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色濃稠,流螢在皎潔月光下飛舞,庭院草叢中偶爾響起蟋蟀聲,打破夜晚的寧靜。
屋子里一片旖旎,曖昧橫生。
“我的鯉魚花燈。”
月吟趴著軟枕,低低啜泣著,目光正好看見門口的鯉魚花燈燒了起來,火越來越大,很快就就燒沒竹篾里的蠟燭燒個精光。
不僅是鯉魚花燈,就連她今日穿的漂亮衣裙也被謝行之扯個稀碎,她整個人被困在他臂彎下,退也退不出去,動也不敢動彈。
謝行之眉間染了怒意,探身而下,下頜枕著她雪頸,在她耳畔輕聲說道:“明日我重新給阿吟買一個。”
灼熱的氣息灑在她哭紅的面龐,皓白長指捻著小衣系帶,只要輕輕一扯,便能將系帶蝴蝶結扯散。
指端在她頸后逡巡,月吟肩頭微涼,輕輕顫抖,嗓音緊張的宛如繃緊的弓弦,害怕道:“不要,我不要大表哥送的,我就要今日這個花燈。”
“你走,你出去。”
月吟頭偏了偏,淚痕連連的臉旁離謝行之遠了,可她雙肩就在謝行之臂彎下,又能避到哪里去?
謝行之立即迎了上來,帶著怒意的吻堵住她唇。
齒咬著她唇,帶著幾分懲戒的意味。
月吟吃痛,唇間嗚咽著溢出t可憐的聲音,抓著軟枕的手指骨泛白。
在險些窒息時,謝行之才終于善心大發,松開唇。月吟偏頭枕著,紅腫的唇瓣一翕一張,一雙眸子水霧蒙蒙無神地盯看,眼眶漸漸蓄滿了淚,此刻更顯楚楚可憐。
謝行之吻去她眼角的淚,“看來阿吟很喜歡你那魏二哥送的東西。”
月吟頸間是謝行之,身子也被他擁著,如此親近的距離讓她怕得發緊,顫著聲音解釋道:“是喜歡花燈,和誰送的無關。”
謝行之喃聲道:“是嗎?但我重新給阿吟買花燈,阿吟為何拒絕了?”
“說謊騙我,是要被罰的,阿吟怎么還不長記性。”
謝行之眼眸發沉,兩指一捻,頸間系帶的蝴蝶結輕輕松松扯開。
他長指在背上游走逡巡,指端落到背上孤零零的蝴蝶結。
上等的羊脂美玉被系帶綁住,菡萏美玉讓藕色綢布嚴嚴實實包裹。
而今這些束縛全然沒了。
月吟心頭顫了顫,腰被謝行之撈了起來,后脊貼著他胸膛。
她害怕得心頭亂顫,心臟快要從胸口跳了出來。
手肘撐著軟枕,壓陷出一抹弧度。
幼時便跟娘親學跳舞的她,韌帶一向好,身柔似水。
謝行之唇落在她后頸時,月吟微涼的肩頭顫了顫,半邊頭皮發麻,趴跪著忙告饒道:“大表哥,我錯了,我要!要花燈。”
謝行之輕咬她耳,灼熱的氣息灑在她耳廓,“知錯就改的好孩子。”
掌心擦過菡萏美玉,美玉溫潤細膩,散發著她氣息。
謝行之唇角輕勾,松了她耳,濕熱的貼著她耳廓,嗓音略啞,“那便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慢慢來。”
頸后的烏發被謝行之撩開,他大掌握住她后頸,按著她偏頭枕于軟枕。
輕柔的吻襲來,含住她紅腫的唇。
月吟被謝行之吻得腦子發蒙,還在想謝行之方才的話。
按順序一個一個慢慢來?
而此刻正是……
銀質鏤空蹀躞帶勾纏著藕色菡萏小衣,被拋下床塌,和地上那堆被撕爛的衣服混在一起。
一截嫩白玉臂伸出羅帳,纖白手指無力垂著。
忽而又被謝行之捉回羅帳里……
月色皎潔,行云散去,藏在云團里的星辰全露了出來。
窗邊站了賞月賞星的人,兩個身影依偎在窗邊。
謝行之雙臂圈著月吟嬌小的身軀,從后面擁著她,又與她十指緊扣垂放在她微隆的腹上。
月吟披了謝行之的外袍,堪堪遮住身子,整個人被他圈在懷里,腿卻酸軟得站不穩。
外袍遮住了身子,卻遮不住夜風。
腿間染的溫濡驟然變涼,月吟腦中轟然炸開,急忙并攏雙膝。
她嬌聲央求道:“大表哥,站不住了,別賞月景了。”
鴉睫上的淚尚未干涸,濕漉漉一片,粉雕玉琢的嬌紅面龐也滿是淚痕,她偏頭看向身后的男子。
眸含清淚,水光瀲滟,嬌怯得可憐。
謝行之輕啄她唇,“七夕,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日子,也是有情人相會的喜慶日子,這樣的日子,你我就應該在一起。”
他漆黑的眸子里染了情欲,安靜地看著發她,灼熱的氣息縈繞著她,仿佛下一刻又要重演床榻之上的那件事。
月吟心臟突突亂跳,被謝行之手掌的滾燙嚇到,哆嗦地眨了眨眼。
“可在夢里不行嗎?夢里也能在一起。”
謝行之斂了斂眉,冷聲拒絕了她,“不行。”
月吟目光下意識看向凌亂不堪的床榻,想到方才他的狠戾和不管不顧,渾身上下泛起了懼意。
恰在這時,謝行之握住她手的大掌,忽而覆上她小腹,隔著層單薄的衣料都能感觸到他掌心的灼熱,月吟仿佛被燙了一下。
“這事,夢里那叫什么?豈能當真?”
謝行之忽而抱轉她入懷,將她抱坐在窗柩上。
突然的凌空讓月吟驚呼出聲,雙臂圈住謝行之脖頸,一心緊到嗓子眼,嗓音也跟著發黏,怯聲道:“在……在窗邊,會被守夜的丫鬟發現的。”
謝行之雙臂桎梏她在懷里,輕撫她后背,“但我怎么聽說,阿吟心善,體恤你那兩個丫鬟,不曾讓她們兩人守夜。這扇窗戶后面,是鷲梧院。”
謝行之指端繞著一縷烏發,柔順的烏發離了指縫,指端又在她脊背逡巡,撫上后脊,沿著脊骨往上。
“鷲梧院從來沒人守夜,阿吟大可安心。”
謝行之指腹在她頸后緩緩打圈,卻沒有更近一步。
夜涼如水,閣樓上有風拂過,月吟后背發涼,莫大的羞怕讓她腦子里的弦緊緊繃著,抱著謝行之脖頸,低聲哭了出來,“大表哥,別這樣。”
“至少不要站在窗戶邊。”
她埋首在他頸間,哭得稀里嘩啦,跟花貓臉似的,可憐地央求,又激起了謝行之的憐惜。
謝行之心軟了一片,終究還是斂了心思,沒有再為難她。
他抱人入懷,伸手關了窗戶,將天上相會的牛郎織女星隔在屋外。
然而屋中相擁的兩人耳鬢廝磨,親密無間……
翌日。
月吟是被熱醒的,只覺頸間滿是汗水。
她迷迷糊糊睜眼,映入眼簾的便是謝行之湊近的面龐,她枕在他胸膛,還被他抱著。
他怎么還在屋子里?!
月吟猛地清醒,腦中嗡嗡轟鳴,灌不進去任何聲音。
謝行之雙臂緊梏著她,仿佛是怕她突然逃跑。
那緊實的胸膛明晃晃,上面還有幾道淺紅的抓痕。
想起昨夜的抓撓和種種,月吟臉上燥熱,不敢再亂看。
“醒了?”
謝行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側了身子,抱她入懷,胸前覆了一片柔然。
月吟羞赧,心怦怦亂跳,這不是夢里,做不到一睜開眼睛,人就消失不見,被人發現就全完了。
月吟來不及想太多,推搡著謝行之肩頭,小聲說道:“天亮了,趁著丫鬟還沒來,大表哥快點離開。”
謝行之握住她手腕,扣住她亂動的肩膀,“晚了。”
話音剛落,玉盞詢問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姑娘,您醒了?”
聲音從門縫傳來,又傳入羅帳,月吟嚇得臉色煞白。
“姑娘,咱該去老夫人那請安了。”
玉盞說著,緊接著是房門推開的聲音。
而月吟此刻正在謝行之懷里,被他抱著。
月吟身子僵直,心提到了嗓子眼,忙呵道:“站住!別進來!退出去!”
從未有過的慌亂,也她是第一次呵斥丫鬟。
玉盞慌慌張張退了出去,剛打開一條縫的門重新合上。
月吟試圖平靜下來,也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我就起來,你們去小廚房尋些吃食來。”
月吟支開丫鬟,額上已是熱汗涔涔。
一低頭,謝行之正悠悠看著她,面上含笑,長指玩著她頭發,與她的慌亂害怕形成鮮明對比。
月吟推搡著抱住她的人,催促道:“丫鬟都支開了,大表哥快離開。”
謝行之不為所動,悠悠看著她,攬住她肩頭的手沒有松動,似乎并不打算放開她。
去廚房拿東西用不了多久,再耽擱下去,玉瓶玉盞又該回來了。
房門的門閂不知什么時候被抽開了。
擋不住,根本擋不住。
月吟急得快哭了,雙眸染了水霧,“求您了,再不走會被發現。”
她一急,在謝行之面頰落下一吻,“大表哥。”
婉聲求道,聲音拖得長長。
謝行之喉間滑了滑,忽而扣住她頸,換來一個綿長的吻……
當日,月吟去淳化堂請安晚了一刻鐘,她到謝老夫人面前時,謝行之早到了,正整襟危坐與謝老夫人聊天。
謝老夫人沒說什么,讓她落了座。
謝老夫人繼續著與謝行之的話題,“昨兒是七夕,我聽說你也上街去了,可遇到合心意的姑娘?澄哥兒,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家了。”
謝行之不經意間看向對面姍姍來遲的人。
月吟眼睫輕顫,忙端了茶盞,避開他目光,低頭喝茶。
急著藏住不堪的關系。
謝行之斂了目光,看向謝老夫人。謝老夫人見他一時間沒說話,心里估摸著有了答案,嘆息道:“你爹在你這個你年紀,都成婚一年了。”
大夫人說道:“母親莫急,這良緣不怕晚。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急也急不得。”
謝老夫人抿唇,雖沒說什么,但心里卻重重嘆了口氣。
無心再留屋子里的人閑談,謝老夫人讓來請安的人都散了去,忽而看見一行人中,最后面的小姑娘步子有些吃力,又想起方才來晚了。
“星丫頭,你腿怎么了?”謝老夫人問道。
謝行之還沒走出屋子,聞聲停下,幽幽的目光順勢投向月吟。
月吟雙腿本就有些酸軟,被這驟然一問,又被謝行之打量著,她心緊到嗓子眼,仿佛被眾人看穿了所有一樣。
月吟回身,故作平靜,道:“昨日、昨日t上街走久了,回來時不慎崴了腳。”
月吟邊說邊思考,點頭肯定道:“是崴了腳。”
謝老夫人了然,點了點頭,叮囑她仔細些。
頓了頓,謝老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關切問道:“那你昨夜可遇到合眼緣的公子?”
“沒、沒有。”
月吟忙搖頭,生怕晚了有些事情就藏不住了。
謝老夫人惋嘆,面上生了愁意,“都沒有呀。”
竟一個都沒有。
從屋子里出來,月吟悶頭越過謝行之,跟在謝漪瀾身邊,只要不與謝行之同路,她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
謝漪瀾離開屋子有一陣才看見月吟跟上來,好奇問道:“祖母是不是留了表妹一會兒,怎才出來?”
月吟:“問了兩句話,晚出來了。”
謝漪瀾沒多問了,扇了扇團扇,和表妹一起往回走。
讓月吟避之若浼的謝行之跟在后面,目光落到她盈盈小步的雙腿,眸色漸漸暗了,若有所思。
謝行之空空如也的手掌握了握,猶似那只纖白腳踝握在掌心。
握住,扯到身旁來。
不準亂蹬,也不準逃走。
是夜,夢中。
謝行之如愿握住那纖白腳踝。
足腕纖細,不盈一握,頓時讓人心生憐惜。
月吟推也推不走,踢也踢不開,被謝行之抓住足腕,困在他身邊。
謝行之兩手各抓住她纖纖足腕,“阿吟腳崴了,是我照顧不周。”
他揉著足腕,將手指染上的濡意揉進足腕,就像揉紅花油一樣,足腕越揉越熱。
月吟喉嚨發緊,渾圓小巧的腳趾蜷縮著,勾起散亂一床的衣衫,連腳背都不自覺拱了起來。
她身子不由往后退,謝行之握住她足腕,手臂用力,把人扯回身前,“腳崴了便不要亂動,揉一揉才能好起來。”
月吟結結實實撞入他懷中,疼得眼淚汪汪。
月吟抓住謝行之臂膀,纖指緊緊扣住他手臂,劃出道淺淺的紅痕。
她嗚咽道:“腳沒崴,大表哥別揉了。”
月吟躲不開迎面而來的他,也避不開他,哭得臉都紅了,斷斷續續解釋道;“是騙外祖母的,腳沒崴。嗚嗚嗚大表哥放了我。”
謝行之仍舊握著她纖白足腕,置于雙膝兩旁。
謝行之吻去嬌顏的淚,頭落于枕上,在她耳畔低喃,安撫道:“阿吟莫怕,腳崴了就是崴了,揉一揉便好。”
月吟悔恨,請安時就該等謝行之走遠后才起身離開。
他知曉她沒崴腳。
紗幔飄揚,床塌放著羊脂長瓶水聲嘩啦,忽而被打翻,長塞拔開,用來養花的水全灑了出來。
謝行之眼疾手快,掌心忙堵住瓶口,摸了摸還余水的瓶肚,“阿吟猜猜還能裝多少?”
月吟還在悔腳崴的事,失神之下嗚咽哭著,全然不想理睬謝行之。
謝行之斂眉,撫去她額上的細汗,在她耳邊低聲安撫了幾句。
倏地,謝行之又想往羊脂長瓶里灌水,似乎是想把灑出來的補回去。
月吟驚惶,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推開了謝行之。
她醒了,從夢中醒來了。
晨光熹微,屋子里有暗暗的光線。
月吟心驚肉跳,出了一身的汗,緩了許久才恍過神來。
她掀開薄被散汗,發現有些濡濕的被褥,并非是汗水。
月吟臉頰一燙,忙蓋上被子,捂著紅燙的臉藏進枕頭。
夢里一直都是這般難為情,可這次夢醒之后,夢中的異樣在現實中有了應驗,就好似夜里謝行之來過一樣。
月吟羞臊,一骨碌從床上起來,把床單換了新的。
接連好幾日,月吟都夢見了謝行之,重復做著相似的夢。
一遍又一遍,謝行之好似要讓她揉進他皮肉里,長久不分開一樣。
可偏生白日里,在眾人面前,謝行之待她客客氣氣的,偶爾的幾句關切話語,他拿捏著分寸,與夢中判兩人。
時間一晃眼就過去,一場秋雨后,天氣不再炎熱。桂花悄無聲息開了幾樹,花香四溢,沁人心神。
轉眼到了秋獵。
當今圣上喜好打獵,每年春秋兩季都會在野外山林的皇家獵場舉行聲勢盛大的狩獵。京中的王公貴卿們都會伴駕隨行,世家子弟和貴女們隨父前來。只不過世家子弟大多會策馬圍獵,互比誰獵得的獵物多,贏得一句圣上贊許的話,而貴女們則鮮少有圍獵的,貴女們聚在一起游玩,也會在獵場上相看,為自己覓得一位稱心如意的夫婿。
大夫人明面上是月吟跟謝漪瀾一同前去,實則是想借著這次秋獵,讓謝行之和月吟之間的關系更近一層。
大夫人就納悶了,她兒子明就對那丫頭有意,可平日里的相處,待她又太過于客氣。那丫頭更是,好像有些怕她兒子。
大夫人嚴重懷疑,兩人鬧了些小矛盾,偏生她這兒子不擅長哄人,兩人便這樣耗著。
秋獵出發那日,月吟早早就醒了,又激動又高興。
她梳妝打扮完畢,早早就在鷲梧院外等著了,等著和謝行之一同去府外乘馬車離開。
謝行之不料她在院外等候,又見她眼底雀躍歡呼,笑道:“就這般高興?”
此處沒有外人,月吟笑意盈盈,坦白道:“大表哥說過,秋獵時就能看見娘親了。我就遠遠看著,不去打擾娘親,想看看娘親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我昨夜看了許久娘親的畫像,一定不會認錯!”
月吟揚了揚手腕戴的白玉雕絞絲紋手鐲,語氣中透著一股炫耀,“大表哥看手鐲,它是娘親留給我的,平日里我都舍不得戴。這次秋獵我特意戴了娘的手鐲。”
謝行之默了片刻,理了理她衣袖,將手鐲藏進她衣袖里,叮囑道:“莫讓人看見。”
月吟垂手,袖子遮住手鐲,她失落地捂住手腕,“為什么?連露出來都不行嗎?十幾年前的手鐲,應該沒人會記得。”
謝行之揉了揉她發頂,“乖孩子,聽話,要藏起來,別讓人發現。”
月吟失落,悶悶地點頭,“我會藏好的,不讓人看見。”
謝行之垂下眼瞼,驀地取下她腰間的勾云紋玉佩,“這玉佩就更不能讓人看見了。”
月吟鼓了鼓白嫩香腮,把爹爹的玉佩放懷里藏好,小聲抱怨道:“怎么連爹爹的玉佩都不能戴。”
謝行之揉揉她頭,道:“聽話,太招搖了,恐怕惹來殺身之禍。”
月吟被嚇住了,乖乖聽從謝行之的話。
謝行之叮囑道:“到了獵場別亂跑,先來我營帳尋我。”
月吟點頭,沖謝行之甜甜笑了笑,“都聽大表哥的。”
幾輛馬車駛出定遠侯府。月吟和謝漪瀾同乘一輛馬車,路程遙遠,兩人在車中聊天作伴,倒也不覺得無趣。
“以往秋獵都是哥哥跟著去,這算是我第二次去,除了路上有些顛簸外,一切都還好,等到了圍場就可以好好游玩了,屆時我們去找佳茹一起玩。”
謝漪瀾說道:“一年有春秋兩次圍獵,今年春獵沒舉辦,聽哥哥說,好像是魏貴妃娘娘生病了,不宜舟車勞頓,圣上便取消了春獵。”
月吟聽著點了點頭,她不關心這些,如今滿心都想著見到娘親是怎樣的場景。
娘親是瘦了,還是胖了,臉上有沒有長皺紋,是不是還和原來一樣愛笑。
路上一路平順,月吟浮想聯翩,只是出了城里,馬車顛簸得難受,仿佛將五臟六腑都快顛出來了。
她靠著車壁,被顛得有些難受,也沒再去想關于娘親的事情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到皇家獵場時,天色漸暗,樹梢邊掛了一彎皎潔的月亮。
顛簸的馬車終于停了下來,這山間的路太不平順了。月吟下馬車時,屁股仿佛被顛成了兩瓣,腿軟得有些站不穩,面色煞白靠在馬車邊緩神,心里想泛嘔。
謝漪瀾也沒好到哪里去,也在撐著馬車緩神。
魏衡先謝家人一步到圍場,剛安頓好出來便瞧見這倆姑娘的不適,忙趕了過來。
“山路崎嶇,馬車顛簸是常有的事,先在原處緩一緩。”
魏衡見月吟手捂著心口,緊緊擰著眉,有點像想吐的模樣,他忙從懷中拿出一熏香片,“柳表妹聞聞這個,能緩解犯嘔的癥狀。”
魏衡也沒顧此失彼,同樣給了謝漪瀾一片熏香片。
月吟接過道謝。
熏香片清香,帶著一股淡淡橘子皮的味道,很好聞。
果真,她聞了一陣,心里那股惡心感慢慢散去了,心里舒服多了。
月吟眼眸清亮,熏香片在鼻前扇了扇,笑著道:“這香薰片真管用,聞了聞,頓時就不惡心了,對虧了魏二哥。”
魏衡:“山林里蚊蟲多,想來你們連驅蚊蟲的熏香也沒有帶。我營帳里有些,柳表妹隨我來拿。”
月t吟有些不好意思,倒是被魏衡說中了,她還真沒帶。
她不知道要帶這些。
月吟說道:“表姐,我去去就回。”
謝漪瀾點頭,“我上次來是深秋,蚊蟲少得可憐。”
月吟跟在魏衡身后,剛走過馬車,便看見謝行之立在他那輛馬車旁,正看著她這邊。
他不知在馬車旁站了多久,面色有些冷寒。
“表妹要去哪?忘了我說過的話?”
謝行之冷聲問道,眉間染了層寒霜。
月吟心里咯噔一聲,驀地停下步子。
魏衡想也沒想,隨性地替月吟回道:“去我營帳。”
謝行之冷聲一哼,眉目森寒。
隨著這冷冷的一聲,月吟呼吸一窒息,被謝行之盯看的腿又泛起酸軟,密密麻麻的寒意從腿下躥上后脊。
第52章
月吟頓時喉嚨發緊,向謝行之解釋道:“去魏二哥營帳拿熏香,山林里蚊蟲多,我出門急,忘帶了。”
出發前謝行之才叮囑她別亂跑,轉眼就被他瞧見自己跟著魏衡離開,謝行之定然是生氣了,擔心他憋了氣晚上收拾她,月吟忙補充道:“拿了便回去找表姐。”
謝行之如墨般漆黑的眸子看著她,“原是這樣。我這里有熏香,便不勞煩你魏二哥了。”
言罷,謝行之看一眼正德。正德回了馬車,再出來是手里捧了一個小匣子,里面是他家世子早就準好的驅蚊蟲熏香。
謝行之接過匣子,遞到月吟面前,等她接手,“表妹拿好。”
在謝行之帶著壓迫感的注視下,月吟頭皮發麻,忙不迭接過匣子,道了聲謝。
“魏二哥,大表哥給了熏香,我便不去你營帳了。我、我過去找表姐了,和表姐先安頓下來。”
月吟到底是怕謝行之生氣的,慌忙說完這一句后,向兩位兄長欠了欠身,拿著裝了熏香的匣子匆匆離開,回到謝漪瀾身邊。
望著那匆匆離開的背影,魏衡下意識擰了擰眉,心里泛起一絲疑惑,低喃出聲,“我怎么感覺柳表妹有些怯怕和我相處。”
謝行之斂了目光,拍了拍魏衡肩膀,并沒有說什么。
一行人抵達獵場時已近黃昏,安頓好后天色已晚。
謝氏的營帳挨在一處,而謝氏旁邊不遠處的營帳是宣平侯魏氏的,這些王公貴卿們皆是分每個族氏聚在一處,并不設男女大防。
月吟和謝漪瀾一個營帳,兩人這一路舟車勞頓,顛簸得疲憊不堪,早早便準備歇下了。
月吟將魏衡送的熏香片掛在床頭,手掌扇聞,淡淡的清橘香飄入鼻腔,“魏二哥看起來粗獷,沒想到心思細膩。馬車在山路上顛簸,顛得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心里難受想吐,還好有魏二哥的熏香。”
謝漪瀾唇抿了抿,拉月吟坐床榻邊,有了一絲小情緒,道:“哥哥也備了熏香,你看我們帳子里驅蚊蟲的熏香還是哥哥給的。若是哥哥先一步下馬車,也會過來送這熏香片的。”
月吟看著謝漪瀾,不太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思。
謝漪瀾一咬牙,索性把心里話都說了出來,“這次秋獵,隨行的貴女們大多是為了相看夫婿的,光我知道的就有幾對相看中了,促成段佳緣的。相處這么久,表妹,你覺得哥哥怎么樣?”
突然提到謝行之,月吟緊張,忙在謝漪瀾面前撇清兩人的關系,“大表哥平日里對我多加照拂,是位好兄長。”
月吟抿了抿唇,道出心里的想法,輕輕搖頭,“但我們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是因為表妹覺得身份低微,擔心長輩們反對嗎?”
謝漪瀾急急問道,這都不是問題,母親都跟她提過了,門第懸殊都不是阻礙這段姻緣的問題。
“不是因為這個,是別的原因。”
月吟心里有根刺,抿唇不肯說,也不愿意讓人知曉心里的真實想法。
謝漪瀾明顯失落,著急問道:“那表妹覺得魏二哥呢?和哥哥相比。”
月吟眉色動了動,思索一陣,在謝漪瀾期盼的眼神下,說道:“表姐多慮了,魏二哥和大表哥一樣,我只當兩人是敬重的兄長,并無他意。”
月吟真切,并非是為了隱瞞和謝行之不清不楚的關系,才說了這番話。
“好吧,我不問了。”
謝漪瀾輕輕嘆息一聲,猜想表妹大抵是被陳世平那個負心漢傷透了心,短時間不會再敞開心扉,就宛如她此刻一樣。
營帳外,謝行之身上灑了一片清暉,夜色中籠罩著一張晦暗不明的臉。
他抿唇不言,拂袖離開帳外,周身裹著絲寒意,和夜色漸漸融為一體。
正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端著手里的托盤跟上謝行之的步子,也不知這東西要不要送進去。
不知是世子聽見了營帳內的什么話,還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突然就離開了。
正德跟著他家世子回了營帳,世子臉色不太好,他大氣也不敢出,垂眼低頭候在一旁。
夜深露重,謝行之早早就歇下了,但因在營帳外無意間聽到了月吟的一番話,心里驟然生出一團無名火。
他在床榻上輾轉反側,良久后才入眠,但也帶著這股無名火進入夢鄉。
床榻上,謝行之縛住月吟雙手,雙臂緊緊攬著她在懷里。
月吟只覺被謝行之抱得快喘不過氣來了,掙扎了半晌換來的卻是謝行之更緊的束縛,“抱太緊了,大表哥您松一松手。”
謝行之挑起她下頜,帶著怒意的眼睛看向驚惶的她,“松了手,阿吟不就跑了嗎?”
“我僅僅是你敬重的兄長嗎?”
謝行之毫不隱藏情緒,也執意尋她問清楚,親耳聽見他想到的一個答案。
謝行之投下的陰影,籠罩著月吟驚惶的面龐,她眼睫顫動,惶恐不安,質問道:“大表哥偷聽我和表姐的談話?”
謝行之不答,仍舊沉著臉看她,等的是她的答案,而不是她的質問。
謝行之抱她坐在膝上,烏沉沉的眼睛盯著她看,恨不得將她看穿,隨隨便便就能窺探到她心中所想,不容她有絲毫的哄騙。
謝行之沉聲問道:“我要聽真話,是阿吟為了掩住關系,在妹妹面前撒的謊,還是這本就是阿吟的心聲?”
