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探監
十五開朝, 官員貶黜升遷都進行了一輪變動,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為先帝所重用的驃騎將軍回京, 又被重新重用了。
不僅劃了西郊大營的統管權給他, 還封了將軍府邸,賞了黃金白銀, 一時間, 驃騎將軍魏林的威名又重新于京城傳頌。
魏林回來了。
但他的歸來, 并不是皇帝心血來潮的加封, 而是他自己上京遞上了一份投名狀。
“姐姐, 打聽到了。”
沈琴央趕緊將連翹迎回屋里, 魏林的復用太過突然, 京中的消息網竟沒有一點察覺。加上魏林與賀成燁的關系, 沈琴央始終覺得這次官復原職與賀成燁有脫不開的關系。
“魏將軍之所以回來能加封, 是因為他抓到了一個朝廷欽犯。”
一聽朝廷欽犯,沈琴央心頭一緊。
“是舒王, 對嗎?”
連翹搖搖頭, “不確定,如果真是舒王,賀成衍就不可能將他的身份透露出來。但想想近日朝廷大肆追捕的要犯,除了舒王也沒有別人了。”
那就肯定是賀成燁沒跑了,但魏林怎么會主動將舒王抓回來?還是為加官進爵將其獻給了賀成衍。
沈琴央想到賀成燁信誓旦旦說魏林是自己幼時摯友的樣子, 這蠢貨,不會是被人賣了吧?
沈琴央起身在屋里來回踱步,想了想, 又覺得不會。
如果賀成燁是被魏林背刺的,他就不會在前些日子夜里來昭晨宮找自己解釋。
當時沈琴央以為他說的希望自己不要怪他, 是為著在浙北時不說緣由就與她分道揚鑣的事,但現在看來,賀成燁那晚的道歉,很有可能是為了即將發生的事。
連翹見她憂心,上前扶著她道:“我就只問到這些,至于那名朝廷欽犯現下關押于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沈琴央道:“要抓舒王的就是皇帝自己,必然不會走大理寺受審,如果真是舒王的話,那就更不可能是大理寺了,賀成衍知道大理寺都是我的人。”
連翹道:“那就是在刑部大牢了。”
“不錯,我得去親眼看看。”
“不行!”連翹竟出言阻止了她,“刑部都是賀成衍的人,且防守嚴密的很,連送飯的進去都要查驗身份。即便那里面關著的就是賀成燁又如何,與姐姐你又有什么相干?”
沈琴央有些煩躁,賀成衍知道她與舒王在浙北的事,卻沒有直接挑明,而是瞞著她暗中追捕賀成燁。她不是不清楚,這件事明擺著有鬼,但前些日子賀成衍說的話總令她心神不寧。
“你放心,刑部里有我的人,不會被發現的。”
連翹還想再說些什么,白芷卻突然進來通報說,瑞王殿下來了。
“賀景廷?這個時候他來做什么?”連翹疑惑道。
沈琴央點點頭,示意白芷帶人進來。賀景廷今日穿了一件荼白色暗金繡線的衣服,襯得他溫潤不失貴氣,進屋后先恭地行禮道:
“母后安好。”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連翹,“迎嬪娘娘在同母后敘話嗎?是兒臣叨擾了。”
沈琴央現在沒什么心思管賀景廷的事,簡單地一點頭道:“有什么事,說吧。”
賀景廷一愣,隨即望向連翹,沒想到沈琴央卻說:“迎嬪不是外人,本宮能知道的她也能知道,你只說便罷。”
賀景廷雖有顧慮,但沈琴央既然如此相信迎嬪,他頓了頓開口道:
“母后可是要去看皇叔?兒臣可以幫母親進入刑部大牢。”
連翹心中疑惑,沈琴央明明在刑部有人,為何賀景廷還要來多此一舉?她看了看沈琴央的表情,發現她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尾,道:
“是嗎?你能有什么法子?”
賀景廷拱手道:“兒臣與刑部侍郎上官大人有些交情,可以為母后略施易容之術進入。”
沈琴央故作驚訝道:“刑部侍郎上官晉?他不是你父皇的人嗎?你是如何能與他攀上交情的?”
“談不上攀交情,不過是偶然間結識,同上官大人聊得比較來罷了。”
聊得來,當然聊得來,畢竟讓上官晉同他多聊聊的人就是沈琴央。本以為能通過上官晉摸清楚賀景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結果他竟自己進了昭晨宮主動找她攤了牌。
刑部,平日里若無事,刑部就是最沒什么實質性作用的部門,然一但有自己的人被抓進去了,刑部的官員又立馬成了重中之重。
她才不信賀景廷是真想交朋友了才去結識上官晉,賀成衍一動輒全國上下的衙門重金懸賞抓舒王,賀景廷就去結識刑部侍郎,怎么可能有如此巧合的事?
看來他是以為自己手里沒有刑部的人,所以想提前挖一個刑部的人來。這樣如果舒王真的被捕,沈琴央必然有所行動,到時候他賀景廷再一出面說自己認識刑部侍郎,賣她好大一個人情,他也自然就能換得他想要的東西了。
這小子,準備的倒是齊全,想得也夠長遠。
“說吧,你想要什么東西?”
賀景廷聽沈琴央這么問自己,顯得竟有些茫然,“母后說的是什么東西?”
他反應過來,不知為何顯得有些不悅:“母后是覺得,兒臣是因為有求于您,才這么做的嗎?”
“不是嗎?”
看賀景廷的臉色的確不太好,沈琴央雖然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但還是順著他說道:
“是母后誤會你了,既然如此,多虧你了,去安排一下吧。”
賀景廷這才應聲退了下去。
他走之后,連翹問道:“姐姐相信他?”
沈琴央瞇了瞇眼,“相信才怪。”
她就是信賀成燁,也不會信賀景廷。自己在浙北險些被賀景廷騙的團團轉,他以潯江派二當家和瀟山盟盟主的身份騙了多少人,恐怕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十句里十成十都是假的。
總之眼下他們還算是一條船上的,賀景廷就算要給她挖坑,也得想想會不會連累自己。
“不過,就先受了他這個人情吧。”
反正就算他不去找,自己也是要去找上官晉的。
*
刑部大牢,賀景廷帶著一個穿著素樸婦人模樣的女子走到門前。
“這是犯人段仁的家眷,我這里有上面批復的準許探監文書。”
賀景廷將事先準備好的東西拿出來,沉甸甸的銀錢袋子落入今日當值的獄卒手里,將喬裝打扮的沈琴央送了進去。
他與沈琴央并肩走在昏暗的牢獄之中,石板地濕噠噠的,兩個人一前一后的腳步聲因此也格外清晰。
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兩邊牢房里關押的犯人蓬頭垢面,聽見人路過的聲音,有的投來審視打量的眼神,有的發出些令人不適的呻吟聲。
這些人經年累月地被關在這里不見天日,有許多已經神智失常了。
牢房的甬道不算寬敞,兩個人并排走著,但中間還隔著一段距離。賀景廷注意到了,輕輕地扯了一下沈琴央,將她朝自己這一側拉近了一些。
“離他們遠點,臟。”
沈琴央倒是不在乎,反正隔著牢門,反倒覺得賀景廷有些小題大做。
刑部大牢內外分管,外層關押的都是貪腐受賄的小官,內層才是至關重要的重刑犯,賀景廷為沈琴央準備的這個身份就是一個犯事的五品官家眷,所以只能走到外層。
再往里走,就要拜托上官晉了。
賀景廷定住,垂眸道:“母后,兒臣只能送您到這了。”
沈琴央點點頭,其實她也不用賀景廷送,刑部大t牢她以前來過,自認為比他是熟,但來之前他執意要送到內部監牢外,沈琴央也就沒推脫。
“回去吧。”
賀景廷看著她的背影,因為易了容,她今日看上去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婦人,梳著圓圓的婦人髻,渾身上下的首飾不過耳畔的一點銀丁香。
“母后。”
沈琴央回過頭來,見他欲言又止,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賀景廷卻沒說什么。
“沒什么,母后去看皇叔吧。”
穿過內部監牢厚重的鐵門,上官晉就在門后等著她,一見到沈琴央,上官晉先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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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進到了內部大牢,沈琴央四處望了望,一進入這里便明顯能感受到比外部監牢更為陰冷潮濕,血腥味也是更為濃重。
壓抑得令人產生輕微的嘔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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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晉倒是對此地習慣,他引著沈琴央往最深處走,有些擔憂道:“娘娘若是不適,可以先坐下喝點水緩緩,等適應了再往里走。”
“不妨事,”這點不適之感算不上什么要緊事。
“瑞王沒察覺什么吧?”她邊走邊問道。
“沒有,娘娘放心,下官十分謹慎,與他相交一直拿捏著距離。不過瑞王殿下倒當真是個妙人,下官已經許久沒有同人聊得這么投機了。”
“哦?”
