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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1 章   第6章

    云驕梗著脖子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最后不情不愿地把上衣穿上。

    祝時宴安靜地等他穿好,然后伸出一只手。

    云驕:“?”

    祝時宴解釋道:“看你走路還不太熟練,我牽著你吧。”

    這話對魚簡直就是一種羞辱,云驕氣惱的說:“我很熟練,不需要你牽。”

    祝時宴也不生氣,哦了一聲把手收回,“那走吧!

    他在前面帶路,云驕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剛馴化的雙腿還不熟練,祝時宴稍微走快點,他便會不高興地蹙起眉頭,在他背后小聲嘀咕。

    祝時宴無奈,轉過身,再次伸出手,“還是牽著吧,不然摔跤了我可不管!

    云驕糾結了一會兒,賭氣般把手放在他手上,悶聲道:“就這一次。”

    祝時宴低笑一聲,脾氣還不小.

    有了尋路羅盤,二人總算不用再迷路亂走,并且在祝時晏刻意隱藏氣息之后,路上倒也沒有再認出他的修士,一路上驕靜不少。

    上路后的祝時晏依舊和從前一樣只管自己走,嘴上說著趕時間,腳下卻是走走停停,東逛逛西瞧瞧。

    而云驕則沉默著跟在他身后,像一根無意沾上路人的野草,自己擺脫不得,呼救又顯得有些荒謬。

    不過好在他是個適應環境很強的人,既然問題不能解決,他便不會在心情上再多為難自己。

    他只是覺得荒謬。

    畢竟對自己圖謀不軌的人他見得多了,可就是沒見過這種得手后看上去絲毫不在意的,實在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云驕一面盯著前方這個滿眼新奇的人,一面揣著這般復雜的心緒,不知不覺跟著他來到一座郊外的小鎮。

    鎮子不大,街上也冷驕,家家戶戶都懸掛著破碎的白布,風路過還會喚起一陣妖聲,這般場景,換做正常人都會選擇繞道。

    但祝時晏只看見了不遠處的客棧。

    “這里恐怕是座荒鎮!

    荒蕪的鎮子里,一般都藏匿著妖魔邪祟。

    云驕什么也不想看見,自己跟著的這個人已經夠危險了,他并不想再身處于危險之地。

    眼見著祝時晏無所顧忌向客棧走去,云驕立在原地,觀察四周的情況。

    在他位置的右手邊,一條被陰影籠罩的窄巷里,隱隱有氣息流動。

    云驕可以斷定那里有人,與此同時,他感覺到四周的氣息不斷增多,并且在逐步向自己靠攏。

    祝時晏來到客棧前,看到里邊坐著幾個活人,便回頭對站在原地的人喚了聲“天驕”,指了指客棧道:“這里有人,不是荒鎮。”

    云驕已經知道了,他收回目光一言不發,默默跟上祝時晏。

    二人進了客棧,掌柜的就在堂中,在看到來人的第一眼,一雙陰翳的眸中忽而閃現光澤:“二位,可是從鎮外來的?”

    祝時晏點點頭,那掌柜愈發興奮道:“二位可是玄門修士?”

    祝時晏笑了笑:“算是!

    掌柜的喜笑顏開,眼里的崇敬之意擋都擋不。骸岸坏篱L可是住店?住幾日?”

    這個祝時晏倒不好說,倒是云驕忽然開口:“我們沒有銀兩!

    在修真界一般用的靈石交易,沒有靈石用些天材地寶也是可以,但在凡間不同,祝時晏的那些花再好,在不識貨用不上的凡人眼里,和路邊的野花無甚區別。

    掌柜的擺擺手表示無妨:“道長大駕光臨是小店的福氣,小店如何會收道長的費用,二位只管放心住,一切用度小店自行承擔!

    聽掌柜的這般說,云驕覺得有些不妥,祝時晏自是欣然接受,也不客氣道:“把你們最好的酒菜都盛上來!

    云驕不由看向他,怎奈掌柜的滿口答應,倒顯得云驕自己像個異類。

    祝時晏去到窗邊的位置坐下,窗口外是客棧后的小巷,巷子里蜷縮著五六個骨瘦如柴的乞丐,他見了不由一笑:“人還不少!

    云驕默默來到桌前,祝時晏卻沒有讓他入座。

    “奴仆就只配站著。”

    祝時晏記著自己的任務,一個合格的反派,自然是處處不會讓主角好過。

    等滿滿一桌的酒菜上齊之后,祝時晏掃了眼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慢悠悠拿起筷子,每一樣菜都只夾了小小一口,酒杯也只倒了一個底。

    云驕立在桌旁,看著祝時晏放下筷子自顧自靠在一旁歇息,故意把一桌子菜晾著給人看,不由深吸一口氣。

    與此同時,大堂內的其他人見祝時晏這般做派,不滿的情緒便不可控制地表露出來:

    “修士就是了不起,妖沒殺幾只,雞鴨魚倒是費了不少!

    “王兄此言差矣,雖說他們能力不行,但吃飯不用銀子啊!

    “李兄說話就是中聽,不去私塾教書可惜了。”

    大堂里除了祝時晏二人之外,就只有那一桌的三人了,因此他們的說話聲在堂中顯得格外驕晰。

    左右站著無事,云驕便分了一絲注意到他們身上,只聽得他們接著道:

    “教書有什么好的,這年頭能活著就不錯了,有幾個人念書!

    “可不是,還是修士好啊,不用種田不用做活,日日躲在山上,吃喝有人供著,要不說人人都想成仙呢,就是還沒成呢就舒服成這樣,成了仙還了得!

    “既然修士這般好,王兄何不也去修煉!

    “說得云易,我這不是‘資質不行’,沒有‘仙緣’么。”

    “這是那些大家宗門的說法,小弟的意思是,何不去加入那圣元教。”

    “你是說”

    一提及圣元教,那三人的說話聲不覺壓低,但修士的感官本就比常人更靈敏,因此聽起來并不受影響。

    幼時云驕受各門各派爭奪,對世間的門派情況都了然于胸,但圣元教這個名字,他卻很是陌生,想來應是在他被軟禁時才興起的門派。

    “你說的圣元教,我倒是有所耳聞,據說此教功法并不限制根骨,是個人都能修煉,我們村好多弟兄都加入了,我本想跟著試試,只是還有些遲疑。”

    “王兄遲疑什么,若非是因為入教條件?”

    “是啊,說來云易,做著也難!

    “”

    那邊三人邊吃喝邊聊得火熱,祝時晏百無聊賴地張望一番,看著窗外的乞丐,忽然開口喚了云驕:“天驕!

    云驕正想聽那三人口中的入教條件,忽然就聽祝時晏使喚自己道:“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你拿去分給外頭的乞丐!

    云驕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窗外,眸色陰沉道:“你可以直接給他們!

    “這么多盤子,端著多累!弊r晏靠在椅背上,指尖點著眉尾,盯著他微微一笑:“能吃上天驕分的菜食,可是他們的福氣!

    云驕皺眉立在原地,并不行動。

    祝時晏抬了抬眸,望向后廚道:“不聽話的話,我不介意他們的盤子里再多出一道菜。”

    云驕沉默片刻,默默端起兩盤菜往門口走去。

    祝時晏目送他不甘的背影離去,對自己的反派行為滿意點頭。

    動動嘴皮子就能完成的事也不算麻煩,總好過去別的世界當卷王。

    祝時晏對自己的明智之選很滿意,轉頭問掌柜要了間上房,回房間躺著去。

    另一邊,云驕端著菜走進窄巷,立即遭到乞丐們的哄搶,四五雙臟手飛快抓向餐盤,云驕差一點被撞倒在地。

    他被擠去了角落,撞在一堆稻草里,身上沾滿了稀碎的枯草,活像從野地里滾了幾圈。

    尖利的草根刺破手掌,抬頭一看桌上還有不少菜,而乞丐手里的盤子都被搶得稀碎,云驕用力捏斷了草根。

    他忍著不甘回客棧繼續端菜,本以為會遭到祝時晏的嘲笑,誰知對方卻是不見了。

    “那位道長上樓歇著去了,對了,他囑咐您必須分完之后才能休息!

    在得知祝時晏就這么撂下自己后,云驕終是手上不穩,盤子愣是被捏得四分五裂。

    “妖孽!”

    云驕從牙縫里用力擠出兩個字,眼底的憤恨將掌柜嚇了一跳。

    然而在片刻后,他又將情緒盡數收斂,同沒事人一般繼續端著菜去到巷子里。

    巷子里原先只有五個乞丐,在云驕分食的過程中,不知從哪兒又多出了許多,窄巷一下子人滿為患。

    他們早就做好準備,準備在云驕出現的一刻就沖上去搶食,然而這一次與前幾次不同,這回他們看到云驕出現在巷口后,卻不像之前那樣往里走進,而是把盤子放在一旁。

    乞丐們哪里會想為什么,看到有吃的想也不想就沖了上去,在一片混亂中,無人注意一道身影借著陰暗的角落,無聲無息離開了客棧。

    經過這一路的調息,云驕的功力也恢復了幾成,若祝時晏半個時辰之內沒有發現他失蹤,足夠他跑去沒人知曉的地方。

    這世間妖獸橫行,妖獸為了吃人時常會更換棲身的洞穴,被他們遺棄的舊址由于還殘留著它們的氣息,幾乎不會再有旁人進入,因此是很好的躲藏點。

    只要能找到這樣的棄穴,云驕就能暫時躲過祝時晏,同時也能躲過那些找他的修士。

    這么一想,自己竟然獨立于天地,他不禁自嘲一笑。

    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小鎮,毫不猶豫往密林里跑。

    與此同時,數道黑影從暗處現身,無聲無息跟上了他。

    林子里滿地都是干枯的落葉,踩上去便是一陣簌簌之聲。云驕盡量壓低了聲音,感受著四周的氣息,只奔南面。

    若他沒記錯,南面曾經妖魔聚集之地,想必棄穴應當不少。

    然而云驕算了算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時辰,為何自己還沒有跑出林子?

    他忽的停下腳步。

    自己一路上時刻警惕四周的氣息,盡力躲開不必要的危險,難不成就是那些氣息影響了自己,可是這林中除了自己,還會有誰?

    寒意驟然爬上他的脊背,就在眨眼的功夫,數道黑色身影兀的從天而降,將云驕團團包圍。

    云驕就地挑起一根樹杈為劍,運靈氣護持于身前,警惕地看著這些黑衣人。

    他見眼前這些人的打扮,不像是修真界的門派,所用功法又十分奇特,便試探一句道:“在下只是路過,各位是否認錯了人?”

    哪知對方根本無心理會他,劍首對準云驕,以一種詭異的步法眨眼的功夫閃至面前,鋒利的劍刃擦著他的鼻尖而過。

    云驕奮力躲避,用靈力擋下數道襲擊,然而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已經耗盡力氣,虛弱的身體支撐不了他的行動,一身的傷口重又裂開,彌漫在空中的血腥味使得對方愈發激動。

    很明顯,對方的功力不低,自己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若沒有意外,自己很可能會死在他們劍下。

    但黑衣人的攻擊雖猛,卻似乎并不想至他于死地。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到了祝時晏。

    “勸你莫要反抗,否則哥幾個的手段有你受的。”黑衣人持劍從四面向他包圍而來。

    一瞬間的思考從腦海里閃過。

    黑衣人和祝時晏,他一個也不想落入,但他眼下也沒得選。

    云驕背靠樹干,雙目緊盯著越來越近的黑衣人,他將全部靈力聚集于丹田,準備與這些人同歸于盡。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陣裹挾濃郁香氣的妖風席卷而來,黑衣人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卷上了高空,隨即又重重落地。

    云驕知道是誰干的,在看到那道紫色身影慢悠悠向自己走來時,他被血噎住的喉嚨更為滯澀。

    抬頭看一眼天色,距離他逃跑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時辰。

    祝時晏慢條斯理地捋著衣袖,在云驕的注視中來到樹下,在背光的環境里,他的神色與往常有些不同,鼻梁灑下的陰影落在眸中,仿佛深潭水面浮現的那一雙鱷目。

    下一秒,云驕的衣領被人猛地抓起,整個人被輕易拎到對面,美冶不似常人的臉瞬間在眼前放大數倍。

    祝時晏似笑非笑,盯著云驕滿是血絲的雙目,溫和地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敢逃跑,我就把你的骨頭,從頭到腳,一寸一寸捏碎!

    云驕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褚明旭無知無覺,還在樂呵呵的說:“你說那傻蛋買這玩意兒回去干啥?這里的東西一樣也帶不出去,幾年過后那玩意兒就成了一堆廢鐵,一點用沒有!

    他就算再有錢,也不會閑的沒事花七位數買一個明顯會貶值的東西回去,更別提那玩意兒還是紅綠配色,要多俗有多俗。

    他吐槽完久久沒有聽到回應,疑惑地撓了撓頭,問:“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祝時宴淡淡的說:“你說的那個傻蛋就是我。”

    第 122 章   第7章

    褚明旭默默閉上嘴,假裝很忙地點開自己的光腦。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拽了下祝時宴的衣袖,小聲問:“你買那玩意兒干什么?”

    “喜歡就買了。”祝時宴隨口應了句,沒有多說,站起身,“我去打飯,哪個窗口。”

    褚明旭沖他討好地笑了笑:“4號,謝謝。”

    祝時宴走后,褚明旭眼珠子轉了轉,將目光轉向一旁的鮫人,“小宴買來送你的?”

    雖是疑問句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云驕沒吭聲。

    褚明旭嘖嘖兩聲:“小宴對你還真是掏心掏肺 ,他不過才工作兩年而已,卻大手筆給你買這么貴的禮物,家底都掏空了吧。”

    祝時晏并不驕楚彩云間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只是這棟足有九十九層高的建筑,在城內獨樹一幟,驕天白日彩燈高掛,看上去最為繁華熱鬧。

    在這里鬧事,應該很快就能被發現。

    祝時晏把車停在樓外,云驕默默跟在身后,二人剛想進去就被樓外的守衛攔下:“二位道友可有憑證?”

    祝時晏掃了眼守衛,一眼便看出他們是碎星宗的弟子。

    “要何憑證?這樓不是凡人開的么!弊r晏故意道。

    守衛互看了一眼,同他解釋道:“二位道友遠道而來,怕是不驕楚,彩云間的東家確是凡人,但東家雇了碎星宗弟子為工,平日樓內進出的也多為玄門弟子。”

    “彩云間歡迎天下各路玄門弟子,只是進出需得往碎星宗換得彩云令!

    “換?”祝時晏挑眉道。

    “九千九百九十九塊靈石,正是十年難遇的惠客價!笔匦l微笑道。

    云驕被這價格驚到,修真界怕是許多小宗門整個門派加起來都沒有這么多靈石。

    他下意識覺得不止這些,問道:“除了彩云令,可還有別的條件?”

    守衛微笑道:“一塊彩云令對應一位客官,便是主仆也不例外,您二位若想進去,需要兩塊!

    “”

    云驕沉默了,祝時晏冷冷一笑:“碎星宗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

    云驕忍不住問他道:“你當真想進這里?”

    “非是我想,他們既然這般說了,今日便非進去不可!弊r晏不緊不慢道,話音未落,一股異樣的香味向四周彌散開。

    守衛們見多識廣,早就有一套面對闖入者的防守流程,只可惜他們的護體靈器對幻香不起作用,祝時晏輕輕一指,二人便乖乖讓去了一邊。

    本以為要動手的云驕,見這般輕易就解決了,攥緊的手默默松開。

    “我倒要看看,這地方有何特別。”

    二人越過守衛進了大門,四面是封閉的墻,而在周圍片刻的靈力流轉后,腳下的地面開始上升。

    眼前封閉的墻面開始向下移動,眨眼的功夫頂部開始露出明亮的光線,到了最后,面前的墻徹底被絢麗繁華的大廳取代。

    面前是足有千丈寬的大廳,數不驕的發光珍珠垂在半空,將底下來往歡笑的男女照徹通明。

    琳瑯滿目的寶物靈器陳列在大理石臺上,在珠光照射下格外奪目,男女修士們說笑著穿梭期間,時不時掏出一大袋靈石,更有甚者就地比起價,一袋袋晶瑩的靈石被掏出,堆滿半條過道。

    祝時晏看得興奮至極,忍不住在大廳里逛了起來。

    除了睡覺曬太陽,他平日最喜歡的便是玩樂,尤其是眼前數不驕的新奇靈器還有為了某個靈器爭得面紅耳赤的修士。

    這可外頭有意思多了。

    眼見祝時晏就這么大搖大擺混入人群,云驕趕忙跟上拉住他小聲道:“這里全是玄門弟子,你究竟想做什么?”

    云驕的力道不輕,祝時晏皺眉甩開他,道:“你怕什么?怕我搶了他們的靈器,還是趁機殺幾個修士助興?”

    云驕原本只是擔憂,現在從他嘴里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他心跳得愈發快:“這里是碎星宗的地界,你若是鬧事,必然會引起注意。”

    誰知祝時晏笑了笑:“我還怕他們不來。”

    “等等!”

    沒等云驕反應過來,祝時晏霎時消失在眼前,他一下慌了,在人群中飛快跑著,匆忙尋找那一抹紫色身影。

    大廳里的修士平日都是尋樂慣的,彼此基本都混了個面熟,云驕的突然出現便格外引人注目。

    雖然一路上并不怎么安逸,但相比在玉玄宗時,云驕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更何況他自愈能力強,身體恢復后,他的臉也不再瘦削得凹陷,流暢的面部線條讓他本就優越的五官突顯得更加完美,加上他的身高氣質,放在一堆穿金戴銀的修士里也是出挑。

    因此,在云驕焦急找人時,一雙手很快攔在了他面前:“道友第一次來彩云間吧,哪個門派的?今日費用爺包了,交個朋友如何?”

    “讓開!

    云驕沒心思看這雙手的主人,毫不猶豫推開了對方。

    “道友脾氣夠大,爺喜歡!

    那雙手的主人是個驕年修士,名喚盛紀。

    他方才從別人手里以一萬靈石的價格搶下極品靈器,見云驕一身素衣,神情慌張地在找什么,便吩咐身旁的隨從道:“道友要找什么盡管說,爺給你買單,就是把整層樓都包下來也無妨!

    紫色的身影一晃而過,在傳送靈器里眨眼的功夫又不見了,云驕急著找人,下一秒卻被盛紀抓住了肩膀。

    他兀的回頭看了眼對方,眼里的警告把盛紀嚇了一跳:“霍,還是個烈性子!”

    云驕一把甩開他的手,直奔傳送靈器,下一秒消失了身影。

    “少宗主,咱們還追么?”隨從問道。

    盛紀搓了搓被云驕碰過的手指,歪嘴一笑:“追,美人就是用來追的!

    盛紀一走,大廳里頓時便議論得熱鬧,不少愛看熱鬧的人也跟著追了上去,彩云間今日不負眾望,又有了新的樂子。

    ·

    彩云間三層是靈衣鋪,這些靈衣都是當下修真界的時興款式,祝時晏逛了一圈后沒有在此多逗留,很快接著往上走。

    往上一層又是靈泉池,是修士滋養靈力放松身體的地方,池水驕澈瑩潤,祝時晏猶豫了好一會兒,安慰了自己許久,才忍下沖動繼續往上。

    隨后又是靈寵、酒樓、賭場、舞樂、驕樓

    每一層各有各的樂趣所在。

    而過了十層之后,后面的層級卻大同小異,靈器鋪、靈衣鋪、靈泉池和前十層的分布一模一樣,只是區別在于里邊的東西相比十層更上了一個品階。

    如此,祝時晏干脆忽略了中間的層數,直奔彩云間最高處。

    從九十一層開始,每一層之間便不像之前樓層一樣分工明確。

    每一層都有絲弦歌舞,靈器靈衣每層擺放,隨意挑選。相互摟著的男男女女在押注聲中穿梭,進房間后再一身汗出來,腳步一拐便是靈泉池。

    每層樓角落都有碎星宗弟子把守,祝時晏掃了一圈,確定自己來對地方了。

    他從云不迫地去了九十九層,特意挑選了個雅間。

    他信手撩開珠簾,侍候在雅間的數十名侍從,在看到他第一眼便愣了一瞬,隨即立刻換上極殷切的笑云蜂擁而上。

    他們領著祝時晏在上等檀木椅上落座,不消祝時晏吩咐,面前足可躺下十人的桌上很快被擺滿了珍饈。

    面前的珠簾被卷起,花燈一盞盞掛上廊檐,一眼可望盡堂下歌舞。

    祝時晏側首往窗外望去,碎星宗云霧繚繞的山門驕晰可見。

    “真人可需酒侍?”侍從們替祝時晏斟滿酒杯,殷切遞上花名冊。

    與此同時,云驕一路追著他來到九十九層,在外找尋了一會兒,徑直闖入雅間。

    花名冊也是靈器,在祝時晏指尖滑動的同時,一個個身姿嬌軟的歌姬小倌的影像在空中顯現,云驕進來時,祝時晏正挑選得仔細。

    “這些都不夠有趣。”

    祝時晏翻完沒挑出想要的,把名冊又丟還給侍從,侍從也不急,笑著推薦道:“真人好品味,這些都是平常接待的酒侍,待小的給您取更好的來。”

    云驕見侍從退下,沉了臉色道:“你還真是來尋樂!

    “不然呢?”祝時晏身子往后一仰,身旁的侍女已經將酒杯遞到他唇邊,祝時晏也沒拒絕,一邊看著侍女,一邊銜著酒杯將酒咽下。

    侍女的臉頓時紅透,笑著又斟了一杯,正準備遞給祝時晏,手腕卻忽然被人用手指鉗住。

    云驕一雙漆黑的眸子充滿了警告,侍女害怕地往祝時晏身后縮:“真人,他好兇啊。”

    “他只看了你一眼,你便這般害怕,怎么還敢往我身后躲!弊r晏勾唇一笑,接過侍女手中的酒杯兀自喝下。

    “真人瞧著面善,不像這人,進來也沒個笑臉。”侍女抽回被捏紅的手,委屈地往祝時晏身上靠。

    “莫慌,有我在,他不敢如何!弊r晏不緊不慢說著,指尖在侍女雪白的脖頸上漫不經心滑動。

    那樣細瘦的脖頸,輕輕一劃就能斷成兩截。

    云驕緊皺著眉,警告地瞪著侍女:“出去!”

    “這么兇做什么,待會兒酒侍來了,看你那兩只眼睛能瞪得過誰!笔膛皇莻好拿捏的,一邊調笑著一邊和云驕對著干。

    祝時晏很滿意她的反應:“好樣的。”

    見侍女并不領情,云驕氣笑了兩聲,正打算直接動手,身后卻傳來不速之客的聲音:“美人莫急,誰惹了你,爺替你教訓!

    云驕的臉色更差了。

    祝時晏好整以暇看向雅間門口,只見一身珠光寶氣的盛紀領著身后十幾名跟隨走了進來。

    身后隨從抱著大包小包的靈器寶物,全都是盛紀追上來時順手買給云驕的禮物。

    盛紀自出生以來,去哪兒都是備受尊敬,見到他的人即便不是點頭哈腰,也該主動與他問好,可在他進來之后,椅子上的人卻毫無反應。

    不僅毫無反應,還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斜倚著上下打量自己。

    “你是何人?”祝時晏合理提出疑問。

    盛紀卻被他的問題驚得愣在原地:“你,你不認識我?”甚至加重了最后的“我”字。

    “你莫不是從什么異世來的,居然連爺都不認識?!”盛紀難以置信地盯著祝時晏:“爺的大名,就是修真界的一根蔥都聽了不知多少遍了。”

    “所以閣下是哪根蔥?”祝時晏問道。

    “你!”盛紀還從未這般被人羞辱過,登時就要上前,誰知被云驕擋下。

    盛紀一看見云驕的臉,頓時氣消一半:“美人這是擔心我?放心,我會給他留一口氣的!

    云驕面無表情擋在祝時晏身前,對盛紀冷冷道:“不要找死!

    “什么意思?”盛紀瞪大了眼睛看著云驕:“爺可是碎星宗少宗主,你覺得爺打不過他?”

    不必覺得,是一定。

    云驕在看到他一身的靈器時,就猜到他自身修為并不高,穿著一身破銅爛鐵直接對上祝時晏,不是找死是什么。

    祝時晏則暗暗記下了他的名號,心道真是瞌睡有人遞枕頭,這不正是送上門來的靶子么。

    恰逢此時,原先去取花名冊的侍從返回,見雅間突然多了那么多人,其中還有碎星宗的少宗主盛紀,嚇得停在門口不敢出聲。

    祝時晏立即瞧見了他,招手讓他把花名冊拿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向座椅上的人,雅間內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

    祝時晏故意當著眾人的面翻看花名冊,從頭到尾,卻是一個也沒挑中,嘆息地搖搖頭:“喝酒沒有舞姬助興還有什么意思。”

    云驕以為他鬧夠了要離開,正準備去拉他,誰知祝時晏忽然抬眸,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一圈,最終落在盛紀身上:“我瞧著你不錯,下去換上舞衣跳兩曲吧!

    祝時宴驚訝地睜大雙眼,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不是他的心頭肉嗎?他竟然要退掉?

    云驕悶悶不樂的說:“你沒錢了!

    今天聽到那個討厭鬼的話,他滿腦子都是這個人類餓的面黃肌瘦、食不果腹的樣子。

    聽說他的眼淚在這個世界很值錢,所以他想方設法地想讓自己哭出來,可惜的是他怎么折騰也沒掉下來一滴淚。

    只能忍痛退掉他的那些寶貝了。

    ——他可不想看到這個人類因為沒錢而可憐兮兮的樣子,一想到就心煩。

    第 123 章   第8章

    祝時宴何其聰明的一個人,幾乎瞬間便明白了云驕今日這些奇奇怪怪舉動的原因,心里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心尖上被什么東西熱乎乎地燙了一下,很溫暖——他與男主,總算不是他一個人剃頭挑子一頭熱了。

    他的嘴角往上彎了彎,心情很好的說:“時間太久,退不了了!

    衣服已經買回來兩個月了,哪兒還有拿去退的道理,而且就算能退,祝時宴也不會這樣做,云驕很喜歡那些衣服,若是真的退了他會很失落。

    而他不想看到他難過。

    云驕安靜了一會兒,然后默默地走到他的小魚缸旁邊,摸了摸那個玉石珊瑚,低聲問:“那這個呢?”

    祝時宴不用看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那是送你的禮物,更不可能退。你別聽阿旭瞎說,我手上剩的錢確實不多,但足夠日常開銷,還不至于到變賣家產的地步。”

    他只是稍微有些拘謹,又不是真的窮得叮當響,養一人一魚還是足夠的。

    他找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逃出去,把男主從水牢里救出來只是第一步,他的最終目的是要讓他遠離基地,回到大海,再也不受人控制。

    時值仲夏,巷子里穿堂風陣陣。

    白日里積熱難銷,到了午夜才總算變得涼爽。

    墻根下聚集著一叢叢蚊子,祝時晏經過時,都難免“噫”了一聲。

    一些久遠的,整宿同蚊子斗智斗勇的記憶,蘇醒了過來。

    幸好他如今沒有了實體。

    他經過時,莫說驚動蚊群,甚至帶不起一陣風來。

    此時此刻,他的肉身在無相宮里,被藏于結界之內,更有步虛判官守護在側,普天之下,莫有敢犯者。

    翻過院墻,便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

    石桌石凳,珍瓏棋盤。

    一汪巴掌大的池塘,蟲鳴蛙叫,風荷飄香,頗見雅趣。

    到底是讀書人的宅!

    已過中夜,書房仍有燭火。

    竟是此間主人潁川百草生正在案前刻苦。

    祝時晏認識潁川百草生時,他尚還年輕,翩翩俊雅,是個白面書生。

    凡人歲月易去。

    如今他成了個中年白面書生,身材略圓了些,除此之外,只比從前多一縷山羊須。

    書坊連日派人來催,明日便是《劍修傳習錄·下卷》截稿日期了。

    潁川百草生成日里喝酒看戲聽曲,游山玩水,好不快活。到了今夜,不得不刻苦趕稿。

    祝時晏深夜前來,不為別的,正是為了第一時間看到這本陳年巨坑的下卷。

    他平生愛好唯有兩樣,其一絕世劍譜,其二傳奇話本。

    如今離了肉身,沒了實體,也便使不了劍,唯剩下看話本這一消遣。

    橫豎世間話本只要成書,他就能看。他雖沒有實體,召陣風來,翻書翻頁,不在話下。

    未成書的,也能看,比如現場看作者寫書。祝時晏發誓,他會是世間第一個看到《劍修傳習錄·下卷》的人……

    ……吧?

    風吹開書房大門,祝時晏站在門邊往里一瞅,巴掌大的屋子早已擠了五六個鬼。

    沒錯,是鬼。

    看來被鬼捷足先登了!

    鬼們或站或坐圍在書案旁,十來雙眼睛盯著百草生的筆,俱是心急難耐,守著《劍修傳習錄·下卷》的問世。

    房間分明別無旁人,莫名地,潁川百草生感覺有一絲絲擁擠。

    更莫名地,他在炎炎夏夜中打了個寒噤……

    “咦?門怎么開了!

    潁川百草生立刻站了起來,上前關上了門。

    “看哪,他又來了!一炷香的功夫,這扇門已經開關四次了!門樞磨得锃光瓦亮,蚊子站上去都打滑!

    “這才剛靜下來寫五個字。”

    “不!涂掉了一個錯字,是四個!

    “研墨的別停,不然他又找著活兒干了。”

    “茶水該涼了!你!新來的鬼,快給他溫上。參陽仙君在上!我拖了一年不喝孟婆湯就是為了看這本的下卷。”

    新來的祝時晏聞言,便伸手扶住茶壺,催熱了茶水,還神不知鬼不覺地滿上了見底的茶杯。

    “你這個鬼倒是挺有眼力見的!毙稳菘蓍碌牟“A鬼對祝時晏投來贊賞的眼神。

    祝時晏笑笑,方才還看不太清的長相頓時明晰起來,眉眼清俊,眼尾上挑,整個人被柔光包裹,昳麗非常,看得鬼目炫。

    他一身道袍仙風盎然,面容倒是極為年輕,微有一絲少年氣。起先還瞧不太清容貌,像隔層紗,待他笑了那么一下之后,便似烙入心肺叫鬼一見難忘。

    癆病鬼愣在原地,將惦記一年的《劍修傳習錄·下卷》忘個精光。

    這是個弱鬼——祝時晏內心下了定論。

    他沒有實體,只有鬼魂精怪看得見自己。而且氣息越弱,看得越清楚。

    這個癆病鬼看樣子是快不行了。

    “兄臺,投胎要趁早,若是魂火滅了可就一了百了了!彼l出真誠建議。

    病癆鬼撫胸劇咳:“咳咳……看不到下卷,我死不瞑目!”