懷里的人有些發抖,大抵是被嚇住了。謝行之輕撫她背脊,道:“阿吟,說真話。乖孩子,說謊不僅被罰戒尺,連娘親,阿吟也不用找了。”
月吟愕然,驚惶的眼睛里慢慢紅了起來,盈了淚。
“大表哥是我敬重的兄長。”月吟手掌抵在謝行之胸脯,拉開兩人的距離,“大表哥與爹爹認識,是兄長,是我敬重的人。”
兄長兩字,在謝行之胸腔內炸開,點燃了壓抑住的情緒,他臉更沉了,手掌用力攥住她腰,“有你這樣待兄長的嗎?阿吟瞧瞧身在何處。”
“在兄長的床榻上。”謝行之怒上心頭,反剪住她手腕至身后,聲音冷了幾分,“這就是阿吟的待兄之道?爬上了敬重的兄長的床榻!”
“哪位妹妹會爬兄長的床榻?我們不是兄妹,我也不要這份敬重。”
“是大表哥讓我說真話的。”
月吟搖頭,眼淚順著眼眶流出來,梨花帶雨的害怕模樣讓人心生憐惜。
謝行之在她發抖的額上輕輕落下一吻,“我們的關系早就不清不白了,乖孩子,別再回避,等事情塵埃落定,我們就成婚。”
月吟被刺激到了,哭著拼命搖頭,呼吸也急了幾分,害怕地拒絕,“不,我不嫁,我不要嫁人。”
她誰也不嫁。
謝行之擰眉,嗓音發沉發寒,“難道阿吟要永遠當著見不得光的情人。”
月吟淌著淚的臉,在霎時間煞白,整個人僵直在謝行之懷里。
謝行之低頭吻她,然而懷里的淚人驟然堙滅。
眼前一片漆黑,謝行之從夢中醒來,此刻已是天光大亮,他懷里空空如也。
他手掬了一捧氣息,覆在胸膛,仿佛是想將夢中的那抹馨香留在懷中,永遠留在身邊。
長指按了按眉心,謝行之閉上眼睛,用力將那股怒火壓了下去。
良久后,謝行之睜眼,雙眸清亮,但仍舊能瞧出幾分欲升不升的怒火。
他起身,坐在床榻邊,墨發披散在背上,整個人神色凝重。
不嫁?
她還是不愿意嫁給他。
謝行之攢眉蹙額,下頜緊繃著,手攥成拳頭放在身側。
不能灑進去,她害怕有身孕,怕成為笑話,拉去浸豬籠。
可對他的求娶,她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若非無意間聽見她營帳里t的話,還不知被她瞞多久。
謝行之一直以為月吟對他的回避,是她怕兩人這見不得光的關系被揭穿后,她丟了顏面,一時蒙羞不知該如何是好。
即便是他的主動負責,又沒能讓她的驚惶不安消退下去。
原來她是不愿嫁,只當他是敬重的兄長。
謝行之驀地扯唇,氣得一笑。
他可不要當她敬重的兄長,她本該是他的妻子。
另一邊營帳。
謝漪瀾和月吟雙雙醒來,伺候的丫鬟們聽見營帳里的動靜進入帳中。
謝漪瀾打了個呵欠,揉揉惺忪的睡眼,“表妹,你昨晚是不是做噩夢了?我夜里聽見你在哭。”
月吟抓住被褥,心里一緊。
她下意識摸了摸臉頰,沒有摸到眼淚,結結巴巴回道:“夢、夢見了個可怕的東西,怪嚇人的。”
這廂,玉盞將床榻邊的鞋子擺順,對謝漪瀾道:“四姑娘有所不知,姑娘常做噩夢。”
在揚州那會兒還好,她就擔心著夜里打雷,姑娘夢魘。可自從來了京城,也不知怎么回事,姑娘夢魘的次數越來越多。
玉盞扶月吟起來,道:“奴婢今晚把安神香點上,姑娘應是能睡個好覺。”
謝漪瀾昨夜有些認床,在床上翻來覆去,夜已經很沉了,都還沒睡著,便隱隱約約聽見表妹低低的啜泣聲。
她喊了幾聲,表妹也沒反應,今早一問,表妹果真是做噩夢了。
謝漪瀾看著嬌瘦的表妹,心里不是滋味。
心疼表妹。
就該早些把表妹接回來,揚州哪有京城好。
兩人用罷早飯,收拾妥當后出了營帳,恰好謝行之的營帳幕簾被撩開,穿著矜貴儒雅的謝行之走出營帳。
謝漪瀾行禮道:“哥哥。”
月吟不可避免地福身行禮,“大表哥。”
謝行之頷首,淡淡應了一聲,辨不出情緒。
他未做停留,與兩人打了個照面后負手離開,衣袂飄然間帶過陣略帶涼意的晨風,此刻夾雜著他身上那股生人勿進的氣息。
月吟梗著脖子,心里一陣哆嗦,斂了斂眉。
她心里清楚,因夢里的事情,謝行之定然又生氣,還氣得不去輕。
夢里的時候,是謝行之逼著她說實話,她說了實話,可他又生氣了。
月吟心有余悸,擰眉搖搖頭,把夢里的東西全部晃出去。
她不要嫁人。
謝行之竟然還執著于對她負責。
“漪瀾!婉星妹妹!”
魏佳茹冷不丁一聲,將月吟的思緒拉回現實。
魏氏營帳那邊,魏佳茹面帶笑意,正朝她們這邊招手。
“走,表妹,咱去找佳茹玩,人多熱鬧。”
謝漪瀾拉著月吟,往魏氏營帳那邊去。
秋日涼爽,不久圍場慢慢熱鬧起來,世家貴女們從營帳內出來,聚在一起閑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場子熱鬧起來。
謝漪瀾帶著月吟認識了幾位她耍的好的小姐妹。
一姑娘說道:“謝四姑娘的表妹,便也是我們的朋友。上次還是在遠侯府的賞花宴上見過柳妹妹,幾月不見柳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越發水靈了。”
月吟抿唇,臉頰微燙,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捧著茶杯低頭喝水。
剛開始氣氛還算融洽,那幾名貴女和月吟相談甚歡,不知什么時候,周圍的人漸漸多起來。
圍場不知哪來飄出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慢慢地,悠揚婉轉的笛聲又停了下來。
趙黎端起茶杯,輕呷一口,將茶杯捧在手中,悠悠說道:“說起著琴曲笛子,我倒是想起柳姑娘當初在侯府賞花宴上彈的曲子,余音繞梁,真真好聽。”
“諸位當時沒去,定遠侯府那場賞花宴,柳姑娘那首曲子……”趙黎頓了頓,似在思索,說道:“哦對,平沙落雁!曲子就叫平沙落雁。柳姑娘彈了一手好琴,我都聽入神了,宛如就置在身在江面上。”
經這一說,方才與月吟相談甚歡的那姑娘想了起來點頭道:“柳姑娘琴藝精湛,讓人陶醉。”
趙黎忽而放下茶杯,忽而眼前一亮,看向謝漪瀾旁邊的月吟,笑道:“柳姑娘,不如再彈一曲?讓我們大伙兒再一飽耳福。”
貴女們紛紛投去目光,月吟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趙姑娘這么一說,我是越發好奇了,想聽聽柳姑娘的琴聲,一飽耳福。”
月吟斂了斂眉,終于明白了從前謝漪瀾提醒她的,莫要和趙黎走太近、莫要與趙黎交談太深是什么意思了。
趙黎雖是一副和善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很不舒服。
月吟抿唇,若說真心想讓她在這一眾貴女中出風頭的人,無疑是謝漪瀾,但謝漪瀾并沒有提起她拿手的彈琴。
反倒是趙黎……
趙黎好像是故意在眾人面前說出這一番話,讓這些貴女們對她撫琴產生期待,想讓她在這么多人面前彈上一曲。
倘若是趙黎是抱著讓她在眾人面前彈琴出丑的心思,那趙黎的算盤便打錯了。
那首曲子她在侯府的賞花宴上彈過了,一曲驚人,一時間出盡了風頭。
并且趙黎當日就在賞花宴上,是知曉她擅彈平沙落雁這首古曲的。
月吟忽然有些猜不透趙黎,趙黎究竟想怎樣?
趙黎迎上月吟的目光,微微笑了笑。
月吟淺笑,回了她一個。
在須臾的靜謐中,月吟落落大方說道:“出門急,我并未帶琴,我也不好意思掃了各位姐姐們的興。”
月吟看了一圈期待的貴女們,婉聲道:“不知哪位姐姐帶了琴來,我便獻丑一曲。我不擅音律,便只會那一首,姐姐們也莫要笑話我。”
一貴女說道:“我帶了琴。”
月吟:“有勞姐姐差人去取。”
那貴女吩咐隨行丫鬟,讓人速去營帳取來。
月吟端起茶杯,茶蓋拂去面上的茶沫,悠悠喝了一口茶水。
左右她彈這首曲子不會出錯,與其推推搡搡讓貴女們覺得她小家子氣,倒不如落落大方應承下來。
彈得好與壞,另當別論,這落落大方的態度,讓人感到舒服。
還有便是,月吟存了一份私心。
謝行之不會騙她的,娘親此時就在圍獵場里,但她并不知曉娘親被哪位權貴搶走了,此時在哪家權貴的營帳里。
爹爹沒被誣陷前是威風凜凜的將軍,那么能與爹爹抗衡、將爹爹打成重傷的人,定然是不好惹的權貴。
月吟要彈的曲子,娘親再熟悉不過。假使娘親忽然在圍獵場上聽見這熟悉的曲子,她會循著琴聲找過來嗎?
月吟忽然有了期待,心里是激動的。
她幻想在彈琴時,在某個方向看見娘的身影。
十一年沒見了,她十五六歲了,娘應該認不出她來了。
但她一定能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認出娘。
謝行之給她畫了畫像的,她認得娘。
月吟眼睛有些泛酸,她低下頭,趁著沒人注意到,悄悄把眼淚抹去。
……
宣靖帝晨間例行檢查幾位皇子的御、射是否懈怠了,之后便在營帳外射箭。
金色龍袍,盡顯皇家威嚴。
宣靖帝立于箭靶外數丈開外,一張弓弦拉滿了,箭羽抵在緊繃的弦上,他凌厲的雙眸緊緊盯著靶心。
倏地,箭羽離弓,咻的一聲,正中靶心。
同一個箭靶,靶心已插了四支箭。
九歲的七皇子拍手,“父皇好箭術!”
宣靖帝拿弓箭的手一伸,內侍便迎了過去,接過弓箭,穩放在架子上。
宣靖帝:“小七的箭術尚需練習,等下次朕抽查時,一靶雙箭。”
七皇子沒料到這一夸,反而讓自己有了額外的課業,卻又不敢反駁,硬著頭皮應下來。
他看眼華蓋下的母妃魏貴妃。
母妃不為所動,并沒有要替他說話的意思,七皇子心里悶悶不樂。
宣靖帝又道:“多找你太子兄長指點一二。”
“兒臣知道了。”
七皇子看了眼旁邊端端站著,威嚴十足的太子,心里知道太子哥哥也不喜歡他,平日里他都不敢去找太子哥哥。
這廂,宣靖帝漸漸近了,魏貴妃雙手遞去干凈的錦帕。
忽而,一陣悠揚的琴聲傳來。
曲調悠揚的前奏。
魏貴妃聽見熟悉的旋律,驟然一愣,不過須臾后神色又恢復如常。
“這曲子是……”
宣靖帝忽聞琴音,擦汗的動作頓了頓,說道:“平沙落雁。”
宣靖帝看著魏貴妃,道:“朕記得,阿瑤當年便是彈了這么一首曲子,名動京城。”
魏貴妃笑了笑,可這笑卻有些不自然,隱約有些怯怕,“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宣靖帝眼瞼垂下,疏冷的目光看向魏貴妃右手手腕,帶著幾分惋惜的t意味,“只可惜現在朕再也聽不到阿瑤彈琴了。”
魏貴妃下意識捂住右手手腕的疤痕,抿唇沒有說話。
悠揚的琴音漸漸變得歡快靈動,跌宕起伏,讓人有種身臨江中,周邊是起起伏伏的雁群。
宣靖帝閉上眼睛,感受著曲子的旋律,手指隨著旋律,下意識擺動。
忽而,魏貴妃神色微變,捂著右手腕子的手忽而用力,呼吸凝滯了片刻。
曲子里藏著細節處的轉音,她再熟悉不過。
這轉音是她自創的,旁人都不知曉。
彈琴的是誰?
此人竟與她當年彈的相差無幾,連細微處的轉音都抓住了。
若非是她相熟的人,誰還會……
是她的三郎來找她了?
魏貴妃雙瞳緊縮,唇情不自禁張大了些,一顆心激動地快要從心口跳了出來。
曲子漸進尾聲,宣靖帝緩緩睜開眼睛,“這曲子倒真是讓朕想起了阿瑤彈的,那意境連宮中琴師都差了幾分。”
魏貴妃很快斂了情緒,讓人瞧不出分毫內心的那陣激動。
宣靖帝吩咐道:“張全福,去查查這彈琴的是何人。”
“喏。”
內侍張全福端著拂塵,躬身退出此地,忙循著琴聲去找人,唯恐晚了這琴聲止住后耽誤了復命的時辰。
“阿瑤覺得這彈琴的人會是誰?”
宣靖帝問向魏貴妃,帝王威嚴令人敬畏,讓人不敢有半分謊言。
巨大的壓迫感襲來,魏貴妃心里驀然一顫,后頸有了涼意,仿佛已經被帝王看穿內心的激動。
魏貴妃強做鎮靜,雙手緊扣,搖頭回道:“臣妾不知道,還是等張公公回來揭曉謎底。”
宣靖帝未置一詞,他往前一步,凜冽的氣息更近了,魏貴妃有片刻的屏吸。
“朕還以為阿瑤會很激動,畢竟這曲子太過熟悉,”宣靖帝垂眼看了看她右腕,那處衣袖遮掩住下有條長長的疤痕,“阿瑤又太久沒有彈琴,聞律而喜。”
魏貴妃喉嚨發緊,纖卷翹睫輕輕顫了顫。
張全福很快回來,氣喘吁吁復命道:“稟陛下,彈琴的是位小女郎。是定遠侯的外甥女,謝家前不久從揚州接回來的表姑娘,姓柳。”
宣靖帝頷首,“柳家的女郎,朕知道了。”
魏貴妃愕然失神,怔怔站在遠處,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定遠侯謝家,表姑娘,姓柳。
蕓兒的姑娘。
張全福問道:“陛下可要召見柳家姑娘?”
第53章
琴聲戛然而止。
一眾貴女拍手叫好。
月吟掌心放在琴弦上,待琴弦停下來緩緩松手,“姐姐們謬贊了。”
趙黎笑著起身,對貴女們說道:“我可沒說大話,騙大伙兒,柳姑娘彈的曲子真真好聽!”
趙黎施施然走到月吟身邊,抬手搭在月吟肩上,笑著和各位貴女們說話,“柳姑娘蕙質蘭心,撫琴彈奏,余音繞梁。”
趙黎邊說,邊在手上錦帕的遮掩下,悄無聲息將衣袖里的香粉蹭到月吟肩上。
“這曲子極其難彈湊,話說這么多年來,便也只有當今魏貴妃娘娘能湊好,柳姑娘倘若早生幾年,那便能和……”
魏佳茹驀地一聲輕咳,打斷了趙黎的話,趙黎便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她笑了笑,說道:“柳姑娘方才這一彈,我心里也癢癢,便也嫌丑一曲。”
月吟起身,給趙黎讓了位,回到謝漪瀾和魏佳茹兩人之間的席位。
趙黎調了調琴弦,琴聲緩緩響起。
月吟有些失落,無心聽趙黎彈的曲子,心思不在這里。她演奏曲子的時候留心著四周,雖然有幾名循著琴音來的女郎,但其中沒有她熟悉的身影。
她彈奏的琴音確實傳遠了,但娘親卻沒有聞聲循來。
月吟抿唇,低頭捧著茶杯,失落的心里悶悶的,也不知道娘親是聽到琴聲不想來,還是娘親已經忘了這熟悉的琴曲。
這廂,趙黎自顧自彈著另一首曲子。
珠玉在前,在場的貴女們心里都覺這曲子差了幾分意思,與月吟那首曲子相比遜色幾分,忽而感覺趙黎方才那一番話說得不假。
能與魏貴妃娘娘相比的,怕是只有她們面前的這位姑娘。
但這話心里知道便成,可不能傳到魏貴妃娘娘耳中。
然而趙黎卻不是這樣想的,她可太希望這件事人盡皆知,傳到魏貴妃耳中。
一名身份低微的小姑娘,憑著一曲在眾人面前出盡風頭,竟還敢拿這事與身份尊貴的貴妃相提并論,魏貴妃娘娘豈能不動怒,如此一來,這柳家表妹怕是沒好果子吃。
趙黎等的就是這柳家表妹被貴妃娘娘注意到,送柳家表妹一頓好果子吃。
她愛慕了謝行之那么久,謝行之對她熟視無睹,卻對這身份低微的窮酸表姑娘格外照拂。
七夕那日,謝行之竟然還與這柳家表妹去了河邊放花燈,趙黎不相信謝行之對柳家表妹沒有一絲好感。
柳婉星論出身,哪里比得上她趙黎?
早年間的那些事情,趙黎略有耳聞。她父親原本是要和定遠侯謝家結親的,打算下聘娶的便是柳婉星的母親,卻不曾想這時柳婉星的母親與姓柳的書生鬧出丑聞嫁去了揚州柳家,于是父親的婚事就此作罷,這才娶了她母親,有了她。
趙黎膈應,仿佛就像是旁人挑剩下,不要了,才輪到了她母親。
柳婉星的母親,跟她搶父親,而今柳婉星被接回京城謝家,跟她搶謝行之,并且謝行之似乎是屬意柳婉星的。
趙黎咽不下這口氣。
謝行之就算不喜歡她,也不能讓柳婉星撿了這便宜。
更何況,眾人眼前這位柳婉星很可能是個冒牌貨,是定遠侯府假的表姑娘。
貴女們圍坐在一塊兒聊天,月吟實在是喜歡不起來這人多的熱鬧場面,便跟謝漪瀾扯了個借口,離開了。
秋高氣爽,山間的陽光溫和,不似夏日里的炙熱刺眼,金燦燦的光線照耀在身上,暖烘烘的舒服。
月吟看著地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微微失神。
她愣怔片刻,忽而抬手,手上變換著手勢,地上的影子也跟著變換。
月吟不知道此刻該去哪里,怕在圍場里亂走沖撞了權貴,但又不想回貴女們聚集聊天的地方,便在這里玩著手影。
月吟猶豫趁著謝漪瀾不在,要不要去找謝行之。
謝行之知道娘親在哪里。
然而在夢里,他們鬧了不愉快。
“嘿,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玩手影?適才不還與那些姑娘們彈琴聊天么?”
陌生的男童聲音突然傳入月吟耳中,她一抬頭,便看見前方不遠處站了位錦衣華服的男童。
男童朝她走來,月吟收了雙手,也沒再玩手影了,警惕地打量漸近的人。
那陌生男童緊接著又開口說話,童聲稚嫩,嗓音明亮,“這手影有什么好玩了,你是有心事?”
月吟警惕地看著個頭到她腰腹的男童,“小公子是誰?你怎么知道我方才彈琴了?”
七皇子點頭,“大老遠就聽見姑娘的琴聲了,問了才知道是你在彈琴,可你怎么不合群?自己就跑出來了?我跟了你一路,你也沒發現,你肯定是藏了心事。”
宣靖帝沒召見那彈琴的姑娘,七皇子好奇之下便尋來了。
他遠遠看著,問了內侍才在一眾貴女里把人尋到。
有些奇怪,七皇子第一眼注意的姑娘,就是她。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這姑娘。
這位小公子和善,對她沒什么惡意,月吟蹲下身子,和他平齊,和他聊了起來,“大老遠就聽見琴聲了,照小公子這意思,圍獵場中很多地方都能聽見這琴聲?”
空曠的圍場中,月吟期待地看著他。
七皇子頓了頓,含糊著點頭,“但距離太遠就聽不真切了,遇到人聲嘈雜的地兒,也聽不這真切,或許根本就聽不見琴聲。”
月吟有些失落,鼓了鼓腮幫子。
大概是娘親沒聽見這琴聲,看來她還是要去找謝行之問娘親的下落。
“你很失望?”七皇子恍然大悟“哦”一聲,“你想讓這琴聲傳很遠,你想讓誰聽見這琴、聲?!”
月吟搖頭,當即便否認了。
就在此時,一名牽了馬匹的侍衛朝這邊走來。
離兩人漸近的時候,那匹黑色駿馬忽然躁動起來,在劇烈的嘶吼聲中,掙脫開侍衛手里的韁繩,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樣,失控發瘋般朝不遠處一蹲一站的兩人沖來。
侍衛神色慌張,急忙去抓掙脫開的韁繩,但那匹黑色駿馬根本不受控制,韁繩沒扯住,侍衛反被t狂躁的黑馬重重踢了一腳,倒地時又被黑馬狠狠踩了,疼得動彈不得。
黑色駿馬急沖而去,那侍衛捂著發疼的胸口,扯著嗓子著急喊出聲,“喂!快閃開!”
然而已經晚了,黑色駿馬直奔月吟的方向去。
馬匹沖來的速度極快,仿佛下一刻就撞了過來,月吟臉色煞白,嚇得花容失色,起身拉著還在跟她說話的七皇子忙往旁邊避開。
兩人往一旁避去,然而那失控沖撞的馬忽然改變直行的方向,仍舊往兩人躲避的方向來。
月吟心驚,驚懼避開時被不平的地面絆了一下,崴了腳踝,拉著七皇子絆倒在地上。
于此同時,失控的瘋馬橫沖直撞過來,眨眼間便撞上了。
月吟心提到了嗓子眼,想也沒想便將七皇子護在懷里。
月吟手臂護著他頭,害怕地閉上眼睛,等著馬踩踏過來。
然而預想中的疼痛被來,一陣風襲來,月吟卻聽見馬匹的嘶吼聲。
那嘶吼聲悲切,就在她耳邊。
旁邊的地面動了動,有塵土砸落她衣裙,她手臂被石礫打了一下。
月吟恍惚間睜開眼。
謝行之及時拉住了橫沖直撞的失控瘋馬。
他神色驚慌,額上滲出層層汗珠,下顎緊緊繃著,雖未說話,但急促的呼吸卻道出了他方才奔來的急切。
手掌繞了幾圈韁繩,緊緊拉攥在掌心,地上的腳印拖了長長一串。
馬被拉住,謝行之倏地抬手,手掌灌了足夠的力,一掌狠擊馬脖子,將馬擊暈倒地。
就在這時候,謝行之后面的魏衡姍姍來遲,神色慌亂,氣喘吁吁關切問道:“柳表妹,你傷到沒有?”
被月吟護住的七皇子探出身來,逃過馬蹄踩踏的他在看見來人時驚喜,“謝少卿!二表哥!”
“七皇子,你怎么在這兒?”
魏衡驚訝,方才情況危急,加之七皇子是背對著的,他并沒看清月吟拉著男童是誰。
七……七皇子?!
驚魂未定的月吟驚愕,腦子在剎那間變得空白一片,愣怔著坐在原處。
方才跟她說了那么久話的男子是七皇子!
當今圣上的兒子!
這廂,七皇子一骨碌倒在地上,兩腳一伸,兩手一攤,兩眼一閉,“啊,我暈了。”
“我被馬嚇暈了,快讓母妃探望暈倒的我。”
七皇子閉著眼睛說完話,論魏衡怎喊,也沒喊起來,仿佛就正如他留下的話一樣,他已經被嚇暈了。
月吟疑惑,一時間不明白七皇子好端端為何要裝暈。
這裝暈的動作竟有些熟練。
謝行之:“魏兄,如今看來,只有你把七皇兄送回營帳了。”
魏衡點頭,“柳表妹這邊就交給你了。”
他銳利的目光看了眼地上突然沖撞起來的馬匹,又看了看那被踩踢受傷的侍衛,“這事有些可疑。”
謝行之同樣淡淡掃了眼,斂了斂眉。
確實可疑。
魏衡安撫幾句受了驚嚇的月吟,便抱起地上裝暈的七皇子離開了。
月吟回了心神,手撐在地上借力起身,然而腳踝扭傷了,一動彈就疼。
腳踝實在太疼,她又跌回地上坐著,緩了好一陣,她才試探著起身動作遲緩,有些吃力,這時謝行之抓住她纖臂,扶她起來。
“謝謝大表哥。”
月吟站穩后道謝,余光瞥見謝行之掌心被韁繩勒傷了。
掌心勒破了皮,一道長長的傷痕,正在流血。
月吟愧疚,“大表哥手掌受傷了。”
謝行之斂了斂手掌,欲將掌心的傷掩住,“無礙。”
月吟從袖中拿出錦帕,拉過謝行之的手,支支吾吾解釋道:“包……包扎。”
謝行之淺淺笑了笑,在她面前攤開掌心。
傷口從虎口蔓延,橫穿整個手掌,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月吟心里一顫,光看著都疼。
她低頭給包扎傷口,小心謹慎著,生怕力道大了將謝行之傷口弄疼了。
謝行之溫潤的眸落在她身上,眼底盡是她現在緊張的樣子,他笑意淺淺,絲毫沒有受傷的模樣。
兩人隔得近,謝行之忽而聞到她身上有股異樣的香味,面上的笑意驟然止住了,眼眸暗了幾分。
月吟將錦帕蓋住他掌心的傷口,在他手背系了個蝴蝶結,“先簡單包扎著,等回去后大表哥再擦藥。”
謝行之問道:“今日了新的馨香?”
“還是原來的。”
月吟搖頭,下意識抬手聞了聞衣服上的熏香味道,不明白謝行之為何這樣問,忽而慌了神,“大表哥是聞到什么奇怪的味道嗎?”
她心里咯噔一下,若是如此,那她之前和那些貴女們聊天,身上的奇怪味道豈不是被聞了去?
月吟臉上一時間火辣辣的,著實難為情。
謝行之仔細聞了聞,目光落到她肩膀上,“今日有誰刻意接近過你?”
“在你身后,亦或是拍過你肩膀?”
月吟細細想了一下,眼睛瞪大了些,“趙家姑娘!趙黎,她在我身后停留過段時候,手還放我肩膀上。”
月吟擰眉,有些厭惡地動了動肩膀,手從肩頭撫下,仿佛是想把肩頭的氣味撫下去。
謝行之眉間染了一抹厲色,“趙黎。”
月吟警惕著問道:“趙姑娘,她怎么了?”
謝行之:“我與魏衡在圍場談事情,瞧見那馬忽然失控,徑直朝你沖來,而你肩上染的這味道,大抵就是讓馬匹忽然失控的誘因。”
謝行之抿唇,眉目沉沉,但這一切似乎也太巧了。
趙黎剛動了手腳,那馬就出現在了阿吟身旁。
這是巧合?
還是……另有同伙?
