唇,垂下頭不敢再看他了。
隔著一道車門的距離,他就這么坐在那兒瞧著她,手平靜地搭在膝蓋上,沒有要關門的意思。
充當司機的王育文小心回頭,卻不敢開口催促。
許梔覺得這樣實在太難堪了,大院里人來人往的,被人瞧見不好。
她也受不住了,轉身就要逃跑——可就在轉身的那一刻,一股蠻橫的力道忽的攥住她的腕子,下一秒不由分說將她拽入了車里。
許梔大驚失色,踉蹌中撲到了一具溫熱的身體上。
肩膀寬闊而堅硬,如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將她困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內。
她睜大了眼睛,還沒有從這種變故中抽離出來。
將她可笑的反應收入眼底,他驀的悶笑出聲。
許梔惱羞成怒,漲紅著臉推拒他:“放開我——”
他手臂如堅石般不可撼動,只冷眼旁觀任由她小手拍打,等她拍累了,停下來瞪著他,他才徐徐一笑,目光卻如鷹隼銳利:“其實我挺感激你。”
許梔愣住。
下一秒聽見他冷淡地說:“給我上了生動形象的一課。這兩年過得其實不好,身邊只有利益傾軋,時時刻刻都在算計,沒有什么朋友,但真的學會了很多。至少,學會了識人,不再輕易地相信別人。”
許梔血液寒涼,全身好像都僵住了。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輕笑:“梔梔,我們來日方長,重新認識一下吧。”
這一笑,實在是迷人,亂煞年光,處處撩人春心。
許梔卻感覺到了從頭到腳的徹骨涼意。
第45章
車子馳離大院,方方正正的院墻大門逐漸在視野里遠去。
費南舟按了按眉心,再抬頭時,臉上已沒了表情。
這地方他來過兩次, 第一次還是很多年以前,陪著他爺爺來的,綠蔭如故,只是,草皮早在經年累月的變幻中換了一茬又一茬。
可不細看又沒有什么分別,有些東西在陽光下被一層層覆蓋,很難窺探真切。
聰明人都選擇明哲保身,不會去細究。
車在半道停下,上來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像是一個秘書,可笑起來又非常勾人。
他叫沈謙,是費先生從北京帶來的,據說家世不俗。
王育文忙下車招呼他上來,替他拉開后座車門,自己又回到駕駛座。
副駕座的小劉是個新人,還不懂得怎么跟上面領導相處,不時好奇地從后視鏡打量后面。
王育文本想提醒他兩句,可又怕牽累自己,只是不動聲色遞了個眼神給他。
偏偏他好像沒看到似的,沒救。
沈謙低聲和費南舟說著什么,似是匯報董事會的動向,又說了幾個重要的能源項目的調配問題,后來才說起他爸的事。
兩年前的調任中,他爸算是失利,沒有往上但也不算下調,是個同級別的位置,只銜位上有了一些改變。
但大體來說還是有些影響。
父子倆貌合神離,但到底還是父子倆。
“主任的意思,您打算回京嗎?”沈謙問他。
“那也得回得去啊。”費南舟淺笑,似乎不以為意。
一雙幽邃的眼睛格外平靜,似乎冷漠,又似乎有一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無所畏懼。
沈謙滯了會兒,道:“陸家和季家關系匪淺,沒那么好攻破。陸政聲本身能力平庸,不足為懼,可陸家在這兒扎根多年,根基深厚,你要把他挖起來談何容易?光是公司里就有多少是他的人?就算不是,看在陸家和季家的面兒上也不會太過直接地表態。”
“不表態即是表態。”費南舟抬眸看了眼窗外晦暗的天色,很輕地笑了一下。
這趟過來,本也只是試探一下季鴻鳴。
“季家如果執意和陸家聯合,對我們來說實在不利。”沈謙提醒他。
“老狐貍哪有那么容易表態?他也就這兩年了,每一步都要深思熟慮。欲速則不達,別太緊張了。”
“我知道了。”沈謙應道,不再開口。
中秋節過后,南京的氣溫明顯降了很多。好在雨水不算豐沛,沒有透骨的濕冷。
季鴻鳴最近的身體不算好,許梔去辦公樓看過他兩次。
“其實你也不要太怪你爸,本來約好了要娶你媽媽的,誰知道她紅顏薄命,根本沒有等到。”滕振海送她到樓下。
他對季鴻鳴是千萬般的忠心,一直都想要修復他們父女的關系。
許梔沒有見過她母親,自然沒有什么太深的情感。
她對季鴻鳴不能說毫無感情,但也實在做不到非常親近。
她的親情一直處于空缺狀態,有很大一部分是費南舟填補的。
但季鴻鳴這段時間對她的關心還是看在眼里,他這么大一領導,也會親自給她熬雞湯,事后只讓江阿姨端到她房間,只字不提。
他自己非常簡樸,開的還是二十多年前分配的舊車,但給她買了不錯的新車,讓她倍兒有面子。
“和陸家聯姻的事兒你怎么看?”滕振海旁敲側擊地詢問她。
許梔怔了下,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好說:“陸京臣應該看不上我。”
“你爸問過他,他不反對。”
許梔這下真愣住了。
可她一點也不想嫁給陸京臣。
而且,他為什么會答應這種事情啊?
許梔搜腸刮肚想了好一會兒,實在是想不通。
僅有的寥寥幾面,陸京臣對她不冷不熱,實在看不出有喜歡她的苗頭。
還是他們這種人,為了利益可以犧牲掉自己的感情?
個人情感在大局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懷揣著這種疑惑,那個禮拜天,陸京臣過來拜謁時許梔看了他好幾次。
許是他也瞧出了她看他的目光不一般,吃完飯后,過來敲了她的門。
彼時,許梔房間的門大開著,似乎是在等著他過來。
她側對著他對著梳妝鏡摘耳環,聽到聲音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從梳妝鏡里打量著他。
陸京臣抄著手靠在門上,也任由她瞧著,倒無不自在。
許梔打量夠了,覺得無趣,將摘下的耳環扔到了首飾盒里:“你怎么想的?”
陸京臣直起身,徑直走到了她身邊,卻沒回答她這個問題。
他眺望著落地窗外的晚霞,久久都沒開口。
許梔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皺了皺眉。
“這么明目張膽地盯著一個男人,好嗎?”他的語氣有些戲謔。
不過他這人慣常的漠然性子,開玩笑也不像是真的開玩笑,始終有種游離、出世的冷漠。
這和入世的費南舟區別很大。
但倒也不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只是他大多數時候懶得去通。
“問你件事,陸參謀長。”許梔抿了下唇,仰頭對他甜甜一笑。
陸京臣笑道:“你這樣喊我,準沒什么好事。”
許梔有點氣餒,過一會兒才道:“那我應該怎么喊你?”
“陸京臣。”
“好吧,陸京臣。”許梔聳聳肩,改而鄭重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微一挑眉:“你指的是——”
許梔深吸口氣:“聯姻的事情,為什么要答應?”
陸京臣笑著反問她:“為什么不能答應?”
許梔覺得他這是在強辯,有點生氣了:“是我在問你!”
他似乎覺得她生氣的樣子真的很好玩,又笑了下,輕描淡寫地移開了目光:“和季家聯姻,是不錯的一步棋。”
許梔盯著他冷漠的側臉,心道果然如此。
他們這樣的人,果然還是利益至上。
她不再多問,目光冷淡地轉向窗外。只是,她沒瞧見轉身時他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一眼,復雜難辨,有平日不多見的溫柔-
陸家和季家要聯姻的事情很快在圈子里傳開。
陸京臣頻頻造訪季家似乎也是一個非常鮮明的信號。
有段時間,許梔去單位都有人恭喜她,弄得她哭笑不得。
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呢,不知道這些人怎么就這么八卦。
這日張鶴把她叫了去,明顯的喜上眉梢。
許梔乖巧地站在那邊擺出聆聽的架勢。
張鶴滔滔不絕說了一堆之后才扯到正經事,說項目的事情塵埃落定了,過幾天讓她過去對接,這個重要項目就全權交給她了。
許梔感覺很詫異,那日去招待會時,明明那邊對他們院所挺不感冒的。
說不好聽一點,這完全是買方市場,技術這方面他們完全不占優勢,那么多競爭的大院所大公司呢,竟獨獨選中了他們。
當然她面上不會說什么,看張鶴開心成這樣,她怎么能潑他涼水?