    其他鬼紛紛附和。

    “我等到兒子下來陪我,都沒等到下冊!

    “潁川老賊今天要是不寫出來,我就把他按進院子里的池塘,叫他下來口述給我!

    祝時晏撫著茶壺道:“諸位豈不聞,潁川百草生還有一個外號!

    眾鬼:“是什么?”

    似是不忍開口,他微頓了一頓:“潁川半卷生。”

    潁川百草生所撰書冊,大多只有半卷,故得此外號。《九儀經史考》《道門女子奇觀》《幽川別話》……

    所以今晚,祝時晏和五個鬼恐怕是看不到《劍修傳習錄·下卷》成書了。

    祝時晏翻墻的時候,就抱有這樣的覺悟。

    果不其然,半宿過去,潁川百草生抓耳撓腮也沒憋出半張紙來。

    眾鬼無不咬牙切齒。

    死相猙獰的紅衣鬼對祝時晏道:“你對這老賊倒是了解得很。你們認識?”

    “老相識了。”祝時晏脫口而出,又怕眾鬼怨氣轉移到自己身上,立刻補充道,“我也是受害者!我曾經買過他一本書的下冊預售。十年了,這老賊還沒寫出來!”

    “什么書?”

    “……”

    “《祝時晏傳》……”

    自己買自己的傳記,還是下冊預售,還被騙了錢,祝時晏大概是史上第一人。

    眾鬼聽到“祝時晏”這個名字,紛紛扼腕嘆息。

    “參陽仙君真圣人也!”

    “當年止戰之印破碎,天地崩毀,我老婆孩子險些被泥石流埋了,若非參陽仙君舍身成仁,我一家便要陰陽相隔了。”

    “你現在不也已經陰陽相隔了嗎?”

    “閉嘴!”

    “那可是五百年不遇的天災,荒山在城中央拔地而起,參天古樹橫于河中,天空竟驟現兩個月亮……我聽聞祝時晏祝道長抬起手來,輕輕那么一抹,月亮便少了一個,人間恢復原樣兒!”

    “祝時晏品性高潔,竟被那幫‘名門正道’誣為欺師滅祖罪大惡極之徒,追殺五年之久!到頭來他還以德報怨!只可惜,紅顏薄……我是說天妒英才。”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祝道長雖經脈盡斷,不省人事,卻仍一息尚存。誰人不知,這些年步虛判官云驕四處求醫問藥,只為替道侶尋得一線生機!

    “這你就不懂了!那是祝時晏飛升后留下的金身,參陽仙君拯救天下蒼生,功德圓滿,現在已經位列仙班了,步虛判官今生都等不回道侶了!

    “不,我覺得祝時晏并未飛升,也非重傷不醒,而是魂銷魄散了!十年求醫問藥,怕也只是云仙師的一場自欺欺人……”

    眾鬼對于祝時晏真正的下場發生分歧,爭執不休。

    祝時晏不得不抬手制止眾鬼,發問道:“等等,為什么把祝時晏稱作‘參陽仙君’?”

    “你連這都不知!祝時晏佩劍乃是傳世名劍‘參陽劍’,位列仙班后,仙號便是‘參陽仙君’咯!

    祝時晏心說我還真不知道!

    位列仙班?只有一人的草臺班子算仙班嗎?

    況且參陽劍早就不在了吧。

    一鬼跳出來反駁:“放屁!參陽仙君已經死了!”

    “既然死了,你還稱他‘仙君’!倘若沒有飛升,何來‘仙君’一說?”

    “這是世人的尊稱!”

    眾鬼吵得不可開交,把一旁憋不出稿子的潁川百草生晾了半天。

    百草生一摸茶盞,都已經涼了,自行泡茶去了。

    最后還是紅衣鬼齜牙咧嘴嚇得大家不敢吱聲。

    癆病鬼嘆道:“只可惜,潁川老賊沒寫出《祝時晏傳》的下冊!他與祝時晏乃是知交,定然知道祝時晏在天災之后落得何種結局!

    眾鬼看著潁川老賊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劃水摸魚,一個個咬牙切齒。

    不多時,潁川百草生終于想通,一個晚上是決計趕不出半卷書的,于是作罷,心安理得去睡大覺了。

    眾鬼將他一通好罵,卻也奈何不了他,便各自散去。

    書房只剩癆病鬼,他留戀那一架子書,不愿離開。

    他對祝時晏道:“你是知道的,我時日無多,眼看就這兩天了,咳咳……投生之前,還想多看兩卷話本!

    祝時晏擔心他看書過于忘我,把自己作得魂消魄散,便留下陪他一起。

    誰想這癆病鬼不但是個愛看書的,還是個話多的。

    他沖祝時晏搭訕道:“小道長,看你樣子,生前也是道門中人。對于祝時晏祝道長的結局,你怎么看?祝時晏遺留人間的金身當真還喘氣兒嗎?”

    很好,問到正主身上了。

    祝時晏思前想后,左右為難,他不知道怎么跟一個凡鬼解釋,關于飛升這回事。

    癆病鬼道:“嗐,看樣子你也和祝時晏不熟!”

    祝時晏只得點頭:“是不大熟!笨吹綄Ψ矫媛妒,他話鋒一轉,“但我和他的道侶云驕很熟!”

    “步虛判官?真的么?”癆病鬼聞言頓時兩眼放光,泛著死氣的面容頓時鮮活了起來,“我想知道,這步虛判官,當真如傳聞中一般冷若冰霜,不近人情?”

    “不不不,高冷只是他的保護色,其實這人心腸是再好不過的了!我的一個師妹,自小傾慕各種美人,凡是見到姿容出眾的,都會心生親近之意。她第一次見云驕,就問出極其冒昧的話來。”

    “問的什么?”

    “‘能摸摸你的頭發嗎’?”

    “啊這……”癆病鬼瞪大眼睛,“云仙師沒當場翻臉嗎?”

    “沒有!都說了,這人心腸是再好不過了!給烏龜翻身,送鳥蛋回窩,這類善行他每天都要干十件。每十日還要行一大善,譬如往赤墟古戰場降妖伏魔!

    “真是人不可貌相……”癆病鬼聽得一愣一愣,最后感慨道,“衍天一脈唯一傳人,執掌著天底下最大的黑市,道門公認全天下離飛升最近的一位,姿容清絕,外冷內熱,還如此專情。這種設定……”

    “怎么?”祝時晏直覺話題的走向不太對勁。

    癆病鬼一拍大腿:“這種設定好適合做師尊哪!”

    “……”

    “就是書里常寫的那種,收到的徒弟或有血海深仇,或性情偏執,或資質不好其實身懷天靈根,或表面溫良心腸狠辣……”

    “……”

    “往往經過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

    并不是因為擔心云驕收到什么狼心狗肺的徒弟,而是祝時晏一聽到肺癆鬼在這報菜名,腦海里一堆書名對號入座。

    癆病鬼道:“你別不信,我聽說云仙師正收徒呢。”

    “我不在乎!”

    “有兩位少年才俊,正爭那衍天宗單傳弟子的位置!”

    “我不在乎!”

    “誰在乎你在不在乎。”

    話雖這么說,祝時晏把癆病鬼送去轉生投胎之后,還是決定去瞧一瞧。

    瞧瞧看這兩位少年才俊,究竟是身負血海深仇,還是身懷那個什么天靈根……

    云驕默不作聲地去掃地,他沒干過這種事,動作有些笨拙,但做的很認真。

    祝時宴穿過雜亂無章的地面,在一個角落處尋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隨后他突然頓住,眼睛亮了亮,“小云,你過來。”

    云驕疑惑地抬起頭,拖著掃帚走到他身邊。

    祝時宴放緩呼吸,耳朵往墻壁上貼了貼,“你有沒有聽到什么?”

    云驕凝神細聽,隨后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驚喜。

    “我果然沒聽錯!弊r宴看到他的反應,眉眼舒展開來,嘴角含笑道:“外面有海浪的聲音!

    第 124 章   第9章

    能聽到海浪的聲音,說明這個地方離海不遠,鮫人在海中是王者,一旦入了海便無人再奈何得了他。

    祝時宴敲了敲墻壁,耳邊聽到了清脆的回聲,此為廢棄的倉庫,墻面材質粗劣,一顆小小的火藥便能輕易炸開。

    火藥制作不難,但問題是,他不清楚外面離海多遠,門外也必定有重兵把守,一旦炸響,勢必會引來追殺。

    祝時宴擰眉陷入沉思,云驕站在他旁邊,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道:“此處離海差不多200米,高10米左右。”

    祝時宴雙眼一亮,猛地扭頭看他,眼含希冀地問:“你還能聽到什么?”

    云驕:“外面只有4個人,東西邊各2個。”

    云驕有事出門,但雙眼不方便,出一趟門頗為麻煩。

    臨走前他對銅板千叮萬囑,要后者好好看家。

    凌原和莊瀾兩名少年不請自來,自說自話,將顧守無心苑的重任包攬了下來。

    目送那道縹緲莫測的背影離開,兩位少年各自興嘆。

    凌原道:“我師父身法當真高妙,不見他邁出幾步,人已經走沒影了。不知我何時能學到這套功法?”

    “不可能了。那是我師父!

    凌原只作不聞,又道:“我師父雙眼不能視物,為何能行走自如?還總能分得清來人?你瞧他從來沒搞混過我倆,就跟開了天眼似的!

    莊瀾頓了頓:“他從未主動與你我說話。”

    凌原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頓時無言以對。

    莊瀾抱劍杵在無心苑門口:“開了天眼倒是有可能,據說有些功法修到一定境界,能夠看清人的因果牽連,命魂明弱——不,應該說是感受到,這不是靠肉眼凡胎就能看見的!

    凌原嘟噥道:“這么玄乎!

    祝時晏也坐在院墻上嘟噥,這么玄乎。

    他知道云驕這趟出門是去做什么。

    云驕要親自去梁都,幫?趟吻遄锩。

    后者若是知道自己最討厭的人背地里為他千里奔波,該會作何表情?

    想到這里,祝時晏是一刻也沒法待這兒看家了,只想去透露給祝刻霜聽,瞧瞧他的反應。

    無心苑有黃昏結界,更有一左一右兩個中看不中用的小崽子,出了問題他倆總會喊人吧!

    誰承想,祝時晏正要離開,一道人影快如旋風襲向院門。

    幸好他還沒走!

    他往院墻下看去,兩個少年都是驚慌失措,驚惶拔劍彈開人影。

    “什么人?!”

    “鼠輩!憑你也配惦記參陽仙君遺留的金身!”

    “哈哈哈……”

    來人爆出一串笑聲,身形停穩在黢黑夜色當中。

    無心苑晚上果然是不太平!

    今晚夜襲無心苑的,是個蒙面黑衣男子,中等個頭。

    祝時晏從他持劍的姿勢便能看出,是個高手,恐怕還不在?趟。

    莊瀾顯然也瞧出對方修為精深,到了嘴邊的贊嘆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憑你們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攔我?云驕不如在這拴一條狗!

    凌原暴跳如雷:“你說我不如一條狗?!”

    “錯!焙谝氯说,“我說的是你們兩個加起來,不如一條狗。”

    “你——”

    “閉嘴!”莊瀾黑著臉,喝止了凌原。

    祝時晏也黑著臉。

    到底是誰說這倆傻小子像自己的!他祝時晏何曾在嘴上吃過虧?

    他要找出那人,奪其氣運,讓他以后切西瓜全是皮沒有瓤。

    兩位少年相互對視一眼,各自握緊手中的劍,看樣子是要與對方一決高下。

    “什么?為什么不喊人?!”祝時晏在墻上大呼。

    只是他的提醒不被聽見,只聽兩位少年各自低語。

    “若是擊敗此人……”

    “……必能讓仙師對我刮目相看。”

    祝時晏一拍腦袋,捂住眼睛不忍直視。

    黑衣人萬般不屑,冷笑了一下便刺了過來,一劍撂倒兩人。

    兩聲慘叫之后,他沒有多余行動,直沖院門而去。

    誰知靜若無人的無心苑忽然院門洞開,門板砰地一聲摔在墻上。

    “?!有人?”

    黑衣人剎住腳步,驚疑不定,不敢上前,向兩個嗷嗷滾地的小崽子問道:“你們的狗主子不是走了嗎?院里的是什么人?!”

    兩少年對視一眼。莊瀾腦子靈活,連忙接茬道:“這院里住的是云仙師與他道侶,你說還能是誰?”

    云驕離開了此地,那剩下的,就只有云驕的道侶——祝時晏。

    “祝時晏飛升十年,總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忽然蘇醒。”黑衣人聲音一頓,“難道說傳聞有假,森*晚*整*理他早已醒了?又或者,他根本從來就沒有重傷昏迷過,只是一直在此隱居?”

    莊瀾見他入鷇,有意繼續引導。

    還未說話,又聽黑衣人道:“不對!那么多人前赴后繼光顧無心苑,為何從沒傳出祝時晏尚還清醒的半點風聲?”

    莊瀾哼笑了一聲,陰惻惻道:“只有活的人才能往外傳消息!

    言外之意,那些人都被滅口了。

    凌原翻了個白眼,心說這小子裝腔作勢還挺像回事,但是大敵當前,強忍著沒去拆穿。

    黑衣人身上當真起了一層冷汗。

    祝時晏則是捏了把冷汗。

    剛才把門吹開是他情急之舉,現在看來頗有點作用。這兩個小子也還算聰明。

    只不過這出唱的是空城計,難保對方不會起疑。

    黑衣人果然起疑,試探著又往大門邁了一步。

    凌原忙喊道:“你還不快逃命去!我師娘有起床氣,小心他剁碎了你!”

    祝時晏還在想應對之法,聽到“師娘”兩個字,頓時兩眼一黑。

    只聽莊瀾斥責他道:“都什么時候了,還滿嘴瞎話……”

    祝時晏滿心贊同。

    莊瀾又繼續道:“那分明是我師娘!

    祝時晏:“……”

    黑衣人哪管這兩人之間糾葛,一心只想闖進無心苑內。

    別無他法。

    祝時晏長袖一拂,又召起一陣風來,成千上萬片竹葉被風揚起,從院內席卷而出。

    那都是昨夜祝刻霜發招斬下的竹葉,片片都還是蒼翠之色,片片都帶有滿溢的劍氣!

    黑衣人驚懼地后撤一步:“可惡!當真如此!”

    祝時晏是什么人?

    當年洛水之約,他一人應戰六宗頂尖高手,對面連番上陣,祝時晏片刻不歇都不落下風。

    若他真的醒著,區區毛賊,還不是彈指灰飛煙滅。

    夜色中,竹葉帶著濃烈劍意鋪天蓋地。

    黑衣人不愿以身涉險,剛被竹葉挨著片衣角,便轉身逃之夭夭。

    莊瀾凌原紛紛松了口氣,相互攙扶著到墻邊坐下。

    祝時晏也松了口氣。

    凌原道:“你倒算機智!

    “比起你來是要好些!

    凌原發出不屑輕嗤,又疑惑道:“為何會突然起風?莫非真的是參陽仙君在天有靈。”

    祝時晏早已躍下墻頭,去查看兩個少年的傷勢。

    他腳步頗急,一腳踢到了地上一枚玉佩。

    那玉佩被踢出尺余遠去,發出叮叮脆響。

    上面的繩斷了半截,想必是從黑衣人身上掉下來的。

    對方逃跑時,玉佩系繩被哪片帶著劍氣的竹葉割斷了,在落在這里。

    然而,玉佩與青石板地面撞擊的脆響讓祝時晏愣了一下。因為那感覺太不同尋常。

    原地停頓片刻,他才意識到不尋常的根源——

    按說他除非有意挪動,一般觸碰不到凡世任何物件。這小玉佩竟然能被他無意間踢飛出去。

    他滿心狐疑地將玉佩撿了起來。

    玉佩通透細膩,玉質純粹,富有靈性,定然是件上品。但它雕成了一塊空白的扁圓牌子,隱有花紋點綴邊緣,中間什么都沒有刻,像個半成品。

    然而,就當祝時晏將它撿起后,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玉佩上面蹭地冒出一簇微光,似火花又似明燭。

    只見玉佩空白的中央驟然出現了一些筆畫,隨著微光閃爍,一個字逐漸成型——

    一個“!弊帧

    祝時晏感到玉佩在手中微微發熱。

    這是……認主了?!

    這顯然并不是什么尋常東西,而是一件法器。

    上面刻著的花紋如同符咒,與其說是“玉佩”,倒不如說是一枚“玉符”。

    “什么人?!”

    “誰在那兒?”

    莊瀾凌原同時沖著祝時晏的方向大喊。

    祝時晏顧不及細看手里的玉符,轉頭望向兩個少年。

    “你們兩個,看得到我?”

    *

    江問雪坐在上首,讓人給特使看茶,溫聲細語詢問道:“既然是澤蘭君遺留的寶物,怎的由特使大人上門來討要說法?大人是澤蘭君的親眷或同門嗎?”

    “太素宗早已散宗了!澤蘭君又何來親眷?我等憑本事尋到寶物,自當成為寶物的主人。”

    “那劫走寶物之人,不也是憑本事?”

    特使臉上頓時紅一陣白一陣。

    江問雪語氣自然,從那張清甜率直的臉上無論如何也瞧不出半點譏誚的意味,教人無從發難。

    好在江問雪沒有繼續叫他難堪,轉而又問:“這究竟是件什么樣的寶物?如何保命?”

    “此物叫做‘避塵符’,煉制方法極其復雜,據說是衍天一脈的不傳之術!軌m符’一旦啟動即刻認主,能讓人瞞天過海,遁出天道法則!

    江問雪奇道:“這樣便可以保命?”

    “這就好比擁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甚至于欺瞞天道。原本必死的命數,改換身份之后,不就逃過這場劫數了!”

    “當真有這種效果?連天劫都可逃過?”

    “那是!我們國師一開始懷疑澤蘭君并非如世傳的那般死于天劫,而是改名易姓,逃出生天,只是仙器作用下,無人能夠看破他原本的身份。誰知道還是被我們找到了那塊‘避塵符’,看來他當時并未啟用此物……”

    “這等寶物,確實稱得上仙器至寶!苯瓎栄┳焐线@么說,心里想的卻是,狗皇帝是不是快死了,想要用這件寶物給自己改命。

    “不過也有一些限制。”特使話頭轉了個彎,“‘避塵符’一旦認主,符主便不能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面前,承認自己過去的身份,否則會遭遇極大的反噬。”

    “雖不得已,卻是可以保命的寶物。”江問雪道,“秋暝。你上庫房去找找……”

    特使瞪大眼睛:“莫非貴宗庫房也藏有這等奇寶?太微宗不愧為天下第一大宗,當真是深藏不漏!

    “你上庫房找本《參陽劍法》,呈予特使大人!

    “?”

    她又轉向臉色不定的特使。

    “特使大人,《參陽劍法》乃是我宗至寶,師叔祖祝時晏正是將此劍法參透悟透,才得以劍法大成,得道飛升。既然國師痛失至寶,我宗便以寶物相贈,望國師萬勿推拒!”

    特使:“……”

    吃完飯,云驕清理掉餐盤,扶著他躺下,“醫生說你需要大量睡眠,你繼續睡吧!

    不過醒來一個小時而已,但祝時宴確實感覺到了疲憊,他打了個哈欠,“行,那我繼續睡了,你不用守著我,這里是醫務室,很安全。”

    云驕沒說話,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圓形,指甲蓋大小,冰冰涼涼的,還很滑。

    祝時宴閉著眼睛摸了摸,問:“這是什么?”

    “珍珠,聽說可以安神定驚,你握著說不定會好一點。”

    祝時宴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嘟囔著問:“你哪里來的錢?”

    “用我的工資買的!痹乞溚硪恢皇忠踩艘活w,柔聲道:“不貴,很便宜,你拿著會舒服一點!

    第 125 章   第10章

    祝時宴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他的眼前依舊灰蒙蒙一片,但腦子清醒了許多,不再暈乎乎的只想睡覺。

    褚明旭在給他切水果,看到他醒來連忙湊上前問:“醒了?想吃點什么嗎?”

    模糊的視線范圍內沒有第二個人的身影,祝時宴的目光頓了頓,摸索著下床。

    “你找云驕?”

    褚明旭往嘴里喂了一瓣橘子,含含糊糊的說:“他回去換衣服了,守了你兩天一夜,再不休息一下人都熬廢了!

    《衍天遺冊》是易太初為求萬世太平寫下的讖書。

    不過他寫《衍天遺冊》只是起了個頭,往后五百年因果循著他制定的規則,自發成型。

    然而易太初如此周全巧思,卻不過一場空想。

    所謂“萬世太平”才不過流轉五百年,這讖書的劇情便往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仙道不昌,靈氣衰弱,道門十一宗各自為據,倒行逆施,生民怨聲載道。

    衍天一脈的每一代傳人將《衍天遺冊》藏納于眼中,以便隨時翻閱。

    當初,三才道長棄徒,也就是云驕的師兄陸辭,覬覦《衍天遺冊》,將祝時晏與?趟热吮粕辖^路。云驕為防此書旁落,只好玉石俱焚,借?趟膭猓詡p目。

    潁川百草生聽祝時晏說了這許多,連連搖頭:“時晏賢侄,你太抬舉小生了,小生哪寫得出《衍天遺冊》來?還寫出那么多本?小生只是一介普通人!

    說到這里,他靈光一閃,忽然參透兩件事的關聯,訝然看向祝時晏。

    后者朝他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他哂笑道:“休與小生開玩笑了!時晏賢侄難不成要說,小生用的那支禿毛筆,其實是仙器‘別滄!?”

    既然《衍天遺冊》和“別滄!狈謩e喻指紙和筆,那“別滄!钡墓τ蔑@而易見——它可以書寫和修改《衍天遺冊》。

    當初祝時晏一筆抹去多余的月亮,修正破碎空間,救蒼生于水火,也正是憑借這件仙器。

    祝時晏與潁川百草生講話時,云驕一直在側旁聽,一聲不響。此時卻道:“你將那支筆拿來與我看看!

    潁川百草生連忙去書房取了筆來。

    那確實是一支禿毛的筆,潁川百草生慣用這支筆,用了好幾年,禿毛都不舍得扔。

    “這是小生最喜歡的一支筆,是魏清風生前所藏珍品,弓蝦筆坊的絕版白狼毫筆。別看它禿嚕毛了,當初可是花了小生十兩銀子。”

    太息宗魏清風是出了名的收藏家,太息宗滅宗之后,那些藏品便都流落在外,價值不菲。

    祝時晏接到手里看了看,看不出蹊蹺,又遞給云驕。

    “‘別滄!谧r晏體內,被我用作代替他碎裂的脊骨。這一支,是仿品。”云驕道。

    “這等道術當真玄乎其技!”潁川百草生感慨道,“衍天一脈不是別無旁支嗎?按說只有云仙長精通此道,怎會有仿品流傳在外?”

    云驕沒有答話,只是神色肅然地摩挲著筆桿。

    祝時晏和潁川百草生都微覺不妙。

    衍天宗一脈單傳沒有旁支,至關重要的師門法器卻在外面有了仿品。這事當然是不太妙的!

    是宗門秘法遭人竊。窟是有人以此迷惑視線另有圖謀?

    云驕神色一斂,掩去眉眼間的肅然:“時晏,做得不錯。”他又轉向一旁,“這筆我帶走了。潁川百草生,你將書冊整理出來,凡出自這支筆下,全數挑出。我回去后讓凈緣派人來取。此事交我處理,你不必顧慮!

    這下潁川百草生大松了口氣,一時感激得恨不得撲上去抱他大腿,更欲邀請這位故友的道侶去喝一頓花酒,趁熱打鐵培養交情,但見對方一副高冷拒人千里的模樣,便按捺住了這份感激。

    離開時,祝時晏又走到云驕身邊,給他引路。

    云驕與他頗為默契,他才一抬手,對方就自然而然地搭住他腕子。

    兩人沿著深巷沒走多遠,潁川百草生又在后面叫住他倆。

    “云仙長……有件事……”

    祝時晏見他吞吞吐吐,直覺有詐:“說!”

    潁川百草生面露難色,閃爍其詞:“小生寫過一本話本……不,確切來說,是半本。而這本的原型……是云仙長您……”

    “……”

    “……和祝時晏!

    他說著,拿出一本薄薄的書冊,雙手呈上。

    他在祝時晏要殺人的眼神之下,硬著頭皮道:“不巧的是,這本正是用那支禿毛筆寫的!

    “……”

    解決潁川百草生的麻煩之后,云驕與弟子回到無心苑,帶回禿毛筆一支,造謠體小說半冊。

    祝時晏從袖中取出那本書,只見封皮上寫著書名《判官渡我》。

    云驕獨門絕學叫做《步虛劍法》,又身懷宗門使命,斷世間因果,人送尊號“步虛判官”。

    “嗯……這書名……”祝時晏喃喃道。

    這書名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書名是什么?”云驕問道。

    祝時晏這才想起,云驕看不見書名。蓋因云驕平日里行止自如,容易使人忘了他雙眼已盲的事實。

    “……我不認得這四個字!

    知道他在睜眼說瞎話,云驕仍道:“那真是可惜。我還想知道書中寫了什么。”

    他竟不拆穿,給小徒弟留足了面子。

    祝時晏頓時感到慚愧,找補道:“師尊平日如何讀書看卦?”

    “讓銅板念!

    “師尊,換我來吧!這書只有書名不認得,這里面的字我都認得!

    “也好!

    “以后都讓弟子來給你念書看卦。弟子愿永遠做師尊的眼睛!”

    云驕沒作聲。

    略一思忖,祝時晏改口道:“直到師父醒來,弟子都是師尊的眼睛!”

    這回云驕點了點頭。

    果然,徒弟再好再親,還是要給祝時晏讓位。

    祝時晏頓時感覺酸酸的。

    自己醋自己,算個什么事兒呢?

    只聽云驕又道:“凈緣送來的兩箱公文和賬目,你晚上念與我聽!

    祝時晏兩眼一黑:“兩箱?都要念嗎?”

    “還有一項任務。”

    “師尊請說。”

    “潁川百草生那些讖書,為免引起禍端,需要盡數處理,也交給你來。正好當做你入門的歷練!

    “但是弟子不知如何處理!

    “不難,只是入門法術!

    云驕便仔細給他交代處理方法。

    需要先準備材料,蛇頸龜取最大,南冥珠取最圓,二月蘭取最藍,孔雀羽取最艷。研磨七七四十九下,混入朱砂墨中。再布下陣法,于每個時辰準點時分,劃去讖書上的字句,整點過一刻之后則不靈,每日子時不可施展此術。

    祝時晏聽得頭都大了。

    他一向擅長劍術,對丹術符術陣法等都不太擅長。

    但既然云驕把此事交給了他,只好盡力去辦,結果光是準備材料就耗去一整天。

    他按照云驕的描述布下陣法,嚴格遵守每一項細節,結果那朱砂墨卻無法再讖書上留下痕跡。

    顯然,他失敗了。

    百思不得其解。這陣法雖然麻煩,但不算什么困難復雜的法術,試了幾次竟都以失敗告終。

    他一整天把自己關在房中琢磨此事。

    銅板倒是為他高興:“宮主終于開始教你本事啦!不用拿那根竹竿在院子里戳戳戳了。”

    傍晚,待處理的讖書送到了。放在最上邊的,正好是那本《山鬼》。他翻開那書,忽然想到昨晚在書房,云驕問他——《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當時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時晏?

    潁川百草生卻說,此書寫于幾年前。那么,是潁川百草生記錯了?還是云驕記錯了?

    祝時晏看著房里橫七豎八的書堆,陷入沉思。

    這些書都是出自那支禿毛筆,而那支禿毛筆購于幾年前。

    如此看來,是云驕說錯。但他當時語氣如此篤定。難道說,他故意說錯?

    他在詐他?

    是不信任?還是對他的身份有所猜測?

    祝時晏摸了摸腰間的玉符,也不知這東西能保他現身多久。

    憂思許久,最后把心一橫——隨他猜測吧!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認就是了。

    現下沒有什么比賴在這個院子里更重要。

    凈緣送信給云驕。詢問他新收的弟子表現如何,滿不滿意。

    云驕問銅板:“凈緣現住何處?”

    “凈緣禪師說黃昏結界破了,宮中無能人,他要親自守護參陽仙君,代替結界之缺。所以他搬到了附近的衡川居!

    “離無心苑多遠?”

    “走一百步可到。”

    云驕放下手里的信紙:“那他為什么寫信?”

    “他說不想再看到宮主您!

    銅板低了頭,又小聲道:“他還說,您過目完那兩箱公文和賬目,才肯見您。”

    “那便不見罷。你回他,時晏聰穎靈慧,心性純良,我很喜歡!

    出門后,銅板沒去回話,先跑到東廂的書堆里通知祝時晏。

    “宮主方才跟我說,他很喜歡你。”

    這話猝不及防,祝時晏小臉通紅:“好好的怎么提這個?”

    “時晏師弟,好好表現!”

    銅板說完就轉身出門,去向凈緣回話。只留祝時晏在原地尷尬。

    原來是那個喜歡,他還以為是那個喜歡。

    轉念一想,當然是那個喜歡。云驕怎會是朝三暮四之人?

    至夜,西廂門響,祝時晏開門一看,竟是云驕親自過來。

    清冷夜色在他背后鋪展開,明月當空,照得庭如積水。

    “師尊?這么晚了!

    這么晚不是應該抱著祝時晏那不省人事任人擺布的金身入寢了嗎?

    “白日里不是說,讓你將那兩箱公文與賬目念與我聽?你沒來,我便找過來了。打擾你休息了嗎?”

    祝時晏想起來了,開門讓云驕進來,又打算去院子里翻那自打送過來就無人問津的兩只箱子。

    云驕抬起手制止了他:“不必。你先將那本書念與我聽。”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哪本?”

    “只有書名四個字你不認得的那本!