謝行之寒眸一轉,看向地上的侍衛。
謝行之回轉目光,對月吟道:“此事事關七皇子,這背后有沒有貓膩,一查便知。”
他垂眸,看眼月吟弄臟的裙擺,溫聲問道:“除了崴腳,身上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受傷?”
想起那驚心動魄的場面,月吟心有余悸,她下意識攥了攥裙裾,搖頭回道:“沒有。馬沒碰到我分毫,是我慌慌張張躲避,一時不察才被絆了腳,扭傷腳踝。”
月吟:“多虧大表哥來得及時,否則七皇子和我定逃不開馬蹄。”
謝行之好像是從天而降的救星一樣,總是在她深陷險境時及時出現,救她于危難。
上次在慈霞寺也一樣,若非有謝行之在,她早成了那蒙面黑衣人的刀下魂。
心田忽而被暖意填滿,比秋日暖陽還要舒服。
意識到在想什么,月吟驟然回神,強制自己從那暖意里抽身出來。
謝行之架了她手臂圈住他脖子,忽地橫抱起她。
月吟心驚,另一只手推搡著謝行之肩膀,“大表哥放我下來,圍獵場人多,被人看見少不了一頓閑話。腳踝不嚴重,我能自己走,一瘸一拐慢慢挪到就能回到營帳。”
“切忌亂動,只會讓扭傷越發嚴重。”
謝行之垂眼看她,似乎并不想放她下來。
月吟耳尖慢慢紅了起來,央求道:“大表哥,放我下來,求您了。”
兩人僵持一陣,謝行之顧及她的想法,無奈之下遂了她的愿。
謝行之放月吟下來,扶住她手臂,妥協問道:“讓你那兩個丫鬟扶你回去?”
月吟點頭:“她們在營帳,沒跟出來,叫一人來就好。有勞大表哥了。”
謝行之:“我營帳有藥油,待會兒隨我會營帳擦藥。”
月吟頓時感覺這是謝行之放她下來的條件,不可拒絕的條件。
“……好。”
月吟沉默片刻后應了下來,抿唇沒再說話了。
遠處大樹后面,一男子躬腰,借著樹木的遮掩,迅速離開這地方。
行過之處留著一股久散不去的怒氣。
僻靜帳篷后面。
“什么?你又失手了?!”
趙黎擰著眉,怒意將面目沖得有幾分猙獰可怕,狂躁難看,全然沒有在一眾貴女面前知書達理的閨秀模樣。
陳世平氣得牙癢癢,“又是他!又是他!又是半路沖出來的謝行之毀了我們的計劃!”
謝行之!陰魂不散的謝行之,總是亂他計劃。
趙黎一聽是謝行之救了那姓柳的,心中的怒意更足了,積壓已久的怒氣仿佛下一刻就要抑制不住,從胸腔噴了出來。
“你不是說侯府這位是個冒牌貨嗎?謝行之眼光敏銳,也警覺,你兩次三番在他面前提,他不可能沒有一絲懷疑?以他查案的速度,不可能到現在也沒個結果。”
“趙姑娘,我沒騙你!她的的確確是假的,是個冒牌貨!此女子手段非凡,反將我一軍,t將定遠侯府的人哄得服服帖帖,是個心機頗深的狠辣女子。”
陳世平氣得眼尾猩紅,“趙姑娘再不除掉她,謝行之就被她搶走了!”
趙黎怒火中燒,“我呸!她也配!那冒牌貨宛如打不死的蟑螂,看著就讓人惡心。”
趙黎又看了眼次次都失敗的陳世平,一肚子火又躥了上來。
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也難怪他一直未授官。
趙黎:“今日好不容易近了那冒牌貨的身,計劃竟又失敗了,恐怕已經讓謝行之警覺到了,你這幾日躲好,安安分分當一段時間的養馬太仆,等風頭過了,我自會尋你。”
陳世平心有不甘,但還是應了下來,心里早已是怒氣橫生。
想他寒窗苦讀十余載,好不容易金榜有名,官職卻遲遲沒下來,本是可以一直等著授官,卻被突然出現在京城的無名冒牌女子攪和了前途,不得不委身當著養馬的小官。
他研磨提筆寫字的手,竟去拿草料喂馬,干起了仆人的活,簡直是有辱斯文!!
當這養馬小官,并非他所愿,若非慈霞寺暗殺一事沒成,謝行之摻和了進來,他又何至于為了保全性命,答應和趙黎合作,暫時借養馬太仆來避避風頭。
趙黎他爹,吏部尚書,任職一名小小的養馬官是件簡單的事情,趙黎隱瞞了陳世平的身份,又編了個凄慘的故事,讓趙尚書生了惻隱之心。陳世平這才在段時間里,靠這養馬太仆的身份,躲避了謝行之滿城的通緝畫像。
趙黎等的就是在秋獵這日,借馬兒狂躁,讓那冒牌貨被馬撞傷,踩傷,最好是鬧出人命,要了那冒牌貨的命。
哪知那冒牌貨又躲了過去!
那么她下次可沒有這樣的運氣了。
謝行之營帳。
“我已派人在營帳外守著,阿吟大可不用擔心,沒人擅闖。”
謝行之倒了藥油在掌心,慢慢搓熱,看眼床榻上渾身不自在的人,淡聲道:“撩開,白綾襪脫了,上藥。”
簡短的幾個字,讓月吟沒有抗拒的余地,低頭慢吞吞按照謝行之說的順序,撩開裙擺,白綾襪脫了一半壓在足底,挽了一截褲腿上去。
足腕白皙,但扭傷的腳踝紅腫起來,鼓了個跟鴿子蛋大小的包。
謝行之湊近,將她玉足放在他膝上。
溫熱的大掌握著她足腕,足底觸到一片柔軟,月吟抓緊裙裾,一時間心跳如擂,下意識咽了咽嗓子,以掩飾內心的悸動。
謝行之沒說話,帶有藥油的大掌覆上她紅腫的腳踝,拿捏著力道揉著,把掌心搓熱的藥油揉進去。
與夢中帶著玩味的揉腳踝不同,這次的謝行之正經多了,顧及著她感受,沒將那脫了一半壓在足底的白綾襪脫掉。
也比夢里那次溫柔多了,動作輕柔,宛如呵護著他的珍寶。
但紅腫的腳踝碰著還是疼,月吟忍不住輕嘶一聲。
“疼。”
月吟有些受不住,忽然按住謝行之手腕,不再讓他揉腳。
謝行之耐著性子,“聽話,藥油要揉進去,將淤血都揉散了。”
月吟柳眉輕擰,沒有松手,帶了幾分撒嬌的意味,“可是很痛。”
謝行之看眼紅腫的腳踝,“再揉幾下就好了,我輕點,聽話。”
月吟也知謝行之是為她好,但那扭傷的地方,一按就疼,她著實受不住。
“那就再揉十下?十下可以嗎?真的很疼。”
月吟生怕謝行之拒絕,說得有些慢,聲音也拉得長長,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是在撒嬌。
謝行之喉結滾了滾,嗓音漸漸喑啞,“好。”
他掌心搓了藥油,又覆在她紅腫的腳踝,輕揉慢壓,將藥油都融進去。
月吟咬唇,忍著腳踝的痛意,但唇間還是溢出了幾聲低吟。
謝行之呼吸沉了幾分,氣息愈漸不穩。
他又將升起的情愫盡數壓了回去。
擦完藥油,月吟面紅耳赤,忙將玉足從謝行之膝上收了回來,把白綾襪扯上去,裹住露出來的一截白嫩腳背。
謝行之凝著她系綾襪的手,道:“阿吟可知一事?”
“什么?”
月吟疑惑抬頭,系綾襪的動作也因此頓住。
謝行之認真道:“男子看了女子的足,就要娶她。”
月吟愣住,謝行之不僅看了,還摸了,揉了。
一陣接一陣的羞赧襲來,月吟本就赤紅的臉,更加紅了,忙將雙足縮回裙擺下蓋住。
她心里亂糟糟一團,搖頭道:“大表哥,我不會嫁人的,您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謝行之握拳,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沒有夢中的震怒,“阿吟,你為何就是不愿?”
月吟唇瓣抿了抿,謝行之不止一次表明心跡,她回絕了,但卻一直沒同他將明白,他才這般執著。
月吟道:“對不起大表哥,我不能嫁,因為我覺得世上的愛情都沒有好結果。”
“大表哥您看,爹娘是多么恩愛的一對,可結果呢?娘被人搶走了,爹被打得重傷,不治身亡。柳伯母當年出嫁時是高興的,可結果呢?在柳家受盡欺負,丈夫縱容妾室欺負她,柳伯母心被傷千瘡百孔,訴苦無門,最后早年殞命。姐姐當年和陳世平山盟海誓,可那負心漢轉頭就把姐姐拋棄了,姐姐一直被蒙在鼓里!”
月吟越說越傷心,眼前看不到希望,反而是一個接一個被人拆散的支離破碎的愛情,“還有表姐,被陳世平騙得團團轉,當初表姐跟陳世平也恩愛,每次提起都是一臉幸福的笑,可結果呢?大表哥是知道的。”
“當初堅守的情情愛愛真的能白首到老嗎?”
月吟搖頭,鼻尖泛酸,情緒激動下掉了滴眼淚下來,“不會的。就算有,也輪不到我。”
“誰說不會,莫要妄自菲薄。”
謝行之抬手,欲拭去她面龐的淚,卻被她偏頭躲開了。
他手落了個空,懸在空中。
心霍然一疼。
謝行之斂眉,沉默一陣后,看著淌著淚的她,心疼道:“我明白了。”
他會讓阿吟改變主意的。
第54章
營帳內靜謐,裊裊輕煙從香爐中升起。
魏貴妃斜靠在美人榻上,她閉著眼睛,面色略顯疲憊,染了丹蔻的長指緩緩揉著太陽穴。
適才聽到的曲子,她太過熟悉,自從當年割腕被救回來后,她再也沒有撫過琴,也沒人再逼她撫琴。
今日撫琴之人,也算故人。
蕓兒的姑娘,她到京城來了。那蕓兒是在揚州,還是跟著一起來了京城?
揚州,還有她的兩位故人,不知如今過得如何。
這廂,侍女撩開帳簾進來,通稟道:“娘娘,宣平侯魏二公子求見。”
“傳。”
魏貴妃低喃一聲,斂了思索,緩緩睜開眼睛。
一旁的侍女遞手過去,扶魏貴妃從美人榻上起身。
魏衡進入營帳,跪安道:“侄兒參見姑母。”
魏貴妃音色婉柔,“你這孩子,說了私下見面時不必拘禮,快快起身。”
魏衡起身,負手而立,猶豫一陣終于還是說起正事,“姑母,七皇子受驚暈倒了,正昏迷不醒。”
他說著瞧了眼魏貴妃辨不清情緒的神色,“您要不要去看看七皇子。”
魏貴妃神色冷淡,全然沒有擔憂之色,淡聲道:“本宮不是太醫,不懂醫術,就算去看了又能怎樣?”
她長指揉了揉額角,說道:“本宮恐怕是晨起受了涼,頭有些疼,若是將病氣傳給小七便不好了,還是不去了。衡兒,你替本宮多照顧照顧。”
魏衡應了下來,關切問了姑母幾句。
他來時便預判了結局,姑母說的話果真與同他預想的一樣。
姑母雖是七皇子的生母,但待七皇子并不親。
魏衡道:“姑母也莫擔憂,七皇子只是受了驚嚇,便未受傷。”
魏貴妃心中了然,問道:“小七這次又是因為什么,受了驚嚇?這孩子,隔三岔五便不適,讓本宮去看他。”
魏衡:“回姑母,這事說來也奇怪,好端端的馬突然就失控了,發瘋似的橫沖直撞,險些就撞上了小七,好在柳家表妹擋了一下,又逢侄兒和行之及時趕到,小七才沒有受傷。”
“柳家表妹?”
魏衡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解釋道:“喊順口了,就是定遠侯謝家前陣子從揚州接回來的表姑娘。表姑嫁給了謝三叔,咱魏氏和謝氏,多少有些沾親帶故。”
魏貴妃一陣恍惚,后半截話也沒聽進去。
激動的情緒隨著一個念頭緩緩升起,又被她按捺下去,魏貴妃問道:“這柳姑娘的母親,她可一起回了t京城?”
她屏氣凝神,望著侄兒,期待著他口中的答案。
魏衡有些疑惑,不知姑母為何第一句就問起這久不在京城的人。
魏衡搖頭,“柳姑娘的母親不在人世了。”
魏貴妃愕然,手指輕微顫抖,眼底的期望在一瞬間消退。
營帳中又恢復了寧靜。
魏貴妃抿了抿唇,道:“聽衡兒這么一說,是柳姑娘救了小七。柳姑娘眼下如何?”
魏衡:“一切安好,沒被瘋馬傷到,只是摔了一跤,估摸著受了些皮外傷。”
魏衡心里泛起隱隱擔憂,也不知柳表妹有無大礙。
因心里念著這件事,他在姑母的營帳中并未久留。
魏衡離開后,魏貴妃有些心緒不寧,坐立不安,猶豫良久還是決定去見一見蕓兒的孩子。
說不準……說不準能從那孩子口中問出些事情,以及她日思夜想的人。
魏貴妃起身,屏退欲跟來的宮女,“本宮出走走,你們不必跟來。”
魏貴妃剛走到營帳門口,宣靖帝便出現在她眼前。
魏貴妃停下步子,心里一緊,“陛……陛下。”
“阿瑤要去哪里?”
宣靖帝進入營帳,居高臨下看過來,沉聲問道。
營帳門口的高大身影擋了大半光亮,魏貴妃頓在原處,整個人籠罩在陰影下,那份帝王威壓使她膽戰心寒,唯恐就被那凌厲的目光窺探到內心的想法。
魏貴妃福身行禮,回道:“在帳中坐久了,臣妾正說出去走走。”
宣靖帝頷首,牽住她手,“過來陪朕再坐會兒。”
宣靖帝屏退左右,牽著魏貴妃坐在榻上。
魏貴妃也一時沒機會離開營帳。
月吟懷疑謝行之的藥油是靈丹妙藥,她回營帳休息了一陣子,扭傷的腳踝不疼了,脫下白綾襪一看,鴿子蛋大小的腫傷有消散的跡象。
她下床走了走,只要步子慢些,扭傷的腳踝便不會疼。
謝漪瀾還沒有回來,月吟在營帳里待著有些無聊,便出去了。
昨日眾人舟車勞頓,經過一夜休整,原本是次日便開始真正的圍獵,但狩獵的日子忌諱逢七。
今日初七,故而這狩獵明日才開始。
貴女們都出了營帳,結伴游玩。圍場上也隨處可見騎射的公子們。
月吟坐在不起眼的樹蔭下想事情。遠處有人來來往往,她目光就落在哪些不生面孔的夫人們身上。
但迄今為止,月吟都沒有瞧見印象里熟悉的身影。
“柳家姑娘,你怎么又一個人在這里失神?像只走丟的小貓,在樹下無助又可憐。”
月吟聞聲而去,七皇子不知什么時候來的,在她身側不知站了有多久。
月吟微愣,起身行禮,“參見七皇子。”
“免禮。”
七皇子抬手,拉著月吟一起坐在樹蔭下。
身邊突然多了個不相熟的人,月吟渾身不自在,又覺都不說話的氣氛有些尷尬,問道:“七皇子,您暈倒沒事吧?”
七皇子神色有幾分落寞,雙唇抿了抿,道:“沒事。”
母妃還是沒來探望他,已經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期望落空了,母妃一點也不喜歡他。
七皇子看向月吟,她那雙杏眼像極了母妃,看他時比母妃眼里多了些許溫柔。
“你呢?你有沒有受傷?”
七皇子鬼使神差,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竟然有一天會主動關心起了一名僅有一面之緣的姑娘。
月吟搖頭,“謝七皇子殿下關心,民女沒事。”
七皇子看著那雙和母妃有些相像的杏眼,微微失神。
七皇子:“柳姑娘在危難之際護著我,這份恩情我可是記著的,姑娘有什么想要的賞賜?”
他雖不如太子哥哥位高權重,但是他宮中也有不少奇珍異寶,這些珍寶用作賞賜綽綽有余。
月吟受寵若驚,卻拒絕了七皇子,“論功勞,是大表哥及時趕到拉住失控的瘋馬。若是瘋馬沒有及時控制住,我抬手那一護,也是徒然,抵不過瘋馬的沖撞。”
月吟道:“大表哥察覺此事有蹊蹺,已經和魏二哥一起著手調查了,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謝少卿吶。”
七皇子唇上有了抹淺淡的笑,“謝少卿辦事一向快,估摸著已經有鎖定的人了。”
月吟眼睛眨了眨,看著坐著只到她脖頸的七皇子,好奇問道:“殿下和大表哥和相熟?”
七皇子點點頭,“謝少卿曾今是太子哥哥的伴讀。”
大概三四五歲的時候,自七皇子記事起,便察覺到母妃不喜歡他,父皇那會兒不常來母妃宮里,故而一些膽子大的奴才會常常欺負他,母妃有次都看見了他被欺負,可母妃并沒有責罰那些奴才,她轉過身去離開了,仿佛是被墻角擋住了視線,根本沒有發現他被欺負一樣。
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了對母妃的怨恨。
此后,在他被奴才欺負的那段日子,是太子哥哥的伴讀,謝行之發現了他被膽大妄為的奴才欺負,當場呵退了那奴才,安撫他。
也是謝行之和太子哥哥說了這件事,后來那幾名欺負他的奴才們被太子哥哥杖殺,以儆效尤。
謝行之仿佛有讀心術一樣,知悉他心里對母妃的那絲怨恨,與他促膝長談,想讓他慢慢淡化了對母妃的怨恨。
他當然沒聽進去。
再后來,他生了一場大病,高熱不退,身子難受得緊,迷迷糊糊中發現母妃在床邊守著他。
母妃哭了,也憔悴了些,常常失神看著某處,不知在想什么。
原來他病得不能起身,是會換來母妃的眼淚和照顧。
母妃日夜不離地在床邊守著他,直到他痊愈。
從那時起,七皇子感覺謝行之說得沒錯,母妃并不是全然不喜歡他,母妃也是會關心和緊張他的,只是母妃她不愿表達出來。
他也慢慢不怨恨母妃了。
七皇子斂了思緒,看向月吟,笑道:“我和謝少卿很熟呢。”
他想了想,從腰間取下隨身的環佩,道:“柳姑娘是謝少卿的表妹,今日也算是救了我,這玉佩你拿著,當作是信物,往后柳姑娘想好了賞賜,同我說便好。”
七皇子將玉佩塞到月吟手里,月吟忙推脫,“七皇子,這萬萬使不得。”
“給你了,你就拿著。”
七皇子硬把玉佩塞月吟手里,不管她接不接受,都得將這玉佩送出去。
七皇子從地上起來,“就這樣說好了,等柳姑娘想好了,便拿著玉佩來尋我。”
七皇子丟下一句就跑,生怕送出去的的玉佩就被她還了回來。
一溜煙就快沒影了。
月吟看著那逐漸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拿著的玉佩,擰了擰眉。
月吟微微出神,下意識摸了摸腕子上的手鐲。
想要什么賞賜?
她如今什么也不缺,若是說最想要的東西……
月吟忽然間有了個念頭,有勞七皇子幫忙找人?
想了想,月吟又搖頭,否了剛升起來的念頭。
謝行之正在查馬匹突然失控一事,暫時不能帶她悄咪咪見一眼娘親。
這樣也好,此事涉及七皇子,若真的是趙黎想加害她,趙黎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失控的瘋馬一沖過來,她非傷即殘,月吟一時間想不明白,她與趙黎無冤無仇,趙黎為何要置她于死地?
好歹毒的心!
然而月吟萬萬沒想到,趙黎的現世報來得這般快。
秋風爽朗,吹得圍獵場上的旌旗高高飄揚,呼呼嘩啦的,仿佛是鼓掌的手,正在喝彩。
空曠的草場上,謝漪瀾和月吟談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笑得合不攏嘴,“表妹你是沒看到,也不知從哪里急急沖過來的馬,跟魔障了似的,直奔趙黎而去。”她一下抓住月吟手臂,“哎喲!那馬一撞,直接把趙黎撞翻了!聽說是骨折了,如今已經被送出了獵場,回了趙府養傷。”
“我的天爺啊,那驚心動魄又慘烈的場面,我現在回想都心有余悸。”
謝漪瀾順了順胸膛,緩解受到的驚嚇,“人仰,馬沒翻。那失控的馬倒是被哥哥控制住了。”
月吟驚愣,一雙杏眼睜得圓溜,“大表哥也在現場?”
謝漪瀾:“哥哥剛好路過。幸好哥哥在,否則那橫沖直撞的馬不知得撞上多少人。”
謝漪瀾抿了抿唇,話鋒一轉,小聲嘀咕道:“不過我怎么感覺那匹馬是沖著趙黎去的?”
謝漪瀾唇彎了彎,“看來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要收拾收拾趙黎。”她看向月吟,說道:“趙黎今早讓表妹彈琴,我看她就是沒安好心,想讓表妹在眾人面前出丑,好在那首曲子表妹拿手,才沒讓趙黎的壞心思得逞。”
謝漪瀾擰眉,有些厭嫌道:“趙黎那死德性,真煩吶,果然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月吟心跳驀然慢了半拍,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住了一樣。t
謝行之要走了她早上穿的外裳,轉眼趙黎就被馬撞了。
“大表哥呢?”
謝漪瀾:“突然發生了這事,哥哥正查這事是否為意外。太子殿下偶然經過,哥哥現在大抵在太子殿下營帳。”
“對了表妹,哥哥叮囑,讓你別亂跑,說待他把手上的事情辦完,就來尋你,有要緊事同你說。說是你前陣子問他的事情,他現在抽不開身,就給耽擱了。”
月吟本就已經很開心了,如今聽到這番話,越發高興了。
謝行之沒騙她,也沒故意拖延吊她胃口,真的會帶她偷偷見娘親一面。
謝漪瀾好奇歸好奇,但也沒問表妹,問的事情太多,反而讓表妹不好意思。
兩人在空曠的草場上散步,此處距離她們營帳不遠不近,月吟滿懷期待,好像一回到營帳,謝行之就已經回來了。
月吟喜笑顏開,摘了路上的一朵小黃花攥手里玩,連足下的腳步都變得輕快了起來。
忽然,月吟腳步稍頓,笑意僵在嘴角,像個木樁一樣立在原處。
她目光凝滯的前方,出現了畫卷上娘親的面龐,只是那位婦人……
婦人身著華麗的宮裝,云鬢高梳,發髻上簪了鏤空飛鳳金步搖,鑲金戴玉。
與同行之人說話的她神色清冷,卻是一番艷絕之姿態,額上的那顆美人痣更是襯她的傾城國色,魅而不妖,撩人心扉。
而這婦人身后跟了幾名畢恭畢敬的宮女。
這位婦人的打扮無疑是宮里的娘娘。
月吟婉如五雷轟頂,被炸得七零八落,耳畔嗡嗡作響,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處。
“表姐,哪位娘娘是?”
月吟顫抖著手指向遠處,喉嚨發緊發顫,呼吸話問出口的一瞬間都凝滯了。
謝漪瀾順著月吟指去的方向看,“那是魏貴妃娘娘。宣平侯魏叔的親妹妹,佳茹和魏二哥的姑母。”
月吟臉色煞白,整個人開始發抖,難以置信地看著一直念想的娘親。
魏貴妃?
宮里的娘娘?
怎么可能是這樣?!
搶走娘親,打傷爹爹的權貴怎么可能是當今圣上?
圣上怎能做出這等有虧德行的事!!
手里的小黃花掉地上,月吟恍惚間急急轉身。
腳踩了小黃花,她失魂落魄地跑開,她腳步踉蹌,不停地搖頭,大滴大滴的眼淚往下掉,耳邊灌不進去任何聲音。
“誒,表妹!表妹你怎么了?”
謝漪瀾被月吟突如其來的轉變嚇住了,拎著裙裾追上去,邊追邊喊,“表妹你要去哪兒?”
魏貴妃被聲音吸引,聞聲望去。
那遠去的纖瘦身影逐漸模糊,魏貴妃斂了斂眉,莫名有些眼熟。
魏貴妃吩咐侍女道:“來人,去打聽打聽,那兩位姑娘是哪家的女郎?”
已是半下午的時候,謝漪瀾沒追到月吟,反而因為追得急,把腳給崴了。
謝漪瀾一瘸一拐往營帳走,看見謝行之宛如看見了救星,瘸著腳趕過去,焦急道:“哥哥快去尋表妹,表妹情緒有些不對勁兒,往那邊的樹林去了。”
謝行之面色驟變,仿佛猜到了什么,緊張確認道:“她可是看見了魏貴妃?”
謝漪瀾猛點頭,“表妹問了我那是誰,我……”如實說
這三個字還沒從她嘴里說出來,謝行之如離弦的箭,匆匆離開。
衣袍掠過間,帶過一陣急切的風。
謝漪瀾望著謝行之急匆匆的背影,喊道:“哥哥,表妹往那片林子深出跑了!”
謝行之回了一聲,一個箭步翻身上馬,急急往謝漪瀾說的那片林子策馬而去。
他就不該急著先辦趙黎那事。
“駕!”
謝行之雙腿夾緊馬腹,馬鞭揮打在馬身上,火急火燎趕去。
馬蹄陣陣,揚起一片塵土。
在飛揚的塵土中,謝行之的身影漸漸遠了……
山林空寂。
月吟失魂落魄地走在山里,也不知道要前往何處,只想快些逃離那個地方,心臟仿佛被人掏出來,又撕裂開了。
山路已經不能稱之是路了,雜草叢生,滿是荊棘,月吟專走荊棘叢生的地方,讓那劃傷的痛感提醒她方才看到的都是真的。
娘親是魏貴妃,是被宣靖帝搶走了。
那七皇子就是娘親和宣靖帝的孩子。
月吟眼睛漸漸被淚水模糊視線,前面的路慢慢看不清了,腳下忽然被藤蔓絆住,她被伴倒在地上。
這一摔,月吟心里壓抑的情緒全借此發泄了出來。
她雙臂環住膝蓋,像一只刺猬一樣蜷縮成一團,失聲痛哭起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身子都在跟著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她哭得抽搐的肩頭被只手臂攬住,她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熟悉的清冽氣息撲鼻而來。
謝行之坐在地上,攬著痛哭的她埋進胸膛,心疼地揉了揉她頭,輕撫她被背脊。
月吟滿臉都是淚,埋首在謝行之胸膛,纖白手指沾了淚,緊緊揪著他衣襟,像是找了可以傾訴的人,哭得越發傷心了。
月吟哽咽著,斷斷續續說道:“我找到娘了,可娘親怎么會是她?”