翌日她帶著文件過去,先在門口登記,進去后按照指定的地點導航到了東邊的一幢淺灰色建筑下。
抬頭望去,鐵皮號碼的“1”字很醒目。
過了大約五分鐘,王育文從樓里出來接她:“不好意思,剛才在替領導開會。”
許梔忙笑著說不妨事,跟著他進了樓。
這是許梔第一次來費南舟工作的地方,樓里格外安靜,到了頂樓更是空無一人,空蕩蕩的走廊徑直通往盡頭的辦公室。
王育文把她領到就走了。
許梔屏息,上前叩了兩下那扇古銅色的辦公門。
半晌,聽見一個低沉和穩的男聲:“進來。”
許梔這才悄悄推開大門進去。
辦公室很大,進門就是一整套的會客沙發,往東才是他的辦公區。費南舟端坐在辦公桌后面低頭書寫著什么,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
看著更加文質彬彬,斯文沉穩。
許梔以前就沒怎么見他戴過眼鏡,不由有些愣怔。
她也不敢出聲打斷他,靜靜地攜著文件站在一旁等他寫完。
約莫過了幾分鐘,他合上文件擰上筆蓋,點了點旁邊的客座招呼她:“坐。”
許梔這才坐下。
他起身去旁邊的飲水機旁給她倒了杯水。
清越的水聲在耳邊響起,她的神經有點兒緊繃。
明明辦公室挺大的,她卻有種自己被關在一個小匣子里的感覺,分外緊張。
費南舟端著倒好的水過來,欠身擱到了她手邊,又繞回辦公桌后坐下。
“謝謝。”許梔連忙道。
水是溫的,顯然是冷熱摻雜過。
許梔低頭喝一口,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雖然這只是一件小事。
也許,他只是出于個人修養而已,對誰都是這樣也說不定。
畢竟他現在修煉得這樣,滴水不漏的,待人接物都這樣爐火純青。
可以說,到了他這個層面上的人很少會讓人看出他的真實想法,也不會輕易給人難堪,以免落人口實。
“你不是要給我看資料嗎?”似乎是等了良久不見她有什么反應,費南舟朝她遞出手掌。
許梔回過神,忙起身將資料雙手合遞過去。
他只掃一眼便信手接了。
之后就是他低頭沙沙翻著書頁的聲音,兩人再無二話。
一切公事公辦,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
而他待她也如任何一個下屬那樣,沒有什么異樣。好像那天他對她說的那些話,都是她的錯覺。
第47章
辦公室里很安靜,費南舟翻資料的動作不疾不徐,看得很仔細,不說話的時候看著就有些嚴肅。
說沒有緊張是假的,何況還有那日的契機。
他那日譏誚冷嘲的話再次浮現在她腦海中,許梔一顆心七上八下,好似在火油里沸騰。
好在他沒有為難她,靜靜看完,只問了她幾個比較重要的問題就放過她了。
許梔松了一口氣,正要離開。
誰知他叫住她:“你等一下。”
她脊背發麻地停住了步子,猶豫會兒才回頭。
這一聲似乎是揭開某種序幕。
如果說剛才是公事公辦的費南舟,那么此刻,似乎是談私事的時刻了。
因為他有額外的事情時都會這么說,客氣是前提,是為了接下來不客氣的話做鋪墊。
許梔有些緊張又有些害怕地望著他。
似乎是她的表情實在很好玩,他不著痕跡地笑了下,將擰上的鋼筆微微翹起,朝她的方向。
許梔這才發現,這是她剛才掉落在他辦公桌上的筆,連忙接過來。
可是,就在她手握住鋼筆的一頭時——抽了一下,沒抽動。
他修長的手穩穩握著鼻尖,一雙倦冷的眼,好整以暇沒什么情緒地望著她。
許梔一開始沒明白,繼而就有些不安了。
“領導……”
“你叫我什么?”
許梔改口:“費總……”
“再叫。”
四目相對,她被他冷淡的眸子盯得快有心理陰影了,躑躅:“……哥哥……”
聲音放軟,不覺帶上了幾分自然而然的軟糯。
費南舟已經氣笑了,松手。
那鋼筆一回到她手里,許梔感覺像是逃出了牢籠。
也不再計較他剛才的為難,快步逃離了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回到研究所,許梔連著喝了好幾口水壓壓驚,想到以后還要見面還要跟他匯報就覺得要命。
這種小事他扔給手底下的人不就行了?
許梔都懷疑他是故意折騰自己。
好在之后幾天風平浪靜,很快就到了要去京城調研的日子。
張鶴合計了一下,把她和梁葉都放到了這個名單里。
赴京那日,天氣不太好,一大早天上就灰蒙蒙的。許梔和梁葉在站臺上等了很久,中申信那邊的領導才過來。
許梔伏低做小一個一個打招呼。
這種小事上也不能馬虎,好在她一早就看過名單,按照銜位一一稱呼過去,同級的就一起稱呼,總算過關。
她和梁葉被分到了一個車廂。
中午吃飯的時候,被列車員告知盒飯吃完了,兩人只好啃了個面包。
列車抵達時已經是晚上了,幾人坐統一的商務車去招待所,在海淀那邊住下。
此時正好是四點多,吃飯有些早,干等著也不是什么事,就有人提議就近逛逛。
一行人欣然應允。
步行街上人來人往,有不少附近高校下課后出來覓食的學生,路邊擺著不少燒烤攤和炸串攤,煙熏火燎的,很有生活氣息。
“費總是北京人?”行至一半,梁葉似乎挺感興趣地問起。
許梔這才發現她換了衣裳,不再是出門前那身淺藍色套裝,上身是件乳白色無袖半高領毛衣,襯出修長脖頸,下面是件包臀裙,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風韻十足。
許梔多看了她兩眼,有些別扭地收回了目光。
相比而言,她穿得就很隨便了,妝也沒化,她忽然有些后悔。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他側目朝這邊望來,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像是心照不宣似的。
許梔的心率忽然無比加快,更別扭地別開了目光。過一會兒又覺得這樣很沒種,回頭瞪了他一眼:看什么?!
可這一次回頭他已經收回了視線,沒再看她。
費南舟私底下待人向來非常客氣,說是的。
但別人不仔細問他也不會多說一句,只含著淺淡笑意,禮貌而謙遜,看似隨和,其實待人接物很淡漠。
梁葉本來還想跟他搭話,但目光觸及那張冷淡平和的面孔,還是偃旗息鼓了。
這人太有威儀,雖不是直系領導也不敢僭越。
“應該是有些來頭的。”他們私底下談論起他時這樣評價。
也有人說是的,感覺見過世面,跟小地方混出來的,氣質不一樣。
可就算如此這個年紀混成這樣也是鳳毛麟角。
到底是有忌諱,哪怕避著他也不敢太過,只說了幾句便淺談轍止了。
許梔聽到耳中,不知為何有些悵惘,覺得他變了很多,到底還是和從前不大一樣了。
比從前更加沉穩,但也更加被束縛了。
許梔覺得自己實在是杞人憂天,實在是矯情。
她一個小蝦米還擔心起人家大領導來了?
頗有電視劇里丫鬟替主子擔憂的意思。
而且,他最近隱隱的這些動向,大有逼上梁山的意思。她是季家的人,實在不應該這么“身在曹營心在漢”。
“在想什么?”耳邊忽的傳來一道清冽低沉的嗓音。
許梔嚇了一跳,回頭,發現他不知何時撇下大部隊走到她身邊了,人站在臺階上,正彎腰湊近了望她。
明明她站在臺階上,比他還高一個臺階,但就是比他還矮半頭。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他臉上有些薄紅,一雙疏冷的眸子也不似平日那樣清明銳利,反而有些迷離。
隔得太近了,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根本不敢動彈。
許梔屏住呼吸,有種獵物被人逮住的無所遁形感。
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了,竟然就那么傻呆呆杵在那邊任由他看著,都忘記了行動能力。
“他們聊得真起勁。”半晌,他和藹一笑,略略側身朝遠處露天餐桌上幾人望去。
許梔循著望過去,果然熱火朝天的。
不明白他為什么和她說這些,她又回頭看著他:“費先生……”
“噓——”他豎起的食指點在她唇上,封住了她后面的話,略帶責怪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怪她在這種時候說不合時宜的話,太煞風景。
她的臉慢慢地爬紅了,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的指腹上有略粗糙的繭子,帶著掌心的溫熱,透過唇上的溫度一絲一縷傳遞到她心臟。
仿佛是往干涸枯竭的心臟里注入了血液,那一瞬,她的心跳無以復加。
許梔覺得自己快要因為心率過快而猝死了。
深秋的夜,晚風吹在身上有些微微的涼,身體卻奇異地生著溫。
當她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低頭在吻她了。
帶一點兒試探的吻,潮濕、溫熱,柔軟的薄唇輕柔地貼合著她的臉頰。
他似乎真的醉了,一雙冰冷的眸子不似平日那樣疏離,半閉半闔,帶點兒慵懶的迷醉。
就這樣沿著她的面頰徐徐往下,一寸寸地移動,輾轉廝磨到了她的唇角。
她沒涂口紅,只是涂了潤唇膏,很快就被他“吃”光了,唇上不再瑩潤,而是帶著一種生澀的摩擦鈍感。
許梔如夢初醒,一把推開了他,近乎尖銳地提醒:“費先生!”