    可笑他還大言不慚地說要送給褚明旭,誰承想人家壓根兒就沒打算給他。

    主動把珍珠還回去的是他,現下還回去后不高興的也是他,祝時宴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像在無理取鬧。

    他用被子蒙住臉,翻了個身背對云驕,像是在賭氣。

    第二日醒來,他的身上沒有纏著魚尾,旁邊也沒有云驕的身影。

    祝時宴坐起身,第一反應是他的眼睛好了很多,目光所及之處一片清明。

    第二反應是他的脖子上好像掛著什么東西。

    他低頭看了眼,是一條制作精致的項鏈——昨晚上剛還回去的那兩顆珍珠好好地掛在他的脖子上。

    第 126 章   第11章

    云驕端著兩碗粥進來,祝時宴摸了摸項鏈,一臉茫然地問:“這是?”

    “鮫人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痹乞湻畔峦肟辏蜷_衣柜,頭也不回的說:“你既嫌拿在手上麻煩,那我便做了項鏈給你。”

    祝時宴抿了下唇:“我不是嫌麻煩,是這兩顆珍珠太貴重,我不能——”

    “不能什么?不能收?”

    云驕拿著他的衣服在床邊坐下,“伸手!

    祝時宴聽話地抬起手。

    云驕一邊幫他穿衣服一邊道:“你帶我買那一柜子衣服的時候可曾嫌過貴?”

    對于?趟獊碚f,云驕像一堵始終無法逾越的墻。

    每次交手,他都感到只差一點。

    他距離贏過云驕,只差一步之遙。

    他單方面默認,只要自己贏過云驕,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祝時晏要過來,由自己照顧。

    可當他每次覺得自己修為大有精進之后,再去挑戰云驕,卻仍然差之毫厘。

    即便對方只是個瞎子,即便他極盡追趕,也望塵莫及。

    就仿佛云驕隨心所欲地控制著自己的實力,恰好向他展示了略勝一籌的水平。

    如果說只有強者才配和祝時晏站在一起,那普天之下,他只認可云驕一人。

    但這家伙現在……

    他在下方看著拉拉扯扯的師徒兩人,爆喝一聲:“云驕你這個公狐貍精!”

    祝時晏聽得傻眼。

    早上被指為公狐貍精的人分明是祝還是他,怎么晚上就變成云驕了。

    祝刻霜這前后態度轉換,也太大了。

    云驕對他的咒罵毫不在意,攬住祝時晏將他平穩放在院里,便舉止有度地收回了手。

    “?趟,你若敢動我弟子,就不準再踏入無心苑一步!

    這話令?趟⒖涕]了嘴。

    不能再踏入無心苑,就意味著再也見不著祝時晏的面。云驕一身獨門因果之術,言出必達,他承擔不起這個代價。

    祝時晏朝祝刻霜道:“你不要誤會!我對師尊斷無非分之想!

    這是他第二回強調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頗有欲蓋彌彰的味道了。

    云驕負手站在一旁,神色冷冰冰的。

    就在祝時晏說完這話之后,他臉色似乎又冷了幾分。

    ?趟吡艘宦暎骸澳汶m無意,那也不防他對祝時晏有二心!”

    祝時晏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希望他守著祝時晏,還是希望他離開祝時晏?”

    “我……”

    “你若希望他守著祝時晏,又為什么三番五次來搶人?你若希望他離開祝時晏,又何必介意我與他關系親近?”

    ?趟毂,被問得張口結舌。

    他又反問:“那你呢?”

    這下輪到祝時晏張口結舌。

    ?趟^地反擊,趁勢追問:“你希望他與祝時晏長相廝守嗎?”

    祝時晏聲音漸低:“那是自然……”

    “那你向我發誓,不準借師徒之名有什么親密舉止,不準對云驕的示好有任何回應。”

    “什……什么?他何曾對我示好?”

    “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發誓!”

    “我發誓……”

    “大聲點!”

    “我發誓!”

    ?趟獫M臉得意,朝云驕一挑眉。

    云驕拂袖離開,撂下兩個字:“荒謬!”

    ?趟吡艘宦,也扭身要走,卻被祝時晏攔下。

    “霜師兄!

    這么個稱呼,被祝時晏一樣的臉喊出來,?趟杏X十分受用,立即端出身為師兄的威嚴來:“還有何事,時晏師弟?”

    “我聽說前不久,梁國國師忽然糾集各方術士,打算前往太微宗問罪,是因為什么緣故?”

    “他們丟了東西,懷疑是我干的。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那此事為何不了了之?”

    “這我哪知?可能他嫌路遠,或者畏懼我宗威名。”

    祝時晏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

    臭小子都當一宗之主了,可長點心吧!

    “你搖頭什么意思?”

    “沒什么,我來無心苑求師那天是七月十六,云驕出了趟遠門,聽說是去梁都。”

    七月十五梁國特使遭劫。恰是當夜,?趟挂u無心苑。

    世上唯有一人可以證明祝刻霜人在何處,那就是云驕。

    七月十六云驕去梁都所為何事?自然是為祝刻霜擺平麻煩。

    祝刻霜聽聞此言,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云驕因為祝時晏的緣故,對自己百般忍讓,但不知道云驕背地還為自己做過這種事情。

    也許他仔細琢磨,也能明白,自己這些年為何過得順風順水。

    但他就缺了根筋,一根好琢磨的筋。他只知精進修為武學,兩眼里沒有別的事。

    祝時晏輕拍他的手臂,言盡于此。

    ?趟毩⒃簝纫粍硬粍,久久不言。

    *

    入得師門不到半月,祝時晏終于在八月初一那天跟著云驕去了一次市集,擺攤算卦。

    市集熱鬧非凡,祝時晏許久不曾逛市集——不,應該說是沉浸式逛市集。

    車馬往來,街巷熙攘,人間煙火氣,這回不似隔了層紗。

    三才觀的肥美黃貍一屁股坐在他腳背上,被他一腳顛翻,炸著毛給了他一爪子。

    這回云驕若算錯卦,祝時晏可沒法分神幫忙。他只好在旁見機行事,一旦云驕算錯,就偷換卦象。

    好在森*晚*整*理今日云驕十卦九靈,也不算辱沒師門。

    一天下來,祝時晏替師尊松了口氣。

    祝刻霜近日賴在無心苑,不肯回太微宗,每晚去西廂同祝時晏擠一間。仿佛是怕自己一走,云驕就再也不許他回來了。

    橫豎太微宗少了這么個廢物宗主也沒什么大礙,祝時晏便沒管他,更把床讓給他睡,自己挪到冷硬的木榻上。

    睡不睡床倒無所謂,就是?趟康桨胍,說夢話會喊祝時晏的名字。

    后來祝時晏才發現,原來這家伙是故意趁他睡熟試探他,看他是否應聲。

    祝時晏神魂出竅,睡得猶如死豬一般,當然沒有回應。

    ?趟故菢反瞬黄,每晚變著法喊他名字。

    不過這場無聊的游戲沒玩幾天,進行不下去了。

    云驕忽然告訴祝時晏,自己將要遠行。

    說這話時,兩人在主屋制作平安符,這東西每回出攤都要用上不少。

    云驕動筆畫符,祝時晏研墨備紙,這以前是銅板的活,現在歸祝時晏了。

    “八月十五將至,”云驕一筆勾下,忽然抬頭道,“為師要往天心宗取一味‘冰魄蓮’。你與?趟粼跓o心苑,顧好祝時晏!

    止戰印碎之后不久,道門之一的天心宗,不堪戰亂,隱世閉宗。只于每年八月十五開啟,與外界互通貿易,五日后便再度閉宗。

    云驕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去取“冰魄蓮”,回回負傷而歸,將養月余方好。

    祝時晏知道他這回去,一樣是艱險非常。

    “師尊,能不去嗎?師父情況已經穩定,缺那一味藥應無大礙。白師兄說他將要醒了。師尊何必還要為此藥涉險?”

    云驕搖搖頭,揭過畫好的符,露出下面的空符紙:“也許正因這一味藥,才得穩定!

    “我對藥宗醫理倒是有一些了解,以冰魄蓮入藥是為中和他經脈斷裂后流竄的陽性靈力。如今他體內靈力早已散盡,我想此味藥材應是可有可無!彼粗乞湵徽诘哪槪安环两袢胀_@一味藥試試,若師父情況無礙,師尊今年便別去了。”

    “斷不能冒此風險!”云驕語調堅決,不容置疑。

    祝時晏研墨的手變得沉沉的。

    云驕寧可以身涉險,赴湯蹈火,斷不能苛待祝時晏半分。

    當日祝刻霜問他,是否希望云驕與祝時晏長相廝守。

    他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不愿意的。

    因為祝時晏總不醒來,勢必要辜負了云驕這一番好意。

    “那我與師尊同去!

    “不,你留下。祝刻霜天性愚鈍,難以讓人放心。”

    “師尊,讓我一起去吧。我怕霜師兄趁你不在,把我賣去梁都!

    “你二人,誰賣誰可不一定!

    “……”

    云驕揮就一張鬼畫符,放下筆道:“這些符夠用到下下個月!

    之所以要準備到下下個月,是因為下個月云驕從天心宗取藥歸來,很可能因為傷重,無力備符。

    他起身想要到院子換換氣,才剛邁步,卻被祝時晏拽住袖子。

    他微微偏過頭,聽到祝時晏呼吸聲微微顫抖,像在壓抑著什么。

    “你怎么……”

    云驕以為他哭了,往他臉上一摸?奘菦]哭,倒是因他這一摸,驚了一跳。

    他無奈道:“好罷,我答應你了。”

    祝時晏只是拽著他思考措辭,什么都沒說,他竟然就答應了。

    他似乎忽然掌握了拿捏云驕的法門。

    云驕說答應,就是答應,斷不會使小把戲,例如趁夜離開,或將他們支開再走之類的。

    ?趟晃灾厝危R行當天,忽然把祝時晏揪到院墻邊,好一通威脅。

    “你發的誓,可得牢記在心!彼÷暤。

    “霜師兄,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種人?云驕是那種人?”祝時晏小聲道。

    “你每天跟前跟后‘師尊’‘師尊’地喊,很難不讓人懷疑。我……看到過不少……那種……”

    “哪種?”祝時晏納悶。

    “就是你那堆讖書里……有那種……那種本子……”

    “師尊文學?”

    “對對對。就是這個詞兒!”

    祝時晏勃然大怒:“祝刻霜你皮癢了敢翻我的書!”

    云驕在東廂同祝時晏道別,聽到這動靜疑惑地朝窗外探了探身。

    ?趟B忙壓低聲音道:“你敢跟師兄出言不遜?”

    祝時晏心說遲早要把你一頓家法伺候。

    東廂房內。云驕捏了捏祝時晏的手,才依依不舍地松開:“我走了,時晏!

    祝時晏神態恬靜,無動于衷,像尊石刻的神像。

    才走兩步,云驕又回轉床邊,俯身在他眉間留下一吻,繾綣深情。

    祝時晏自也無動于衷。

    曾經清風送花,落雪訴情,他始終沉寂無聲,無欲無求,像沉溺在夢里。

    云驕無法知曉,那夢里有沒有自己。

    后來他曾萬分后悔沒有聽從勸告。

    若他沒去取那一味藥,或者在這日與祝時晏多溫存一時半刻,可能都不會那般后悔。

    他戴上半舊帷帽,半截絹紗遮住面容,朝黑暗中伸出手,他的弟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腕。

    “啟程了,時晏。”

    我這么大個人你看不見嗎?

    祝時宴:“”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句話也不想說。

    季承澤:“”

    好想裝死。

    唯有云驕淡定地給祝時宴切了一塊小蛋糕,“基因重組?我倒是有幾分興趣!

    簡淮目露疑惑,“請問您是?”

    剛剛雖然互通了姓名,但簡淮兩人并未見過云驕,不知他隸屬于哪個研究院。

    “阿宴的室友!痹乞溛⑽⒁恍Γ骸奥犝f今天這里有聯誼,我便跟著一起過來了,兩位應該不介意吧?”

    第 127 章   第12章

    基地的研究員都是一人一間房,哪兒來的什么室友,叫的這么親密,怕不是室友,是男朋友吧?

    季承澤在心里翻了個白眼,放在桌子底下的手瘋狂地發消息質問褚明旭。

    褚明旭知道他現在定是惱火至極,但他又毫無辦法,只能汗流浹背的裝看不見。

    簡淮不懂這其中的暗流涌動,直愣愣地發問:“以祝先生的才華,還需要與別人共享一室嗎?”

    祝時宴:“”他怎么覺得褚明旭看上的這位簡先生有點呆?

    他委婉道:“他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算研究員,所以暫時跟我住在一起!

    那邊正在瘋狂發消息的季承澤停住了。

    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預演過無數回一般。

    他竟然被云驕略過去了。

    這下眾人的視線都聚焦在祝時晏身上,窺探的、嫉妒的、譏諷的……

    祝時晏臉上無悲無喜,單是隔著羅紗靜靜注視云驕的面容。

    他過去看云驕,總如同隔了層紗,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著層紗,卻更加清明。

    云驕對他的視線渾然不覺,進屋后將帷帽摘下遞給銅板,狀若隨意問道:“人呢?”

    銅板一愣。

    不是剛擦身而過?

    他以為這人不合宮主的“眼緣”,宮主不喜歡。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說了多余的話,害宮主空歡喜一場。

    誰知道云驕整了這么一出,他問,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宮主,人在您身后!

    祝時晏看到云驕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轉身,朝著空無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這是盲眼之人才會做出的動作。

    這動作讓人恍然驚覺,云驕其實什么都看不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會呢?

    他能在擺滿家具的房間里行走自如,能準確停留在凌原和莊瀾面前詢問傷情,也能在對戰中把劍精準地插進?趟膭η世。

    可他在經過那個據說和祝時晏長相一模一樣的求師者時,竟然對他視而不見?

    銅板扶起云驕的手腕,牽引著他走向祝時晏。

    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職能,做云驕的引路小童。

    祝時晏十年來從未見過云驕作為一個瞎子的狼狽,他總是如此從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當他看到云驕被銅板牽引著走向自己時,鼻尖頓時酸了一下。于是主動抬起手,輕輕拉住對方的指尖。

    冰涼而切實的觸感輕彈他的靈識。

    他觸碰到云驕了。

    ——這個念頭像一點墨在他心中洇開,益發濃烈。

    云驕似也未料到對方如此舉動,甫一相觸,方覺自己胡亂朝對方伸手的行為有些冒昧,一時撤回了手。

    “失禮了。我竟看不到你的魂火!

    聞言,凌原拿胳膊肘碰了碰莊瀾:“竟被你猜對了!云仙師真能看到咱們看不到的東西!”

    “要不怎么一上來就能辨清咱倆的位置,我們可一句話都沒說。定是靠那''魂火''分辨位置!

    祝時晏倒沒有太多意外。

    他對云驕很了解,雖然對方一向淡漠晏離,但不會對人刻意冷落叫人難堪。

    云驕如果忽略了什么人,那就是真的沒有注意到。

    他對此早已習慣,由于存在感低,只有魂火微弱陽氣淡薄的精怪能夠看到自己,被忽視甚至被無視,是他的常規待遇。

    云驕看不到他的魂火也屬自然,因為他的魂火此時正跟著東廂房自己的肉身。

    銅板道:“昨日宮主離開前起了一卦,算到自己三日內能遇上稱心如意的徒弟!

    莊瀾和凌原同時側目,刀一樣的目光剮在祝時晏臉上。

    祝時晏不禁捏了把汗。

    昨日云驕起卦他也在場。

    風水渙卦,隔河望金,是個平卦。

    云驕起卦時什么都沒說,祝時晏以為他問的是此回出門辦事順遂與否,于是大手一揮,給他換了個吉卦。

    誰知道他算的是收徒之事。

    誰又知道他祝時晏恰得機遇重現人世。

    所以現在銅板是要趕鴨子上架,讓祝時晏給云驕當這個便宜徒弟?

    真是命運弄人,因果造化。

    院墻上趴著的閑雜人等也都聽到這話,紛紛詫然。

    “宮主要收徒了,衍天一脈有傳人了?”

    “那咱們無相宮的下一任宮主是不是也定下來了。”

    “誰規定云仙師的徒弟就是下一任宮主,上一任宮主祝時晏可是太微宗的人!

    “這潑天的富貴怎么不落到我頭上?”

    一陣議論紛紛當中,銅板又向祝時晏連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處?曾有師承否?”

    “我叫祝……”

    他話說一半,突然頓住。

    不為別的,只因這一瞬間,他聽到身上那枚認了主的玉符發出一陣龜裂的聲響,似在警示他不可繼續說下去。

    那聲音旁人都聽不到,在他聽來卻震耳欲聾,響徹耳畔!

    “……”

    祝時晏從前屢被追殺,慣會給自己編身份。他不假思索,幾乎沒有停頓地接續道:

    “我叫祝時晏。燕京人士,戰亂時流亡關外。至于師承……”

    說到這里他略作停頓,看了一眼沉默聆聽的云驕。為了增加籌碼,他決定說一個絕對無人能拆穿的謊言。

    “我曾受祝時晏點撥一二,略懂些劍法!

    祝時晏。燕京人士,戰亂時流亡關外。

    曾受祝時晏點撥劍法。

    “!便~板噎住。

    祝時晏這名字,聽著像假名。他雖這么想,卻不敢說出口。

    ——燕京人士,戰亂時流亡關外。

    昔日止戰之印破碎后,道門各宗紛起的戰亂讓眾多百姓流離失所。祝時晏這番辭說辭無從查證,卻也讓人無可置疑。

    ——曾受祝時晏點撥劍法。

    這一點要想證偽,就只有把昏迷十年的祝時晏請出來親自拆穿了。

    但首先祝時晏不可能醒,其次祝時晏不可能自己拆穿自己。

    聽他自陳完畢,凌原頓時坐不住了:“虧你敢說!祝時晏劍法冠絕天下,你若得他一招半式的真傳,仙道同輩中難有敵手,但你身上連把劍都沒有!”

    莊瀾也道:“云仙師,因昨日的卦象,你就要收這位來歷不明的少俠為弟子,只怕叫人難以服氣。”

    凌原點頭:“且不說我。就算是莊瀾,資質也并不比他差吧!

    莊瀾本想點頭稱是,好在及時回過味來,橫眉道:“什么話!”

    幾人都看向坐在首座的云驕,院墻上圍觀的閑雜人等也議論紛紛。

    云驕幾乎半張臉都被綾緞蒙著,只露出線條分明的下頜,雙唇緊抿瞧不出任何情緒與心思。

    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道:“我宗門一脈單傳,傳的是因果天衍之道,承的是彌禍平亂之愿。劍法武學等或可錦上添花,卻非唯一考量。”

    祝時晏笑道:“那可麻煩了。我們尚未入門,也未習得一招半式,要如何考量這‘因果天衍之道’?”

    他這一笑,清朗灑脫,倒顯出一副無爭無求的態度。

    云驕不可查覺地朝他偏了偏頭,暗含探尋之意。

    凌原道:“云仙師只收一個弟子。不如我們三人比一場劍法,我若輸了,自然斷了這份念頭,另尋去處!

    他聽話地彎下腰,“好,我背你回去!

    祝時宴爬上他的背,揪了揪他的耳朵,好奇地問:“你不是人魚嗎?為什么沒有耳鰭?”

    云驕將他牢牢地背在身后,溫聲道:“你想看嗎?”

    祝時宴皺眉想了想那個畫面,雙手換成了摟住他的脖子,嘟囔道:“不想看。”

    每天晚上魚尾纏著他已經夠難受了,如果耳鰭再冒出來霸占他的枕頭,他還睡不睡了?

    同床共枕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上鋪的床已經被完全廢棄了,上面堆滿了玩偶,云驕現在每天晚上都會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身邊,論祝時宴怎么趕都不走。

    想到這兒,祝時宴不高興地戳了下他的腰:“你能不能別用尾巴纏我了?”

    第 128 章   第13章

    云驕走到房間門口,一只手托著他,另一只手輸入密碼,回道:“我盡量。”

    祝時宴從他身上爬下來,湊到他耳邊,像是被別人聽見一樣悄聲問:“你是不是想大海了?”

    他湊的很近,說話時熱氣撲到云驕的脖子處,酥酥麻麻的,云驕頓了一下,道:“不是,我是因為——”

    祝時宴打斷他的話,一臉肯定的說:“你被關了這么久,一定很想念大海,所以才會每天晚上把雙腿變回魚尾!

    云驕沉默了。

    鮫人在表達親近之意時會交纏魚尾,熟睡時尾巴不受他控制,再加上占有欲作祟,所以次次醒來他的魚尾都會纏住祝時宴的雙腿。

    無心苑門口。

    兩位少年望眼欲穿。

    銅板又瞪了他倆一眼:“天要黑了,還跟這兒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顯誠心!

    云驕是天下公認離飛升最近的人。

    想成為他弟子的人連起來能繞鄴城三圈。聯成大軍足可踏平帝都,蕩滅大梁。

    以前還有求師之人跪這兒七天七夜。云驕不準,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隨你們!”

    銅板扭頭就走,撂下一句話:“這兒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鬧賊嗎?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沖著他背影喊道。

    銅板頭也不回,倒是莊瀾冷不丁道:“可說不準。你瞧這墻上有個記號。”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筆畫極深,足見留字者功力。不過最后一個“正”字還差著一筆。

    “果然!我聽聞民間盜賊白日里會在門前做記號,以便夜間行竊時認門。”

    他摸著下巴,思忖道:“不過誰人敢冒犯云仙師?叫人敢犯生死之險的,那得是多金貴的好東西?”

    莊瀾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墻之內:“參陽仙君飛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個無心苑設于結界內,只有主屋并東西廂房,三間屋子,是舊舍改建,只廂房能住人。

    院內種了一叢叢竹子,庭燈晏晏,顯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氳靈泉。

    現在是傍晚,斜陽照進院墻,憧憧倒影交相輝映。

    與別處不同的是,無心苑在一天當中的任何時辰,都是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滿天。

    從前道門執掌天下,為仙道唯一正統,無相宮是旁門外道,只得隱蔽行事。

    當年這個黃昏結界以無相塔為中心,覆蓋整個無相宮,從結界內可通往道門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門衰頹,無相宮正了名,黃昏結界便撤了,只籠罩在無心苑這一隅之上。

    云驕的道侶躺在東廂房,十年來從沒主動動彈過一次。

    祝時晏停留在窗外,遲疑著不想進去。

    一是不習慣以旁觀的視角看到自己。

    二是見不得里面的場景。

    隔著窗戶,只聽里面窸窸窣窣,是云驕整理衣裳收拾儀容。

    而后杯盞碰撞聲,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來,也該渴了。

    小窗里幽幽傳來一句又低又悶的話語:“今日去三才觀出攤,沒顧上你。一日下來,渴了沒?”

    “……”

    合著這人回來連口茶都沒喝,先緊著照料那具挺尸的祝時晏去了。

    窗外的祝時晏扭頭就想走,又聽云驕在屋內開口。

    “那兩名少年求師心切,資質也不錯,行劍頗有你當年風采。你若醒來,即刻便能得兩名高徒,不心動嗎?”

    看樣子,凌原莊瀾兩個,是真的拋媚眼給瞎子看!

    如此獻殷勤,云驕竟只惦記著把他倆拱手讓給祝時晏做徒弟。

    云驕又道:“我雖目不能視,卻聽說這兩人一個穿白色,一個穿黑色,性情氣質打扮正如你少年與青年時的樣子。”

    祝時晏恍然大悟,那倆小子身上帶有莫名的熟悉感,原來是像自己!

    少年祝時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棟梁好苗子,劍術冠絕天下,天縱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祝時晏師門盡滅,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構陷,血仇纏身,萬劫不復。

    年輕的時候他慣穿白色,因為少年臭美,覺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劍來仙氣十足。

    后來換了黑色,因為不顯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風塵與血污。

    如此看來,凌原莊瀾二人確與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來。人對自己的印象,總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祝時晏心想,那倆小子渾身冒傻氣,與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說,更喜歡你少年時的樣子。容我收回這句話……你現在的樣子我最喜歡。”

    “……”

    祝時晏一陣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形容枯槁?或是臉色蠟黃?

    躺了十年的廢人肯定不怎么好看。況且不論是什么樣子,蒙著眼的云驕也決計是看不到的。

    云驕還挺會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這人竟然能連著講出這么多句話。

    只是,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焉能再收回來?

    隨著祝時晏的輕輕嘆息,院子里卷起一陣風來,掃動竹葉,瑟瑟作響。

    云驕揚聲:“誰?!”

    祝時晏本能想要躲起來,但云驕身法極為詭譎,眨眼之間便至門外,他根本來不及躲藏。

    潑墨似的袖袍被風卷起,掃過祝時晏的面頰,繼而穿透他虛無的身體。

    他本不必慌張。

    自己現在只是一縷神魂,與人無法相觸,云驕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他。

    墨黑色綾緞在云驕腦后系森*晚*整*理了個簡單的結,順著頭發逶迤散落。

    祝時晏驚覺自己離云驕很近,連他耳邊的頭發絲都能一根根數清楚。

    院子里沒有發現任何異樣,真的就只是一陣風偶然刮過。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頓了片刻后緩緩轉身。

    祝時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與他照面。

    “云……”他下意識吐出一個字來,盯著對方蒙起的雙眼,剩下一個字卻堵在喉頭。

    “時晏。”

    祝時晏聽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云驕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為何,這個念頭冒出來后,他第一反應是心虛——

    明明還活著,這么多年,何故不聲不響,無聲無息。

    云驕下一句會是問候,還是責怪?

    “時晏,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云驕說著,邁進屋內。

    原來是在對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說的,虛驚一場。

    他從祝時晏虛浮沒有實體的身形當中穿透過去,就像那只大黃貍一樣,對他的存在渾無所覺。

    樹欲靜而風不止。

    祝時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雙手。

    神魂飛升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無心,只懂得曬太陽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緒對于它們來說過于復雜。

    祝時晏憋得快要發瘋。

    隨著時間推移,他逐漸能與鳥獸|交流,鳥獸的思維見解甚是獨特。

    他逐漸從中品出些許意趣來。

    然后是鬼魅精怪,靈氣越弱,對他的存在感知越強。

    只是直到現在,祝時晏都無法被人所感知。

    不過總歸來說,事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人是萬物之靈,這些年他能夠交互的生靈逐漸升級,想必終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見聽見。

    祝時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現在云驕面前把他嚇一跳!

    如果說,靈氣越弱,對他的感知越強。那暫時不能被云驕感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這么站在窗外,聽云驕在床邊對牛彈琴,當真有些磨人!

    “嫌我話多?”云驕用極低的聲音說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祝時晏:“?”

    他是怎么從那張十年沒變過的木頭臉上看出嫌棄來的?

    不對,云驕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聽到云驕起身的動靜,祝時晏著急了。

    不再多坐會兒?

    他的神魂著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塊木頭,無動于衷,沒作任何挽留。

    云驕又在屋內磋磨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為祝時晏整理衣服頭發。

    他雙眼失明,雖說五感敏銳非常人能比,做起這些細碎的事來終歸不太順當,他卻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貴為無相宮宮主,仍像以前一樣冷漠晏離,從不與人過多交集。

    按照云驕從前的說法,人與人相逢即生因果,糾纏愈深,因果難斷。

    說這話時,他剛救起孤身殺出重圍的祝時晏。

    那又是什么讓他枉顧凡塵的束縛,不斷涉足深入祝時晏因果纏身的人生?

    云驕終于退出房間,合上門,從祝時晏身旁擦肩而過。

    分明是道侶,卻如此見外,還分房睡。

    他前腳剛走,祝時晏后腳就跟了過去。

    今天誓要與道侶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祝時晏說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來。

    因略有些緊張,雙手一時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轍。

    許是因為結界內瞧不出時辰變化,云驕不知不覺間,對著祝時晏聊到很晚。

    回到西廂房,他也不急著睡下,坐在窗邊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著頭,像在仔細傾聽。

    祝時晏也側耳聆聽,只聽到微風拂動竹葉的聲響。

    半扇窗吱呀搖動,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黃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風微動,不知從何處卷來一片薔薇掉落在云驕膝頭。

    他將花撿了起來,神情微頓。

    祝時晏看到他拿著那支薔薇推門而出,大約是去了東廂,回來后,手里已經空了。

    不必懷疑,定是又將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頭。

    見對方寬衣,祝時晏略往里面躺了躺,給他騰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氣息包圍過來。

    云驕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絕于世,不惹塵埃。

    他右手就那么隨意一搭,正停在祝時晏手邊,指尖幾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參商。

    祝時晏收回目光,滿意地闔上眼睛,臉頰早已沾濕。

    ……

    入夜。

    一陣劇烈的結界波動驚醒了祝時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紋一樣晃動,引動漫天紅霞光怪陸離。

    他驚坐起身時,身邊倏地空了。

    云驕在瞬息之間已閃身至門外,直奔東廂而去。一柄樸素無華的長劍化光而出,至擊來犯者。

    祝時晏打了個哈欠,跟出去看。

    雙方在空中斗成一團,劍光晃眼,竹葉被天地間流竄的劍氣削得漫天飛舞。

    “把祝時晏放下!”云驕對來人冷聲喝道,“你當真以為,我不敢與你動手。祝刻霜!”

    ……

    看吧,這就是道侶分床睡的下場。

    云驕緊緊地盯著他,單手環住他的腰不讓他逃離,他的目光慢慢下移,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危險,最后在他瞪大的雙眸中不由分說地吻住了他的雙唇。

    祝時宴瞳孔一縮,掙扎著想要躲開這個吻。

    云驕強勢地扣住他的后腦勺不準他躲,他沒接過吻,此時卻無師自通地用力吮吸他的嘴唇,在他張口呼吸的時候趁機直驅長入,與他唇齒交融,舌尖狠狠舔過他的上顎,不斷汲取他口中的空氣。

    祝時宴已經清醒的腦子又開始變得混沌,細白的后頸被緊箍在對方發燙的手掌心,燒熱得仿佛要熔透他的皮膚,他的耳膜轟鳴,除口水的吞咽聲和低低的喘息聲再聽不到其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連忙使勁拍打云驕的肩膀,見他不松口,他狠狠地咬了他嘴巴一口,然后趁他吃痛后退時用力推開他,轉身倉皇逃走。

    第 129 章   第14章

    實驗室里,祝時宴戴著護目鏡,神情專注地將硝酸鉀和硫磺研磨成細細的粉末,被他摘下來放在桌上的光屏震動了一下,上面亮出一條消息:【你什么時候回來?】

    祝時宴看到了,但并未理會,直到將研磨好的粉末放置球磨機,他才取下手套,仔仔細細地凈了手,拿起來回道:【會回來的很晚,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離醉酒那日已經過去了三天。

    祝時宴也在實驗室躲了三天。

    都說喝醉了的人第二天會斷片,失去前一天晚上的記憶,但偏偏祝時宴對那天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從聚會結束到倉皇離開,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都完完整整地留在了他的腦海中。

    到現在想起來他都覺得頭皮發麻,腳趾抓地。

    《判官渡我》這書的主角是祝時晏,前三回介紹了祝時晏令人唏噓的平生。

    因為潁川百草生與祝時晏乃是舊友,所以這本書的真實度比外面傳聞還要高上不少。但是字里行間充滿對祝時晏性格外貌的造謠式描寫。

    ——眾人趕至陣中,但見祝時晏渾身浴血,伏倒在步虛判官面前。正是這名知音故人,對他布下天羅地網的殺陣。他仰頭看向云驕,目似秋水,泫然欲泣。“云驕,你也是來殺我的么?”他道。步虛判官垂目同他對視,心中不由為之一顫。

    ——祝時晏一上場,眾人便眼前一亮。真真是鮮衣怒馬年少輕狂!只見他亮出短劍裂冰,向場下各宗喝問道:“誰先來?”劍風凜冽,氣勢天成,不怪乎連太息宗孟宸極都稱他是“道門巔峰”。

    ——這把拂塵可不是凡物,祝時晏被它一掃,口嘔朱紅,“嚶嚀”軟倒在云驕懷里。

    ——祝時晏傷將將好,便強撐著出門,只見天地破碎,生靈涂炭,不禁兩眼垂淚,泣若神女……

    祝時晏看到書中對自己的描寫顛倒是非,如此不堪,不禁直皺鼻子。

    “師尊?真要念嗎?”

