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舒白見?虞策之站在遠處久久不動, 就知道?醋壇子?翻了?。
她抬腳走過?去,“陛下?在做什么?,怎么?一動不動。”
虞策之僵硬地側過?臉, 聲線比平常陰沉, “肉餅買好了?。”
舒白接過?熱氣騰騰的吃食,當下?啃了?一口。
汁水混著酥餅獨特的口感在唇齒中迸發?彌漫, 微暖五臟六腑。
舒白咬了?兩口,圓餅頓時多?了?兩個缺口,她又遞給?虞策之,“嘗嘗。”
虞策之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舒白身上, 眼眶紅紅, 陰沉著臉不知道?想什么?,路過?的行人看見?他的模樣?,原本臉上洋溢的燦爛笑容頓時無影無蹤。
虞策之接過?餅,在圓缺的基礎上慢吞吞咬了?一口,看上去仍舊凄楚。
舒白差點就要以?為自己是瞞著糟糠妻去偷情, 結果?被抓了?現行的渣滓丈夫。
不過?本質都大差不差, 如果?忽略掉兩人畸形的關系, 在某度層面講, 她的確背叛了?虞策之。
舒白等?他咽下?嘴里的肉餅,問:“好吃嗎?”
虞策之緩慢地點了?下?頭,表情仍然凄楚。
虞策之比標準的成年男子?體格還要大一些,寬肩窄腰, 久居上位的他早就不是在江太后手下?輾轉求存的少年了?,上位者的姿態并不適合那?些陰郁哀戚的神情。
同樣?的表情如果?由花樓里的小倌或者貴族女人豢養的面首來做, 一定會得到憐惜又或者更暴虐的摧殘。
但如果?是皇帝做出來,那?舒白只會覺得他定然是故意露出這副模樣?, 心里不知道?在暗戳戳算計什么?。
舒白忍不住笑了?一聲。
“夫人在笑什么?。”虞策之不滿地問。
舒白踮起腳,毫不顧忌來來往往的行人,雙手勾住他的脖子?,輕輕吻上他的唇角。
虞策之呼吸微窒,一眨不眨盯著她看。
“你剛才都看見?了?什么??”舒白直截了?當地問。
虞策之表情一僵,又變成那?副陰郁暴君的模樣?,“夫人想讓我看見?什么?。”
“眼睛是你的,什么?叫我想讓你看見?什么??”舒白捏著他的下?頜,語氣有些危險,對于他的挑釁顯然十分不悅。
虞策之抿唇,頓時不說話了?。
他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委屈,舒白卻也?不慣著他,勾住他的脖子?,壓著他傾身。
“我剛剛見?了?霍耀風。”舒白點破兩人之間那?層蜘蛛網,看見?虞策之驟變的神情,嗤笑一聲,“就這么?難以?接受?”
虞策之咬牙,停頓半晌才欲蓋彌彰般地掩飾,“沒有,夫人說過?他在夫人心里什么?也?不是了?。”
舒白眉眼微彎,拍了?拍他的臉,“那?你為什么?要做出抑郁不平的姿態,故意的?”
“夫人!”他別開臉,耳尖紅紅,語氣卻很沉冷,“我沒有,朕是皇帝,怎么?會和青樓煙花之人一般作態。”
舒白凝視他半晌,捏著他的下?頜逼得他繼續看向自己。
“原來陛下?是皇帝,總要陛下?提醒我,我才能想起來。”
虞策之垂目,喉結動了?動,沒說話。
舒白望著他,逐漸收斂臉上的笑意,“阿拾。”
虞策之見?她表情正色,心頭一跳,警惕地沒有立時回話。
遠處看舞龍舞獅的人群嬉鬧非常,不時發?出一聲喝彩。
年味十足的喧鬧感卻沒辦法感染舒白和虞策之。
“我有些好奇,你一直抵觸我和霍耀風接觸,我想知道?,你抵觸的究竟是霍耀風這個人,還是天下?間所有和我交談過?的男人。”
虞策之表情微變,下?意識露出心虛的表情。
雖然只是瞬間的表情變化,但被舒白敏銳地捕捉到了?。
她忽地露出戲謔的神情,語氣冷靜異常,“你真的是這樣?想的。”
“我沒有,我沒有那?樣?想過?,我怎么?會不許你和旁人交談。”虞策之連忙辯解。
“真的?”舒白慢條斯理,“如果?你騙我,我們將永遠不能在一起。”
“不。”虞策之面色蒼白如紙,仿佛一瞬間泄了?氣,啞聲改口,“我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別人奪走你。”
舒白一眨不眨望著他,神色冷凝。
“我使了?許多?手段才得到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的人,陰郁冷血,不擇手段,沒什么?情/趣,甚至一開始還裝成克己復禮的謀士模樣?欺騙你,我不是你的最優選,甚至不在你的選擇之列……”他的聲音越來越沙啞,語氣中帶著自我厭棄和難堪,“對不起,我下?次不會這樣?了?,我只是想獲取你的關注。”
他低垂著頭,垂眼看著腳下?,像是做了?錯事的孩童。
不知過?了?多?久,舒白捧起他的臉頰,她打量著他的臉,直到他細密纖長的睫羽顫個不停,呼吸紊亂,她才緩緩道:“只是這樣?”
“……是。”他抿唇,啞聲回答。
舒白牽了下唇角,在他看不到的角度,眸色卻有些冰冷。
虞策之的話最多只能信一半。
他會因為她和旁人交談兩句,就陰郁異常,害怕她移情他人的因素只占一半,更多?的是因為他過?于偏激的占有欲。
他現在學乖了?,在她面前偽裝得無害且委屈,從而掩蓋了?惡劣的本性?。
但她不打算戳破他真假參半的剖白。
因為沒有意義。虞策之的惡劣秉性?倚仗于自身說一不二的權勢,把他從高位扯下?來,或者爬到比他高的地方,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換位思考,如果?她是皇帝,她也?會把虞策之關起來,不準他輕易會見?旁人。
總的來說,可以?理解。
舒白揉了?揉他的腦袋,“相信陛下?一次。”
虞策之受寵若驚。
皇帝辛辛苦苦排長隊買來的肉餅被呼嘯的冷風一吹,頓時有些涼了?,舒白又嘗了?一口,因為太冷,便丟給?皇帝。
虞策之大抵在舒白昏睡時一直守著,也?沒怎么?進食,他沿著舒白咬過?的地方,一口一口,很快就把肉餅吃完了?。
舒白在買釵環首飾的攤販前挑挑選選,給?蕭挽和江音各選了?一枚珠花。
顧及身邊虎視眈眈的虞策之,舒白又給?他也?挑了?一個平安扣。
“給?我的?”虞策之受寵若驚。
“不喜歡?”舒白反問,“陛下?千金之軀,天底下?想殺陛下?的人數不勝數,這是給?你保平安用的,不喜歡就算了?。”
她說著就要收回握著平安扣的手。
“喜歡。”虞策之連忙搶過?來,愛若珍寶一樣?掛在腰間。
平安扣上墜著紅色穗子?,和喜氣的年節相稱,不過?嬰兒拳頭大小的平安扣用的是最劣等?的玉石料子?,平安扣和一眾價值不菲的環佩一同掛在虞策之腰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饒是如此,虞策之仍舊愛不釋手,恨不得粘在舒白身上的視線也?逐漸轉移到平安扣上。
“夫人是擔心我死于非命?”虞策之忍不住問。
“大過?年的,別說這種?話。”舒白平靜道?。
虞策之悄悄拉住她的手,一貫漆黑難以?捉摸的瞳孔中仿佛藏著璀璨的星河,“我不說了?。”
舒白懶得理他,從荷包中拿出銅板遞給?攤販老板。
“夫人送我平安扣,是不是,夫人不會再想著要殺我了??”虞策之忍不住又問。
舒白微笑著從老板手里接過?包裝好的珠花,然后面無表情看向他,“我什么?時候要殺你了??”
虞策之抿唇,他回憶起舒白拿箭射他的那?個晚上,心臟猛地瑟縮一下?,臉色有瞬間難看得可怕。
他糾結片刻,用沙啞的嗓音說:“你之前為了?江音差點殺了?我,用箭,我的臉養了?很久才愈合。”
舒白挑眉,“我以?為你會一輩子?都藏在心里,不敢和我對峙。”
虞策之情緒低落下?去,“為什么?要那?么?對我。”
舒白看他半晌,緩緩貼近他,“你不是知道?原因嗎。”
“因為我違背了?你的意愿?但江音對我來說——”
舒白的食指輕輕點在他的唇上,“阿拾,在床/上的時候你不是做得很好嗎?”
“什么??”虞策之目露茫然。
“全心全意信任我,把一切都交給?我。”舒白緩緩說。
虞策之愣住。
“我們之間理當如此。”舒白掙開他的手,摸上他的后脖頸,令他微微傾身,“你顧慮太多?,也?太不馴了?,不僅如此,你還要偽裝成馴服的樣?子?,但實際上你只有在床/上的時候偶爾可以?乖一會兒,只要一恢復精力,你想得最多?的是掌控我,反噬我。”
虞策之瞳孔晃動,咬牙反駁,“我們很契合,你不是也?很喜歡我反抗時的樣?子??”
“床/上的反抗姑且叫情/趣,床下?的呢?”舒白慢條斯理,“如果?你把一切都交給?我,我會容忍你一切不馴的情緒,但你一直都在掩藏你所擁有的權力和地位,你從不在我面前透露帝王的權威,不是因為你想尊重我,而是因為你把皇帝的權力當做底牌,對我嚴防死守,一旦我們穩定的關系斷裂,你就會用它來‘處置’我。”
“我說的對嗎?”舒白輕聲問。
虞策之咬緊牙關,不承認也?不再反駁,只是死死盯著她看,一只手緊緊攥著腰間那?枚剛掛上去的平安扣。
不知過?了?多?久,他鼓起勇氣,澀聲問:“你說這些,是想做什么??我說過?,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我也?可以?等?著你來拿。”
他身體發?出輕微的顫抖,語氣發?顫,“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
舒白望著他,正要說話。
他忽地伸手,不管不顧將舒白擁入懷里,嗚咽道?:“別逼我,我不能沒有你,你也?喜歡我的是不是,你舍不得離開我,別逼我。”
舒白感受著他身體一陣陣戰栗,眼睫低垂,遮住眼底的情緒。
良久,舒白慢慢擁住他,輕輕嘆了?口氣,哄道?:“是我不好,除夕這日還故意刺激你,讓你這么?害怕。”
虞策之抖得更加厲害,舒白側頭,吻著他的頸部以?示安撫,“怕什么?,我會找到令我們兩個人都安心的辦法,我會讓你全心全意依靠我。”
“至少現在,我不會離開你。”
她低聲哄了?許久,帝王的軀體才逐漸停止顫抖。
虞策之攥著她的衣角,執拗地說:“別騙我,如果?你真要離開……提前告訴我,我們好好道?別。”
戚辨領著兩個侍從擠過?人群,姍姍來遲。
舒白沒有看見?宋祁,猜測宋祁應當是在虞策之去排隊買肉餅的時候就到了?,所以?虞策之才敢放她一個人在人群里閑逛。
舒白牽著虞策之溫暖的手,仗著虞策之身份的便利,登上了?閑人免入的角樓。
兩人肩并肩看著月色西沉,靜等?新年的到來。
/
秋郡,玄荼城。
過?了?子?時,此起彼伏幾近響徹云霄的爆竹聲終于停歇下?來。夜深人靜。
玄荼城中只亮著零星幾處燈火。
站在城門上的看守時不時打個哈欠,睡意惺忪。
同伴拍了?拍他,“昨日又去賭錢了??值夜班困成這樣?。”
“別提了?,輸錢本就不高興,回去還被家里那?口子?一陣數落,折騰到大半宿也?沒睡覺。”那?人滿臉抱怨,“真晦氣,除夕還要看守城門,錢少事多?。”
同伴撇了?撇嘴,“年節三倍餉錢還少啊,你是不知道?前幾年鬧災荒,別說逢年過?節三倍銀餉了?,恨不得一個子?都不給?你。”
“玄荼城這窮鄉僻壤的,就挨著一個南境,統共給?的銀響就不多?,就算翻了?三倍也?還是那?樣?。”困頓的守衛翻了?個白眼,從鼻腔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
“喂,你認真點,縣令不是說了?,最近這段時間一定不能懈怠,上面給?了?嚴令,南境不安分,務必全城戒嚴,城門緊閉,我偷偷研究過?縣衙里的沙盤,萬一江太守真像傳言里那?樣?反了?,玄荼城是必爭之地——”
“杞人憂天。”困頓的守衛擺手打斷他的話,“江齊巒謀反的傳聞一年前就有了?,全城戒嚴一個月前就開始說,到現在南境半點動作也?沒有,聽說南境太守還修書給?咱們縣令,說要重新修建商道?,增設鏢局。”
“依我看,誰反江齊巒也?不會反,不就是忌憚他擁兵自重嘛,給?個王爵,安撫一下?還不會嗎,要我說這皇帝要是不會當,干脆換我做。”
“就你?你讀過?書嗎你就當皇帝。”同伴忍不住質疑。
“非要讀過?書?我要是當了?皇帝,第一道?政令就是讓大家輪流當皇帝,這樣?誰還會想著造反?”
同伴仿佛吃了?蒼蠅,“胡言亂語,什么?話你也?敢說,你別連累我。”
“膽小鬼,皇帝輪流做,早晚到我家。”他不屑地揚了?揚下?巴,“這城墻才修繕過?,就算南境攻過?來也?能撐許久,你先自己看著,我瞇一會兒。”
“……行吧,就一會兒啊,等?下?我叫你起來替我。”
同伴見?他不再作聲,拿著長槍走到城墻前,傾身向城墻下?看過?去。
不看不要緊,放眼一看,卻是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幕。
借著偶爾從煙霧繚繞里滲出的月光,他看見?在灌木中涌動的軍隊。
他臉色煞白,僵硬地扭頭,目光停留在不知道?在城墻上搭了?多?久的云梯上。
守衛方寸大亂,連忙回去推熟睡的同僚,慌亂之下?,他輕輕一推,半炷香之前還在和他抱怨賭錢和餉銀的青年直挺挺倒在地上。
月色掩映,爆竹殘留的煙霧彌漫,但他還是清楚的看見?那?人的背后插著一把锃亮的彎刀。
“不——!!”
“警戒!!江齊巒反了?!敵人入侵,全城警戒!!”
第092章 第 92 章
年節匆匆而逝, 舒白和虞策之心中齊齊憋著心事,前者思慮如何能憑手?上握有的東西穩住南境必亂的局面,如何能在?重重監視下遠離京城;后者則心心念念近在?咫尺的帝后大婚, 暗自壓下朝中雪花般委婉反對立后的奏折, 每日都恨不得粘在?舒白身?上。
總而言之,長達近十?日的光陰里, 兩人的生活意外的和諧。
隨著年初的第一次朝會近在?眼前,虞策之逐漸忙碌起來,近來朝中官員變動頻繁,接連兩日, 他都和幾個心腹朝臣在?御書房議事。
舒白拒絕了虞策之在?屏風后旁聽?的提議, 在?御花園閑逛片刻,露出倦怠的模樣,揮退墜在?身?后的一眾侍從,從后門回到紫辰殿。
殿中無人,窗明幾凈, 綢緞一般的白色輕紗蝶翼般緩緩揮動, 檀木桌上的熏爐里飄著裊裊香煙,
舒白走到博古架前, 拿下放在?角落里的兩卷竹簡,摘下竹簡上的防塵套,緩緩展開,露出半枚熠熠生輝的金色兵符, 毫無懸念,另一卷竹簡中藏著調符。
雖然虞策之說?不再計較兩枚符傳的去向, 但小皇帝心里鬼得很,嘴上說?不在?意, 卻始終沒有收回搜尋符傳的命令。當權者大多都有點毛病,何況虞策之本就是偏激的性格,什么都想要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但是真讓他安心了,誰又來安她的心。
她可不想寡居深宮,如玩物一樣一輩子都被困囚。
話又說?回來,兩枚沉甸甸極有辨識度的符傳放在?身?上,早晚會被發覺,更遑論皇帝粘在?她身?邊,時時刻刻都想著怎么扒下她的衣服,讓她和他共沉淪。
荒宮里明面上住著游左,暗地里江音和樓涯也?時不時在?里面歇腳,人多眼雜,又是虞策之頭號懷疑的藏匿地點,舒白自然不會把重要的東西藏在?荒宮,其余久無人居住的后宮殿宇雖是藏匿物件的絕佳地點,但拿取時很難掩人耳目。
思來想去,想要存放兩枚不能見光的符傳,連暗衛都不敢搜查的帝王寢宮才是真正的絕佳地點。
舒白把符傳塞在?竹簡里兩個月,果然相安無事。
攥在?手?里的符傳很快染上身?體溫度,舒白望著符傳出神,正要將它們?貼身?收著,肩膀倏地一沉,隨之而來的是令汗毛根根豎起的驚悚感。
“你在?做什么?”