他身形略晃了下,“嗯”一聲,抬手支住旁邊的鐵藝欄桿。
唇邊,仍是那抹云淡風輕的笑容,好像剛剛肆意調戲她的不是他似的。
許梔那時候想,怎么有人可能把這種事情做得這么理所當然?好像她才應該是心虛的那個人。
“我們已經分手了,請你自重!”她有點生氣地說。
他一言不發,目光很平靜地落在她臉上。
明明是很淡漠的打量,她的臉還是不受控制地漲紅了,分不清是不好意思還是氣惱。
很大一部分是她覺得自己這樣很丟人,被他一抱就忘乎所以了。
她根本就抵抗不了他的親密。
他的吻如蜻蜓點水,不似從前那樣剛猛激烈,卻帶著一種近乎依戀、回味和思念的綿長哀傷。
跨越了時光,帶著她回到了那個晚秋。
那是他們剛剛相認的時候,她有段時間根本不敢見他,覺得尷尬,一個人躲去了公司宿舍那邊,只當自己是只鴕鳥。
就在她快放松警惕的時候,有一次沐瑤喊她去景山公園那邊。
她費勁爬到山頂,在亭子里坐了會兒。
微風吹拂著她柔軟順直的發絲,遮擋住了視線,她正要伸手去撩,斜刺里伸過來一只大手替她輕柔地捋到了腦后。
許梔被嚇了一跳,差點從臺階上滾下去。
回頭,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你要嚇死人啊?!”
生氣的同時還是摻雜著幾分尷尬。
那會兒,他們正處于一種尷尬又親密、親密又疏離的古怪狀態。
佯裝憤怒也只是她為了掩飾內心的尷尬而已。
被他一雙清湛的眸子含笑望著,她臉上強裝的憤怒也維持不下去了,狼狽地別過頭。
他屈身伏在她耳邊,在她還沒來得及回頭時,開始細致地吻著她的面頰。
許梔覺得自己好像在生著一場大病,身上又冷又熱,格外難受。
衣裳也被他褪了下來。
她仰頭,臉蛋紅紅的,欲語還休地望著他,水潤的杏眼里一片潮濕朦朧,像有一把小鉤子。
豈料他笑而不語,脫下自己的大衣把她裹起來,橫抱著往山下去了:“你的衣裳濕了,沒發覺嗎?”
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裳濕漉漉的,褲腿的地方還有些濕,估計是剛才上山時不小心沾到的。
她的臉這下完全漲紅了,完全不敢抬頭,像只小粽子似的被他抱在懷里一路走下山去。
那日的景山傍晚時下過一場雨,草叢里都是濕漉漉的,他抱著她走到山下時,從肩膀往下都沾濕了。
她身上倒是很干燥,還帶著溫熱,被他從懷里釋放出來時,像只新鮮出爐的小包子。
這時她已經忘記自己剛才會錯意的事兒了,誰知他冷不防又提醒她:“小姑娘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你以為我要干嘛?”
說的是剛才她那副任君采拮的樣子。
她垂著頭,滿臉暈紅,再不敢吭聲了。
頗有種上課開小差被叫家長的感覺。
真是,糗死了!
明明也不是小丫頭了,可在他面前,還是會被他逗得忍不住露出小女孩的純真。
他總能勾起她殘存的羞澀。
許梔抿著唇,強令自己拉回思緒,不再去看他。
她低頭看自己腳下的影子,和晃動的樹影糾纏在一起,撲簌簌地搖曳,像她此刻的心情。
可他仍靜靜望著她。
她說不要再靠我那么近,你我要保持距離,請你自重,他便含笑后退了三步,和她保持了一段安全距離。
從始至終,從容而紳士,儒雅而平和,好似沒有任何的逾矩。
可面上殘存的濕漉感分明在告訴她,剛才這人借酒輕薄,是有多么得不合規矩。
這份平淡和從容,本身就蘊著幾分肆無忌憚的恣意。
她的臉頰一陣紅一陣熱,想生氣又不知道要怎么發火,憋屈得很。
尤其是目光一觸及他那雙風波不動的眸子,望見他眼底隱隱的莞爾,臉上的熱意就更高。
他的風流藏在儒雅和深沉的外表下,輕易窺不見。
遠處,他們吃完飯過來了,說笑聲越來越近。
許梔更加心驚,在他含笑的注視下逃也似的扭過頭,堅決和他劃清界限。
只是,紅彤彤的耳垂還是泄露了些許心緒-
這次調研他們在北京待了近一個禮拜。
頭兩天許梔去了一趟公司總部,例行匯報,之后就沒有什么事情了。
領導不傳喚的時候,他們就自己做自己的事。
費南舟倒是很忙,會議不斷。
作為他點名幫忙準備資料的那個,她經常被叫過去陪著他下去工廠,許梔都懷疑他是故意整她的了。
可望著那張開會時端坐上首、風波不動的面孔,她又馬上打消這個念頭。
覺得稍稍升起都是對他的褻瀆。
這日她和往常一樣拿著資料站在會議廳外等著,百無聊賴時,不時透過玻璃門觀望他。
費南舟開會時很專注,她這樣明目張膽地打量他他也沒什么反應。
這個時候,她才能肆無忌憚地盯著他看。
心里也在感慨,他為什么生得這么好看。
許梔見過不少長得帥氣的男人,但沒有一個人能和他比擬。
她這樣癡癡地盯著他看了很久,久到他說完了,端起茶水喝一口,目光不經意朝這邊望來。
就這一眼,將她窺視的樣子盡收眼底。
他沒有什么表情地挑了下眉,擱下杯子,就那么眺來平靜卻意味深長的一眼。
許梔連忙撤回目光,心跳得極快。
會議結束時,幾個董事從里面魚貫出來,不少都是在京顯赫的人物,她一個也得罪不起,甭管是誰路過都笑臉相迎,也不管人家搭不搭理她。
一姓鄭的董事跟人說話呢,從她身邊徑直過去,都沒打個招呼。
直到聽到她又在后面跟費南舟搭話,口稱“費先生”,挺熟稔的樣子。
鄭董事剎住步子,回頭時眼中多了幾分詫異:“小許和費總認識?”
許梔不知道要怎么說,費南舟已經開口:“老朋友。”
鄭董事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待她熱絡了不少。
說完又要請他們吃飯,費南舟似乎不打算跟他寒暄,婉言拒了。
“那就不打擾你們了,改日再聚。”鄭董事意味深長地看了許梔一眼,笑著離開。
許梔臉上麻麻的,總感覺他那個眼神有些曖昧。
過一會兒抬頭,發現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有些難為情:“干嘛?”
“看你。”他淡笑。
許梔噎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會這樣說,眨了下眼睛愣是沒憋出什么。
費南舟心情頗好地往前去了。
許梔覺得自己輸了一局,在原地躑躅了很久,直到他走出幾步復又駐足回頭:“還不跟上?”
她的模樣還挺倔強的,聽見他喊她了,才小跑著跟了上去。
只是,表情仍有些不對付。
費南舟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唇角的弧度卻沒落下過。
下樓、出園的過程不算長,可她已經追他追得腿快斷了。跑出一段路,她終于受不了停下來,呼哧呼哧喘著氣,憤怒地瞪著他的背影。
他后面像是長了眼睛,攜著文件悠然回頭,就那么站在那邊觀賞似的望著她。
許梔臉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她來不及藏好氣呼呼的樣子,所有的狼狽都被他一覽無余了。
這么互相瞪了會兒,她半點兒沒討到好,有些負氣地收回了目光。心里想,跟他置氣?