這倒是讓沈琴央意外,還以為賀景廷說與上官晉相談甚歡只是借口,沒想到竟是真的。
這上官晉的的確確是個正經的官,為人忠直,沒有什么歪心眼,有什么就說什么。但唯獨一點毛病,十分駭人聽聞,就是熱衷于研究各類刑獄問詢之法,尤其喜歡研究極刑。
這點愛好聽上去變態,但放在刑部侍郎身上,便又覺得有些合理了。
“瑞王大人對凌遲,水刑,還有諸多刑罰都頗有見解。就比如這水牢,刑部的水牢都是將人直接泡在里面,用機關操控著浸沒至頭頂,這樣時間久了雖然也磨人,但犯人到底還是能通過有規律的屏息來堅持,浪費的時間也就久了。
瑞王殿下提出,可以在水池之上加設水車,將犯人捆綁固定在上面,水車一但開始運轉,犯人就會不停旋轉著浸入水中。倒掛入水,水再倒灌入口鼻,即便是屏息也難免會嗆入。加上天旋地轉的眩暈,頭部不斷充血,一個時辰就頂水牢三天的效率啊!”
這瑞王說起自己這點興趣愛好就沒完沒了,把人綁在水車上,沒點歹毒心思真是想不出來。
這賀景廷當真是壞出花兒來了,難為他每天在人面前裝得一副謙謙君子模樣,想到這種人竟是小說男主,沈琴央不免心里一陣惡寒。
白切黑的男主也就在言情小說里看看熱鬧覺得帶勁,現實里遇上這種人都是躲著走的。
“按照瑞王殿下的法子,下官現在已經開始準備水車了!有好幾個之前呆在水牢里嘴硬的犯人一聽要建水車,八字還沒一撇呢就直接把消息全吐了,哈哈哈哈!看來還得再找瑞王殿下支兩招,下官這個月的業績也就有著落了。”
上官晉越說越激動,沈琴央可不想再聽除了水車之外瑞王殿下別的損招,趕緊開口制止道:
“好了,本宮不是來聽你說這個的,舒王到底被關在哪了?”
內部監牢回旋式下行,眼看著他們都要繞著彎走到底了,上官晉還在說個沒完,聞言才反應過來皇后娘娘此行來的正事,抬手一指道:
“到了,娘娘您看,就在那兒。”
沈琴央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過去——
最大的那間牢獄中,賀成燁白衣染血,披散著烏發蒼白著一張臉,望著她有氣無力地笑道:
“皇嫂,你來看我啦。”
第082章 棄子
“就不打擾娘娘與王爺說話了。”
上官晉十分知趣地退了下去, 內部大牢最深處的鐵牢內空空蕩蕩就只關了賀成燁一人。
沈琴央剛要走向他,卻在還距離鐵牢十幾步遠的地方,被賀成燁喊住。
“別過來!”
這內部監牢是專門關押皇親國戚和朝廷重臣的地方, 可現下就關了賀成燁一人, 這聲呵斥在空中久久回蕩,將他的失措暴露無遺。
沈琴央有些疑惑, “為什么?”
說著她便又抬腿走了兩步路, 賀成燁顯然有些慌亂, 哪怕鐵牢內的空間不大, 他還是后撤到了深處。
黑暗的陰影投射在他臉上, 但沈琴央看的分明, 他無措的表情中帶了難以言明的窘迫。
“監牢里不干凈, 我許久未能梳洗, 恐氣味難聞, 皇嫂就不要靠近了。”
心間某處隱秘的位置被細微地牽動了一下,他向來是個極要好的人, 或偶然或有所準備, 無論什么情形下見到沈琴央,賀成燁永遠都穿著潔凈又俊逸的衣袍,帶著清新又雅致的熏香,即便與她身陷囹圄,氣勢也不曾有半分的落魄。
“都什么時候了”沈琴央嘆道。
監牢暗處賀成燁失落道:
“嫂嫂, 就當是我求你。”
沈琴央定住身,語氣里帶了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好,我不過去, 但你要告訴我為何會落到這番境地,你和魏林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
牢房暗處投射的陰影將賀成燁的雙眸完完全全遮蓋住了, 他在猶豫要不要說,又怎么說,過了許久才開口道:
“落到這番境地,是我自甘墮落,與魏林并無關系。”
沈琴央心口泛起些怒意,從賀成燁見到那魏林開始,他便一直在無條件地包庇此人,哪怕這個前朝的驃騎將軍可能早就沒了當年的樣子,一副市井潑皮的無賴模樣,賀成燁還是將他視作故人。
如今他都因為魏林被禍害成階下囚徒了,沈琴央問他緣由,得到的第一句話竟還是在為魏林開脫。
“我打聽過了,驃騎將軍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最不屑于往來的,就是堆金積玉里的富貴閑人。你當時病得連院門都不怎么出,絕無可能與他成為故交。”
“還有,先帝暴斃宮中時,魏林即刻就被奪了兵權發派浙北,這個時候你還是躲在宗親王府閉門不出,更無與他相交的機會。”
賀成燁默默地聽著,不置可否。
“皇嫂何必為此事著急上火?朝廷多他一個驃騎將軍,少我一個無用王爺,與皇嫂都沒什么牽扯,也不會妨礙你兒子的路。”
沈琴央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
“與我沒什么牽扯?”
她慍怒著踹了那鐵牢的牢門一腳,足有腕口粗的鐵欄桿竟頓時發出錚鳴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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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成燁,先來招惹我的人是你,說不與我牽扯的人也是你,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全憑你來決定去還是留!”
賀成燁:“”
沈琴央見他依舊無動于衷的樣子,像是打算好了要爛在這監牢里,急道:
“賀成燁!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出去就讓人殺了魏林!”
賀成燁這才抬了抬頭,因為他清楚沈琴央能干得出來。
“皇嫂若還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說。”
他頓了頓,從前把話說得天花亂墜的人,此刻竟像在艱難地措辭:
“不是魏林害了我,是我害了他。他是個難得的將才,又是個極赤誠且忠勇的,不該落得在浙北領個閑職終日酗酒墮落的下場。比起我的身份,他對嫂嫂來說更有用。”
賀成燁自顧自說著,見沈琴央并未接話,以為她多少聽進去了些,才放心下來繼續道:
“雖然魏林性子是執拗了些,認定的事很難改變,但嫂嫂是謀大事之人,馭下之術那是十個賀成衍也比不得的。可能一開始他對你會有些抵觸的情緒,但如果是嫂嫂的話,我相信一定能將他收服。”
“你手里已經握著寧遠侯和兵部,但老寧遠侯早就遠離沙場,沒了實質性的兵權。如果魏林能官復原職,重振當年驃騎將軍統領下的隊伍,賀成衍手里那點禁軍和護城軍,在你面前根本不成氣候”
他這話說下去,就是在誘導沈琴央謀逆了。
“我不需要。”
她冷冷打斷,“我手里捏著賀景廷,即便不涉險境,等上幾年他依舊會是無可非議的太子。更何況,賀成衍已經說要冊立他為太子了。”
賀成燁無力地笑笑:
“你是聰明人,這話騙騙別人罷了。賀景廷不過是又一個年輕的賀成衍,養虎為患,你終有一日還是要與賀景廷站在對立面上。你我在浙北已經見識過此人的謀略,現在能敗在你手上,到t底算他還年輕,再在京城這個爾虞我詐的大染缸里浸上個幾年,難保不會有朝一日真被他算計了去。”
黑暗里他目光閃爍,“皇嫂,你會需要魏林的,他比我更有價值。”
價值?難道他以為,自己托人掩蓋身份,冒險走到這監牢里來,是為了榨干他最后一點價值嗎?