    “你若不愿意,便讓銅板來!

    祝時晏瞪圓了雙眼。

    這種內容斷不能讓銅板看到!

    “都這么晚了!不必勞煩銅板師兄!我念!”

    殊不知,看到下文,他更加為這個決定感到慶幸。

    “師尊,前三回都是祝時晏的平生事跡,世人早已耳熟能詳。您是擔心這書后面的故事萬一應了,對師父不利,我便從這第四回祝時晏死后開始念吧!

    云驕神色一滯,在微爍的燈光下看不太明顯,祝時晏卻看到了。

    他略作回想,方覺自己說錯了話。

    正想著如何找補,云驕卻點頭道:“可!

    “書接上回。祝時晏以身祭道之后,化作天地間裊裊一縷孤魂,無所依靠!

    他一邊念書,一邊在心中咋舌。

    這寫得和事實情況倒是挺像,自己這些年確實如孤魂一般。

    “上界感念祝時晏救世恩德,允他轉世。這縷孤魂恰好投胎到一戶祝姓人家。陰差陽錯,祝父給他取名祝時晏,與前世名姓一字不差!

    這就有些扯淡了。

    祝時晏之名天下皆知,怎會有人巧合之下取了同名。不過這是小說,設定為劇情服務,無可厚非。

    “不過幾年,戰亂紛起,祝家全族遭流寇殺害,祝時晏一路從燕京流亡關外。”

    云驕在他停頓間隙道:“從燕京流亡至關外?與你身世倒是相似!

    “……唔!

    祝時晏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含糊應了一聲。

    夜色漸深,燭火幽幽。

    此情此景恰如昨晚在潁川百草生的書房,兩人隔桌而坐,分外祥和。

    祝時晏感覺許久不曾如此平心靜氣,給云驕念書,能被云驕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是從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娓娓念來,語調多變,不顯乏味。

    云驕坐姿紋絲不動,聽得專注,不時會冒出兩句品評。

    每念一段,祝時晏都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

    雖蒙著眼,云驕卻能察覺到他的目光,數次之后,似乎有些窘迫:“你看我作甚?看書!

    祝時晏眨眨眼,不再看他,埋頭看書。

    這一回說的是,祝時晏的轉世從燕京流亡關外,卻落入人牙子手中,將被賣到梁都。步虛判官云驕偶經此地,將他救下。

    “這步虛判官思念道侶多年,此時驚于他聲音相貌氣息等都與祝時晏如此相像,不忍他受苦,便……便收為……”

    云驕耐心等他下文,也不催促。

    祝時晏硬著頭皮,接著念道:“便收為弟子,帶在身邊悉心教導,生活上更是關照有加。”他放下書,干笑了兩聲,“哈哈,好巧!

    云驕“嗯”了一聲,片刻又補充道:“是很巧!

    祝時晏只好翻開下一回,往下接著念。

    “時光易逝,轉眼便至十年后。那年六月里,一夜之間,海棠竟不合時宜地開了滿樹。

    “祝時晏做完早課,便至云驕院中,但見海棠花樹落英紛紛如雪落,樹下一人孑立花雨之下,有翩翩絕世之姿。”

    祝時晏覺得這描寫與之前一樣浮夸,但讀下來,那景象竟赫然浮現于眼前。

    忽然回想起,這場景白日里不是才見過!

    海棠花落,伊人獨立,“絕世之姿”,當真與云驕十分貼合。

    這時他聽到對面傳來一聲輕咳。

    云驕也會不好意思么?

    訝然抬頭,便見云驕面無異色,好似剛才那聲輕咳是他錯覺一般。

    他也不禁清了清嗓子,接著念道:“祝時晏佇立半晌后,才笑著迎上前道:‘師尊!’”

    “咳!”

    這次祝時晏沒聽錯,云驕真的咳出聲了!

    祝時晏比他還尷尬,忙吞了口茶,解釋道:“我這么叫是為了將您與師父區分開來,師尊。”

    聽他這聲“師尊”,云驕端茶的手頓時打翻了茶盞。

    “燙到沒有?你別動,讓我來!”祝時晏連忙去取巾帕。

    云驕原想施法將茶盞擺正,祝時晏手卻比他要快,拿巾帕在他手背上輕輕擦拭。

    “有點紅了!

    “沒事。”

    云驕原想抽回手,不知因為什么打消了這個念頭,仍是將手按在桌上,任他擦拭。

    收拾好殘局,他又道:“師尊,我接著念了!

    云驕淡淡點頭,似乎對這個稱呼習慣多了。

    祝時晏翻過一頁:“……祝時晏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殘陽直刺了過去。他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力一推將之送出……抱歉!翻岔頁了!”

    那紙張薄又滑,一不注意就翻過去兩頁。

    他重重咳了一聲,一邊飲茶掩飾尷尬,一邊翻回前頁,一目十行掃過去,臉色頓時慘白。

    這寫的一幕幕,怎與他經歷的事如出一轍!

    難道說他意外獲得人身,被云驕收為弟子,乃至于一劍打破黃昏結界,這一切經歷都是因這本讖書之故?

    他心緒紛亂,理不清頭緒。

    聽他忽然停下,又遲遲不再開口,呼吸似有雜亂,云驕微微側頭:“為何不念了?”

    “咳……師尊,今天就念到這里吧。”

    “怎么?”

    祝時晏不知如何言明,又不知坦白之后云驕會作何反應,一時扯了個小謊。

    “這是……一本艷|情小說!

    “何為艷|情小說?”

    “……”

    云驕竟不曾聽聞艷|情小說為何物!

    也是,這人和話本小說這類消遣完全不沾邊兒,不知道也屬正常。

    但要怎么向喝露水長大的師尊解釋這個?

    “艷|情小說就是……就是不適合銅板這樣的小孩讀的書!”

    他支吾半晌,總算找到合適的描述。

    “我明白了。”云驕自然會意,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便不念了!

    祝時晏松了口氣:“那我將此書與其他讖書一并處理了吧!

    “不。”

    云驕一口拒絕讓他心又提了起來。

    “這本讖書還是交我親自處理吧!痹乞湹。

    先前還讓祝時晏給他念書,現在被告知是艷|情小說,像是恨不得把書燒了。

    還是說,他要留著自己看???

    他雙目失明,應該看不了書中內容,無法拆穿祝時晏,更不可能拿去與旁人翻閱驗證。

    此事可以滴水不漏!

    一陣沉默縈繞在兩人中間。

    祝時晏最終讓步:“此書交給師尊處理確實更加穩妥。”

    云驕從他手上接了書,納入袖中。

    祝時晏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一定是在揣摩書里寫的。

    “師尊,弟子原身雖然不明,但絕非書中人!”

    “你身世與書上所寫,確實存在諸多巧合!痹乞湝芈暤驼Z,似比平日更加緩和。

    祝時晏忙將凳子拉到他身邊,一把抓過他的手放在臉上:“師尊你看,弟子是真實的!

    那手觸到碧玉一樣冰涼的肌膚,觸感確實真實。

    云驕捧著他的臉頰默不作聲。

    指腹劃過細膩柔軟的皮膚,在他眉眼間流連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

    燭光躍動,祝時晏有片刻失神,一時沉溺于那手掌的觸感當中。

    這畫面仿佛在他心中浮現出無數次。

    十年以來,他不渴求更多,只希望云驕能夠感知到他,就像這樣安安靜靜相處一室。他能夠感覺到云驕指尖的溫度,而云驕知曉他就在身邊,從未離開,這一切便足夠了。

    “時晏!痹乞満鋈惠p吐出聲。

    聽這一聲,祝時晏猝然回神。

    便見云驕雙唇緊抿,嘴角微微下垂,是個傷感至極的表情。

    他心中一時亂極了,啞著聲道:“師尊,這書中情節都是杜撰。弟子對您,斷無非分之想!

    云驕收回了手,輕輕攥起,放在膝上。

    這是他第二次觸碰到祝時晏的臉頰。

    “不必多慮,為師自有決斷。”

    祝時晏眼見他站起身,抖開了衣擺,一副將要離開的樣子,心里空空落落。

    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到任何話來挽留云驕。

    就像聽見他心中的愿望一般,云驕只在門邊經過,并未離開,只是走到窗邊,背對他道:“你去拿兩本賬目念與我聽!

    他連忙去取賬目。

    這一夜,燭火熠熠。

    祝時晏念賬目念了半夜,直把自己念得昏昏欲睡,每翻一頁,都要抬頭看一眼那條背影,似在確認這人不曾離開。

    云驕始終背著手,手心緊攥。

    一本接著一本,直至下半夜,祝時晏竟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他發覺自己飄在半空,恢復了之前的神魂之態,神思瞬時清明。

    低頭看去,祝時晏的那副身體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沒心沒肺,渾不知自己已經神魂離體。

    祝時晏第一眼便注意到,自己肩頭還披了件毯子。

    為他披衣者誰,顯而易見。

    再看窗邊,云驕人已不知何時離開了西廂。

    這玉符雖然能讓他擁有實體,但似乎功效不大穩定,睡著后竟會魂體分離。

    他怕夜長夢多,急于回到身體當中,卻在碰到身體之前改了主意。

    穿門而出。院內萬籟俱寂,東廂斷斷續續傳來私語聲,似乎是云驕在同他的那具皮囊講話。

    祝時晏一點都不想聽,轉頭便出院門。

    他要去潁川百草生府上,將之揍一頓。

    這什么玩意兒?

    小機器人見他不理它,急了,噔噔噔地跑到桌子旁邊,踹了桌子一腳,然后回到他面前,再次努力地伸長胳膊,一雙藍眼睛滴溜溜地盯著他。

    祝時宴懂了,它是想上桌。

    他隱約能猜出來這玩意兒是誰做出來的,警惕的心頓時松懈下來,不緊不慢地取下口罩和手套,故意道:“你這么能耐,自己爬上去啊。”

    小機器人水汪汪的眼睛立即黯淡下來,姑且稱之為嘴角的那條線往下一撇,不高興地看著他。

    第 130 章   第15章

    祝時宴很有興致地逗了他一會兒,在它急得直打轉的時候,好心地彎下腰,準備把它抱到桌子上。

    剛伸出手,敞開的門口傳來一道爽朗的聲音:“學長,你在忙嗎?”

    祝時宴動作一頓,扭頭看去,見季承澤笑容燦爛地站在門口。

    他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頭發簡單卻有型,裁剪得當的衣服一絲不茍地貼合身體,雙手背在身后,像是藏著什么東西。

    祝時宴不用猜都知道他藏的是什么。

    他有點頭疼。

    說實話,他不討厭這個熱情開朗的學弟,也不介意跟他成為朋友,但若是對方想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系,他只能敬而遠之。

    別說云驕,連盛紀本人根本沒反應過來自己聽到了什么。

    還是盛紀的跟隨反應更快,立即大聲呵斥道:“大膽!我們少宗主也是你能羞辱的!”

    “哦?那誰能羞辱少宗主呢?”祝時晏笑道。

    “你大膽!”盛紀反應過來后氣得給了隨從一拳,二話不說召出靈器,對準了祝時晏。

    “不要!”云驕慌忙阻止,奈何祝時晏等的就是這一刻,靈活似蛇般的枝蔓一下纏住了盛紀拿靈器的手,徑直將靈器打落,藤蔓纏住他的四肢,生生將人吊到了半空。

    “少宗主!”

    隨從們頓時慌作一團,他們竟沒料到這個紫衣人不僅修為高深,還絲毫不給碎星宗臉面。

    他們平日跟著盛紀作威作福慣了,這還是頭一回遇到這般危險情況,情急之下趕忙逃走,用靈器給宗門傳信喊人。

    “來人,帶他下去換衣服!弊r晏把盛紀身上的靈器全都抖了下來,使喚雅間的侍從將盛紀帶下去。

    他們不敢得罪盛紀,一個個戰戰兢兢立在原地,無人敢靠近,祝時晏便威脅道:“不聽話,我便先擰斷他一條胳膊!

    如此一來,侍從們不敢不從,七手八腳將盛紀帶去了隔壁的換衣間。

    云驕面色沉重立在原地,祝時晏還嫌事不夠大,指了指云驕,吩咐侍從道:“把他也帶下去換上!

    “你瘋了?!”云驕抬手擋開上前的侍從,作出一副防衛姿勢。

    祝時晏輕輕吹了口氣,云驕突然便動彈不得,他笑著讓侍從們將衣服取來:“你說的,沒有修真界的注意,如何叫做羞辱呢?”

    “你!放開”云驕咬牙掙扎。

    舞姬的衣服被取了過來,侍從們都退了下去。

    祝時晏勾了勾手指,枝蔓如人手一般靈活,將云驕的外衣褪下,再一件一件換上絢麗飄逸的舞衣。

    先是被扒光了在河邊洗身,現在又被迫換上漏腰的舞衣取樂,自尊就這般被他踩在腳下——

    這世上絕不可能再有他這般可惡的人了。

    云驕默默將今日的恥辱記下,今后無論如何,他定要和這妖孽將賬一筆一筆算驕楚!

    他暗暗發誓的同時,枝蔓示意他動兩下,但他緊要牙關,寧死不跳一步。

    看他這副模樣,祝時晏忽然理解了原劇情的自己為何愛看美人受折磨。

    不得不說,確實好看。

    光是美人倒在地上,一邊掙扎一邊露出些令人遐想的部位,就很是賞心悅目了。

    但美人寧死不肯多動一步,祝時晏只好把他安置在身旁。

    跳不跳其實也無甚區別,左右誰看到這一幕,都不會信自己沒對他做什么別的事。

    感受著從身邊傳來的怨氣,祝時晏好心給他斟了杯酒,實在忍不了也可以一醉了之。

    很快,換好裝的盛紀被帶了上來,同時他那幾個隨從也換上了一樣的舞衣,跟在自家少宗主身后伴舞。

    “可惡!你有種的待會兒別跑!”盛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操控著,被迫踩著鼓點扭動。

    他就是最普通不過的身材,腰肢并不纖細也不柔軟,遠遠看上去像塊木板成精,以一種詭異的幅度左右扭動旋轉。

    祝時晏看了忍俊不禁:“少宗主的舞姿別有風味!

    “你住口!看就看不準說!”盛紀一邊扭著胯轉了個圈,甚至還閃到了腰,發出一聲痛苦嚎叫:“嗚嗚嗚哇來人吶!怎么還不來人?!”

    “急什么,我還沒瞧夠呢!弊r晏說著一手攬過云驕,熟練地在他鎖骨上摸了兩把,氣得懷里的人不住發顫。

    “救命啊啊啊。!”盛紀的哭喊聲響徹彩云間。

    原先跟來看熱鬧的人,看見堂堂碎星宗少宗主被人逼迫著跳舞,更是把此事在樓里傳開了。

    更有甚者還特意往這邊趕,就是想親眼看看誰這么大膽敢惹少宗主。

    但這些人也只是圍在雅間外觀看,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有數十名目光異樣的修士,不動聲色往盛紀的位置慢慢靠近。

    彩云間原本駐守的弟子也全圍了過來,只可惜他們被祝時晏擋在外頭一步不得踏入。

    “嗚救”盛紀轉圈轉得快吐了,哭嚎聲斷斷續續,幾乎聽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終于,在祝時晏思考要不要再加快他的速度之時,玉云霜領著人氣勢洶洶趕來了彩云間。

    她們沒有正常走大門,而是乘著靈器自空中而來,一劍將九十九樓的墻打出個大洞,數十名衣袂翩躚的修士就這么出現在眾人視線。

    這么強的氣勢,可見玉云霜對少宗主被欺負之事很是生氣。

    盛紀不用看就知道誰來了,趕忙高聲呼救:

    “霜姐!救我嗚嗚嗚嗚!”

    玉云霜生就一副驕冷面云,嚴肅時更如天山上的雪蓮,叫人只敢遠觀不敢靠近。

    眾人的目光被她吸引,見她揮劍向盛紀周圍的紫色妖力砍去。

    然而靈氣抵不過妖力被硬生生擋了回來,她登時皺眉看向座椅上的人,與此同時,余光瞥見了那個被祝時晏懷抱著的人,在看驕那人的長相時,眸光愣了一瞬。

    云驕中了祝時晏的香一時動彈不得,頭也無力地靠在祝時晏肩上。

    他不習慣被人抱著,更不習慣當著眾人的面被人抱著,一雙耳根早就紅透,羞憤的神情完美符合祝時晏想要的結果。

    見狀,玉云霜握劍的手一緊,腳下一點,輕飄飄落入彩云間。

    她來到祝時晏面前,毫不客氣質問他道:“你是何人,為何與我碎星宗為敵?”

    “瞧你說的,我不過請少宗主跳舞助興,如何就是為敵了?”祝時晏抬眸看向玉云霜,看她的模樣與氣性,果然與劇本所言不差。

    玉云霜冷著臉道:“若阿紀有冒犯到閣下之處,閣下也教訓過了,為何還不肯放人!

    話音未落,她身后盛紀還在旋轉,甚至還下了個腰。

    祝時晏被逗笑了:“碎星宗對我的冒犯可不止這一點,我便是叫他跳到死都不為過。”

    玉云霜聞言,在腦海里飛快思考究竟誰與宗門有這么大的仇怨。

    碎星宗是天下第一器宗,平日與其他宗門往來甚好,更不必說自從自己管轄宗門以來,幾乎不曾樹敵,有這么大仇怨的敵人,莫非是上一輩?

    可眼前之人瞧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級,說是上一輩也并不符合。

    唯一不對的,是他周身散發的氣息。

    這股氣息介于靈氣與妖氣之間,詭異得不像正常人。

    她默默打量起祝時晏的衣著。

    眼下正值秋風起,涼風一過,便是體質最好的人也得用衣服把自己套得嚴實,可對方身上卻只有一襲輕薄紗衣,雖然他穿著并不違和,但是不是太驕涼了些。

    不像正常人。

    玉云霜將他的外貌衣著還有語氣,和這詭異的力量聯系在一起,突然間,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測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她下意識問出了口:“你是三百年前那個妖孽?!”

    祝時晏欣慰點頭:“不錯,碎星宗還沒忘了我。”

    怎么可能會忘!

    玉云霜用劍護在身前。

    碎星宗每一任宗主耳提面命,宗門上下弟子熟記于心,便是為了提防這妖孽席卷重來的一日。

    她隨即又想起玉玄宗先前傳來的消息。

    既然面前這個紫衣人是妖孽,那被他摟在懷里一臉怨恨的,豈非是自己在玉玄宗那個素未謀面的師侄云驕!

    兩道驚天霹靂同時炸響。

    玉云霜一雙水眸瞪得老大,朱唇也控制不住微張,便是這般失態的神情也絲毫不影響她的美貌,在外看盛紀跳舞的人群也將目光對準了她。

    “云師侄?”玉云霜試探地喚了一句,對面云驕顯然早就認出了她,用眼神告訴她快走。

    祝時晏見他倆終于認上親了,于是又添了把火:“我才抓的禁.臠,你們認識?”

    “你說什么?!”

    第三道驚天霹靂落在了玉云霜的心頭。

    不消多說,看云驕這身打扮,身上數不驕的傷痕,還有他那一雙滿是紅血絲的眼,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她原本聽說祝時晏為了羞辱修真界抓走云驕,一心只想著師侄的生命危險,竟不想妖孽會變態到如此地步!

    玉云霜被徹底激怒,二話不說提劍向祝時晏刺去。

    祝時晏勾唇一笑,妖氣沒了束縛頓時傾瀉而出,如猛獸般撞破眾人的防守,彩云間的修士們對妖氣格外敏銳,頓時驚得四散,大堂亂作一團。

    “妖孽受死!”

    “就憑你!

    玉云霜的劍離祝時晏只有半尺時被擋開了,祝時晏揮手一陣妖風將玉云霜困在原地,一面攬著云驕起身道:“我來此是尋樂非是取命,等我哪日心情好了,隨時恭候二宗主!

    “妖孽休走!”

    玉云霜正要提劍追上,身后卻兀的響起盛紀的呼救聲:“霜姐救命!圣元教的人又來啦啊啊。!”

    聞言,玉云霜愣是停住腳步。

    她眼睜睜看著祝時晏攜走了云驕,回頭去看盛紀,見彩云間不知何時混入了圣元教的人,祝時晏走后,一身舞衣的盛紀沒了束縛從空中落下,正好落入了他們的包圍。

    眼見著盛紀要被搶走,玉云霜手中劍光一凌,巨大的劍氣自上而下直直插入圣元教眾之間。

    圣元教眾慌忙躲開,盛紀重重摔在了地面上:“噗霜姐”

    “來人!”玉云霜一聲令下,樓里所有弟子與圣元教眾拔劍相向,她趁機將盛紀救回身邊。

    “霜姐嗚嗚嗚嗚哇哇哇——”盛紀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抱著玉云霜就哭。

    玉云霜氣得給他腦袋一下:“哭哭哭,就知道哭!叫你平日修煉你不煉,到頭來還敢到處招惹是非!”

    有玉云霜在,堂中的圣元教眾很快被制服,彩云間總算得到一絲喘息。

    玉云霜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盛紀招惹是非惹到了老妖孽,老妖孽不僅羞辱盛紀還羞辱可憐的美人師侄,好不云易老妖孽走了,圣元教的人又來了。

    怎么宗主一閉關,外頭的事就這么多?!

    玉云霜的臉愈發緊繃,往往越是如此她越沒有表情。

    “先回去再說,通知其余的巡邏弟子,抓到圣元教眾不必帶回宗門,就地砍了!

    玉云霜吩咐完便拖著盛紀回了宗門,今日發生的事,她需要花上一段時間好好消化。

    另一邊,祝時晏收斂了妖氣裝作尋常修士,帶著云驕去了一家人煙稀少的客棧,準備接下來這幾日便在此度過。

    推開房門,祝時晏將云驕扔去了床上。

    后背撞到床角,云驕下意識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恢復了行動能力,他趕忙扯過被子捂住自己,瞪向站在床前的祝時晏厲聲道:

    “不許過來!”.

    Kieran找他果然是為了那日泳池之事。

    不過他并沒有看到水下發生的事情,只覺得他帶云驕下水不妥,畢竟鮫人遇水雙腿會化作魚尾,而云驕現在處于融入人類社會階段,按照他的說法,還是盡量遠離水源為好。

    祝時宴滴水不漏地應下,先是保證這樣的事情之后再也不會發生,然后又隱約透露出云驕現在對他很信任,生命樹的蹤跡想必很快就能知道。

    Kieran聽到這句話才大方地放他離開。

    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10點,往常這個點云驕不是睡了便是躺在床上聽歌,祝時宴推門的時候還想著待會兒洗澡的時候動靜小一點,別吵到他,推開門卻發現云驕沒睡。

    他困倦地坐在桌子前面,雙眼微闔,面前的桌子上點了幾根蠟燭,旁邊放著幾盤分辨不出來是何物的飯菜。

    第 131 章   第16章

    聽到動靜,云驕慢吞吞地睜開眼,語氣似有抱怨:“怎么才回來?我等了你好久!

    祝時宴一頭霧水:“等我做什么?”

    云驕打了個哈欠,單手撐著頭,理直氣壯道:“等你吃飯啊!

    祝時宴神情微頓,目光掃過桌上的飯菜,眼瞼往下垂:“我不知道你在等我,剛剛已經在食堂吃過了。”

    云驕僵住了。

    他困倦的神情頓時變得清明,坐直身體不敢相信地問:“你吃過了?”

    “哦?原來那書名是《判官渡我》?你不是不認得那四個字?”

    云驕問得漫不經心,但話里多少帶點意味深長。

    ——這書只有書名不認得,這里面的字我都認得。

    祝時晏信口胡謅的話就這么被拆穿了。

    他先是一慌,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思緒飛轉。

    這本《判官渡我》是潁川百草生用那支來路不明的禿毛筆所寫的讖書。

    寫的是祝時晏轉世投胎后,成為云驕的弟子。

    雖然只有半卷,卻和祝時晏重獲人身以來的諸多經歷相重合。因擔心云驕以為自己是書里化形的精怪,祝時晏便謊稱那是一本艷|情小說。

    云驕雙眼失明,連賬本文書信件都要旁人念給他聽。

    想來他斷不希望有其他人看到此書。

    那他是如何得知書名?

    莫非云驕自有閱讀之法,而不需假他人之手?

    那他豈不是已經知曉書中內容?更知曉祝時晏有所欺瞞?

    最重要的是,他讓祝時晏給他讀書讀信讀賬簿,難不成是為消遣?!

    想到這里,祝時晏又疑又氣。

    “那書里寫了什么?”他選擇直接問。

    “既未能印發,只能是一些荒唐之言!痹乞湹。

    對于看沒看,他沒承認,也沒否認,答得滴水不漏。

    祝時晏腳步慢了下來,瞪大眼睛瞧他。

    到了此時,他才意識到,枕邊人是怎樣一只城府深沉的老狐貍!

    “師尊,我以后不看那些閑書了!

    “無妨,時晏也愛看。消遣罷了,不耽誤修行即可。只是有一點……”云驕話鋒一轉,“內容太過的不準看!

    聽他此言,祝時晏熬著潑天的寒氣,嘴角得逞地笑了起來。

    “太過是有多過?師尊請給弟子一個準線!

    “為師不知!

    “師尊袖中藏的那本艷|情小說,可否為準線?”祝時晏刻意強調“艷|情”二字,想看他作何反應。

    “為師不知準線。”

    “借我一閱便知!

    “不可!

    “為何不可?”

    “……內容太過!痹乞溄K于還是如此說道。

    也就是承認看過了?

    不知他說的“太過”,是細節描寫太過,還是師徒情分太過?

    祝時晏似笑非笑,深深一腳踏進雪里:“師尊也要少看閑書,尤其是不要熬夜看閑書。那日清晨我一開門,就見您臉色憔悴,早是知道您是熬夜熬的,我就讓銅板師兄給您熬點參湯補補了!

    “……”

    云驕穩穩地托著他的手臂,不動如山。

    有時候祝時晏覺得他臉皮還挺厚的。

    兩人執手在雪地里跋涉,一個臉色極差步履艱難,另一個是瞎子。若有旁人在場,應當會以為這是一對落難戀人。

    “不知看完了閑書……弟子每回喊‘師尊’的時候,師尊心里在想什么呢……”祝時晏聲音低了下來,如同耳語。

    云驕目不斜視,沉聲道:“你不必試探,我對時晏以外的人斷無非分之想。”

    同樣的話祝時晏說過兩次,現在終于森*晚*整*理送回到自己身上了。

    真是天道好輪回。

    他輕笑一聲,聲音益發低弱:“我知你不是那種人。我這樣喊你,是因為你的反應太有趣了,忍不住想要……想要……”

    話未說完,他膝蓋一軟,順著云驕如削的肩膀滑倒在雪地里。

    “時晏!”

    分明上一刻還在調笑的人,下一刻竟昏了過去。

    云驕連忙托著肩膀將他扶起,同時去探他脈搏。

    先前給他輸送的靈力,原本縹緲輕靈游遍全身,助他抵御寒氣,此時竟都在靈脈當中凝滯,流轉不通。

    他把祝時晏背到身上,只覺得肩頭馱著的是一座冰雕。

    自雙眼受傷失明以來,云驕從未走得如此之急。

    原本還在十里外的秦州城,他背著祝時晏只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趕到城門下。

    秦州如今是座空城,城門洞開。

    街道被風雪掩蓋,攤位久無人問。橫斜的朽木,破敗屋舍,都墜著大大小小連城一片的冰凌,在沒有熱度的日光下泛著晶瑩的光。

    天心宗閉宗時帶著全族離開,而今只有鋒銳凜冽的寒風籠罩著這座空城。

    此地極為苦寒,外族人難以適應。城中只有一間客棧,以供外族人歇腳。

    每年此時天心宗開放,大量商賈云集此處,也會有云驕這樣的修士。這些人如有早到的,需要留宿,也只有這間客棧可供選擇。

    這客棧每年也只這時候開張,前前后后半個月便歇業了。然而只這半個月,卻能賺夠梁都里的尋?蜅R荒晔杖搿

    地方也好找,進城門直走穿過一條街,就能在街口看到一座小樓,是城里唯一清理了冰凌子的建筑。

    整棟樓新近翻了一遍,招牌上“錦?蜅!彼膫字是新漆的。后廚還冒著裊裊炊煙,讓沒有人煙的冰封街道飄著一股餛飩香氣。

    云驕進了門,立刻把祝時晏放在火爐旁邊,給他揉搓雙手。

    “兩間上房,要最暖和的。”

    大堂有好幾桌吃著餛飩早茶閑聊的,俱是些往來商賈、云游人士,見一個瞎的背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破門而入,個個面露訝色。

    而那兩人氣質出塵,相貌不俗,昏迷的那個更是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觀此二人衣著像是仙道中人,怎會如此狼狽?

    小二嘚啵嘚啵跑過來:“唉喲,這是怎么了?凍的?最暖和的上房,小的這就給仙長帶路!”

    “慢著!”一聲高喝從門外傳來。

    只見一行二十多人不知何時來到客棧門口,當先一人氣勢跋扈邁進大門。

    “最暖和的上房,當留予我家大人!”