她埋在胸脯不愿抬頭,臉哭得跟只花貓一樣。
謝行之垂眸看著,心臟泛疼。
他低頭,蹭了蹭她發頂,在她冰冷的耳畔低聲安撫道:“阿吟,魏貴妃娘娘沒有忘記你,她也在想你。”
月吟哽咽道:“你騙人,我才不信。”
“我不是在哭這個,我一時間不能接受……”月吟揪著謝行之衣襟,哭得吞聲飲泣,“不能、不能是貴妃娘娘。陛下怎么能……”
她哭得咳了一聲,心悲痛到了極點。
爹爹在沙場上保家衛國,可皇帝卻定了爹爹的罪,此后還搶了臣妻。
謝行之擁她更緊,動作輕柔地給她順著氣。
謝行之:“我當時任太子伴讀,久在宮中,一些事還算清楚。娘娘右手手腕上有道長長的疤。娘娘當年割腕想了結余生,但最后被救了回來,此后手腕上留了疤,右手也不能使太大的勁。”
“娘娘一心求死,陛下因此才為崔叔平反,還了崔叔清白,但前提是娘娘要活著,不可再尋死。”
月吟淚盈滿面,哽噎著說話,“我沒有怨恨、責怪娘親的意思。娘親和爹爹恩愛,當年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月吟:“我、我難受,想起來就難受。”
“哭吧哭吧,放聲哭出來。”
謝行之緊緊地抱著她在懷里,陪在她身邊,等她把情緒都發泄出來。
已近黃昏,天色漸漸暗了。
山林的光線越發昏暗。
馬不知跑哪里去了,謝行之牽著魂不守舍的月吟往回走。
灌木和草叢把路遮擋完了,寸步難行,謝行之走在前面,拿長枝將擋路的荊棘灌木撥開,護住走他后面的人。
月吟也不知道她怎么尋了這些地方走,見謝行之衣袖被劃破了,她心生愧疚,“對不起大表哥,我不該走這些地方。”
哭過的聲音沙沙悶悶的。
謝行之握緊她手,“不許再說道歉的傻話,是我執意來尋你的。”
謝行之牽著她走在灌木叢生的林間,天色越發暗了,這樣慢慢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走出去。
“阿吟,在這里等我,我去尋馬來。”
謝行之將懷里的火折子給月吟,揉了揉她頭,道:“我那馬識人性,應該就在附近沒走遠,在此等我片刻。”
月吟握緊火折子,讓謝行之放心離開,“我不怕黑的,大表哥。”
謝行之松開她手,走在灌木叢生的路上。
昏暗的林間,那抹背影漸漸遠去,月吟垂眸看眼手里的火折子,唇淺淺揚了揚。
倏地,謝行之腳下踩空,山路上被灌木樹葉遮蓋的地方有個大坑,他眨眼間就掉了下去。
月吟只聽得掉落的聲音,人就不見了。
她心里一緊,忙奔了過去。
圓口大坑,里面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月吟心緊到了嗓子眼,跪趴在坑邊,天色暗淡下看不見謝行之的身影。
她急了,朝黑漆漆的坑里喊,“大表哥?!”
有回聲傳來。
等了好一陣,才有回復她的聲音。
“我沒事,阿吟別怕。”謝行之聲音有些發抖,“這坑深,別靠近。”
月吟聽出他聲音里的不對勁,頓時慌了神,忽地瞥見手里的火折子,“我、我這里有火折子,大表哥把周圍照亮就不怕了。”
她正欲扔火折子,深坑傳來聲音,“留著,給你的。”
月吟沒聽謝行之的話,將火折子扔進深坑。
火折子掉落的聲音有些空悶。
良久后坑里有了微弱的光,月吟這才看清坑底的情況。
坑太深了,跟口井一樣,謝行之靠著坑壁,狀態有些不對勁。
月吟驀然想起一件事,謝行之害怕在黑暗密閉的地方待。
待久了會出人命的。
然而此刻天色正暗,用不了多久就黑盡了。
月吟臉色煞白t,朝里面喊:“大表哥你把火折子燃著,我回營帳搬救兵。”
月吟急急忙忙從地上起來,顧不得膝蓋沾的泥土,焦急萬分地跑開。
剛跑沒幾步,月吟又折了回來,她把腰間的香囊扔進坑里,“謝行之,你等我,不要怕,我一定會找人救你上來的。”
“我等著阿吟。”
謝行之的嗓音藏了幾分顫抖。
得了回答,月吟不敢耽擱,拎著裙裾便往圍獵場跑。
她一定,一定會很快回來,把謝行之救上來。
大坑很深,在坑底抬頭望,只能看見一方小小的圓口,又小又窄,加之天色正在變暗,坑底更是漆黑一片。
是謝行之害怕待的地方。
月吟見過這種奇怪的病。
這病嚴重時會要了人性命。
月吟呼吸一窒,無盡的恐慌席卷而來,她怕極了。
……
圍獵場內,篝火一片,熱鬧非凡。
魏貴妃久不見兄長,刻意遠離宣靖帝,屏退侍從,和兄長宣平侯在圍場的空地上邊走邊聊,她問了母親魏老夫人的近況,又小敘幾句,便與宣平侯分別了。
倏地,林間山路躥出個跌跌撞撞的人影。
月吟跑太急,在林間的時候便摔了兩跤,此刻發髻散亂,衣裙也臟了破了,整個人狼狽不堪。
篝火映照下,月吟看見個氣質凌然的陌生中年男子,她慌不擇路忙朝男子跑去。
月吟見他衣飾不凡,用了個怎么叫都不會出錯的稱呼,跪在地上央求道:“大人,求您快派人去林間救救定遠侯世子。”
宣平侯驚愕,尤其是看著她這張淚痕滿滿的面龐時,忽而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大人,求您快去救人。”
月吟淚眼婆娑,拉回宣平侯的衣角,害怕地嗓音發顫,“再拖下去,會出人命的。大人求求您了。”
并未走遠的魏貴妃看見這一幕驚愕失色,重重往后退了一步。
這姑娘怎么那么像她自己?
梨花帶雨的苦苦哀求,肝腸寸斷。
魏貴妃喉嚨發緊,呼吸急了幾分,身子控制不住地顫抖。
她不禁想起很早以前那個夜晚。
“陛下,求您別打了,讓侍衛住手,會出人命的!”
她跪在宣靖帝身邊,看著庭院內被打成重傷的夫君,拉著帝王的衣袖,苦苦哀求,“民婦、民婦跟您回宮。”
“求您別打了,留三郎一命,民婦心甘情愿跟您回去。”
“不逃了,再也不逃了。”
“求陛下高抬貴手。”
滿目都是夫君鮮血淋淋的模樣,魏貴妃嚇得一激靈,驟然從思緒中抽離。
魏貴妃目光落到那跪求的姑娘身上,被眼前所見驚呆了。
她呼吸一凝,猛地睜大眼睛。
昏黃的篝火下,那姑娘竟和她年輕時有些相像……
第55章
月吟哀求的聲音一陣接一陣。
滿心都是掉深坑里的謝行之,根本沒注意到魏貴妃投向她的目光。
月吟拉扯宣平侯衣袖的長指顫抖,長袖也因這動作滑下,露出一截纖白小臂,腕子上的白玉絞絲紋手鐲再也藏不住了。
魏貴妃目光落到那手鐲上,呆呆看著她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手鐲,有個答案在心里呼之欲出。
眼前的淚臉,越看越相熟。
魏貴妃心跳變得劇烈,身子克制不住地顫抖,她喉嚨干澀發堵,想喚的兩個字堵在喉間,業已無聲流著淚,凝著地上跪著的女兒。
宣平侯意外,這突然躥出來的姑娘和謝行之是何關系,又不禁疑惑謝行之好端端的怎去了山林,“定遠侯世子他怎么了?你是何人?”
月吟眼淚模糊,像是抓到了根救命稻草,“大表哥他掉進深坑了,那坑很深,坑底烏漆麻黑的。大……大表哥不能在這種幽黑的地方久待,他、他害怕。”
月吟結結巴巴,嗚咽著說道。
之前在漆黑封閉的山洞里沒待多久,謝行之便明顯不對勁,而今他跌落深坑
話音剛落,通往圍場的林間小路上傳來陣馬蹄聲,仔細一聽,還能聽見男子御馬的聲音。
月吟聞聲回頭。
昏暗的林間山路,謝行之騎馬回來了。篝火闌珊下,馬背上的人衣發凌亂,面色焦急,待漸漸近了,謝行之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朝這邊奔來。
月吟又驚又喜,起身跌跌撞撞朝謝行之奔去,撲到他懷里,緊緊抱住了他,有種失而復得的雀躍歡喜。
馨香撲了滿懷。
謝行之雙臂緊緊環住懷里的嬌小身軀,貪戀到擁著她。
“我還以為我回來搬救兵晚了,你一個人待在坑底會害怕,會出意外。”
月吟呼吸間全是謝行之的氣息,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仰頭看他,聲音還帶著哭腔,“你怎么從深坑里出來的?”
昏黃火光映著她淌了淚的面龐,謝行之心頭微宕,他拿出手里攥著的香囊,“香囊,阿吟給我的香囊。深坑底部有樹枝,我將樹枝插在坑壁上,借力從坑底躍了上來。”
月吟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忽然從謝行之手里拿回她的香囊,燙起來的手指蜷了蜷。
意識到這還是在外面,有外人在,月吟忙松開謝行之,往后退了大半步,耳根子也慢慢熱了。
她捧了捧面頰,將眼淚擦干,低頭看著手里的蘭花刺繡香囊。
這廂,謝行之注意到周圍的人,眉色倏爾變得復雜。
他下意識看了看低垂著頭的姑娘。
謝行之拱手,“魏貴妃娘娘,魏叔。”
忽聞這聲,月吟目光呆滯,她不受控制地往前跑,手臂卻被謝行之緊緊攥住。
她跑不掉了。
但她還不知該如何面對娘親。她知曉娘親的模樣,也尋到娘親是誰了,但娘不知道此刻站在面前的是誰。
月吟怯怕,整個人繃得緊緊,僵直地站在謝行之身旁。
“囡囡。”
魏貴妃望著篝火下那纖瘦的背影,顫聲喊著,緊張地連呼吸都忘了。
月吟心跳得飛快,用力握住手里香囊,慢慢轉過身去。
宣平侯營帳。
帳外有人把守,旁人無法靠近。
營帳內,闊別已久的母女倆淚眼婆娑。
昏黃燭火下,魏貴妃擦干月吟面上的淚,仔細端詳著女兒,目光溫柔。
染了丹蔻的手撫摸女兒眉眼,魏貴妃恍惚一陣,盈滿淚水的眼里,仿佛出現了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我的阿吟長大了,水靈靈的模樣真真好看,而且眉宇間還有三郎的影子。”
提到爹爹,月吟心里難受,剛止住的眼淚又不自覺流了出來。
她撲到魏貴妃懷里,低低哭出聲來。
魏貴妃輕輕拍著月吟肩頭,安撫地順著她后背。
魏貴妃拿絲絹擦了擦她眼淚,期待問道:“囡囡,爹爹現在何處?也跟你來京城了?”
“爹爹、爹爹他……”月吟看著娘親,心臟疼得厲害,搖頭哽咽道:“爹爹不在了。”
“爹爹去找娘,回來時滿身是血。我都來不及去請郎中,爹爹他……他就沒了。”
月吟泣不成聲,哽咽說著,已是淚如雨下。
魏貴妃愣怔,絲絹從手中掉落。
她手掌攥成拳頭,指骨因用力握著而泛白,眸底是藏不住的恨意。
一旁看著的宣平侯亦是憤恨,怒火中燒。
“爹爹去世后,我就被柳伯母收養了。”月吟依靠在魏貴妃懷里,解釋說道:“就是娘親經常見的那位,柳縣令的夫人。”
“柳伯母很疼我,我和婉星姐姐一起長大,后來她們都不在了,我冒認了姐姐,被接回謝家。”
月吟說著,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站著的謝行之,正好迎上他目光。
月吟愣怔片刻,避開謝行之的目光,對娘親說道:“現在謝家,只有謝世子知道我的身份,也是謝世子告訴我很多爹爹的事情。”
“難怪,”宣平侯低喃道:“難怪母親不止一次跟我提及,說謝家那接回來的小姑娘讓她莫名其妙便想起娘娘年輕時。母親恍恍惚惚,直說自己老了,認錯了人。”
魏貴妃抿唇,只覺在女兒面前這尊稱太過諷刺。
“陛下!”
倏地,營帳外的高朗聲音傳來,帳中氣氛驟變,緊張到了極點。
“不好,皇帝久不見我,定是來尋了,我得回去了。囡囡,明日等他去林間狩獵,娘再來尋你。”
魏貴妃在月吟額頭落下一吻,驚惶起身,匆匆離開。
營帳簾子撩開又合上,宣靖帝還差數步就到簾門處了。
“陛下。”
魏貴妃福身行禮,宣靖帝扶她起身,“怎么跑到這來了?讓朕好找。”
魏貴妃扯了一個笑,臉色在夜色中辨別不出情緒,“山風寒涼,便到了營帳里面。臣妾和兄長太久沒見,聊著聊著就一時忘時間。”
宣靖帝沒說什么,帶著魏貴妃回了御帳。
腳步聲漸漸遠了,營帳內又歸寧靜。
宣平侯看著那張和妹妹相似的臉,恍惚一陣,有種不真切的感覺。
這是崔家的后人吶。
他這外甥女剛認回來的似乎是怯t生,在一旁坐著局促不安。
宣平侯目光流轉,看了看謝行之手上的傷,泛起隱隱擔憂,“行之,你這傷明日打獵……”
謝行之掩住受傷,說道:“魏叔放心,小傷而已,不礙事,明日還是按計劃進行。”
謝行之看了眼局促的月吟,對宣平侯道:“夜深了,我帶阿吟回謝氏營帳了。”
“舅、舅父,我先回去了。”
月吟顯然還不習慣突然的身份轉變,話說得磕磕巴巴。
與宣平侯拜別后,月吟跟在謝行之后面,離開宣平侯營帳。
宣平侯凝著遠去的身影,斂了斂眉。
衡兒那孩子跟他提過一句,說是對定遠侯府謝家接回來的表姑娘有些意思。
而今定遠侯府的表姑娘,成了他們宣平侯府如假包換的表姑娘。
瞧著方才的情形,男有情女有意,他這剛認回來的外甥女,怕是兜兜轉轉間又成了他們謝家的人。
宣平侯默默嘆息一聲,心想若是早些把流落在外的外甥女尋到,這近水樓臺的便宜就不是謝家的了。
宣平侯的營帳離謝氏營帳不遠。
月吟跟在謝行之后面,起初兩人還隔了一段距離,漸漸地,謝行之腳步慢了下來,仿佛是故意放慢步子等她跟上來一樣。
月吟步子也隨之慢了幾分,謝行之往回折了一步,來到她身旁,跟她并肩走著。
空寂的圍場響起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氣氛有些尷尬。
月吟抿唇,想起宣平侯的話,好奇問道:“明日圍獵正式開始,大表哥也要去?”
謝行之背過手,把受傷的手藏至身后。
皎潔的月光下,謝行之看著她側臉,笑道:“那是自然,阿吟明日在圍場內等我。等我拿個頭籌回來。”
他自信說道,好似已經預判了最后的結局。
月吟目光越到謝行之身后,眉頭擰了擰。
他都受傷了,明日打獵真的沒問題嗎?
謝行之察覺到她目光,手往里又藏了藏,“不相信?”
月吟擰眉,料想謝行之的手臂定然是在深坑傷的,抬頭看他,清亮的眼眸露出一抹擔憂,“傷口深不深?”
謝行之揉揉她發頂,“不深,也不疼。知道阿吟擔心了,我就高興。”
“才沒有。”
月吟連忙否認,解釋道:“畢竟是因為我亂跑,大表哥來尋,才生了意外,受了傷。”
謝行之:“倒也還慶幸。”
月吟不解地眨了眨眼睛,“慶幸什么?”
“慶幸沒早松開了阿吟的手,沒害阿吟隨我一同跌到深坑。”
月吟羽睫輕顫,心臟忽而跳快了。
又想起林間驚心動魄的一幕,一陣悸動。
“時候不早了,大表哥回營帳把傷口包扎了,早些休息。”
月吟掩住莫名其妙就躥上來的悸動,拎著臟破的裙裾往營帳快步走去。
謝漪瀾聽見外面有動靜,已經從營帳里出來了。
謝漪瀾奔到月吟身前,仔細打量,面前的人除了鬢發凌亂了些,一切都好,“謝天謝地,表妹你嚇死了我了,突然就跑開了,怎么喊也喊回來。”
謝行之臉色沉了幾分,“謝漪瀾,帶表妹回營帳休息。”
謝漪瀾自是明白哥哥的意思,便也不敢多問,和表妹回了營帳。
回到營帳后謝漪瀾也沒問,月吟吃了晚飯,簡單洗漱一番就上床歇下了。
這一日發生了太多事情,來來回回折騰,月吟身心俱疲,本以為這么累了,夜里定然是很快就睡著了,哪知她竟然毫無睡意。
夜已經深了,她床榻上翻來覆去也沒睡著,天蒙蒙亮的時候才有了些困意。
翌日。
沒休息好的月吟面色憔悴,擦了層厚厚的脂粉才將臉上的憔悴蓋住,不能讓娘親看到她憔悴的面色。
娘親會擔心的。
圍獵在今日正式開始。
宣靖帝策馬揚鞭,第一個進了山林。太子和幾位皇子緊隨其后,最后才是百官和諸位世家子弟們。
大隊人馬涌入山林狩獵,圍場內一時間少了許多人,清凈不少。
人群中,月吟和魏貴妃對視一眼。魏貴妃眉眼溫柔,淺淺揚了揚唇,礙于圍場人多眼雜,她很快便挪開目光,離開了圍場送宣靖帝的地方。
謝漪瀾挽著月吟,往貴女們圍聚的地方去,說道:“表妹別看哥哥溫潤儒雅,打獵卻是一把好手。上次秋獵,哥哥獵了大雁、野雞若干,還有兩頭鹿,一只狐貍,得了陛下的夸贊和賞賜。”
月吟恨透了宣靖帝,袖子里的手用力攥拳,壓抑住內心的情緒。
“就是不知哥哥會獵得什么。”
謝漪瀾滿懷期待,“倘若哥哥像上次一樣,在一眾進山圍獵的人中脫穎而出,陛下一高興,沒準兒又賞賜了哥哥。”
這可太有面子了,而且謝漪瀾還見過陛下高興,當眾賜婚的。
兩人說著,來到了貴女們聚集的地兒,坐下來聊天。
不久,一名宮女過來,打斷眾人的閑聊,問道:“這里誰是昨日彈琴的柳家姑娘?”
眾人同時看向個人,有愕然的,有竊笑的。
月吟緩緩起身,“不知這位姑姑尋我何事?”
宮女客客氣氣道:“魏貴妃娘娘要見彈琴之人,請柳姑娘隨奴婢來。”
謝漪瀾抓住月吟的手,面露憂色。
月吟拍了拍她手,婉聲道:“表姐,別擔心,貴妃娘娘只是見見我而已。”
月吟隨宮女離開此處,往魏貴妃營帳去。然而兩人剛走沒多久,貴女們就開始竊竊私語,柳家姑娘這一去,怕是兇多吉少。
誰讓這姑娘昨日太過招搖,魏貴妃娘娘指定是聽見了那琴聲了。
營帳。
魏貴妃接著彈琴的由頭,將月吟尋來,即便是宣靖帝過后問起,也不會引起他們懷疑。
魏貴妃遣走帳中所有侍女,拉著月吟坐在美人榻上,“囡囡,過來讓娘仔細看看,昨夜光線昏暗,娘都沒看清我的寶貝囡囡。”
月吟湊了過去,一臉笑容的她高興道:“原來娘聽見了我彈的琴聲。小時候就經常聽娘彈這首曲子,因為娘喜歡這曲子,我就拼命學,想娘的時候就彈彈,仿佛娘就在我身邊。”
魏貴妃牽著女兒的手,看著她,這張面容她怎么也看不夠,想起十一二年不在女兒身邊,眼眶漸濕,“囡囡,這些年苦了你了。”
月吟搖頭,抱著魏貴妃,“不苦的,娘親別哭。”
娘親受的罪,一點不比她少。
月吟余光偷偷看了眼娘親右手手腕,她看見謝行之說的那道疤。
手腕上長長的疤痕雖然被衣袖蓋住,但還是露了一些出來。
娘親當時一定很痛吧。
“娘親看這個。”
月吟抬手,揚了揚腕子上的白玉絞絲紋手鐲,“娘的手鐲,我一直珍藏著。還有爹的玉佩,我今日也帶了來。”
月吟從懷里小心翼翼拿出勾云紋玉佩,“謝世子就是看見爹的玉佩,才認出了我來。我也才知道了爹爹以前的事情。爹爹不是窩囊廢,爹爹是大英雄,是保家衛國的大英雄。”
魏貴妃摸了摸玉佩,溫熱的淚滴到玉佩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玉佩放到心口,極其珍視,“這玉佩,是當年我送給三郎的。三郎當時高興的模樣,我永遠也忘不了。”
“手鐲,是你爹爹送我的定情之物。”魏貴妃把玉佩系到月吟腰間,“囡囡,這兩樣東西你收好,就像爹娘陪在你身邊一樣。”
魏貴妃抹了眼淚,摸了摸月吟的面龐,看著女兒有些失神。
“囡囡今年十五了,再過兩個月就滿十六了。”魏貴妃長指撫過月吟烏發,“囡囡的頭發都及腰了,娘好久沒給囡囡梳頭發了。”
月吟想起小時候,娘親喜歡給她梳頭發,她的發髻永遠都是小女娃中最好看的。
魏貴妃:“娘能給囡囡梳一次頭發嗎?”
月吟重重點頭,“囡囡喜歡娘親梳的發髻。娘親梳的發髻是最好看的。”
魏貴妃牽著月吟去梳妝臺坐下,將她頭上的釵環都卸下,拿起篦子從發頂梳到發尾。
看著鏡子里的小姑娘,魏貴妃揚起一抹滿足的甜笑。
魏貴妃挽著發髻,說道:“囡囡,來京城后,都住在定遠侯府,那是住在謝氏二房那邊?還是謝老夫人那邊?”
“都不是,是住在了謝氏大房院里。”
魏貴妃輕輕笑了笑,“難怪。難怪囡囡如此緊張行之那孩子。”
“不是的,娘親。”
月吟連忙否認,解釋道:“謝世子他有病!他不能待在黑暗幽閉的空間里,這病癥會鬧出人命的,我在揚州小縣城里就見過一樁類似的案子。”
魏貴妃神色變了變,道:“謝行之是小時候落下的這怪病。那會兒他還小,在太子身邊任伴讀,當時有位得寵的妃嬪膽大包天,想除掉太子,扶自己的兒子當儲君,t便設計把年幼的太子引到偏僻處,再關到密室里,結果事情沒成,謝行之在密室關之前把太子推了出去。密室里放了蛇蟲鼠蟻。救出來時,謝行之被毒蛇咬了,險些喪命,他雖只被關了半個時辰,但畢竟是幾歲的孩子,被嚇怕了,從此便格外怕待在黑暗幽閉的狹小空間。”
月吟光聽著就頭皮發,謝行之也好可憐。
“最后那心思歹毒的妃嬪怎么樣了?”
月吟問道。
“讓皇帝仗殺了,”魏貴妃道:“她動了害太子的念頭,即便與先皇后有三四像,也難逃一死。”
“謝行之這件辛密之事,謝氏只有定遠侯夫婦兩人知道,囡囡是第三個知道的人。”
魏貴妃梳了一縷頭發盤上去,道:“行之那孩子靠譜,囡囡交給他,娘也放心。我和你爹爹還沒成婚時,你爹爹就喜歡那孩子,常在我面前念叨。”
月吟:“娘,您誤會了,我和謝世子不是您想的那樣。我是不會嫁給他的,等回了舅父家,我就待在外祖母身邊,替娘在外祖母身邊盡孝。”
魏貴妃驚訝,但她昨夜明明就看見兩人……
魏貴妃嘆息一聲,“罷了,你還小,現在提早了些。”
孩子還小,不懂男女那情。
魏貴妃沒再說這事了,她給女兒梳好發髻,在頭上簪好釵環。
母女倆在營帳中又相處一陣子,魏貴妃擔心召見月吟的時間太久了,惹人生疑,這才戀戀不舍讓月吟離開營帳。
只要知道她和三郎的孩子尚在人世,她就無憾了。
有件大事在這場秋獵后,也該提上日程了。
圍獵漸進尾聲,獵得的獵物堆在圍場空地,內侍正詳記諸位王公貴卿們狩獵的數目。
宣靖帝喜歡打獵,但這次圍獵竟有些力不從心,太累了。
“今年是誰拔得頭籌?”宣靖帝問內侍道。
內侍:“回陛下,又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獵得的種類和數量都遙遙領先。”
宣靖帝笑道:“不愧是朕的兒子,頗有朕當年之姿。把你記的呈上來給朕看看。”
內侍低頭呈上清單,宣靖帝攤開詳閱。
“呦,第二名竟是謝卿的兒子謝行之。”宣平侯喜好打獵,看著地上的獵物,摸著胡須笑道:“不錯不錯。”
晚些時候,圍獵場中燃起了篝火,一場熱鬧的晚宴在絲竹聲中開始。
宣靖帝龍顏大悅,在這場晚宴上賞賜了謝行之,“朕記得去年秋獵,謝少卿就在一眾世家子弟中脫穎而出,今年狩獵又得了第二,僅次于太子。”
宣靖帝放下酒杯,問道:“謝少卿,你想要何賞賜?”
席位上的謝行之起身,站到中間來,“陛下,臣確實有想要的賞賜。”
“你說,朕今日高興,統統都滿足!謝少卿年少有為,斷案如神,這些年破案無數,朕都知道,這小小的少卿有些屈才。謝卿是想求加官進爵,還是求道賜婚圣旨?”
宣靖帝哈哈一笑,“朕兩樣都滿足。”
謝行之暗嗤,當年崔叔凱旋,欲求道賜婚圣旨,皇帝可不是這樣說的。
謝行之拱手,正聲道:“稟陛下,臣懇請重審十六年前崔昦崔將軍蒙冤一案。”
一言畢,宴會上嘩然。
月吟心臟跳快了起來,沒想到謝行之求的竟是爹爹的事情。
席間的聶松神色陰沉,握緊酒杯。
宣靖帝面色凝了幾分,銳利的目光掃了眼旁邊席位的魏貴妃。
他斂了目光,看向謝行之,“那事不是十年前早結案了?朕已換了崔昦清白。”
“是結案了,但臣最近查到些蛛絲馬跡,那伏罪的不過是只替罪羊罷了,真正的陷害的另有其人。”
謝行之跪下,“崔將軍護國御敵,忠心耿耿,請陛下恩準臣重查此案,莫讓忠臣蒙受不白之冤,壞人逍遙法外。”
宣靖帝不置一言,幽寒的眸子微微瞇起,目光格外森冷。他看向席位旁邊的女子,冷聲問道,“魏貴妃,此事你怎么看?”