舒白頭皮有些發麻,平靜如水的心跳有瞬間發出劇烈的波動,轉瞬又平復下去。
舒白瞇起眼,隨手?將兩枚符傳塞入腰帶內襯的淺兜里,面無表情轉過?身?,對上帝王看似無辜的昳麗面容。
虞策之略帶疑惑地眨了下眼睛,“為什么這么看我。”
他的目光落在?舒白沒有來得及放回博古架的竹簡上,“這幾本古書是父皇放在?這里的,父皇迷信道教,上面的內容也?和煉丹修道有關,看著年代久遠是個稀罕物件,但里面的東西竟是騙人的,撰書的作者甚至不是道士。”
舒白將竹簡放回原位,抬手?輕輕勾住他的下頜。
虞策之習慣性俯身?,配合她的掌控。
“陛下不是去議事了嗎,怎么今天這么早回來。”
“議來議去,竟是些無用的瑣事,明日朝會說?也?是一樣。”虞策之含糊不清地說?。
舒白瞇起眼睛,一眨不眨望著他。
虞策之表情頓了頓,傾身?將腦袋搭在?她的肩上,輕輕吻了吻她露在?外面的肌膚。
虞策之實話實說?,“我想夫人了,昨天都沒怎么和夫人一起。”
舒白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接連半個月,我們?只有昨天白天分開了,陛下未免太離不開人了。”
虞策之唇角微微繃直,攥住舒白袖下的手?,自然而然幫她摩挲起來,試圖在?她身?上染上自己?的溫度,“我就是離不得你,你被我纏上,后悔也?來不及了。”
“你剛才走路沒有腳步聲?,嚇到我了。”舒白陳述。
虞策之動作一頓,面露委屈,“我想給你驚喜。”
“陛下似乎分不清驚喜和驚嚇。”舒白將手?從他掌心抽離。
虞策之上前一步,雙手?擁住她,不光不顧將腦袋埋入她的肩頸,“抱歉,明日開始,年節結束我就要忙起來了,我太想你了。”
舒白摸了摸他順滑的烏發,“帝王最?該動心忍性,只是區區相思之苦,何至于此。”
虞策之頓時從她懷中抬頭,不滿地看她,見她神色溫和冷靜,心口如一,酸澀頓時涌上心頭。
他忍了又忍,沒忍住,當下咬在?她的鎖骨上。
“嘶——”
舒白吃痛,長眉蹙起,眸光有些冷,“狗脾氣。”
虞策之輕輕松口,抬臉挑釁地揚起眉梢,“朕就是狗脾氣,夫人難道是第一天才知道。”
舒白望著他,倏地扯了扯唇角。
下一刻,她手?上用力,一手?揪著他的頭發,一手?扯著他的衣領,把他甩在?一側的墻壁上。
“我倒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是什么脾氣。”舒白壓著他,不準他有任何動作,“而且——”
她瞇起眼,微微踮起腳尖,鼻尖幾乎觸碰他棱角分明的頜骨。
“阿拾。”她語氣輕柔,原本揪著他衣領的手?把玩似的,輕輕按壓著他鼓起的喉結,玩膩了又一路向下。
他的衣領早就在?糾纏中敞開,露出澀氣的鎖骨。
舒白的手?指停留在?上面,雙眼凝視他,用漫不經心地語氣說?:“我不僅知道你是什么脾氣,我還知道,每次你發*,瘋狂想要的時候,你就會故意露出你那狗脾氣惹我生氣。”
虞策之瞳孔微縮,偽裝被戳穿,他感到無所?遁形的同時,心臟也?跳得厲害,四肢百骸都在?輕輕發麻。
他緊緊盯著舒白,臉頰染上緋紅,他回味著舒白幾乎沒有留情面的話,不由繃直修長的雙腿,既覺得難堪,也?覺得興奮。
“分明是夫人先惹我傷心,轉過?來夫人卻嫌我不正經。”虞策之啞聲?反駁。
“你那是不正經,還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舒白說?。
“我笨嘴拙舌,說?不過?夫人。”虞策之緊緊凝視她,原本垂在?身?側的手?,悄悄勾住舒白的衣襟,語調放緩,“明天開始,朝里那些蠢貨們?定然不會讓我松快,偷得浮生半日閑,夫人怎舍得辜負當下。”
舒白扯下他試圖解自己?衣衫的手?,長眉不著痕跡蹙了一下。
她還沒有忘記腰帶里兩枚沉甸甸的符傳。
這倒是有點難辦了,她沒有料到虞策之會突然回來,且一見到她就擺出不上床不罷休的架勢,真由著他的性子去,符傳會有丟失甚至被發現的風險。
但明日便是一月初九,離宮在?即,她可不想出任何閃失。
思及此,舒白想也?不想松開桎梏他的手?,和他拉開距離,“白日宣淫成何體統。”
虞策之的表情倏然陰沉下來。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為什么拒絕朕,和朕在?一起,夫人不是也?很高興。”
“今日沒興致。”舒白神色冷靜。
虞策之眼眶霎時紅了,聲?音有些扭曲,“你這便膩煩了朕,是朕哪里沒讓你滿意。”
舒白擰眉,耐心逐漸告罄,“能不能好?好?說?話,胡亂發*,被拒絕不是情理之中。”
虞策之倏地上前,攥緊她的衣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生怕她跑了。
“夫人說?過?不會離開我的,我們?只是分別半日,你對我便沒耐心了。”他語無倫次地控訴。
舒白惦記著明日的計劃,正想著敷衍他兩句,讓他放棄上床的念頭。
還沒開口,冷不丁聽?見皇帝說?:“夫人心不在?焉,是真的嫌我膩我,想要離開了。”
“那夫人請便,只是明日,朕絕不會放江音離宮。”
舒白神色一頓,嗤笑道:“隨你,左右江音是替你去還愿,和我有什么干系。”
虞策之見舒白這樣說?,臉上露出傷心之色,整個人猶如下雨天角落里陰濕的菌菇。
他赤紅著眼睛,變本加厲,“朕殺了江音。”
舒白瞇起眼睛,心中不悅,語氣警告,“謝拾。”
虞策之呼吸不穩,頗為委屈地瞪著她。
舒白打落他揪著她衣袖的手?,轉身?欲走。
抬腳邁出兩步,卻又頓住,她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反應有點大了。
皇帝還是那個不馴但以愛為食,沒愛活不了的皇帝,是她心緒如纏在?一起解不開的絲線,以致于亂了方寸。
雖然嘴上不說?,但她不得不承認,肩上背負了太多欲念,無形之中,便是她也?不得不日夜祈求自己?算無遺策,計劃能順利進行。
虞策之費勁心里想要得到她,她又怎么能否認內心,說?自己?不想得到漂亮粘人,又有點囂張的小皇帝。
舒白忽地嘆了口氣,平復心情,轉身?打算心平氣和說?幾句話。
抬眼看過?去時卻不由頓住。
本該高高在?上的帝王蜷縮著側躺在?地上,雙手?緊緊抱著膝蓋,華美?絕倫的玄色錦袍似乎因為主人的動作,失去了耀眼的光輝,委頓在?地。
虞策之紅著眼眶,滿心酸澀,眼睛干得厲害,卻怎么也?淌不下淚水來。
他委屈極了,甚至覺得屈辱。
恍惚間,他又成為了那個看似大權在?握,卻一無所?有,無人在?意的孤家寡人。
他從小到大沒得到關懷、溫情、愛意,一切和溫暖有關的東西都沒有得到過?。
他是父皇欽定的太子,然而父皇沉迷長生之術,整日不是服用丹藥,就是飲酒買醉,他是太子,僅僅是因為當時活過?足歲的孩子只有他這一個。
后來父皇死在?酒壇子里,江音仗著家族支持,垂簾聽?政,他在?她的手?下茍活,宮人看主子臉色做事,見他年幼沒有翻身?的可能,冷眼旁觀者占絕大多數,即便心軟也?不敢表露。
這么多年過?去,愿意無緣無故對他好?的人只有一個舒白,更令人欣喜的是,越是相處,他越是能感覺到兩人間的契合。
舒白喜歡掌控,喜歡上位,他起初覺得驚愕,現在?卻不在?意了——他本身?就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被舒白掌控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喜歡她的那些花樣,盡管有時過?于屈辱和疼痛。
他愛極了和舒白在?一起的感覺,但舒白卻在?忌憚他,鮮少對他展露癡迷。
她忌憚他的權勢,偏偏權勢是他少有的能留住她的東西。
他以為,這樣穩定的狀態還能維持很久,結果他還沒有留住她,她便膩歪了他。
想著想著,虞策之沒忍住,眼角露出點濕意。
他咬緊牙關,額頭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強忍著沒有發出哽咽的聲?音。
大腦繁亂,意識模糊。
起初,他沒有注意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直到月白色的登云履映入眼簾,他才反應過?來,猛地抬眼看過?去。
舒白緩緩蹲下身?,雙眸凝視他,指腹摸上他濕潤的眼角,“陛下心緒之敏感,是我平生僅見。”
虞策之睜大雙眼,咬著唇,像是一只蓄勢待發的敏捷豹子,倏地直起身?,緊緊摟住了舒白的脖頸。
他惡狠狠在?她的鎖骨留下深紅色的印記。
舒白有些吃痛,但只是長眉輕蹙,很快又舒展開來,“好?了,剛才是我說?話有些重,今日太冷了,我才沒什么興致的。”
虞策之仍舊咬著她的肌膚,聽?了舒白的話,微微放輕力道,用牙尖磨著她凸起的骨頭。
“我以為夫人會離開我。”他語氣有些委屈,似乎還沉浸在?失去的恐懼中不能回神。
“就那么怕我離開?”舒白問。
虞策之敏感的心緒如同琴弦,輕輕一撥就發出聲?響。
他倏地從她懷里抬頭,惡聲?惡氣地說?:“朕不怕,夫人是朕的,如果夫人敢離開,朕有的是留住夫人的辦法。”
舒白發出一聲?嗤笑,沒有計較他踩著她底線放下的狠話。
左右變故就在?這兩日,是他留下她,還是她徹底獲得掌控權,她都拭目以待。
舒白垂目凝視他倔強冷厲的神情,揉著他眼尾的指腹緩緩用力,直到他眼睛變形,維持不住狠厲的表情。
她湊近他,輕聲?說?:“不是想要了嗎,今天我們?玩點不一樣的。”
第093章 第 93 章
月牙藏匿在盛開的梅樹間, 紫辰殿外?的高階下,枝干虬曲,形態各異的臘梅分?列道路兩?旁, 虞策之?性子陰晴不定, 冷傲缺乏同理心,但?真論起?來, 對身邊的宮人都十分?大方開明。
有宮人為祈福,在價值千金的臘梅樹上掛滿了紅色綢緞,也沒有得到帝王的清算和責罰。
相反,虞策之?聞聽系紅絲緞能?祈愿后, 屏退眾人, 也悄悄在梅樹上掛了一縷。
偶爾掀起?冷風,梅樹枝丫亂顫,連帶著紅色綢緞糾纏在一起?,逐漸打結,彼此之?間難以分?割。
守在殿外?的侍衛和宮人低垂著腦袋, 不敢隨意亂看, 更不敢交頭接耳。
戚辨端著熱茶走至殿門口, 正要推門時, 聽見殿內細微的響動,面色微微肅然,轉身將?兩?盞熱茶交給身后的年輕太監,招手示意立在屋檐下的宮人離遠一些。
“除了侍衛禁軍, 其余人都回去歇著罷。”戚辨吩咐道。
等無關人員都退下后,戚辨又令其余人站遠一些, 確認里面亂七八糟的聲響不會傳出?來后,他才松了口氣, 抱著拂塵正要步下臺階,抬眼卻看見兩?人。
戚辨眉毛一擰,停頓片刻,不得不抬腳迎上去。
來人是江音和游左,江音如今越發大膽,以前在宮里行走還會戴個面紗掩人耳目,現在仗著舒白的威勢,倒是連面紗都不戴了。
戚辨看著虞策之?長大,知道從前江音如何對待皇帝,心中一直將?江音當成亂臣賊子,如今他眼瞧著皇帝打落牙齒和血吞,不得不讓這個昔日仇敵在宮里隨意走動,更是將?江音看成毒婦,對這位失勢的正統太后沒有半分?好感。
戚辨面無表情?擋住江音的去路,“帝王寢宮,也是你一個宮女可以靠近的。”
江音挑眉,察覺到戚辨的惡意,心里沒當回事,“有事,能?不能?讓舒白出?來。”
游左見她大喇喇說出?要求,毫無避諱的意思,不由肅然起?敬。
戚辨瞇起?眼睛,“見夫人做什么,夫人事情?忙,有事咱家可以代為轉達。”
“虞策之?那崽——”江音見戚辨臉色驟然陰沉無比,話到嘴邊,流暢地換了詞句,“明日我還要替紫辰殿那位去靜緣寺還愿,我見舒白自然是要商議具體事宜,就?憑你能?轉達明白嗎。”
戚辨額頭青筋突突跳,正要說話,身后的殿門倏地打開,發出?細小的聲響。
戚辨頓時回頭看去,出?來的人不是虞策之?,而是舒白。
舒白端著青綠色的杯盞立在屋檐下,身上披著一件不太合身的玄色大氅,大氅質地厚實溫暖,上面嵌有金銀絲線混織而成的龍紋。
私穿帝王衣衫是砍頭的重罪,不過?穿的人是舒白,又有誰敢計較。
舒白側身,‘咔噠’一聲,輕輕關上殿門。
她抬眼看向站在階梯上的三人,眉梢揚起?,“什么事。”
戚辨長眉輕蹙,持著拂塵迎上去,“游左和那個宮女要見夫人。”
舒白點了下頭,“讓他們過?來。”
戚辨神色遲疑。
“怎么?”舒白問他。
“夫人不是和陛下在一起?,怎的先出?來了。”戚辨問。
“出?來透透風。”舒白將?手里的空杯扔給他,“茶涼了。”
戚辨將?茶杯遞給一旁的年輕太監,溫聲說:“是奴才疏漏,這便?讓人去添新?的。”
他說完,揮手示意遠處的侍茶太監,侍茶太監連忙向偏殿走去準備新?茶。
戚辨見舒白這邊無事,有些忌憚地看一眼江音,抬腳跨上長階,便?要向著殿內走去。
“戚辨。”
在他即將?推門的時候,舒白適時叫住他,“你要去做什么。”
“夫人,奴才去侍奉陛下起?身。”
“深更半夜,陛下今日直接休息,不必沐浴了。”舒白說。
戚辨蹙眉,目露遲疑,手放在門扉上良久沒有動作。
“戚辨,我知道你對我一向有些微詞,這也沒什么,畢竟你是皇帝的奴才,不是我的。”舒白語氣平淡,側過?頭看他,“不過?,陛下今日不宜見人,你進去恐怕會讓他生怒。”
戚辨轉身看向舒白,不著痕跡打量著她,分?辨她話中的涵義。
片刻過?后,他笑了一下,圓滑道:“夫人說笑了,奴才侍候陛下和夫人,除了忠心不敢有任何想法。”
他側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溫聲道:“奴才明日再來喚陛下起?床。”
說完,他深深望了一眼站在舒白身后的江音,領著兩?個年輕太監站到了遠處,給舒白留足了空間。
舒白攏了攏身上的大氅,確認附近不會有人偷聽后,看向游左,“你忽然找我,有什么事。”
“是陸逢年遞來的消息。”游左難得正色起?來,表情?凝重,“玄荼城恐怕出?事了。”
舒白眉心一跳,擰眉看他,“什么時候。”
“……除夕當晚,賊兵借著爆竹產生的煙霧靠近城門,搭了云梯登上城墻才被發現,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玄荼城失守,所幸其余城池守衛得當,頂住了江齊巒的攻擊,眼下正僵持著。”游左說。
“這消息是哪里來的。”舒白問。
“我們一直有死士盯著各個官道,送信的士兵跑死了馬,在路上耽擱住了,我們才提前得到了消息,”頓了下,游左補充,“不過?虞策之?的耳目也不是吃干飯的,最快明早,虞策之?就?會知道江齊巒已反。”
“江齊巒得了霍耀風送過?去的消息才幾天,說反就?反,準備充分?。”舒白表情?冷厲,“低估他了。”
江音瞥她一眼,沒成想對上舒白冷冷看過?來的視線,頓時柳眉豎起?,警覺道:“江齊巒是江家家臣,雖得江家賜姓,和哀家父親關系深厚,但?和哀家可沒什么交情?往來,就?算他虎視眈眈早有野心,這些也都不是哀家教他的,前一陣子看哀家落魄,他還派人來要殺了哀家呢!你別亂發脾氣。”
舒白額角的青筋突突跳,食指按著眼尾穴位,手指骨節微微泛白,半晌才平復了心情?,“我什么時候對你發脾氣。”
江音雙手環胸,揚了揚下巴,“你現在看上去已經暴怒了。”
“他提前反了,對我們,乃至對南境和秋郡的百姓都沒有任何好處。”舒白陳述。
江音沉默半晌,道:“謀反就?是會死人的,別說百姓,我們也可能?折在里面,不過?江齊巒忽然起?事,像是剛讓探子確認霍耀風的消息無誤,就?兵臨玄荼城下,哀家甚至懷疑他根本沒有確定哀家的死活,就?已經冒然起?事。”
“江齊巒錯過?了造反的最好時機,眼下虞策之?地位穩固,大梁百廢待興,拖得越久,他越沒有成功的機會。”舒白說。
游左摸了摸腦袋,不解道:“既然沒有把握,為什么還要做滅九族的事,這不是給自己找死嗎?”
舒白看向他,“江齊巒早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本就?是江家家臣,虞策之?發動宮變,執掌大權時,他稱病不進京覲見,后面又哭窮稱交不出?稅銀,挑釁帝王權威,虞策之?無論如何也容不下他了,對他而言,謀反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游左似懂非懂點了點頭,他努力回憶陸逢年交代的話,忽地又想起?什么,“對了,陸逢年還說,虞策之?應當一直密切監視南境的動向,他恐怕早就?料到霍家會反,前些日子霍耀風奉旨去太安郡,路上想要走小路去南境,遭到了他的暗衛截殺。”
游左見舒白表情?凝重起?來,忙道:“放心,我們的人幫了他一把,讓他逃走了。”
舒白的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錯,霍耀風還有些用處,他活著比死了要好很多?。”
舒白看向江音,“明日還是依照計劃行事,一切小心。”
“對了,霍鐸呢?”舒白倏地問。
“荒宮里待著,他養好了身體,但?還是很瘦弱,一直不愿意見人。”江音聳肩。
“想離開虞策之?的監視,順利遠走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明天你們一定要小心,不要走錯了路線。”舒白叮囑,“讓霍鐸好好休息,明天他的任務最艱巨。”
游左抿唇,臉上露出?些憂色,“既然江齊巒準備充分?,且已經起?了戰事,現在去南境會不會太危險了,你的身體還沒有好全。”
舒白神色一頓,堅決地搖頭,“正因為江齊巒起?事,明日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離開,趁著南境另一半不服他管制的將?領還沒有被他完全拖下水。”
“京城這邊為了防止虞策之?發瘋,蕭挽和安錦也要走,你有讓陸逢年提前通知他們嗎?”舒白問。
游左點點頭,“前一陣子蕭挽的授業恩師病逝,她離京奔喪去了,現在應該已經在去往秋郡的路上,安錦那邊陸逢年也已經安排了。”
舒白這才放下心來,又細細叮囑兩?人一句,目送游左和江音的背影離開,又在廊下站了片刻,這才轉身回到寢宮。
紫辰殿光線昏暗沒有點燈,唯有爐子里的炭火散發著微弱的光源。
舒白在火爐旁站了半晌,直到僵冷的身體有了暖意,這才脫下大氅放到一旁,向床榻走去。
垂落的紗幔遮住了陷在被褥里的帝王。
隔著紗幔看過?去,只能?看見帝王軀體的優美線條。
但?帝王的身體得天獨厚,只是一道不真切的剪影,也足以令舒白煩躁的內心平靜下來。
她輕輕掀開紗幔,將?兩?片紗幔分?置一旁,傾身上榻。
虞策之?背對著大殿側躺著,雙手被一根紅繩敷在背后,瀑布一般的濃密長發傾瀉得到處都是,像是盤根錯節的藤蔓。
舒白草草撥開擋著她前進的墨發,伸手撫上他的肌膚。
滾燙,炙熱,在寒冷的冬日正合時宜。
舒白俯身,輕輕貼了上去,臉頰蹭著他的后背,等渾身都散發著舒適的暖意,她才起?身,將?腦袋虛虛搭在他的肩膀處。
“陛下怎的不理我,是生我的氣了嗎?”
十分?罕見的,虞策之?第一次在床上沒有給舒白任何回應。
舒白溫和地笑了下,破天荒地沒有生氣,她躺到床榻上,整個人從背后緊貼著他,聲音繾綣,“真生氣了?”
室內一片寂靜,無人回應,只能?聽見外?面呼嘯的風聲。
舒白親了親他的肩頸,終于大發慈悲,掀開皇帝腦袋后面的烏發,露出?用紅綢緞系的兩?個結。
舒白一邊解開下面的紅結,一邊親了親他的耳垂安撫,“好啦,動一下,讓我知道你還活著,是我不好,讓陛下等久了。”
出?乎舒白意料,這一次虞策之?還是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她動作一頓,指腹觸碰覆在他眼睛上的紅綢,觸感濕潤冰涼。
帝王從不示于人前的淚水,悄無聲息浸透了柔軟的綢緞,又以直白的形式展現在舒白面前。
舒白沉默少?傾,解開他手腕上的桎梏,將?他翻過?身來,讓他正面對著自己。
傾身湊過?去輕輕吻他的唇,最后吻上浸濕的綢帶。
“我還沒做什么,陛下便?忍不了了啊,就?這樣還有膽子挑釁我?”舒白輕聲問。
虞策之?抿唇,他仍然無法視物?,起?初不想理會,然而沉默少?傾,舒白緊貼著他的肌膚移開些許,他察覺不到舒白的存在,心臟驟然一緊,再也無法維持驕傲和自尊,手慌亂地摸索,“你去哪里。”
舒白眉梢揚起?,居高臨下看他半晌。
雖然紅綢覆面,但?她還是從露出?的臉部?肌膚看到他心中掩飾不住的惶恐。
舒白少?見地心軟,輕嘆一口氣,雙手回握住他的手腕。
“今晚我哪里也不去,就?在這里陪陛下。”
“好不好?”