但沈琴央沒有質問他,輕飄飄的應道:
“是嗎?你倒是為我謀劃的周全。”
她抓著牢門的手慢慢垂下來,眸中盡是冷漠之色:
“那依你看,舒王這步廢棋,又該如何處置?”
賀成燁愣了愣,自嘲笑了笑,繼而坦然道:
“既是廢棋,自然是該棄了。”
沈琴央后撤兩步,與他保持了一開始的距離。監牢內水汽濕重,凝結成水珠掛在頭頂的石墻上,時不時就會墜兩滴下來,弄得人身上滿是水漬和潮氣。
她扯了扯已經沾濕的裙擺,將額前的碎發攏妥帖了,才望向監牢里的那片陰影,倏然莞爾一笑。
“可怎么辦呢?你說的話,如今我一個字也不信了。”
說完,沈琴央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里,沒給賀成燁任何回答的機會。
*
京城內新修葺的將軍府偌大一個宅院,明明是當今王公貴族圈子里最熱的灶臺,卻空空蕩蕩地連個奴仆的身影都見不著。
白日里朝廷賞賜下來的綾羅綢緞,玉器擺件,流水似的往府門里搬,現下卻全部可憐兮兮地在庫房里毫無章法地堆著。連上面封著的封條都沒打開,可見主人壓根就不關心里面都是些什么東西。
是夜,將軍府里昏暗又寂靜,若不是正堂里還點著幾盞燈,怕會叫人以為是個廢置無人的空宅院。
正堂里坐著三三兩兩的人,在最上面坐著的,正是這些日子陛下面前的紅人——驃騎將軍魏林。
圍著他的這幾個人,看穿著打扮和相貌體格,也是武夫將士。
這些兵魯子湊到一處,并不似那些文官大夫,說一句話前先在心里轉兩轉,嘴上顧著禮儀廉恥再兜幾兜,他們都是想到啥說啥,難免七嘴八舌不成體統。
“當年先皇帝死了,魏將軍又被奪了權,咱們幾個千夫長也跟著遭殃,這些年混得差的,有去給宮里養馬的,混得好的不過也是禁軍里頭充人頭數的。真是不曾想還能等到老大回來,咱們幾個也算是重聚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哎,雖然老大是官復原職了,但也有點太突然了吧?咱們那陛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個有仇必報小心眼的。老大是前朝舊臣,當年也是因為這個才把老大趕去浙北的,怎么突然就不計前嫌了?”
“那皇帝不是大張旗鼓地抓什么朝廷重犯嗎?發了那么多海捕文書都沒抓到,賞金都夠平頭百姓買個六品官當當了,最后被咱們老大活捉回來,解了皇帝的心頭大患,官復原職不也是應當的嘛!”
“話雖這么說,但到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魏林就坐在中間,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不反駁也不認同,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任由他們說。他眉頭緊鎖,仿佛加官進爵的不是他,被貶黜的才是。
“總歸,這些年的苦也不算是白吃了,如今老大風光了,把咱兄弟幾個也提拔上來,我們還是好好跟著老大賣命就是。”
“哎!自然是要跟著老大的,但說實話,這些年在皇宮大內也看的夠多了,咱們這個皇帝,委實不算什么明君,這條命賣給他,還是心有不甘啊!”
一只耳朵分神聽到此處,魏林才出言制止:
“渾說什么!我一上任就費勁給你們提上來,不是讓你們說些大逆不道之言給我找麻煩的!”
“是是是,不說了不說了,老大放心,我們也就是在你跟前念叨兩句,哪還能出去到處宣傳的。”
這幾個人從前都是跟著魏林許久的部下,哪怕時過境遷多年,也還是明白他的,或許私下里是不講究些,但外面從不給他惹亂子出來,都是有分寸的人。
魏林嘆了口氣,本想著叫他們來能商量點有用的,結果來來回回還是些車轱轆話,擺擺手道:
“行了,你們先前在宮里當的差都不妨事,聚在我這兒沒什么,現在既然都有正經職位了,再賴在將軍府太晚就容易招來事了,今天都散了吧。”
幾個人應下,剛準備退出去,一個瘸腿的老翁敲了敲外門進來。
是給將軍府看門的,魏林看在他年老又殘疾,無兒無女沒地方可去,就弄進府里來當個看門管事。
“將軍,府門外有人求見。”
魏林有些意外,“這么晚了,誰啊?可有報上身份來?”
老翁看著也有些不敢置信,顫顫巍巍道:
“是倆女子,那個穿得好的,自稱自稱是,當朝皇后。”
第083章 謀皮
魏林神色一凜, 朝下面幾個還和木頭似杵著的人使了個眼神,讓他們趕緊退出去。
偏這幾個實在不是會看眼色的,反而湊上來急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老大, 如果真是那毒婦, 難不成你要見她嗎?你忘了當年”
魏林啐了他一口:“閉嘴,過往的事休要再提, 難不成你要我把皇后關在府門外面吃閉門羹嗎?”
“可”
“下去。”
魏林擰著眉毛把他們幾個武夫趕了出去, 另外吩咐老翁趕緊將人從側門繞道送走。
沈琴央與連翹進屋時, 看到的便只是魏林獨自一人坐在正堂了。
兩人都穿得低調, 連翹還是同從前一樣, 穿著侍女的衣服隨沈琴央前來。
魏林倒是不算意外, 波瀾不驚地上前行了個勉強還算周全的禮數, 沈琴央點點頭, 也不同他客氣, 自行落了座。
“魏將軍的新府修的不錯,只是沒想到偌大一個將軍府, 夜里就只有前門一個看門管事。”
沈琴央入府門也有些時候了, 一無人通報,二無人奉茶,從大門走到正堂總共就見著那老翁和魏林倆活人。
她若無其事地將眼前這片屋子略打量一眼,家具都是齊全的,但那些博古架上是什么東西也沒有。再看魏林手邊空空如也的高幾, 確實也不是故意薄待她這個皇后,是真沒人去燒水奉茶。
“外面都說將軍府每日都有人來恭賀送禮,難不成陛下的恩賞就只有物件, 沒有仆役嗎?”
聽到這句陛下的恩賞,魏林不屑道:
“我不好人伺候, 在浙北一個人住慣了。”
沈琴央也不在乎他回話是否合乎禮數,會心一笑:
“魏將軍不拘小節,皇親國戚里,倒是也有一位同魏將軍似的人,明明位高權重,偌大一個府邸卻沒什么人操持。也不知該說是性格孤僻執拗,還是害怕宮里賜下來的仆役混著別人的耳目,探出點什么秘密。”
魏林被這話一激,本就不算好看的臉面險些有些繃不住,帶著怒色道:
“皇后娘娘私自出宮,夜里來敲我將軍府的門,還沒來得及問問娘娘如此行徑是有什么隱情,娘娘倒是先來試探我的秘密了。”
沈琴央看著他失態,笑而不語,魏林這一番頂撞像是碰了個軟釘子,本想先發制人威脅她,沒想到人家根本不怕。
也是,她是誰啊,天底下最心狠狡詐的女人莫過于此,她能怕什么?
魏林站起身,他清楚地知道,面前的女人手里有足夠的權力能將他這個被皇帝捧起的朝廷新貴重新踩回到泥里,區區一個驃騎將軍如何,這女人連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但魏林終究是做不到和她在同一間屋子里相談甚歡,他自上而下俯視著沈琴央,充滿蔑視的眼神里甚至還帶著些許怒色。
“皇后,實話告訴你,舒王進去前就囑咐過我,要我好好輔佐你。”
聽到賀成燁的名字,沈琴央抬眸。
魏林卻憤憤道:“但,我偏不。”
他看著眼前這個容色足以當得起一句禍國殃民的女人,不屑道:
“我不知道你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騙的五迷三道,連往日的仇恨都能放下。但無論你有什么通天本領,我魏林都不認!”
這番意氣用事的話,卻叫沈琴央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關鍵——
往日的仇恨。
她與賀成燁在皇宮大宴之前從未有過交集,何來的往日仇恨?