他只會像欣賞孩童耍寶般觀賞她的一系列行為。
她呢,只當給他唱了場大戲,丟人不說,半點兒占不到便宜。
許是她氣悶的樣子實在可愛,他緩下步子側望她:“想吃什么?”
許梔不搭理他,低頭數著腳下的石子。
“請你吃飯。”他是近乎寵溺的口吻。
許梔的耳朵不自覺地紅了一下,又連忙哼了一聲,保持住本心。
“去哪兒吃都可以嗎?”
“嗯,說說你想去哪兒。”費南舟笑著說。
“釣魚臺也行嗎?”她有心為難他,知道這地方不好隨便進。
“當然。你就是想去ZNH吃,大門也為你敞開。”他步履優容,把件別人覺得難如登天的事兒說得輕描淡寫。
許梔終于又忍不住抬頭看他。
卻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唇邊隱約含著一縷笑。
微風拂過他襯衣的衣角,略略翻卷起一邊,很快又墜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應該快點收回視線,可目光就像是黏住了似的,根本移不開。
心里懊惱了一遍又一遍,她暗罵自己沒用-
國賓館之前來過,需要提前登記,這次費南舟出示了一個什么通行證,直接就放了行。
他們先去逛了禮品店,然后才去吃飯。
許梔蠻喜歡這地方的菜的,精美又合她口味。只是,吃飯時費南舟只拄著頭支在那邊,握成拳的手抵著下頜,也不吃,只靜靜望著她。
許梔吃東西的動作慢下來,出于人道主義精神,給他夾了一顆丸子:“……你也吃啊,干嘛只看著我吃?”
費南舟笑了下,用筷子撿起那顆丸子吃了。
他吃東西很有規矩,嘴里有東西的時候絕不開口說話,下頜有規律地咀嚼著,慢條斯理地給吃完了。
許梔不咸不淡地刺了他一句:“講究人。”
說完還略抬了抬下巴,挺傲嬌的。
費南舟當聽不懂,只淺淡一笑:“謝謝夸贊,愧不敢當。”
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甚至一點兒力道都沒反彈出來。
許梔有些氣餒,不跟他抬杠了。
“多吃點兒,我看你都瘦了。”半晌,費南舟忽然這樣說,手里筷子給她夾了不少菜。
許梔清瘦的身軀輕輕地顫抖起來,強忍著才沒有落淚。
第48章
哪怕表面再裝作不在意、甚至是刻意擺出刁蠻的樣子,她也不能避諱、逃避不了——自己對他的在意。
許梔覺得自己應該跟他保持距離,免得哪天就控制不住原形畢露了。
那她也太朝三暮四沒有原則了。
明明那時候已經說得那樣清楚、拼命地想要逃離。
現在這樣沒原則又算什么?
何況他現在和季家又是那樣緊張的關系。
這頓飯她一開始吃得挺開心的,后面就有些沒滋味了。
但不想辜負他一番好意,還是吃了不少東西。
費南舟多看了她幾眼,看出來了,溫聲道:“不想吃就別吃了。”
許梔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他溫柔地跟她說上幾句話她就完全淪陷了,恨不得插上翅膀撲到他懷里蹭啊蹭揉啊揉。
她覺得自己真的是無藥可救。
這種懊喪的情緒包裹著她,她低頭默默吃著碗里的湯羹。
費南舟看她一眼,小嘴一張一合,一小口一小口的,發絲滑落時,細軟的手撩一下,撥到耳后,露出掩藏在發絲下的白玉似的耳垂。
她不知道,她這副樣子有多勾人。
一直知道她美麗,兩年過去,似乎出落得更加誘人了,曾經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現在才真正盛放。
這段時間他也聽了不少關于她的事,以及她和陸京臣的傳言。
似乎察覺到他強烈的目光,許梔不安地抬頭,遲疑之下,遞出個詢問的眼神。
費南舟不咸不淡地收回了視線,沒搭理她,手里扣著酒杯,慢條斯理地喝一口。
許梔皺了皺鼻子,在心里暗啐一聲:擺什么譜?
費南舟輕輕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
許梔心里一驚,像是小動作被他捕捉到了似的,表情立刻安分了。
費南舟沒有找她的茬,只掃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許梔當時心里松了口氣,覺得自己逃過了一劫。
豈料,他們走到走廊處時他忽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抵到了墻面上。
許梔被困在他高大的身軀和墻壁之間,一顆心已經紊亂得不像話。
她緊張地出了一身薄汗,那一刻,好像陷入了泥沼中,不能掙脫。
明明她只要伸手就能推開他的。
不知道過去多久,耳邊聽到他沉悶的一聲笑,似乎還藏著幾分譏誚和戲謔,問她:“你這么緊張干什么?”
“我哪有緊張?”她不甘示弱,拼命瞪圓眼睛望著他,試圖掩飾自己的緊張。
“真的不緊張?”他目光上下打量她,眼底含了更深沉的笑意。
可就那樣一瞬不瞬,如探照燈一樣將她牢牢鎖定。
許梔知道自己在這一刻應該立刻回答“當然”,可嘴巴就像是被膠水黏住似的,怎么都張不開。
她不擅長說謊,一早就知道這點,所以也張不開這個嘴。
只是瞬間的遲疑,費南舟眼底的笑意已經快要溢出來。
他又笑了一聲,輕柔而蠱惑的笑聲回蕩在她耳邊,一聲一聲好似要往她心底鉆去。
許梔還保留著殘存的理智:“別在這兒……”
一出口就覺得好像有什么崩壞了。
這話太有歧義了,不像是拒絕,倒像是欲拒還迎。
分明她不想說這樣的,她想說的是不要這樣。
可此刻收回已經來不及了,怎么看都像是欲蓋彌彰。
果然,她瞧見費南舟牽了下唇角,捻她的唇,很認真地問:“那去哪兒?”
許梔快要瘋了:“你正經點兒!”
她現在只想回去。
好在有人過來了,費南舟大發慈悲地放開了她。
如蒙大赦的許梔跟他站離了幾步遠。
沒想到來人是之前見過的那個鄭董事,笑著跟他們打了招呼,目光有些探尋地在他們身上打量了一圈,這才收回。
雖然他什么都沒說,許梔還是有種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覺。
眼睜睜看著鄭董事走遠,許梔一顆心才落回去。
回頭卻對上了他戲謔的眼神,許梔又覺得面上火辣辣的,扭過頭不跟他說話。
他竟然也沒有繼續調侃她,只平和地說了一聲:“走吧。”
但仔細聽,又帶著某種誘哄。
許梔下意識就聽從了他的話,慢慢地跟在了他身后,跟著他一道走了出去。
那天回到住處,許梔一顆心仍然不能平靜。
這算是什么啊?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她瞥一眼,竟然是費南舟發來的。
許梔沒有搭理他,把被子往頭上一蒙打算睡覺。
可手機還在響,她打算關機,但轉念一想怕他直接過來找她,只好接通了:“干嘛?!大半夜的!”
這道聲音里是帶著火氣的。
費南舟的聲音聽上去倒是和往常一樣:“想和你說說話。”
“我都打算睡覺了!費先生,你不覺得你這樣很沒意思嗎?”
“不會啊,我覺得挺有意思的。”他還是那副笑。
好像不管她多生氣多炸毛,永遠包容她一樣。
這份定力許梔望塵莫及,在意識到怎么樣也只能自己崩潰而他絲毫不受影響后,她強令自己冷靜了下來,打算和他好好商量:“你到底想怎么樣啊?”
“我說了,想和你說說話。”他似乎永遠都是那副沉穩端肅的樣子,好聲好氣的商量口吻。
可放在此情此景就有幾分咄咄逼人的味道。
他越平靜,越彰顯他的有恃無恐。
“別太欺負人了!”
“就算是欺負你,那又怎么樣?”他的語氣像是在說,你又能怎么樣一樣。聽著很平和,似乎又非常愉悅。
許梔無話可說了,因為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咬牙切齒了半晌,她壓低了聲音說:“小心我去舉報你!”