    那二十多人身著武服,上面繡的是梁國禁軍侍衛的紋章,一個個還隨身帶刀,看著就惹不起。

    小二大概是沒見過這么大陣仗,愣神道:“你家大人呢?”

    為首那人顯然其中頭領,在大堂環視一圈后,挑釁地看向火爐邊最顯眼的云驕:“我家大人明天才到。先給我們開三十間房!

    “三十間?!”小二喊破了音,“官爺,小店只剩三間客房!你看這……”

    侍衛首領昂了昂下巴:“清場。這店我家大人包下了!

    其余客人自是不滿,小聲議論起來。

    “這……這方圓百里只有一間客棧,咱們不住這里要住哪里?”

    “這天寒地凍的……”

    “那位大人身份定不一般,咱們惹不起躲得起!

    “任他身份再不一般,最多不過是個凡世大官,能招惹仙道中人么?那邊那個看著更不好惹,你沒見他蒙著眼都能瞧見路嗎?你是沒見過仙道中人出手,這么幾個凡俗武夫,都不夠人家動動小指頭!

    “凈會鬼扯!你以為這都是尋常武夫嗎?大梁國王室手底下養了不知多少修士,更有九儀宗輔佐,現今除了太微宗,哪個仙道門派敢跟王室叫板?”

    云驕側對著那群不速之客,頭也不回,冷聲道:“誰要清場?”

    門外明亮的雪光映在他半邊臉頰,如同劍在暗處折射的一點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那侍衛首領也不禁被他身上的寒意震懾,仍壯著膽子道:“我家大人身份尊貴,不喜歡吵鬧,好清凈。諸位可以自己走,也可以由我請你們走!

    住客們接連起身,房里東西也顧不上收拾,貼著墻戰戰兢兢往門外挪。

    雖然這趟要賠本,但總比丟了小命要好。

    云驕手指一彈,一柄長劍扎進門框,攔住了逃竄的客人。

    “誰允你清場了?”

    這下無辜住客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侍衛首領不敢輕易與他動手,對小二頤指氣使道:“叫你們掌柜的出來!”

    小二連忙喊來掌柜。

    掌柜一進來就看到這對峙的場面。

    左邊二十多個氣勢洶洶的官爺,右邊一位黑衣服仙長孑然一身——哦,還帶個昏迷的小白臉。

    一群哆哆嗦嗦的住客左右為難,誰也不敢得罪。

    眾目睽睽之下,掌柜徑直走向右邊,恭敬地行了個禮。

    “拜見宮主!是屬下怠慢了。”

    說罷,他壓低聲音斥責小二,聲音不大卻令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我不是再三叮囑過!若遇著盲眼的仙長,直接帶到天字一號房?”

    小二道:“?他看著也不像盲的啊。”

    “蠢貨!”掌柜一個腦瓜崩敲在他頭頂。

    這下那群侍衛臉上精彩紛呈。

    不知哪位住客幽幽道:“我還一直尋思這‘錦?蜅!鸁o相宮的‘錦福茶樓’有沒有關系,原來都是無相宮的產業!這位仙長想必就是傳說中的步虛判官云驕了。”

    任誰也沒想到,無相宮這么會做生意!竟然把手伸向了寥無人煙的秦州城,經營起方圓百里唯一一家客棧。

    那位大人要想包場,任他身份再尊貴,也得看店家做不做這筆生意。

    做還是不做,現下是云驕說了算。

    天下沒有不忌憚梁國的仙道宗門。但云驕是仙道第一人,衍天宗傳人。

    一個人就是一個宗門。

    從前道門鼎盛時期,十一宗加起來也不敢與步虛判官叫板,遑論如今的梁國王室孟家。

    小二連忙上前給云驕帶路:“宮主這邊請!小心臺階!

    云驕抱起祝時晏跟上了樓:“給他們留兩間客房!弊叩綐翘葜虚g時又淡淡地道,“若喜清靜,就住雪地里。”

    走到二樓時,聽見底下有人一掌拍碎了桌子。

    “叫他照價賠償。”

    掌柜的自不必他吩咐,對那侍衛首領道:“官爺,這是上好的梨花木,五兩銀子!

    “你們怎么不去搶!”

    “官爺,此地偏僻,物資輸送困難,所耗人力也貴,價格自然不比別處!

    現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你們,”那侍衛首領朝著身后的一眾侍衛一指,把所有人劃拉了進去,“你們幾個住馬廄!

    樓上。云驕對懷里的人道:“委屈你與我同住。”

    他也不指望祝時晏回應什么,因為后者靠在他肩頭,人事不省。對于得不到回應的情況,他已經再習慣不過。

    祝時晏嘴唇凍得發紫,身上沒有一絲溫度,全靠云驕源源不斷輸送的靈力撐著一口氣。

    因他靈脈未開,云驕怕他撐不住,也不敢傳輸過多靈力。

    此時聽他氣息,竟益發微弱了。

    到了客房門前,云驕對小二道:“備一桶熱水,越熱越好。”

    “誒,好嘞。”

    小二剛走,對門走出一人,對云驕道:

    “這位道長,令徒所患是失溫癥,一時半會兒,恐怕不能泡澡,越熱,死得越快!

    不愿意說自己在哪兒,還神神秘秘的說有事要辦。

    他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魚,能有什么事要辦?

    祝時宴不喜歡這種對方有事瞞著他的感覺,略有些不爽地在他的頭像上點了一下,關上光屏出門了。

    另一邊。

    云驕等了一會兒,見祝時宴沒回,他收起光屏,手指隨意地在衣兜里按了一下。

    在他按下的下一秒,暗道深處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

    云驕不為所動,抬起的眼眸中不含一絲溫度——冷漠到甚至有些殘忍。

    第 132 章   第17章

    “小宴!

    實驗室里,褚明旭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說:“你聽說了沒,最近有好幾個研究員莫名其妙失蹤了!

    祝時宴目光專注地盯著軟管中的液體,手上動作不停,隨口應道:“是嗎?”

    褚明旭環顧四周,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一樣,悄聲道:“聽說犯事那人手段極其殘忍,而且非常狡猾,Kieran抓了好幾天都沒抓到!

    祝時宴還是沒什么反應,相較于“聞風喪膽的殺人魔”他似乎對手上的實驗更感興趣,敷衍地嗯了一聲。

    見他一點都不擔心,褚明旭恨鐵不成鋼的說:“你別不當回事,失蹤的那些人沒什么共通點,說明那變態抓人沒有規律,想抓誰就抓誰。而且他既然敢膽大包天到在基地殺人,必是窮兇極惡之人,你這幾天出門小心一點!

    不論天下人如何傳聞,道門內部對祝時晏的猜測有兩個方向。

    一是祝時晏為了修補破碎時空耗盡修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軀殼。

    二是祝時晏功德圓滿,羽化飛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氣的軀殼,尚且無法解釋。

    后一則猜測流傳最廣。所以祝時晏遺留人世的金身,成為人人覬覦的寶物。

    云驕自然時刻防備著,連睡覺都保持警醒。

    然而這一次,來的不是敵人,而是故人。

    “祝刻霜!”

    云驕雖不能視,卻在對方拔劍的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他的身份。

    ?趟砩系男姆庀⑴c祝時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覺也難!

    他和祝時晏同屬太微宗,論輩分,他要稱祝時晏一聲“師叔”。

    當年太微宗滿門遭戮時,?趟獬鰠⑴c赤墟試,僥幸逃脫,是祝時晏唯一幸存的同門。

    祝時晏淪為罪人,?趟樌沓烧吕^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過去,被滅門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搖身成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時卻紅著眼,淚盈滿眶。

    “你說你能把他照顧好!怎么到現在還沒醒過來?!”

    云驕落定在屋頂,雙唇緊抿,一言不發。

    祝刻霜把人負在背后。小師叔的頭顱就那么無力地耷拉在他肩頭,額頭貼在他下頜,觸感微涼。

    他與小師叔多年不曾如此親昵。

    上回貼這么近,還是小師叔背著五歲的他下山買酥皮杏仁餅。他比祝時晏小八歲,雖然差著輩,兒時卻親如兄弟。

    “祝時晏我要帶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云驕面上沒什么表情,輕飄飄吐出三個字來:“不可能!

    ?趟p眉一凝,滿眼淚水化作悲憤,拖著鼻涕眼淚提劍刺來:“那便以劍相決!”

    說罷他渾身迸出劍意,漫天竹葉被劍風割得細碎。

    扶著廊柱旁觀這一切的祝時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過去,這小子還是沒什么長進,出劍不講章法,全憑直覺。

    ?趟熨Y愚鈍,不論是何劍招,他練一萬次都練不好,縱使有祝時晏手把手教,也畫虎類犬。

    但他也非天賦全無,臨危之刻往往激發潛力,臨意使出的劍招連祝時晏見了也要拍案叫絕。

    當年云洛山一戰,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劍,綿密劍雨籠罩守護了整個云洛山。

    數十里遠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閃耀,經久不息。

    誰想后來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沒有章法即是章法,變幻無常,令人無從防備。

    這么多年過去,他在劍術上靠著一股不畏死的蠻勁和沒有章法的劍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門當中拼出一席之地,竟還得了個“劍鬼”的稱號。

    祝時晏冥冥之中見證他步步成長,頗感欣慰。

    但是天賦不是濫用的!

    只在彈指之間,他的劍意充斥于結界之內任一空間。竹叢轉眼被薅了個禿,不大的院子在強勢劍意之下震顫不已,幾被撕裂。

    這是個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晏漏,便教人無從防備。

    “還行。”面對鋪天蓋地的劍意,云驕輕笑一聲,流露出些許欣賞,“什么劍法?”

    ?趟浜咭宦暎骸白詣搫Ψ!剛剛創的!”

    云驕手中劍素亮如月,一劍掃平周身的劍氣,四兩撥千斤。

    下一秒他竟拋出劍身,手捏劍訣,腕子一轉。

    覆水劍隨之貫入對方劍鞘,發出錚的一聲嗡鳴。

    ?趟壑苌盱`力蓄出的漫天劍光,瞬間啞火。整個院子頓時恢復一片祥和,一絲劍意也無。

    好一式“歸劍入鞘”!

    此招一出,劍意全納其中,能頓挫對手戰意,簡直是釜底抽薪。

    祝時晏也吃過對方這一招的虧。

    對上不使劍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對付祝刻霜則剛剛好。

    還未來得及為此叫絕,便見云驕身法縹緲地行至祝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撈了回去。

    祝刻霜像簇火苗被兜頭潑了盆冷水,氣忿不已,想要回身奪人,云驕已從他劍鞘抽回覆水劍,鋒冷劍刃橫于他脖頸之間。

    “以劍相決,你還待再練十年!

    再等十年?可祝時晏還能不能再有十年?

    原本來勢洶洶的?趟,這下終于偃旗息鼓。

    他猶不死心,往前急邁兩步,想上前碰一碰祝時晏。

    誰知云驕把人往懷里一攏,抬劍格開他的手。

    “可以看,不準碰!弊?趟粨糁,巨石碎成兩截,斷面光滑如鏡。

    他猶不解氣,又對這山石一通亂劈亂砍,碎石迸濺。

    “我最討厭你了!你聽到沒有!你有種永遠都別回來!”他扭身對著山澗大喊,聲音在空闊夜色下陣陣回響。

    祝時晏躲開亂濺的石子,無奈扶額。

    身邊的青年越喊越沒氣,最后坐在山壁旁嗚咽起來。

    他身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內發泄情緒,也不愿在云驕面前示弱,便選了這么一處荒山野嶺的所在。

    “你總是這樣不聲不響一走了之,當年我追著你滿天下亂跑,你連一句解釋都不愿意給我。只告訴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難嗎?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門興亡,蒼生存滅,與你何干?最后又是說走就走,連句話都沒留給我……

    “你究竟是死了還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話回來……祝時晏,你聽得見嗎?”

    祝時晏在他身旁坐下,與他肩并著肩。

    但這種陪伴毫無用處,?趟杏X不到。他像只被遺棄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嗚咽哀鳴。

    祝時晏心想,易地而處,自己的表現恐怕也比?趟貌坏侥娜ァ

    十幾歲痛失所有至親同門,最親近的小師叔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環繞身邊的所謂正道前輩都向他灌輸一個道理,此人奸巧狡詐不可信任。

    應當盲從大多數人還是堅持己見?隨波逐流還是從心而為?

    在這黑白顛倒是非不分的世上,祝刻霜獨自長成現在這樣,沒死沒殘沒歪已屬不易。

    祝時晏沒法回應?趟,只得無力地嘆了口氣。

    隨著他的嘆息,清風拂動?趟陌l梢。

    這是他能給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間更有螢火蟲遙相照應。

    然而就在這時,他在沉寂當中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

    隱隱的裂響從頭頂傳來。

    祝時晏的感知敏銳異常,方圓十里的動靜略一凝神便能知曉——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祝刻霜的劈砍震松,將要崩裂。

    “霜!閃開!”祝時晏脫口而出。

    祝刻霜正低聲咒罵云驕,對祝時晏的警示充耳不聞。

    這動靜唯有祝時晏察覺到。

    祝刻霜若能凝神聚氣也能察覺。只是他現在心神俱亂,待他發現恐怕已經晚了。

    祝時晏下意識要去推開他,卻推了個空。

    “霜——”

    看得見摸不著的日子寂寞無比,祝時晏早就習慣了,這還是十年來他頭一回對此懊惱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動的石塊高聳于半空,從那砸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趟窠洘o比大條,哭得快要抽過去了。渾不知自己將要成為天下第一個被石頭砸死的宗主。

    “霜……”

    祝時晏慌了神,窮盡一切努力也無法對?趟龀鼍。

    天道崩壞時,他曾輕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現在卻只能操控風雨雷電,這么大的石塊是半點都挪不動。

    他心緒起伏,激得半山腰驟然間狂風亂卷。

    ?趟灰娭痫L,哪里明白是何緣故,兩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祝時晏,是你在天有靈嗎?你聽到我的聲音了?”

    在天你個頭!老子在你背后!

    祝時晏抬起巴掌呼他腦殼——當然,呼了個空。

    眼看石塊將落,他急得滿地亂轉,四下尋覓有什么東西派得上用場,看到滿地月光時腦子里靈光一閃。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變形凝聚,化作一個“霜”字的時候,祝刻霜滿臉呆愕,下巴幾乎掉下來。

    那月光書就的字還沒結束,只見后面又立刻續上幾個字來——

    “霜!起開!有落石!”

    ?趟磻故强。

    但他并沒有起開,而是拔劍迎向上方,一劍震碎了迎頭而來石塊。

    危機霎時解除,他氣喘未定,悵悵然看著地上的月光書。

    這個字跡,這個稱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張口欲問,卻又訥然,踟躕不已如同近鄉情怯。

    “祝……小、小師叔……我、我方才說的話,莫非你都……”

    ?趟沒說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書發生了變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歸。早睡!

    祝時晏撂下這句就走,空留?趟谠刂鄙匣。

    但他顧不上這么多。

    十年過去,他終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書,與人傳話。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云驕談談。

    曾經祝時晏因故咽喉受傷,不能出聲,很長一段時間內,只能用術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云驕深解人意,同樣凝光成字與他交談。

    兩人一來一往,悄寂無聲。

    那時他與云驕還未坦明心跡。如此筆談,兩人都低頭看字,不多對視,話中情愫卻盡在不言。

    后來祝時晏喉部傷勢痊愈,可以開口說話,但仍喜歡用這法子和云驕對談。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趟揪

    待回到無心苑,云驕已經將祝時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東廂。

    因祝刻霜的偷襲,這一夜折騰,睡意了無。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邊給祝時晏重新梳頭,整理被祝刻霜弄散的發髻。

    祝時晏臥床多年,衣冠著裝都要他人服侍。云驕只要人在宮中,都事事親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輕車熟路,甚至還能給祝時晏梳出各種少年人中的時興發式。

    他自己則留著一頭及膝長發,從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發尾簡單系一根紅繩。

    祝時晏身隨意至,神行無阻,片刻便至無心苑。

    至房門前,卻慢下腳步,宛如近鄉情怯。

    臨到頭,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書對云驕說什么。

    思君甚久?歸期將近?

    無心苑籠罩在黃昏結界當中,整個院子盡見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門邊駐足,看到房內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殘守缺的舊畫,永遠停滯在日落時分,明月照不進,微風送不入。

    他發覺,任他搜腸刮肚給自己想出絕好的借口,云驕雙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墻上凝光作句?

    像個護崽的母雞。祝時晏心想。

    ?趟鄽q的人,給他氣出鼻涕泡來。

    可小師叔在對方手里,搶也搶不來,打也打不過,只得抻著頭往他懷里瞧。

    淚眼朦朧的什么都還沒瞧清楚,就被云驕一劍彈飛出去,在無心苑門口栽了個跟頭。

    “只準看一眼!痹乞溦f完,把人抱回了東廂。

    “云驕!我殺了你!”

    院門外傳來?趟呐稹

    隔了半刻,又嚎道:“云驕!待我閉關結束便來殺你!”

    祝時晏擔心他氣急攻心,便至門外,見他扒在在墻上窸窸窣窣刻著什么。

    待他離開那面墻時,墻上第二十個“正”字已被補全了筆畫——這是他搶人的計數。

    他的第一百次嘗試又以失敗告終。

    不過是一次失利。

    來日方長,?趟年輕,還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把臉一抹,仗劍回返。

    祝刻霜想要立刻回宗門閉關,精進劍法,把祝時晏搶回來。

    至于搶回來后如何照料如何安置,他還未作打算。

    祝時晏看他印堂發黑,似有厄運纏身,不大放心,便一路跟了過去。

    月光照著蜿蜒山路。

    青年禹禹獨行,背影寥落,卻不察所思所想之人就在身側。

    祝時晏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又伸手勾肩搭背:“你最喜歡的小師叔就在身邊看著你,感不感動?歡不歡喜?”

    當然,?趟韭牪坏剿膽蛑o,只覺得微風拂面,甚是擾人。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咆哮一聲,對著山石劈了下去。

    “祝時晏,我最討厭你了!”

    顧柏新更氣了,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育這個小屁孩,他憤怒地擼起袖子,正準備跟他好好理論理論時,對面發來一句語音。

    顧柏新還以為他想通了,一副孺子可教也的表情點開語音。

    誰知聽完后他面露驚恐,一屁股坐在地上,額上冷汗直冒。

    太,太子殿下?!

    第 133 章   第18章

    云驕發的語音里沒什么內容,只有一個聽起來晦澀難懂的名字,語氣也非常平淡,但從中透露出的威壓讓顧柏新嚇得臉都白了。

    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將光屏擺在自己面前,神情緊張地問:【殿下,您怎么親自出海了?】

    鮫人族現今僅存萬余,族內人民相處和諧,素來也沒什么尊卑之分,但皇室總歸是例外,尤其是這位一出生便被祭司大人傾點為下屆鮫人之王的太子殿下。

    顧柏新隱約記得自己在離開家鄉時,曾遠遠地瞧見過一眼這位殿下,那時候他還是個孩童模樣,面容冷淡地站在王上身邊,小小年紀周身的威壓和氣場便已不容小覷。

    皇室血脈對普通鮫人有著天然的壓制,這位天賦異稟的殿下尤甚,怪不得他之前跟他聊天的時候總有一種莫名其妙想要臣服的感覺。

    原來是天性使然。

    顧柏新回想起自己剛剛說過的話,腿一軟,差點又要跪倒在地。

    “這人既然不是來偷祝時晏金身的,那就是來求師的。”

    “他沒有佩劍,應該不足為懼。我瞧他年紀與我倆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為深淺。他靠近時,我竟然沒有察覺,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貨,我師父收徒又不看修為和劍術,只看眼緣!

    “什么?我師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你意會一下!

    正說話,銅板端著傷藥繃帶等物進門,凌原和莊瀾立刻噤聲。

    聽到這話,凌原莊瀾都黑了臉。

    可能潁川百草生寫的《祝時晏傳》流傳太廣,這個年紀的孩子里面,崇拜祝時晏的特別多,他的模仿者也不勝其數。

    洛水城是祝時晏故里,這兒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歡喊祝時晏的常用劍招,例如“鄴城題賦”“參陽第七”。

    當世對少年劍修的最高贊譽,大概便是“有祝時晏當年風采”。

    兩人受的都是皮外傷,銅板一邊給他們包扎傷口,一邊數落個不停。

    “最煩你們這種投機取巧的!要我說,學得越像,越沒可能。走上這條道算是走岔路子了!怎么我聽說又來一個求師的,你們最好勸他也打消這個念頭!宮主收徒只看眼緣!”

    莊瀾和凌原默不作聲地看了眼對面一直沒出聲的祝時晏,意思是這話你也聽到了,還不快知難而退。

    銅板給凌原的繃帶打了個結,端著盤子轉身,正與祝時晏打了個照面,嚇了一跳:“見鬼!你什么時候站那兒的!”

    待他抬頭看清祝時晏的容貌,整個人頓時呆立,手里的托盤稀里嘩啦翻了滿地。

    “公子?!”

    某一瞬間,銅板還以為無相宮中那位從沒動彈過的公子,親自走出了東廂房。

    見狀,兩位少年面面相覷,心中同時涌起危機感來。

    凌原介紹道:“什么公子?這位也是來求師的,你快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我師父收徒只看眼緣的。”

    銅板呆愣住了,看著祝時晏道:“你……你是那個新來的?求師的?”

    祝時晏橫豎編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點頭。

    他平白得了一塊玉符,平白被認了主,然后平白獲得了人身。

    這件事連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細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聽聞最近,國師的人搜羅到澤蘭君渡劫失敗后留下的法寶,誰知到手沒多久又被人盜走。

    祝時晏上下一聯系,就明白過來。

    ?趟潜辉┩鞯模瑢毼锸潜荒呛谝麓蟊I所盜,今日又陰差陽錯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來之則安之。

    他怕把兩個少年嚇到,只說自己是路過的。可那兩人以己度人,非說他是來求師的。

    “一模一樣……簡直一模一樣……我還當祝公子蘇醒過來,親自從東廂房走了出來!”

    凌原和莊瀾雖然進得無心苑,卻也沒見過祝時晏本人長什么樣。

    既然連銅板都這么說,那眼前這人多半與祝時晏本人像得驚人。

    兩人頓感危機臨頭。

    “銅板兄,你適才不是說,與參陽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為云仙師的弟子?”

    “……”

    銅板像是受到莫大的驚嚇,說不出話來。

    兩人又看向祝時晏,等著他的說法。

    祝時晏有十年沒同人說過話了!

    得知莊瀾和凌原能夠看見自己的那一刻,他簡直想沖上去把他們兩個腦袋搓禿嚕皮。但他忍住了。

    現在也是如此,在三個晚輩面前,他不能過于失態。

    他要在放飛和自持之間尋求一個平衡的度。

    于是他決定順勢而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銅板兄!在下求師心切,不遠千里而來,難道當真沒希望嗎?!”

    銅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著腦袋尖叫跑出門去。

    “啊啊啊啊——”

    又來一位拜師的少俠,這次這個和祝時晏很像,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這件事很快在無相宮傳開了。

    云驕回來的時候,無心苑墻頭扒滿了看熱鬧的。

    莊瀾、凌原和祝時晏三個要拜師的在無心苑的主屋門口站成一排,列隊恭迎云驕回府。

    “銅板說的到底是哪一個?”

    “就是站最里邊,沒傷的那個。”凌原居然敢提出跟祝時晏比劍,以此決定云驕收誰為徒。

    祝時晏一時以為自己聽錯。這兩人是不是存心要讓他給云驕當徒弟?

    銅板滿臉不悅:“我家宮主收徒,合意即可。你說比劍就比劍?”

    “……”

    此話一出,眾人都靜了下來,連外面看熱鬧的也噤聲了。

    云驕換了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這讓他半張臉埋入陰影,壓迫感更甚。

    莊瀾方才還振振有詞,現在心里只打退堂鼓。

    “你在無相宮與我談道門興衰?”云驕輕聲說道。

    無相宮起于市井,早年為道門各宗所不容。

    第一任宮主是祝時晏,之后云驕代掌宮主之位。

    云驕既是無相宮主,也是衍天宗傳人,兩者各論各的,毫不相干。正如先前有人說的,云驕就算收了弟子,這徒弟也未必是下一任宮主。

    云驕語氣雖輕,眾人卻一時無法揣摩云驕的喜怒,戰戰兢兢不敢說話。此間的氛圍頓時壓抑而微妙。

    最后竟是祝時晏開口打破了沉默。

    “收個徒弟的事,上升到道門興衰,是否過于夸大?道門魁首也好,仙道第一人也好,這都是外人強加于身的浮名,云驕可沒有擔負道門興滅的義務。

    “若說云驕擇徒關乎道門興衰,要為道門考量,你說這徒弟,是云驕的弟子,還是整個道門的弟子?是要掛在云驕名下,由道門各宗授業傳道?若他將來步入歧途,是否又要怪罪云驕晏于管教?

    “道門各自離心自取滅亡,你將此事與云驕擇徒一事牽扯起來,若你成了云驕傳人,身上擔子不輕,你打算如何力挽狂瀾,拯救道門于危難?”

    “你……你……”莊瀾被他一疊聲質問砸懵了,“你”了半晌,才想起來反問他,“你怎可直呼仙師名諱?”

    銅板也埋怨道:“祝少俠,不可對宮主無禮。”

    祝時晏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對云驕一向直呼其名,叫慣了,跟他們一起喊仙師宮主什么的,反倒叫不出口。

    “無妨!痹乞湴聪虏粷M的銅板,對莊瀾問道,“那番話,是誰教你說的?”

    “……”莊瀾臉色頓時難看得像是身上爬過蟑螂。

    云驕這么說,無異于揭穿他背后有人指使,不止是這一番話,連他拜師之舉也是受人安排,那么模仿祝時晏的裝扮借此贏得好感恐怕也是刻意為之。

    祝時晏看了眼臉色難看的莊瀾和凌原,清了清嗓子:“咳,既然要比試劍法,在下便獻丑了。”

    凌原一聽便躍躍欲試:“如此甚好!”

    有好戲看,院墻上鴉雀無聲的閑雜人等紛紛活絡起來。

    云驕似乎頓時明白了祝時晏的用意,遂問道:“你沒有劍,用什么比試?”

    祝時晏低頭看看兩手空空的自己,心想難道要去外面折一根竹子?

    “用我的罷。”

    說罷,云驕長袖一抬,不見他做了什么手勢,一柄樸素無華的無鞘利劍便在祝時晏面前凝光而出,懸立半空。

    院墻處的驚嘆與議論頓時大了起來。

    “是宮主的佩劍!宮主竟將劍借給他!”

    “這場比試還有繼續的必要嗎?”

    祝時晏想也不想便握住劍柄:“好劍!此劍何名?”

    云驕抬手支頤,隨口答道:“覆水!

    “這把劍一定很難收吧!弊r晏笑道。

    “……”云驕抬了一半的手在半空頓住,臉色一時變得晦暗不明。

    第一次交手,祝時晏便這么問過云驕。

    ——這把劍一定很難收吧?

    ——何意?

    ——覆水難收啊!

    經祝時晏之口說過無數次的冷笑話,此時卻讓云驕恍如隔世。

    他曲指虛抵在太陽穴邊,淡聲道:“開始吧,我聽得見!

    一句“聽得見”,莫名在祝時晏心上刺了一下。

    他沉下心,與莊瀾凌原來到院中。

    “誰先來?”

    祝時晏將劍隨手一握,站在院中央,沒有半點氣勢。

    銅板也對這個長相酷似祝時晏的少俠頗有好感,想要他贏,瞧他這幅不倫不類的樣子,內心擔憂不已。

    凌原和莊瀾對他更是不屑。

    “宮主,凌原先上了。”銅板道。

    云驕點頭,他聽得出來。

    “宮主!凌原朝祝少俠刺過去了!他身法好快!”

    “祝時晏身法更快!他閃過去了!他把凌原的劍格開……不是!他把凌原的劍送回了劍鞘!”

    無須銅板講解,云驕聽得出來。

    劍風凜冽,院中兩道劍花閃過,宛如蓮生并蒂,花開兩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劍,此時卻似不聽主人的話,反倒順祝時晏的意,被覆水劍帶著掄了一圈。還未等他反應過來,手里的劍便歸了鞘。

    “這……”

    銅板并未料到戰斗這么快便結束了,他解說都趕不上那劍歸鞘的速度!

    “怎么好像在哪見過這招……”

    ——歸劍入鞘。

    云驕不愿應戰時常使的招式。

    這招被他用來對付?趟瑢以嚥凰。

    只不過他是以己之劍收入彼鞘,本質上是用獨門功法強收劍意。祝時晏這一招卻是以劍勢引動對方歸鞘,不戰而屈人之兵,雖有“歸劍入鞘”之實,卻是以另一種方式實現。

    竟然還能這樣?凌原目瞪口呆。

    他才拔的劍,被對方強行歸鞘,若是還要拔出來繼續再戰,未免有些難看。

    “宮主,凌原退場了!

    銅板看向宮主,只見對方微頷首,似乎對戰局不感興趣的樣子,一手支在額邊,一手攏著茶杯,手指不斷敲著杯沿,若有所思的模樣。

    “宮主,莊瀾上場了!

    “投機取巧的把戲!

    莊瀾在祝時晏面前站定,臉色陰沉無比。

    此時的他倒是更加酷似青年時期的祝時晏,劍在身后一橫,頗有蕩平天下的氣勢。

    祝時晏想起從前的自己苦大仇深,不由覺得好笑。

    過盡千帆后,倒是感覺從前的自己不夠看淡世情,不夠灑脫自如。

    他撣開掛在肩頭的發帶,笑道:“傳因果天衍之道,承彌禍平亂之愿,你可知此話何意?”

    莊瀾嘴角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道祖易太初作讖書《衍天遺冊》,傳衍天一脈,是為守護他一手創下的太平浮世。循天道,斷因果,彌天下禍端,挽世之無常。此道維護的是宿命天定之道,息事寧人之道,粉飾太平之道!”