“魏將軍怕是有什么誤會,本宮與舒王從前在宗親王府時有過幾面之緣t,也不過是打個照面”
魏林卻根本沒有心情聽她解釋這些,不耐煩地擺擺手道:
“娘娘從前用了多少下作手段,又踩著多少人的血肉走上這皇后之位的,難道就沒有些許自知之明嗎?為了給當今龍椅上那位鋪路,經過你手死的,間接被你害死的,其中又有多少被牽連遭殃的,娘娘可否在午夜夢回之際細數過?”
他瞇了瞇眼,看沈琴央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毒物,“有些仇恨,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時種下的。”
說完,魏林便下了逐客令,“娘娘好自為之吧,恕不遠送。”
這人對自己有天然的敵意,并不是能用言語輕易說動的,不過沈琴央向來也不是什么善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人。
一場談判,往往威逼利誘才是促成的最佳方案。
“看樣子,魏將軍是打算放縱他去死了,死在你效忠的明君手中。”
魏林赤紅著一雙眼緩緩轉過身來。
傳聞驃騎將軍風流倜儻,當年騎馬過街有不少年輕貌美的少女紛紛等在路邊,只為在他路過時將手里的花拋在他身上。
可如今的魏林,因為閑賦在浙北多年,早就沒了從前在軍中的銳氣,常年不加打理的發須微微卷曲,遮住了眉眼和薄唇,看上去同個山上的獵戶沒什么區別。
但回眸間,竟依稀閃過了當年征戰殺伐的氣勢,他暴怒道:
“明君?你管那狗皇帝叫明君?我魏林就是死,也不會效忠于一個謀逆篡位的反賊,一個無恥卑劣的小人!”
“魏將軍。”
沈琴央不曾被他的怒氣壓倒半分,平靜地開口提醒道:“慎言。”
魏林深吸一口氣,反應過來自己確實過于激動了,先前明明自己還提醒部下們謹言慎行,結果轉眼間他就在當朝皇后面前破口大罵。
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明君?這種詞也配安在那賀成衍身上?天大的笑話!
“是魏某失言了,娘娘勿怪。我無意要在皇帝面前邀功討好,但舒王需要我回京復職,我便聽他的罷了。”
見魏林放軟了語氣,沈琴央笑了笑,“沒想到將軍與舒王交情如此深厚,魏將軍痛恨皇帝,也看不上本宮,更不必說你背叛的先皇帝,卻獨獨對舒王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王爺言聽計從。”
聽了這話,魏林的表情變得十分難以言喻,活像吃了半只蒼蠅似的,話哽在喉頭里上上下下,才道:
“不錯,我是與舒王爺交好,但也不是言聽計從,他讓我傾盡全力輔佐皇后,我便不打算聽!”
沈琴央也不急,今夜很長,她有的是功夫把利害關系同這個愣頭青似的將軍講明白。
魏林看似銅墻鐵壁,實際上言語一激就漏洞百出。沈琴央故意讓他情緒失控,待到他把氣出完,破綻也全抖露出來了,再逐個擊破便罷。
“你可知他為什么要你輔佐本宮?”
魏林冷哼:“自然是娘娘手段高明,把他騙得心甘情愿為你做事。”
沈琴央輕聲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魏將軍當真與舒王是摯友?天底下竟還有如此錯看的朋友!魏將軍,咱們的舒王殿下,才是最心有成算之人。”
魏林皺眉:“什么意思?”
“他通過你的手主動把自己送給賀成衍,為的是將你這顆棋子重新擺回棋盤正中,明面上,賀成衍知道舒王已倒向皇后,但你卻擒賊有功,自然成了他絕無可能背叛的大將軍。
但舒王卻叫你背地里投靠皇后,又并不把話說明,令你對皇后依舊心生怨懟,如此一來,本宮自然可以同你談籌碼,為了收服你而救舒王,也就是你的摯友,把他從刑部撈出來。”
這番話對于魏林這種武夫來說是有些繞彎子的,他反應慢些,在腦中過了兩遍,品出了話里那點離間的意思,冷聲道:
“娘娘不必引著我去猜忌舒王,他繞這么一大圈,到頭來咱們在這說著風涼話,他自己倒是進了大獄,這么做對他有什么好處?”
沈琴央勾勾嘴角,“能得一個驍勇善戰又忠心耿耿的驃騎將軍,能賣皇后一份天大的人情,最后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對舒王來說還不算是好處?”
魏林顯然不信,反駁道:“不,他同我說過,皇帝不敢拿他怎樣!他是皇帝名義上最后一個兄弟,若是連舒王也殺了,皇帝不是賀家人血脈這事早晚會暴露,被天下人指責忘恩負義,皇帝他不敢”
沈琴央也不反駁,饒有介事地點點頭:
“不錯,皇帝不敢讓他死,但刑部的大牢從來都是有進無出,他舒王就是有通天的本領能活著出來,也必然不會是全須全尾的了。”
她語氣里的冷淡,仿佛賀成燁就是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一條任人擺布的野狗,提起還是扔下,重用還是毀掉,全憑心情。
“缺胳膊少腿的,也算是活著,不是嗎?”
魏林拳頭攥得緊緊地,骨骼都發出聲響,估計已經在心中將沈琴央罵了千萬遍毒婦,但沈琴央只笑著看他,壓根不在乎。
“舒王當真是看錯人了,他再怎么謀算得當,估計也沒算到為你傾盡心血至此,在你眼里他連個人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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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女人神色淡淡的,面對魏林的誅心之言無動于衷,“那他也要有命從刑部大牢出來才能知道。”
魏林已經清楚地明白沈琴央不是會被言語所動的人,唯有利益才能驅動她,既然如此,再說下去也是白費口舌。
“我知道了,娘娘要魏某做什么,直言吧。”
這話就是妥協了,一切都在沈琴央的意料之中。
從頭到尾,哪怕她從未同賀成燁說清過,他竟像能將沈琴央一眼看透似的。此時此刻將魏林送到她身邊,的確是最大的助力。
“本宮手里有垂垂老矣再難統兵,但威望頗高的寧遠侯,有掌管軍隊糧草車馬的兵部尚書宋哲義,唯獨,缺一個主帥。”
聞言,魏林神色一凜,警覺道:“寧遠侯府世代功勛,兵部上下俱聽命于宋哲義,卻還需要一個主帥?”
他下意識地后撤半步,“恕魏某直言,娘娘需要這么多武將,恐怕不是為了給昭晨宮做護衛吧?”
已經說了這么多,沈琴央也懶得同他繞彎子。
“不錯,改朝換代無非一場亂世,一面旗幟,和一把好刀。如今天下百姓于苛政之中水深火熱已久,本宮也架好了旗幟,就看魏將軍愿不愿意成為本宮手里的這把好刀了。”
先前沈琴央不痛不癢地挖苦魏林,還引得他暴躁狂怒,現在這番話卻叫他沉默了。
他們都是一同經歷過當年那場謀逆的人,只不過一個守的是舊主一個扶的是新君。即便后來魏林叛變倒戈,也算是先帝的人,現在兩人卻在同一屋檐下相對而坐,再謀此事。
魏林自堂中踱步到門前,目光沉沉從將軍府的上空望出去——天幕低垂而晦暗,今夜沒有星星,亦不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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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他深吸一口氣,答沈琴央道:
“行,我便隨娘娘,再反一次。”
第084章 披風
出了將軍府門, 連翹扶著沈琴央上了馬車,最后望了一眼將軍府的牌匾,連翹回過頭看沈琴央的眼神里帶了些疑惑。
“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
明明沒看連翹, 沈琴央卻像知道她所想一樣, 以二人如今的關系也無需隱瞞,連翹直言道:
“那魏將軍一看就知道是個一心向著舒王的, 為何娘娘反倒要拿舒王激他?”
馬車在夜幕中駛向回京城的主路, 沿途的店面攤販全都關了店門, 街道上空無一人。沈琴央容色淡淡地望著這一切, 任由晚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碎發, 隨口答道:
“你怎知我是在激他?實話實說罷了。”
連翹顯然不信, “姐姐要是真懶得管舒王的死活, 也不會特意跟賀景廷走一遭刑部大牢了。此時若被賀成衍知道你私自去牢里看過舒王, 簡直就是往他手里遞刀子!我認識的姐姐可從不會做這種留下把柄還不討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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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的風險都需要等價的回報才值得去冒, 利弊得失如此分明,沈琴央斷不是個會t在這種事上失算的人。
早在連翹與沈琴央全盤托出的時候, 就已經提醒過她不要靠近賀成燁, 當時沈琴央卻含混不清地略過了這個話題,連翹才發覺出不對勁,于是試探問道:
“姐姐莫不是喜歡上舒王了?”