“舉報我什么?”他還真挺有閑情逸致的,真打算逗逗她。
“舉報你性騷擾!”許梔生氣地說。
費南舟淺笑了幾下,側頭攏一根煙,點了:“那你去舉報吧。”
許梔已經徹底敗下陣來,根本嚇唬不到他。
“我要睡覺了!”她泄了氣。
“你睡吧。”費南舟不知想到了什么,默了會兒,然后很低很輕地說,“我就想聽聽你的聲音。”
那一刻,許梔完全說不出任何話來。
話筒里傳來很輕很輕的啜泣聲。
他反倒慌了神:“你說你,剛剛那么說你都沒哭,怎么現在哭了?”
“都是你招的!我也不想哭的!淚腺發達不行啊?!”她一邊哭還一邊氣勢洶洶地質問他。
費南舟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的不是,行了吧?我跟你道歉,可不可以?”
“道歉有什么用?我現在已經傷心了。”
“那我給你講故事?”他以前就這樣哄她的。
許梔沒有吭聲,他當默認了,慢慢地給她講起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
許梔一開始根本沒有說話,在他快要講完時才開口,說土死了,什么年代了還講這種故事,沒想到你經驗漲了知識面沒漲。
“怪我,這兩年太忙,都把給梔梔講故事的技能落下了。”他一副寵溺的口吻。
許梔受不了了,寧愿他罵她一頓。
這樣循循善誘、耐心之極的溫柔,于她而言是陷阱,也是裹縛著她的網,不能掙脫。
她好像一只被蜘蛛絲纏住了翅膀的飛蛾,不得掙扎,只能被動地被拉入盤絲洞。
“我恨死你了!”許梔控訴道。
為什么還要出現在她面前,出現就出現了,為什么還要再撩撥她?
不知道她得用多大的勇氣才能離開他嗎?
離開他的那段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兩年過去好不容易走出來了,將那段記憶珍藏在深處,他偏偏不放過她,偏要她想起那段過往。
一顆心是說不出的難受,她逃也似的掐斷了電話。
那晚,許梔的眼睛哭得像桃子那樣腫。
留京的這一個禮拜,她之后沒怎么跟他說話,甚至刻意避開他。
好在煎熬的日子總算過去了,月底前她回到了南京。
入冬后,天氣愈發嚴寒。
陸京臣來看過她兩次,一開始都是聊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后來有一次狀似無意地提起她關于婚姻的想法。
彼時,許梔坐在梳妝鏡前摘耳環,聞言怪異地多看了他一眼,挑了下眉,似乎是沒想到他也會問出這種女人關注的八卦問題。
她的表情讓他無語,他摘下皮手套拿在手里,在一旁坐下:“怎么,我不能問嗎?”
這一次目光炯炯望著她,似乎是來真格的了。
這個男人此前一直維持著高傲、風度的面具,此刻才展現自己的真實目的。
但許梔覺得,這種強勢而直接更像是他為了掩飾內心真實目的的偽裝。
她覺得此刻他其實是有點緊張的。
因為他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他平時都很松弛,不會這樣。
她像只小狐貍一樣狡黠一笑,沒答,而是回頭繼續對著鏡子描眉毛:“你猜。”
輕飄飄的一句話,把陸京臣給搞破防了。
他氣笑,無奈地搖了搖頭,也像是自嘲,似乎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跟我結婚不好嗎?其實我們挺適合。”
“你對婚姻的看法就是‘適合’?”
“適合才能長久,愛情這種東西太不切實際。”他略搭著膝蓋,轉頭望向飄窗外。
許梔很詫異地回頭看他,不明白他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對于愛情似乎都很悲觀。
“你不相信愛情?”
他搖搖頭,甚至沒有回頭便回答了她的話:“我只是不相信人性。”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地方,他徐徐說,“喜新厭舊人之常情,愛情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太不牢靠了。”
許梔盯著他,想透過他平靜冷淡的面具看到別的,然而她失望了。
“你希望我跟你結婚?”這一刻她也不是沒有這么想過。
如果一定要找個人結婚的話,陸京臣似乎是不錯的選擇。
他豁達而成熟,且也不是那么執著于愛情。
那天她給他的回答是“容我想想”。
可自那之后,陸京臣找她的次數就勤了很多,似乎真的是在為這段裨益頗多的聯姻而努力。
許梔有些搖擺不定。和陸京臣結婚,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至少,可以徹底擺脫過去。
不久后,她和朋友在大排檔上喝多了,他過來接她。
許梔搖搖晃晃地推開他,說不用他管,說都過去了干嘛還來找他。
他先是微愕,爾后駐足盯著她看了會兒,也不急著帶她回去了,而是在她對面坐下,給自己也開了罐啤酒。喝一口后,他平靜地低頭轉了轉酒瓶,問她:“你還喜歡費南舟?”
許梔差點跳起來,就見他抬起了頭。
他遞了個“勿怪”的微笑給她,唇角微微抿起,有些痞氣,跟他平時剛正、一本正經的樣子不太一樣。
許梔的酒醒了幾分,也平靜下來,在他對面坐下,氣呼呼地說:“說吧,你怎么知道的?”
“聽說過。”
許梔拿著啤酒罐的手停下,這酒也是喝不下去了,挫敗地捂住腦袋:“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你在南京都聽說我在北京的事兒了?”
他憋著笑,似乎覺得她這樣特別可愛:“不是,我認識費南舟,正好和他們那個圈子有些關系。”
“你這解釋跟沒解釋一樣。”反正她是“臭名遠揚”了。
他沒有讓她陷入懊惱太久,單手開了罐啤酒,扣著和她小手里的罐頭碰了碰:“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也不錯。”
“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她嫌棄地說。
他沒生氣,反而朗聲笑起來。
“走吧,我送你。”他沒讓她多喝,直接收繳了她手里的啤酒罐,把她人給架起來。
“喂喂喂,我不是你的兵。”許梔嚷嚷。
她電話這時響了。
沒多看,直接接了:“喂——”
那邊還未說話,陸京臣吩咐司機去把車開過來。
那邊也就真的安靜了那么會兒。
然后,低沉平和的嗓音才又響起:“這么晚了還沒回家?”
平和里透著熟稔。
許梔愣住了,臉不知怎么有些尷尬的燒紅,下意識推開了身邊人。
陸京臣也挑了下眉,看向她的手機。
電話還沒掛斷,也沒有要掛斷的意思。
許梔了解費南舟的性格,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一下子就慫了:“我馬上就回家。”
“地址發我。”他的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啊?”
“地址。”
許梔只好報出了地址。
他說:“在原地別動,我來接你。”
然后這位在外向來很沉穩的領導還真不客氣地掛了電話,變相地把陸京臣晾在那邊。
許梔不知道他是真的破防了,還是就是故意的。
也許大概可能——他就是故意的。
這也太尷尬了。
許梔回頭看向陸京臣,斟酌:“要不你先回去?”
誰知他笑了笑,唯恐天下不亂地說:“不了,我跟他也算有些交情,打個招呼再走也不遲。而且,我也不放心大半夜把你晾在路邊。”
“你認識他?”許梔頭皮發麻。
“不熟,只是有些交情。”陸京臣笑道,似乎覺得她此刻的表情特別好玩。
第49章
費南舟比許梔想象中要來得早,而且還是他親自停車。
車往路邊一停,勾著車鑰匙徑直朝這邊走來。
許梔縮著頭,壓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不過,她想象中天雷地火的場景沒有出現,陸京臣抄著手上下打量了他會兒,笑道:“好久不見。”
費南舟也笑,回以同樣的審視。
半晌,還是陸京臣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來南京也不來看我?”
“你要真想看到我,什么時候不能看?”
陸京臣哈哈一笑,揭過了這寒暄話。
他們在塑料桌上坐下,繼續吃他們的烤串喝他們的啤酒。
許梔聽了會兒懂了,他倆以前是一個軍校的。
“沒想到你會調來南京,四九城土生土長的太子爺。”陸京臣低頭從煙盒里敲一根煙,咬在唇角用打火機點燃了。
火光亮起的那一瞬,他的眉眼被橘色的亮火暈紅了片刻,復又寂滅。
這讓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比平時還要冷。
費南舟將他扔下的打火機在指尖輕輕地轉,噙著笑:“沒辦法,和家里的老頭子鬧翻了,可不得另尋出路。”
這話像是開玩笑,但聽著似乎又不像是玩笑話。
陸京臣多看了他一眼:“真的假的?”