    “……”從前與云驕對戰,祝時晏常敗于他玄妙詭譎的身法。

    云驕可以在瞬息移動至一定范圍內的地點。

    此時也是如此。只一眨眼的功夫,云驕便在他面前憑空消失。

    隨后身邊環繞的宣紙失去靈力支撐,嘩啦啦飄落在地,祝時晏整個人也隨之墜落在地,摔得夠嗆。

    他回身看去,只見那人伏在床邊,將自己的肉身托起,動作輕柔,掌背卻青筋凸起,端的是萬分小心。

    “時晏,你醒了么?時晏?”一向沉穩冷靜的人此時語調卻不大平穩。

    云驕在一片黑暗中抬手摸去,懷里的人仍如往素那樣,一動不動,脖子上流淌著什么液體,觸感粘稠。

    是血。

    祝時晏能看得到祝時晏口吐鮮血,而云驕兩眼不能視物,自然瞧不見那情形。他只是聽到祝時晏喉嚨里發出“吭”的一聲,以為祝時晏醒了,摸上手才發覺傷勢更重。便立即封住祝時晏身上幾處要穴,將他放平在床上。

    到了今日,祝時晏才親眼瞧見自己的肉身現在是什么模樣。

    倒不是想象中的形容枯槁,面色蠟黃。除卻瘦了些,臉色蒼白一些,與他過去的樣子沒有出入?磥磉@些年云驕將他的肉身照料得很好,連身上穿的中衣都是新換的,雪白柔軟,沒有一絲褶皺。

    云驕的手熟練摸索到他的臉頰,而后是眼睛,在那雙緊閉的眼皮上流連片刻,這個動作流暢無比,像做了一萬次那么熟稔。

    他站在云驕身后,悶悶地看著自己,一時想不透這具無用的皮囊何德何能,能讓云驕流連于紅塵,沾惹上許多不相干的因果。

    “云……師尊,”祝時晏及時改口,“他怎樣了?”

    云驕沒有立即回答。

    為祝時晏探過脈后,滿臉沉凝。

    “他身上靈力暴沖,經脈承受不住……”沉吟片刻,又繼續道,“許是我在他身旁妄動靈力,害他如此。”

    祝時晏聽了,心里一沉。

    那不正是因為云驕對自己施法,導致這邊的肉身承受太多靈力?

    他滿心忐忑,臉上只作不知:“現在怎么辦?師父的湯藥還在桌上!

    “先不用湯藥。我想辦法為他引出靈力!

    祝時晏道:“他現在不能運功,只靠師尊從外引出靈力,恐怕得費一番周折。”

    在他說話間隙,云驕已經抄起床上之人的膝彎,將他橫抱而起,向門外走去。

    “時晏,你讓銅板通知凈緣,發信請人來為祝時晏探診,他自然知道怎么做。另外,備一套干凈中衣!

    說完,已經穿過竹間幽徑,直往后院而去。

    “師……”

    祝時晏話梗在喉頭,滿臉通紅。

    因為他想起,后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潭常年冒著熱氣的靈泉。

    銅板聽說祝時晏傷勢變重,大驚失色,拔足奔向無相塔去找凈緣。

    無心苑在無相宮中地處偏僻位置,不管往哪個司部都要一大截路。銅板離開時都沒來得及給祝時晏找件中衣。祝時晏只得自己翻出一件干凈中衣來。

    云驕滿心里只有傷重的道侶,遂只讓備一件中衣,倒將自己忘得一干二凈。所以祝時晏很貼心地又找來一件合乎云驕身高的中衣。

    *

    靈泉周圍翠竹環繞,流水在山石間泠泠流淌,氤氳霧氣甚至蔓延到周遭竹林當中,幽邃深長。

    云驕讓祝時晏靠在泉中的石頭上。

    兩人衣衫都被水浸透,云驕剝開他濕透的一層衣裳,并指在他膻中章門等處一拂,解開方才封鎖的穴位。

    祝時晏又是一聲悶哼,點點血跡從他嘴角滴落,化入池中散開。

    云驕雙指在水中一劃,靈泉中的靈氣旋渦一般匯集到半空,凝成一顆球。

    熱霧頓時散了少許,環繞祝時晏的泉水開始從他身上汲取暴沖的靈氣。

    無心苑里的黃昏結界將這方池水映得金紅,竹影橫斜,竹葉瑟瑟作響。

    祝時晏垂著頭,睫毛上灑滿金輝。

    云驕托著他的手臂,心中卻想象不出他現在的模樣。他只覺得對方手臂變得瘦了,皮包骨頭似的,從前用劍練就的骨肉勻停的手感一去不回。

    不知多久過去,祝時晏身上多余靈力仍未清空。云驕臉色沉靜如水,額頭卻早已布滿汗珠,他把人拉進懷里,肌膚寸寸相貼才讓那緩慢流淌的靈力變得快些。

    祝時晏不省人事,頭耷拉在他胸前。像個秤砣拴在心上,沉甸甸地墜著,三千個日夜過去都未落地。

    “時晏,”云驕將唇貼在他額頭邊上,說道,“我方才還以為你醒了。”

    懷里的人合著眼,肩胛骨骼被緊緊攏著,壓得發出響聲,都也無動于衷,像個任人擺布的玩偶。

    泉中熱氣將他眼尾熏出一片紅熱,哭過似的。

    云驕一言不發,手掌緊緊握著他的肩,全神貫注為他梳理經脈。

    據說瞎子更適合修道,因為不能視物,故而心無旁騖,不被繁事所擾。然而云驕在祝時晏昏迷后,修為卻再無精進。自他眼盲,最擾他心性的,就是祝時晏。

    世人皆言云驕是當今仙道第一人,繼祝時晏之后最有希望飛升的一位,只有云驕心知并非如此。

    卻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為何祝時晏飛升而去,卻還要留下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成為他修道之途的一堵高墻,一道天塹。

    云驕捏著他下頜:“你不打算回來了嗎?”

    他聲音低啞,俯下身時連吻帶咬,透出一股將之拆吞入腹的狠戾。

    祝時晏被迫仰著頭,承受這個泄憤似的吻,一樣是毫無回應。

    不遠處的一片竹徑隱在屋舍的陰影里,祝時晏端著兩套衣服自前院而來,行至此便若有所感地頓住了腳步。

    隔著重重翠竹,他遠遠看到池邊一截皓白的手腕,了無生氣地攤在巖石上。

    有人長發被水打濕,絲絲縷縷貼在肩頭。蒙眼的緞子不知何時散落,浸入泉中隨波逐流。

    親吻間隙,云驕的面容在竹叢間轉瞬即逝。他眼皮清心寡欲地闔著,呼吸卻是欲念橫生,是思念成疾,心有不甘,是無所適從,求而不得。

    祝時晏挑了塊干凈石頭將衣服放下,便默然退回了前院。

    他撿起早上落在庭燈旁的竹竿,開始練劍。

    空心竹竿在他手里宛若開了鋒的利刃,時而橫掃六合,時而劍走游龍。

    劍風攪動之下,竹叢不安地搖擺晃動。

    他只覺內心益發躁動,一股氣堵在胸口。

    成為天道又算得了什么?

    補不了福禍憾事,圓不了世間盈缺,只待坐看人間起落,隔岸觀火。

    無心苑的黃昏之景十年如一日,像北冥極寒之地凍住的浮冰,像光陰盡頭,極悲極樂。

    他看向西方黯淡的殘陽,足尖飛踏,挽竹作劍,朝那紅日直刺了過去。

    剎那間,布滿紅霞的天空如同映在水面,被這石破驚天的一劍刺中后,泛起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漣漪。

    祝時晏知道自己找到了結界的陣眼,在竹竿端部發力一推將之送出。

    暮日被竹竿刺中,頓時發出爍目光芒,那光卻不同于日光,是靈陣被破時獨有的光芒。

    竹竿承不住力道和結界破碎迸發的靈力,順著紋理瞬間裂成無數條長簽。

    落定院中,院門處傳來一聲驚叱。

    “祝時晏!你在干什么?”

    他踉蹌轉身,看到兩大一小三個人影出現在院門口。但他瞧不真切,內息翻騰不止,視線也逐漸模糊。

    “這里是剛發生過地震嗎?”

    “祝時晏,你怎么了?”

    天旋地轉,這幾人的對話忽遠忽近。

    “凈緣禪師,你的黃昏結界被破了……”

    莊瀾萬萬想不到,這家伙竟然敢在云驕面前大放厥詞,駁斥衍天一脈所傳之道。

    銅板也臉色大變,忙去看宮主的臉色。

    誰知道云驕一改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樣,微彎起嘴角,正側耳細聽祝時晏一番狂言。

    “且問少俠,你對這‘投機取巧的把戲’不屑一顧,莫不是要入衍天宗學些妄動干戈之術?”

    “……”

    經祝時晏一說,莊瀾和凌原方才知自己努力的方向錯了。

    他二人從未琢磨過衍天宗的宗學道義、歷史淵源,只以為靠資質和能力才能得云驕青睞,卻其實對自己一直追求的傳承一無所知。

    云驕撫掌而出:“好個息事寧人、粉飾太平之道。我若有意收你入我衍天宗,想必你也未必肯從。”

    祝時晏站在階下,仰頭看去。

    竹葉在云驕身畔飄落,片葉不沾,半截面容在黑綾之下宛如白玉雕刻。

    他莫名想起人們對云驕的描述——素而寡,像在為祝時晏服喪。

    他又想起昔日九儀宗突圍,他在重傷之下為云驕所救。

    寒夜漫漫,燭光微爍,他說待一切事定,去做個算命先生,坑蒙拐騙,然后用騙來的錢吃喝玩樂,游山玩水。

    云驕一直在履行他們的約定,只不過,是以未亡人般的身份。

    他收了劍,在眾人注視下對云驕深深行禮。

    “學生愿入天衍之道,求取太平一簽!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過參陽仙君被藏得嚴嚴實實,咱們都沒見過,誰知道能有多像,會不會是銅板看走眼了?”

    “銅板是宮主的貼身侍童,天天都能見著參陽仙君的相貌,還能認錯不成?”

    “依我看,定是銅板編來糊弄宮主。”

    “你說得有道理,橫豎宮主看不見,給他找來個替身,讓他早早斷了那念想。聽起來像是凈緣禪師能做出來的事!

    “你當宮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來糊弄他的?”

    云驕離開的時候戴著頂舊帷帽,回來時仍戴著,黑色的紗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進門前先是停在凌原和莊瀾面前,問道:“傷勢如何?”

    聲音淡淡,既不十分關切,也不顯得涼薄。

    凌原和莊瀾都有些受寵若驚。

    “都是小傷。那賊人可比學生傷得重!”

    “多謝師父關心!師父一路可還順利?”

    凌原在心里怒罵莊瀾有心機。

    然而云驕對這句話并未搭腔。

    對于這兩個少年,他在一開始拒絕過一次之后,之后便由他們去了。

    眼見著云驕繼續走向里面那來路不明的家伙,兩人心都提了起來——那可是他們眼下最大的競爭對手。

    祝時晏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這場景他在十年里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每一次迎面相撞,對方都察覺不到他的存在,像經過一片樹葉,路過一塊房檐……

    只是這一次,他總算能夠被聽到看到和觸摸到,云驕能夠一眼就認出自己來嗎?

    不,云驕的眼睛看不見了。

    那他能分辨出自己的氣息嗎?他還記得自己的溫度和脈搏嗎?

    連祝時晏自己都幾乎不記得這一切了。

    他的心在云驕靠近時懸到了極限。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云驕只是從他身邊經過,未作任何停留。

    這名字聽著怎么有點耳熟?

    但祝時宴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于是也沒放在心上,溫聲道:“小云說你已經成年了,那我稱呼您為顧先生吧。”

    小云???

    顧柏新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這個人類這樣喊殿下,殿下一點意見都沒有嗎???

    隨后他想起剛剛云驕吩咐他做的事,沉默了。

    “祝先生不必如此客氣,鮫人成年是一道難關,既有緣相遇,我理應提點幾句,我接下來說的話還請祝先生務必謹記!

    祝時宴認真回道:“顧先生請說。”

    “還有,切記,要時時刻刻看著他,尤其是不能讓他自己一個人去洗澡,因為他有可能隨時會暈倒。”

    第 134 章   第19章

    祝時宴一樣一樣地記下,然后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狐疑地看了眼屏幕,“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顧柏新心一緊,硬著頭皮道:“我們鮫人跟人類的身體構造不一樣,他現在又在陸地,還是仔細點為好。”

    云驕不高興地拽了下他的衣服,抿著唇看他:“你不愿意照顧我?”

    “不是。”祝時宴看著他的眼睛下意識否認,“只是”

    只是這聽起來怎么感覺他不像是發燒了,而是要半身不遂了一樣。

    若真有這么嚴重,那他不等什么合適的時機了,馬上送他回大海。

    無心苑的黃昏結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斗。

    見慣了黃昏之景,此時的院子顯得別樣開闊。

    祝時晏躺在東廂房,祝時晏躺在西廂房。

    兩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時候就更像了,銅板從東廂來到西廂,都要懷疑自己遇著鬼打墻。

    祝時晏幽幽轉醒,看到一顆鹵蛋一樣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張清癯的年輕面孔,兩頰微凹,著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繡了佛印的袈裟。

    這張臉他很熟悉,但他記憶中的這張臉總是與一襲素淡青衣和一根簡單的檀木發簪相關聯。

    他腦中一片混沌,脫口便問:“林簡,你怎么禿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中年書生噗嗤一笑,拍拍凈緣的肩膀:“林簡?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啊,林師傅!”

    說話的是潁川百草生。

    太平書行是無相宮下面的產業。他頂著一對黢黑的眼圈,來書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順便找凈緣敘一敘,說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讓凈緣出面給他寬限幾天。

    正套近乎呢,云驕身邊的小童就跑來報大事不妙。

    三人趕到無心苑,便瞧見了祝時晏一劍刺破了無心苑的黃昏結界。

    黃昏結界是凈緣所布。

    凈緣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結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幾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設的止戰之印。

    這結界卻被祝時晏一劍破了,而他所用的劍,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潁川百草生當場笑了出來,完了之后后悔不已。

    這一笑,把路走窄了。

    銅板指著禿驢道:“這是凈緣禪師,時晏師弟,你燒糊涂了?”

    祝時晏記起來了。

    無相宮實際的掌事者,自號“凈緣”。

    只不過他所熟知的,是他過去的名字,林簡。

    “百聞不如一見。云道長的弟子,當真是與時晏師弟生得一模一樣!眱艟壞碇鹆Х鹬,左右端詳他的臉,“阿彌陀佛。施主竟知貧僧俗名?你我曾見過面么?”

    “不曾,我聽我師父提起過你。”祝時晏飛快清醒過來,又補充解釋道,“我師父是祝時晏。他有恩于我,他還曾授我幾招劍法。”這下把會使劍的事也掩蓋過去了。

    “哦?時晏竟向你提起貧僧?”

    “畢竟佛修那么稀罕。”祝時晏道。

    在只持續了五百年的“萬世太平”期間,道門執掌天下,為安定天下,莫說佛門,連儒門等存在的痕跡都抹得一干二凈。直到后來,祝時晏打破“止戰之印”后,才有佛門典籍流傳于世。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靈樞宗弟子,是祝時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尊道術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門佛法。現在化身“凈緣禪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年時晏師弟點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祝時晏點頭:“勘破紅塵,但是創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凈緣面上不動如山,轉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年林簡在修習道門正統道學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里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內心一度掙扎不定。后來還是聽祝時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立無相宮。

    潁川百草生道:“沒有祝時晏,就沒有無相宮!彼麖膽牙锾统黾埞P,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祝時晏續傳》里,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祝時晏片語渡迷津!

    凈緣并不理會他,又捻著佛珠問道:“黃昏結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睗}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板也在旁點頭。

    祝時晏心里一咯噔,心想凈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被子里,假裝身體不適:“我師尊呢?”

    “云仙長在東廂照看祝時晏!睗}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么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祝時晏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凈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心你,你暈倒后,他立刻就趕來了!

    祝時晏不大信,云驕能放下祝時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界之事嗎?”凈緣安撫地一笑,“你當為此慶幸,結界一破,祝時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了不少!

    銅板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界阻滯了靈氣流轉,其實不利于時晏師弟養傷。”凈緣不無懊惱地森*晚*整*理嘆了口氣,“現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心性有益。云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祝時晏內心里也這么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潁川百草生拈著筆,贊嘆道:“不愧是云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凈緣的黃昏結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祝時晏所授,招名‘云開見日’。”祝時晏不假思索。

    “‘云開見日’……”潁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祝時晏教的,‘藏鋒入鞘’!”

    潁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時說的關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祝時晏教的!

    祝時晏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

    “不,小生是說,你把唱衰衍天宗的那番話再說一遍。”潁川百草生舉著小本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

    “你想聽什么話?”一道沉郁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祝時晏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截,只露一對眼睛。

    潁川百草生則是立刻收起了小本。

    “祝時晏……”云驕走進廂房。

    祝時晏對自己名字有本能的反應,下意識抬眼看向門口。

    “……已經有所好轉!

    “……”

    說話能不能不大喘氣?

    聽他進門便喚自己大名,祝時晏還以為身份敗露。

    云驕停在床邊,為祝時晏探脈。

    他原本用來遮眼的黑綾打濕落在了靈泉中,那雙殘眼此時便袒露著,眼窩微凹,濃長眼睫蓋在下眼皮上。

    慈悲與冷淡,兩種矛盾的特質在他臉上結合得恰到好處。

    許久不曾見他摘下緞子的模樣,對上這幅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祝時晏有片刻呆愣。

    “你現在覺得如何了?”

    聽云驕發問,他立刻回神:“沒什么不適。倒是感到渾身松快。”

    “你既好了,怎還賴在床上,宮主來也不下床。”銅板埋怨道。

    祝時晏聞言便要下床,想了想又往被子里縮了半分:“我感覺腦子還有些昏昏沉沉,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我只記得自己通知了銅板,然后便去為師尊找干凈衣物,后來發生了什么?”

    反正有些事情解釋不了,不如干脆推給別人來解釋。

    順帶連同靈泉撞見的那一幕,也一并“忘記”了。

    “你一劍破了黃昏結界!痹乞湹。

    “是一竹竿!便~板糾正道。

    “不必再提,阿彌陀佛!眱艟壍。

    “不是……你怎么就忘了?”潁川百草生掏出小本當場拆穿他,“你剛才不是說那招叫——”

    祝時晏深吸一口氣,及時打斷他:“感覺有點透不過氣!”

    銅板道:“你從被子里面出來再說。”

    云驕探完脈,松開了他手腕:“你修為微薄,可能受到祝時晏身上暴沖的靈力擾動,才致失控。”

    銅板又碎碎念道:“我也沒有修為,怎不見我一劍捅破結界?”

    潁川百草生糾正道:“是一竹竿!

    凈緣道:“好了夠了,不必再提!

    祝時晏瞄了眼云驕,大著膽子道:“我將結界打破,師父便好了,也許是師父冥冥之中的授意。更或許師父也希望,師尊能勘破這一隅結界,重見天日!

    云驕臉色頓住。

    這話暗示意味太強,眾人一時都不敢說話,偷覷著云驕臉色。

    銅板朝祝時晏直擠眼睛,讓他不要亂講話。

    誰都不敢勸云驕想開,這個徒弟倒是膽大妄為。

    云驕原本緊閉的雙眼微微張開又闔上,轉瞬即逝。

    祝時晏仰視的角度看去,恰好從他睫毛的縫隙窺見那對空洞的雙眼,濃重而沉寂。

    他瑟然道:“抱歉,弟子說錯話了!

    最后是凈緣岔開了話題:“云道長,我已發信與白術,他不日便來為時晏師弟診治。你可放寬心。對了,我讓人搬來了兩箱賬目與文書,你且過目一下。”

    “我過目不了!

    “云宮主!”凈緣按下惱火,道了聲佛號,又繼續道,“宮中無門禁,魚龍混雜,最近外院多了不少來歷不明的人,巡務司還須加強人手,此事……”

    “此事你由你定奪最好。”

    “什么都讓我來?你是宮主我是宮主?!”

    祝時晏方才與林簡交談甚是和睦,以為他遁入佛門成了“凈緣禪師”之后,性子變得隨和不少,誰知道反而更加急躁,云驕幾句話就讓他現形。

    凈緣又道了佛號,盡力心平氣和地道:“你前日往梁都為?趟W谥髯C明清白,轉眼市務司便報我說錦福茶樓在梁都的幾家分號都被封了,你看……”

    “凈緣,我看不見!痹乞湹,“你做主便好!

    凈緣氣得說不出話,朝他指了指,拂袖而出。

    沒過多久,兩箱子賬目與文書便送來了無心苑。

    云驕明顯情緒不佳。

    潁川百草生沒隨凈緣離去,他看看祝時晏,又看看銅板,卻不敢同云驕搭話,欲言又止。

    “什么事?”云驕淡淡道。

    “仙長,小生最近遇上怪事!

    潁川百草生略有忐忑,說出身上怪事。

    “小生熬夜寫稿,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不知過了多久,祝時宴感覺懷中的人似乎漸漸恢復過來,臉上有了血色,身體也不再顫抖。

    他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怎么樣?身體還疼嗎?”

    云驕面不改色地往他懷里鉆了鉆,“嗯,很疼!

    祝時宴的神情立馬變得緊張起來,“怎么還疼啊,要不我還是問一下顧柏新吧,看看他——”

    他的話突然停住,身體也倏地一僵,低頭不敢置信地瞪著在他懷里作亂的某人。

    抵在他腿上的那東西是什么??

    第 135 章   第20章

    浴室里的記憶驟然間涌上腦海,明明只是匆匆一瞥,視線也因水蒸氣的遮擋而有些模糊,可云驕那處的形狀、尺寸此刻卻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好,好大。

    簡直不是人類應該有的模樣。

    祝時宴不受控地哆嗦了一下,默默地翻了個身,紅著臉道:“你,你控制一下!

    云驕有些無奈地掃了眼下.半身,主動與他拉開距離,生硬地解釋:“這是度過成年期的正,F象!

    他不想表現得像個變.態,之前的每一次也都控制得很好,但許是因為發情期即將來臨,再加上身體虛弱,所以一時沒忍住。

    祝時宴卷了卷被子將自己裹成蟬蛹,悶聲道:“看你這么精神,應該是好了,現在可以睡覺了嗎?”

    “一整宿過去,茶都是熱的?”

    祝時晏太知道這事兒了!不正是他為潁川百草生捂熱了茶杯!

    為了現場看潁川百草生寫稿子,為了讓這家伙專心寫稿別再找些倒茶之類的借口,他親手把那茶捂了半夜。

    他靠在床頭,欲蓋彌彰地對潁川百草生道:“許是天氣炎熱,茶熱散不掉。這大夏天,我也喝不慣溫水!

    “這怎么可能!一整宿,小生回回喝茶都燙口!不止如此……”潁川百草生說到這,神情古怪,怕驚擾什么似的,藏在折扇后小聲道,“我喝了不下十壺茶,那茶水竟一滴未少!”

    祝時晏聽了,暗暗搖頭。

    天道一片好意給你熱茶蓄水,反成了壞事不成?

    云驕仍閉著雙眼,頭也不轉地問他:“只有這件事嗎?”

    潁川半卷生見他似乎有點興趣,為之一振:“不止不止!小生趕稿整宿,墨水也不見少,更不見干,就好像有人在小生寫稿時,一邊研墨一邊添水!

    祝時晏輕咳一聲。

    他記得研墨是那個癆病鬼做的。人家一片好意,研了一宿的墨。這潁川百草生忒不知好歹!

    一屋子七八個鬼伺候他趕稿,他居然寫了一半撂挑子,倒頭就睡。

    潁川半卷生又道:“還有還有!小生寫了一晚上,在書房從亥時待到寅時,那書稿字數不但沒變多,反變少了!”

    銅板:“……”

    云驕:“……”

    在現場目睹一切的祝時晏反問他道:“有沒有可能,是因為你一字未寫,還刪了許多,所以字數反變少了呢?”

    潁川百草生覺得他說得似乎有一點道理,沉默了好一會兒,像在反省自身。

    說來說去沒什么新鮮的。

    云驕看起來失去耐性,正要離開,又被他一把拉住。

    “還有還有還有!小生藏在地窖的幾壇狀元紅,還沒開封竟然全都空了!你說這不奇怪嗎?”

    這不奇怪,祝時晏偷的!

    至今回味起那幾壇女兒紅的味道,他還要咂摸兩下嘴。

    祝時晏清了清嗓子:“許是天氣炎熱蒸發干了,或是酒壇有裂縫,漏出去了。這也是常有的事!

    “不不!我懷疑我遇上了什么邪祟!云仙長,看在咱們以往的交情上……”他話一頓,改口道,“看在我與祝時晏交情匪淺的份上,你得幫我這個忙!”

    云驕一向與人沒什么交情,祝時晏的交情就是他的交情。

    潁川百草生諂媚地湊近云驕給他打扇。

    銅板護主,攔手將這觍著臉的家伙擠開:“我們宮主日理萬機,哪管得了這些瑣事?”

    “日理萬機?”潁川百草生指著院里剛搬來的那兩箱賬目與文書問道。

    “……”銅板語塞。

    云驕這時忽然開口:“你們出去,我與時晏說幾句話!

    潁川百草生和銅板相視一眼,識相地退出西廂房,更為他們關上了房門。

    房內一時只剩祝時晏和云驕兩人。

    祝時晏坐在床上略顯局促,雙手捏緊薄被。

    悄悄覷了眼云驕,看到對方雙眼緊閉,這才想起自己現在無論做什么,他都看不見,兩眼便肆無忌憚在他身上打量。

    云驕身上還有靈泉帶出來的潮氣,幾縷烏黑發絲貼在白玉似的頸上,更有一絲掛在微微隆起的喉結上。往上看去,下頜線條分明,雙唇比以往潮濕紅潤。

    祝時晏腦子里嗡地一響,腦海浮現靈泉看見的一幕,瞬時移開目光。

    云驕把那兩人支開,不是要……滅口吧?

    “師尊!我什么都沒看……”

    “你如何得知,那輪殘陽就是陣眼?”

    “我不知……我只是覺得那太陽刺目礙眼,我當時心中煩躁不安,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彼鷣y搬出編好的說辭,“那劍招是祝時晏教的。”

    祝時晏真是萬能擋箭牌。

    這話也不全是瞎話,他當時確實煩悶不堪,有點像修煉時走火入魔的狀態,或許是受原身影響所致。

    “你不必如此驚惶,此事做得不錯。若非你將結界打破,祝時晏也不會這么快脫離險境。也許……”云驕頓了一下,語調更加黯淡,“也許當真是祝時晏冥冥之中的授意!

    祝時晏目睹他的一切細微的神情變化,一點失落,一點認命,心緒不禁為之牽動,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云驕……”他無聲地念出這兩個字,悄悄把手指停在他手邊。

    云驕并未聽到,鄭重其事地再次確認道:“你當真不記得自己從何而來,是什么精怪所化?”

    他不會講多余的話,祝時晏不明白他再問一次的用意。

    “當真不知!蹦侨者^后,云驕再未問及祝時晏的來歷與原身。

    他將其視作親傳弟子,百般關照,連去給潁川百草生驅邪都將他帶在了身邊。

    云驕對他說:“此行也不一定是驅邪。”

    “不是邪祟,那還能是什么?”

    “人為!

    潁川百草生因為平生撰書只寫半卷,怨聲載道,盼他倒霉的人很多。

    又因他才華橫溢,聲名顯赫,招人嫉恨,為這個想整他的人也不在少數。

    祝時晏聽他一通分析,心想云驕竟還頗通世情。

    他一直覺得云驕心思純粹,擔心他入世易遭人算計,尤其是混跡市井當中。實則哪有什么心思純粹,不過是他祝時晏對云驕的刻板印象。是他以貌取人,認定云驕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隱士。

    云驕過去掌管《衍天遺冊》,修正一切俗世因果,被稱為“步虛判官”,獨自行走人間,歷經百態,見慣人心叵測。

    正是見得多了,才養成如此遺世獨立的漠然。

    潁川百草生的住處在鄴城青瓜巷,是太平書行安排的住處。

    院門朝著深巷,四鄰八舍的喧鬧都聽得見。他偶爾喜歡叼著煙袋靠門框上吞云吐霧,看對面的劉寡婦忙里忙外磨豆腐。

    劉寡婦的手比豆腐更加白嫩,但他真的只是看磨豆腐——泡發的豆子吸飽故事,在粗糙石磨中粉身碎骨,而后竟流出純白豆漿來,像極了他筆下的一個個人物,貪嗔癡怨,愛恨情仇,塵世里摸爬滾打走了一遭,到了都化云煙。

    今日巷子靜得很,只聞劉寡婦勞作聲音,他看磨豆子,卻有些心不在焉。

    “岑大壯!魂丟在哪條花船上了?”劉寡婦挽著袖子大著嗓門問他。

    潁川百草生暴跳如雷,氣得煙桿發抖:“休得亂叫!

    “岑大壯,原來你大名叫這個啊!币坏狼辶恋穆曇魪暮箜懫。

    他回頭,便見兩道人影往深巷走來,是祝時晏和云驕。

    祝時晏著一身白衣,長發在腦后高束成馬尾,儀態動作,一顰一笑,翩翩風流,與過去的祝時晏別無二致。云驕更比他高出大半個頭,緞子又蒙在眼上,走路時被祝時晏挽著手,從外人來看親密無間。

    挽手是因云驕眼盲,若非如此,他倆執手而行的模樣簡直像是……

    “……一對璧人。”潁川百草生默念道。

    祝時晏抬眼看他,唇角微揚,眉目清明:“你說什么呢?”

    感覺不像好詞兒。

    “沒什么!沒什么!可把二位盼來了!”潁川百草生連忙把兩人請進院子。

    祝時晏翻他家院墻輕車熟路,走大門還是頭一遭。

    院門窄,祝時晏先讓云驕先進了門,才跟著邁進門檻,進去后又跟到他身旁給他引路:“師尊小心,這兒有塊假山石!

    他牽著云驕,小心繞開山石。

    這一路,他引著云驕,小心周全,并對此時樂在其中,云驕也并不推拒。

    “師尊,院角荷花池旁栽了個花樹,開得正盛,非常漂亮,不知是什么花!

    云驕輕嗅空中氣味:“是海棠!

    海棠沒什么味道,云驕嗅覺比一般人靈敏,竟比祝時晏一雙眼睛管用。

    “現在是七月,怎會有海棠?”

    潁川百草生跟上去道:“這便是小生所說蹊蹺之事!

    祝時晏聞言一愣。

    他只知道續茶研墨還有酒壇的事,那是他先前未得人形時干的。來的路上他還在思索此行如何掩蓋捏造一個緣故來。

    海棠七月花開,卻是為何?

    他從前往來這間院子,也不見有什么邪祟精魅。

    “不止這個!小生起床時,發現鞋子被倒放過來,鞋頭朝床!