長長的睫毛顫了一下,她矢口否認:“怎么可能。”
連翹舒了一口氣,“我量姐姐也不是那種被愛情沖昏頭腦的人, 上次我就告訴過姐姐,這人身上的變數太多,幾乎是他一出場劇情就開始朝著毫無預兆的方向偏移。”
“我知道, 但對于我們來說,打破規則未必是壞事, 舒王是能破局之人,留著他還有用。”
連翹想了想,覺得沈琴央說的也沒錯,眼下舒王在大獄里暫時還來不及細究他的事,不過連翹總覺得那個舒王身上有許多無法說明的怪異之處,他的離經叛道似乎與她們這些穿越者并不相同。
連翹神色微動,“所以魏將軍今日就算不答應,姐姐還是會救舒王的,對嗎?”
沈琴央默默看著窗外,沒承認也沒否認。
連翹嘆氣道:“那何必一定要用威脅的法子,那魏將軍本就對姐姐有偏見,現在更誤會你是惡人了。”
沈琴央滿不在乎道:“你也說他本就對我有偏見,我就是說得再好聽,他也只會覺得我巧言令色,還不如大家把利益得失攤開了說,各取所需。”
連翹無法反駁,心里實在覺得不平,明明那魏林才是親手將舒王送進大牢里邀功的人,即便有舒王自己的示意又如何?沈琴央真心打算去救人,卻被魏林當成拿人命做籌碼的毒婦。
“可魏將軍日后畢竟同我們是一個陣營的,與他交惡總歸”
聽了這有些孩子氣的話,沈琴央垂眸笑了笑,她早就過了會在意別人看法的年紀。這個世界教會了她許多道理,再至親的人也會包藏禍心就是其中一條。更何況,魏林覺得她十惡不赦,也沒有什么錯。
她本就是這種人。
“無所謂,只要他能成為計劃的一環,我不在乎他會怎么想我。”
連翹堅定駁道:
“可我在乎,我受不了別人誤會你,覺得你不好。”
沈琴央有些好笑地看著她,“魏林認為我是壞人,便覺得所有人都是受了我的蒙騙。你認為我是好人,便也要求所有人一同這么想,又何嘗不是偏見?”
“不對。”連翹搖搖頭,措了半天辭,只道:“總之不對,姐姐,我嘴笨,一直是說不過你的,但有人覺得你好,那就是好,惡意或許是成見,一路和你走過的人所感受到的好意是不會騙人的。”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馬車里亮晶晶地,“姐姐肯定也聽過除我以外的人說你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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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琴央愣了下,因為腦子里還真的浮現出了一個人,那人也和連翹似的,固執地一再強調她的好,認真得令沈琴央自己都臉熱。
在浙北時,他們一起做局斗敗了賀景廷,回到潯江派山莊后的那個晚上,百無聊賴地談天說地。最后,他說沈琴央是好人。
那時她還不以為意。
面對連翹的問題,她眼神躲閃開,淡然道:“連翹,這世上的人不是能用好壞一言蔽之的,你覺得我好,是因為我們沒有站在你死我活的對立面。”
“姐姐,你忘了嗎?我來到這本書里的時候,就站在你死我活的對立面。”
沈琴央反應過來,連翹也是系統指派的女主,進入這個世界的首要任務就是殺掉沈琴央,只不過因為連翹一直反抗,從未想過要害她甚至一直陪在她身邊,才令沈琴央都快忘了面前的女孩原本是該死的。
是的,是連翹該死,任何穿書女在動了殺沈琴央的心思那一刻起,她就不會心慈手軟了。連翹之所以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沈琴央沒有意識到連翹的可疑,而是因為連翹始終沒有想過要害她,反而一直在同系統作對。
連翹見她表情復雜,拉住她的手寬慰道:“所以姐姐不要妄自菲薄,我寧可自毀也不愿害你,就是因為覺得善惡兩道,好人不能沒有好報。”
其實,是連翹的善惡觀救了自己,并不是因為沈琴央是什么好人。
沈琴央望著她一片坦蕩的眼底,張了張嘴,終究沒能說些什么。
雖然是夜里,但離宮太久恐生事端,快馬加鞭回到宮墻根下時,遠遠地卻看見了一個萬不該在此時出現的人。
賀景廷帶著一小隊人守在角門外,這里原是下人走的門,沈琴央為了避人耳目才在這里下車,離賀景廷住的地方南轅北轍,他在這里做什么?
沈琴央剛要下車,掀開簾子,賀景廷像是早早預見一般等在這里,遞上來一只手扶她道:
“母后終于回來了。”
沈琴央見他神色沒有意外,就知道自己出宮的事怕是宮里都知道了,凝眉道:
“陛下知道了,是嗎?”
賀景廷點點頭:“父皇夜里不知從何處聽到了母后暗中出宮的消息,連夜帶著人去了昭晨宮,現下在大張旗鼓地到處找您。”
沈琴央冷哼一聲,賀成衍哪是要找人,分明就是故意到處散播皇后擅自離宮的消息,越興師動眾地去找,這消息傳得也就越大。恐怕明日早朝,就有人參奏皇后私德不休,應該禁足后宮。
她這幾日里與朝臣多有聯絡,又時不時喬裝出宮,賀成衍應該是怕了,才想用這法子暫時困住她不得動作。
賀景廷從侍衛手里接過一件折好的披風,展開遞給沈琴央身邊的侍女:
“夜里風大,母后當心著涼。”
等到連翹接過,賀景廷抬眼才發覺異常,有些驚訝道:
“迎嬪娘娘竟然也同母后一起。”
連翹從沈琴央處略微聽說過一些關于賀景廷的事,知道這位從浙北歸來的瑞王殿下是個頗有能耐的人,又聽說沈琴央毀了他籌謀多年的身份和勢力,一直以為他會懷恨在心,對沈琴央十分警戒防備。但見他行為舉止無不是恭謹順從,甚至于提前想到會在風口里迎上她們的馬車,準備了女用的披風,細心又妥帖。
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倒真像個孝順兒子。
這才更令人覺得他心思縝密,哪怕面對毀了自己多年基業的人,也能因為暫時的利益而委曲求全,將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瑞王殿下有心了。”
連翹雖在心中忌憚,還是接過了披風為沈琴央披上,今夜的風的確涼了些。
沈琴央倒是沒注意這些,邊往宮門走邊迅速問道:“陛下還在昭晨宮嗎?”
賀景廷跟上去答道:“還在,兒臣備了軟轎在宮門內,一會兒母后可以去到兒臣那里,再把消息放出去就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瑞王剛冊封,按理說封府別住也是順理成章,但對外一律稱瑞王府需要大規模修葺,所以暫時居住在宮中。其實這也是沈琴央的意思,一來是因為封了府就不能時常進宮與沈琴央相商,二也是為著把賀景廷放在眼皮底下。
沈琴央當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嗯,你那里的下人都串好口徑了嗎?”
