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們去。”
黎旦攔住下意識想把人撈回來的觸手,站在一旁看著兩人如同被墻壁直接分解般砸入其中。
呲啦——
伴隨別墅里生活的怨流露出異常,整個別墅都被重新啟動,頭頂燈光爆裂出火花,閃爍一瞬后徹底熄滅。
被虛假的溫馨氛圍和熾白燈光所掩蓋的異常通通顯露出來,褪去幕布,黎伊知即刻聞到股嚴重的發霉味,潮濕陰冷的空氣不斷往呼吸道爬去。
壁紙已經因為時間的久遠開始脫落,露出下面發黑的墻面,甚至能看到墻角的水漬痕跡,角落堆滿被遺忘的物品,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灰塵,生長出大量霉斑。
這才像是一間廢棄了幾十年的老舊別墅,與港口破爛船只,荒涼島嶼徹底融為一體。
黎伊知的視線不受黑暗干擾,很快看到地上遍布的鮮明痕跡,對他來說算是陌生,卻印象深刻。
當血液干枯后,它會在地方留下深深印記,這種痕跡將變得尤為顯著且難以消除。
剛開始,鮮血的紅色鮮艷而突兀,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轉為暗淡棕紅色,在地面上,墻壁上,血跡密密麻麻攀滿整間房間,無數歲月過去,他們融為一體,反射著陰郁壓抑的光線。
黎伊知似乎還能聞到來自過去的味道,屬于人類的特殊鐵銹味,他在海洋里從來沒見過那么多鮮血。
“獻祭?”
暗紅的血跡從更南邊穿過餐廳,抵達大廳,還要翻涌著向前,一直延伸到北面小房間內。
黎伊知倒也不能直接隔著墻壁透視,但結合他們之前的推測,血跡很有可能就來自無知無覺在睡夢中被抽干皮肉與鮮血的傭人們。
“嗯,南邊有很多小臥室。”
屬于傭人的臥室很好分辨,里面衣柜全是統一的黑白制服。
大部分臥室門也鎖著,黎旦過去檢查自然不客氣的直接將鎖燒掉,而展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間間好像才剛有人使用過的正常臥室。
衣服隨意掛上架子,枕頭自然凹下去一塊,被子是各種不同角度的折疊,宛如他進去前的一秒,這間臥室還在有人安靜的睡覺。
雖然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在毫無痛苦,毫無知覺,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決定的睡夢中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這是島嶼文明建立之初,還掙扎著生活在污染區內的人類常態,經過千年的努力,他們終于可以掌握一點自己的命運。
可在看不見的海洋中,世界各種各樣的角落內,總還會發生悲劇,同樣,仍有無數人為了更好的明天而努力著。
黎旦低聲且快速的說了一句話,小觸手疑惑歪頭,他聽不懂,人類說的似乎不是通用語,雖和通用語很接近,但語法繞口,音調變化更多。
似乎……更為古老?
“沒什么,一句哀悼而已,以前經常用的,現在大概也是。”
畢竟哀悼也來自海洋諸神的正統信仰之一。
愿你的靈魂化為最璀璨的星輝寶石。
傳聞中掌管哀悼,知曉亡者之姓名,訴說眾多回憶之神,祂是終局的見證者,喜愛收集最閃耀的寶石,所謂寶石既是死去后閃閃發光的靈魂,并將其帶向永恒的安寧樂園。
——渡拾鴉。
黎伊知似懂非懂的點頭,他把話語記在了心里,也跟著重復一遍,磕絆一瞬又重回流暢的語句還被人類好笑地揉了揉腦袋。
“不用念,我只是習慣了。”
黎旦其實并不相信神明,他沒有信仰,正因為把哀悼上會用到的神圣話語當成單純祝福,才會在此刻輕松說出口。
“好了,再耽擱下去要趕不上最精彩的部分了。”
人類帶著肩上的觸手團子邁步前往樓梯,上去二樓的通道光明正大擺放在大廳最里面,原本散發金光的階梯在沒有一絲光亮的夜晚中顯得陰沉。
墻紙脫落,露出下方灰白墻面,縫隙陰影中似乎藏有無形凝視,嬉笑看向敢于走上它們的人類。
階梯之上的灰塵被一雙靴子踩起,飛揚,老舊木板不可控的在寂靜中發出嘎吱作響,越是狹小的空間,越是能聞到潮濕氣息。
黎伊知感到有點不適,氣息過于熟悉,是一種融合了鹽分、海藻和魚腥的味道,濕潤粘膩,帶有輕微礦物質,就連吸盤也似嘗到了些咸濕的風縮起。
無比熟悉的,伴隨他誕生的地方。
“旦旦,樓梯間味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對的?”
這里可不是靠近海洋的沙灘,而是島嶼之上的山丘,他們甚至還在別墅里,又怎會聞到遙遠海洋的味道?