虞策之?緩慢地湊過?去,鼻尖感受著舒白的氣息。
半晌,昏暗的殿宇里響起?帝王微不可查的回應。
“不止今晚,你要永遠陪著朕。”
第094章 第 94 章
夜深人靜。
舒白特意在虞策之被困意裹挾時提出, 要在天?亮之后和江音一同去?靜緣寺,順道游玩。
虞策之可謂是驟然清醒,身軀一下子緊繃起來, 面?色蒼白, 沒有任何?猶豫就要回絕舒白的提議。
不過‘不允’二?字還沒有出口,舒白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舒白態度堅決, 在床下時虞策之尚可冷臉反對,在床上時,氛圍旖旎曖昧,他反而說不出拒絕的話。
于是舒白欣賞著皇帝變化莫測的臉色, 最終得到了令她滿意的答復。
虞策之自覺窩囊, 心?中又隱隱感到惶恐,后半夜啃著舒白的鎖骨肩頸,想要后悔,又礙于舒白的威懾不敢開?口。
舒白猜到他的小?心?思,在入睡前親了親他的唇角, “不是說了, 要全心?全意信任我嗎, 阿拾, 你怎么一點也不老實,小?心?思這么多。”
虞策之原本在裝睡,聽了這話倏地睜眼?,他眼?眶泛著濕意, 沒有直接迎上舒白的注視,而是又輕輕舔了下她的鎖骨, “分明是你劣跡斑斑,教我如何?相信。”
舒白挑眉, 食指勾起他的下頜,“你都?答應了,還斤斤計較,有什么意義。”
“夫人當?然可以去?。”虞策之心?不甘情不愿地說。
舒白沒說話,瞇著眼?等著他的下文。
“不過,朕要在明日下朝后立即見到夫人。”虞策之很快說出條件。
“去?京郊往返便要半日,陛下豈不是強人所難。”舒白說。
“但我想時時都?見到夫人。”虞策之沒有退讓。
舒白審視著他,倏地揚起一抹冷笑,拍了拍他的臉頰,“這似乎是你第一次和我談條件。”
虞策之正要說話,落在臉上的力道驟然加重,他呼吸微窒,捂著臉垂眸,語氣有些陰沉,“你不愿意?”
硬氣起來只會得到更加沒有留情面?的巴掌。
皇帝沒有用手捂著的那?邊臉頰一下子就腫了。
他愕然看她,眼?中再次凝聚淚水。
當?然,淚水之下是野獸冰冷扭曲又充滿愛意的嘶嚎和凝視。
舒白望著他,眼?角笑意加深,捧住他的臉親了親他完好的額頭。
“免談。”她平靜地拒絕。
帝王的疑慮和恐慌有理有據,舒白甚至一想到,明天?皇帝將同時得知江齊巒謀反和她失蹤這兩個對他來說晴天?霹靂的消息,她便難免覺得心?軟。
人難免有同理心?,憐惜旁人是人之常情。
不過也只僅限于那?點微不可查的憐惜。
去?南境于她而言勢在必行,不為自己?,也為了天?下局勢能盡快穩定下來。而她悄無聲?息遠去?邊境的行為對皇帝而言如同背叛,盛怒的野獸會不會掙脫她在它身上加諸的數道枷鎖,甚至轉過來反噬她,誰也無法保證。
或許明日之后,她和虞策之便是仇敵。
或許百日之后,她和虞策之兩敗俱傷。
但這都?不是她該考慮的。
既然決定遵從野心?逆天?而行,就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
/
一月初九,陰云密布,早春的空氣仍然寒涼冰冷,又逢陰天?,壓抑異常,和冬日沒有太大的分別?。
天?還未亮,舒白便已經起身,站在衣架前選取厚實的衣衫。
虞策之也醒了,強忍酸疼,掙扎著從床榻上爬起,陰郁著眉眼?望著舒白的背影。
舒白昨日幾乎稱得上和衣而眠,選了件暖和的斗篷披在身上,坐在妝奩隨手綰了個簡單的發髻便算完事。
出門前,舒白一只腳都?已經踏出宮殿,忽地轉身,大步向床榻邊走。
虞策之見舒白去?而復返,狹長冷厲的眸子微微睜大,露出幾分希冀。
舒白擁住帝王裸/露的軀體,輕輕吻了一下他的眼?睛,“老老實實去?上朝,我讓戚辨進來給你更衣。”
虞策之頓時露出失望的表情,抿唇不語。
舒白掏出除夕那?日買的平安扣,塞入他的手里。
她難得送東西給虞策之,虞策之一向對平安扣愛若珍寶,一直隨身帶著,不過昨日兩人玩得過火,屬于帝王的衣衫玉帶頭冠散落一地,連這枚平安扣也摔在地上,險些碎裂。
或許也是因為平日珍而重之的物件掉在地上,他卻無法第一時間查看,昨天?晚上他才?會縮在床褥間哭得厲害。
“收好了,別?又掉地上,碎了我可不會送陛下新的。”舒白說。
虞策之攥緊手心?里冰冷的石頭,咬牙望著她,心?緒卻多多少少得到了些許安撫。
舒白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離去?。
/
空蕩蕩的寢宮,沒有了舒白的身影,顯得格外凄涼冷寂。
虞策之維持著舒白離開時的姿勢,望著手心?中的平安扣,昨日一番拉扯,平安扣上的穗子也跟著掉的七零八落,看上去?光禿禿的。
虞策之低垂著眼?眸,始終沒有動作,直到殿門再次推開?,戚辨領著負責帝王梳洗的太監躬身進來。
戚辨小?心?翼翼道:“陛下,時辰快到了,再晚一些恐怕會耽誤上朝。”
虞策之逐漸攥攏拳頭,啞聲?說:“宋祁呢。”
“宋祁大人剛才?似乎得了什么緊要消息,匆匆離宮了。”戚辨蹙眉。
“無妨,讓竹辭代替也是一樣?。”虞策之語氣淡淡,“夫人要和江音一同去?靜緣寺游玩,以防有賊人作亂,擾了夫人的興致,加派一倍暗衛暗地跟著夫人。”
頓了下,虞策之一字一句道:“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今日日落之前,朕要見她平安回來。”
戚辨肅然一驚,“是,奴才?這就吩咐下去?。”
“還有江音那?女?人,看住了,別?讓她跑了。”
“是。”戚辨應下后,立即看向跟在身后的小?徒弟,小?徒弟頓時會意,低垂著頭匆匆離開?紫辰殿去?尋竹辭。
/
舒白匆匆抵達荒宮,江音已經收拾好行囊,馬車也停在了宮門口。
“你竟然真出來了,還以為虞策之不會放人呢。”江音看見舒白,揚了揚眉梢。
樓涯沉默地站在落后江音半步的地方,垂眸不自覺注視江音,仿佛一具只為江音而活的傀儡。
“計劃都?是通的,如果我沒有按時和你們匯合,怎么做你們不是也知道。”舒白聳肩。
江音嗤笑一聲?,沒說話。
游左從馬匹上跳下來,走到舒白身邊,壓低聲?音說:“霍鐸在屋子里等你。”
舒白點頭,叮囑道:“太慧那?邊也準備好了,當?心?一點,暗中跟著我們的暗衛也會著重盯著太后,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游左點頭:“……放心?。”
舒白正要去?見霍鐸,忽地注意到游左猶疑的表情,隨口問道:“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游左猶豫了一下,說:“昨日半夜,陸逢年讓死士遞進來消息,說安錦要晚點走。”
舒白長眉擰起,“為何??”
“安錦說蕭挽本就不在京城,如果今日早朝虞策之沒有看見他,會提前懷疑我們的行蹤,他想要留下來拖延。”
“我不是說了,一切聽我的安排嗎,陸逢年就由著他自作主張?”舒白表情驟冷,“他在虞策之那?里本就形同人質,一旦我遠離京城,他定然先拿安錦開?刀,我尚且不敢賭虞策之能否容忍今日的舉動,他瘋了是不是。”
游左訥訥:“抱歉,昨日接應安錦的死士在城外?久等他不到,我們才?意識到他那?邊出了分歧,時間太趕,此時去?阻攔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舒白額角的青筋凸起,袖下雙手緊緊握起,呼吸加重。
江音見她生怒,默不作聲?后退半步,雙手環胸,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樓涯的視線始終落在江音身上,見她后退,離自己?近了許多,眼?神有些慌亂,臉色微紅,全然不像一個兵不血刃的死士。
舒白咬牙,一把扯過游左,質問道:“埋在宮里的死士暗樁呢?”
“一炷香過后,他會和另外?兩人偽裝成灑掃太監過來。”游左說。
舒白放開?他,捏了捏作痛的眉心?,“安錦的事情我來想辦法,你們按計劃走便是。”
游左點點頭,不敢說話,生怕自己?多說做錯。
江音見舒白心?緒平復,慢條斯理道:“你何?必如此介懷,安錦留下在哀家看來是好事。”
“好事?”舒白不善地看過去?。
“你的計劃本就在建立在虞策之不能及時警覺的基礎上,有賭的成分,對虞策之而言,和你關系深厚的安錦本就是用來留住你的人質,看見安錦如常去?上朝,虞策之便沒那?么容易反應過來。”江音說。
“我不否認你說的。”舒白沉聲?道,“但賭上安錦的安危去?增大某種可能,對我來說并不是劃算的買賣。”
江音撫了撫鬢角,沒再說操心?。
“事已至此,先按計劃行事,我去?和霍鐸交接,你們上馬車吧。”
舒白說完,抬腳進入荒宮大門。
片刻過后,‘舒白’披著斗篷,手中持著一個小?巧的布包,垂首跨過門檻,最后立在游左面?前。
兩人選擇的角度十分刁鉆,從始至終只有游左能看見‘舒白’的臉,或者說,只有游左能直觀地感受到,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是舒白。
他穿著和舒白如出一轍的女?子服飾,綰著和舒白一模一樣?的發髻,為了以假亂真,凡是露在外?面?的肌膚都?敷了脂粉。
這人正是臥病修養多時的霍鐸,他因為流放奔波,導致身體營養不良,嚴重消瘦,而他的身高卻和舒白幾乎一致,穿著厚實的冬衣,足以迷惑只敢在遠處守著的暗衛。
游左想著舒白的囑托,十分自然地接過他手中的包袱,勤懇地將馬凳擺到他面?前,示意他蹬上去?。
霍鐸一言不發,很快上了馬車,江音隨后也掀開?車簾進去?。
游左和樓涯并排坐著,沿著宮中的馬道,駕車駛離。
沒有人料想到,舒白會代替霍鐸,留在荒宮里。
/
第095章 第 95 章
載著江音等人的馬車最終停在靜緣寺的山腳下。
游左裝模作樣敲了敲車門, 江音如常從馬車中?躍下,舒展腰身,先一步踏上?通往靜緣寺的階梯。
樓涯自然而然跟了上?去?。
游左牢記舒白的托付, 湊在車簾旁假意交談幾句后, 臉上?露出一個焦急的表情。
恰在這時,不遠處響起?馬的嘶鳴聲——數名暗衛駕馬跟過來, 并停在遠處的樹林里?。
游左看見暗衛的蹤跡,頓時一邊招手,一邊迎上?去?。
“侍衛大哥!這里?。”
為首的暗衛蹙眉,下意識壓了壓頭上?的草帽, 遮住大半張臉, 邁步迎上?去?。
“什么事?。”暗衛擰著眉頭問。
“舒白發病了,你?們可有帶炭火炭盆什么的。”游左問。
暗衛一聽舒白出事?,面色霎時緊張起?來,越過游左走到舒白的車駕邊,伸手就要撩開車簾。
“暗衛大哥。”游左叫住他, “舒白渾身發冷, 便?把衣服脫下來裹著身體, 此時掀開車簾, 怕是會唐突。”
暗衛擰眉,即將碰觸車簾的手收了回來,“夫人今早可有用藥?”
“早晨出來得急,怕是忘了。”游左說完, 催促道,“當務之急還是取暖, 你?們到底帶沒帶取暖的東西。”
暗衛又看了一眼靜悄悄的車廂,不知為何?, 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倏地上?前?一步,再次去?掀車簾。
游左登時慌神,想也?不想去?攔他,“喂!你?干什么,夫人不能?見風。”
暗衛眼疾手快,游左稍慢一步,攥住他胳膊的時候,他已經掀開車簾一角。
所幸,暗衛沒有看見車內人的面容,只看見一角衣裙和蓋在那人身上?的斗篷。
暗衛誤以為舒白還在車廂中?,沒有理會游左,單膝下跪,請罪道:“屬下冒犯夫人,夫人恕罪。”
車廂內無人回應。
游左咽了一口口水,“夫人怕是昏過去?了,炭火呢,別愣著了行嗎?”
這一次,暗衛點了點頭,向?不遠處的下屬招手,“把取暖的東西搬過來,十五人在這里?守著夫人,十五人上?山跟著另外兩個人。”
說完,暗衛又對游左說:“你?別擔心,竹辭大人預料到這種情況,臨行前?指派了一個御醫過來,御醫坐馬車來,最多?還有一炷香就到了,等御醫到了,我?會立刻請御醫為夫人診脈。”
游左:“……”
游左心頭狂跳,原本不擔心,聽了暗衛安慰的話語,現下卻擔心極了。
若是御醫抵達過早,他們可就要露餡了。
他會不會死在這里?啊。
/
宣政殿外,朝臣依次步出,氣氛低沉。
開年第一次朝會,便?傳來了江齊巒大軍壓境的噩耗,雖然以大梁如今的底蘊和實力?,江齊巒不一定能?成什么氣候,但戰事?四起?,天下眾生都受其苦。
玄荼城淪陷,相?當于為南境開了一道直通大梁內部的方便?之路。
虞策之當場宣布提前?結束朝會,又令吏部、戶部
、兵部三位尚書,以及幾個還算得力?的武將去?御書房議事?。
“臣奉陛下旨意,提前?清點國庫,去?年工部修建水渠,加強堤壩,入秋之后工部尚書又領人去?加固南境那邊的城墻,耗費不少銀子,如今玄荼城失守,臣原本估計能?拿出來用于戰事?的銀錢糧草要減去?一筆。”
“原本預計能?拿出來四個月所用之需,如今卻最多?撐兩個月,兩個月后用的就是大梁壓箱底的救命銀,平息南境后一旦再出什么亂子,便?無力?回天了。”戶部尚書滿面愁容。
吏部尚書秦文遠摸著胡子,亦頗覺棘手,“霍耀風父子向?南奔逃,霍耀風便?罷了,霍如山曾任戶部尚書,他是知道大梁家底的,他知道,江齊巒便?也?知道了。”
兵部尚書皺眉,“該死的,南境內部不是一直分?裂嗎,且他們沒有另一半兵符,那些將領怎的突然應了江齊巒的號召。”
坐在上?位的虞策之凝眉,心中?陡然升起?一陣不安。
這不安并不是因為懼怕南境,而是因為——
虞策之不敢多?想,抬眼看向?窗外的天色。
才過晌午,舒白還有一陣子才能?回來。
秦文遠看了眼站在虞策之身后的宋祁,道:“前?些時日暗部不是送來消息,說那些直接聽命于江齊巒的部下里?,有幾個對江音頗為敬畏,有江音在京城,他們投鼠忌器,所以一向?反對江齊巒不敬陛下的舉動。”
宋祁蹙眉,“尚書大人這話是什么意思?,暗部呈遞陛下的一切密函,都經過再三確認,不會有誤。”
“宋統領別誤會,我?也?只是懷疑,江齊巒那邊是否發生了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以致于他胸有成竹,竟然說服了那些出自江家舊部的屬下。”
“暗部的探子已經去南境探查了,無論查到什么,都會立即送往京城。”宋祁說。
戶部尚書猶豫一下,“其實當務之急應是遣人出戰南境,趁著此次江齊巒造反,盡快收復南境郡,保險起?見,以一個月為期最適宜。”
“那么快。”
“一個月?!”兵部尚書和身后兩名武將齊齊出聲。
“先前?不是還說有兩個月時間嗎?”有名武將問。
秦文遠嘆了口氣,“這是不算往返路程,并且打出了余量。”
“那也太緊迫了。”兵部尚書說,“戰場的局勢我?等都不能?預測。”
戶部尚書又道:“國庫支撐不了持久戰,不僅如此,若一個月無法收復南境,后患無窮。”
原本還算平靜的御書房逐漸亂成了一鍋粥。
虞策之捏了捏眉心,頭隱隱作痛。
特意叫他們來御書房商議,就是擔心朝堂上?官員太多?,一旦有了分?歧便?吵得不可開交,一整日過去?都不會有什么定論。
結果沒想到就這么幾個人也?能?吵得面紅耳赤。
虞策之心情郁郁,干脆撇下他們,步出御書房。
宋祁見狀,和戚辨盡職盡責跟在虞策之身后。
廊下涼風習習,虞策之的外袍被吹得不停飄動。
“陛下!”
竹辭踉蹌跑過來,神色慌亂,臉上?灰一塊白一塊,看上?去?有些狼狽。
虞策之心頭咯噔一下,還沒有詢問竹辭發生何?事?,竹辭便?雙膝一軟,跪在他面前?。
“屬下無能?。”她澀聲說著,語氣惶恐,“夫人所坐馬車行至靜緣寺山腳下,夫人騙我?們的人突發寒癥,暗衛在馬車旁支起?篝火,不想夫人早安排了死士埋伏四處,煙火為號,襲擊守著夫人的暗衛,夫人又從旁協助,暗衛不敵,夫人跟著那些死士走了。”
宋祁擰眉:“怎會如此,奉命看護夫人的暗衛都是暗部最為精銳的存在,足足三十余人,各個以一當十,總體實力?遠在江音所培養的死士實力?之上?,且以防萬一,還有一隊禁軍分?別在城門和官道上?守著——”
“是,但是我?們沒料到靜緣寺的和尚會幫他們逃跑,靜緣寺后院有小道,他們從小道走了,不知去?向?。”竹辭慚愧地說。
宋祁驚了一下,頓時看向?虞策之。
虞策之一動不動站著,長眉擰起?,眼眸低垂,濃密的睫羽在臉頰上?留下一片陰翳。
饒是宋祁跟在虞策之身邊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由后退一步,望著猶如地獄而來的惡鬼帝王,噤若寒蟬。
/
郊外密林,安錦背著裝有銀錢和吃食的布包,頭也?不回飛快地跑著,他身上?還穿著上?朝時那套繁重的官服,偶爾衣角掛在灌木上?,延緩了他的步伐。
安錦氣喘吁吁,臉上?大汗淋漓,腳步逐漸踉蹌。
一直從府邸跑到郊外,只憑著一雙腿,安錦感到精疲力?竭。
但他不敢停下,艱難地向?著前?方邁步,一個沒留神,被橫生的灌木絆倒。
撲通一聲,安錦重重地倒在冷硬的土地上?。
疼痛令他齜牙咧嘴,但他不敢耽擱,掙扎著就要從地上?爬起?。
忽地,他動作頓住。
腳步聲和兵甲碰撞的聲音向?他快速逼近。
安錦雙手緊緊攥起?,手指嵌入混雜著枯葉的泥土。
可惡,還是被抓到了。
安錦忍不住低低咒罵一聲。
訓練有素的禁軍分?成兩列,將倒在地上?的安錦包圍后,在盡頭繞開一條道路。
他們動作整齊地下跪,迎接即將親臨的帝王。
虞策之鮮少會帶禁軍出行,不是因為禁軍不如暗衛得力?,而是因為這群訓練有素忠心耿耿的皇家禁軍,早在他向?江音發動政變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令常人聞之色變的代名詞。
安錦維持著趴在地上?的動作沒有動。
低沉有節奏的簌簌聲越來越近。
虞策之站在匍匐的安錦面前?,冷眼睨著他,“她呢?”