“我瞧著像是會在這種事情上說瞎話的人?”
陸京臣抿了絲笑,手里的啤酒罐和他的碰了下。
喝完這一罐,他起身告辭:“時間不早了,不打擾你們了。”
費南舟起身要送他,被他拒了,離開時頭也不回只朝他們擺擺手。
“……你們認識?”許梔實在好奇,踢了踢腿。
費南舟笑了笑,給她空置的杯子里倒啤酒:“同校,不過不熟。”
“看出來了。”許梔抿唇一笑,似乎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慨。
他看她:“相親對象?”
許梔一怔,才明白他說的是最近她和陸京臣的傳言,臉一熱:“瞎傳的。”
其實之前動過這念頭,可當他一雙漆黑沉靜的眸子望著她時,忽然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她臨時改了口。
原以為他是過來興師問罪的,誰知漸漸成了這樣的結果,倒是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好好說話了。
后來他們還單獨坐大排檔上吃了會兒的擼串。
夜風拂面,許梔喝得有些高了,忍不住閉了閉熱意徐徐的眼。
又抬起手臂用冰涼的手背碰了碰眼皮,感覺稍微舒服了些。
眼睛上那種火熱的感覺稍稍消退。
說來也怪,她每次一喝酒不止身上熱,眼睛發熱更加明顯。
“我送你回去。”費南舟看她狀態不對,勾了她的包,一手將她架起。
許梔跌跌撞撞地跌靠入他懷里,一張口,沖他打了個酒嗝。
還仰頭對他笑呢,有點兒小得意。
她喝醉的時候膽子就特別大。
可費南舟此刻無暇關注這些,低眸定定望著她,喉結略滾動了一下。她比以前愈加柔媚動人,前凸后翹,腰臀比例完美,柔軟的身體貼著他時,一股無名燥火從四肢百骸升起。
他深吸口氣,在她還睜著眼睛懵懂地望著他時,抬手扣住她的后腦勺,狠狠吻了上去。
她一開始還嗚咽著掙扎了一下,小手捶在他肩上,后來被吻得彎下腰去,覺得抵抗不了就干脆放棄抵抗了。
沈謙將車開過來,費南舟將她打橫抱到了后座。
許梔已經有些醉意了,睜不開眼睛,由著他帶回酒店。
他抱著她等房卡的時候,旁邊有對情侶一直在看他,估摸著是覺得他有點可疑,可目光一瞥到他這張卓爾不群的臉上,又沒好意思開口。
這種皮相,不至于要靠灌醉來泡妞。
許梔喝多的時候很不乖,在他懷里扭來扭去。
費南舟吩咐沈謙將車停到地下,鉗制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改為單手抱,空出的另一只手接過了房卡,跟前臺說了聲謝謝便上了樓。
快捷酒店,房間不大。
門卡插入時雪亮的燈自動亮起,費南舟皺了下眉,低頭看她一眼,過去將大燈關了,改開了床頭的小暖燈。
床很軟,許梔一倒上去就舒服地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
費南舟彎腰替她脫下鞋子,依次將外套、褲子之類的脫下來,幫她蓋上了被子。
睡相極差的她一下踢掉了被子。
費南舟無奈地搖了搖頭,彎腰又替她拾起、蓋好。
只是,低頭時瞧見她安靜軟糯的睡顏,到底是沒有忍住,彎腰又吻住了她。
清甜溫熱的氣息讓他燥郁的火再次升起,在四肢百骸亂竄。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強令理智回籠,松開了她。
許梔這次真的睡過去了,沒有醒來,烏黑的睫毛輕輕地動了下。
費南舟屈身坐到床邊,就這么靜靜望著睡著的她,良久無言-
許梔翌日醒來時,腦袋還有些昏沉。
宿醉的感覺不太好。
她揉了揉發疼的腦袋,忍不住發出一聲嚶嚀。
耳邊卻聽得一聲低沉的輕笑:“醒了?”
許梔愣怔下抬頭,看到了坐在床尾的費南舟。
他似乎也是剛剛起來,手里扣著一只杯子,正慢條斯理喝著。
許梔沒想到他也在這兒,暫時失去的記憶似乎開始回溯……她又揉了揉腦袋,表情呈現了些許空白。
“我們……”她略帶詢問的目光望向他,像是微笑地在跟他尋求某種共識。
費南舟忽然就很想要逗逗她,平淡地將水杯撂到了一旁,手搭在膝上:“你說呢?”
許梔的大腦有那么會兒的空白,心跳得特別快。
“怕我?”他好整以暇的,漆黑清澈的眼底浮現一抹笑意。
這抹笑挺壞的。
許梔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很快就察覺出來不對勁了。
意識到自己被他給耍了后,她有點惱羞成怒了,可一對上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又一陣底氣不足。
躑躅了會兒,許梔站起來:“我去洗漱。”
費南舟沒有攔著她,在原地目送她進了洗手間。
許梔卻覺得身后始終有道目光追隨著她,一顆心更亂,擠牙膏的時候都擠到了外面。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不容置疑地從她手里拿走了牙刷和牙膏,替她擠好,又遞還給她。
許梔看他一眼,他往后靠,抄著手抵在墻面上。
兩人只隔著一米距離,就這樣互相凝視著。
許梔卻覺得他的目光如影隨形,如探照燈一般將她每一寸都分析了個干凈。
她明明可以躲開的,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好像根本躲不開似的,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大手按著她的后腦勺將她禁錮在那邊。
“你干嘛這么看著我啊?”她一開口就是軟糯清甜的聲音。
過去兩年,她這音色一點兒都沒改。
費南舟挑了下眉,露了個清淺卻不達眼底的微笑。
他說:“行了許梔,別在我面前露出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還不知道你嗎?吃一塹長一智,我可沒那么容易上當了。”
外表是嬌滴滴的,可心腸比誰都要狠。
費南舟忖度的目光平和中帶著冷意,讓許梔無力招架。
她的思緒似乎又被牽扯回從前,想起那些甜蜜的日子……可再甜蜜也是籠罩在朝不保夕的陰影里。
她那時候多想擁抱他,多渴望一直擁抱他?可只要一想自己的存在對他的前途會產生各種隱患,被他家里人那樣抵觸,她就覺得很傷感。
后來連小時候向來很喜歡她的姚雁蘭都忍不了,讓她離開。
她也失去了很多,承受了她不能承受的痛苦。
她希望多笑一些,把這些不愉快不開心的事情忘記,可他偏偏要三番兩次出現在她面前,偏要舊事重提。
“你就這么恨我?非不讓我好過?”她泄氣地說。
“討厭你?”昏暗的衛生間里,僅有的兩盞壁燈映照出他冷峻漠然的臉,唇角的一抹弧度,分明帶著譏誚和輕蔑。
許梔心臟不斷震顫,狼狽地垂下頭,不敢再和他對視了。
頭頂覆上陰影,是他走過來了,高大的身影如山岳一般將她牢牢壓在底下。
她手指揪住身后的臺面板,一退再退,直到退伍可退。
他抬手就攬住她一截纖腰,將她抱到了臺面上。
這個擁抱來得太猝不及防了,被他灼熱而強烈的氣息一撲,她的呼吸也不穩了,像是陡然被關到了一個悶窒的小匣子里。
許梔驚慌地要去推拒他:“你干什么?”
他抬手替她將鬢邊弄亂的發絲緩緩捋到耳后,沒有跟她商量,直接低頭含住她的耳垂,深深嗅著她發間的香氣。
他火熱的掌心貼在她脊背上,隔著那薄薄的一層衣衫,密密匝匝的熱意不斷涌入她四肢百骸,燒得她臉頰通紅,快要被溺斃了。
她多么努力才能穩住心神,可耳朵已經紅得不像話。耳邊聽到他沉悶的低喘聲,壓抑的、克制著,像是心里關著一頭猛獸。
她的裙擺都被盥洗臺上的水弄濕了,像是揉皺的花,亂七八糟地堆疊在屁股上。覺得難受,她吸氣,嗚咽著控訴。
他說抱歉,替她將弄濕的衣料又往上卷了卷,鼻息間卻是更不懷好意的笑。
這哪里是在幫她?分明是在趁機調戲!