“別怕,沒……”
黎旦的聲音被震耳欲聾的轟鳴巨響淹沒,就像無數雷擊和船只的啟航響動融合在一起,震動著耳膜與心靈,下一秒,黑色海水從二樓走廊兩側涌出。
海水撞擊在一起,近乎壓抑的沉默數秒,隨即更加澎湃,帶著勢不可擋的力量翻滾下樓,在前進的道路上升起巨大墻壁,幾乎遮蔽了所有視線。
巨浪帶著難以想象的速度與力量,瘋狂奔涌向下方的身影。
生存空間瞬間被擠壓,經歷過災難的人都能明白眼前窒息般的絕望,為了保命倉皇逃走,然而樓梯上的兩人都沒能如幻覺所愿。
小觸手在海洋中見過更加洶涌的海浪,不說別的,他自己就能做到,更何況眼前的場景不過是別墅里面東西搞出來的幻覺。
假冒海水太浮于表面,黎伊知根本沒從上面感受到海洋特有的內在,那是一種極其難以用言語表述的東西,無論如何都無法模仿的特殊感受。
“沒事,都只是幻覺。”
黎旦提高音量重復一遍話語才讓小觸手聽清,接著,翻涌的海水瞬間吞沒兩者,冰冷與粘膩環繞在鮮明感官之上。
人類在這片汪洋中如此渺小,卻更加堅定邁出腳步,迎著逆流,跨過阻礙與沖擊,一步一步向臺階而上。
直至明亮的銀白光線刺穿屏障,照亮身旁,黎旦一身干凈,挺拔而立,他的火焰驅散了徘徊在走廊上的海浪,黑色“海水”瑟縮退入墻壁。
他的人類真厲害。
“嗯……別墅里的東西好奇怪。”
明明是能夠影響到思維的厲害東西,搞出來的幻覺卻不痛不癢,哪怕能力只能對精神產生影響,也不應該只是那么簡單的小動作。
黎旦顯然也注意到問題,矛盾的很,就好像看起來兇猛的野獸準備攻擊,結果萬般防備的敵人迎來的只有一個打滾賣萌,難道它還能指望讓敵人在圍觀中滅亡?
“要么它根本就沒把我們放在眼里,要么它有心無力。”
黎旦只能想到這兩種可能,無論哪一種,都證明有什么牽制住了那個東西的注意力。
別墅中還有第三方存在?
二樓的走廊空空蕩蕩,除了他們以外沒有人影,唯有兩側墻壁上密密麻麻地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作。
每一幅作品都被精心框起整齊地排列。墻面上的顏色是脫落露出灰白的米色墻紙,與畫框的深色木框形成對比,讓每一幅畫作都突兀的格格不入。
然而當你注意到畫作內容時,一切突兀又是那么理所當然。
畫面背景來自風暴即將降臨的陰云密布夜晚,不知道哪里投來的燈塔光線照亮了遠方暗黑扭曲的海面,海浪洶涌澎湃。
一道巨大輪廓在暗夜中若隱若現,不成比例的頭部裝飾著復雜的觸須,在夜風中緩緩舞動,宛如生物體最原始的惡意尋找著獵物,看上去像眼睛的地方深邃空洞,散發著幽幽光芒,仿佛能直視靈魂的深處。
整個畫面色彩以深藍和黑色為主,偶爾用冷灰或暗綠色增添幾分死寂生氣,畫作筆觸粗獷而迅速,營造出一種急促和混亂的視覺效果,使得觀看者的情緒也隨之緊張不安。
那是屬于林芝芝的末日,她將崩潰的理智全數記錄下來。
直至最后,日期靠近的畫作漸漸顯露出一個人影,人影就好像在連貫畫中穿梭,從小黑點開始變大,越來越大,背對著觀看者,從角落走到占據畫布三分之一,二分之一,最終滿載整個視線。
黎伊知窩在人類肩上,看著他慢步靠近,一處腐爛木板發出輕微回響,隨即,畫中的人影像是被聲音驚到,猛然轉身回望過來。
她的身體面部極度變形,恍若在痛苦和恐懼中掙扎,臉部特征都被夸張扭曲,眼睛空洞而突出,嘴巴裂開,展現給觀看者無聲的尖叫。
盡管整個人都像是打上馬賽克一樣,黎伊知還是能勉強看出來那就是林芝芝。
畫中的林芝芝看到他們,嘴巴裂的更大,遙遠的聲音逐漸凝實,突破畫作傳遞出來:
“歡迎……歡迎……歡迎……客人……要招待……”
林芝芝扭曲的身子從顏料中升起,一只被壓成二維的手穿過畫布,如同薄薄的紙,輕飄飄來到走廊上,晃晃悠悠隨時會被吹倒的模樣。
她只剩下一張平面,還有無數顏料從身體各處滴落,行走間在木地板上留下畫作。
黎旦嘆了口氣,將手伸向燧發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