那是安錦從未從帝王嘴中?聽過的冷硬語調,嘶啞癲狂隱匿其中?,像是暴風雨前?偶爾掀起?的凜冽寒風。
安錦心跳飛快,咬了咬牙,“臣不知道。”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
虞策之唇角繃直,居高臨下凝視安錦許久,緩緩吐出一個字,“打。”
禁軍會意,抽出早就準備好的長鞭上?前?。
安錦瞳孔微縮,“陛下是要殺了臣嗎?”
虞策之面無表情回答,“沒有價值的臣子,沒必要活著。”
“你?不怕她知道?”安錦質問。
虞策之垂目,冷冷對上?他的雙眼,“沒有人會說出去?,”
安錦冷笑一聲,反骨性子上?頭,真心實意地說:“怪不得她拼死也?要離開你?。”
“住嘴!”出言制止他的是宋祁。
橫生的亂子已經夠多?了,宋祁知道舒白對虞策之而言意味著什么,如果今日虞策之在盛怒之下真殺了安錦,未來虞策之要如何?面對舒白。
宋祁不敢深想,厲聲說:“安學士別忘了陛下對你?的栽培,慎言。”
安錦神色倔強,沒再說話。
宋祁連忙又湊到虞策之身邊,他不敢看虞策之的臉色,緊張地勸慰:“陛下,多?事?之秋,實在不適宜殺朝臣。”
宋祁的話卻不起?什么作用。
虞策之已經處于暴怒之中?,失去?了所有理智。
寬大袖袍下,指尖已然嵌入掌心,損傷血肉,殷紅浸濕整個手心。
安錦的話無意戳到他不敢面對的痛處,并且在他的痛處上?釘入一根幾乎觸碰骨髓的釘子。
虞策之眼眶中?盡是密密麻麻的血絲,心中?則被可怖的念想侵占。
他便?是殺了安錦又如何?,過幾日便?報他病逝,舒白沒有證據,憑什么怨恨他,何?況這一切都是她逼的。
他先殺安錦,再舉天下之力?將舒白找出來,把她困在自己身邊,一輩子再也?不會分?離。
這樣想著,虞策之轉身抽出宋祁腰間長劍,劍尖直沖安錦。
嗖——
利箭從枝葉掩映的高處破空而來,穿透樹枝,沖虞策之的要害而來。
“陛下!”
驚呼聲和兵器出鞘聲接二連三響起?。
喧鬧過后,卻是宋祁眼疾手快,硬生生攥住了那支射向?虞策之胸口的鋒利箭矢。
虞策之怔在原地。
宋祁瞇著眼睛順著箭矢的方向?看過去?,“刺客在北面懸崖射箭,那處懸崖地勢不高,韓統領,立刻派一隊禁軍過去?查看。”
“好,你?們這隊跟我?走!”
宋祁看向?不發一語的皇帝,正要說話,又一道利箭射來。
這一次,利箭仍然沖著虞策之而來。
宋祁挑落一支,便?緊接著射來第三支。
“陛下,刺客是沖陛下而來,保護陛下。”宋祁高聲說。
奇跡的是,隨著宋祁話音落下,卻再無箭矢射來。
虞策之僵硬地抬頭,想要透過枝葉樹叢,去?看射箭之人的身影。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
舒白劫持江音那晚夜黑風高,他看不見她。
今日山高樹密,他仍然看不見她。
虞策之迷惘地眨了下眼睛,緩慢地彎身,用染血的手撿起?地上?掉落的半只箭矢。
手指微微顫抖,指縫中?盡是掌心滲出的溫熱鮮血。
宋祁看見虞策之手中?鮮血,大驚,“陛下……”
虞策之將半只箭矢放在眼前?端詳良久,話語幾乎從喉嚨中?擠出,“不是她射的。”
“不是她射的。”他喃喃自語,語氣中?慶幸與癲狂交織在一起?。
宋祁不敢說話,心中?卻有個可怕的念頭。
就算不是舒白射的又如何?,刺客在此時射箭,箭矢逐一射出,每一支都沖虞策之要害而去?,分?明是為了阻攔虞策之殺安錦,有動機和能?力?安排這一切的,除了一個舒白,宋祁想不到別人。
就在眾人以為,刺客射箭不成,已然離去?之時,又一支箭矢從旁的地方射出。
想必之前?射來的箭矢,這一次的小巧精致,速度卻極快。
宋祁甚至來不及反應,那箭矢已然射向?虞策之。
“陛下小心。”
啪嗒一聲。
箭矢和一物件同時落地。
虞策之瞳孔微縮,僵硬地看向?地面。
精巧的箭矢射出那枚被他珍重地掛在腰間的平安扣,箭矢和平安扣分?落在枯黃的草地間。
他慌亂地彎身撿起?平安扣,上?面的穗子掉落,玉身也?出現了裂紋。
宋祁撿起?箭矢,正要說話,卻忽地驚住了。
他看見帝王倉皇背過身去?,身體輕微抖動。
在宋祁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見從帝王眼角滾落地大顆淚珠,源源不斷落在帝王深色的衣襟上?。
宋祁低頭看向?那么精巧的箭矢,識趣地咽下到嘴邊的話。
箭矢輕巧鋒利,射速卻不同尋常,能?做到這種程度,只有年前?工部研制出的連弩可以做到。
宋祁向?身邊的暗衛使了個眼色,暗衛點點頭,帶著幾個人向?著連弩射出的方向?追去?。
樹林中?寂靜良久。
禁軍悄無聲息收拾好殘局,安錦被禁軍從地上?扯起?,牢牢綁住,押上?準備好的囚車。
宋祁低頭和旁人交談幾句,走向?立在老樹下,正對著樹干的虞策之。
“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安錦,是當場賜死,還是過段時間陛下再細細審問。”宋祁輕聲問。
虞策之摸著樹皮,沉默著,并沒有回答宋祁的話。
宋祁便?又道:“方才兵部尚書遣人過來,問陛下何?時回宮。”
“……回宮。”虞策之啞聲開口,聲音艱澀。
“是,轎攆已經備好,請陛下隨屬下走。”
虞策之低垂著眼簾轉身,手中?攥著那枚平安扣,眼尾一片猩紅濕潤。
他走了兩步,沉沉吩咐:“把他關起?來,別讓他死了。”
“是,屬下明白。”
虞策之緩步走到馬車旁,又忽地補充:“也?別殘了。”
宋祁怔了怔,悄悄抬頭看他一眼,“是,陛下放心。”
馬車車輪轆轆轉動,在禁軍的護衛下緩緩前?行。
虞策之坐在溫暖寬敞地馬車里?,靠著車壁,淚水沖破閘門,止不住從臉頰滑落。
平安扣沾染掌心滲出的鮮血,變得臟污。
虞策之慌亂地用袖口去?擦拭,然而那些血卻似乎和玉身融為一體,怎么擦也?是徒勞。
虞策之不自覺咬著唇,表情倉皇欲碎。
接二連三的變故令他喘不過氣,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隱約意識到舒白要做什么,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反抗已經徒勞無用,即便?他恨意綿長,山高水遠,她也?不會感知到分?毫。
舒白是生著強勁翅膀的雌鷹,她永遠不會妥協受宮禁束縛。
他逐漸明白她為什么拒絕他的私印。
是他愚蠢,以為用權力?可以迷惑她的眼睛,讓她留下;沒想到他早就被她看破了,她不要他給?的虛假權力?。
她想要的一直是成為權力?本身,掌控他的全部。
虞策之捂著平安扣,心中?密密麻麻的疼。
他開始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害怕她只想要權,害怕她得到權后會放棄他。
她在做一件世人看來天方夜譚的事?情,前?無古人,沒有任何?先例可以參考。
如果她真的借南境反叛凌駕于他之上?,她會不會沉溺其中?,不再看他一眼。
他不敢深想。
她逃出了困住她的皇城,皇城成了裹挾著他的枷鎖。
此時此刻,他才是囚徒。
更甚至她究竟是永遠逃離,還是短暫離開,在結果降臨之前?,他永遠只能?忐忑地猜想和預測。
第096章 第 96 章
南境主城地處盆地, 坐落在?離玄荼城不遠的地方,交通四通八達,物產豐富, 人杰地靈, 曾經?隨河江氏不遠萬里,舉族遷徙, 最終便?選在?南境主城池扎根。
然而隨著戰事四起,為避災禍,大家族連夜離開生活百年之久的主城,家境貧寒的百姓為保性命, 逃避征兵, 亦四散逃往毗鄰的城池。
即便?南境太守江齊巒察覺不妥,發布禁令不準百姓遷徙,城內也難掩荒涼。
太守府,南境各部?守將齊聚一堂議事。
半月來一無所獲,廳內氣?氛低沉, 彌漫著火藥味。
坐在?上首的男人戎裝銀甲, 眉目深邃銳利, 暗藏勃勃野心, 唇角繃直,表情看上去很冷淡,頗有幾?分上位者的威儀。
歲月在?他的眼尾和眉間留下了痕跡溝壑,但仍舊無法掩蓋出挑的容貌。
“半個月過去, 除了攻下玄荼城,便?再無進?展, 如?此下去,我等還造什么反, 談何為江太后?復仇,收拾收拾回?家種?地吧!”
“我說劉守將,你說話未免太難聽了,我等第一日便?將玄荼城收入囊中?,玄荼城可是兵家必爭之地,只這一點便?稱得上功績斐然,才過去半個月,你著什么急,打仗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出結果的。”說話辯駁的是江齊巒的心腹將領馮春慶。
眼下南境守將分成?三派,一派以太守江齊巒為尊,皆是他的死?忠;一派受江家恩惠,從江齊巒口中?聽聞江音死?訊后?,悲痛萬分,誓死?為江家后?人報仇;還有一派為南境的老牌守將,他們皆是武將世家,世代守護南境,而他們的部?下皆為精銳,訓練多年,只聽從兵符和南境太守調派,其中?兵符的優先級高于江齊巒。
然而握有南境精銳部?隊的老牌守將也是最難籠絡的一群人,他們始終對江齊巒揭竿而起秉承懷疑態度,幾?乎江齊巒所下發的每一個政令,他們都要質疑一下,時不時還會擺出一副拆伙不干的架勢。
馮春慶心中?不耐,面上卻不能顯露,道:“劉將軍既然嫌我們的軍士動作緩慢,那不若由劉將軍領兵出戰,若劉將軍能在?十日內攻破秋鑾城,我馮某人定?為將軍接風洗塵。”
劉將軍頓時面露猶疑,黑著一張臉不說話了。
“馮將軍,你何必為難劉將軍。”
兩人同時看過去,卻見說話的人一身縞素,是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語調溫和有禮,更?像是個文人墨客。
這人名喚沈去凡,沈家是南境大族,沈去凡以及他的兩個兄長皆為實力高超的武將,其中?沈去凡頗通詩書,其文化在?一眾武將里一騎絕塵,甚至連江齊巒起事時的檄文都是他寫的。
值得一提的是,沈家和江家曾為故交,沈老太爺和江音父親更?是忘年之交,一見如?故,沈家上下都對江音極為推崇,聞聽江音死?訊后?,江家舉家身著縞素,為江音治喪。
“沈小友,話可不能亂說,我哪里為難他了,分明是他先站著說話不腰疼,攻打玄荼城的時候,便?是他們借故說自己的軍隊駐守南邊,趕不及支援,如?今又不出一兵一卒,天底下哪里有這么好的事情。”
劉將軍頓時急了,“你這話什么意思,大家都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不滿你直說就?是,干什么拐彎抹角。”
站在?劉將軍身邊的遲將軍扭頭看向端坐主位上的江齊巒,“江太守,名義上我等麾下南境精銳只認兵符和你,但我等和麾下精銳并無反叛之心,太守揚言要為江后?逆天而行,太守叫板的是大梁正統,手中?又無兵符,我等實在?難以支持太守大計。”
劉將軍道:“如?若帝王親至,亦或降下詔書,江齊巒你沒有兵符,我麾下精銳就?算眼下臣服,到時候也會響應陛下命令,亂軍之中?斬你頭顱。”
江齊巒端坐上首,聞言微微瞇起眼睛,不悅之色轉瞬而逝。
江齊巒含笑叫停:“諸位,莫要爭執了。”
到底是積威已久的南境無冕之王,只輕飄飄一句話,廳內便?靜了下來。
“誰說本太守沒有兵符的。”江齊巒笑了笑,語氣?輕緩。
隨著他話音落下,身后?的仆從拍了拍手,立即有侍女端著托盤從屏風后?步出,盈盈跪在?江齊巒身側。
江齊巒掀開托盤上的錦布,笑意頗深,“諸位看看,這是什么。”
話音落下,他舉起手中的符傳。
“這是!”
“什么!怎么會?”
刻意壓制的驚嘆聲此起彼伏。
江齊巒手中?符傳在?陽光下煜煜生輝,上面雕刻的紋樣栩栩如?生,正是半枚可以調派整個南境兵馬的兵符。
沈去凡擰起眉頭,忍不住詢問,“兵符是江太后貼身之物,太守怎會有。”
“賢侄有所不知。”江齊巒把玩手里的物件,徐徐說道,“我曾為江家舊臣,江后?臨死?前,托付對自己忠心耿耿死?士,冒死?將其送到我手上,希望由我來為他報仇。”
沈去凡震驚,喃喃道:“忠心耿耿的死?士,莫非是樓涯?”
沈去凡身邊的副將忍不住問,“定?是樓涯,不知太守能否請那死?士與我等相見。”
“這怕是不能了。”江齊巒適時面露哀色,“那位死?士突破層層重圍,將符傳交予我等手上后?,便?因血盡氣?絕身亡,昨日我已經?令人厚葬。”
沈去凡不著痕跡擰起眉頭,沒再說話。
劉將軍冷聲說:“此物有陰晴兩半,我等憑肉眼無法辨別真假,還請太守與衛老將軍手中?那半枚合在?一起,才能令我等服眾。”
江齊巒微微一笑,反而收起手中?符傳,“這是江太后?親自命人交到我手上的,這一塊便?是切實的真物,不需要再驗。”
“就?算如?此,想要調動我等部?下精銳,也需要兩塊兵符合二為一。”劉將軍不肯相讓。
江齊巒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他瞇起眼,沉沉望著那與他叫板的將軍。
良久之后?,江齊巒將視線移開,掃視神色各異的眾人,拇指緩緩摩挲著手中?那枚他令人連夜假造的符傳。
用于控制南境眾將的兵符由兵部?和工部?合力建造,那對完美無缺的兵符造成?之后?,圖紙便?被燒毀,如?今他手里這塊,得虧于霍耀風機緣巧合,無意在?工部?尚書的案幾?上發現了一塊仿制出來的半成?品。
得知皇帝私下命人仿制兵符,無疑肯定?了兵符不在?皇帝手中?這一消息。
江齊巒竊喜之余,立即令霍耀風依照工部?尚書仿制的那塊,照貓畫虎也鑄鐵制作一個。
這種?粗糙的仿制品,自然經?不起任何查驗,甚至讓那些老派守將近距離看兩眼都可能露餡,畢竟江齊巒也沒有見過兵符的模樣。
想到這里,江齊巒心思陰沉下來,戾氣?橫生。
他壓制著心中?的不悅,皮笑肉不笑地說:“劉將軍,兵符已在?本太守手中?,雖然衛老將軍年歲已高,經?不起舟車勞累,但本將軍已經?命人去請他了,再過不久,衛老將軍持兵符而來,他那枚與本太守手中?這枚陰陽融合,自然再無人有異議。”
如?今整個南境都受他管轄,掌管兵符的衛老將軍朽木殘身,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根本不足為懼,他已經?令心腹連夜去“請”衛老將軍,衛老將軍肯合作那是最好,不肯,他便?殺人奪符。
沒有真兵符又能如?何,只要讓真兵符永遠消失,那么,他說哪枚是真的,哪枚就?是真的。
思及此,江齊巒心下稍安。
他身體后?仰,大馬金刀地坐著,一手支著頭,慢條斯理道:“劉曲將軍,本太守其實有一事不解許久,希望劉將軍能為本太守解惑。”
“什么?”
“本太守曾令將軍十日為期,修建百余個共攻城所用的云梯,期限已到,將軍為什么遲遲沒有交付。”江齊巒道。
“十日期限太短,我奉命修造的時候就?告訴太守,工程量太大,庫房耗材太少,十日定?然無法完工。”劉曲連忙辯解,“太守也說過可以延長期限。”
“劉曲將軍貴人事多,怕是忘了,今日是第十二日,本太守已經?給足了你期限。”江齊巒輕描淡寫。
“只多兩日……”
“戰事瞬息萬變,兩日已經?是本太守能給你空出的最大余量,你貽誤軍機,論法該斬。”
“什么?!”劉曲不可置信看向上首,“一派胡言,當時你分明和我說——”
“劉將軍,并非本太守不念昔日同僚之情。”江齊巒笑了一下,又從身側侍女的托盤上拿起一張信紙,“你看看這是何物?”
劉曲愣住。
“南境百年前只是寸草不生,沒有開化的荒地,若非江家遷徙至此,帶我們開墾農田,甚至將家底分發給我們,讓我們建造房屋,我們現在?都還只是茹毛飲血的畜類,而你卻本末倒置,在?這種?緊要關?頭,向那處死?太后?的皇帝示好,背叛我等。”
江齊巒嘆了口氣?,睨著他說:“劉曲,你太令我失望了。”
遲將軍暗暗心驚,“就?算如?此,太守也不可輕動劉曲,戰前誅殺將領,必定?動搖軍心,何況劉曲是衛老將軍舊部?,操練兵符管轄的南境精銳,你不可動——”
“遲將軍,我是南境太守,亡故的江老太爺心腹,有權調令整個南境郡。”江齊巒打斷他的話。
“來人,把劉曲壓下去。”他冷聲下令,“斬立決。”
一言既出,四座皆驚。
便?是沈去凡也不由擰起眉頭,抬眼打量起江齊巒。
“江齊巒!你這個亂臣賊子,自知必死?無疑,便?要拉上南境眾將陪你一同赴死?!我食君之祿,不止我,還有衛老將軍部?下將領,至死?也不會聽從你的號令。”
江齊巒不露情緒,“愣著做什么,堵了嘴拖出去。”
劉曲很快被兩個壯漢拖走,廳內安靜得近乎詭異。
江齊巒緩緩一笑,“諸位,今日議事先到此為止,”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一處,“霍侍郎,你隨我來。”
一直立在?不起眼的角落,全城未發一語的霍耀風一愣,劍眉蹙起。
站在?他身側的霍如?山用胳膊肘杵他,“快去。”
太守府外表看起來平平無奇,只有觀賞過后?院的人才知道里面一步一景,凈是些從外域移植而來的珍奇花木,栽種?花木的琉璃盆上還鑲嵌各類寶石,每一株草木都是萬金之數,極盡奢靡。
霍耀風落后?江齊巒一步,同他走至一處假山后?。
江齊巒雙手負于身后?,在?一盆千年雪蓮前站定?。
雪蓮生長于苦寒高山之地,難以成?為后?宅景物,更?別說以盆栽的形式存活。
但江齊巒鐘愛奇珍花植,竟然命人將雪蓮移栽到用山上寒冰雕刻而成?的花盆里,每日命人從山上運載冰塊下來,放到雪蓮四周,以供其生存。
霍耀風不由自主攏了攏衣衫,受假山高的寒冰影響,身上有些發冷。
“不知太守大人找我,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江齊巒仿佛才從對雪蓮的癡迷中?回?神,他輕咳一聲,拍了拍霍耀風的肩膀,“其實是想起一些瑣事,想要問問你。”
“太守請講。”霍耀風微微彎身。
“雖說你和你父親剛來不久,舟車勞頓,我本讓你們先修整兩日,然而我這里正是用人之際,實在?不好放過如?侍郎這樣罕見的人才。”江齊巒溫聲說。
“太守客氣?,霍某不敢當。”霍耀風忙道。
“我是個直爽人,有什么便?說什么,不說客套話。”江齊巒擺手。
他打量著躬身垂首的霍耀風,緩緩開口,“前些日子,我讓你父親回?憶戶部?大小事務,諸如?國庫是否充盈,有多少壯丁可以征招,能余處多少軍費之類,不知如?何了。”
“是,父親回?去后?日夜回?想撰寫,已經?寫出一份大概的書冊,過了晌午便?要呈給太守查看。”霍耀風說。
江齊巒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何必整那么麻煩,莫要累著霍大人了,只說結果便?是。”
“在?下看了父親所寫,保守估計,大梁應有差不多三個月的銀錢供給軍隊。”
“三個月?”江齊巒擰起眉頭,“傾南境之力,便?是那些百姓的家底都耗光,也只能維系三個月。”
“這只是保守估計。”霍耀風解釋,“在?下猜測,實際上應到不了三個月。”
“此次起事,最壞的結果也要割據南境,自立門戶,好在?已經?拿下玄荼城,實在?不行,我等還可以反攻為守。”江齊巒說,“我要好好想想。”
霍耀風抿唇,沒再說話。
“對了。”江齊巒忽地看向霍耀風,“前些日子探子來報,說皇帝近來在?找人。”
“找人?”