“就說您是為了督促檢查我的功課,兒臣愚笨,因而才忘了時辰,待得久些。”
“既然要扯謊,就得把這個謊圓滿了,叫他從哪里下手都查不出。”
進到宮門內側果然有一頂小轎子在等,抬轎的下人目不斜視只低頭看著地面,顯然是被賀景廷事先叮囑過不得生事的。
“您平日里穿的衣裝派人同竹苓姑娘去取來了,一直隨侍的白芷姑娘也我那里等著,母后放心,兒臣都會安排妥當。”
沈琴央被他扶著坐上軟轎,轎子里面被鋪得很軟很舒服,她難得用贊許的眼神看了賀景廷一眼。
“起轎吧。”
賀景廷看著她坐得轎子先行走遠,有些出神地抬起了手,攤開掌心,上面似乎還留有扶沈琴央上轎時她的體溫。
他只看了一會兒,便將那只手攥成了拳頭,繼而轉身準備隨后跟上,卻看到了一直在身后靜靜待著的連翹。
見她在觀察自己,賀景廷含笑上前:
“想不到迎嬪娘娘如此得母后信任,有這般心思細膩之人在她身邊,我這個做兒子的也就放心了。”
連翹嘴角抽了抽,他倒是適應的挺快,把兒子這個身份代入得很好。
角門處南北通透,正是個風口,兩道的樹葉都被吹得沙沙作響。
平心而論,賀景廷長得比他父親賀成t衍更好看,卻也更陰柔,在四下無人的夜色里立在面前,像是來陽間游走一遭鬼畫皮,姣好的面容之下不知藏了什么詭計。
他走過來,連翹頓時覺得生出些冷意,下意識地后撤一步。
賀景廷見她對自己有所抵觸,濃密而細長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陰影,帶了些許落寞之色道:
“這里冷,我沒有別的意思。”
連翹愣了愣,才發現賀景廷站得位置就在風口處,為她擋了些直吹的冷風,原來是自己誤會人家一片好心,連翹有些不好意思道:
“沒關系,我不是很冷,謝謝瑞王殿下了。”
她話還沒說完,肩上便多了件沉甸甸的披風,身上的冷意瞬間被隔絕在披風外,連翹愣怔出神地望向只穿著單衣的賀景廷,他看上去也有些不好意思,隨即恭謹道:
“這里離娘娘住的萃華宮不遠,就不送了。”
說完,也沒給連翹拒絕的機會,便已經走向了遠處停著的轎子,留她在原地愣神。
賀景廷的披風裹著連翹,上面盡是暖融融的檀木香氣
第085章 母子
“回稟陛下, 找到了,皇后娘娘在瑞王殿下處。”
賀成衍面色陰沉地起身,看著昭晨宮跪了一地的宮人, 忍著怒意道:
“都這個時辰了, 皇后在瑞王那里做什么?”
出去找人的侍衛也不敢多說什么,就照著瑞王處問到的答:
“娘娘說是查問瑞王殿下的功課, 沒注意時辰。”
“呵, 她倒是比學究還認真。”
賀成衍本想抓她個擅自離宮的現行, 放出去這么多人找, 為的就是怕她回的太快, 待到搜遍全宮還沒有皇后的影子, 便可坐實了這個罪名, 結果竟還是讓沈琴央趕上回來了。
“陛下既然皇后已經找到了, 還要在昭晨宮等嗎?”
賀成衍恨恨道:“歷朝歷代, 就沒有讓皇帝等后妃的規矩去瑞王處,朕倒要去看看, 教的是什么功課, 值得皇后深更半夜住在瑞王那教。”
到了瑞王處,果然屋內燭火正盛,院內侍衛宮人林立,見到陛下突然駕臨都紛紛見禮,屋門半掩, 賀成衍站在門前透過門縫看到的便是眼前的場景——
瑞王立在書桌之前,沈琴央坐在遠處的太師椅上,身邊站著她慣常在側的侍女白芷。穿的也是皇后常服, 發髻妝容妥帖而精致,看上去從容不迫。
屋內傳出她平和而淡然的聲音:
“你天資聰穎, 雖通讀過四書,但從小沒有學究親自教習過,到底不能領會到深意,還需再從頭學起。就好比這一段的‘明明德’,你解的是明德而修身向善,但實際上‘自明’說的是順從人性本善而發展的自省,并非為規則約束。”
賀景廷恭順答道:“母后說的極是。”
“你不必科舉,如今也已算是步入朝堂,但這些最基本的東西從根上不能歪。既做了本宮的兒子,什么事都不能比別人差,更何況這些本就該熟知的。”
“是,母后放心,兒臣一日不敢懈怠。”
賀成衍聽了會兒,的確是在正正經經地關心兒子課業,他咳了一聲,陰沉著臉推開門:
“皇后與瑞王還沒做上幾天母子,看著倒是一派母慈子孝。”@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臉上甚至連驚訝都懶得裝,早就知道他要來,起身行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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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陛下的血脈,自然是臣妾該做的。”
“”賀成衍臉色更陰沉了些,很顯然并不愿意認這個血脈,沈琴央這是專撿著他不愛聽的說。
他緩步走到賀景廷面前,將他手里的書抽走,有些煩躁不安地翻了翻,道:
“《大學》?你如今已參與朝政,在這上面浪費太多時間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賀景廷垂首答道:“兒臣在浙北時自學了四書,母后是怕兒臣自己的理解有誤又得不到糾正,日后一錯再錯,恐丟了皇家臉面。”
既然他已經說到了皇家臉面的地步,賀成衍也不好找再追究些什么,他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其實對此存了些許震驚。
先前他以為這孩子在浙北游蕩這么多年,定是吃不飽穿不暖流落街頭,為了謀生頂多去賣點體力,去碼頭搬搬貨什么的,能活下來就已經算走運。
沒想到人被沈琴央弄回來,不僅看著體體面面,并無絲毫市井小民沒有見識的樣子。談論朝政,與朝臣交往,竟比那幾個從小到大養在宮里的正經皇子都游刃有余。
本以為這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給自己撐點場面罷了,內里必定還是個草包。沒想到,他從前竟自己學過四書,雖然理解有些許偏差,但以他的出身,能有意識地去學這些已是十分不易。
賀成衍自己少年時便常常被學究贊嘆聰穎,有天縱之才,但單憑自己的認知去理解大學之道,論格物致知,還是覺得十分晦澀艱難。
面前的孩子不過十六七的少年,竟莫名令賀成衍產生了忌憚之心,甚至,還有些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妒色。
“再怎么勤學,就算是親生母子,都到了這個時辰還共處一室也不妥吧?他剛進宮不懂規矩,難不成皇后也沒分寸?”
賀景廷拱手道:“父皇息怒,屋門不曾關上,母后身邊的白芷姑娘也一直在旁,兒臣自認為與母后沒有逾矩之處。”
賀成衍冷笑一聲,“有沒有不是你說的算的,這里也沒有你說話的地方。”
他根本不屑于同賀景廷多說些什么,徑直走向沈琴央,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蒼白而纖細的手腕,死死地盯著她。
沈琴央耐著性子同賀景廷說話的樣子刺痛了他,那聲音溫和而平靜,賀成衍已經很久沒有聽她這樣對自己講話了。
他的皇后,看上去還是如此地年輕而美麗,從門外往里望的時候,她坐在和賀景廷面前并不像他的母后,更像是他的長姐。
賀景廷也一樣,哪怕他一直刻意隱去自己的鋒芒,看上去比同齡人更加的沉穩,也依舊蓋不住身上那股子少年意氣。
而這幾日賀成衍自己卻常常覺得力不從心,他從未想過也許是因為自己開始變老了。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晨起束發時,宮人遮遮掩掩地為他藏起的那幾縷白發,并不全是因為終日操勞。
見沈琴央面上閃過一瞬間的厭惡之色,賀成衍心中更是怒火中燒。
“怎么?朕同你說話,不及你和這個年輕兒子講經論道談得暢快?”
沈琴央向來是不會表露太多情緒的,卻在賀成衍的鉗制下皺緊了眉頭。那只抓著她的手不斷在收緊,仿佛非要掐斷沈琴央的手腕才肯罷休。
“你喜歡舒王,朕把他抓了關起來,結果現在皇后又喜歡上瑞王了嗎?”
“賀成衍!”
也不管身邊跪著瑟瑟發抖的白芷和站在一旁的賀景廷,甚至院里跪了一地的宮人,沈琴央怒而直呼他的大名道。
但賀成衍早就被沖昏了頭,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如此憤怒,明明他心里清楚這不過是沈琴央與這個便宜兒子逢場作戲,為了瞞過她擅自出宮的事實,但兩人的默契就已足夠令他不悅。
“說到痛處了?真是替朕的那個弟弟可惜啊,也不知道他現在蹲在暗無天日的牢里,知不知道你正與瑞王挑燈夜讀”
沈琴央閉了閉眼,“陛下若是想用蠻力逼迫臣妾承認行此不軌之事,恕難從命。”
“你以為朕不敢?”
賀成衍手上的力道陡然攥緊,沈琴央吃痛驚呼,男女之間的力量本就懸殊,就算沈琴央能反抗,她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拿皇帝怎么樣,不然只會被賀成衍再次利用起來,古往今來何時有皇后重傷皇帝的先例?