魏貴妃:“后宮不得干政,臣妾哪能妄議朝政之事。”
宣靖帝一笑,拿起酒杯漫不經心轉著,復而看向太子,“太子,此事你怎想?”
太子站了出來,跪下道:“父皇,兒臣認為有冤就要審,哪怕是陳年舊案,只要有疑點,就該拿出來重審。”
太子抬頭,迎上宣靖帝銳利的冷眸,道:“崔家滿門忠烈,豈能讓幕后之人逍遙法外?此事倘若傳出,百姓定是心寒,父皇不也常教導兒臣,賞罰分明嗎?”
宣靖帝勾唇,面上陰沉得可怕,“好好好,不愧是朕一手教出來的好兒子。”
冷冷的一句話,不知是夸,還是諷。
“此事便全權交由謝少卿來辦。”
宣靖帝放下酒杯,拂袖離席。
“謝陛下,臣領命。”
謝行之轉眸看向席間酒杯掉了的聶松,目光冷淡,卻有股逼人的壓迫感。
第56章
宣靖帝走下看臺,一股怒氣揮散不去了,在篝火映照下,忽然停止步子。
宣靖帝冷聲說道:“阿瑤,隨朕回營帳。”
魏貴妃起身,跟著宣靖帝一前一后離開宴席。
皇帝御帳。
“都出去!”
宣靖帝呵斥退御帳內伺候的侍從,龍袍一撩坐在靠椅上,抬頭看眼隨他進來的魏貴妃。
“阿瑤隔那么遠作甚?朕又不會吃了你。”宣靖帝冷聲說道,幽寒的目光仿佛已將面前之人看透。
魏貴妃面色平靜,走過去將御帳里的薰香點燃,裊裊輕煙緩緩上升,清冽的氣息頓時彌散在整個營帳。
宣靖帝伸手,抓住魏貴妃的手臂,大力之下把人帶到身前。
宣靖帝鉗住她手腕,臉色微慍,“阿瑤,你還是忘不了他。”
魏貴妃:“陛下多慮了,事情過去多年,臣妾早就不念了。”
宣靖帝冷笑一聲,顯然是不相信,“前幾日,朕去林間圍獵,阿瑤不就背著朕召見了那彈琴的柳家姑娘?為何偏偏在朕不在時召見呢?”
魏貴妃呼吸凝滯下來,昏黃燭光下映著宣靖帝那張陰寒的面目,讓人膽顫心驚。
“臣妾許久沒聽那曲子了,便想瞧瞧那姑娘長什么模樣。”
“是嗎?”
宣靖帝手上用勁,眨眼間拉了魏貴妃坐在膝上,“當年阿瑤不就是專門為了崔昦彈的這首曲子?春日宴上流觴曲水,你撫琴,他便在一旁舞劍。崔昦凱旋回京,在慶功宴上,第一件事便是向朕討賜婚圣旨,好一對金童玉女,倒是朕棒打鴛鴦,拆散了你們二人。”
鐵臂般的手桎梏了她,魏貴妃掙脫不開,與皇帝虛與委蛇,“臣妾早忘了曾經種種,未能白首到老的姻緣,都不是正緣。他……也不是臣妾廝守一生的人,臣妾早就認命了。”
宣靖帝冷笑,撩開她右手衣袖,露出腕子上長長的傷疤,“阿瑤倘若真認命,便不會割腕自盡,鬧得朕不得不給他平反,還他清白。”
宣靖帝按住魏貴妃腕子上的傷疤,魏貴妃吃痛一聲,“朕騙你的,崔昦早就不在人世了。朕當日是留了他一命,怪就怪他氣太短,當夜就咽氣了。阿瑤的乖女兒,朕本打算她一并帶回皇宮陪你的,但朕感覺阿瑤恐怕會睹物思人,便打消了這念頭。”
“阿瑤的女兒膽子隨你,大得很。才四歲吧,孤零零一個人在夜里守她爹的尸首,守了一晚上。”
聞言,魏貴妃腦中轟然炸開,耳畔嗡嗡作響,整個人鉆心地疼,控制不住地顫抖。
宣靖帝松開她腕子,說道:“阿瑤膽子大,別以為朕不知道,當年就是阿瑤將崔昦從牢里救出來的,看在阿瑤的份上,朕才沒降罪魏家。”
魏貴妃紅了眼,身子止不住顫抖,“陛下再清楚不過,崔將軍是冤枉的!”
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皇帝為了搶奪臣妻子設計誣陷的。
“是又如何?今日有人提出重審舊案,想必阿瑤心里是開心的,”宣靖帝扼住魏貴妃纖白玉頸,垂眼看著她有了慍色的臉,“今日朕不妨告訴阿瑤,誣陷崔昦,是朕授意的,就算謝行之重查,又能查到什么?”
宣靖帝撫上魏貴妃眉眼,指端停在她那顆美人痣上,眼里看她非她,“阿瑤前幾年都很乖,朕可以不要你的心,但只要阿瑤乖乖待在朕身邊,魏氏一族就相安無事,朕也可以處決當年明面上誣陷崔昦的人。”
宣靖帝眸子微微瞇了瞇,看著近在咫尺的臉,喃聲道:“真是越看越像吶。”
魏貴妃強壓住恨意,笑道:“臣妾如今不就是陛下一人的籠中雀嗎?臣妾一直都乖乖待在陛下身邊,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請陛下處決該處決的人,往后此事便不會有人再提及了。”
宣靖帝攬她靠在懷里,“阿瑤還是一如既往地識大t體,朕甚是欣慰。”
魏貴妃余光看落到一處,瑞獸鎏金香爐升起縷縷輕煙,如絹似綢,又如條白綾。
勒死人的白綾。
宣靖帝被攪了好心情,提前結束了秋獵,啟程回宮。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行駛在山林間,從圍場返回京城。
月吟身份特殊,認親此等大事不應在圍獵場上,此處人多眼雜,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被皇帝知道。
月吟不便跟著宣平侯回府,她來時和謝漪瀾一個馬車,返程時也一樣,只是心情沉重,沒有來時的雀躍期待。
此番參加秋獵,月吟的初心就是尋到娘親身處何地,遠遠看一眼娘親就滿足了,等往后再想娘親時,便在府外等著,偷偷看一眼娘親。
哪知搶了娘親的人竟是皇帝。
秋獵之后,娘親回到宮里,她再想再見一面幾乎不可能。
月吟時不時撩開窗簾一角,看著前面很遠很遠、遠到只能看見零星一角的儀仗隊。
“表妹在張望什么?”
謝漪瀾好奇問道。
月吟道:“沒什么,只是覺外面的風景有些好看,等回去后恐怕再也看不到了,趁現在多看幾眼。”
謝漪瀾撩開窗簾,好奇地看了看沿路景致。
也……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天有些藍,沿途的樹有些茂盛,路邊的野花有些香。
謝漪瀾感覺秋獵這幾日表妹興致不高,悶悶不樂,也不知藏了什么心事。
早知就不帶表妹來,表妹估摸著在圍獵場上發生了不好的事。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月吟有些難受,拿出前幾日魏衡給她的薰香片。
淡淡的橘子皮味道縈繞在鼻腔,月吟聞過之后,感覺舒服多了。
魏衡,她真正的表哥。自從知曉這層親緣關系后,月吟頓覺親切許多。
還有魏老夫人,月吟見過魏老夫人,魏老夫人是個慈祥和善的人。
往后,她要替娘親在魏老夫人跟前好好盡孝。
馬車駛入長街,路慢慢平順了,一行人到定遠侯府時,夕陽掛在樹梢,西邊的霞光絢麗多彩。
定遠侯府門口,月吟剛下馬車,等候在府門口的一婆子便迎了上來。
那婆子語氣不太好,“姑娘,老夫人請你去淳化堂一趟。”
月吟微愣,不知為何感覺周遭的氣息有些不對勁,她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月吟:“我回皎月閣放了行囊就去。”
婆子態度強硬,“交個丫鬟便好,老夫人讓姑娘一回府就即刻回淳化堂。”
謝漪瀾問道:“祖母如此急切見表妹,發生什么事情了?”
那婆子沒說話,這廂謝行之的馬車緩緩停下,他撩開簾子,從馬車里下來。
月吟聞聲回頭,下意識看了眼謝行之,隨后斂了目光,先眾人一步進了府里,往謝老夫人那邊去。
淳化堂。
屋里屋外鴉雀無聲,氣氛靜謐得有些不對勁。
婆子領著月吟進入安靜的屋子。
謝老夫人闔眼靠著椅背,面色凝重,便不出情緒來,手里不急不緩轉著佛珠串。三位夫人都來了,皆坐著請安時的座位上。二夫人望了過來,臉上浮現出一抹幸災樂禍的得意笑容。
屋中,那盤了發髻的粉衣女子忽而回頭,沖月吟笑了笑。
月吟面色凝滯,腳步也頓時停住,空蕩蕩的腦子空白一片。
“好久不見,月吟。”
柳婉妍嘴角噙了抹笑,“冒充姐姐在定遠侯府的日子過的可舒坦?”
柳婉妍,柳婉星那惡毒庶妹,也是溺亡柳婉星的兇手。
月吟臉色煞白,她萬萬沒想到袒露身份時竟是這番局面。
柳婉妍怎么來了京城?她剛成了婚,不應該好好待在夫家嗎?
“冒充?”
謝漪瀾跟著月吟進屋,驚訝地全然不相信這個消息,她質問說話之人,“你是誰?可有證據?”
柳婉妍笑道:“謝四姑娘,我是已故家姐的妹妹,柳家二姑娘,柳婉妍。家姐的畫像我已給謝老夫人看過了,而您旁邊這位,不是柳家血脈,身上也沒流謝家的血,是我那主母從外面撿回來的姑娘。沒人養,撿回來的白眼兒狼。”
撿回來,三個字被柳婉妍咬著,重重說了出來,直戳月吟心窩。
這張臉滿都是小人得意之態,一如既往地讓人生厭。
柳婉妍道:“我們小縣城的人,都知道她無爹無娘,全靠我主母撫養才有今日,哪知她竟貪慕虛榮,家姐剛故去,她冒認了侯府表姑娘。”
屋中本就凝重的氣氛,此刻愈加沉了。
謝行之眉頭緊鎖,在正德耳畔吩咐一句。正德重重點頭,忙不迭離開屋子,火急火燎去辦事情。
吩咐完正德,謝行之從后面走來,經過愕然無措的月吟時,腳步放慢,用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溫聲道:“別怕,證據我已尋到,當初計劃如何坦白,就如何坦白,慢慢說。”
謝行之來到前面,道:“祖母從旁人口中聽的未必是事實,不妨棄了成見聽聽當事人如何說?”
謝老夫人目光流轉,看向臉色異樣的小姑娘,而那小姑娘的反應已經不打自招了。
然而謝老夫人并未動怒,耐著性子婉聲問道:“月吟姑娘,你可是有苦衷?”
月吟抬頭,微微愣神看著主位上的謝老夫人,心里的怯怕因謝老夫人這一句,正慢慢消失。
月吟往前走了幾步,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謝老夫人,我的的確確不是您的外孫女。在揚州時,我冒認了。”
“侯府侍衛來時,婉星姐姐頭七剛過三日。正是寒冷的時候,婉星姐姐溺亡在池塘里,而殺人兇手,”月吟側頭,眼底有了恨意,狠狠看向柳婉妍,發抖的手指向罪魁禍首,“就是她!宋姨娘所出的女兒。”
柳婉妍面色煞白,起身指摘道:“你胡說八道!她是我家姐,我怎會下此毒手!!”
“無憑無據的,諸位可別相信她的話!養女能有什么好心思?”柳婉妍拿出一封信,“謝老夫人,這是我來京城時爹特意寫的致歉信。當初侯府來接人時,爹本是打算如實說的,但此女心思不端,妄圖冒認,爹一時迷了心竅,才讓她跟著侍衛回了侯府。事后爹覺這事不對,才讓我來侯府,同諸位道明實情。”
林嬤嬤接了信呈給謝老夫人,柳婉妍緊接著又道:“此女自四歲時就養在柳家,此前家中清貧,親生父母跟做賊似的,連個姓名都沒有,都說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樣的家庭能養成什么好人?她打小就貪慕虛榮。”
柳婉妍嘴巴就沒停過,月吟沒氣得渾身發抖。倏地,一個茶盞飛來,直擊柳婉妍膝蓋。
茶盞碎地,柳婉妍疼得直愣愣跪到地上,“撲通”一聲,響徹屋子。
謝行之眉目森冷,厲聲道:“嘴巴放干凈點!”
月吟道:“謝老夫人,我親眼所見婉星姐姐被她按進池塘,姐姐在水里撲騰掙扎,又被她按著頭,按回了水里,事后柳婉妍落荒而逃……”
謝老夫人轉佛珠的動作一窒。
此時,出去的正德匆匆回來,還拎了被五花大綁堵住嘴巴的陳世平,“世子,人帶來了。還有一位,小人已派人去傳了,馬上就到。”
柳婉妍面色又白了幾分,低頭避開陳世平,仿佛是怕被陳世平看見一樣。
“陳世平?”謝漪瀾驚訝,“他怎么在這里?他跟此事有什么關系?”
大夫人倍感意外,慢慢坐直了身子,頓覺這其中的不簡單。
謝行之看向月吟,打斷她提柳婉星的話,“月吟姑娘,五姑姑的事情,可以說了。”
那目光看著她,月吟心里莫名踏實了,她望著已然有了慍色的謝老夫人,不管這慍怒是否源自她,都不重要了,所有隱瞞都要在今日道出來。
月吟緩緩啟唇,娓娓道來……
“啪嗒”
謝老夫手中的佛珠斷了線,她手顫抖著,眼里蓄的淚慢慢流了下來。
噼里啪啦幾聲,圓潤的佛珠從謝老夫人足下彈散開來。
一顆佛珠滾直跪著的柳婉妍身邊,她肩膀顫了顫。
“謝老夫人,柳伯母不止一次說她知錯了,當初不該一意孤行,不聽您的話。柳伯母生前給您寫了不少認錯的信,您都沒回。”
月吟淚流滿面,猝然跪下,“請謝老夫人給柳伯母做主,將宋姨娘繩之以法。”
“娘死爹不疼的姑娘死了便死了,柳家人根本不在乎,也不會細查。即便查到真正的兇手,也不會送官法辦。”
月吟看著歹毒的柳婉妍,“請柳老夫人為橫死的婉星姐姐討個公道。”
“謝老夫人,容我差人回皎月閣,將收集到的證t據呈上。”
“沒有的事!”柳婉妍撕扯著聲音辨駁道:“我娘怎敢害大娘子!這一切都是月吟信口雌黃!是她為自己假冒他人而開脫的!”
謝行之忽然出聲,“正德,人來了沒?”
“來了有一陣了,在屋外候著,就等著世子發話進來了。”
謝行之:“傳。”
正德匆匆出去,不消片刻帶進來一位中年婦人。
月吟眼前一亮,激動道:“春花姑姑!”
柳婉妍驚惶,不可置信,“春花?你不知被趕出柳家了?”
春花是謝蕓的陪嫁丫鬟,早在秋獵前幾日就被謝行之從揚州藏身之處接到了京城,就等著今日。
春花來到正中央,撲通一聲跪地上,“老夫人,娘子知錯了,請您為娘子做主。”
“老夫人,是宋姨娘害了娘子小產,柳老夫人和老爺心里都知道此事,但為了維護宋姨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不知道這件事。那宋姨娘仗著是老爺青梅竹馬的表妹,又誕下了柳家的長子,平日里囂張跋扈,根本不將娘子放在眼里,她是聽大夫說娘子懷的那胎恐是兒子,便起了殺心,設計讓娘子小產了。”
春花啜泣道:“娘子小產后身子日漸虛弱,最后殞命了。婉星小姐查到了些蹊蹺,但在揚州柳家根本無處伸冤,便讓知道娘子小產辛密的我先藏起來,待日后事情有轉機或是尋到了個更大的靠山才讓我出來作證。哪知婉星小姐也身首異處!”
“柳婉妍,你們母女好歹毒的人!”
春花又看向謝老夫人,道出藏在心里的實情,“老夫人,其實當年是那姓柳的傳信來約見娘子的,娘子本想與他說清楚,讓他任職縣令有一番功績后,再來侯府提親,娘子會等他的,但是那姓柳的給娘子喝了杯茶水,娘子喝后便暈了出去,之后……之后便傳出了那樁丑事。”
謝老夫人震怒,重重拍了拍桌案,震得杯中的茶水都蕩了出來,“天殺的柳峰旭!!”
那樁丑聞竟然是這樣來的!
手段卑鄙,粗鄙至極!
春花道緊接著又道:“還有更讓人生氣的,柳峰旭娶娘子,不過是想攀高枝!柳峰旭早在老家就有意娶他那表妹了,娘子與侯府斷絕往來后,嫁去柳家不久,那表妹便找上門來了,加上柳老夫人不喜歡京城嬌生慣養的女子,柳峰旭很快便納了妾,也就是如今的宋姨娘。”
“混賬東西!”
謝老夫人厲聲呵斥,到現在她總算是將事情串起來了,如刀般的冷眸看向跪地上的柳婉妍,讓人不寒而栗。
今日晚些時候,定遠侯府外面來了位小婦人,自稱是表姑娘剛出嫁不久的庶妹,要見謝老夫人一面,直言有件要緊事告知謝老夫人。
事關侯府接回來的表姑娘。
謝老夫人雖不待見柳家妾室那邊的孩子,但念她千里迢迢來,便見了她一面。
哪知這一面見了才知,府上的柳婉星是假的。
謝老夫人心里門清,即便這姑娘是假冒的,但乖巧安分,并未有出格的事情,也沒招蜂引蝶,反而一心圍著她轉。
謝老夫人留了個心眼,對那庶女的話七分聽,三分思量。
也還好她沒看錯人,假的那姑娘是一位好孩子。
此廂,一直未曾說話的謝行之站了出來,道:“祖母,孫兒已經審過陳世平了。現在便由孫兒來說說,婉星表妹是如何溺亡的。”
謝行之垂眼凝看,“柳婉妍,陳世平你可不陌生,怎的還怕被他看見?”
謝行之冷笑,“正是因為五姑姑在柳家遭受的種種,婉星表妹訴苦無門,偶然認識了陳世平,便想等陳世平進京趕考后金榜題名,有個一官半職,借陳世平之后將宋姨娘繩之以法。然而這也是個攀高枝的人,他認識漪瀾后,便忘了揚州的婉星表妹。”
謝漪瀾附和著點頭,“對的對的,怪就怪我當時眼瞎了,在這樣的人身上白白浪費時間,還是表妹……不,是月吟姑娘揭穿了陳世平的真面目,把我拉了回來。哥哥說的一點不假,月吟姑娘是好人!”
謝行之道:“陳世平自是不會讓他與婉星表妹的這段情被旁人知曉,更怕這段情傳到京城來,他知道婉星表妹在計劃什么,是以便悄悄寫信給了柳婉妍,把婉星表妹的計劃全說了出去。”
謝行之居高臨下看眼肩頭發抖的女子,沉聲道:“而你,柳婉妍,你接到信后怒火中燒,火急火燎去找婉星表妹。在池塘邊,你們二人起了爭執,婉星表妹掉池塘里了,亦或是你親手把她推入池塘,就這樣你按著她,不讓她上岸,害得她溺亡!”
謝行之:“你,就是殺害柳婉星的兇手!”
謝行之寒眸一掃,帶著逼人的壓迫感,“我審了那么多案子,你這件案子是最簡單的。怎么?還想狡辯?!”
柳婉妍被嚇住了,像是被卸了力道一樣,癱坐在地上。
謝老夫人了然于胸,喝道:“來人!將這歹毒的女子綁起來,準備送官!”
虎背熊腰的幾名婆子聞聲而來,架住柳婉妍肩頭。柳婉妍拼命掙扎,面目猙獰地看向月吟,“就算我是兇手,她月吟也不是什么好人!月吟她是貪慕虛榮才來的定遠侯府,你們別被她這副……”
謝行之拿了麻布緊緊塞柳婉妍嘴里,聒噪的聲音終于停了,“拖去柴房關著!”
謝行之吩咐正德道:“把陳世平押回大理寺。”
月吟不解地看向謝行之,謝行之似乎是明白她的疑惑,無須多問便解釋道:“陳世平伙同趙黎,兩人一起謀劃了馬匹失控沖撞。瘋馬險些撞上七皇子,這謀害皇嗣的罪,有兩人受的了。”
一室恢復平靜,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月吟身上。
謝老夫人掩面嘆息,悔恨道:“都怪我,我若是放下那口怨氣,接了蕓兒的信,便知道了她在那邊過的是什么苦日子!我養大的姑娘,怎么能不心疼!”
月吟:“謝老夫人別惱,身子要緊。我到侯府后,一直不敢坦言實情,就是怕您還怨當年的事情。”
謝老夫人眼眶還紅著,“好孩子,是好孩子啊!我就只你是有苦衷的。往后你就住在侯府吧,侯府就是你的新家。”
月吟不自覺看了眼謝行之,不知要不要開口坦言。
謝老夫人道:“丫頭,你看他作甚。我的決定,他敢駁了不成?”
這廂,二夫人身旁的夏嬤嬤不合時宜地開口道:“老夫人,奴婢有一事要想您稟明。”
謝老夫人疑惑,“何事?”
夏嬤嬤看眼二夫人,一咬牙站了出去,“請老夫人先寬恕我,我再細稟這事。”
謝老夫人擰眉,示意她說。
夏嬤嬤心里沒了負擔,來到謝老夫人身旁,于她耳畔掩唇低語,“五姑娘寄來的最后一封信,讓奴婢扣了下來,里面有月吟姑娘的身世。月吟姑娘她……”
謝老夫人雙瞳一縮,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小姑娘。
她抿抿唇,“將信拿過來。”
二夫人一聽信,心頓時緊到嗓子眼。這個夏嬤嬤,定是藏了揚州來的信。
真是存心想害她!
夏嬤嬤低首,急急離開屋子,回去拿信。
她也沒想到扣下的那封信,將會是最后一封謝蕓傳回來的家書。
夏嬤嬤本想留一封信,將來東窗事發,能護她一下,把罪責都推到二夫人身上。
哪知這封信藏著天大的秘密!
謝蕓感覺自己氣數已盡,臨終托孤,想求謝家接回柳婉星,并且信中還提,她收養了宣平侯老侯爺愛女魏瑤的女兒,求謝老夫人將此事告知魏家,讓月吟認祖歸宗。
結果……
唉。
夏嬤嬤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來通傳,魏老夫人已到了府外,遞帖子拜訪謝老夫人。
這都快天黑了,魏老夫人此時前來,除非有什么要緊事。
謝老夫人本能地看了看月吟,她聽聞此事神情有些不自然,像是知道什么一樣。
俄頃,未等夏嬤嬤取信來,魏老夫人已到了淳化堂。她一看見月吟便激動不已,忙抓住她手,“孩子,剛好你在此。”
魏老夫人熱淚盈眶,“乖孩子,我都知道了,這些年你受苦了,跟外祖母回家。咱們回家了!”
第57章
“母親,母親!”
宣平侯急匆匆從屋外進來,看見一整個屋子里大半謝家人都在,急得直跺腳。
“還是晚了一步。”
宣平侯悔道,他回去與魏老夫人說了這件事,魏老夫人念人心切,立刻就來了定遠侯府,他火急火燎趕過來,還是晚了一步。
謝老夫人一見這情形,隱約明白了什么,厲聲吩咐屋中眾人t,“今日所見所聞,所有人不得泄露出去半個字!也不得妄議月吟的身份。”
謝老夫人又道:“大夫人和澄哥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屋子里閑雜人等逐一退去,里面又恢復了寧靜。
“母親,您聽我說,現在還不是認回月吟的時候,尚要等一段時間。”宣平侯說道:“秋獵的時候,因再提崔兄的事情,皇帝有了怒色。妹妹私下約見過兒子,皇帝也知道崔兄有一脈尚存,但皇帝并不知曉月吟的存在。月吟與妹妹有幾分像,兒子擔心皇帝看見后,對月吟不利。”
又起了歹心。
宣平侯:“待行之將那件事情處理好,再過個把月,風波平定后,咱們再悄悄把月吟接回府。”
魏老夫人臉上的喜色落寞幾分,心欠欠的。
她念了許久阿瑤的孩子,尚在人世,而且離她如此近。
然而外孫女就在眼前,卻不能即刻認回。
謝老夫人走了過去,對魏老夫人認真說道:“老姐妹,此事不能太張揚,就讓月吟在我們定遠侯府再待段時間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魏老夫人抿唇,看著那和自己女兒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嘆息一聲,不舍道:“也只能這樣了。”
月吟笑著寬慰魏老夫人,“外祖母別擔心,我在這邊一切都好。能找到親人,我已經很滿足了,往后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聞言,魏老夫人卻更心疼了。
天色漸黑,魏老夫人母子不便多留,離開時終究是沒帶走月吟。
謝行之緊張的面色跟著松了下來。
屋子里少了兩個人,魏老夫人看眼謝行之,道:“這么說澄哥一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謝行之:“也不算太早,在祖母壽辰后才知道的。”
大夫人有些許詫異,下意識看了謝行之一眼,心道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尋。
也難怪她兒子忽然間就變了態度。
大夫人提議道:“母親,月吟姑娘身份特殊,依兒媳之見,在沒接回宣平侯府前,在咱們侯府不妨還是用表姑娘的身份,一切如常。”
“我正有此意。”謝老夫人看向月吟,詢問她意見,“孩子,你可愿意再當一段日子的表姑娘?”
月吟點頭,沒有異議。
掛念在心的事情終于成了,也尋到了親人,她高興,也知道如今形勢所迫,不能即刻回魏家。
“那這事就這么定下來了,這段日子你便安心留在皎月閣。”
謝老夫人終究還是心欠欠的,對月吟說道:“天色已晚,就留在我這兒用晚飯吧,再跟我說說蕓兒母女倆的事情。”
月吟留在了謝老夫人這邊,大夫人和謝行之雙雙離開了淳化堂。
月吟從謝老夫人那邊出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月吟心里順坦多了,她等這一天的到來,足足等了大半年,所有的努力總算是沒有白費。
今日舟車勞頓,加之回定遠侯府后又鬧了這么一出,月吟身心疲憊,回皎月閣后泡了會兒澡,那股疲憊感才漸漸消退。
少女及腰長發未束,如瀑布般的烏發披散在身后,她倚靠在窗邊,一剪秋瞳望著窗外的夜色,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一樣。
月光清冷皎潔,映著她嫻靜溫柔的面龐。
皎月閣旁邊便是鷲梧院,月吟在窗邊遠望,竟看見了謝行之的身影。
廊檐下,他長身玉立,正抬頭望著她這邊的閣樓,整個人仿佛與皎潔清冷月光融為一體,在這寂寥夜色中有些孤寂。
月吟只覺謝行之也看到了她,她心里忽而亂了起來。
在短暫的慌亂后,月吟抬手關上窗戶,將那抹夜色關在外面,也關了謝行之的視線。
月吟裹了裹褻衣,一骨碌爬上床躺下,她扯過錦被蓋身上,把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準備歇下了。
而此刻鷲梧院,圓月高懸,清清冷冷的月光灑下,謝行之立于廊下,望著那已經熄了蠟燭的閣樓,沒有要回屋的打算。
阿吟方才在窗邊是看見了他了的,可很快又把窗戶關了起來。
住在隔壁尚且如此,倘若她被接回本家,那他往后想見一面恐怕都難。
宣平侯府還有一位早早就傾心于她的表哥,且都有了提親的念頭。
此時魏衡還不知道月吟的真實身份,假使一朝得知他傾心之人是他親表妹,那他豈不是立即跟家中長輩提及此事。
魏老夫人怕是第一個同意這門親事,相比外人,嫁給自家人是最放心。
如此便能將剛認回了的外孫女留在身邊了。
雖說阿吟心中有結,不愿成婚,但倘若魏家的長輩勸她,她會動搖嗎?