“是一個女人,為了找那個女人,虞策之恨不得將大梁一整個翻過來,為此還昏過去一次。”江齊巒語氣?不屑。
霍耀風心頭狂跳,“是什么樣的女人?”
“我還要問侍郎你呢,怎的反過來問我。”江齊巒笑道。
霍耀風呼吸一窒,聲音都險些結巴起來,“您、怎的這樣說。”
江齊巒伸手,擺弄著價比萬金的雪蓮,“侍郎從都城而來,不知有沒有聽說過虞策之為愛瘋魔的傳聞,我的探子還遞來消息,說年前虞策之已經?為那女人添置了皇后?依仗,不顧群臣反對,直接拍板定?下了封后?的日子。”
霍耀風咬緊牙關?,眼神晦澀,僵硬地搖頭回?答,“那時候我奉命繪制修路圖稿,竟是不知道這些。”
江齊巒扭頭看他,面露可惜,“不知道也無妨。”
“您和我說這些,不知是有什么吩咐。”霍耀風試探性詢問。
“我在?京城耳目不少,得知那個令皇帝十分在?意的女人很可能奔著南境郡而來。”江齊巒也不瞞著。
“什么!”霍耀風露出震驚的表情,“怎么會,她瘋了嗎?”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有什么親戚或者親人在?南境,又或者有別的原因,但想來消息也不會有誤。”江齊巒聳肩,神色愉悅,“如?果她真的來了南境,那也算是蒼天助我。”
“我已經?命人暗中?守住各個城門,一有可疑人進?城,立刻來報。”江齊巒補充,“原本以為侍郎或許知道一些關?于那女人的事情,不成?想卻是空歡喜一場。”
霍耀風一驚,連忙跪下,“太守恕罪,是在?下讓您失望了,但在?下和父親對您絕對是忠心耿耿。”
江齊巒居高臨下看他半晌,笑瞇瞇將他扶起來,“我也只是隨口問問,你不知道便?算了,不是什么大事。”
不等霍耀風松口氣?,江齊巒又道:“可惜了,當初你父子二人投奔南境,并未將那些朝廷撥下來的,用于修造直道的銀錢帶到南境。”
霍耀風心中?一驚,才站起的腿立時打彎,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太守恕罪,我等未曾想到虞策之早有預料,所謂用于修建直道的錢款竟然是一箱又一箱的石頭,辜負太守的信任,是我的過失。”
江齊巒再次將他扶起來,“侍郎,這是說得哪里的話,我并未怪罪于你。”
“瞧瞧你,冷汗都出來了。”江齊巒裝模作樣擦去他鬢角的汗水,溫聲安撫,“我說這些并不是為了什么,你父子二人的忠心我也看得到,只是有件事不得不囑咐于你。”
“什么?”霍耀風啞聲問。
“我江某人素來愛才,霍侍郎年紀輕輕便?在?朝中?擔任重職,又在?危急時刻力挽狂瀾,保住霍家,在?我心中?,霍侍郎遠勝于侍郎那個自大自負的父親,我很是敬仰侍郎這樣的人,如?今我命侍郎督造一切軍需,侍郎可千萬不要像劉曲那樣,讓我失望。”江齊巒說。
霍耀風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沒有露出懼意,再度跪下向江齊巒叩拜,“霍耀風定?不負太守所托。”
“一和你們聊天,你們便?拘束,不留你了,侍郎自便?。”江齊巒徐徐說。
“……是。”
目送霍耀風離去的背影,江齊巒表情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府中?管家從小道匆匆跑來,在?江齊巒耳邊低語,“大人,城門那邊有消息了。”
“昨日有個女人和三個男人一同進?城,那女人一看便?養尊處優,蒙著面紗,讓她拿路引又拿不出來,只說是逃難來此,形跡實在?可疑。”
“哦?”江齊巒露出喜色,“現在?人在?何處。”
“我們的探子一直盯著他們,她和那三個男人形影不離,現在?四人都在?遲府附近的攤販上吃飯,是否要拿人?”管家問。
“當然,如?果那個密探信中?的女人真的逃來南境,算算時日,正好該到了。”江齊巒瞇起眼睛,“為免疏漏,本太守親自去拿人。”
“謹遵您的吩咐。”
第097章 第 97 章
因戰事?將起, 南境主城內人員稀少寥落,攤位上積聚塵土,桌子椅子東倒西歪散在各處, 木板甚至橫亙在街道中央。
酒肆茶樓閉門謝客, 方圓十里只有一間茶館還開著門,熱氣?騰騰的煙霧順著草棚飄出。
江音等?人在草棚下落座, 為掩人耳目,江音帶著面紗,僅在入城的時候,草草讓守衛們看了一眼。
“四位客官, 你們要的茶水、點心都放在這里了, 請慢用。”小?二?很快把?幾個瓷碗放在桌子上。
四人之所以從客棧離開,特意選在這處茶館用午膳,就是為了探聽?消息。
然?而——
游左慢吞吞掃視三人,樓涯沉默寡言,霍鐸因為家里的事?情遲遲無法走出來, 始終低垂著頭, 連個眼神交流都沒有, 至于江音更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子做派, 她正用兩?根手指捻起缺了小?口的茶杯,滿眼嫌棄。
游左生怕她說點什么,惹怒小?廝,只能苦哈哈攬下刺探敵情的活計, 率先開口:“多謝小?二?哥,這方圓百里少有能歇腳的地方, 多虧你們這家茶館還開著,解我們燃眉之急, 這一路走來,都快渴死了。”
“不是我說,這年頭,別把?死不死掛在嘴邊。”小?二?擰了擰眉頭,嘆息,“我們家茶館能開著,也是得益于開在遲守將府宅旁邊,少了些紛擾,沒有宵小?盜賊,不過以后也不成了。”
游左茫然?:“為什么不能把?生死掛在嘴邊。”
樓涯擰眉,見游左不過兩?句話就被小?二?帶偏,沒抓到重點,便側頭看向小?二?,“為什么以后就不成了?”
小?二?的注意力落在樓涯身上,“那事?發生了沒多久,難怪幾位客官不知道。”
店小?二?沒有賣關子,他先是神秘兮兮看了看四周,空蕩蕩的茶館里只有他和四個風塵仆仆的客人。
店小?二?道:“當初老板盤地段的時候,特意選在貴人們的住宅旁,圖一個安穩,本?以為只要南境和朝廷一直僵持著,就算在戰亂中這處茶館也能安枕無憂,誰想到,就在今日,那些守將們去?太守府議事?,一向與太守不睦的劉曲將軍竟是,哎,客官還要吃飯,不提也罷。”
“那個什么曲將軍怎么了,你快說啊,說一半算什么。”游左嚼著糕點,不滿地催促。
店小?二?看他一眼,見他執意要聽?,便道:“還能怎么,豎著出去?橫著出來唄,頭就在北市被砍下來,以通敵之名,懸掛在城墻上。”
游左喝了口茶水,面無表情咽下糕點,恍惚間又回到了做死士時刀口舔血,見慣生死的日子。
游左縮了縮肩膀,忽地有些想念免他繼續做不見光死士的舒白。
也不知道舒白有沒有跑出來,怎么到現在都杳無音訊。
要是舒白沒有成功跑出來,被皇帝那個陰郁暴君抓住了,憑他一個人好像沒辦法把?她救出來,也不知道江音會不會幫忙。
游左忽地猛甩腦袋,將亂七八糟的愁緒晃走。
他怎么會想到要指望江音,天知道江音有多難伺候,不奴役他就不錯了,他怎么會反過來想求她幫忙。
要知道剛離開京城那幾天,路上歇腳的時候,江音都會用一種雜種也配和她同桌吃飯的眼神掃視他們幾個。
游左木著臉又猛灌一口熱茶。
店小?二?只以為他被嚇到,聳聳肩,“這可不是我要說的,是客官你非要問的。”
始終沉默的霍鐸忽地出聲:“江齊巒經常殺自己的部下嗎?”
他問得太直白,惹得店小?二?變了臉色,“客官你可不能亂講,太守的名諱不可直呼。”
江音忍不住冷笑一聲,“真當江齊巒是天子嗎,這么大排面。”
店小?二?面色一白,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四個人不是普通歇腳的百姓,后退一步想要離他們遠一點。
霍鐸扭頭直勾勾看向他,“你去?哪里。”
店小?二?渾身一抖,結結巴巴地回答,“后廚還、還有事?要做。”
“你還沒回答我說的話。”
“太守恩威并施,幾乎不對自己的部下動手,被斬首的劉曲將軍曾是前任太守衛老將軍麾下將軍,衛將軍一派基本?都和太守不睦。”
店小?二?小?聲說完,見四人沉默,連忙一溜煙跑走了。
確認店小?二?一去?不返,江音雙手環胸,冷哼一聲,“江齊巒表面沽名釣譽,實際手段狠毒,南境的百姓雖不愿看見戰事?四起,卻?也不敢有半句微詞,要是讓他平復了南境內部勢力,再和異疆族聯合起來,保不準真能和虞策之叫板。”
樓涯沒說話,十分熟練地替她倒了一杯冷熱正好的茶,輕輕放到她面前。
游左托著腮,“我們已經到了南境,也修整了一晚上,下一步要做什么。”
“本?太后如何?知道。”江音翻了個白眼,“舒白從未向哀家提及抵達南境后的計劃。”
游左撇嘴,“那我們就干耗著?”
霍鐸沉默半晌,道:“太后臨朝稱制數載,心中應當已經有了對策。”
“倒不是榆木腦袋。”江音挑眉,“南境眾人皆心懷鬼胎,他們打著哀家的名義,要為哀家復仇,但大多數人從哀家失勢開始,就已經和哀家劃清界限,以江齊巒為首的一眾守將甚至備了殺手,想搶在虞策之前面置哀家于死地。”
“唯有沈家不同。”
“沈家?”游左眨眼,露出求知的表情。
“只要沈家老太爺還在一日,南境沈氏就將是哀家堅定的擁護者。”江音說。
霍鐸道:“沈氏在南境頗有威望,若沈氏可以倒戈……”
“沈氏只有威望,但所持兵力不足南境十分之一,關鍵還是要舒白手里那枚兵符。”江音慢條斯理。
談話間,店小?二?去?而復返,又端了一壺茶走過來,“四位客官,我們掌柜聽?說四位遠道而來,特意贈予一壺南境特產的香茶,請四位品鑒。”
他說著,依次為四人斟茶,輪到江音時,忽地失去?了斟茶的力道,茶水溢出傾斜,澆在江音身上。
江音猛地站起身,眉頭緊皺,還未說什么,樓涯已經先一步站到她身側,脫下外衫罩在她身上。
“哎呦!不好意思,客官不好意思,我昨晚睡得時辰不夠,跑神了,客官對不住。”店小?二?忙不迭道歉。
“小?心些。”樓涯擰眉看了店小?二?一眼,用衣袖小?心擦拭江音衣服上的水。
江音臉色不好看,從前若是服侍她的宮人做了這等?錯事?,拖下去?仗責都是輕的,趕上她心情不虞的時候,都是直接打死了事?。但她已經不是執掌大權的太后,犯錯的人也不是經過訓練的宮人,只是個在戰事?中求存的普通人。
她生生咽下怒氣?,兀自心疼被茶水浸染的衣裙,趕路不易,這是她少有的一件還算喜歡的羅裙。
江音正要息事?寧人,店小?二?忽地說:“雖然?快開春了,南境比起別的地方也不算冷,但穿著濕衣服總是不舒服,不若去?二?樓的雅間換身干凈的,我們茶館正好有備用的。”
店小?二?的舉動有些古怪,多年執政,躲過無數暗殺的敏銳直覺令江音心中升起狐疑。
她微微擰眉,還沒說話,樓涯先一步抄起桌上盛滿清茶的杯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又試探性?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確認無毒無藥之后,對江音點了點頭。
江音思索一瞬,淡聲說:“也好,阿涯,你陪我一同去?。”
凡是對江音有所了解的朝臣守將,皆耳聞過樓涯的名字,為免橫生枝節,江音沒有直呼樓涯的姓名。
樓涯聽?到江音的稱呼,耳尖頓時紅了,抿了抿唇,亦步亦趨跟上江音的腳步。
四人為了收集情報,原本?在茶館外的草棚下落座,江音和樓涯步入建筑內部,從木制樓梯登上二?樓。
店小?二?引著兩?人抵達雅間門口,江音正要推門,立時被店小?二?制止,“二?位客官,男女授受不親,只可這位夫人獨自進入。”
樓涯面色一沉,“不行。”
茶館中沒有別的客人,除一樓兩?個打雜的之外,二?樓更是只有他們三人。
店小?二?露出一個莫測的笑,“里面有人在等?這位夫人,你在外守著,有什么事?情進去?不就行了,何?必這么擔心。”
樓涯的手掌摸上腰間佩劍,臉上染上凜冽的殺意。
“阿涯。”江音撫上樓涯的手,輕輕加重力道,令他出鞘些許的劍刃回歸原位。
江音若有所感般望了一眼緊閉的雅間屋門,沉聲吩咐,“在外面等?我。”
“但……”
“這是命令。”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令樓涯面色黯然?,沉默地站在了一邊,只一雙眼睛還緊緊凝視著江音的身影。
待江音進入雅間后,店小?二?站在了樓涯身側,既防止樓涯闖入,又能隨時聽?候屋內之人的吩咐。
江音表情謹慎,緩緩步入光線陰暗的雅間。
房間內桌椅床榻設施齊全,屋內還有屏風和花草盆栽裝點,不像是尋常用來待客的地方,更像是一處居所。
窗戶緊閉,屋內又沒有任何?蠟燭燈火照明,導致視線受阻。
江音心臟跳動快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冒然?聽?從店小?二?的引路,離開樓涯獨自進入不熟悉的房間,是個很冒險的行為。
她只是在賭,賭如果是江齊巒盯上了他們,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她還在賭一門之隔,樓涯輕而易舉就能破門而入,只要對她忠心耿耿的狗還活著一日,就不會讓她有什么危險。
黑暗容易滋生恐懼的情緒,加上雅間里靜得可怕,江音有些后悔和心煩。
她快步走到窗邊,窗戶紙糊了好幾層,所以屋子里的視線才那么差,伸出手正要推開窗戶,讓正午時分的陽光照射進來。
忽然?,肩膀冷不丁被人輕輕一拍,江音悚然?一驚,下意識要喊人,便被身后那人捂住了嘴。
“別叫。”那人警告道。
聽?到熟悉的聲音,江音頓時被安撫,她轉過身,捂著胸口道:“是你,嚇死我了,有必要搞這一出嗎?”
舒白松開她,后退一步,眉梢揚起,慢條斯理道:“太后娘娘膽量驚人,我還以為你會態度強硬,要求樓涯跟著進來呢。”
江音嗤笑一聲,“你是真心實意地夸贊,還是諷刺。”
舒白輕輕牽了下唇角,“都有。”
江音面色陰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
“你既然?抵達南境城的,為什么不立刻來找我們。”江音說。
“沒比你們早多久,走小?路快馬加鞭,前日到的。”舒白走到窗戶邊,輕輕推開些許縫隙,向樓下看了一眼。
“陸逢年和蕭挽呢,他們怎么不在你身邊。”江音又問。
“分散行動,便于掩人耳目。”舒白聳肩。
她轉過身,摘下江音臉上的面紗,順勢戴在自己的臉上。
江音從舒白的舉動中嗅到不同尋常的味道。
她瞇起眼睛,“你以這種方式接頭,是有什么變故。”
“嗯。”舒白沒有否認,從虛言的窗戶向樓下瞥了一眼,“從我這里能看見不遠處遍布盯梢的探子,恐怕是江齊巒的人。”
“江齊巒?!”江音表情冷沉下來,“好端端的,他的人為什么會盯上我們,莫非是我的身份暴露了。”
舒白凝眉思索片刻,搖頭,“江齊巒目前為止,未動霍氏父子,如果他是奔著太后而來,那便是知道太后亡故的消息是假,斷不會放過向他傳遞錯誤消息的霍耀風。”
“那會是因為什么?”江音不解。
“聽?聞虞策之大病一場,導致他身邊疏于防范,消息走漏,恐怕讓江齊巒知道了我奔著南境而來,這事?也是我那邊出了疏漏,沒有讓死士及時送信,提醒你換男裝進城。”頓了下,舒白道,“不過,他盯上你們的原因有很多種,現在我也無法下定論?。”
江音想到什么,面色微白:“江齊巒是見過我的,如果他認出我……”
舒白忍不住笑了下,故意逗她:“原來太后知道自己這張臉不能見人。”
江音橫眉,用涂著蔻丹的手揪了揪她的臉頰,不滿地說:“你敢打趣哀家?!”
舒白掙脫她的手,翻了個白眼,“豈敢,我這不是來救駕了嗎。”
她說著,卸下江音頭上的釵環,比對著位置插入自己的發間。
“你想要代替我下去??”江音瞬間明白過來,擰眉,“不行,這太危險了。”
話音剛落,外面一陣吵嚷,江音隔著窗戶看過去?,卻?見是太守府的府兵包圍了游左和霍鐸。
江音扭頭看她,“是哀家暴露了行蹤,這是哀家的事?情,不需要你代替我。”
她說著,伸手要去?揪舒白臉上的面紗,“還給?哀家。”
舒白牢牢攥住她的手腕,見她要掙扎,當即反剪她的雙手。
“你做什么!放肆!”江音怒。
舒白站在她背后,和她貼得極近。
她笑了聲,始終不緊不慢道:“這么大聲音干什么,我既然?引太后來見我,自然?主意已定,太后是我手中至關重要的一張牌,現在還不是亮牌的時候,太后急什么。”
“你敢拿哀家當棋子?!”江音慍怒質問。
舒白一手抓著她的手腕,一手去?捂她的嘴,“小?點聲。”
“南境的消息我已經摸得差不多了,一團散沙,按照計劃,我原本?也要混入太守府,情況雖然?出現偏差,但也大差不差,你老實在這里待著,這處茶館的掌柜與舒家有舊,還算可信,蕭挽很快會來接你。”
江音冷笑,“哀家憑什么聽?你的,這里是南境,天高皇帝遠,我想去?哪里你又如何?看得住——”
尾音未落便戛然?而止。
舒白收回打在她脖頸處的手,將暈倒的江音扔在床榻上,漫不經心地回答,“這樣不就看住了?”