許梔咬著唇控訴:“流氓!”
“怪我。”他嘆息一聲,修長的手指支在她身側,“每次和許小姐在一起的時候,都忍不住心跳加速,手腳都忘了怎么放了。”
許梔瞠目結舌:“你……你你你……你這么大一個領導,怎么還撩騷呢?!”
她又生氣地說,“你還知不知道禮義廉恥?”
“我不懂,許小姐教我。”他一本正經地說,手里掬了綹她鬢邊垂落的汗濕的碎發,輕輕一扯。
許梔登時頭皮發麻,像是神經緊繃的一種條件反射。
第50章
許梔真的沒想到他現在會變得這么不正經。
張口就調戲她臉色都不帶變一下的。
她眨了眨眼睛,跟他對峙了會兒都沒反應過來,直到他都淺淺笑開了。
許梔才有幾份惱怒,覺得他又在作弄她。
她站起來:“我要回家了。”
“我送你。”他隨之起身。
“不用!”她語氣硬邦邦地說。
“聽話。”他的眼神里蘊含著幾分壓迫的意味。
許梔不敢觸怒他,但心里也是慪著氣,兩人就這么不遠不近逼視著對方。
過一會兒,費南舟率先笑了。
不過這個笑容落在許梔眼里有種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好吧,我送你回去。”他很好脾氣地說。
許梔當時還楞了一下,覺得他怎么這么好說話。
但目光落到他誠意滿滿的臉上時,那種警惕反而加深了。
不過猶豫了會兒還是起身同意讓他送自己回去。
這次是費南舟自己開的車,車技竟然還挺嫻熟。
許梔坐在副駕座,手下意識放在安全帶上緊緊揪著,是個防御的姿勢。
過一會兒抬頭,發現費南舟眼角的余光在看她,似乎是好笑的樣子。
她的頭皮就刺了一下,覺得自己被冒犯到了:“看什么啊?!”
“看你。”他看似隨和沉穩實則無賴地說。
許梔被噎了一下,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反駁他。
費南舟幽幽地撩起一側眼皮,遞了個詢問的眼神給她,似乎是在反問她,怎么,不可以嗎?
許梔被這個眼神震懾住,不敢再吭聲了。
知道他這些年經歷得多,脾氣也比以前更硬了,遠不是外表這副溫和儒雅的樣子。
她不敢再去觸他的眉頭,垂著頭乖巧坐著,直到周邊的風景越來越熟悉,車已經開進了大院。
又往里七拐八彎繞了會兒,停靠在她家門口。
許梔從副駕座下來,誰知費南舟也從車上下來了,繞到后備箱的地方拿出了兩個紅色的袋子。
許梔不解地望著他,才知道他要拜訪季家。
上次季鴻朗就一副恨不得把他轟出去的樣子,他何必?
似乎看出她的想法,費南舟說:“討好一下未來的岳丈,免得以后不方便。”
許梔:“……”
似乎是覺得她的表情很好玩,費南舟不逗她了,率先邁開步子:“走吧。”
他這次還真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談事情。
進了季家就直奔季鴻鳴的書房。
許梔也就卸下了心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她去洗了個澡,換了身睡衣,然后就靠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有了困意,不覺閉上了眼睛。
不知何時她好似聽到響動聲,睜眼朝門口望去。
不知何時門開了,費南舟長身玉立駐站在門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不知道站那邊看了她多久。
許梔無來由有些赧顏,下意識伸手捂住胸口。
身上這件蕾絲粉色公主裙有些性感,胸口高高束起,勒緊了露出雪白的胸脯,她的胳膊有些肉感,這些年吃胖了一些,看著很誘人。
“看什么啊?”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游移,許梔撈過一旁的抱住抱在了胸前。
“看看你。”費南舟走過去,在距離她半米的床邊從容落座。
許梔感覺他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給剝光似的,心里那根弦一直緊繃著。
費南舟似乎看出她的緊張,笑了笑說:“你不用緊張,這是你家,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說著他略換了一下疊腿的姿勢。
落許梔眼里,他比她這個主人還要悠閑自在。
哪里是不會對她做什么的樣子?
他只要坐在那邊,對她就是天然的威脅。
她一直警惕地望著他。
可能是屋子里有暖氣的緣故,有些熱,費南舟將大衣脫了下來,放到一側的床邊。
“你干什么?!”許梔更加警惕,心里警鈴大作。
費南舟怔了一下,失笑,解釋道:“太熱了,我把外套脫一下。”
他舉起手,好像她手里有槍對準他似的。
落許梔眼里卻是赤果果的調戲,他分明就是在戲弄她。
臉上端的是一副儒雅清和的模樣,骨子里就是在玩兒她。
她忽然覺得就是在自己家、自己的房間也不是很安全。
可來者是客,她又不好趕他走,心里還挺糾結的。
“你有什么事嗎?”許梔問他。
“想跟你聊聊。”他瞧著挺好說話的樣子。
許梔望著他:“聊什么?”
他也直接:“復合。”
許梔微微睜大了眼睛,盯著他仔細看了會兒,確定他不是再開玩笑才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當然她不是再陳述這個事實,只是在提醒他他們之間沒有可能了。
曾經的障礙,難道如今就不復存在了嗎?
所以許梔直接問了最致命的問題:“你家里人同意嗎?”
“我爸管不到我了。”他也直接,“我媽不會管了。”
許梔沉默,垂著腦袋沒有吭聲。
費南舟懂了,她還是顧慮名聲、顧慮太多。
他也知道欲速則不達的道理,轉而道:“或者我換個問題,等我明年調回北京,你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嗎?”
許梔訝然地望著他:“已經確定了?”
他垂眸笑了笑,話沒有說得太滿,只是笑而不語。
不過許梔已經從他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也真心誠意地為他高興。
“恭喜,你向來厲害,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說出這句話,心里也有幾分酸澀的味道。
只是,情緒低落地垂著頭時,沒防備他起身朝她靠近。
等她反應過來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經蟄伏在她頭頂,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他修長的手臂穿過她腋下支在了她身側,她底下的床鋪往下陷落。
許梔嚇了一跳,忍不住“啊”了一聲,驚懼莫名:“你干嘛?”
出口的聲音卻是軟糯糯的,帶著被驚嚇到的嬌。
她這人就是這樣,害怕也像是在撒嬌。
費南舟忍不住勾了下唇角,無聲地盯著她笑了一下,低頭就抵著她的鼻尖吻下去。
為了防止她掙扎,他先她一步按住了她的后腦勺,加深了這個吻。
許梔茫然地望著他,被他吻得忘乎所以,連眼淚都沁出來了。
她怎么都難以置信,他竟然會在她家里侵犯她,這么不管不顧,完全不怕阿姨聽到聲音上來查看。
約莫是她濕漉漉帶著震驚的眼神逗樂了他,他松開了她,但仍保持著那個禁錮她的姿勢,沒動,聲音里帶著一種誘哄:“和好好不好?”