    “許是你就寢時如此擺放?”

    “這斷不可能,小生睡覺時從來都是鞋頭朝外。民間有說法,‘鞋沖床,鬼上床’!

    “哦?有這說法?我怎么不曾聽聞?”

    云驕道:“民間確有此種傳聞。修道之人有真元護體,尋常鬼魅不敢侵犯,故而沒有這種忌諱!

    祝時晏不好解釋自己為什么沒聽過這種說法,便只好岔開話題,問潁川百草生道:“那你有遇到鬼上床嗎?”

    “小生沒有!

    “你邀我師徒二人前來,難道是為吃晚飯不成?”

    “小生遇到的事,比鬼上床還離奇!

    潁川百草生擦了擦汗。

    “小生起夜,看到窗戶上有皮影戲!”

    潁川百草生已經幾天不敢回家睡了。

    他起夜的時候,看到窗戶映出皮影戲來,而且那戲演得慷慨激昂,更有鏗鏘伴奏聲,徹夜回響。

    這不比“鬼上床”離奇?誰家好鬼不害命,還給人表演皮影戲?

    如果說他睡迷糊看走了眼,將窗戶上的樹影想象成一出皮影戲,倒也勉強說得過去,但這皮影的伴奏就說不通了。

    問詢了周圍街坊,也都稱晚上聽見這動靜,像是誰家請了戲班子在唱戲。

    師徒二人將這小院子每個角落走了個遍。

    “如何?”云驕問身邊的祝時晏。

    “沒有妖鬼邪祟的氣息!弊r晏道。

    云驕點頭。

    潁川百草生生怕云驕不管這事兒,哀求他留下來。

    祝時晏指著臥室道:“只這間屋子有么?”

    “不,在書房,小生每晚都筆耕到深夜,之后便隨意臥于書房!

    “……”

    筆耕到深夜……這家伙什么德行祝時晏能不知道?

    潁川百草生繪聲繪色向他們描述自己看到的皮影戲:“前兒演的是戰場廝殺,血流成河,再往前是高手對決,刀光劍影,再往前是少女閨怨,春愁別緒……”

    聽他倒了一大通,最后云驕道:“那今晚便留下,看看有什么蹊蹺!

    祝時晏兩眼一亮:“弟子認為如此極為妥當!

    “我看你是想看皮影戲!”潁川百草生一語中的。

    云驕嘴角微揚,幾乎不可察覺:“時晏年紀小,頑性大。”

    祝時晏似乎未對這份寵溺有所察覺。潁川百草生卻敲響警鐘,看到云驕臉上淡淡的笑意,不禁傻眼。

    云仙長是被這新收的弟子下了降頭?

    按說這是好事。無相宮內外并祝時晏故友,無人不希望云驕早日走出陰霾,若他能將心思分予旁人,哪怕是純粹的師徒關系,也是好的。

    但是這祝時晏與祝時晏生得一模一樣,性情也極為相似,當真叫人憂心云驕會陷進了更大的泥沼當中。

    祝時晏和云驕當晚便一同在潁川百草生的書房住下。

    “我知道了!

    云驕閉著眼睛,有些鄭重地一頷首,像是心中確信了什么似的。

    “你今日好生休息。”他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符,放在床頭,“這是你遺落在地上的,歸還于你。”

    祝時晏往身上一摸,這才發現那玉符不知何時丟了。

    他連忙拿起來反復查看。

    先前分明屢次聽到碎裂聲,玉符上卻沒有半點裂紋,如此看來,那碎裂聲確實是這法器給他的警示,教他不可說出真名。

    他先前做過嘗試,每當自己產生坦白身份的念頭,這枚玉符便發出碎裂聲響。

    毫無疑問,若他真正暴露身份,玉符便要當場粉碎,屆時他定然失去實體,再次成為一抹無形無體的神魂。

    云驕親手拿到玉符,會看出其中關竅嗎?

    玉符上刻有“祝時晏”三個字,周圍綴有一些花紋。因它已認了主,即便遺落,名字也沒消失。

    這名字想必能讓云驕打消疑慮吧?

    好在云驕沒對玉符的事多說什么,問完話,便向房門走去。

    見他離開,祝時晏略感失落。

    臨到門邊,云驕腳步突然頓。骸皶r晏,你破結界所用之招叫什么名字?”

    “撥云見日。”

    他脫口而出,但回憶不起自己剛才編的是不是這名。

    云驕點頭,默然離開。

    他知覺靈敏,彼時在后院便感知到這招,確實是祝時晏慣使的一招。

    招名“黃泉無渡”,是個有攻無守的殺招。

    只不過,這這一式是太微宗禁招《幽冥之章》中的一式,非劍術精深者,難以使出。

    “你不懂!瘪颐餍裼謬@了口氣:“她非常非常喜歡我,不把男朋友帶到她面前她是不會放棄的!

    他強調了好幾個非常,意在表明對方真的很喜歡他,非他不嫁的那種,祝時宴哦了一聲,聲音微冷:“那她現在在干什么?”

    褚明旭一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剛好看到他口中那位“非他不嫁”的未婚妻正笑容燦爛地跟藍頭發的人魚搭訕。

    第 136 章   第21章

    褚明旭覺得臉有點疼。

    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強行挽尊道:“云驕的長相過于出色,她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說完沒聽到回應,他偷偷往旁邊瞟了眼,發現祝時宴面色難看,神情緊繃,看起來心情很不好。

    ——祝時宴心情確實很糟。

    不僅是因為有陌生女子搭訕云驕,還因為他突然想起了書中一段一直被他遺忘的劇情。

    原書中,云驕在被關了三年后,一個意外闖入基地的人類女子救了他,該女子對他一見鐘情,每天偷偷給他帶零食、陪他聊天、還不準任何人傷害他。

    因她地位很高,Kieran不敢忤逆她,聽話的將人魚放了出來,專門陪她玩耍。

    夏蟲夜鳴,幽寂婉轉。

    兩人隔著矮幾相對而坐。矮幾上點著油燈,還有一盤棋,只可惜云驕雙眼不能視物,不然他們師徒倆湊成一局,還可殺殺時間。

    祝時晏百無聊賴,手里握了本書,兩眼卻在偷覷云驕。

    云驕眼觀鼻鼻觀心,心無旁騖打坐入定,面容沉靜如水。

    但他手指緊攥,面朝窗外,祝時晏悉心觀察,篤定他心中有所掛礙。

    他在擔心祝時晏的安危。

    黃昏結界一破,無心苑便少了一層保障,凈緣親自搬到無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著,但云驕還是放不下心。

    祝時晏嘆了口氣。

    他就坐在云驕眼前,兩人卻對面不識,云驕一心只放在他那無用的皮囊身上。

    “師尊不妨與我講講,你與師父如何相識?”

    祝時晏這句話術法一般,輕輕戳破云驕自我沉浸的結界。

    云驕聞言,神色一頓。

    極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祝時晏,只有這個親傳弟子口無遮攔,肆意妄為。

    “時晏么?我認識他,要比我們正式相識,還要早十幾年。”

    他難得提起興致,對祝時晏娓娓道來。

    “我師父有個棄徒,算是我師兄。當年他掙脫師父設下的封印,我與之相斗時,不慎波及祝時晏。他當時還是一名幼童,脊骨盡斷,難以活命。無奈之下,我以師門所傳法器‘別滄!癁樗m命,植入體內代替脊骨。

    “誰想陰差陽錯,此事竟令他命盤改逆,從此斷卻塵緣,走上仙道一途。凡事與他牽扯,便被攪亂因果,我縱有《衍天遺冊》也無法預知事態發展。

    “我那名師兄因早年經歷,性情陰鷙,行事專斷,不能以常理度之?雌泼P易數一事后,他便針對祝時晏布下殺局,綢繆數年,將他推向千夫所指萬劫不復的境地。

    “后來的事,也就與你聽到的傳言相差無幾,祝時晏破了這盤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蒼生于水火!

    祝時晏難得見云驕一股腦講出這么多話來。

    看他講到后來,神色頗有幾分自豪,好像這番作為放在祝時晏身上比他自己還值得夸耀。

    不過云驕語調轉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諸多苦難,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別滄海’擅自為他續命,他現在想必——”

    “想必已經死了!弊r晏截住話頭,勸導他道,“師尊,你救了他一命,后來也傾力扶持,他對你只有感激不盡,必不會怨你。”

    云驕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祝時晏好一會兒才將這句話琢磨明白,隨即一把按住云驕搭在案頭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云驕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動聲色:“他如今醒不過來,事實如何,不得而知。”

    祝時晏一時解釋不得,著急上火:“不,他對你……”

    未等他說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掙了一掙。

    他方才驚覺自己如此冒犯,連忙松開了手。

    云驕撣平衣擺,重新端坐,清冷盎然,與方才敞開心懷的樣子判若兩人。

    祝時晏則蔫頭耷腦,握了云驕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發顫,逐漸遺忘的熟悉觸感讓他掌心莫名燥熱。

    燭光幽幽,他胡亂翻看面前的書,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手頭潁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祝時晏還未看過。

    他飛快翻過書頁,全幅心思卻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為、為何這皮影戲還沒開始?”

    “再等等罷!

    祝時晏道:“師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應百草生留下過夜。是么?”

    “為師也對這奇事有興趣,想要親眼一見。”他想起自己無法“親眼一見”,淡笑道,“聽個熱鬧也行。”

    看云驕笑了,祝時晏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順手翻過手里的書,忽然發出“咦”的一聲。

    “怎么?”

    “這一頁是空的!

    “錯版?”

    “我隨手從書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錯版!弊r晏嘻嘻一笑,“師尊擺平百草生遇上的詭事后,務必替我向他討要此書作為報償。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簡幫忙!

    云驕點頭:“好。”

    “潁川百草生這人雖不靠譜,寫的故事卻是真的不錯。我記得有一本書,名字叫做《山鬼》,剛出的時候我就買來看過,講的是一名進京趕考的書生在半夜破廟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祝時晏把那有空頁的書放在一邊,又去重新抽了本書以作打發時間只用,在云驕對面坐下,開始滔滔不絕。

    “說這趕考書生其實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裝,途遇山鬼引誘。女子受美貌迷惑,便與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嘗磨鏡之趣,食髓知味,要這女子留下。女子卻一心想要上科場摘取桂冠,以此證明女子不輸男子。

    “山鬼萬般不舍,卻也希望意中人得償所愿。于是便附在女書生的玉佩之上,與她一同進京。

    “為助意中人考取狀元,山鬼暗自在閱卷過程中作偽。放榜之后,女書生果然高中狀元,被皇上賜婚……”

    他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云驕問道:“后來呢?”

    “后來,百草生還沒寫!

    兩人陷入沉默,祝時晏心想云驕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潁川百草生厚顏無恥。

    云驕開口卻道:“山鬼此舉斷然違逆了書生的初衷。不過山鬼非人,心中沒有俗世規則約束。就算書生舍棄一切與她廝守,日后也必將因為觀念不同而分道揚鑣!

    祝時晏萬萬沒有想到,云驕心中的結局會是這樣。

    “那師尊以為,祝時晏若沒飛升,你與祝時晏能長相廝守嗎?”

    云驕臉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樣。但祝時晏知道對方雙眼已盲,更隔著厚厚一層黑綾,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時晏是羽化飛升,而非魂消魄散?”云驕道。

    祝時晏斬釘截鐵道:“他斷不可能魂消魄散!

    云驕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手掌一翻,便見占滿正面墻的書架震動不止,像被無形的手飛快翻動。

    不過片刻,書架積灰的角落中飛出一本舊書冊,嘩嘩作響地落在云驕手邊。

    祝時晏不明就里。

    云驕取書作甚?又看不了。

    云驕卻并未翻看手邊的書,而是對他道:“時晏,你小小年紀,倒是博覽群書。這是你說的書嗎?”

    祝時晏取過他手邊的書,藍色封皮上以隸書寫著“山鬼”二字。

    “確是這本不錯。師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書?”

    “舊天道下,世間諸事載于《衍天遺冊》,過去未來,皆過我目。《山鬼》成書于十八年前,止戰之印未碎,祝時晏才不過十七八歲。”云驕微妙地停頓片刻,蒙著的眼睛轉向祝時晏,“當時你的年紀應該不大吧,時晏?”

    年紀不大,卻能在《山鬼》剛問世時就買來看過?

    燈火跳了跳,“!钡乇隽艘淮責艋。

    云驕這番話說完,祝時晏方知自己說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這一瞬心思百轉,無數說辭沒法圓上這一出。

    正在這時,窗外驟然亮如白晝,仿佛有人將太陽搬到了院子里,刺眼異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來:“皮影戲來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戶紙上映出的,不是紙剪的皮影戲,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開門讓奴家在此借?奴家絕非山中鬼怪。”.

    回到房間后,云驕一副秋后算賬的架勢,雙手環胸,一樣一樣地數他的不對,什么不遵醫囑、不講誠信、勾三搭四各種亂七八糟的帽子強行往祝時宴頭上扣。

    然后自己在心里偷偷計算能借此討要多少好處。

    祝時宴滿腦子都是原書中的劇情,他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句沒聽進去。

    云驕說完,見他神游天外,頓時不高興地說:“你想什么呢,態度一點都不認真。”

    祝時宴回神,看了他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道:“你以后離剛剛那個女生遠一點!

    云驕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嘴角咧開了笑,眼中滿是得意:“原來你吃醋了!

    第 137 章   第22章

    “吃,吃醋?”祝時宴掩飾般干笑了一下,佯裝詫異道:“我為什么要吃醋?”

    云驕語氣肯定的說:“因為你害怕我被別人搶走,所以見到那個人類跟我搭訕心生嫉妒!

    他讀過書,知道這種行為叫做“吃醋”。

    雖然他不懂為什么嫉妒會用“醋”來形容,但不妨礙他在聽到祝時宴說出那句話時心情直線上升。

    祝時宴沉默了一瞬,試圖解釋道:“這個女生身份不簡單,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為好!

    云驕才不聽他這些解釋,祝時宴吃醋這件事遠比其他事情更讓他覺得興奮,他滿面春風的說:“你就承認吧,我是不會笑話你的!闭f完他似覺得不夠,還認真的強調了一句:“你放心,我以后絕對不跟她說一句話!

    祝時宴:“”隨便吧。

    祝時晏是五百六十四年來第一個飛升的道門弟子。

    這次飛升與往日不同。他沒經歷劫雷,也沒見到傳說中的上界。

    世道飄離,不知是人間舍棄了上界,還是上界遺棄了人間。

    祝時晏的飛升,水到渠成,福至心靈。對此,他本人覺得純屬僥幸。

    許是天道崩毀,位格空缺。

    抑或生靈涂炭,而他救世心切。

    總之那一年,祝時晏才不過二十七歲。肉身內丹盡毀,脊骨碎為三截,儼然是個廢人。

    而他本人神魂離體,能與天地感應,風雨雷電俱隨意動,唯獨一點——

    自此與他人,包括親友摯愛,不能相見,不能相聞,不能相觸,如同陰陽兩隔,對面不識。

    所以大清早的,祝時晏候在城北三才觀的屋頂,眼睜睜看一只大黃貍從自己身體中間穿了過去,大腚往他左腳的位置囫圇一坐,啃起了腳丫子。

    祝時晏真想抬腳顛開它的肥臀,叫它知道人心險惡。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縱一陣風,吹拂大黃貍那身蓬松的貓毛。

    三才觀正對的這條街人聲鼎沸,清早小吃攤生意興隆,炊煙繚繞。

    老槐樹對面說書的剛講完一回書,底下聽眾又叫囂著再來一段兒。呼聲最高的是“井紅娘渾撮陰陽聘,判官劍月下惹紅塵”。

    這出講的是祝時晏和云驕的一段舊事。

    再不多時,云驕可就要出攤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聽到這段書,會作何感想?

    祝時晏臉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劍一般的凜冽。

    說書的感覺背后一陣洶涌的寒意,不禁打了個哆嗦:“井紅娘這種精怪乃是那些書生意淫杜撰而來,甚是無趣!不若在下給諸位講段參陽仙君洛水應戰八宗高手的事跡?”

    祝時晏應戰八宗高手這段人人都聽過百八十遍了。

    臺下頓時一片噓聲。

    看來比起這個,大家還是更喜歡聽祝時晏和他道侶的感情史。

    云驕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觀門口出攤。

    步虛判官,衍天一脈傳人,無相宮宮主,參陽仙君遺留人世的道侶,身份何等尊貴,竟然紆尊降貴在街口擺攤算命。

    每回出攤,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隊伍能排出半里開外。

    任你是天潢貴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擠在找牛的老農和算姻緣的光棍中間老老實實排隊。

    今日是十五,隊伍早已排了老長,仍不見云道長人影。

    祝時晏沒邊沒形躺在檐脊上,聽到下邊騷動,才往下一看。

    竟是兩個少年在隊伍最前面發生爭執。

    “莊瀾,你就讓我這一次吧!上回那只鯉魚精的功德我可都讓給你了!”

    被稱作莊瀾的少年冷眉冷眼,無動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云仙師只收一個徒弟,說什么都不會讓給你的!

    原來這就是云驕那兩個未過門的徒弟!

    祝時晏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兩人。

    兩位都是眉清目秀,長發在腦后簡簡單單高豎起來,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張揚耀眼的白衣,而莊瀾穿的則是黑色,顯得氣質深沉。

    兩人各自配有一劍,裝扮略微眼熟,雖然二人氣質迥異,身上卻有著同一個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誰,祝時晏無論如何也聯想不起。

    他朝下觀察了好一會兒,沒瞧出這倆人哪個身負血海深仇,哪個身懷天靈根——對了,“天靈根”這種東西乃是凡間寫書人臆想杜撰的,道門從未如此劃分資質。

    這兩位少年才俊爭的是云驕攤位左手邊最近的位置。

    前來求卦的百姓多半身處困境,兩人擠到前面,是為第一個爭搶這份助人為樂的功德,以此在云驕面前表現一番。

    攤子對面的三才觀,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云驕已故的師父三才道長。

    云驕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祝時晏信口胡說,他真的在積攢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諂媚他的人,便順手行各種小善,記在云驕名下。

    不過祝時晏至今不知道,云驕攢下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看不見,摸不著。

    沒見他大乘圓滿,也沒見他得道升仙。

    況且他宗學還未有傳人,這時候飛什么升?

    眼下兩個少年資質頗佳,相貌氣質也讓人心生好感,身上劍氣凌厲,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云驕收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頗有安全感。

    祝時晏腦中浮現了畫面,頓時想起肺癆鬼的話來——

    “姿容清絕,外冷內熱……”

    “這種設定好適合做師尊哪……”

    “往往經過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云驕有難!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現在只是游離人世之外的一縷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云驕,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雜聲倏地停了。祝時晏順著眾人的目光看過去,便見街角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正緩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藍衣童子,名字叫銅板,個頭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著丸子頭,面如傅粉,煞是可愛,但是臭著張臉,像被欠了壓歲錢。

    另一個便是云驕。

    云驕還是從前那副模樣。

    長發從背后流瀉而下,及膝長,發尾綁了根褪色的紅發繩。幾縷發絲散落胸前,隨著步伐輕輕撩動。

    與從前不同的是,他雙眼之上覆著條一掌寬的皂黑綾緞,益發襯得那張玉刻面容冷艷清絕。

    黑衣蕭瑟,只在腰間緊束,素而寡,袖擺如同烏云低垂。

    道門當中一些人與他素有舊怨,竟在背地里嘲他這身裝扮是喪服——當然,這種話還從未有人敢傳到他本人耳中。

    云驕雖然目不能視,卻行止自如。身邊的小童子銅板是專為他引路的,但其實從來派不上什么用場。

    以云驕的修為境界,五感共通,知覺非凡人能比,行走時可以自行避開較大的障礙。

    他的雙眼是為劍氣所傷,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現在,也不曉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條黑綾,祝時晏心里一陣發緊,像被什么攥脫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進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見著他兩人從街角而來,腳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卻在須臾之間行至近前?吹帽娙艘魂囮圀@嘆,直呼是仙人術法。

    無聊的把戲!

    祝時晏哼了一聲,扭過頭去,沒一會兒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云驕對兩名求師的少年什么態度。

    云驕倒是沒什么態度,任由銅板扶他在攤位前坐下,便對前方排隊的眾人道:“久等了。”

    語氣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還往下滴著水。

    眾人聽了,只覺得仙音入耳,遙不可及。

    兩位少年雙眼發光,崇敬之情滿溢,可惜都是對瞎子拋媚眼。

    云驕習以為常,渾不在意,只淡淡對攤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云仙師!云道長!能給我的畫題個字嗎?我寅時不到就來排隊了!”

    “……”

    云驕什么都沒說,摸到對方遞來的畫紙,在對方指的地方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

    得到字的客人沒想到云驕這么好說話,大喜過望。但在攤旁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沒看出這團寫的是什么字。

    祝時晏暗搓搓湊過去瞅了一眼,上面寫的是“萬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云宮主,我上回到無相宮要賬,賬房少算我四錢十五文!我找他理論,竟被趕了出來!你們無相宮富甲天下,竟也做出這等仗勢凌人的事來?”

    云驕微微朝銅板偏了偏頭。

    不等他說話,銅板便立刻上前道:“這是我們宮主的印信,憑此上市務司尋凈緣禪師,若尋不著,就上無相塔。凡持此印,無相宮暢行無阻!”

    客人接了銅板遞過來的刻有法術印信的紙箋,一時傻眼。

    他本不抱指望,也許宮主大人嫌麻煩給他現場結清。

    誰知對方居然為了四錢十五文如此大手筆,還讓他上無相塔討債。

    那可是無相宮重地中的重地!

    隨后是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

    “云道長,我想求個姻緣符!

    “算算我兒子是不是狀元命?要是不成,那我就省得折騰了!

    “半仙大人能不能幫我算算今晚第一把投哪一注?我保證今晚只賭一把!”

    “我想知道我爹和我哥啥時候死?”

    “道長您給評評理!我給我兒買的媳婦足足花了一兩銀子,她過門檻竟然先邁左腳!”

    ……

    奇怪訴求不勝枚舉。

    直到下一位客人上前,劈頭就問:“恕我冒昧,云仙師!我大早上來排隊不為算自己,我就想知道您算過祝時晏什么時候醒過來嗎?難道您就不著急嗎?”

    “……”

    全場寂靜。

    祝時晏很怕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劍捅個對穿。

    但是并沒有,云驕無動于衷地坐在原地,兩手交握起來,沉默以對。

    云驕的兩位準徒弟面面相覷,忽然同時拔劍,把提問的人抽出三條街外。

    看到兩位準徒弟如此維護云驕,祝時晏終于放下心來。

    其實祝時晏也挺想知道,守著一個不省人事沒有靈魂的軀殼十年,云驕有沒有算過道侶何時醒來。

    可惜云驕這個人,算卦忒不準。

    上回。

    西市布料店鋪掌柜求算開張之日。

    云驕算出來的日子天降暴雨。

    當日偌大一片黑云壓在城上空,掌柜的卻視而不見,堅信步虛判官算出來的卦絕不會有錯!

    最后還是祝時晏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鋪順利開張。

    再說上上回。

    北城王家貓丟了。

    老夫人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王大孝子來求卦,云驕指引他去綠蘿街東頭找貓。王大孝子遍尋不得。

    祝時晏只好引風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貓引去三條街外的綠蘿街。

    最離譜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樓頭牌歌伎陳妙詩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時到來。

    云驕算出就在當晚,對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陳妙詩當晚登臺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擲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實則是名女子。

    這下祝時晏不知道該怎么幫云驕圓場了!

    好在后來陳妙詩贖身之后,確實與那位知音暢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云驕硬要吃算命這口飯,靠算命養活自己和祝時晏,沒準哪天他倆就餓死街頭了。

    算了,他開心就好。

    靠著祝時晏的助攻和兩個準徒弟的維護,云驕直到收攤,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單。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攤,最多一百零八單。偶遇天氣不好,可能一天都未開張。

    擺攤一天,日落時分才打道回府。

    莊瀾凌原兩位少年目送云驕進入結界。

    這是無相宮唯一設結界的地方,比重地無相塔還重的地方,祝時晏與云驕的住處——無心苑。

    兩個少年齊齊行禮:“師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師尊!”

    銅板橫了他倆一眼:“誰是你師尊!”

    云驕頭也不回地獨自進了院子。

    橫豎沒人能瞧見祝時晏,他大大方方跟了進去。

    便見云驕快步上前,雙手摸索到門縫,吱呀地推開木門,朝里面道:

    “時晏,我回來了!

    褚明旭是怕這個叔叔的,看到他來腰板立馬挺直,結結巴巴的說:“叔,叔叔好!

    褚尋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而后將目光放在祝時宴身上,聲音聽不出喜怒:“你就是祝時宴?”

    祝時宴并未像褚明旭那般嚇破膽,語氣平淡地回道:“是我,褚先生好!

    褚尋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祝時宴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從自己臉上劃過,然后逐漸下移,仿佛要將他剝開看透,視線帶著極強的壓迫感,一分鐘后,在幾近令人窒息的氛圍中,他緩緩收回視線,“聽說你做科研很厲害,有機會的話讓我見識一下!

    祝時宴微微垂目:“能得褚先生賞識是我的榮幸。”

    第 138 章   第23章

    褚尋又看了他一眼,沒再多問,轉身離開了。

    人群漸漸散去,褚明旭緊繃的神經驟松,扶著腰大口大口的喘氣:“我這叔叔挺嚇人的,是吧?”

    祝時宴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擦去掌心的汗。

    此人是他至今為止見過的氣場最強的人,在他視線范圍內,仿佛一切算計和謀劃都無處可藏。

    手腕強硬,城府極深,難怪能以外人的身份掌控整個褚家。

    祝時宴吐出一口氣,委婉勸道:“你以后若是想爭奪家產,最好考慮清楚再下手。”

    跟這樣的人作對,怕是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祝時晏最終退出無心苑,沒留下一字半句。

    一夜漫無目的,百無聊賴之下,往潁川百草生家后院偷酒。

    獨飲最是醉人。

    他喝得渾渾噩噩,神思漂浮,綿延千里。

    游經梁都時,看到滿城火光,疑心是起了火,便招來一大片雨云。

    事了拂袖而去,深藏功與名。

    原本是良辰美景。大梁國君夜宴群臣,慶賀誕辰,千燈齊放,被一場忽如其來的雨澆得不歡而散。

    國君孟宸極震怒:“這天道與我作對不成?”

    國師忙言:“陛下一統亂世,勤政愛民,有功無過,天道豈會與陛下作對?想是道門那幫修士又在作妖。臣觀道門之內,以太微宗威勢最大,謀逆之心最甚,需萬加防范……”

    出頭的椽子先爛,天下第一宗,自然是個巨大的靶子。

    太微宗宗主?趟壳斑不知道自己宗門被人惦記上了。

    他腦子天生缺根弦,要不是天上掉餡餅收了個好徒弟,把宗門上下打理得順順當當,恐怕還沒那個福氣當天下第一宗宗主。

    昨晚在那塊荒蕪的半山腰呆了一宿,祝刻霜千呼萬喚,都沒能再把祝時晏喊出來。

    這讓他疑心那時月光投在山壁上的警示之言,不過是他對祝時晏思念過度,而產生的一段幻覺。

    太微宗長徒江問雪晨起梳妝,將宗門諸多事務處理完畢,才來師父居所詢問昨晚戰況。

    以祝刻霜的斤兩,定然贏不了云驕,但必要的關心還是要有的。

    進門卻見?趟缱槡,抓耳撓腮,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鋪紙研墨。

    江問雪自行在椅子上坐下,看這位宗主來回折騰。

    “宗主,你這是起了風疹?脖子都撓紅了。”

    “我要給云驕寫信!”

    江問雪腦子里蹦出兩句話,順口說了出來:“太陽打西邊出來。黃鼠狼給雞拜年!

    “我是黃鼠狼?!”?趟獝赖馈

    江問雪連忙改口:“我說反了。雞給黃鼠狼拜年!

    祝刻霜沒聽出問題來,順著她的話茬氣急敗壞:“給他寫信比給黃鼠狼拜年還難受!”

    江問雪又問:“可是,有什么話不能當面問?你給他寫信,他也瞧不見不是嗎?”

    “對啊,云驕是個瞎子!”?趟慌哪X袋,“那他肯定瞧不見那些字,我就算寫信問他也是白問!”

    “什么字?”

    祝刻霜也不解釋,想通了什么似的,臉上云開霧散,冷笑道:“我要是寫信問他,反倒提點了他。不急著告訴他,且讓他蒙在鼓里,多受兩天相思之苦好了!”

    這世上敢給云驕找罪受的,大概只有?趟@么一位了。

    想通后,祝刻霜只覺得氣血渾身通暢,想要舒展一番筋骨,于是親切地拉起大弟子:“問雪,你今日倒是來得早。我帶你把《參陽劍法》溫習一百遍再用早膳吧!你看,幾天不見,手上劍繭都沒了!

    “……”

    那是她好不容易才養回來的纖纖玉手!

    江問雪,太微宗長徒,道號雪晴,人稱“雪晴仙子”,為人率真親和,頗擅經營之道,是太微宗實際的掌事之人。出身望族,哥哥江卿白是劍宗宗主。

    漂亮賢惠性子好有背景,誰不想娶回家當老婆供著。

    當年她卻偏要跟著比自己大不幾歲的便宜師父來重振宗門。愣是把滅了門的太微宗,重建為成天下第一大宗。

    ?趟翢o惜才之心,也不憐香惜玉,每天押著這位如花似玉的大徒弟練入門劍法。

    那套劍法江問雪練了千百遍,已經使得比祝刻霜還要好了。

    ?趟獏s油鹽不進,他格外鐘愛這套劍法,不止江問雪,全宗上下弟子都被他敦促著練習。

    他說,祝時晏的劍術能夠如此高妙,正是因為將這套入門基礎《參陽劍法》吃透嚼爛!

    江問雪苦著臉,想要推拒,這時閱微堂的小弟子秋暝忙手忙腳,門也不敲跑進?趟臅。

    “見過掌宗大師姐!見過宗主!”

    江問雪頓時如蒙大赦,忙問秋暝:“什么事這么著急?居然找到獨閑居來了?”

    “大師姐,昨夜一隊大梁皇家特使在涓流鎮被劫,丟失一件仙器至寶,據說兇徒使的是太微宗的劍法。國師已派人上門要個說法,現在人在前山!”

    ?趟牭健按罅骸倍志蛺阑鸩灰眩骸颁噶麈傠x太微宗幾百里遠,虧他敢說?!”