雅間外,樓涯久等?江音不到,樓下又響起打斗聲。
他意識到情況不妙,正要破門而入帶江音離開。
剛拍暈店小?二?,雅間的門卻?主動打開了。
舒白穿著江音的外衫,蒙著面紗,簡單的墮馬髻上簪著江音喜愛的紅玉髓銀釵。
樓涯一眼便認出眼前的人不是江音,擰緊眉頭,正要開口。
“沒有時間解釋了,跟我走。”舒白擋住他向屋內看去?的視線。
“主子呢?”樓涯執拗地問。
“她現在自然?好生生在屋子里,不過一會兒就不一定了,你應該知道,她那張臉不能讓南境的守將尤其是江齊巒認出來吧。”舒白瞇起眼,緩緩說。
樓涯咬了咬牙,隱約明白舒白的打算,“我要怎么做。”
“掩飾好你的身份,別讓人認出你是樓大統領,僅此而已。”舒白邊說邊向樓下走。
推開虛掩著的茶館大門,草棚外,游左和霍鐸已經府兵壓著跪在地上。
游左臉已經被打花了,嘴角明顯青了一塊,反倒是霍鐸‘清清白白’,連衣衫都是整潔的。
霍鐸眉眼陰郁,因為連日的奔波,身形更加瘦弱,游左和府兵打斗的時候,他遠遠站在一旁,從頭至尾就像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游左敗落后,那些府兵將游左五花大綁,面對霍鐸時便有些疏忽,只是草草綁起來,粗略地搜了下身,連靴子也沒讓脫,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死士暗衛更擅長旁門左道,藏匿暗處,真槍真刀正面打起來卻?有些吃虧,游左看了一眼武力明顯在自己之上,卻?從不展示出來的霍鐸,心情郁郁。
箭射出頭鳥,古人誠不欺我。他不會因此被第一個斬首吧。
倏地,府兵讓開一條道路,江齊巒身著白色錦袍,面色平和溫雅,緩緩走了過來。
江齊巒掃視兩?人,“你們說的人呢?”
身側探子佝僂著腰身,諂媚地回答,“那女人方才不知為何?進樓里去?了,是否讓府兵直接進去?拿人?”
江齊巒正要說話,茶館大門發出‘嘎吱’一聲,被人推開。
舒白提著裙擺,和樓涯從臺階上走下來,雙眼中是偽裝出來的疑惑和警覺,“你們是做什么的,為什么抓他們。”
探子不疑有他,忙道:“就是這個女人。”
江齊巒瞇起眼睛,打量舒白半晌,擺手示意身旁諸人不要輕舉妄動,露出一個虛情假意的微笑,“如今南境正值多事?之秋,姑娘為何?冒然?前來?”
“自是為了尋親。”舒白掃視虎視眈眈的府兵,鎮定回答。
“尋親?不知姑娘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或許本?太守可以幫助一二?。”江齊巒說。
舒白步下階梯,猶豫著問,“太守?可是南境太守?”
江齊巒緩緩一笑,“姑娘,南境郡只有江某一位太守。”
舒白眼前一亮,加快步伐小?步跑至江齊巒身前,“你真的是江太守?”
“自然?,姑娘現在可以說自己的姓名了吧。”江齊巒淡聲說。
“叔叔!”舒白猛地拉住他的衣袖,語氣?驚喜,用周圍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我千里尋親,就是為了投奔你,我是你的遠方侄女小?白呀!”
“什么?”江齊巒眉頭緩緩皺起,腦袋一懵。
面紗下,舒白緩緩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
四日前,紫辰殿,夜色如水。
兵部尚書得了皇帝急召,連衣服都未來得及更換,單衣外裹著厚氅,匆匆進入殿內。
剛進入殿內,便聞到一股血腥味,還沒有細看血腥味來源于何?處,兩?名暗衛便拖著一具尸體離開。
兵部尚書沒忍住好奇心,伸著脖子看了一眼。
好家伙,腸子都流出來了。
兵部尚書沒敢多看,低垂著頭向著殿內走。
殿中空蕩蕩的,帝王身披黑衣,墨發披散,臥在窗邊的軟榻上。
他身邊除了戚辨、宋祁等?人,還有幾個大臣。
聽?聞帝王前幾日發了高熱,昏睡一夜,整個御醫院急得團團轉,一些性?子急膽子小?的朝臣甚至以為帝王大限將至,亂了陣腳。
多事?之秋,朝中又進行了一次大換血,高官一夕傾倒,本?就式微的世?家又一次被清算,朝中盡是低沉冷郁的氛圍。
兵部尚書眼尖地發現失蹤多日翰林苑學士安錦就立在帝王旁邊,衣著還算體面,只是寬大袖袍擋不住沉重的鐐銬。
兵部尚書屏氣?凝神,規規矩矩向帝王叩拜,得到帝王的應允后才敢起身。
虞策之病容憔悴,神色懨懨,低頭望著手中出現裂紋的平安扣,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陛下急召臣,是有什么事?情吩咐。”兵部尚書謹慎地詢問。
借著月色,他眼角余光看見虞策之袍角沾染的污血,濕噠噠的,染紅了身下的軟榻,他心中又是一凜。
方才那個被拖下去?的尸體,莫不是帝王親手處置的。
“朕讓你準備的戰時所用兵甲器械都準備好了嗎?”虞策之淡聲問。
“是,臣已經清點出來,并且寫了冊子,正要明日早朝呈給?陛下。”兵部尚書想了想,補充,“幾位被指派去?秋郡的將軍也準備妥當,最快明日就可以啟程。”
“近來京中不太平,那些陰溝里的老鼠見朕病了,便一個個冒了出來,朕剛殺了一個為江齊巒做事?的密探,然?而諸如此類的臭老鼠,還有很多。”虞策之緩緩道。
兵部尚書壓低頭顱,“陛下英明,吃里扒外的東西,便是株連九族也不為過。”
虞策之打量他片刻,微微直起身體,不急不緩地說:“奔赴秋郡的將士名單需要改。”
“請陛下明示。”
“皇城盡是宵小?只輩,阮老將軍年事?已高,實在不必奔波勞累,便留在城里,和禁軍統領韓朗一起料理京城防務,隨行大臣的名單朕也改了,戚辨,給?他看看。”
戚辨將寫了字的小?冊子雙手遞給?兵部尚書。
兵部尚書得了虞策之的默許,攤開冊子,雙目猛地睜大,愕然?抬頭,顫聲道:“陛下,這名單還需斟酌……”
虞策之一口飲下藥童遞上的湯藥,褐色的湯汁順著唇角落在衣擺處,和濕熱的血混在一起。
“這是朕的旨意,不是與你商榷。”
第098章 第 98 章
江齊巒最終認下了?舒白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遠房侄女。
大?庭廣眾之下, 他一時被舒白牽著鼻子?走,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不好以細作?之名將?舒白關起來。
對他而言, 認下舒白這個來路不明的“侄女”, 仍然能名正言順將?人帶走。
江齊巒像一個溫和有禮的長?輩,一路‘護送’舒白抵達太守府。
游左三人被江齊巒的府兵死?死?看管著, 脫不開身。
太守府的管家立在朱門?前?,見?江齊巒和蒙著面的女人并肩回來,不由心中疑惑。
管家快步走至江齊巒面前?,“大?人, 這位是?”
“這是我遠房表妹的女兒, 一個人孤苦,特地來投靠我。”江齊巒淡聲說。
管家雖有疑惑,但順從地稱呼道:“奴才見?過表小姐。”
“太守府有許多空置的院子?,不如安置在牡丹閣。”管家試探道。
牡丹閣富麗堂皇,坐落在后院西南角, 離外院有很長?一段距離, 離著后門?卻很近。
江齊巒笑容微斂, 顯然對管家的提議不滿意, “我與侄女一見?如故,牡丹閣太遠,你去收拾收拾蘭苑,離著我近些, 守衛也?多。”
管家心領神會,了?然地瞥了?舒白一眼。
江齊巒轉身, 輕輕拍了?拍舒白的肩膀,溫聲說:“眼下南境郡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 局面一亂,宵小也?跟著多了?起來,住在我的院子?旁邊,雖是在外院,但你也?安全些。”
舒白似乎對江齊巒無聲的逼壓若無所覺,含笑道:“一見?叔叔便覺親切,原來叔叔也?是這么想的,不費我不遠萬里,從京城投奔叔叔的苦心。”
她話鋒忽地一轉,看向身后車簾緊閉的馬車,“只是我的仆從都?伴我長?大?,和我住慣了?,我們?住在一間院子?便好。”
“這怎么成,男女授受不親,那些粗使?下人怎配和太守府的小主子?同住,何況我觀他們?三個五大?三粗,桀驁不馴,叔叔給你挑更好的。”江齊巒道。
“叔叔。”舒白語氣沉了?些,定定道,“我不遠萬里投奔叔叔,叔叔便連我的下人也?不留?”
江齊巒也?逐漸沉了?面容,“眼下時期特殊,入府之人皆要經過嚴格查驗,你雖與我有親戚之情,但你帶來的這些人我卻不知來歷,侄女也?該體諒一下。”
“原來是我自作?多情,我費盡心思逃出來,原來叔叔和皇帝一般,強勢的控制欲令人作?嘔。”舒白緩緩道。
江齊巒卻顧不上舒白譏諷的話語,瞇起眼睛,終于忍不住問道:“聽聞虞策之對一女子?癡迷,情根深種,即便滿朝文武反對,也?要立那女人為后,而那女子?卻在十日前?失蹤了?,莫非就是你。”
舒白雙手環胸,“虞策之獨斷狠毒,強囚我在宮中,我不愿受其羞辱,費了?許多周折,買通宮里的太監好不容易逃出來,聽說南境太守起事,想起年幼時母親有提過太守江齊巒是我的遠方表叔,原本以為能得到叔叔庇護,不想你和虞策之竟是同類人。”
“原來真是賢侄,是我這個做叔叔的不好,才見?面便惹你傷心。”江齊巒聽舒白這樣說,當即變得和顏悅色起來,“你不是想留仆人侍候,這樣,管家去后邊馬車,從那三人里面挑一個先給賢侄用著。”
“是。”管家應聲。
“賢侄,你且放心,到了?叔叔這里,定不會再叫你受委屈。”江齊巒款款道,眼角露出些許笑紋,“只是眼下實在是困難,先給你一個仆從伺候著,另外兩個,等叔叔的人排查完畢,確認他們?沒有問題,便給你送過去,眼下刺客頗多,叔叔也?是為你我安全著想。”
舒白抬眼看他半晌,知道肯放一個人給她已經是江齊巒的極限,于是也?見?好就收。
“那便多謝叔叔。”
不出所料,管家很快將?霍鐸帶了?過來,霍鐸面色蒼白陰郁,始終一言不發。
舒白看了?他一眼,笑道:“其余人還希望叔叔幫我好好照看,都?是我的家仆,我也?會不定時去看望他們?的。”
“自然,你放心便是。”江齊巒淡聲說。
舒白和霍鐸很快在小廝的帶領下向府宅內走去。
江齊巒目送兩人身影,直到在拐角消失不見?,他的表情忽地陰沉下來。
管家湊到他身邊,請示:“那兩個男人要如何處置,是否審問。”
“先關起來,南境內部還沒有穩定下來,不急著動他們。”江齊巒道。
“那女人真是從皇帝身邊來的?看上去不像省油的燈。”管家擰眉。
“能讓虞策之頭痛的,怎么可能會是泛泛之輩,不過你也?別擔心,左不過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怕是被虞策之逼得無處可去了?,才打著親戚的幌子?投靠我。”頓了?下,江齊巒面色陰狠,“她若是能乖乖為我所用,養著便也?無妨,如若不能聽話,我便會讓她知道什么是走投無路。”
“太守英明,只是她為什么會想要投靠太守,難不成真是您的表侄女?亦或者有什么陰謀。”管家不解。
“她說她娘親是程辭然,我對這個名字沒什么印象,不過從前?的確是有個程姓表妹,早些年被人牙子?拐走,不過血緣關系甚遠,就算是也?是強攀的親戚罷了?。”江齊巒冷笑一聲,不以為然,“方才當著眾將?士的面,她說得煞有其事,如果不先將?她認下,而是把她押走,難免下不來臺,一個丫頭片子?,真敢和我玩手段,我有一百種讓她后悔的方法。”
“奴才明白了?,會派人看著她的。”
“對了?,無論她是不是探子?書信中提及的那個女人,都?給虞策之寫一封信過去,他能因?此亂了?陣腳最好,亂不了?我們?也?不吃虧。”
“是。”
管家隨著江齊巒進入府宅,穿過垂花門?,“后日是您四十歲壽辰,我派人去問過,衛老將?軍后日早上抵達。”
“哦?”江齊巒一笑,“他帶了?多少人馬?”
“一千輕騎兵。”
江齊巒眉頭一皺,很快又舒展開,“無妨,擒賊先擒王,先拿下衛羽,取得那半枚兵符,南境便盡在掌握。”
/
另一邊,舒白和霍鐸進入蘭苑的屋子?,關閉屋門?,確定沒人偷聽后,舒白道:“死?士遞來消息,江齊巒后日大?宴賓客,南境所有有頭有臉的人都?會來,包括手握另外半枚兵符的衛羽。”
霍鐸眼睛中有了?一些亮光,“霍如山也?會去嗎?”
舒白:“……他和我們?的計劃沒有關系,不要節外生?枝。”
“我會親手殺了?他,用他的頭祭奠我母親的亡魂。”霍鐸兀自道。
舒白沖他翻了?個白眼,“事成之后隨便你怎么做,但后天?至關重要,你要按照我的安排走。”
霍鐸執拗地開口:“我一刻都?忍不了?。”
‘啪’地一聲輕響,在安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舒白面無表情看他,“清醒了?嗎?”
霍鐸側過頭去,捂著臉,透過指縫能看見?他泛紅的面頰。
他抿了?抿唇,啞聲說:“對不起,我知道了?,我會忍住的,不會擾亂你的計劃。”
“后日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紕漏,你要寸步不離守在我身邊,沒有我的允許,一步也?不能離開,只有我贏了?,你才有砍下霍如山首級的機會,明白嗎?”舒白冷聲說。
“我明白。”霍鐸神色鄭重一些,“我會護住你。”
/
接下來兩日,蘭苑大?門?雖只是虛掩的,看似江齊巒沒有限制舒白的行動,然而每當舒白踏出院門?,身后就會有數十名侍從墜在舒白身后,美?其名曰侍奉表小姐。
舒白沒有表現?出不滿,只要出門?便是要見?江齊巒,要同江齊巒敘叔侄之情。
江齊巒敷衍的同時,也?在暗自觀察舒白的性格為人,見?舒白眼高于頂,總將?虞策之非她不可一事掛在嘴邊,他便以為舒白虛有其表,目中無人,并不值得他高看亦或者謹慎對待。
饒是如此,真到江齊巒生?辰宴這日,江齊巒還是不動聲色令府中下人緊鎖蘭苑院門?,不準舒白和任何人接觸。
江齊巒本就是南境無冕之王,如今他將?南境上下綁在了?一條船上,無論是盤踞南境多年的幾個大?家族,還是江齊巒的部下守將?,即便對他心存不滿,也?不敢浮于表面,步劉曲后塵。
是以,賓客們?早早就到了?,有些甚至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就備了?厚禮賀壽。
江齊巒穿著一身緋色深衣外套薄紗,誰也?沒見?,立在廊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管家走過來,江齊巒緊繃的面色才顯了?幾分松快,“如何?”
“已經將?衛將?軍單獨請到偏房,大?人隨時可以相見?。”管家忍不住露出笑容,“大?人放心,既然進了?府,一切便都?由我們?說了?算,大?事將?成,指日可待了?。”
江齊巒眼角笑紋深了?些,卻沉沉說:“別說那些,小心行事,我要你備的東西呢?”
管家立刻將?手中的托盤遞過去,“這是茶點,顧及衛將?軍年邁不能飲酒,特意備下的。”
江齊巒看了?眼杯中渾濁的茶水,滿意地點了?下頭,“不錯,你在門?外候著,需要的時候我自然會叫你。”
“明白。”
江齊巒負手走到偏房屋外,手指屈起,沉而有力地敲了?三下房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的侍女,她柳眉蹙起,說:“江太守,衛將?軍舟車勞頓,待到筵席開始時,自會前?去落座。”
江齊巒知道衛羽就在屋子?里聽著,于是抬手作?揖,“衛將?軍是長?輩,晚生?與您多年不見?,特地前?來問候。”
屋內無人應答。
江齊巒又道:“五年前?家母病逝前?,在病榻纏綿,念叨最多的名字便是衛將?軍,家母與將?軍自幼相識,友誼深厚,留了?話讓我帶給將?軍,不想這么多年過去,將?軍固守在南面邊境,我也?被公務纏身,家母那些話竟然始終沒有送到將?軍耳中。”
侍女微微擰眉,“太守,我家將?軍真的累了?,在休息。”
江齊巒面帶笑容,“將?軍當真不愿見?晚生?嗎?”
屋內忽然傳來一道略顯年邁的聲音,“讓他進來。”
侍女不得不讓開門?。
江齊巒踏過門?檻,環視四周,房間中除了?方才的侍女,沒有旁的人,只有幾個大?箱子?橫七豎八擺在地上,其中一個打開,里面擺放著一些布料細軟,顯然衛羽進入偏房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收拾。
江齊巒的視線最終落在寬椅上,身著戎裝,鬢發花白的老人身上。
衛羽拄著拐杖,精神堪稱抖擻,望向江齊巒的眼神十分不善,“你說你母親有話帶給我,是什么?”
江齊巒凝視衛羽蒼老的面容,緩緩道:“母親說,當年許多事情迫不得已,但她仍然視您如兄長?。”
“時隔多年,沒想到她還能想起老夫。”衛羽看向窗外,沒再說什么。
“母親和衛將?軍相識多年,母親已逝,將?軍也?該看開了?。”江齊巒說。
“我早就不計較了?。”衛羽面無表情看向他,“話已帶到,你可以走了?,今日是你的誕辰,賓客們?還等著你吧。”
江齊巒笑了?下,圓滑地說:“晚生?與舅舅許久不見?,有很多話想同舅舅說。”
“我與你母親雖結為兄妹,但早就因?她執意庇護你父親而恩斷義絕,這聲舅舅實在當不得。”衛羽沒留什么情面。
江齊巒眸色沉了?沉,“上一輩的恩怨,您何必斤斤計較。”
“老夫真和你計較,今日便不會來,你起事的那天?,也?不會讓劉曲遲隴他們?聽從你的命令。”
“我既是南境太守,起事又只為收斂江音尸骨,替江太后討一個公道,一呼百應,就算是您手下親信,也?必須遵從我的命令。”江齊巒冷聲說。
“你小子?,才一個月便狂了?起來。”衛羽嗤笑,“沒有兵符,只憑你手下將?士,加起來不足十萬,憑什么和大?梁叫板。”
“誰說我沒有兵符,衛將?軍來此,難道只為了?給我賀壽嗎?”江齊巒說。
“怎么,難道真如傳言所說,江音的手下拼死?把那枚兵符送到你手上了??”衛羽眼神探究。
“自然,萬事俱備,只差將?軍手里那枚,合二為一便可逆轉乾坤。”江齊巒說。
衛羽定定看他半晌,雙目閉合,“不急,當著眾人的面再查驗才算公正。”
江齊巒瞇起眼睛,“你不想先辨辨我那枚是真是假?”