許梔頭皮發麻,覺得自己的神經都繃緊了,正接收著極大的自制力挑戰。
她向來知道自己沒什么定力,所以更加緊張。
“你別這樣好不好?!”許梔無力地瞪著他,“哥,就當我求你了,別逼我了。”
他看著她,眼神靜止。
許梔下意識移開了視線,沒敢再和他對視。
四周一片安靜,好像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許梔深呼吸,再深呼吸,根本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覺得自己快瘋了。
她根本不敢抬頭去看他的表情,心里難過死了。
她也不想這樣,但她就是一個懦夫。
余光里看到他神色冷寂下來,平靜地撐起了身子:“好吧。”
四周更加死寂。
半晌,費南舟嘆了口氣,似乎是陳述似的說:“還是我不夠強,沒有讓你感覺到安全感是不是?也能理解。”
“你別這么說,是我的問題。”許梔更加不敢去看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你瞧你,怎么又哭了?我說過,不喜歡看到你哭的對不對?”他抬手輕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花,近乎溫存的姿態讓許梔渾身發抖。
她咬著唇不敢動彈,直到他低下頭,將滾燙的吻烙印在她眼角。
柔嫩的皮膚被他粗糲的手指捻出了紅痕,也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皮膚上。
許梔內心煎熬又撕扯,既無比歡喜,又抵抗這種不倫的親密。
她快要瘋了。
“算了,不逼你了,時間會證明一切。”費南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松開了她,轉身離開了這個房間。
門在她身后關上。
許梔挫敗地垂下腦袋,覺得自己真的岌岌可危-
過幾天院所有活動,要去下面鄉鎮里做一個什么調研,許梔也在名單上。
車在公路上開兩個小時,抵達那邊已經傍晚了。
她和梁葉幾人一道下來,誰知迎面就碰上了上級領導的車,幾人忙立正在原地目送幾個領導下來。
幾人里,她一眼就瞧見了穿著行政夾克的費南舟,身邊一個頭發花白的教授在跟他說話,他偶爾笑著點一下頭,目光朝這邊平直掃來時,也一眼瞧見了她,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
那個笑容和眼神,有點兒捕獲到獵物前的意味。
意味深長、游刃有余。
許梔小心臟一直跳,逃也似的移開了目光,不往那個方向看。
山上路難走,昨夜下過一場雨還很泥濘。
許梔接過小劉遞來的一雙靴子,低頭穿上,和梁葉一道跟上大部隊。
越過一道山坡,天色似乎更加陰沉了。
許梔擦一下額頭的汗,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體力不支。
“喝點兒水。”梁葉遞給她一瓶水,神色有些擔憂。
許梔知道她是擔心她拖累大部隊進度,但還是笑著道了謝。
“你要不去后面休息一下?”一人提議。
“不用,我沒什么事兒。”許梔對他笑笑,可走了兩步就天旋地轉,倒了下去。
意識模糊前,她聽到幾個同事在喊人救助,有道高大的身影撥開其余人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許梔醒來時,在一個明亮寬敞的房間里。
淺黃色的窗簾閉合著,陽光朦朧地透進來,將室內映照得挺溫馨。
身下躺著的床也很干凈齊整,柔軟的被子細心地替她掖著。
“醒了?”床尾傳來一道不咸不淡的聲音。
許梔的意識一下子清醒了,循聲望去。
穿著白襯衣的費南舟坐在那邊,低頭削一只蘋果,一圈又一圈的果皮從他白皙修長的指尖一寸寸滑落。
他頭也沒抬,很平淡的樣子,這種平靜卻讓許梔有點毛骨悚然。
她現在最怕跟這個人獨處。
“……這是在哪啊?”
“你猜。”他削完蘋果,很平淡地朝她偏過頭來,朝她揚了下眉毛,連眼尾微翹的那點兒弧度都好似帶著調侃的意味。
許梔麻麻的,感覺整個人都要炸開了。
她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遲遲沒敢去接那個蘋果。
“不吃?”費南舟丟了刀子,將蘋果擱嘴里自己咬了口。
許梔盯著他老半晌,見他沒有要對自己做什么的樣子,這才大著膽子挪過去,手悄悄去夠那個蘋果。
手都快碰到蘋果了,一截細腕猛地被他攥住。
力道前傾,她整個人都被拉得撲到了他身上,兩條腿無措地趴跪在了那邊。
“干什么?!”一副明顯受驚的樣子。
偏偏他一雙眸子漆黑平靜,鎮定得很,倒映出她驚慌失措的樣子。
她這樣,倒像是做賊心虛干了壞事的那個人。
許梔抽了一下手腕,沒抽回來。
她心里愈加慌張,四目相對時,總感覺要發生什么。
有那么一瞬,好似讀懂了他眼神里的含義。
“你怕什么?”費南舟問她。
語氣平靜地問她,連表情都是那樣冷冷淡淡的。
可落在許梔眼里卻好像平地一聲驚雷,或往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剎那間水花四濺。
“我……我沒有。”她倔強地仰起臉來跟他對視,一雙杏眼固執地望著他。
他笑了,俯身支在她身側。
就是這剎那兩人貼近的片刻,許梔已經感覺到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她想要往后退,但似乎怎么都逃避不了。
費南舟的手已經擒住了她,又問一句她怕什么。
像是問她,可目光似乎透過她看到很多年以前的過往。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亟不可待地逃離他。
因為世俗,因為父母的阻力,因為怯弱……很多很多的原因。
她說不想這樣下去了,很難過很難堪,于是他選擇了放手。
他當初的放手有很多原因。
許是為了破釜沉舟站穩腳跟,心無旁騖專注于事業,許是……覺得還有機會。
只要他不倒下,哪怕隔著萬水千山依然能等到她回頭。
有時候有些感情并不需要時時刻刻都見面。
他的手還牢牢攥著她的手,許梔有種無力掙脫束縛的悲愴感。
直到他低頭吻她,將她顫抖的身子緊緊揉在懷里。
其實她是個很心軟的人,他一抱她她就忍不住,一抱她她就會哭泣。
細細碎碎聽著好像很委屈,但又很惹人。
以前她哭一下他都要哄半天,那日卻一反常態更加兇狠,將她抵在床上又抱到洗手間,后來壓在冰冷的瓷磚上,翻轉過去。
她的臉貼在瓷磚上,像是貼著一塊冰冷的硬鐵,也像是在冰冷的海潮里欺負。
那一刻她有點恨他,但這種恨意很快被他對她更加兇猛的恨意吞噬。就連被翻過來和他對視時,她也有些膽氣不足,咬著唇避開了他灼灼的目光。
他的眼神冷冷,聲音也很冷,說了和當年一樣的一句話:“許梔,你這個感情騙子。”
她的眼淚終于無聲地流下來。
后來不吭聲了,連委屈也沒有了,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水珠,像欲掉不掉的冰晶。
他低頭吻去,也覺得撕裂一樣疼痛,又心疼地把她抱回了沙發里。
到了傍晚,夕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鋪開,像畫筆涂抹開的一絲一綹的顏色,也是血滴落池水中化開暈染的一團。
許梔平靜地坐在角落里,身上的裙子碎成了棉布。
對面的沙發里,費南舟沒什么表情地坐著,手里捻著一根煙,但沒點,只慢慢地轉著。
有那么一刻兩人好像已經無話可說。
但其實還是有很多的話要跟他說的,只是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收拾一下吧。”他丟了煙,起身離開。
那真是糟糕的一次出行。
許梔回去后,都不愿意去回想。
其實也可以堅決推開他的,但是她沒有,似乎只要表現出被強迫的樣子,就能消除掉心里的一些罪惡感。
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對他的渴望,但又無比清楚地明白現實的隔閡。
這幾乎是一個死結,沒有辦法解開。
很快就到了重陽節,家里擺了很多盆菊花,就連向來不喜歡菊花的季鴻朗也送了幾盆綠菊過來。
許梔跟他道謝,卻發現父親季鴻鳴遲遲沒有回來。
她心里有一些不安,打電話過去辦公大樓那邊。
電話響了很久都沒有接,更加深了她心里的不安。
之后她又撥了個電話出去,這一次終于被人接起了,她深吸口氣:“我是……我……”
季鴻朗原本在賞菊花,見她遲遲不放電話,目光一直盯著虛空發呆,忍不住看向她:“梔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沒什么。”許梔將電話掛斷,表情有些不自在,四處看看,把他叫到了室內。
“是這樣的……”她把季鴻鳴被調查的事兒告訴了他。
季鴻朗是個沉不住氣的人,差點跳起來,直問她怎么會這樣。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手底下的人出了麻煩,牽連到他,不過只是配合調查,應該沒什么事兒。”一邊又央他四方打聽,探查一下虛實。
季鴻朗自然是點頭應是。
因為季鴻鳴不在,這場宴客會最后變成了虎頭蛇尾草草了事。
季鴻朗也沒那么笨,隱約從她的表情里窺探出了什么,但似乎怕刺激到她,也沒多問。
許梔將他送走后,思來想去,后來還是撥通了那個電話。
似乎是下意識就想到了那個人。
雖然不覺得這件事和他有關系,但以他如今的能量,探聽一二不是問題。
只是,時隔多日再次撥通這個電話,多少還是讓她感覺到了幾分羞恥。
電話響了幾聲,在那邊被人接起,很和煦的男聲:“喂,是我。找我有什么事嗎?”
許梔有些難以啟齒,更不確定他那邊是否還有別人在。
“可以見面聊嗎?”
“好。”
想不到他這樣干脆,掛了電話,躑躅不安的反倒成了她。
有些東西來得太過容易,就讓人心里產生不安全感。
此刻的許梔就是這樣。
轉念一想應該還不至于,他總不至于真的對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