她是個乖巧溫順的孩子,多半是會乖乖聽長輩的話。
謝行之周身的氣息忽而驟降,比這涼如水的夜色還要寒涼。
兒時那句玩笑話,魏家人并不知曉,即便是知曉,會當真嗎?
謝行之凝著緊閉的窗戶,神色暗了下來,沉默不語,漆黑眸子透出的冷冽幾乎快凝結成了寒霜。
也不知在廊檐下站了多久,謝行之斂了沉沉的目光,慢慢轉身,裹著身上的一片寒涼,進了寢屋。
謝行之本想去夢中找月吟,可偏偏不遂他愿,他一夜無夢,再睜眼時已經天亮了。
謝行之薄唇緊抿,靠在床頭神色凝然。
以往他想見月吟的時候,入夢后便能尋到她,然而昨夜卻沒有。
除了窗外那一瞥,阿吟關了窗戶后,他便再沒見過了。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
謝行之長指按了按眉心,將心里涌起來的煩悶壓了下去。
皎月閣。
玉瓶玉盞像往常一樣來伺候月吟梳洗打扮,卻發現她家姑娘眼圈一片鴉青,不用想也知道她家姑娘沒睡好。
玉盞伺候月吟梳妝,看著鏡子里憔悴的面容,心里不是滋味,“婉星姑娘的遺愿都完成了,姑娘應該高興才是,怎么昨夜像是沒歇息好。”
篦子梳到發尾,玉盞道:“倘若婉星姑娘還在,知道姑娘尋到親人,不知有多高興。”
月吟看眼鏡子里憔悴的容顏,微微擰了擰眉。
也不知為何,她昨夜翻來覆去也沒有睡意,倒也不全是在想爹爹娘親的事情,子時過后夜深的時候,她倒是有了些困意,但就是睡不著,后來迷迷糊糊中瞇了一小會兒,便天亮了。
月吟唇抿了抿,吩咐道:“脂粉擦厚重些,蓋住臉上的憔悴。”
一番梳妝打扮后,月吟吃罷早飯,忽聽外面有響動,她好奇之下出去看了看,只見正德押了位剃光頭發的中年男子,謝行之正跟在身后。
謝行之瞧見了閣樓外的她,忽而抬手比了個手勢,讓隨行押解的仆人停下。
他立在原處沒有動,抬眸看向她,似乎是刻意停下等著她從閣樓上下來,來到他身旁尋他。
月吟猶豫一番,拎著裙裾慢慢下樓梯,朝謝行之走去。
“表妹。”
月吟甫一剛到,還沒開口說話,倒是謝行之先一步喚了她一聲。
月吟福身行禮,一如既往的客套,“大表哥萬福金安。”
她回正身子,這才看清那押解男子的面容。
男子頭頂有九個戒疤,三橫三豎,他脖頸和腕子上皆戴了串佛珠,顯然是位出家人。
而這面容……
月吟瞧著有幾分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
腦中倏然出現一個人,月吟驚訝,眼睛睜圓了幾分,直愣愣盯著嘴里塞了麻布的出家人。
清源,普彌寺的高僧。
也是挾持過她的壞人。
當初謝行之來抓清源,清源不是跑了嗎?謝行之什么時候抓到的人?
月吟原以為謝行之押的是鷲梧院犯事的小廝,沒承想竟是久負盛名的清源大師。
“清源是他的法號,他是崔將軍麾下的馬都尉,當年誣陷崔將軍,此人也有份。”謝行之眉色一寒,厲聲吩咐道:“押走!”
清源被正德押走,月吟凝看那遠去的背影,心里一股怒氣躥了起來,久久散不出去。
此處的閑雜人等都被遣走了,謝行之才道:“雖然已經抓到的馬都尉,和要抓審的聶松皆不是幕后主使,但這回切切實實將明面上的人都繩之以法了。”
“幕后主使,是……”月吟抿唇,沉默一陣后才繼續說道:“是金鑾殿上的那位嗎?”
答案無疑是顯而易見。
謝行之點頭,無奈嘆息一聲。
皇帝心思深沉,自崔叔出事后,便將他手上的兵力給了聶松。聶松原本就是崔叔的屬下,有怨言的小兵寥寥可數,慢慢地也都歸順了新主。
此后聶松一路升遷,他授于皇帝,自是對皇帝忠心,皇帝也正好借聶松牽制住了朝中的局面。
不僅如此,當年謝行之被選為太子伴讀,也是皇帝忌憚謝氏的勢力,擔心謝魏兩家聯手對抗。
什么太子伴讀,t不過是變相的質子。
謝行之沉下來的眉眼微微揚了揚,然而皇帝卻沒想到,便是因為當了太子伴讀,才讓他與太子在有件事上不謀而合。
“謝世子,多謝你為爹做的一切。”
月吟欠身說道,她知曉當年的事情查起來不易,也知讓皇帝松口也絕非易事,心底對謝行之的感激有多了一分。
“阿吟言重了。”謝行之扶她起身,“不僅是我,還有一眾人想將犯事小人繩之以法,以告慰崔叔的在天之靈,只不過是我的身份便于站出來挑出此事。”
“馬都尉關密室里數月,算他良心未泯,業已伏法認罪,交代了事情經過,也愿意出面指認聶松。”
謝行之道:“此事不能再拖,我今日就去把事情做個了結。阿吟安心在府中等我的好消息。”
月吟欠身相送,看著謝行之的背影越走越遠,她有了期待,唇上不經意間有了抹笑。
心田涌上來絲絲縷縷的暖意,仿佛是塊很甜很甜的飴糖在心間慢慢化開,把心房都填滿了。
皇城,養心殿。
夕陽西下,宮檐上鍍金的的瑞獸在霞光中金光閃閃,鎏金般的光線映入靜謐的殿中,那一身明黃的龍袍越發刺眼,可這形單影只的身影卻略顯孤寂落寞。
宣靖帝背手而立,臉上慢慢有了笑意,目光凝看著墻上的一幅畫,他在原處站了許久,目光卻始終沒有用那畫上女子的身上挪開,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夠一樣。
畫上的女子頭戴鳳冠,端莊嫻靜,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容顏如花,有著傾城之姿,眉間的一顆美人痣風情萬種。
乍一看,這畫中女子與魏貴妃有些相似,尤其是眉間那顆美人痣,簡直一模一樣。
但她并非魏貴妃,她乃宣靖帝的發妻,二十三年前已故的皇后,上官瑤。
“陛下,魏貴妃來了。”
內侍張全福進殿稟告,打破了殿中的寂靜,也打破了宣靖帝的沉思。
“傳。”宣靖帝沉聲說道,目光卻并未從畫卷上挪開。
養心殿內,腳步聲緩緩響起。
“臣妾參見陛下。”
宣靖帝聞聲這才斂了目光,扶了魏貴妃起來,“阿瑤免禮平身。”
魏貴妃說道:“陛下傳臣妾來所為何事?”
宣靖帝唇邊扯了抹笑,但這笑卻并非出自內心,“昨日謝行之重審了崔昦的案子,涉案之人現已招供,只等秋后問斬。”
宣靖帝抬腳,去了御案邊,從一堆明黃的折子中抽出一份來,“謝行之呈遞上來的案件綜述,朕已批閱,明早在朝會上再還他一次清白。”
宣靖帝揚了揚手,示意魏貴妃來接。
魏貴妃接過,仔細閱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遲來的處決總算是沒有白等。
然而背后的主謀就在她眼前,此刻還不能動他分毫。
魏貴妃藏好心中的憤恨,像個沒事人一樣,福身受下這份“恩賜”,婉聲道:“陛下圣明。”
宣靖帝冷笑,眸子微微瞇起,打量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阿瑤這句圣明,當真是發自內心?”
魏貴妃將折子放回御案,風輕云淡說道:“陛下若是覺得臣妾說的是違心話,那不管臣妾再如何說,陛下也不會相信。”
御案上放的鏤金香爐尚未燃香。
魏貴妃道:“陛下批閱奏折疲乏,還是將香爐里的香點上吧,聞香緩乏。”
宣靖帝看了眼沒點熏香的鏤金香爐,有片刻的失神。
“當年先皇后也這樣說。朕批閱奏折時,她便給朕點了熏香,在一旁的榻上看她自己喜歡的書,等著朕把奏折批閱完。”
魏貴妃心里冷笑一聲,滿是厭嫌,然而卻婉聲說道:“那臣妾幫陛下把香爐點上如何?”
她笑了笑,嫻靜溫婉的面龐更似先皇后了。
宣靖帝一陣恍惚,好似真的看見了畫卷上的女子走了出來。
魏貴妃去了一旁準備香料,在宣靖帝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將提前準備好的熏香粉混入香料中。
燃香的料粉被壓成盤虬狀,魏貴妃點燃香料,縷縷輕煙裊裊升起。
魏貴妃笑著將燃香的鏤金香爐端去宣靖帝旁邊,清冽的熏香味使人安神。
也能讓人永遠安神。
宣靖帝悵然,喃聲道:“真是像吶,阿瑤。”
魏貴妃應聲,“陛下,臣妾在。”
“陛下還要批閱折子,臣妾便不打擾陛下了。”
宣靖帝眉心緊擰,柔和的眼神驟然變了,看著身旁的女子,音色冷了幾分,“退下吧。”
魏貴妃欠了欠身,慢慢退出養心殿。
這燃了香的殿中,她可不想多待。
宣靖帝望著消失的背影,緩緩斂了目光。
他又看了看墻上的畫卷,眉色驟然深了幾分。
像是像,可她終究不是他的阿瑤。
他的阿瑤會陪著他批閱完奏折,再一起回寢宮用膳。
自發妻難產故去后,宣靖帝沒有一日不想念,每每看見太子,便想起亡妻。
他的阿瑤是為了生下他們的兒子才離開的。
亡妻不在了,宣靖帝納的每一個妃嬪,她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阿瑤的影子,然而只有魏瑤不僅有五分像,而且連那顆美人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樣,她名中也有個瑤字。
宣靖帝第一次見魏瑤時,是崔昦凱旋的日子。
魏瑤來城門口迎接崔昦回來,闊別已久的小情侶滿眼都是愛意。
宣靖帝遠遠望著那抹倩影,心底的念頭越發強了。
她有心上人又如何?又非已經嫁做人婦。
搶過來便好。
宣靖帝以崔昦性命相要挾,魏瑤寧死不從,最后竟從牢中把人劫走了。
劫走便劫走吧,宣靖帝放了兩人,他本以為宮中有其他妃嬪也一樣,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覺得宮中任何一人都不及魏瑤。
還是魏瑤像吶。
宣靖帝越發念著了無音訊的魏瑤,她劫走崔昦后竟從未給宣平侯府傳過信,仿佛此人從未存在一樣。
后來,宣靖帝才派人尋到魏瑤的蹤影。
揚州小縣城里,她與崔昦成了婚,還有了個女兒。
魏瑤已為人婦,為崔昦生兒育女,然而這又如何?搶回身邊便成。
跟他回皇宮錦衣玉食,她只需替阿瑤好好待在他身邊即可。
宣靖帝也不指望能搶到魏瑤的心,人在便好了。
翌日。
皎月閣外涼亭中。
正值秋意漸濃的時候,老遠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味。
月吟本就喜歡桂花的味道,加之聽聞害爹爹的聶、馬二人將于秋后問斬,她便格外高興。
“謝謝大表哥,爹爹泉下也能安息了。”
月吟笑了笑,瀲滟的杏眼宛如星辰般閃耀,“好想回揚州一趟,在爹爹墓前告訴爹爹這一好消息。”
謝行之溫潤的眼映滿了月吟歡喜的模樣,溫聲道:“會的,阿吟再等等,屆時我跟阿吟回揚州,我們一起告訴崔叔這個好消息。”
還有件大事尚未實現,仍需靜候佳音。
月吟道:“大表哥公務繁忙,揚州一來一回少說也得耽誤個把月,我帶丫鬟回去便好。”
謝行之卻沒有惱,臉上有了淺淺的笑意。
阿吟這是在關心他,替他著想。
“崔叔生前待我極好,那時候阿吟還沒出生,自是不知道這事。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拜一拜崔叔。”
月吟想了想,是這道理,“爹爹應該也希望見一見大表哥。”
要是娘親能跟著一起回去該有多好。
“當年皇帝下趟江南,回來是便帶了魏貴妃,我前幾年去過一趟江南,也到揚州尋過,并未尋到有關崔叔的半分線索。”
月吟悵然,“大表哥尋不到的,爹娘隱姓埋名居住在小縣城里。等大表哥陪我回揚州時,我帶大表哥好好逛逛,那地方雖小,不比京城繁華,但也有好玩的。”
“一言為定。”
謝行之說著伸出手來,月吟愣了愣,忽而明白了謝行之何意,她伸出手,掌心與他寬大的手掌擊了擊,“一言為定。”
掌心一碰即離,月吟只覺這一掌輕輕擊在了她心上,她心忽而跳得好快。
月吟低下頭,端起桌上的茶杯,輕輕呷一口。
這廂,謝行之從寬大的袖中拿出個精巧的七巧粉彩瓷盤,“前陣子覓得的小玩意,送給阿吟,以后的糕點、果子、飴糖都能裝到這七巧盤里。”
四四方方的攢盤有七塊大小不一彩繪小盤拼接而成,大、小三角形各兩塊,中三角形一塊,菱形一塊,方形一塊,每只盤子都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攢合起來構成一個多格盛器。
而七巧盤中的彩繪是牛郎織女的故事。
每個小盤都繪了一幕,從織女下凡、結識牛郎,再到最后的鵲t橋相會,七個小盤,七幕劇情將故事從頭到尾串了起來。
月吟眼前一亮,將那盤子看了又看,“真稀奇的一個盤子,我還從來沒見過。”
謝行之總是在她歡喜時,心軟了一片,“阿吟喜歡便好,往后的零嘴吃食都用這七巧盤裝。”
“那是自然,這么還看的盤子,我喜歡的。”月吟甜甜一笑,“謝謝大表哥。”
謝行之溫潤一笑,“還有個東西,要送給阿吟。”
“什么呀?”
月吟有些好奇,期待地看著謝行之。
他送的七巧粉彩瓷盤就已經很好看了,接下來要送的肯定也是好看的。
謝行之拿出個精致的錦盒,“阿吟打開看看,這是個阿吟的見面禮。”
“大表哥的見面禮早給過我了。”
謝行之搖頭,“不一樣,這是給崔叔女兒,月吟的。”
月吟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慢慢燙了起來。
她打開錦盒,里面是只金鐲子。
鐲子鏤空雕刻,花紋精細,流光溢彩的,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月吟忙將錦盒蓋上,還了回去,“大表哥這金手鐲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謝行之手掌一擋,“不準推脫,收下。崔叔與父親交情甚好,阿吟是崔叔唯一的血脈,這份見面禮一點也貴重。”
謝行之打開錦盒,將鏤金花雕手鐲取出,大有幫她戴的架勢,“阿吟戴上看看尺寸是否合適。”
月吟推脫不下,只要收下了,“大表哥,我自己來。”
謝行之沒強求,將金鐲子輕輕放到月吟掌心。
月吟戴到腕子上,尺寸不大不小,恰好合適。
她不禁有了疑惑,謝行之怎知道她手腕的尺寸?
然而她這疑惑還沒問出口,忽然發現鏤空花雕里似乎藏了什么東西。
月吟凝神細看,好像是塞了……塞了一顆顆紅豆進去。
她心驀地跳得快了起來,泛起陣陣漣漪,金手鐲戴著的腕子仿佛被燙了一下。
月吟紅著臉,想把金手鐲取下,卻發現鐲子卡在手背上了,怎么也取不下來。
謝行之道:“既然大小合適,阿吟便戴著吧,我也不用改尺寸了。”
月吟臉更紅了,頓覺這藏了紅豆的金手鐲是謝行之誘她戴上的。
兩人還在亭間,魏衡來了,月吟忙扯下衣袖,把金手鐲藏起來。
魏衡見到謝行之有些意外,“呀,謝兄也在。”
謝行之看向魏衡,“魏兄今日怎有空來定遠侯府。”
魏衡:“祖母來找謝老夫人聊天,我便跟著來了。”他看眼謝行之旁邊的小姑娘,笑道:“我找柳家表妹有事。”
誠然,魏衡還不知曉月吟的身份,還把她當成定遠侯府接回來的表姑娘。
月吟疑惑道:“魏二哥尋我何事?”
當著謝行之的面,魏衡也不避諱,左右謝行之都知道他對柳家表妹的心思。
魏衡如實說道:“秋獵時,我獵得只白狐,那毛的成色極好,便打算做成披風送人。”
魏衡有些不好意思,“送給位姑娘。”
“我選了幾個圖樣,柳表妹看看喜歡哪個?”
魏衡從懷里拿出本小冊子,里面是些繡樣。
謝行之凝看那繡樣,驀而一笑,眼底醋意橫生。
第58章
月吟低頭看眼魏衡遞來的冊子圖樣,想必是表哥有了屬意的姑娘,想做件狐裘披風送給佳人。
她雖對男女情愛有抵觸,但不會把這份抵觸強加到旁人身上,還是挺樂意幫表哥挑選圖樣的。
月吟清麗的眸子看向魏衡,問道:“魏二哥,那位姑娘平素喜歡什么樣式的圖樣?”
魏衡視線從冊子上挪向月吟,頓了片刻似在思索,說道:“柳表妹先選選,姑娘家喜歡的大抵都相似。”
月吟眨了眨眼睛,似乎是這個道理。
狐裘披風難得,光是這白色狐裘做出來的披風做出來就已經都好看了,表哥遞來的圖樣各個精致,為這狐裘披風錦上添花。
月吟淺笑,道:“魏二哥遞來的圖樣都精細好看,容我仔細看看。”
“不急,柳表妹慢慢挑選。”
魏衡說著,隨即在石桌旁落座,坐的位子正是謝行之方才的,就在月吟身旁。
謝行之嘴角平直,下頜線緊緊繃著,暗沉下來的目光一直落在湊近的兩人身上,涌起了鋪天蓋地的強烈情緒
坐在月吟旁邊的位置,是他的。
月吟旁邊的人,也應該是他。
而她此刻正低頭,仔細挑選狐裘披風圖樣。
魏衡要送之人正是眼前精心挑選的姑娘。
冬日的上京城朔風呼嘯,干燥寒冷,姑娘家出門在外,披風自是少不了。
眼下正值秋季,待冬日天氣轉涼的時候,月吟恐怕已經被接回宣平侯府了。
在宣平侯府,她與魏衡每日相見……
謝行之眸色越發暗了,強制自己不去想往后會發生的事情,但隨著她言笑晏晏與魏衡指著冊子繡樣,謝行之心里漸生出團怎么樣滅不下去的焰氣。
謝行之緩步走了過去,在月吟身邊停下步子,恰好站在她和魏衡之間,悄無聲息隔開了表兄妹兩人的距離。
兩人紛紛看了過來,謝行之斂眉,低頭看向桌案攤開的冊子,大有也要幫魏衡挑選的意思。
謝行之眼睫低垂,迎上月吟投過來的目光,從她瞳孔里如愿看到了他的身影。
謝行之左掌放在案上,身子下意識側了側,不偏不倚正好擋住魏衡的余光,問道:“表妹方才指的是哪個?”
語氣平淡無奇,辨不出情緒,讓人只覺是他的好奇,隨口一問罷了。
高大的身影投下,將月吟籠罩,月吟目光所及皆是謝行之,只能看到魏衡的衣角,她心里一緊,忙避開男子那發沉的目光。
纖白長指落到一處,月吟抿唇說道:“這個圖樣的披風應該會好看。”
謝行之隨著那一指看過去,唇輕輕扯了扯,意味深長地凝看她道:“表妹不妨再多看幾個,若是覺得魏兄給的圖樣少,我那邊存了些。”
若有若無的桂花味中夾雜著謝行之冷沉的氣息,月吟只覺他是怒了,低頭翻開一頁冊子,順著謝行之的話往下說,“我、我再多看看。”
謝行之并未離開,身子仍舊擋在兩人之間,就沒有要挪開的意思。
魏衡被謝行之擋住了視線,眉頭輕輕擰了擰,多多少少生出不悅的情緒。
但是他轉念一想,謝行之那番話也不是沒道理。
今日得知祖母要來找謝老夫人,他跟了來,因是臨時決定的事情,連魏衡自己都感覺準備不充分。
魏衡起身,繞到桌子另一邊,在月吟右邊的坐下,只是謝行之雖沒擋視線,但這處卻沒方才的位置近,他又不好意思當著面把凳子挪過去,便只能就著這不近不遠的距離。
這廂,魏衡坐下,余光忽見桌上的七巧粉彩瓷盤,剛舒展開的眉又斂了,面上的喜色漸淡了,有幾分落寞。
原來柳家表妹已經有了七巧粉彩瓷盤。
謝行之順勢坐下,臉上的神色也沒好到哪里去。
月吟察覺到周遭突然變了的氣氛,順著魏衡的目光看去,率先打破這沉寂的氣氛,“魏二哥也喜歡這七巧盤?”
魏衡斂了落寞的神色,說道:“近來這七巧粉彩瓷盤風靡整個京城,難得的是七巧盤上的彩繪,畫師畫不過來,根本畫不過來。”
他倒是訂了一款,但還在等畫師畫彩繪。
原本想等七巧粉彩瓷盤制成后送給柳家表妹,現在好了不用苦等,也不用送了,柳家表妹已經有了。
謝漪瀾對此類精致的東西毫無招架之力,估摸著一早就下手訂了七巧粉彩瓷盤,這倆表姐妹關系好,想必也給柳家表妹也備了一份。
魏衡抿唇,若是他動作快些就好了。
謝行之眼里有笑,“七巧盤吶,如今確實是難等。”
他隨口說著,輕飄飄的一句,仿佛在他眼中并非什么大事。
這廂,亭子外的主道上響起陣腳步聲,謝老夫人跟前伺候的林嬤嬤匆匆而來,出現在眾人視線。
“世子,魏二公子,表姑娘。”
林嬤嬤福福身,道:“表姑娘,老夫人請您去一趟淳化堂。”
月吟眼前一亮,宛如找到了救星一樣,“我這就跟林嬤嬤過去。”
月吟合上冊子,“魏二哥,外祖母尋我,這繡樣今日恐是選不了。魏二哥是就用方才我指的那個,還是等我改日再幫您細挑?”
魏衡:“那便暫定了柳表妹方才給我指的那款。”
將狐裘樣式定下來了,他今日回府就讓秀娘做披風,早些做好,就能早些把狐裘披風送給柳家表妹。
這次他不會再晚一步了。
月吟拜別亭子間的兩位t,跟著林嬤嬤往淳化堂去。
從亭子里踏出來那刻,月吟緊繃的神經頓時松了下來,渾身上下都舒坦了,聞著的空氣也絲毫壓迫緊張感。
月吟腳步輕快,淳化堂那邊魏老夫人,外祖母在等著她。
月吟想到又能見到外祖母了,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自月吟離開后,魏衡把冊子收好,臉上有了笑意。
他著實是高興,心里的喜悅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但而今身邊只有好友一人,便同遲遲不開竅的謝行之炫耀道:“謝兄,謝老夫人那邊,我祖母也在,兩位老夫人聊天,柳家表妹去湊什么熱鬧?”
魏衡笑著,自問自答肯定說道:“那必定是柳表妹受兩位老夫人的喜歡,我猜多半是祖母跟謝老夫人提及,謝老夫人這才著人來傳柳表妹。”
魏衡喜笑顏開,言語中透著幾分炫耀,“我祖母好像很喜歡柳表妹,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柳表妹溫婉嫻靜,又乖巧懂事,值得被更多人喜愛,爹娘估摸著會同意這門親事。自從崔將軍那事有了結果,我爹這段日子都高興著,等爹催我婚事時,我就跟我爹提。”
謝行之扯了扯唇,聲音頗為冷,“魏兄可問過表妹是何感想?”
魏衡的喜悅因這一句提醒,慢慢消退,一雙眉擰起來。
“謝兄言之有理,此事是我忽略了。”
魏衡拍了拍謝行之肩膀,感激道:“還好有謝兄提醒。”
謝行之撫下肩頭的手,淡聲道:“魏兄不必客氣。表妹去了祖母那邊,魏兄不如隨去鷲梧院下幾局棋?”
“誰人不知謝兄棋藝精湛,我與你下棋,這不是已成定局的事情?”魏衡擺擺手,“不去,不去,去了也是只有輸的份。”
魏衡原本打算待會兒去淳化堂陪祖母的,哪能和謝行之下棋,屆時他輸得不知有多慘了。
謝行之:“我許久沒下棋了,手生。”
魏衡最終還是隨謝行之回了鷲梧院,和他下了好幾局棋。
日頭漸偏,魏衡的眉擰了起來,謝行之就是個騙子!
下的幾局友好棋,謝行之跟殺瘋了一樣,起初堵了他路、讓他的棋子無處擱下在不說,最后幾局他本以為能贏,沒承想這是謝行之誘他落子的陷阱
魏衡慘敗,一局都沒贏過。
好好好,這就是謝行之的手生。
魏衡看著滿盤的敗局,嘴角抽了抽,“謝兄,你跟太子下棋,也這么不懂人情世故么?”