“早晚會知——你做什么!”衛羽厲聲道。
江齊巒撲到他身上,揪住他的衣領,面色陰狠,全然撕去了?儒雅溫和的偽裝,“兵符在你身上對不對,交出來。”
“你瘋了??!”衛羽愕然。
“我沒瘋,你若識時務,將?兵符交出來,安享晚年,或者,我也?可以先殺了?你,搜找兵符,找不到也?沒關系,我做一塊大?差不差的出來,誰會知道我手里的是假的。”江齊巒冰冷注視他,狼子?野心盡顯。
“豎子?!從頭至尾,你根本不是要為江音平反,為了?奪權,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們?了?!”衛羽怒斥。
守在門?口的侍女見?兩人忽然糾纏在一起,隨手搬起一個花瓶,便要沖上來救衛羽。
“管家!”
江齊巒話音落下,管家已經帶著數名刀斧手沖了?進來。
千鈞一發之際,衛羽爆發近乎所有的力量,猛地掙脫了?江齊巒的控制。
他迅速拿過一旁的拐杖,以拐杖為武器自衛。
江齊巒厲聲說:“不臣服,你只有死?路一條,你那一千精銳都?在太守府外面,守在院子?外面的侍從也?被我扣下,沒有人會知道里面發生?了?什么事。”
“那老夫便殺一條出路。”衛羽冷聲說。
侍女護在衛羽身前?,拔出腰間軟劍,伸手利落,顯然是會武藝的,“外面都?是賓客,我護將?軍沖出這處院子?,賓客自然會知曉江齊巒是個什么樣的卑鄙小人。”
江齊巒臉色扭曲,“把他們?拿下,就地處決。”
管家驚了?一下,“如果衛羽的尸體上有傷,我們?不好交代。”
“就說是刺客所為。”江齊巒斬釘截鐵。
管家點點頭,向身后數名刀斧手使?了?個手勢。
刀斧手一擁而上,兵器碰撞聲不絕于耳。
那侍女耐力極好,一路護著衛羽,竟真帶他到了?偏房外的院子?里。
然而人力有所不及,她臉上已然露出勉強之色。
江齊巒站在后面,咬牙強調:“絕不可讓他離開院子?。”
砰地一聲,侍女手中軟劍應聲而斷,侍女后退數步,站立不穩,被衛羽扶住,衛羽咬牙,“江齊巒,你殺了?我又如何,這么多刀斧手參與,早晚會有人把此事傳出去,你不怕聲名狼藉,人人得而誅之嗎!”
“在場皆我心腹,無人會說出去,愣著干嘛,他們?已經力竭,上啊!”江齊巒扭曲道。
刀斧手猛地揮下長?刀,衛羽不得不用拐杖抵擋,拐杖從中間斷開,衛羽接連后退,倒在地上。
他面色蒼白,年邁的身子?骨早就不支,然而刀斧手的長?刀已在面前?。
危在旦夕。
就在衛羽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要不明不白葬在江齊巒手上之時,只聽得鏗鏘一聲。
耳蝸嗡鳴聲不斷。
衛羽睜開眼睛,顫聲道:“壯士是何人?”
陸逢年用長?槍擋住刀斧手的攻擊,神色堅毅冷靜,并沒有回答衛羽的話。
江齊巒變了?臉色,“你是誰,如何闖進來的,識相便滾,莫要壞我好事,現?在就走還可以留你全尸。”
“阿年是我的人,叔叔,衛將?軍德高望重,你怎可憑著自己的心愿秘密處決他,實在令人不齒。”
悠遠的嘆息從上首傳來,眾人抬頭看去,只見?舒白一身輕便勁裝,同霍鐸并肩立在近兩人高的紅墻之上,不知看了?多時。
第099章 第99章
江齊巒瞇起眼睛看著舒白, 強忍心驚質問:“賢侄何?故在?此?”
管家聲音慌張,“大人,蘭苑的院門分明是鎖好的。”
舒白揚了揚下巴, 紅唇輕啟, “自是在?此取叔叔性命。”
江齊巒面部肌肉抽動,掃視他們三?人, “就憑你們,也想殺我,你一個丫頭片子,真是活膩了。”
“來人, 不止衛羽和他的侍女?, 抓住另外三?人,加官進爵,重重有賞。”江齊巒揚聲說,“那女?人我要活的!”
刀斧手受利益蠱惑,干勁十足, 蜂擁著沖向坐在?地上最好攻擊的衛羽。
陸逢年眉目冷厲, 持槍攔下刀斧手的彎刀。
自被?舒白撿到后, 陸逢年一直勤加練習兵器武術, 又和死士學了許多,就算是宋祁樓涯之輩也不是他的對手。
長槍化作一道迅捷的銀光,在?空中留下流暢的軌跡,尖銳的破空聲伴隨鏗鏘碰撞聲, 不絕于耳,偶爾還會響起刀斧手凄厲的慘叫。
頂端處白纓染血, 隨風飄蕩。
江齊巒見分明是以少勝多的局勢,仍然陷入焦灼, 不由急了,厲聲呵斥:“不許后退,后退者?殺無赦!”
“管家,去外面調人——”
“嘶——”
江齊巒捂著脖子,瞪大眼睛震驚地看向高?強。
舒白手中赫然是一把精致輕便的連弩,慢悠悠對準江齊巒。
“賤人,你敢放冷箭,我要殺了你!給我殺,生死不論!!”江齊巒怒。
緊閉的院門響起劇烈敲門聲。
管家擰眉,謹慎道:“是誰?”
無人回應,有的只是愈演愈烈的敲門聲。
管家面色微變,隱約意識到己方等人被?甕中捉鱉。
他正要招呼人上前堵門,離他最近的刀斧手猛地沖過來,不等管家反應過來呵斥,刀斧手爆出一句臟口?,彎刀一閃,管家的頭顱骨碌碌從抄手游廊一路滾入院中曲水里。
院中曲水瞬間被?血浸染成粉紅色。
“……不!”江齊巒瞪大雙眼,望著這樣的變故,饒是見慣生死,此時也驚得說不出多余的話。
他踉蹌后退兩步,靠著墻頹然坐下,原本?以為?四十歲壽辰這日能奪得兵符,成為?真正的南境統帥,于他而言本?是該載入史冊的一日,卻沒想到大廈會一夕傾塌,命運如此無常。
刀斧手卸下紅色頭巾,打開門栓,迎外面的人入院。
出乎江齊巒意料,沖進來的不是衛羽那一千精銳,而是蒙面黑衣,刀劍加身,一身肅殺之氣的死士,走在?最前面的女?人黑衣勁裝,赫然是久不在?京城的蕭挽。
舒白手下死士歷經整個大梁最殘酷的選拔,自然不是那些只會橫沖直撞的刀斧手能抵御的,隨著死士的介入,打斗很快平息。
吵嚷的院子寂靜下來。
確認院子里不會再有任何?威脅后,有陸逢年在?墻下接應,舒白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躍而下,穩穩落在?他懷中。
陸逢年不可避免觸及舒白的腰身,渾身瑟縮一下,面色微紅,連忙將她放下,雙目慌亂望向別處,不敢看舒白。
舒白沒有在?意陸逢年的異樣,她踏著兵戈血海,緩步走向被?死士架住的江齊巒。
反倒是霍鐸瞥了一眼陸逢年,若有所思。
舒白和蕭挽站在?江齊巒面前,舒白用?不足小臂長的連弩挑起江齊巒的下頜,對上他通紅如厲鬼的雙眼,語氣溫和,“叔叔這是什么表情。”
“你究竟是誰,怎會有如此手段,是不是虞策之派你來的。”江齊巒無法接受自己倉促落敗于一個女?人手中,他甚至不知道這女?人是何?來歷。
“我不是說過,我從京城逃出來,特意來‘投靠’叔叔的,叔叔兵多將廣,偏偏愚蠢地走了死路,害得南境上下被?你綁在?沉船上命懸一線,叔叔實在?當不得南境的主人,不若這個無冕之王換人來當,叔叔覺得如何??”舒白輕聲細語。
“荒唐,我是大梁皇帝親自認命的南境太守,豈是你說替代就替代的。”江齊巒氣急之下奮力掙扎,奈何?死士桎梏太緊,他掙扎半晌也沒移動半寸。
“你都反了,還說什么大梁皇帝。”舒白嗤笑一聲,用?連弩拍打他的臉頰,手下沒有留分寸,很快他的臉便紅了。
江齊巒出生至今從未這么狼狽過,原本?整齊干凈的發冠滾落在?地上,披頭散發,保養得宜的臉頰也被?她拍腫了。
舒白睨著他,饒有興致地說:“我忘記了,今日是叔叔的生辰,叔叔臉上敷的粉都被?我弄花了,實在?對不住。”
“賤人,別亂攀扯,我不是你叔叔,你不過是個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賤種!和江氏沒有半分干系。”江齊巒怒斥。
舒白扯起唇角,更加用力拍在他臉上,望著他高?腫的臉頰,眉梢揚起,“好好好,沒有便沒有,太守印在哪里,拿出來。”
江齊巒冷道:“休想。”
舒白平靜地又問一遍,“拿出太守印,沒準我還能讓你走得安詳一點。”
“我便是死了,也不會讓你得意。”江齊巒說。
舒白面上不見惱意,她居高?臨下望著被?死士按著,不得不跪在?地上的儒雅男人,“這可是你自己選的。”
舒白微微側身,示意蕭挽上前,“我來為?太守引薦一下,蕭挽,刑部酷吏出身,太守遠在?南境,或許沒有聽過蕭尚書的手段,但沒關系,你很快就知道了。”
江齊巒瞳孔微縮,已?經沒有時間去想為?什么女?人能入朝為?官,甚至官拜刑部之首,他滿腦子想得都是,為?了一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破銅疙瘩,他有必要多受刑罰之苦嗎?
江齊巒咬牙,深吸一口?氣,穩住語氣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就算你救下衛羽又如何?,我手中有良兵猛將,麾下人員近十萬余,你殺了我,就不怕招致報復嗎?如果你是為?虞策之做事,切不必為?他斷送性命。”
頓了下,江齊巒咬牙,“本?太守奉天命而為?,為?江后復仇,南境各個世?族亦簇擁我,在?這個院子里你是勝了,但以后呢,你沒有兵符,衛羽那老賊不可能幫你。”
舒白望著他,緩緩傾身,“太守不是疑惑我的來歷嗎?”
“什么?”江齊巒不解地看她。
“是我把江音被?虞策之處決的消息告訴霍耀風,也是我讓江音進入南境,前日太守帶府兵包圍茶館時,我就在?茶館里休息,也是我在?雅間里和江音更換服飾,替她解圍,江叔叔,你還不明白嗎,江音根本?沒死,甚至你差一點就能抓住她,并且在?這個消息公之于眾前殺死她。”舒白慢條斯理。
江齊巒瞪大雙眼,眼中紅血絲逐漸擴散,喉嚨里發出‘嚓嚓’的聲音。
“你敢陰我,賤人……為?什么!?我和你無冤無仇。”
舒白笑了下,“太守掌權多年,怎的會問出這種無知問題,自古以來權力交迭,不都是如此。”
“親父子尚且反目,何?況我們這對認識幾天不到的假叔侄。”
“你費盡心思,只為?虞策之做事?”江齊巒咬牙質問。
“我為?自己做事。”舒白答。
舒白后退一步,負手望他,神色冷淡下來,“筵席快開始了,太守印,拿出來。”
江齊巒額頭上縱橫的青筋根根凸起,他憎惡地看了舒白一眼,又不自覺看了一眼散亂的衣襟。
一直注視江齊巒的蕭挽瞇起眼睛,利落地扯開他的衣衫,向衣服的里兜掏去。
非常時期,江齊巒擔心節外生枝,竟是貼身帶著可以隨時調動南境八萬大軍的太守印。
眼睜睜見太守印就這樣被?奪去,江齊巒瞳孔驟縮,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不……”
蕭挽簡單檢查后,雙手遞給舒白。
舒白沒有見過真正的太守印,但觀江齊巒表情,此印不會有假。
舒白貼身收好,向蕭挽點了點頭。
蕭挽隨手扯下刀斧手尸體上的頭巾,塞入江齊巒嘴里。
“把他綁緊了,時刻盯著他,他還不能死。”蕭挽吩咐。
隨著死士應聲,屬于江齊巒的時代徹底落下帷幕。
/
解決完江齊巒,舒白這才看向坐在?地上,神色怔忪一言不發的老將軍。
舒白走上前,無視衛羽身邊侍女?的警惕注視,溫聲道:“將軍受驚了。”
衛羽表情復雜,縱觀全局,如何?看不出舒白有備而來,可能連他被?江齊巒威脅一事都在?她算計之中。
即便眼下舒白表情溫潤平和,唇角甚至掛著若有似無的清淺笑意,衛羽還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眼前這個女?娃和狼子野心的江齊巒分明是一類人,他有預感,如果他拒絕拿出兵符,舒白的手段不會比江齊巒溫和磊落。
衛羽深吸一口?氣,沉沉道:“小姑娘,明人不說暗話,如果你和江齊巒一般,拿不出那半枚兵符,我的這枚無論如何?也不會交給你,你若沒有,便不必與我虛與委蛇。”
“衛家世?代掌管半枚符傳,見不到主符,便是皇帝親至,老夫也不會拿出另一枚。”
“衛老將軍恪守祖訓,我又怎么會為?難你。”舒白揚了揚眉,看向離她最近的兩個死士,“把將軍扶起來。”
死士聞言,一左一右抓住衛羽兩只胳膊,很快將他攙起來。
“將軍口?中的主符可是這枚。”舒白伸出胳膊,攤開掌心,露出掛在?手指上的符傳。
陽光刺透云層落在?舒白身上,頗有質感的符傳折射出耀眼的光,龍紋圍繞著符傳中心的篆體,‘南境調令’四字映入衛羽眼簾。
衛羽瞳孔驟縮,臉上浮現愕然,他直愣愣看了半晌,忽然推開兩側的死士,顫巍巍跪下,“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舒白。”
/
江齊巒將筵席設置在?太守府園林的空地上,從衛羽所在?的院子出來,從小路走,穿過四個石形拱門便到了。
太守府的后院窮奢極欲,江齊巒讓爪牙暗地搜刮民脂民膏,得來的錢財大半用?于園林的建造,平日里非親信不得輕易進入。
然而今日他自認為?即將大權在?握,南境已?是他的天下,即便顯露財力,也不敢有人說什么。
事實上也如他所料,南境大半有頭有臉的人物匯聚于此,無論平日里為?人如何?,是否清廉,坐在?奇珍異草遍地的曲水旁,都不約而同沉默下來。
沈去凡代表沈家出席,坐在?離主位極近的地方,薄唇緊抿,錦衣下的手緊緊握起。
今日到底是南境太守的大喜之日,沈家上下即便為?江音穿素,也不好當眾讓江齊巒沒臉。
是以沈去凡在?素服之外,套了件紋樣還算繁復的青衫綢緞。
“公子,好歹給幾分面子,家主交代,賀過祝酒詞,您便可以借故離席。”
沈去凡冷著臉正要說話,緊閉的窄門忽地打開,訓練有素的黑衣死士迅速闖入,長刀不由分說架在?府兵和侍從的脖頸,將人制伏后,站在?賓客身后。
沈去凡擰眉,尚未說什么,身邊的馮春慶率先起身詢問:“你們是什么人,這是做什么,太守呢?”
江齊巒的兒子隨之站起,“這是怎么回事,你們可是我爹的人。”
死士沒有回應兩人,但不需兩人再問,答案便已?經分明。
舒白踏過門檻,提劍而來,劍槽中的血液汩汩落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江公子看清舒白的樣子,瞳孔微縮,“你是我爹前幾天收的那個侄女??你不是被?關在?蘭苑了,誰讓你出來的。”
舒白沒有理會他,和他擦身而過,踏上幾步臺階,站在?高?出轉身回看眾人,“江齊巒欺騙諸位在?前,意圖殺害衛老將軍在?后,險些鑄成大禍,如今他羞愧難當,已?將太守印轉交給我,由我總領南境的大小事務。”
馮春慶愕然,“開什么玩笑。”
“荒謬!”江公子想也不想,抽出腰間佩劍指向舒白,“你**的誰啊,在?此妖言惑眾,胡言亂語,真有什么事情爹也不會把南境交給你一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細作!”
“表哥,你這話便錯了,我可是江齊巒失散多年的侄女?,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他請入府中的。”舒白慢條斯理。
“呸,狗*養的下賤胚子,我爹呢,把我爹交出來,不然我殺了你。”江公子說著便要向舒白刺去。
然而陸逢年和游左就候在?舒白左右,不需舒白有什么動作,他們一人挑開江公子的佩劍,一人護在?舒白身前。
舒白拍了拍陸逢年的肩膀,示意他后退一步。
舒白提劍上前,對上江公子猙獰的雙眼,她尚有心情笑道:“你想見他,不若九泉之下去等。”
“什么?!”
舒白話音落下,手中長劍沒有任何?猶豫地刺入江公子腹部。
她神色散漫,垂目看他片刻,抽劍后退。
鮮血漸在?她月白色的羅裙上,她渾不在?意,用?袖口?草草擦去劍上的血。
舒白瞥了眼江公子死不瞑目的雙眼,又緩慢地掃視神色各異的眾人。
“諸位,可還有異議。”
殺雞儆猴。
眾人腦海中齊齊冒出四個字。
為?參加江齊巒的四十歲生辰宴,賓客們無論武將謀臣,最多只帶數名侍衛仆從,就算心中多么不滿,也無力更改眼前女?子掌控太守府的事實。
如果今日認下了她掌權的正統性,他日再想反悔便難上加難。
馮春慶心有不甘,忍不住試探,“你說你救下了衛羽,衛羽人在?何?處。”
舒白看向他,按照死士所給出的消息,精準地對照出這人的身份,“馮將軍,你想問的是衛老將軍,還是衛老將軍的符傳。”
馮春慶眉眼壓低,陰郁回答:“自然是衛老將軍。”
“衛老將軍很好,人已?經被?安頓下來,最快明日諸位就可以見到。”
頓了下,舒白微笑道:“兵符也很好,江齊巒雖用?假的欺騙大家,但好巧不巧,我手中恰好有枚真的,兩枚兵符合二為?一,再無缺憾。”
馮春慶面色變了又變,心中沒底,畢竟江公子的尸首還在?眼前,他有所忌憚,恨恨退下。
始終坐在?席間觀望的沈去凡長眉蹙起,出聲詢問,“姑娘,你方才所說江齊巒欺瞞我等,就是指的此事?”
“沈公子,我姓舒,單名一個白字,如今我既代領太守印,煩請你喚我太守,亦或者?大人。”舒白神色冷靜,徐徐道。
此言一出,舒白便聽見席間竊竊私語聲,她沒有在?意,視線從席間某人身上一掃而過,神色如常。
沈去凡眉頭皺得更緊,他環視四周,對上同僚各有不同的眼神,攥緊衣袖,陷入兩難之局。
在?場諸位無論是何?立場,都不想輕易接受眼前這個南境‘新?主’,但兵變已?成事實,如果太守印和兵符皆落于舒白手上,之后的局勢也不是在?場諸人能左右的。
想通關鍵,沈去凡款款起身,沖舒白一拜,從善如流改口?:“大人既然暫代太守印,見大人如見太守,請受沈去凡一拜。”
“沈公子客氣。”舒白輕輕頷首,臉上終于露出少許滿意之色,回答他先前的問題,“江齊巒瞞騙眾人之事頗多,不過我方才所指,的確是兵符一事。”
江齊巒以江音之死為?由頭起事,對外指責虞策之不孝,對內鼓動南境江氏一族昔日的簇擁,算是南境之亂的根源。
如若她此時對外公布江音未死,雖能獲得諸如沈家這樣的家族支持,但也會掀起輿論,導致軍心渙散。
南境不能亂,以防萬一,江音必須留在?她身邊,在?她的監視下繼續當她的‘死人’。
舒白面不改色的想。
雖然有沈去凡帶頭,但他名望有余,資歷尚淺,死板守舊以及別有用?心之人仍然不愿信服。
甚至為?了發表不滿,舒白能清楚地聽見席間私語聲重了許多。
“她只是個女?人,怎當得起沈公子一聲大人。”
“有太守印便能暫代太守?天下哪里有這樣的說法!”