“父皇。”
賀成衍強硬而不容拒絕的手臂被輕輕搭上了一只半握著的手,他順著那只手看去,竟是賀景廷站了出來,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父皇收手吧,您大概也不希望明日朝堂之上,有人非議皇后手腕上的淤青吧。”
賀成衍瞇了瞇眼看他,“若不是當年心慈手軟,早就把你這個野種弄死在浙北不知道哪條陰溝里了,現如今你仰仗著皇后進了宮,就以為能不把你老子放在眼里了?”
在浙北與母親被賀成衍追殺的那段日子是賀景廷最不愿意提及的,更何況他們能逃出生天也絕不是因為賀成衍的心慈手軟。若沒有蘇柔的聰慧警覺和未雨綢繆,賀景廷才是真的會死在浙北無人問津的角落之中。
但他還是帶著笑,恭順t道:“父皇天恩如此,兒臣才更要為父皇著想。今天院子里下人大多都在場,這種下賤的奴仆最是會爛嚼舌根的東西。若父皇真要在兒臣這里治罪于母后,又牽扯進了舒王,明日皇后被罰的事大肆傳開,其中緣由自然也會不脛而走。”
賀景廷手上也用了些力氣,“事關皇家顏面,父皇三思。”
賀成衍:“”
三人僵持了一會兒,賀成衍冷哼一聲甩開了沈琴央的手,力道之大險些將她推倒,幸而被賀景廷及時扶住。
“你們二人,倒是母子同心啊。”
這個動作無疑是在賀成衍方才強壓下去的怒火中又添了把柴,他沒有去看沈琴央的臉色,而是注視著賀景廷。
只見他用手臂輕輕攬著沈琴央單薄的肩膀,目色平淡地迎上賀成衍的眼神,不曾有半分懼色的眸子里有什么閃著冷光的東西。
賀成衍心中一凜,那是對權力的野心之火,在挑釁著他。
他太熟悉了,因為那就是他年輕時自己的樣子。
心中那股熊熊燃燒的怒意之下,不安之感竟油然而生,平心而論,賀景廷絕對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但他也是絕無可能的繼承人。
即便賀成衍曾試探過沈琴央,主動示弱說他會讓賀景廷做太子,但那也僅僅是試探。
原因無他,因為賀景廷的血脈,有獻族人的血。
他絕不會允許一個亡國之后繼承他的位置,就像當年的宗親王在皇家筵席之上親手斬斷他登天的道路,原因,都是一樣的。
沒有賀家血脈的養子,和摻了獻族血脈的雜種,他們何其相似。所以賀成衍才忌憚,因為他太清楚了,越不可能得到的,越是想要得到。
為此,養子和雜種都可以不擇手段。
第086章 試探
“母后, 您沒事吧”
賀成衍怒而離去后,賀景廷扶著沈琴央慢慢站起來。
她身子太輕了,以至于他扶著她的時候, 手掌感受到她有些硌人的骨, 心里覺得像是抓著一只輕飄飄的風箏。
沈琴央站穩了身子,白芷把她攙了過去, 她不動聲色的將胳膊從賀景廷手里抽走。
賀景廷苦笑一下——風箏的線, 他從來不曾有機會握在手中。
沈琴央:“這戲做得不錯, 今日之禍雖不是件大事, 但的確是本宮疏忽大意才讓他有了可乘之機。若不是你事先做出反應準備妥當, 皇后喬裝出宮至晚方歸, 的確夠朝臣議論的了。屆時再多辯解也落了下乘, 定然棘手不少。”
擅自出宮本不算什么大事, 但女子的身份擺在這, 傳出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就能把她淹死。
任她是皇后又如何?賀成衍在政治場上尋不到沈琴央的錯處,便在她的聲名上下功夫, 當時在西北時讓蠻族人綁她, 打得就是這個算盤。
皇后聲名狼藉,縱然有翻天的本事,也得被這塊轟然坍塌的清白貞操牌坊活活壓死。
今天,的確是多虧了賀景廷。
“都是兒臣應該做的。”
賀景廷垂首作揖,心中卻因為她的一句無心的夸獎而產生微瀾, 即便他不愿意承認那就是喜悅,但能幫到她,哪怕只是一件小事, 總也好過在她心中是個傀儡一般的廢人。
他還想證明更多自己的價值。
“母后今日出宮,是為了皇叔的事嗎?”
沈琴央凝眉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她眼神里的戒備, 賀景廷突然就想起來那時的潯江派山莊,沈琴央站在他生活的宅子里,第一次見到柳相葉的身份,自己開出要她殺了舒王的條件。
她那時的表情,就和現在一模一樣。
那是唯恐自己的東西被他人染指的表情,沈琴央有多在意舒王,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賀景廷溫和道:“母后,現如今我和皇叔一樣,已經是您的人了,所以可以不要再這般防備我了嗎?”
見沈琴央的神色沒有絲毫的放松,他嘆了口氣道:
“在浙北時我事先得到消息,知道舒王來找我只有可能是受了父皇的委任要殺我,我自然不希望他活著。全為自保,母后也要為此記恨我嗎?”
“那現在呢?”沈琴央審視著他,“現在你就不想殺他了嗎?”
這種時候,當然要一口回絕說不想,但賀景廷喉頭微動,自幼說謊成性的人,竟因為沈琴央一句質問卡了殼。
“母后就別再逼我對您說謊了吧”
他不想再騙沈琴央,凡姓賀的人,他都巴不得殺之而后快。
更何況…是她如此在意的人。
但今夜他費盡心思希望沈琴央能多信任自己一點,不想因為最后這一句話功虧一簣。
沈琴央反倒意外地放松了下來,朝他笑了笑:
“嗯,你這樣很好,哪怕揣著最陰暗丑惡的心思,在本宮面前也不必遮掩粉飾,你我都知道彼此是何種人,本宮也不會因為你說了實話而怪你。”
她頓了頓,“唯獨,不得再在本宮面前說一句假話。”
賀景廷愣住,半響才緩緩答道:“是”
接著,沈琴央坦然道:“本宮今日出宮,見的是兵部尚書宋哲義和寧遠侯府的老侯爺,宋哲義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又剛剛扳倒了你父皇手里的戶部尚書顧然之,為你去掉了不少阻力。寧遠侯又在群臣之中頗有威望,若不是他站出來支持你,你瑞王的頭銜也不會加封得如此順利。”
賀景廷垂眸道:“母后為兒臣所做的一切,兒臣都銘記在心。”
沈琴央道:“說這些,并不是本宮要你報答什么,只是想讓你知道,本宮要做的事有很多,身后跟著的人也很多,并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舒王,就不顧風險,把你的前程還有皇后黨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搭進去。”
她眸中盛著的寒光顯得她蒼白的面龐更加不近人情,也正是這樣,才證明她永遠都是醒著的。
“這些,你懂嗎?”
“兒臣明白。”
沈琴央點點頭:“行了,時候不早了,你歇著吧。”
見沈琴央準備走,她身后的白芷上前來習慣性地扶住她的手,卻不想沈琴央突然倒吸了一口氣,白芷趕緊撤開自己覆在她腕子上的手指,掀開寬大的衣袖才發現,里面早已是一片青紅。
賀景廷皺眉上前,有些著急地從白芷手中接過沈琴央的手腕,皓白如雪的肌膚上落了大片的梅花汁子一般的紅,留下賀成衍狠厲的指痕。那殷紅里透著青紫,顯然是被攥得狠了,都淤血發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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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琴央也沒想到賀景廷會突然這樣大驚小怪:
“沒什么事,這種傷回去用熱手巾敷一下隔天就好了。”
即便沈琴央這樣說了,賀景廷還是抓著她的胳膊愣怔地看著那傷出神,她用了些力想抽走無果,最后還是賀景廷反應過來,怕再弄疼她,才訕訕松了手。
看著沈琴央踏出門檻,賀景廷沉吟許久,還是決定喊住她:
“母后。”
又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
“他從前經常這么對你嗎?”