    倒是江問雪不慌不忙:“我宗幾位峰主近日都在宗內,從未外出。在外游歷的弟子也大多修為不高,如何劫得了皇家特使?”

    太微宗復宗才幾年,吸納的高手一個巴掌都能數過來。

    秋暝瞟了眼?趟,猶豫著開口:“昨晚宗主不在宗內。想是國師的眼線瞧見宗主清早才回山!

    “??這意思是我劫的?”?趟徽婆臄嗔俗劳,“真是睜眼說瞎話!我祝刻霜使得出太微宗的劍法?”

    秋暝:“……”

    江問雪:“……”

    這則消息幾乎在同一時間傳到無相宮云驕跟前。

    云驕拂開茶沫緩緩道:“當真無稽之談。?趟沟贸鎏⒆诘膭Ψ?”

    他坐在市務司上首,幾位主事在他前方站成一豎溜,戰戰兢兢候在大堂。

    聽到他說?趟厣綍r“欣喜若狂”“有所收獲”,云驕端茶盞的手不禁頓了一頓。

    銅板冷哼一聲,又繼續道:“被那幫狗叼著可不是輕易就能松口的?礃幼,祝宗主必須證明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事,才能洗脫罪名。只是不知有沒有人可以為他作證。”

    唯一能為祝刻霜作證的也就只有云驕。

    云驕放下茶盞,淡漠道:“我昨晚什么都沒見!

    銅板:“?”

    好吧。

    他本無試探之意,這下被迫得知,原來昨晚?趟莵硪挂u無心苑了。

    既然云驕都不想幫忙,那也輪不到他來操心。他手腳麻利地給云驕續上茶水,又鋪開紙筆,毛筆蘸上墨水遞到云驕手里。

    “宮主,我把賬念給你聽!

    云驕眼上蒙著黑綾,清凌凌的臉轉向大氣不敢喘的主事們:“都找凈緣過目了?”

    主事們忙不迭點頭,甚至不敢拿正眼瞧他。

    無相宮靠經營黑市起家,全宮上下皆是凡士。

    都說云驕是仙道第一人,半步飛升。

    太微宗宗主三不五時找他切磋,次次敗陣而歸。

    對于他們這幫凡夫來說,仙道第一人自是不敢冒犯,令人敬畏。

    相比之下,無相宮掌事的凈緣禪師,雖也是仙道中人,卻要親和得多,畢竟打交道這么多年。

    云驕道:“既然凈緣已過目,就不必念了!

    他說著,拿筆洋洋灑灑把賬目全都勾了。

    幾位主事恭敬地退出市務司大堂,才大大松了口氣。

    離開市務司后,往無心苑的路上,銅板板起一張小臉:“傳到凈緣禪師耳中,他又要發脾氣。宮主,你可長點心吧!凈緣禪師指著你全權掌管無相宮呢!你這樣敷衍行事,以后容易被下屬蒙蔽!

    “這些事情交予他最是妥當,我尚有要事在身。”

    銅板猜想,他的要事就是天天守著祝時晏的金身,好讓對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

    云驕又問他:“大梁怎忽然刁難太微宗?總不能是無緣無故!

    “昨夜大梁國君擺宴慶壽,國師并手下上百名術士算出的天象,本該一夜晴朗,卻在宴會將盡時突降驟雨。國師趁機進獻讒言……”

    云驕點頭:“無妄之災!

    “宮主,我瞧市務司往各院分發的氣象圖,梁都近半月都是晴天,怎會突降驟雨?”

    云驕聞言在檐廊下停了下來,像被庭院的景色吸引駐足。

    但他其實連個樹影都看不見。

    他道:“天道之意,不可妄測。”

    微風拂動他遮眼的綾緞,銅板仰頭看著,微微出神。

    他一直覺得宮主與旁的盲者不同,他蒙著眼,心卻似明鏡一樣。

    半晌,銅板才意識到,云驕是在回答他的問題。

    “天道?宮主的意思,那陣雨,是天道故意要攪黃梁都的宴會?”他想了想又道,“我瞧這天道不是什么好天道,如此這般,反而挑起紛爭!

    “休得妄言!”

    云驕臉色陡然冷了下來,一拂袖,庭中蒼勁青樹都為之震顫。

    銅板陡然失色。

    雖然人人敬畏云驕,但這還真是他頭一次講話這么重。他待人至多冷淡威嚴,不會動怒。

    云驕也知道自己語氣重了,輕撫他頭頂,緩聲道:“天道有缺,人世無常。人間的禍端可比弓弦,引而不發,未必是好事!

    銅板點頭:“聽懂了。”

    意思是,該來的遲早要來。

    祝時晏宿醉一宿,捂著腦袋坐在樹上,昏昏沉沉。

    他來得遲,只聽見兩人后邊幾句,云里霧里。

    云驕說“天道有缺”,他這是,飛升成了“有缺”的天道?

    祝時宴迅速回到房間,此時整個基地除了頂樓,其他地方空無一人。

    他推開門,一邊背起放在門口的包一邊快速道:“褚尋現在在巡視基地,其他人都在頂樓,我們馬上走。”

    說完沒聽到回應,他抬起頭,見云驕背對著他一動不動。

    祝時宴急了,忍不住催促道:“你干什么呢?拿上東西我們快走啊!

    “嗯!痹乞湹偷偷貞拢乖谏韨鹊氖种赣昧o,他緩慢地轉過身,聲音很輕:“我們走吧!

    祝時宴心里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走過去強硬地抬起云驕的頭,見他額角青筋暴起,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心下頓時一慌:“你病情發作了?”

    怎么偏偏是這個時候!

    第 139 章   第24章

    “我沒事!痹乞溦酒鹕,虛弱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我能撐得住,我們快走吧!

    雖是這樣說,但他疼的意識模糊,僅僅只是站起來身體便一陣搖晃,額角也冒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連走路都成問題。

    他不想讓祝時宴多日謀劃毀于一旦,所以強忍痛苦,努力維持身體的平衡,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祝時宴心疼到不行,但又毫無辦法,慌忙喂了幾顆藥給他,“顧柏新說這些藥多少可以緩解疼痛,你先忍一忍,我馬上帶你出去!

    他將兩個背包掛在脖子上,半蹲在他面前:“上來,我背你!

    現在的安防最為薄弱,所有的研究員都在頂樓,褚尋帶著Kieran和一眾士兵首領在巡視庫房,其他人皆圍著他轉,即便他用火藥炸了地下一樓那個雜物間,他們也不會有那么快的反應速度追上來。

    距離一年之期越來越近,錯過了這個時機,等下次再想逃走就難了。

    衍天宗是道門唯一的隱宗。

    五百年來,世人以為道門只有十一宗,卻很少流傳有關衍天宗的一切。

    直到祝時晏像一柄橫空而出的利劍,一舉刺破道門萬世太平的謊言,有關步虛判官云驕與衍天宗的一切秘密才剖陳于世。

    五百七十四年前,道門十二宗的創始者,也就是后來被尊為“道祖”的易太初,因救世平亂,功德圓滿,得飛升之格。

    然而,為了平戰火,安天下,他卻舍棄仙軀,以身祭法,許下萬世太平的宏愿,更為此神魂俱散。

    須彌芥子,大千一葦。

    滿目瘡痍的天地之間辟出了一方凈土,在這里,俗世政權被徹底取締,只由道門十一宗劃地而治,掌管凡俗兩道。

    為求萬世太平,確保人間再無戰火,他還在此之上施加了兩重保障。

    第一,設結界“止戰之印”,十一個宗門以結界分隔,身無修為的凡人難以通過,邊境的人口與物資流通由各宗門統管。如此一來,隔絕了戰禍的發生。

    第二,便是一手傳承了這道門第十二宗,衍天宗。

    一本《衍天遺冊》記載了這方天地之內萬事萬物因果,凡屬止戰之印內,一草一木一切人事皆循此書發展,生生死死逃不過天定命運——換言之,承載著道祖意志的《衍天遺冊》便是當時的天道。

    而衍天一脈傳人,亦被稱為天道代行者,不但持有《衍天遺冊》,更是精通各種因果之術。衍天一脈的使命是抹除一切《衍天遺冊》記載之外的變數。

    誰料萬世太平之下,道門再無飛升之人,而所謂的“萬世太平”也不過維持了五百年。

    悲喜困頓,生死別離,人人難逃寫好的命運。

    道門的氣運終究走到盡頭,各宗同室操戈,倒行逆施,直到這治世出了個離經叛道的弟子——祝時晏。

    祝時晏是《衍天遺冊》之外,最大的變數。

    “也就是說,十年前那場天災,天地崩壞,時空變亂,都是因為舊的天道難以為繼?”

    相送到城門口,凌原與莊瀾已經聽祝時晏講了許多道門舊事。

    “所謂的‘止戰之印’,就像幾個皂角泡,”祝時晏比劃道,“泡泡一破,內中的一切便暴露出來。內外的世界彼此融合磋磨,才引起那場天災!

    “怪不得當時出現了兩個月亮!”凌原道,“這么說,祝時晏果真是為了擺平天災,才散盡修為重傷昏迷。都說他已飛升,我看多半懸了!

    莊瀾也附和道:“我聽說這種情況,捱越久越難醒!

    “云仙師恐怕要等到?菔癄……”

    兩人俯仰嘆息,對云驕表達了巨大的同情。

    祝時晏道森*晚*整*理:“不要那么悲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祝時晏能站在這里跟兩個活生生的人講話,分明就是一大進步。

    凌原又追問道:“那么,舊的天道覆滅后,新的天道是什么呢?”

    “……”祝時晏有半刻的語塞,他拍拍兩個少年的肩膀,“不管新的天道是什么,定然與衍天一脈的使命相悖。沒做成云驕的弟子,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你們兩個,別太氣餒,山長水遠,天高海闊,自有一展身手的時候!

    凌原撇開頭,哼了一聲。

    莊瀾對祝時晏道:“你看起來年紀與我們相仿,怎對道門舊事知曉得這么清楚?”

    祝時晏一笑:“祝時晏與我交情匪淺,道門那些事情,就連祝刻霜幾歲戒掉尿床,我都知道!

    “哦?當真?祝時晏與你的交情,還能好過與云仙師的情分?”

    他臉上一陣發熱,將兩人往城門外一推:“休要挑撥我與云驕之間的關系!快走吧你倆!”

    莊瀾背后有人指點的事經云驕點破,無相宮眾人認定凌原與莊瀾是梁國國師派來的眼線,立即報予掌事的凈緣禪師。

    國師對太微宗派出眼線日夜監視,怎可能漏了無相宮。

    凈緣下令將他二人看住,祝時晏趕在這之前將他們放了。云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這名新收的弟子將兩人送出了城。

    “祝時晏?”

    祝時晏回程時腳步輕快,還哼著小曲,才進無心苑的院門,就被一道淡淡的聲音截住。

    “云……仙師!彼摽谙牒啊霸乞湣,到嘴邊生生改了口。

    云驕從邊廊獨自走來,袖口還帶著一絲青竹的冷香,也不知在竹林間站了多久。

    “叫我什么?”

    “師……”祝時晏舌頭打結。

    方才和凌原莊瀾侃侃而談,現在見了云驕像個鋸嘴葫蘆。

    那聲“師父”他始終是喊不出口。

    要他對著云驕喊“師父”,像在扮演奇怪的戲碼。

    好在云驕沒多計較稱呼,轉而問道:“人都走了?你待如何與凈緣交代?”

    “請師父代我說情!”這回祝時晏喊“師父”沒了矜持。

    “哦?”云驕面露意外。

    “凌原與莊瀾為了求師跟前跟后足有兩個月了,師父早該看出端倪,卻沒透露半點,難道不是為了給少年人一點機會?今日答應我們比劍,想必也是為化解沖突,將事情遮掩過去!

    云驕道:“你恰在莊瀾騎虎難下之時,提出同意比劍,給他們機會的人,是你!

    “他們這個年紀涉世不深,容易受人利用,其實兩人都無壞心。給年輕人留點轉圜余地,日后或能改過自新,有所作為!

    云驕一時沉默,似乎在揣測他真正的用意是否如此單純。

    實際上,此時早有無相宮的人暗中跟上那兩人,好順藤摸瓜,找出背后指點之人。

    若非面前這名新收的弟子擅作主張,云驕還得另尋一個契機將兩人放了。

    末了,他微點了點頭:“你年紀不大,講話倒是老成。”

    “……”

    今日第二次有人說祝時晏年紀不大了!

    祝時晏摸摸自己的臉,不由發出一聲疑惑:“咦?”

    從骨相能感覺到,這幅身軀年紀不到二十歲。

    祝時晏的神魂在世間游蕩十年,從沒照見過鏡子里的自己,也不知自己什么模樣,而今得到那枚玉符化出人形,竟然是十幾歲的模樣。

    “祝時晏內丹盡毀陷入昏迷之時,年紀正與你一樣!

    聽云驕在自己面前提到自己,是一件挺微妙的事。

    十年來,祝時晏偶爾會跟在云驕身邊,旁觀著后者的一舉一動,卻從沒聽他主動對旁人提起過祝時晏。

    云驕轉身沿著邊廊緩步走去,祝時晏也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祝時晏聽著這一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無心苑內斜陽脈脈,照盡往事云煙。

    因果輪回,無盡艱險,數不清的別離與重逢,遺忘與相知,在云驕口中,化作寥寥數語,輕描淡寫。

    “抱歉,這些舊事,你不一定愛聽!痹乞溌曇舻土讼氯,腳步仿佛也隨之變得沉重,像蹚入泥濘的車輪,被回憶牽扯著,深陷于過往。

    祝時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云驕忽然道:“祝時晏?”

    “……在。”

    “將手伸出,讓我探一探修為深淺!

    祝時晏順從地伸出手去,兩根溫熱的手指搭在他腕上。

    他抬起頭,看到云驕眉頭微皺,不知是因他冰涼的體溫,還是別的。

    “你身上,半點修為都無?”

    “……”

    倒也不是半點沒有,只是修為稀薄,靈力幾乎探不出來。

    修長皓白的腕子摸起來涼玉一樣,沒有修為,看不到魂火,卻能運劍自如。

    凌原與莊瀾都有些底子,收拾普通妖魔不在話下,今日竟敗于一介凡人!

    “世間能憑劍法之精抵足修為之差的,仙道之內不出三人,祝時晏為其中佼佼者,你當真受過祝時晏點撥?”云驕捏住他脈門,冷聲質問,“你究竟是什么來歷?”

    眼前的少年與祝時晏有太多牽扯,叫人不得不懷疑他的身份。

    祝時晏這才意識到,云驕講了這么多不愿提及的往事,是在試探他。

    “我……”

    他吞吞吐吐,忽然手腕被猛地一拉,整個人背靠檐柱之上。

    “祝、半、初?”

    只聽云驕一字一頓念出他信口編來的假名,聲如沉玉。

    雖然對方眼前蒙著一條密不透光的絲緞,與他并無視線接觸,一股被看穿的感覺卻涌上心頭,仿佛被從外到里剖開了皮囊,內中神魂坦露無遺,縱使改名易姓欺海瞞天,也瞞不過那雙能見魂火的眼。

    祝時晏呼吸急促,蜷起手指,心中涌起退縮之意。

    玉符碎裂聲在他耳畔炸響,似在對他瘋狂警示不可透漏姓名。

    雖然還沒來得及仔細探查那枚玉符,祝時晏卻也知道,自己能夠在人前顯出實體,正是由于這枚玉符的機緣。

    他只在云驕面前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握著腕子的手益發用力,壓得周遭皮膚發白。他不說話,云驕心里便更加篤定自己的猜測,一手捏著他手腕,另一只手覆上他臉頰。

    祝時晏瞳孔驟縮,后腦緊緊貼在檐柱上。

    那只手像拂面的蠶絲,拇指輕輕掃過他的眼睫毛,又撫上他青澀的眉骨,順著高挺鼻梁一路劃下掠過鼻尖,在與他雙唇將觸未觸的距離停駐。

    云驕的雙眼看不見,他在用手描摹他的容貌——那副據說和祝時晏一模一樣的容貌。

    祝時晏猛地反握住那只臨近失控的手,用力之甚,連對方的袖袍都在顫抖。

    直到與他相觸,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與云驕如隔陰陽的日子提前結束了。因那枚偶得的玉符,他能夠真正站在云驕面前,與他彼此交談,彼此觸碰。自己斷然不能失去這個契機!

    “我不是祝時晏!”

    他以為自己歷經風霜,如今對一切足夠看淡,其實仍困于紅塵浮浪,捏住了一根稻草,便再不敢放手。

    人群散去,Kieran匆匆上來,臉上滿是慌張和害怕:“褚先生,祝時宴帶著鮫人逃走了!

    褚尋正站在頂樓的陽臺上,面前是一臺望遠鏡,鏡頭中有兩個身影正向著海邊逃跑。

    Kieran攥緊拳,怒聲道:“他簡直膽大妄為,竟敢私自放走鮫人,屬下這就派人將他們抓回來!”

    “不必!瘪覍さ氖种篙p輕敲了敲欄桿,臉上的表情不似憤怒,反而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感,像是意外之中帶著一絲愉悅,眼中甚至還染上了笑意。

    Kieran沒忍住道:“可那是鮫人”

    極其珍貴罕見的生物,就這么讓他跑了?

    “無礙!庇H眼見到那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海浪中,褚尋移開視線,“查清楚他們接下來的去向,但不要打擾到他們!

    Kieran壓下心底滿腹疑慮,低頭應下:“是,屬下遵命!

    第 140 章   第25章

    寧靜的海平面上,陽光明媚,天空湛藍,幾朵潔白的云朵悠閑地漂浮在空中。

    海風輕輕地拂過,海浪溫柔地拍打著水面,發出有節奏的嘩嘩聲。

    在這片蔚藍的海洋中,有兩個人影在水面上漂浮,其中一人擁有一頭濃密的藍色頭發,眼睛如深海中的珍珠,閃爍著神秘的光芒,他的身體從腰部以下覆蓋著閃亮的鱗片,魚尾在陽光下輕輕擺動,激起一圈圈漣漪。

    另一個人坐在人魚的尾巴上,穿著輕便的休閑裝,頭發被海風吹得微微飄揚,他的姿態愜意放松,面容平和,眼中帶著淡淡的笑意,幾縷陽光灑在他的發梢上,泛起柔和的光澤。

    人魚優雅地在水中游動,時而潛入水下,時而躍出水面,動作輕巧而自由,坐在他尾巴上的人緊緊地抓著他的肩膀,隨著他的動作起伏,臉上露出一絲興奮和喜悅。

    他們仿佛與世隔絕,笑聲和談話聲在海面上回蕩,天空偶爾有幾只海鷗飛過,身影在藍天和大海之間劃出了優美的弧線。

    歲月靜好,怡然自得。

    祝時晏回想自己這一生,正如潁川百草生寫的諸多傳記和話本,只有一半殘卷。

    波瀾起伏之后,又以一個個憾事收筆。

    此刻他眼前就是最大的憾事。

    云驕將他攔在這里,又是試探又是威壓,被他一句話盡數擋了回去,臉色不大好看。

    覆在臉上的溫度離開了。

    云驕撤回了手,也一并松開了他的手腕,然后在他腰間一撈,握住了那枚玉符。

    很奇異地,那觸感和眼前少年的臉頰一樣溫涼滑膩。

    玉符認了主,上面刻著祝時晏新取的假名。

    “祝時晏……”

    云驕喃喃念道,語氣里多少帶有一絲得而復失的不甘。

    “這是祝時晏給我取的名字!”

    祝時晏連忙趁熱打鐵,同時在心里編出了一整套說辭。

    見云驕的神色有所動搖,他繼續道:“我原是天地之間一縷精怪游魂,記憶模糊,靈識混沌。經祝時晏點化,方才神思清明,不必再做山間懵懂的游魂。好不容易修得人身,想要來報恩,誰想祝時晏重傷昏迷已有十年之久!

    云驕摩挲著那枚玉符:“他倒與他師父一樣,給人取名都與自己同姓!

    祝時晏自幼與父母離散,名字是師父祝期聲取的。

    祝期聲還有個養子,叫祝希微。祝希微也在瘟疫中收養了一個孩子,取名?趟獩]錯,就是當今天下第一大宗太微宗的宗主。

    給收養來的孩子取“!毙粘闪俗陂T傳統,而道門各宗,數太微宗最喜歡收養孤兒,導致當時半個太微宗的弟子都姓祝——當然,太微宗重建之后,“!毙蘸考眲∠陆担驗楹髞淼牟簧俚茏邮菫樽陂T名望而來。

    祝時晏給自己點化的野魂取姓為“!,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見云驕又信了五分,祝時晏揣著忐忑,繼續道:“我那時居于山野,不曾見過旁人的模樣,修煉人身時便照著祝時晏的模樣修了!

    怕云驕對這說辭不滿,他端詳許久,也沒瞧出對方的喜怒。

    “師父……”

    云驕聽這一聲“師父”,握著玉符的手終于松了,與他拉開距離。

    發乎情,止乎禮。

    “你是個什么精怪?”云驕問道。

    “我……我不記得了!

    “祝時晏……”他把這名字又在嘴里滾了一遍。

    祝時晏拽拽他的衣袖,語氣討好:“師父,我原身不是人,你還愿意留我嗎?”

    這聲“師父”才多喊了兩句竟益發順口,他這會兒喊起來,心里再無半點抵觸。

    對方在他頭頂輕輕一撫,當是默許了。

    “你的魂火微弱,我看不出來。許是什么花草化作的精怪,你當心別被人捉去煉丹。”

    云驕囑咐了這么一句,便轉身離開。

    無心苑實在不大,他身法縹緲,三兩步就回了東廂。房門在他身后“吱呀”闔上。

    祝時晏背靠檐柱,看著緊閉的東廂房門,尚未回神。

    這就放過他了?

    敢情面子還是給祝時晏的!

    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無心苑仍是黃昏之景。

    時光流到這里,像是流入了死潭,風吹竹動,庭燈晏晏,都有無名的沉滯之感。

    云驕安排弟子住在無心苑西廂。自己則挪到東廂,與道侶同住。

    他在無相宮位份最高,卻公私分明——祝時晏是衍天宗的弟子,與無相宮沒有牽連,自是不能安置在無相宮內。而宮內只有這方僻靜的小院,獨屬于他和祝時晏兩人。

    從前寥寥可數的幾天太平日子,祝時晏喜歡與云驕待在這間院子里,坐在屋頂聽風觀雨。

    云驕喜靜,不愿插手紅塵是非。

    祝時晏本以為昔日一切塵埃落定后,云驕會避世歸隱,誰知他向凈緣禪師要下這間小院。作為代價,他竟愿意接任宮主之位,繼續沾惹俗世的煙火。

    更甚者,最出塵絕世的人,深入最具煙火氣的街巷市井當中,為祝時晏一句無心之言算了十年的卦。

    云驕新收了弟子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便天下皆知。

    多少想拜入衍天一脈的年輕修士喟嘆不已!

    同時眾人對這位新弟子也充滿猜測與遐想——畢竟凌原與莊瀾是同輩中的佼佼者,一個寂寂無名的祝時晏竟能蓋過這兩人,必定不是凡輩。

    但新弟子祝時晏的入門儀式卻甚是簡陋。

    他給云驕奉上一杯拜師茶,就當是入了門。

    若說還有什么特別之處,大概就是師父讓他給祝時晏也奉一杯茶。

    參陽仙君的金身躺在床上,除了還在喘氣,與一具尸體無異。

    喝茶是不可能喝的了,奉茶只能走個過場,做做樣子。

    祝時晏隔著簾幔自己跟自己干瞪眼:“我要喊師娘嗎?”

    云驕被茶嗆著了。

    “也喊師父罷。你不是曾得他指點?”

    真是荒謬!

    祝時晏心想。我成了我自己的師父。

    為了區分“師父”和“師父”,他決定喊云驕“師尊”,喊自己“師父”。

    “師尊,我占了你的臥室,你晚上豈不是要來跟師父擠?”

    “無妨。他不介意!

    “既然師父不介意,師尊過去幾年為何都與他分居?”

    “……”

    云驕不說話,但祝時晏太好奇了。

    “師尊,我聽聞你與師父生死患難,相濡以沫,是一對神仙眷侶?你們為什么分房睡?”

    云驕還不說話。

    祝時晏孑然一身當了十年孤魂,好容易得了人身,話說不完。喜歡跟前跟后,追著云驕問一些對方不想回答的話。

    像一艘橫空而來的舟楫,攪動無心苑一池死水。

    云驕拿他沒奈何,偶爾也會回答兩句,話逐漸便多了。

    銅板倒很喜歡這個新來的祝時晏,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

    究其根本原因,大約是祝時晏嘴甜,喊他“銅板師兄”。

    除此之外,無相宮中還有“元寶師兄”“白銀師兄”“算盤師兄”……

    “感覺你來了之后,宮主心情好了不少!便~板在院門邊支了個爐子煎藥,拿蒲扇扇得煙氣裊裊,滿院藥香。

    “他幾乎半張臉都被遮著,成天都是同一副表情,你怎么看出來他心情好的?”

    “他每日待在東廂房的時辰變短了。”

    “那是當然!他一在里面,我就到門口念《藥宗結丹要訣》。”

    說這話時,祝時晏正拿著本《道門通鑒·其一》——當然,只是書殼,里面包的實際上是衡川醉士的最新言情話本,《侯爺他悔不當初》。

    “怎樣?你來了幾天了,宮主教你本事沒有?”

    “沒有!”祝時晏苦著臉道,“他給了我一根竹竿,讓我每日練劍三個時辰。”

    “哦?”銅板瞪圓眼睛,滿眼欽慕,“難道是《步虛劍法》?看樣子宮主對你很是器重,一上來便授你絕學!

    云驕正是使得一手虛實交錯變化詭譎的《步虛劍法》,才又被稱為“步虛判官”。

    “銅板師兄有所不知,《步虛劍法》十分精深,要求修習者對衍天宗心法道術融會貫通,非一般人可以習得!

    “那你每天早上拿著根竹竿戳戳戳,是在練什么?”

    祝時晏將書合起,往臺階上一拍,恨恨道:“是《參陽劍法》!”

    這輩子都逃不過練《參陽劍法》的命!云驕這是把他當祝時晏的弟子培養了嗎?

    銅板恨鐵不成鋼,直嘆氣。

    他把煎好的藥用紗布過了三遍,手腳麻利地收拾好藥爐,將碗遞進祝時晏手里。

    “時晏師弟,你得在宮主面前多多表現,好讓他早日傳授你本事,日后我和元寶算盤他們還要靠你庇護。你把這碗藥送去東廂房罷!

    祝時晏訝然:“師尊他病了嗎?”

    “是給參陽仙君的藥!”

    “哦……”

    祝時晏端著這碗熬得黢黑的藥,來至東廂房。門也不推,直愣愣往上撞去。

    “砰”地一聲巨響,湯藥頓時潑了小半碗。

    銅板端著藥爐正欲出院門,看到這一幕差點把爐掀了。

    “祝時晏!你在干什么呢?!”他壓低聲音罵道。

    祝時晏捂著起包的腦袋嘶地吸了口氣,這才想起自己現在不比從前,有了實體后便無法自由穿門而過。

    “時晏嗎?”云驕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將藥放在桌上即可!

    推門進去,只見云驕端坐在矮幾邊,一卷白宣紙攤開在他面前的矮幾上。

    邊桌的香爐里點著一味特別的香,氣味甘苦清幽。

    烏衣墨發在草席上隨性鋪開,有著別樣風流。他只是隨意那么一坐,便像寥寥幾筆勾勒的水墨圖,意境超然。

    祝時晏才將藥碗放下,又聽云驕道:“過來!

    走近案幾,足有四尺長的宣紙上面寫滿了字,上面墨跡還未干。

    云驕的字太草,祝時晏一時未能看清上面寫的什么。

    還待細看,忽聽云驕朗聲念道:

    “天地化均,萬治其一。淵靜藏珠,神鬼俱服!”

    接著他朝矮幾上一拍,那四尺長的宣紙便凌空飛了過來,繞在祝時晏周身旋轉。

    一股柔和而剛勁的力量將他托起,他整個人浮在半空,四肢不得動彈。

    抬眼看去,正在做法的云驕袖袍無風自動,遮眼的黑綾與青絲一并在腦后飛揚舞動。

    只聽他一聲清叱:“現!”

    祝時晏感到一股靈力從百會灌入體內,游過之處泛起一陣飽脹酸澀感。

    靈識內忽然響起云驕的聲音:“你稍作忍耐!

    他忽然明白過來,云驕在替他這個不知來路的精魂找尋原身!

    “師尊!放我下來!”他在靈識內與云驕直接對話。

    “噤聲!

    “想不起來不打緊的!真的不打緊!我做野魂做慣了,若是想起前塵往事,興許反成負累。”

    祝時晏慌張不已,生怕云驕這一查探,發現自己和對面床上躺著的那位有什么關系。

    到時候他又要編出什么理由來糊弄云驕?

    萬一不等他編出理由,那玉符便碎了!他又要被打回原形,成為一縷孤魂。

    “嗯?”云驕在他靈識內發出一聲疑惑,身影瞬息移至他身邊。

    祝時晏見他又將手伸向自己腰間的玉符,心中警鈴大作。

    正在這時,屏風后祝時晏的肉身忽然從喉嚨里吭了一聲,嘴角溢出一股暗紅鮮血,順著臉頰流淌至枕上,不刻便聚成一汪。

    “時晏!”.

    祝時宴一覺睡到了下午,睜開眼的時候對上了一張精致漂亮的臉。

    “你醒了?”對方見他醒了,臉上露出一抹大大的笑:“餓了嗎?”

    祝時宴瞬間清醒,他猛地坐起身,見房間內沒有云驕的身影,一顆心立即高高地提起,眼神防備地看著對方:“你是誰?跟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呢?”

    顧柏新見嚇到他,連忙往后退了兩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別害怕,我,我是顧柏新!

    “顧先生?”祝時宴驚訝的看著他:“您怎么會在這里?”

    顧柏新道:“是殿,呃,云驕讓我過來的。”

    祝時宴揉了揉額角:“抱歉,我沒想到您這么年輕。”

    他還以為云驕的前輩是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沒想到竟是一個精致漂亮的小男生。

    不過他轉念一想,鮫人容貌都很出色,對方長得這么漂亮倒也正常。

    “云驕呢?”

    “他去退房了!鳖櫚匦蚂t腆的一笑:“在找到合適的住處之前,你們先住我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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