“她到底從哪里冒出來的,江齊巒引狼入室便罷,還要連累我等!”
“毒婦。”
眾人反應亦在?意料之中,舒白牽了牽唇角,看向蕭挽,“這種緊要關頭,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不想大家仍然做不到齊心協力,實在?令我失望。”
蕭挽心領神會,“眾心不齊,怕是有細作搗亂。”
“哦?”舒白故作驚訝,裝模作樣道,“此話何?講。”
蕭挽取出置于袖中的筒紙,“這張紙中寫?有和異疆族暗通消息之人的名字。”
舒白笑了下,見坐在?席上的眾人鴉雀無聲,耳邊只剩曲水潺潺流過的聲音,慢條斯理,“我等為?江太后討公道,大家或有私欲,但總是大梁子民,和異疆族暗通款曲是什么道理?”
沒有人敢再說話,說來說去,眼下在?這處極盡奢華的院子里,唯一掌握話語權的人是舒白,舒白所謂的名單上究竟寫?了什么,都是她一人說了算。
僵持間,忽有死士快步進入院子,三?步并兩步到舒白身前跪下。
得到舒白允準后,死士在?舒白耳邊低語幾句。
舒白眉頭輕蹙,擺手示意死士退下。
舒白掃視眾人,遺憾地聳肩,“名單恐怕來不及看了,諸位,剛得到消息,玄荼城失守,通往南境的門戶大開,大梁的軍隊已?在?城外三?十里外扎營。”
此言一出,賓客嘩然。
有情緒激動者?失態起身,臉上盡是倉皇之色。
“皇帝的軍隊打過來了,沒有江齊巒,我等群雄無首,怎能抵擋得了?”
“江齊巒這個禍害,他害死我們了,我早先便說過以南境之力,無法抗衡如今的大梁。”
“早不起事,晚不起事,偏偏選在?這時候起事,優柔寡斷,如今到好了,我們都給他陪葬了。”
“說什么為?江后報仇,分明是他的私心害我們。”
“不如我等開城門投降,或許可求一條生路——”
話音戛然而止,舒白忽地出劍,斬斷最后說話之人的案桌,案桌一分為?二。
賓客愕然抬頭,驚恐地看著舒白,“你……”
“諸位是在?南境待久了,不知虞策之的脾性嗎?”
“你們不知道,我卻知道,依照他的陰狠性子,如若開城投降,爾等皆死,無一會有例外。”舒白冷聲說。
“不開城門,難道我們就這樣等死嗎?”
“我說過了,如今太守印在?我手里,由我代太守之職,本?太守在?一日,就保南境百姓一日安寧。”舒白瞇起眼睛,“你們除了擁護我,沒有第二條生路可走。”
“如若有人敢再有二心,猶如此案。”
第100章 第 100 章
入夜。
幾經波折的太守府仍然燈火通明。
舒白坐在書房主?位, 秉燭查看死士奉上的密函。
陸逢年默不作聲守在她身側,見她眉宇輕蹙,袖袍下的指尖輕顫, 開口詢問:“有什?么問題。”
“太快了。”舒白放下密函, 纖長的手指在上面輕點,“大梁的援軍圣旨抵達秋郡才幾日, 兩日?還?是一日半?如果算上整軍的時?間,玄荼城淪陷只用了半日,這個所謂兵家必爭之地,仿佛誰來都能分一杯羹了。”
“但攻城本就有快有慢, 你擔心的是什?么。”陸逢年輕聲問。
“兩軍交戰, 人數旗鼓相當的情況下,首要看的是將帥,在我看來,整個大梁能統兵的帥才只有一個,萬里挑一。”
陸逢年蹙眉:“誰?”
舒白眼中?露出些笑意, “你。”
陸逢年微微睜大雙眼, 面頰倏地染上緋紅, 幸而他隱在燭火照不到的陰影里, 不怎么明顯。
“你別逗我了,我從來沒有領過兵。”陸逢年瞳孔不停顫動,啞聲說。
“我記得?當年你可是京中?頗負盛名?的武舉奇才,連江音都為?此向你父親數次拋出橄欖枝。”舒白慢條斯理。
“那都是從前, 況且我沒有實?戰過。”
“經驗總是要積累的。”舒白揉了揉酸痛的腰肢,懶懶道, “你怕什?么,你只管統兵, 有什?么事我給你出謀劃策。”
“駐守南境的那些守將在這里根深蒂固,冒然讓我統兵,他們怕是不服。”陸逢年道。
“不服是人之常情,但很快你就有表現?的機會了。”舒白意味深長。
話音剛落,霍鐸大步走進來,手中?持著信函。
“你要的東西,死士急匆匆送來的,應該很急。”
舒白看了眼信函,并不驚訝,“怎么是你送過來,不是讓死士轉交給蕭挽了嗎?”
霍鐸看她一眼,沒什?么情緒地說:“蕭挽盯我盯得?緊,擔心我背著你出去殺人,便?讓我給你送信,給我找點事做。”
舒白揚眉,“聽你這話,像是在埋怨我?”
“不敢。”霍鐸抿唇。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還?是不讓你殺霍如山嗎?”舒白問。
霍鐸凝眉,思索半晌,沉著臉搖頭,“我不知道。”
舒白笑容微斂,“你不擔心是我對霍耀風舊情未了,想賣他個人情?”
霍鐸抬眼對上她的視線,半晌,再?次定定搖頭,“你不會,何況霍耀風并不值得?你留戀。”
舒白選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要是他也能像你這么想,我便?省心了。”
“誰?”霍鐸一時?不解。
“沒什?么。”舒白將話題轉了回去,“今天已經拿江齊巒之子殺雞儆猴,再?殺霍如山,恐怕會讓有心人以為?我們心向大梁,難免令他們不安,你想為?母報仇,至少等我們交戰勝過一次。”
霍鐸抿唇,“我知道了,放心,我不會在這個時?候壞了你的大計。”
舒白見他不似之前郁郁寡歡,放下心來,轉而撕開密函封紙,查看信中?內容。
“里面寫了什?么?”陸逢年問。
舒白也不瞞兩人,坦然道:“此次朝中?所派剿賊官員的名?單。”
“有什?么不妥?”陸逢年劍眉蹙起。
舒白垂目,視線落在末尾三人的名?字上,呼吸微微凝滯,而后淡聲道:“不必在意,你只管替我勝下這一局,其余的我自有主?張。”
陸逢年一直注意著她細微的表情變化,見她入鬢的長眉輕蹙,心念微動,悄悄移動身形看向她手中?的紙張。
偷看非君子所為?,他只敢匆匆一瞥,幾乎什?么也沒看清,只看見一個‘慧’字。
陸逢年心中?更加疑惑,舒白卻側頭看向他,“依照大梁奪回玄荼城的速度,他們的軍隊不會修整太久,宣戰恐怕就在今明兩日之間,你先去休息吧,一有異動,我會叫你。”
“……好。”陸逢年輕輕點頭。
書房中?一時?只剩下霍鐸和舒白兩人。
霍鐸鮮少有和舒白獨處的時?候,他悄然走近兩步,見她聚精會神?地查看江齊巒留下的南境內政,遲疑半晌,輕聲問:“今天白天……你還?好嗎?”
“什?么?”舒白抬眼看他。
“殺人的滋味很不好受。”霍鐸沉沉道。
舒白怔了下,隨即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為?什?么這么問。”
不等霍鐸回答,舒白靠在椅子上,輕輕按壓眼尾的穴位,“我不喜歡殺人,因為?這會讓我覺得?,人命輕如草芥,眼下并非亂世,沒有人該成為草芥。”
霍鐸眉宇動了動,正要說話,便?聽舒白話鋒一轉,又道:“但我沉浸其中?。”
“什么?”霍鐸目露茫然。
“掌權的感覺令我著迷。”舒白慢條斯理,“我從未有這樣放松過,在霍家做少夫人的時?候沒有,和虞策之糾纏在一起的時?候也沒有,權力的滋味勝過瓊漿玉露。”
霍鐸愣住,“你以前過得很不開心嗎?”
舒白看向他,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如若今日取江齊巒而代之的是某個武將,或者世家才德兼備的公子,你會問他殺人是否令他心內難安嗎?”
霍鐸張了張嘴,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最?后無力咽下,眼中?的光逐漸暗了下去。
“抱歉,是我狹隘。”
他的確狹隘愚蠢,仰望明月多年,卻從未意識到明月被人拘在院子里,寒冷的月光不是為?了垂照世人,而是為?了逃離。
霍鐸不自在極了,站立難安,匆匆尋了個理由逃走。
/
不出舒白所料,梁軍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兵臨城下,鼓角震天。
登上城樓,看見黑壓壓氣勢逼人的軍隊,舒白身邊的南境舊臣皆心有余悸,噤若寒蟬。
大敵當前,這次再?無人有異議,不是意識到大家已經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而是因為?舒白將手下近八成的死士調到城墻上,那些死士褪下黑衫,換上劊子手特?有的紅色行刑服,腰間配有大刀。
舒白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如若有人敢忤逆她,不必她多言,訓練有素的死士便?會斬下忤逆者的頭顱獻與她。
第一次正面交戰,雙方?皆想試探對手實?力,梁軍很快遣出一名?黑甲武將。武將駕馬停立于城門前,叫囂南境出城應戰。
陸逢年看了眼舒白,抬手便?要請纓,卻被舒白不動聲色按下。
舒白轉身看向眾武將,“諸位想活命,此戰便?不可敗,不知哪位愿意出城迎戰大梁那個無名?之卒。”
武將面面相覷,曾經忠于江齊巒的武將們自然不愿出戰,微微后退一步,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受兵符調派,隸屬衛羽一脈的武將中?,則神?情猶豫,他們中?有人仍然不滿舒白空降似的統率,不愿做出頭鳥。
片刻過后,一名?青年守將從狹窄的過道中?擠出,拱手彎身,“末將遲隴愿往。”
舒白打量著他,“好,拿酒來,我要敬遲將軍一杯。”
遲隴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戴上盔甲步下城墻。
騎馬步出城門的遲隴很快和黑甲武將扭打在一起,兩人旗鼓相當,數十回合仍然沒有分出勝負。
舒白沒有看城下兩個武將你來我往的械斗,眺目落在被梁軍簇擁著的戰車上,在上面端坐著的是梁軍的主?帥,護國公謝綏,和虞策之有親緣關系,是他的心腹之臣。
雖然死士再?三回稟,沒有探查到皇帝御駕親征的消息,但舒白隱約有種預感?,依照他那瘋狗一樣的性?子,他一定會來。
舒白無意識攥緊城墻上的缺口,蹙眉思索間,遲隴和黑甲武將已經分出了勝負。
遲隴勝。
站在城樓上的眾人見狀,齊齊舒了口氣。
但很快,放下的心再?度高懸,梁軍似是早有預料,很快又出一人。
這人實?力不俗,和遲隴戰了幾個回合后,遲隴的佩劍便?被挑飛,連遲隴本人也差點摔下馬去。
遲隴見狀不對,調頭立時?撤回城墻內。
陸逢年壓低聲音,輕聲說:“是寧遠將軍崔溟,虞策之十分器重?他,也是大梁現?今戰力最?強的武將。”
舒白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她仍然按著陸逢年的手,冷靜的詢問,“還?有誰可去,若有誰能勝過樓下那人,我將命他為?主?將,在我之下,統領衛老將軍和江齊巒留下的十五萬大軍。”
話音一落,武將頓時?蠢蠢欲動,彼此相互對視,各從對方?眼中?看到幾分呼之欲出的野心。
看上去是在舒白之下統領十五萬大軍,但舒白一介女流,什?么也不懂,等著時?日漸長,徹底掌握那十五萬大軍,南境如何哪里輪得?到舒白說了算。
“末將去!”
搶先開口的是馮春慶,他精明的眼睛從舒白身上掃過,“去之前末將想先求個明白,大人方?才承諾是否當真。”
“當然。”舒白挑眉,“眾目睽睽之下,馮將軍還?怕我反悔嗎?”
馮春慶冷哼一聲,“有大人這句話,末將便?放心了。”
舒白凝視他,笑意不達眼底,“早就聽聞馮將軍是江齊巒身邊第一人,能力出眾,在下拭目以待。”
馮春慶奪過侍從奉上的彎刀,直沖城下而去。
馮春慶很快駕馬出城,南境眾守將并不了解大梁的文武群臣,馮春慶秉持謹慎的態度,率先問道:“足下何人,報上名?來,來日成為?我刀下亡魂,也好有個名?姓。”
崔溟筆直地坐在馬鞍上,聞言揚了揚下巴,傲然道:“報名?就不必了,死于我長槍下的亡魂不需要姓名?。”
馮春慶臉色陰沉下來,“命不長,口氣倒不小。”
他想也不想,提刀直沖上去。
只聽兵器碰撞,嘡啷一聲,喧天的鼓角聲戛然而止,四座皆靜。
饒是舒白也難得?沉默了。
她沒有料到,只是眨眼間,馮春慶的人頭便?和他的彎刀一同落在地上。
便?是繡花枕頭也不至于如此無用。
不到一回合就葬送性?命,死一個馮春慶不要緊,要緊的是隨著馮春慶氣絕,大梁軍士受到鼓舞,南境的士氣大受打擊,這對于戰爭而言是要命的。
舒白失去了繼續周旋的耐心,冷冷看向身側的武將們,“諸位還?有誰愿意去。”
舒白停頓兩息,面無表情道:“諸位能力不足,我這里恰好覺得?有一人能勝過敵將。”
她看向陸逢年,“你意下如何。”
陸逢年心領神?會,單膝下跪,“屬下愿去,為?大人鞍前馬后。”
/
崔溟在城樓下等得?久了,心生不耐,高喊道:“你們都是縮頭烏龜嗎,再?無人應戰,別怪大梁的鐵騎今日就踏平南境。”
不等話音落下,城門轟地一聲打開,陸逢年持槍而出,身上戎甲十分輕便?,只護住胸腔,座下馬匹亦顯得?普通。
崔溟擰眉,面露不滿,“南境是無人了嗎,你是誰,看穿著就不像個將軍。”
“陸逢年。”陸逢年報了姓名?,也不關心崔溟是否會自報家門,提槍便?上。
“好歹是個用紅纓槍的,怎的這樣亂來。”崔溟怒斥一聲,當下專注于打斗。
幾個回合下來,崔溟察覺到對方?的實?力不一定在自己之下,欣賞之余頗感?壓力。
高手過招,只是一個分神?就能葬送性?命。
天光大亮,刺目的陽光驅散云層,落在眾人頭頂。
崔溟的動作遲緩,逐漸顯露出疲態。
護國公立在戰車高處,縱覽全局,眉頭越來越緊,自言自語道:“和崔溟纏斗的人是誰,南境應當沒有這號人物才對。”
思索間,戰車上忽地上來一人,那人戴著半面面具,只露出弧形極優越的下頜,長發高束,一身利落的紅衣銀甲,氣勢不凡。
護國公看到他,神?色肅穆了一些,微微壓低聲音道:“您上來是有什?么事嗎?”
那人死死盯著處于鏖戰中?的兩人,憑借極好的目力看清陸逢年的容貌。
“陸逢年。”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的三個字。
“什?么?您認識那人?”護國公輕聲問。
怎么能不認識呢?
陸逢年曾受舒白恩惠,跟隨舒白左右,形影不離,舒白離開的時?候,除了安錦,其余所有和她關系親近的人都不見了。
既然今日陸逢年代表南境出戰,那就說明南境十有八、九已在舒白掌控之下。
她既已得?到夢寐以求的權勢地位,為?什?么還?要同大梁交戰……是不要他了嗎。
騙子,她說過會永遠陪著他的。
不,不對,她沒說過,在他向她尋求永不分離的承諾時?,她用一場接一場的情/事轉移了焦點。從始至終都是他一廂情愿。
虞策之的心緒驟然波蕩起來,雙手緊緊攥著,手背青筋盡現?,面具下的雙眼泛紅,抬起頭死死盯著城樓上無法分辨的數道人影。
“是有什?么問題嗎?”護國公再?次詢問。
“崔溟會死。”虞策之冷不丁地說。
“啊?”護國公茫然。
虞策之目光落在糾纏的兩道人影身上,冷冷分析,“崔溟已顯疲態,陸逢年卻氣勢正盛,再?打下去,崔溟必敗,陸逢年為?了穩住南境的軍心,不會讓崔溟活著。”
“今日本就為?試探南境實?力,不如先鳴金收兵。”護國公說。
“不必。”虞策之留下兩個字,快步走下戰車。
護國公一頭霧水,不知道虞策之是什?么意思,直到侍從跑上來道:“主?、主?帥,少將軍、少將軍搶了您的馬匹,去支援寧遠將軍了。”
眾人不知虞策之身份,只見虞策之同護國公謝綏關系斐然,便?稱他一聲少將軍。
話音落下,護國公肝膽俱裂,他一個沒站穩,踉蹌扶住戰車橫木,顫聲道:“誰讓你們放他出戰的,還?不快去攔他。”
侍從縮了縮肩膀,“少將軍氣勢洶洶,我們沒反應過來,眼下再?攔已經來不及了。”
/
局勢越發焦灼,冷汗遍布崔溟全身,胯、下馬匹發出陣陣嘶鳴,頻頻后退。
眼看不敵已成事實?,崔溟想逃,拼盡全力對上陸逢年橫掃而來的長槍,試圖趁他不備,調頭離開。
然而陸逢年早料到他會有所動作,長槍掃過,轉瞬又接挑刺。
崔溟瞳孔驟縮,一時?不防,肩膀中?槍。
“呃!”
崔溟發出一聲哀叫,以為?必死無疑之時?,虞策之駕馬迅速逼近,千鈞一發之際,替崔溟擋下致命一擊。
崔溟知道虞策之身份,見狀大驚,“您怎么來了。”
“專注。”虞策之冷道。
陸逢年擰眉,沒有想到會橫生枝節,瞇起眼睛問:“你是誰。”
虞策之神?色冰冷無比,一言不發,持劍攻去,招招蘊含殺意。
兵器相互碰撞,陸逢年體力消耗過半,且身上盔甲過于簡陋,即便?崔溟受傷,實?力大減,只一個劍招奇出的虞策之也足夠陸逢年頭疼。
陸逢年額頭漸冒冷汗,快速思索破局之法。
倏地,身后響起城門開合的聲音,陸逢年沒機會轉身看去,全神?貫注抵擋虞策之的攻勢。
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舒白要他贏,他不能輸。
匆匆接下崔溟的長槍,凜冽的劍鋒近在咫尺,電光火石之間,耳邊響起嗡鳴。
虞策之受慣性?影響,勒馬后退,陸逢年終于騰出空來,扭頭去看接應他的人。
奪目耀眼的眼光下,陸逢年的瞳孔驟然緊縮。
出城救他的人竟然是舒白!
舒白沒有看陸逢年,她穿著利落明亮的銀甲,不理受傷的崔溟,每一次出劍都指向戴著面具的虞策之,逼得?他步步后退,不留半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