謝行之逐一斂走棋盤的棋子,“一年多了,太子殿下成親后便沒跟我下過棋了。太子殿下有太子妃陪著,下棋自是不會尋我。”
魏衡斂棋,有些咬牙切齒,“是呀,太子殿下有太子妃陪著,哪會找你切磋,你也該找位姑娘娶了。”
謝行之:“是該娶妻了,約莫要比魏兄早段時間。”
魏衡:“……”
臨近黃昏,謝老夫人那邊來人了。謝老夫人留了魏老夫人在淳化堂用晚飯,讓鷲梧院的兩位一起去那邊用晚飯。
謝行之和魏衡到淳化堂的時候,屋子里正聊得熱火朝天,氣氛好不歡快。
因此,魏衡臉上的笑更藏不住了。
屋子里,月吟在魏老夫人旁邊坐著,方才不知聊了些什么,她眼里有笑,捏著錦帕的手掩唇遮住笑容。
謝行之一踏進屋子便瞧見月吟言笑晏晏的模樣。
與他往常見的笑不一樣。
可以將她掩唇的手撫下,讓她也對他這樣笑。
大抵是擔心單獨讓月吟來淳化堂惹人生疑,謝漪瀾也在,她院子里那只不太安分的貍花貓今日隨著她來了,被她抱在膝上。
小貍花貓趴著,閉著眼睛在謝漪瀾膝上睡覺,便是因為在睡覺,變得乖巧溫順。
“祖母,魏老夫人。”
“謝老夫人,祖母。”
謝行之和魏衡雙雙拜見兩位長輩。
月吟款款起身,掩住左腕上的金手鐲,施施然行禮,“大表哥,魏二哥。”
人都到齊了,謝老夫人傳了晚飯,丫鬟們端著美味佳肴魚貫而入。
滿滿一桌菜,全是月吟愛吃的。
論月吟喜歡吃什么菜,謝行之是最清楚的,他不禁想起和月吟在一起用飯的那段日子。
她胃口小,沒吃幾筷子便停了下來,即便是有喜歡的菜,也是一樣,仿佛就只能吃下那么多飯食。
如今她姣好的身姿,有大半都是他養出來的。
盈盈身段比剛來時豐腴了,只是……
謝行之目光緩緩娜下,看著月吟平坦的小腹。
肚子跟本人一樣嬌氣。
哭哭啼啼的,總是嚷著吃。不下。
謝行之斂了目光,在兩位長輩落座后,跟著坐下。
晚飯時安排的座位,倒是合他的意。
月吟坐在兩位長輩中間,魏衡在魏老夫人身邊落座,而他另一邊是謝行之。
謝行之一抬頭,便能看見對面乖順的月吟。她乖巧吃飯,白嫩的香腮鼓了鼓,今日的菜格外合她胃口,比在他院里那陣還多吃了幾口。
謝行之夾菜,與月吟吃的是同一道菜。
他慢條斯理咀嚼,細品其中滋味,唇淺淺揚了揚。
簡單的家常菜比什么珍饈都要好吃。
一頓飯吃下來,又逢魏老夫人多聊了幾句,踏出屋子時天暗了下來。
廊檐下和庭院里點了燈籠,燭火昏黃,微暗的天色亮了些許。
月吟出來相送,魏衡放慢了腳步,雖錯開著與她一前一后,但兩人之間僅隔了小半步的距離,從謝行之的視角看過去,兩人幾乎是并肩而行。
謝行之唇角緊抿,下顎線繃得愈發緊,尚未等他跟上去,屋子里突然躥出個黑影來。
事發突然,昏黃的燭光下黑影猝然而來,從月吟腳下躥過去。正下臺階的月吟被嚇得腳崴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往右邊傾去,她身旁的魏衡聞聲回頭,眼疾手快抓住月吟手臂,她這才得以穩住身子。
魏衡擔憂出聲,“小心。”
謝行之斂眉,懸在空中的手在夜色中收了回來,深邃的目光凝著仍舊抓握纖臂的手。
他眉色沉沉,心里極其不舒服。
這次是他慢了一步。
幾乎是同時,眾人聞聲看過來,魏衡手了抓握纖臂的手松開,但卻沒有拉開兩人之間很緊的距離,反倒是穩定了心神下來的月吟往后退了半步。
月吟將鬢邊碎發捋至耳后,“多謝魏二哥。”
這廂大家才看清那突然躥出來的黑影,是謝漪瀾帶來的小貍花貓。
小貍花貓圍著謝漪瀾足下轉了幾圈,豎起來的毛茸茸長尾巴也繞著謝漪瀾。小貍花喵喵叫著,似乎是想讓謝漪瀾抱它。
“你這小家伙突然躥出來,都嚇到表妹了。”
謝漪瀾蹲下,拍了拍小貍花貓腦袋,這才把它抱起。
一陣小插曲后院子里恢復了寧靜,魏老夫祖孫離開了,月吟一行拜別謝老老夫人,一起回了大房那邊。
謝府上上下下都點了燈籠,謝行之暗沉的面色籠罩在陰影下,晦暗不明。
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側前方那條纖細手臂。
謝行之胸腔里的燥怒隨著逐漸靠近離皎月閣,慢慢涌了上來。
平日里跟在月吟身旁的兩位丫鬟不在,她再走一段路便要拐進皎月閣的主道了。
倏地,謝行之邁出一大步,驀然拉住月吟纖臂。
是魏衡方才抓握的同樣位置。
在她的一陣驚呼聲中,謝行之把人拉到假山后面。
月吟背抵著堅硬的假山,疼得苦苦擰眉。謝行之擋在她身前,將她的路堵得死死,不僅如此,他虎口握住她右臂舉至頭頂,圈她在方寸之間。
謝行之高大的身影將所有的光線擋住,月吟只窺得他如墨般的雙眸壓著抹怒氣。
她心下一驚,涌起了怯意。
“大、大表哥你干嘛,快松開我。”
月吟怕得聲音都發顫了,她試圖掙脫開謝行之束縛她的手,卻越掙扎,越緊,被他緊緊攥住纖臂。
連垂下來的手也沒逃過謝行之的怒意,他將她雙手交疊在一起,舉至頭頂,抵靠著假山,單手用力握住她雙腕。
謝行之醋意橫生,在胸腔里翻涌,在這一刻徹底壓不住了。
“阿吟,狐裘披風我送你,不準接魏衡送來的東西。”
“也不準對他笑,不準讓他在碰你。”
“你是我的,從出生起就是我的。”
謝行之沉聲重復著,“阿吟是我的。”
他余下來的手扣住月吟纖纖玉頸,在抬起她頭的時候吻上她唇。
帶著懲罰的意味,又有宣誓的強烈占有欲。
一片清輝下,嗚咽的聲音被謝行之吞入t腹中。
一吻漫長,月吟唇腔里的氣息被謝行之奪盡,漸漸喘不過氣,她腿倏地一軟,支撐不住身子,往下栽的時候,謝行之忽然上前一步,撈起她腰。
月吟雙腳離地,咬吻她的唇好不容易離了,她卻被謝行之抱抵在假山上,頭與他平齊。
雙手沒了鉗制,又在突然的凌空下,月吟害怕地圈住謝行之脖頸。
謝行之唇貼著她水光嬌妍的唇,楠聲道:“乖孩子,你既說了不信男女情愛,改日便拒了魏衡。”
灼熱的氣息灑在月吟唇邊,她面紅耳赤,驚訝道:“表哥屬意的姑娘是我?”
月吟暈乎乎的腦子驟然炸開,完全不敢相信。
“這次我不怪阿吟,畢竟阿吟身在其中,當局者迷。”
謝行之鼻尖蹭了蹭月吟羞紅發燙的面頰,“還有,現在魏衡還不是表哥。只要在定遠侯府一日,阿吟喚的表哥便是我。”
“阿吟先來后到,你是先遇見我的,便不能與魏衡糾纏不清。”謝行之偏頭,唇貼在月吟小巧的耳廓,“他哪有我體貼,他也沒見過阿吟的所有。”
所有兩個人字,謝行之咬得極重,似乎在強調什么一樣。
月吟臉更熱了,莫大的羞臊頓時席卷全身。
“既然阿吟不愿嫁,那便換我執意要娶你,所以過錯都由我一人承擔。”
謝行之掌心貼著她平坦的小腹,月吟害怕地身子明顯顫了顫。
“都吃過晚飯了,阿吟這肚子怎么還像是空空的?”謝行之掌心隔著布料,感受到了小腹柔軟的暖意,他在月吟耳畔低語,“阿吟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都喜歡,只喜歡和阿吟孕育的孩子。”
月吟愕然,腦中一片空白。
幕天席地的吻隨之而來,月吟又讓謝行之堵了唇。
兩唇相貼,謝行之舌頭抵開她齒,哺了唇腔里的一片柔軟。
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嬌氣,反抗的力道漸漸小了,謝行之橫抱起她,在清冷的月光中踏進皎月閣。
屋中一片漆黑,只能借著灑進來的月光依稀窺見屋子里的身影。
羅帳垂落,兩個身影耳廝鬢摩,如膠似漆。
謝行之從身后擁著她,汗涔涔的面龐貼著她嬌紅的容顏,在她耳畔低語,“阿吟,說的不對,榫卯不是這樣玩的。”
“阿吟怎么還沒參悟透?”謝行之握住月吟攥緊枕頭的纖手,“阿吟如今住的小房子,跪趴的床榻,皆是因為有了榫卯,才如此結實,怎么搖晃都不會塌。”
月吟嗓子哭喊都啞了,只能有氣無力地搖頭。
謝行之眼眸暗了下來,生出的憐惜化為綿長的一吻,極盡纏綿……
謝行之方才檢查過了只屬于他的羊脂長瓶,那瓶子總是放不穩,太容易倒了。
羊脂長瓶一倒,里面裝的水全灑了出來,謝行之滿手都是濡意。
阿吟放羊脂長瓶里的豆子與他鏤空金手鐲里藏的紅豆差不多大,仿佛還比那些紅豆還小。
月吟怕極了他的窺探,哭哭啼啼出聲,卻又被他吞了聲音……
在一場從早下到半下午的秋雨中,桂花落了一地,天氣也慢慢轉涼。
皇城里的氣氛也如這驟涼的天氣一樣,冷沉地可怕。
龍榻之上,宣靖帝昏迷不醒,皇子妃嬪們皆聞訊趕來,神色焦急地聚在床頭,等著御用太醫診斷的結果。
宣靖帝中風了,連御醫也說不準合適能醒來。
先皇后故去后,宣靖帝便沒立后,一時間,妃嬪們仿佛失了主心骨一樣,唯有魏貴妃沉著冷靜,請太子出來主持大局。
太子道:“這段時間孤守在父皇身邊,照顧父皇。父皇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很快就能醒來。”
魏貴妃也站了出來,“陛下幾個時辰前還在與本宮用午膳,本宮也相信陛下很快就能醒來。本宮與太子一起在這里守著陛下。”
還有幾位妃嬪也自請留下照顧宣靖帝,但都被太子駁了回去。
待到眾人都離開了寢殿,魏貴妃與太子的目光不經意間撞到一起,兩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看對方。
靜默無聲,什么都沒有道破。
宮中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傳出,但謝行之卻一清二楚。
他端坐在蒲團,臉上浮現笑意。
謝行之垂眸,桌案上放了個做工精巧的暖手爐,不僅小巧便攜,還特別好看。
而暖手爐旁邊是配套的白狐毛手爐套子。
謝行之拿起桌上的白狐毛手爐套子。
毛茸雪白的狐貍毛柔軟,他特意讓繡娘在上面繡了枝桂花。
阿吟喜歡桂花。
謝行之將這兩樣東西放進錦盒里,差正德給月吟送去。
阿吟她……她生氣了。
但這手爐和套子卻是謝行之一早就打算送給月吟的,并非是賠罪禮。
魏衡的狐裘披風,哪里有手爐實用。
皎月閣。
月吟看著桌上的錦盒,不太愿意打開。
玉盞道:“姑娘,您難道不好奇嗎?世子之前送的七巧粉彩瓷盤精巧好看,這次不知又送了姑娘什么小玩意。”
月吟擰了擰眉,在漫長的糾結中說道:“那我就看一眼。”
看一眼就關上,放箱子最底下,再也不拿出了。
謝行之真討厭吶,自從上次,她后腰不舒服了好幾天。
月吟打開錦盒,是小巧精致的暖手爐,手爐下還壓著個好看的手爐套子。
月吟好奇摸了摸,雪白的手爐套毛茸柔軟,上面還有繡了她喜歡的桂花。
桂花繡樣栩栩如生。
玉盞看直了眼,“這手爐真好看,比姑娘帶來的哪個好看多了,也輕便許多。姑娘一到冬日寒涼的時候,手腳便冰涼,等天氣再冷些,姑娘就能用世子贈的手爐了。”
玉盞笑著感慨道:“世子真體貼。”
明是觸到的手爐套,月吟頓覺指端被燙了一下,心頭小鹿亂撞。
第59章
月吟將暖手爐和手爐套子都放進錦盒里,關上錦盒的時候,也同時壓住了怦怦亂跳的心。
玉盞見狀微訝,暖手爐精巧,世子待她家姑娘體貼周到,但她家姑娘好像不領情。
月吟遣走屋子里的丫鬟,看著桌上的錦盒,心頓時變得亂糟糟的,像是找不到線頭的一團亂麻,一時間毫無頭緒。
她已經做好了不嫁人的準備,可謝行之突然出現,逼著她把這個念頭從腦子里摘出去。她不僅要嫁人,還一定要嫁給謝行之。
月吟煩亂地趴在桌案上,側臉枕著手臂,抿唇擰了擰眉。
她心里煩亂,宛如鉆進了個滿是蠶絲的洞,她被重重疊的蠶絲擋住了去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平心而論,謝行之沒有吃醋發瘋的時候,待她還算不錯,可是
謝行之他……會和其他男子不一樣嗎?
月吟白嫩香腮鼓了鼓,把心中的悵然慢慢吐了出去,但亂糟糟的心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她頭下意識偏向另一邊,側臉枕著手臂,余光落到半開的窗戶上。
窗外的天灰蒙蒙,在一場綿長凄冷的秋雨過后,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桂花被風雨吹落,那枝頭尚存的小花孤零零地掛著,愈顯蕭條。
這扇窗戶外面是鷲梧院。
謝行之差人送來東西,如今怕是已經等到了正德回去復命。
她是推脫不下才收下的錦盒。
月吟趴桌上,望著窗外煩亂地嘆息一聲,嘴里嘟囔一陣,謝行之能不能不要待她這么好。
匆匆沐浴后,月吟一骨碌爬到床上。夏季單薄的被子換成了秋日里的厚被,裹著身上暖乎乎的,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縮在暖和的被窩里。
月吟翻來覆去,嘆息了好幾聲,亂糟糟的心情就像是不讓她入眠一樣,也不知等了多久,夜色越發深沉,她才迷迷糊糊睡著。
一睜眼,謝行之又出現在了她夢里。
冷色調的床帳,一看就是謝行之的床榻。
謝行之攬她枕在臂彎下,皓白長指穿過她柔順的烏發,兩人距離隔得近,呼吸間都是彼此的氣息,謝行之一低頭就能碰到她發頂,下頜被她頭頂的小碎發弄得有些癢,他不太平靜的心也跟著癢了起來。
“為何不想收下錦盒?”謝行之指尖繞了段她烏發,鼻尖輕蹭她瓊鼻,“還在生氣?”
一說這個,月吟就委屈,小情緒一上來嘴角都能掛油壺了。
“都讓大表哥不能灑到……”
月吟小聲嘟囔,臉頰頓時紅了一片,她手指害羞地抓住謝行之褻衣,赤紅著臉搖頭,小聲嘟囔道:“那天起來腰t都不舒服了。”
謝行之斂眉,手掌挪到她后腰,掌心拿捏著力道,輕輕揉著。
溫熱的指端觸到單薄的褻衣,撫了一片柔軟。
酥麻的感覺從尾骨沿著脊椎涌了上來,月吟心頭一顫,砰砰亂動的心快從胸口蹦了出來。
月吟慌了神,反手按住謝行之手腕,“別揉了,是前天的事情了。”
聲音嬌嬌軟軟,整個人宛如被欺負狠了的害羞模樣,謝行之心頭悸動,嗓子不自覺咽了咽。
謝行之手攬著月吟纖纖腰肢,半分都不讓她遠離。
驀地,謝行之摸到她什么都沒戴的左手纖腕,神色一凝。
他握住那纖白手腕,頓了頓問道:“我贈給阿吟的手鐲呢?怎么沒戴。”
漆黑的眸子看著她,月吟心中一凝,支支吾吾道:“我、我取下來了。金手鐲太顯眼了,戴出去會被發現。”
那金鐲的尺寸太合適了,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金手鐲取下來。
而且……
而且里面還藏一顆顆相思紅豆,其意再明顯不過。
這藏了紅豆的鏤空金鐲子戴出去,被人看見還得了。
這廂,謝行之指骨的力道大了幾分,月吟手腕一疼,低吟出聲,一雙秀眉毛擰著,委屈地看向謝行之。
謝行之心軟得一塌糊涂,慢慢松了手,垂眼看著懷里的嬌嬌姑娘,“阿吟瞧瞧現在身出何處?”
月吟從睜眼后便一直被謝行之攬在懷里,答案顯而易見,不明白謝行之為何這樣問?
“不僅是夢里,阿吟的床榻,我也睡過了。你我這樣,與新婚小夫妻有何區別?就連阿吟后腰這塊紅色小胎記,也只有我知曉。”
謝行之低頭,獨屬于月吟的香甜馨香縈繞在他鼻尖,他下頜枕著她香肩,忽聽得她驟快的心跳聲。
她的那塊紅色小胎記,他素來喜歡親吻。
謝行之輕笑,唇輕吻她揚起來的玉頸,眼底晦暗不明,沉聲道:“阿吟覺得我們早已不清白的關系能一直藏下去?”
“除我之外,旁人休想娶到阿吟。”謝行之吮吸下頜的軟肉,月吟身子不自覺顫了顫,推他卻推不開。
謝行之唇貼著她嬌艷的唇,灼熱的氣息灑出,喃聲道:“阿吟認了吧,是我先遇上阿吟。阿吟把從前心里的苦,統統忘掉,往后的甜讓我一點一點喂給啊吟,好不好?”
謝行之輕蹭她微微出汗的額頭,“乖孩子,別再有防備了。”
他握住月吟的手,放置她胸口,“阿吟砰砰亂跳的心,是不會說謊的。”
柔軟的掌心抵著胸口,月吟眼睫輕顫,確實感觸到了仿佛要跳出來的心臟。
月吟抿唇,久久沒有說話,心道這是害怕嘛,和謝行之說的并非同一件事。
驀地,謝行之扣住她手,與她十指緊扣,吻上她唇。
冷色調的床帳與月吟閨房中的不同,但床帳垂落,上門朦朦朧朧的影子卻是一模一樣。
褻衣灑落一地。
纖纖素手從帳中縫隙伸出,無力地垂下。
不消片刻,謝行之伸出的大掌扣住她細腕,長指扣住纖白柔荑,又將她手捉回床帳……
月吟驚恐地看著面對面坐著的謝行之,嬌紅著臉啜泣搖頭,“明日腰又要酸了。”
謝行之手掌搭著她后腰,掌心一推,將梨花帶雨的人往懷里帶了帶。
月吟痛苦地擰眉,連連搖頭,搭在謝行之肩上的纖指不自覺蜷縮。
謝行之低頭吻了吻嬌顏的淚,“明日哪會?阿吟別忘了,這是在夢里。”
“夢中之事,豈能帶到夢外?”
言罷,謝行之抱住月吟,在那嗚咽聲剛起時,吻住她唇瓣……
月吟只覺這一夜她都沒有睡,睜眼閉眼都是謝行之,還是玉盞搖她肩膀,才將她從夢里搖醒的。
月吟眼底一片潤意,枕頭也被眼淚打濕了。
玉盞候在床頭,心疼說道:“姑娘,咱要不要去寺廟拜拜?您昨夜又夢魘了。”
月吟心里驟然一緊,下意識捏緊被角,“你聽見什么了?”
玉盞:“姑娘是夢見嚴厲的夫子了吧。姑娘哭嚷著不要跪了,膝蓋都跪疼了,要起來,哭哭嚷嚷的囈語,聽得人心碎。”
在揚州那會兒,姑娘和婉星姑娘有位嚴厲的夫子,動不動就讓沒認真溫習的姑娘們罰跪。
月吟耳根子燙了起來,被窩里的手下意識揉了揉膝蓋。
夢里是夢里,如今膝蓋不疼,但隨著她的回憶,膝蓋忽而跟竄了火苗一樣,燙手。
還好玉盞只聽到了這句,還有更讓人難為情的話沒從她嘴里說出來。
月吟揉了揉臉頰,“準備梳洗吧。”
玉盞彎腰,將床榻邊的一雙繡花鞋拎到榻前。
月吟掀開被子準備穿鞋,余光忽而落到被眼淚打濕的枕頭上。
她唇瓣抿了抿,想起夢中那枕頭也濕了。
但不是她的眼淚。
月吟臉紅了一片,莫大的羞臊席卷全身,手指攥了攥褻。褲。
“等會兒把枕套換了。”
月吟吩咐玉盞,忙將視線挪開,避之不及。
她彎腰穿鞋,還真如謝行之所言,夢里的不適并沒有帶回現實。
月吟不高興地擰了擰眉,謝行之每次在夢里都纏著她不放,次次如此,還花樣百出。
他是算準了夢中種種不會帶到現實里來。
屏風后面,玉盞伺候她穿衣裳,月吟忽覺襦裙系得緊了些,忙讓玉盞松些。
月吟:“松半個指節。”
玉盞按照吩咐松了半個指節,月吟擰眉,還是覺得襦裙勒得胸脯有些緊,喃喃低語,“是長胖了嗎?襦裙還是有些緊。”
這件襦裙是入秋那會兒定遠侯府的繡娘給她量做的新衣,她只穿過一次,上次穿時襦裙合身,玉盞伺候她穿衣,伺候慣了,對她的身量再清楚不過。
今日這襦裙倒勒著她胸口了。
月吟低頭看眼胸脯和腰身,擰著的眉越發深了,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感覺有一點和原來不一樣。
玉盞在月吟身后伺候穿衣,又松了松襦裙系帶,說道:“哪是長胖了,姑娘這是在長身體。姑娘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
往日沒細看,姑娘今日一提,玉盞才發覺她家姑娘的身子豐滿有致,裊裊婷婷,纖腰勾勒出優美的曲線,真真讓人挪不開眼。
玉盞偷笑,下意識偷瞄一眼姑娘身前,她家姑娘長開了。
“長身體。”
月吟低頭凝看,小聲嘟囔著,倏地臉上紅霞飛。
“養了這么久,阿吟果然沒有讓我失望。”謝行之靠在床頭,雙臂從后面環住她,將她圈在身前,在她耳畔低語,“阿吟終于長身體了。”
掌心覆了一片柔軟,謝行之道:“阿吟來鷲梧院與我一同用飯,喜歡吃的菜,只有我知道。”
月吟飛快斂了思緒,和謝行之依偎的畫面從腦中消失,她手不經意覆上胸口,貼著裙襦,仿佛隔著襦裙都能感受到變化。
自從她假身份被道出后,便再也沒有去謝行之那邊跟他一起用過飯了。
月吟抿唇,她才不要和謝行之用飯,夜里會回不來的。
月吟換好襦裙,去了梳妝臺邊梳妝。她看著銅鏡里嬌艷的唇,唇瓣小小的,也沒有撐破,因剛睡醒而有些嬌紅。
月吟斂眉,等下次,她就咬。
狠狠咬謝行之。
秋日的天陰沉灰蒙,院中景致一片蕭條。
假山旁邊種了幾棵桂花樹,前幾日還芳香撲鼻,一陣風雨過后,樹上只剩零星的花朵。
月吟看著被吹落一地的凋零桂花,眼眸暗了幾分。
月吟本打算再折些桂花花枝回去的,“屋子里折的桂花也開始凋謝了,輕輕一碰花朵就掉了。”
樹上的桂花也開始凋謝了,好可惜。
月吟仰頭看眼枝頭稀稀疏疏的桂花,忽而有了想法,“玉瓶玉盞,回去拿籃子來,我要采些桂花做桂花醬。做醬剩下的桂花就來做桂花糕,給魏老夫人送去。”
玉瓶玉盞回了皎月閣。
月吟拎著裙裾,來到桂花樹下,她看中了一束花枝,墊起腳尖攀折,奈何還是不夠高,她伸長手臂也夠不到。
倏地,身后傳來陣輕緩的腳步聲,靛藍長袖從月吟肩頭伸出來,一條獨屬于男子的長臂抓住花枝。月吟瞧中的那花枝被男子帶下,她無需墊腳也能輕松折下。
“阿吟想折這一束?”
謝行之清潤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他清冽的氣息隨之而來。
月吟心忽然慢了半拍,有些慌亂地折下桂花枝。
桂花枝帶了綠葉,簇簇小花被綠葉裹著。
快要凋謝桂花最是嬌氣,一碰就掉落。
一束花枝傾斜放在月吟手臂,她抱著花枝轉身,“謝謝大表哥。”
謝行之垂眼看花,倒覺人比花嬌,“阿吟喜歡桂花?”
謝行之t方才路過這外面,恰好看見她為花傷心的模樣,又想起她夏日里用的最多的團扇帶了桂花繡樣。
她好像很喜歡桂花。
月吟手捧著花枝,笑臉盈盈,“喜歡吶。因為娘喜歡桂花。”
她還記得小時候娘摘了桂花給她做香囊,戴在身上一整日都是香香的。
謝行之淺笑,心中了然。
“阿吟做的桂花醬,還有桂花糕,是不是要分我一點。”謝行之垂眼看了看她手里的一束花枝,“阿吟這花枝還是我幫忙折的。”
月吟香腮鼓動,有了小情緒,“大表哥之前還扔我送的糕點。”
謝行之想起她說的是那件事,倏地一笑,“竟是個記仇的姑娘。”
“既然如此,我便再給阿吟賠罪一次。”
謝行之說著拱手,躬身向她賠罪,“當初心思偏了,誤會阿吟,皆是我不對,再次向阿吟賠罪。”
他站直了,看向月吟,認真道:“阿吟不生氣了?”
月吟沒承想謝行之竟會如此,錯愕片刻后心里有了一絲小竊喜,抿起的唇瓣微微翹起抹弧度。
月吟說道:“還生氣吶。”
這廂,玉屏玉盞有說有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月吟心里的竊喜瞬間消逝,緊張地攥緊花枝,往后退了一步,拉凱兩人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
謝行之眉色微斂,不太高興。
“世子。”
玉瓶玉盞拎著籃子過來,行禮道。
謝行之看了月吟一眼,沒再留下,轉身離開假山這里。
月吟和兩名丫鬟在樹下摘桂花,她瞧瞧看了眼謝行之遠去的背影,不自覺地想起他方才的道歉。
月吟摘了桂花放籃子里,那就勻一點桂花醬給謝行之。
她暗暗摸了摸截指節,就勻一點點給謝行之,桂花糕也只給兩塊給他。
事后,月吟真的就只勻了一點桂花醬給謝行之。
又過了三日。
這日秋高氣爽,下午的時候暖陽高照,月吟在書案前看打發時間的書。
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實在是舒服,她有些泛秋乏了,趴在書案上小瞇一會兒。
不知過了多久,月吟迷迷糊糊中感覺身邊來了個身影,把光線都擋了些,而有什么東西隨之輕輕放在了她背后。
月吟迷迷糊糊睜眼,眼皮一掀開便看見謝行之俊朗的面容,他手臂正搭扶在椅背上,儼然一副欲圈她入懷的動靜。
而他另一只手上正握著披帛。
原來是她的披帛垂在地上了,謝行之幫她拾了起來,放到身后。
月吟登時清醒了,困意全無,心緊到嗓子眼,“大表哥怎么來了?”
“自然是尋阿吟有事。房門沒關,我便進來了。”
謝行之從袖中拿出個東西,他神神秘秘的,攥了拳,把要送的東西藏在里面,直到那攥拳的手到了月吟眼前,他才緩緩松手。
一枚鏤空鎏金香囊球墜下,微微晃蕩,在金燦的陽光下瀲滟生光。
鏤空鎏金香囊球雕刻精細,小小巧巧的一個是她見過最好看的。
月吟仰頭看著,眉眼不自覺彎了起來,亮晶晶的眼睛望著香囊球。
謝行之眉眼含笑,溫聲道:“阿吟聞聞香囊球。”
他手挪了挪,鏤空鎏金香囊球離月吟近了。
須臾后,月吟眼眸一亮,“是桂花味!”
謝行之點頭,“我配了些香料在里面,是阿吟喜歡的桂花味。”
月吟愣了愣,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沒再跟謝行之對視。
謝行之忽而抱起她,在月吟驚惶的聲音中將她抱坐在書案上,正對著他。
“書!壓到書了!”
月吟臉頰一紅,不知所措下連雙手都不知道該放哪里,就近抵著書案邊。
謝行之仿佛沒聽見一樣,撩開她身前垂在腰間的一縷烏發,捋至身后。
他將那枚做工精細的鏤空鎏金香囊球系在月吟腰間,“給阿吟的。”
月吟心跳快了幾分,心里也更亂了,抿唇婉拒道:“我能不收嗎?大表哥已經送過金鐲子給我了。”
她聲音拉得長長,有幾分撒嬌的央求。
“不能。”謝行之態度強硬地回絕了她。
他眸光流轉,見她手腕仍舊沒有戴他送的藏了相思豆的金鐲子,“既然阿吟覺得金鐲子太顯眼,那就戴香囊球。”
謝行之將香囊球撥正,讓最好看的一面露在外面,“桂花已謝,這香囊球能讓阿吟時時刻刻聞到桂花香。”
月吟心跳忽然慢了下來,暖陽照著面前的男子,是一片柔和溫暖的光。
月吟有些失神,兩人在一片對視中,謝行之喉結滾了滾,大掌握住她抵著桌案的手,他驀然俯身,溫柔地吻上她唇。
不似夢中和假山旁的懲戒,一吻輕柔,綿長纏綿。
暖陽灑落,屏風上映照的剪影溫馨甜蜜,纏綿悱惻。
……
這廂,玉盞用七巧粉彩瓷盤端了水果進屋,只見軟榻上的姑娘拎起個小圓球,手指正撥弄著。
她家姑娘臉上有笑意,仿佛是喜歡那小圓球。
玉盞還沒看清她家姑娘手中的是何物,便被發現了。
月吟慌慌張張把鏤空鎏金香囊球收袖子里,從半靠的軟榻上直起身子,裝作一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模樣。
玉盞自然也沒問,把端來的水果放榻邊桌子上,“姑娘,今日的大棗新鮮,看色澤就知道很甜。”
月吟拿了顆還帶水的大棗。
脆脆的,也甜甜的。
她小口吃完,又拿了一顆,“比前陣子的好吃,甜的。”
玉盞:“下午點的時候,世子遣人送來的,那會兒姑娘正在屋里看書打發時間。”
月吟聞言咬甜棗的動作頓了頓,那會兒不就是謝行之來給她送鏤空鎏金香囊球的時候?
她下意識抿了抿唇,唇上沾了棗汁,舌嘗到一抹甜意。
驀地想起那個纏綿悱惻的吻,月吟有些緊張,這抹甜在心里蕩出一片漣漪。
“別動。”
月吟忽然捂住跳動的心口。
“啊?”
玉盞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月吟眼前,一動不敢動。
月吟回過神來,“你先出去吧。”
玉盞退出屋子,只覺她家姑娘今日有些奇怪,尤其是提到世子的時候。
玉盞雙目睜大了些,莫不是她家姑娘對世子心動了?
她家姑娘終于心動了。
屋子里,月吟還捂著心口,直到很久才平復下來。
跟謝行之單獨待一塊兒時,她總是莫名其妙心跳如擂,完全是沒有節奏的跳動,連她自己也控制不了。
她還在想謝行之的事情,然而還沒有答案,有件突如其來的事情就發生了。
宣靖帝中風有段日子了,雖醒來了,但卻行動不便,整日臥在床榻上,且他時而清醒,時而昏厥,連御醫都束手無策。
國不可一日無君,太子便代替宣靖帝處理朝政事務。
太子有治國能力在宣靖帝之上,短短幾日就將朝中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讓諸位臣子的心穩了下來。
宣靖帝這一病,讓魏老夫人偷偷把月吟接回了宣平侯府,她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了接外孫女回去的時候。
魏老夫人當日來的,當日就帶走了月吟,行囊一切從簡,不會引人矚目,她早在府中為月吟準備好了一應用度。
謝行之對這事渾然不知,又逢在大理寺處理案子,下值晚了些,待他回來時才被告知月吟下午被魏老夫人接回了宣平侯府。
寂寥夜色中,謝行之望著沒有點燈,漆黑一片的皎月閣時,心里空蕩蕩的。
她回去了,就這樣被接回去,只帶了一個行囊。沒給他留只言片語,趁著他在上值時離開的。
她帶沒帶他送的相思豆金手鐲和鏤空鎏金香囊?
宣平侯府還有一位屬意她的魏衡。
謝行之面色陰沉,比這夜色還要黑,憤懣的醋意如洪水決堤般涌入他眼底。
第60章
月吟下午被接回宣平侯府時,魏老夫人便領著月吟拜見了府上的長輩。宣平侯府的人丁沒定遠侯府旺,府上只留了魏老夫人所出的這一房。宣平侯與發妻育有兩二一女,大兒子業已成婚,現今鎮守邊關,二兒子便是月吟熟悉的魏衡,小女兒也是平素待月吟極好的魏佳茹。
此時的宣平后府,魏老夫人院中燈火如晝,熱鬧非凡。
軟榻上,魏老夫人拉月吟坐在身旁,月吟這孩子越看越像她女兒年輕時的模樣。
祖孫兩人相見,兩眼淚花,有太多話說不完,聊起來便忘了時辰,一直到夜色漸深,魏老夫人才戀戀不舍地放月吟離開。
魏衡吃罷晚飯便留在了魏老夫人這邊,主動把送人的活兒,攬到身上,“表妹初來乍到,對府上不熟悉,不妨讓我送表妹回去。”
他做夢也沒想到,柳家表妹不是柳家表t妹,是他的親表妹。
是他姑姑和崔叔唯一的血脈。
“也好。”
魏老夫人笑容滿面,沒有拒絕,想必這兩兄妹也有些話要說,她看向月吟,道:“阿吟,你住的淺云居與你母親阿瑤的蘅蕪苑挨著,我早就讓人將屋子打理出來了,就等著把你接回來。”
如今皇帝這一病,太子代為處理朝中政務,魏老夫人終于等來了接人回府的機會。
月吟拜別魏老夫人后,跟在魏衡后面,越來越期待新的住處。
她想,明日要去母親的蘅蕪苑看看。
勛爵人家的宅子都大,月吟才將定遠侯府邸熟悉,又被接回了宣平侯府,面對眼前陌生的亭臺樓閣,她一時間分不清東南西北,昏暗的燭光下看什么都是陌生的。
寂靜的夜,只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魏衡發覺月吟沒跟上來,有意放慢腳步,后來便索性走到了月吟身旁,與她并肩而行,“表妹,想來這就是冥冥中的緣分,我初見表妹時,便有種熟悉的感覺。”
燈火將兩個影子拉得長長,都快湊一起去了。
月吟心中感慨萬千,“我也沒想到爹娘原是京城中人。”
她彎唇笑了笑,道:“往后我要替母親在外祖母身邊盡孝。”
因月吟這一番話,魏衡想說的話不自覺咽了回去。
眉眼斂了斂,魏衡垂眸忽見月吟腰間垂掛的鏤空鎏金香囊球,目光一頓。
方才她在與祖母的聊天中,這枚香囊球垂落一旁,被遮擋住了。
這鎏金香囊球做工精細,是姑娘家喜歡的樣式。
魏衡不禁陷入沉思,表妹香囊球也有了,那他下次該送什么給表妹好?
察覺到目光,月吟下意識垂眸,謝行之送的香囊球正垂掛在她腰間,她本能地用長袖遮了遮,掩住那香囊球。
魏衡斂了目光,領著月吟往淺云居去。
淺云居。
屋子足足比皎月閣寬敞兩倍,小廳和臥房相接處掛個撮珠簾子,簾子是串成花兒的圖案,輕輕撥動便是簌簌珠簾聲。
三層落地燭臺燃的蠟燭照亮一室。
清一色黃梨木家具秀氣淡雅,書案、畫案、美人榻、雕花衣柜一應俱全,粉彩茶盅,白玉瓷瓶,那黃梨木雕的博古架上還擺放著許多雅致的小器。
窗柩旁的汝窯梅瓶里插了兩三枝盛開的白玉蘭,屋中芳香四溢。
屋子往里,紫檀雕花拔步床前放了一面美人戲貓的曲屏,將里外隔開,而層層疊疊的煙粉色羅帳垂下,又將床榻內外分隔開來。
繡被羅帳,散發著裊裊甜香。
玉瓶玉盞拎著包袱,隨著月吟進屋,愣愣看呆了片刻。
玉盞不禁感嘆道:“姑娘,這淺云居的屋子布置得真好看。”
月吟點頭,那蓮花銅制香爐里升起縷縷輕煙,香香甜甜的格外好聞。
月吟打了個呵欠,有些疲乏了,“東西明天再收拾吧,和外祖母聊著聊著忘了時間,竟沒想到已經這么晚了。”
匆匆洗漱后,夜已經深了。
月吟躺在紫檀雕花拔步床上,隱隱約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紫檀味,清冽的味道夾雜在香甜的薰香里。
屋中一切都是新的,月吟有些不習慣,裹著錦被翻了個身。
她讓丫鬟在床頭留了盞蠟燭,與沒把兩邊的羅帳全部放下,只垂下了床尾的煙粉色羅帳。
昏黃的燭燈下,月吟看著帳前垂落的如意紋鏤空銀球,看著看著微微出神。
她驀然起身,掀開被子,匆匆穿上鞋子,拿上了床頭燭臺去了梳妝臺。
一骨碌爬回拔步床,月吟手里拿了謝行之送她的鏤空鎏金香囊球。
香囊球和帳前垂落的銀球不一樣,比鏤空銀球小了一圈,是纏枝花紋的,里面裝了配置好的香料,香久不散。
月吟將精致小巧的香囊球湊近了些,依舊能聞到淡淡的桂花香。
謝行之說,若是香囊球里的薰香味道減淡了,他重新配香料。
月吟靠在床頭,下意識握緊鎏金香囊球。
她離開定遠侯府時,謝行之還在大理寺當值,她便沒跟謝行之道別,沒留信,也沒捎口信。
也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他小氣,又愛記仇,定是在心里把她狠狠罵了一頓吧。
想起他那些因為生氣就懲戒她的法子,月吟怯怕,忙捂住嘴巴,唇瓣緊緊抿住。
但她已經回宣平侯府了,也不在皎月閣了,謝行之一時間拿她沒辦法。
難不成他還擅闖宣平侯府來懲罰她不成?
月吟唇彎了彎,這么一想也不擔心了。
掌心松開嘴巴,月吟又拿出那枚鏤空鎏金香囊球,就著燭光細看。
纏枝花紋雕刻細致,月吟好奇之下將最外面那層扣子打開,外層上下半球分開,里面是一個小小的同心鎏金半圓香盂。謝行之激將配好的香料攥成香丸,放在半圓形的小香盂里。
香囊球這種物什,一看就是姑娘家擅長的。
謝行之他卻……
月吟唇瓣輕抿,忽覺倒是謝行之像個賢惠的姑娘。
上次、上次還給她做月事帶來著。
月吟心跳如擂,整張臉在不知不覺中羞紅起來,太難為情了。
壓下砰砰亂跳的心,月吟心思回到香囊球上面來。
等這香丸里的香味散盡,她就自己配香料,不去找謝行之。
俄頃,月吟忽然發現香囊球內壁好像刻了什么東西。
床頭的燭火太暗,她看不清刻的什么,手指摸了摸,指腹觸到香囊球內壁的不平,的的確確刻了東西,像是刻了兩個字。
一個筆順有些復雜,一個筆順簡單。
月吟依稀辨別著,那筆順簡單的字,好像是她的月字。
指端仿佛被燙住了一樣,月吟一驚,立即收回手指。
心臟狂跳不止,月吟探身,將床頭燭臺拿過來。
燭光將帳內驟然照亮,月吟就著這亮起來的光,終于將兩個字看清。
“澄月”
謝行之竟在香囊球里刻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
而這兩字的對面,同樣位置,也刻了兩個字謝崔。
兩人的姓氏,也一并刻了上去。
月吟心跳莫名加快,呼吸也急促了起來,腦子脹乎乎的,耳畔仿佛什么聲音都聽不見,宛如一切都靜止了。
她放下燭臺,驀地合上香囊球,上下半球的暗扣緊緊合上,澄月兩個字被關在了鏤空鎏金香囊球里面。
月吟說不出的慌亂,把剩下的一半床帳拉了下來。
床榻內一片漆黑。
月吟慌亂地把嚴實扣上的香囊球握在手里,整個人縮進了錦被,不再去想這件事。
夜闌人靜,此刻宣平侯房中,仍有談話聲。
魏衡把月吟送回淺云居后,立即就去了爹娘那邊一趟。
“爹,娘,兒子想告訴二老一件事。”
魏衡面露喜色,他太高興了,一刻也不想再隱藏心里的情愫,對爹娘道:“兒子早前便屬意月吟表妹,如今表妹認祖歸宗,兒子想求娶表妹,望爹娘成全。”
宣平侯夫人臉上樂開了花,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了下來,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好好好,娘盼你成親盼了好久!你大哥和大嫂在邊疆,也就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娘心里念著也沒辦法。”
“月吟那孩子,我在定遠侯府也見過,今日又在你祖母那邊又見了一面,那孩子溫順乖巧。最重要的是,那孩子心地善良,是難得的好孩子,為了給謝蕓母女倆報仇,才留在的定遠侯府。你祖母這幾日沉浸在喜悅中,對那孩子喜歡得緊。”
宣平侯夫人高興之余,又開始擔憂,重新坐了下來,說道:“就是不知月吟那孩子是否有意,感情要合的來才行。佳茹和月吟投緣,改明兒我讓加茹幫你問問。”
魏衡開心道:“謝母親。”
“這事得抓緊。”
一直沒說話的宣平侯忽然開口。
宣平侯夫人:“再抓緊也不能立刻就辦。月吟剛從定遠侯府到咱們府上,總得讓孩子先適應適應。再說了,月吟即便同意,還要私下悄悄問問魏貴妃娘娘的意見。”
宣平侯心里嘆息一聲,也不說話了。
他斂了斂眉,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不是他催,是謝家那邊怕是有人早盯上了。
秋獵在圍場上,月吟緊張謝行之都緊張成了那樣了,再見彼此時,有種生死重逢的慶幸珍惜。
他兒子的這么親事還不知有沒有苗頭。
宣平侯放下茶杯,心里是希望這剛尋回來的外甥女成兒媳的。
想起很久之前,他、崔昦、定遠侯在一起閑聊,他帶了個大兒子,定遠侯也帶上了他的大兒子謝行之,就崔昦孤家寡人一個。那時崔昦雖在魏家下了聘,但還沒正式迎娶他妹妹阿瑤。
那時謝行之小t,就喜歡去找崔昦,崔昦便逗謝行之,往后把女兒許給謝行之。謝行之欣然答應了。
后來,沒等到崔昦迎娶他妹妹阿瑤,皇帝起了奪他妹妹的念頭,給崔昦扣了大好一個罪名。
秋獵之后,他和定遠侯問了月吟崔昦埋骨之處,悄悄去過一趟揚州那邊,偷偷祭奠了崔昦。
斯人已逝,就是當初那話不知還算不算數。
翌日,秋高氣爽。
謝行之一早就去了母親那邊,謝漪瀾也在。
謝行之神色略顯憔悴,眼下一圈鴉青,儼然一副沒休息好的樣子。
謝漪瀾驚了眼睛,忙關切問道!“哥哥,月吟突然走了,你該不會一宿沒睡吧?”
母親已經跟她提了哥哥屬意月吟,但月吟秋獵時就親口跟她說了,對哥哥無意,誰都不嫁。
然而謝漪瀾從兩人平日的相處中,好像隱隱約約感覺到月吟對哥哥有些意思,估摸著是因為害羞,慌亂之下才說的不嫁。
昨日月吟被接走時,哥哥不在,兩人還沒正式道別呢。
謝漪瀾有些惋惜,沒想到月吟這么快就被接回去了,成了別人的表妹,哥哥也不能每日都見到月吟了。
謝漪瀾倒還好,她與魏佳茹關系好,她可以隨時下帖子去宣平侯府。
就是她哥哥,一個外男再去找月吟,就太不合適了。
謝行之沒回謝漪瀾的話,“我和母親有話說,你先回去。”
大夫人估摸著也猜到了點什么,讓謝漪瀾離開了,同時也屏退左右。
大夫人說道:“什么事?現在可以說了。”
謝行之認真道:“母親,孩兒年紀不小了,是時候后成婚了。請母親替兒子請媒人去宣平侯府提親,求娶月吟。”
“如此著急?”
大夫人對兒子娶月吟倒是不意外,只是他竟如此急,“昨兒,月吟才被接回去。”
“聽你祖母說,魏老夫人念得緊,這回心可算是踏實了。月吟才認祖歸宗,我們就去提親,這……”
大夫人雖說盼著兒子成婚盼許久了,但也不急著十天半月,“再等幾日,娘和你爹親自去宣平侯府。”
謝行之抿唇,不置一言。
“瞧你這憔悴的模樣,倒真是被你妹妹說中了,怕是一夜未眠。”大夫人嘆息道:“待會兒還要去大理寺上值……”
謝行之頭次打斷母親的話,“母親,兒子回來看卷宗,睡晚了。”
“好好好,就當是看卷宗看完了。”
兒子大了,也是要面子的,大夫人便沒揭穿,小聲嘀咕道:“死鴨子嘴硬,跟你爹一個毛病。”
大夫人對兒子道:“今日回來早些歇息,把心收回肚子里,再等個小半月,爹娘就請媒人去宣平侯府提親。”
“謝母親。”
謝行之在大夫人這里用罷早飯,就去了大理寺。
路上,謝行之讓車夫繞道去了趟宣平侯府。
馬車兩過宣平侯府,卻沒有停下,謝行之離開時,遠遠就看見魏衡策馬離開宣平侯府了。
兩人上值的地方正好相反,魏衡沒看見他。
謝行之卻瞧見魏衡一臉春風得意的模樣,月吟是他表妹了,他自然雀躍歡喜。
謝行之斂眉,放下簾子,眉宇間仿佛凝結了厚重的寒霜,讓人不寒而栗。
現在魏衡要見月吟是見容易的事,他們兩人平素會一起用飯嗎?
謝行之閉上眼睛,用一股強大的意念將胸腔里的憤懣硬生生壓了回去,宛如從胸腔中拔掉帶了倒刺的箭。
馬車離宣平侯府遠了,素來準時上值的謝行之來晚了一刻鐘。
皇城里的氣氛也好不到哪里去。
宣靖帝中風大半個月了,卻沒有好轉的跡象,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嘴里含含糊糊說不清話。
太子和魏貴妃兩人輪流守著宣靖帝,偶爾有妃嬪和其他皇子過來,擔心打擾宣靖帝養病,沒待多久便離開了。
七皇子來了龍榻前,宣靖帝沒醒,魏貴妃還是像往常坐在貴妃榻上失神地望著龍榻這邊。
七皇子心疼,過去勸道:“母妃,您都連著守了父皇好幾日了,身子會吃不消的。您回宮歇息,父皇這里小七來守。”
魏貴妃在一片恍惚中回了神,怔怔望著九歲的兒子。她坐下時,兒子足足高出了她兩個頭。
皇帝為了一己私欲,奪人妻子,殘害忠良,在她心里死一萬次都不足惜。
就是小七……
他和皇帝不同。
小七純真善良,讓太子和謝行之撫平了他心中的怨念。
今后他該何去何從?
魏貴妃斂了思緒,溫聲說道:“不礙事,你今日的功課都做了?回去先把功課做了。”
七皇子微微失神,這是母妃為數不多的幾次過問他功課,他笑了笑,“今日太傅留的功課不多,等太子哥哥過來,我就回去做。”
“那就先去把功課做了,再過來。太子估摸著也快處理完朝政了,”魏貴妃說道:“母妃不累,你先回去吧。”
七皇子難得見母親好說話,乖乖順從母親的意思,離開寢殿回宮里去做功課了。
這廂,七皇子剛走不久,宣靖帝痛苦的咳嗽幾聲,悠然轉醒。
然而內殿卻沒有侍從。
宣靖帝身子大不如前,在龍榻上掙扎好一陣也沒有起來。魏貴妃見狀,走了過去,她眼里有濃濃的恨意,宣靖帝亦是,誰也不比誰的恨少。
“毒婦!”
宣靖帝干涸泛白的唇瓣動了許久,才艱難地從唇里說出了兩個字。
魏貴妃行至龍榻前,居高臨下看著消瘦得有些變了模樣的宣靖帝,“最毒婦人心,陛下不是不知道。”
“陛下前幾日還在說臣妾膽子大,臣妾如今也不枉陛下的信任,膽子大了些。”
魏貴妃冷眸里的殺戮沒藏著掖著,垂眸冷看宣靖帝,“臣妾等今日,已經等了十一年,這十一年中,沒有一刻不想殺了陛下!”
“陛下平日里點的香,被臣妾動了手腳。那香,乍一聞,聞不出什么,這香厲害就厲害在這里。香聞多了,再加上這段時間天氣轉涼,增加了陛下中風的機率。臣妾和太子費了好大力氣才尋到的這毒香,這殿中都是太子的人,陛下喊破嗓子也沒人來救駕。”
魏貴妃輕笑,“陛下含含糊糊連話都說不清了,臣妾便也不怕陛下知道所有事情。陛下真應該謝謝三郎,是他讓陛下多活了幾日。”
“兩日后,是我和三郎定情的日子。”
宣靖帝顫顫巍巍抬起手,費了好半天勁才把手臂抬起,面目猙獰地指向魏貴妃,咳嗽幾聲怒道:“毒、毒婦,該殺!”
魏貴妃狠狠拍開宣靖帝的手,“陛下不仁,莫怪臣子不義!”
“小七、七……”
“小七是陛下的兒子。”魏貴妃想起往年的事情,眼眶盈了淚水,“陛下的兒子就是命,我的女兒就不是命了嗎?!”
“小七高熱不退的時候,我就在想,小七生病時有人陪,我女兒呢!她生病了可有人照顧?!她還那么小,就沒了娘,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
魏貴妃想起月吟纖瘦的身影,心疼地眼淚止不住流。
魏貴妃擦干眼淚,笑道:“難為陛下再多受兩日的苦,還有兩日就解脫了。”
她伸手,將明黃的龍帳卸下,遮住宣靖帝猙獰的面目。
兩日以后,她會親自取了解皇帝,已告她夫君在天之靈。
月吟在魏老夫人的同意下,去過母親曾居住的蘅蕪苑了。
屋中陳設一塵不染,仿佛母親昨日就住在蘅蕪苑一樣。
這日,月吟在蘅蕪苑的水榭亭坐著,望著蘅蕪苑的高大的柿子樹。
再過幾個月,柿子就成熟了。
黃澄澄的柿子,好看也好吃,娘最喜歡吃柿子了。
月吟雙手托著下頜,笑盈盈望著小豆子一樣的青柿子。
倏地,兩位閑談的婆子路過,仿佛沒有注意到遠處水榭亭這邊還坐著人。
“我剛才出府去買菜,好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定遠侯世子,就是那個謝少卿,他追犯人追進了條胡同,那胡同里面是塊破敗荒蕪的地。然后我就看到謝世子被人從后面推到口井里,那井早枯了,那老深了!犯人拿大石頭壓住井口,堵了井口。”
另一婆子心驚膽戰,“那枯井里豈不是暗無天日?把人給堵枯井里了。”
“是呀,我惜命怕死,逃得遠遠的。那井就在崇德坊那邊,離咱侯府也不近。”
兩位婆子漸遠,說話的聲音也遠了。
月吟一字不落聽了進去,腦中像是炸開了,耳畔轟鳴,什么也灌不進去。
謝行之不能待在暗無天日的枯井里t,會鬧出人命的。
月吟霍然起身,吩咐丫鬟道:“備車!去崇德坊!”
她臉色煞白,匆匆離開水榭亭,雙腳邁步間不自覺軟了。
“玉盞,你去定遠侯府,讓侍衛快點趕來崇德坊救人。”
月吟嗓音怕得發抖,心緊到了嗓子眼。
……
崇德坊。
馬車只能停到胡同口,月吟拎著裙裾,著急忙慌往胡同里跑去。
她累得氣喘吁吁,一眼就看到了荒涼地上的一口井。
巨大的石頭壓在井口,把枯井堵得嚴嚴實實,枯井周圍長滿了枯黃的雜草。
破敗之處的房屋也長滿雜草,四周一片死寂。
月吟失神地看著井口的大石頭,一顆心跌入谷底,雙腿更軟了,踉踉蹌蹌下險些摔倒。
月吟跑到井口,使出全勁去推大石頭。
女子的力量終究是薄弱,大石頭分毫微動,還是堵著枯井口,只余了井口的一絲縫隙。
她看不清枯井里的情況,一片漆黑。
月吟拍了拍大石頭,朝枯井下扯著嗓子喊,“謝行之!謝行之你在里面嗎?”
“你回答我?!”
除了她回音,沒謝行之的回應。
月吟心里咯噔一聲,不好的預感隨之而來,嚇得臉更白了。
月吟雙掌虎口放在唇邊,又朝井里喊道:“謝行之,你別怕,我已經去叫人了。”
“你再等等我,這次我也可以把你救出去。”
無助的恐慌涌了上來,月吟害怕得哭了。
倏地,一雙手臂從后面攬著她,她落入一個溫暖熟悉的懷中。
“阿吟,好久不見。”
謝行之雙臂環住她,下頜枕在她纖薄的肩膀上,“阿吟還是一如既往緊張我。”
“一日不見,如隔五載。”謝行之一聲冷笑,“當初阿吟不告而別,可真狠心,連夢里都不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