明明是一國之后,受到天下人敬仰、朝拜都不為過,竟在后宮中被賀成衍如此隨意對待,任由他言語羞辱,動輒暴力。
就因為他是她名義上的妻子,是他后宮中的一個女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令賀景廷感到莫名的憤懣,她不是在浙北時很厲害嗎?幾乎一眼就能看出自己謀劃多年的棋局,猜到他的身份并加以利用反將一軍,多么地果決狠辣…
像她這種吃不得一點虧的女人,怎么任由自己的丈夫這般欺凌?
她對付自己不是很厲害的嗎?
沈琴央很顯然沒想到賀景廷會突然這么問,表情一時間有些莫名,隨后淡淡道:
“這不是你該問的。”
賀景廷垂眸道:“兒臣知道,只是擔心母后。”
“也不是你需要擔心的。”
她看賀景廷的眼神全然一片不信任的疑色,繼而強調道:
“你不必刻意討好本宮,當初許給你的條件本宮也都會盡力為你爭取。今夜的情況你也見到了,你如今與本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稍有不慎便會被陛下尋到錯處借題發揮。如今你的位置是如何得來的,你自己心里更清楚其中的諸多不易,在朝堂之上大展宏圖,才對得起自己的一番籌謀。”
賀景廷垂首道:“是,母后的話,兒臣無有不依的。”
沈琴央點點頭,話既然說清楚了,她便也離開了。
賀景廷留在原地看著她走出門,被宮人扶上了轎,徹底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心里想的卻是,更深露重,也不知回昭晨宮的路上,會不會冷。
他t牽強地勾了下嘴角:“好意被當做是居心叵測了啊也難怪,我本來就是她想的那種人。”
但為什么心口處上涌的情緒,是酸澀的呢?
回昭晨宮的路上,白芷就跟在轎旁,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小聲問道:
“娘娘,奴婢看瑞王殿下,倒是個真關心娘娘的。”
沈琴央無奈搖搖頭:“你不知道他,他最擅長的就是拿捏人心。”
賀景廷能從流落街頭走到成為浙北兩大幫派的主事人,除了因為他腦子好,再就是因為他演技好。
沈琴央才不信那老盟主當年肯把瀟山盟繼承給他,單純就是因為實在找不到繼承人了,必然是賀景廷裝得一副賢孝恭順,博得了老盟主的信任,當他真把自己看做是再生父親,才放心交托事業。
更不必說潯江派的大當家林摯,這么多年不光對二當家柳相葉深信不疑,還把他看作是兄弟摯友。
賀景廷懂得因人而異攻略人心。
老盟主一生無兒無女,最期盼的就是晚年能有人在床頭前盡孝,于是賀景廷始終陪伴在側,就連喂食湯水這種小事都親力親為,只是沒人知道他給老盟主喂下去的每一勺湯水都是催命的毒藥。林摯作為土匪窩里被逼出山的大當家,空有一番豪情卻壯志難酬,于是賀景廷便以救百姓于水火鼓舞,以共謀大業來煽動,騙他上了賊船。
現如今輪到沈琴央,他機關算盡為自己挑選的母后,又能有什么例外?
不過是看她膝下無子,又生性冷漠寡淡,才故作體貼想令她動容罷了。
白芷若有所思道:“奴婢目光短淺,不如娘娘想得遠看得透,就是覺得一個人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剛剛奴婢掀開娘娘的袖子,瑞王幾乎是紅著眼睛就沖過來了,反倒把奴婢嚇了一跳。”
沈琴央沒說什么,賀景廷確實有些反常。
但想了想,其實也好解釋:“他從前畢竟遠在浙北,民間都知道帝后不和,估計也是沒想到皇帝能對我下如此狠手。”
白芷想到這也生氣,“陛下確實太過分了!”
說完見沈琴央看自己,白芷才反應過來這還在昭晨宮外,自己又失言了,趕緊掌嘴,又道:
“不過娘娘,您自己也說如今同瑞王殿下是一榮兩榮?”
沈琴央聽著白芷的話笑出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哎呀娘娘,這個時候就先別糾奴婢的錯了,總之是一條船上的兩只螞蚱!”
她撓撓頭繼續道:“可為啥又什么都不透露給瑞王呢?當時他知道娘娘想見舒王殿下,不也幫忙找了刑部的人,順利把娘娘送進去了嗎?奴婢就是覺得,瑞王殿下挺有能耐的,多告訴他些說不定還能幫上娘娘。”
“白芷,永遠別把自己的意圖和底牌當做籌碼去試探人心。”
白芷疑惑道:“為什么呢?”
沈琴央默默地看著遠處就要到了的昭晨宮,溢出些許暖黃色的燈光,她瞇了瞇眼道:
“因為人心經不起試探,有期待就必然有失望。”
第087章 皇陵
這些日子, 關于舒王失蹤一事的議論在朝中愈發沸騰起來,甚至他曾被賀成衍秘密派遣到浙北的消息也不脛而走。眼看著都已經有人謠傳就是皇帝容不下舒王,隨便找個由頭給他打發出去再動手這種話了, 賀成衍終于坐不住了。
賀姓皇子本就留下的不多, 大都被賀成衍趕盡殺絕,已經寒了一大批人宗室子弟的心。從前被賀成衍逼死的皇子里確實有幾個打著奪位的心思, 死的也不算太冤枉, 但現如今就連舒王這個無權無勢又無后, 整日里聽曲遛鳥還病歪歪的皇子都被賀成衍算計, 便顯得過于風聲鶴唳了。
陸陸續續開始有大臣在朝會上要求舒王出面, 當然, 都是皇后黨。
賀成衍不是傻的, 從前舒王也不是沒有不打招呼就走過, 三天兩頭大江南北溜達, 成年累月不在京中的日子只多不少,怎么現在突然冒出這么多人來關心他的死活?若說后面沒有皇后的推波助瀾, 賀成衍是打死也不信。
可賀成衍確實交不出舒王, 一直拿他在外游歷做由頭,時間久了早晚抵不住一眾人的輪番逼問。最要命的是,如今這個將最后幾個手足親兄弟也趕盡殺絕的惡名已經傳到民間了。
這種皇室內部的骯臟事,往往是傳得最快的,更何況還有沈琴央的助力。
聲勢造的越大, 舒王在刑部大牢里就越安全,因為賀成衍總要為聲勢鼎沸后的局面做打算,屆時真交不出舒王只能從刑部拖出一具骸骨, 他就算是坐實了暴君的名聲了。
即便是先帝擔了個暴君的名,也從未動過任何宗室子弟。
賀成衍早晚頂不住愈演愈烈的傳言,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沒有先帝下達鐵律禁止議論言傳的魄力,更清楚現在的民情已經經不起前朝一般的剝削。
他曾是謀逆之人,所以一生都將畏懼著被謀逆之人篡位。
于是終于在某一日的朝會之上,舒王,久違的現身了。
賀成燁笑得春風和煦,拜了皇兄,又謝了群臣,優哉游哉地退回到了隊伍的最后一列,一如從前似的在朝會上站著打瞌睡,哪怕上面議的就是他的事。
等到一群人嗚嗚泱泱把事情爭出個結論,回頭一看舒王早就倚著門框睡著了,被身邊人推了推才慢悠悠地把七魂六魄收拾回來。
他看了一眼遠處坐在龍椅上臉色鐵青的皇兄,拱了拱手,跟著就道了一句“臣遵旨”。
旁邊叫醒他的老臣壓低了聲音:“殿下殿下知道答應的是什么事嗎”
舒王臉上還是副沒睡醒的茫然,話說的卻清醒,笑了笑問道:
“我能不答應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老臣擦了擦汗:“呃,好像不能。”
龍椅上的賀成衍拍了板,“既然如此,下月初三,舒王就隨行去燕郊為先帝守陵吧。”
守陵這種事,其實也就比流放輕松點,看不到頭的和死人作伴,大概率是永不得回京的下場,沒幾個好人能挨得住。
這舒王也不知是觸了皇兄什么霉頭,即便保下了性命,從此也算是廢人一個了。
眾臣垂首,至此事已塵埃落定,沒有什么再商榷的余地,說到底舒王不算什么重要人物,只要活著能保陛下還有個手足兄弟就行了。
無人注意到,舒王垂下眼簾的瞬間,那一抹一閃而過的冷厲。
朝會散后,舒王緩步踱出了前殿,走在有些蕭瑟的宮道之上。出宮的路不算短,他走得極緩,被成群結隊的大臣們遠遠地落在最后,時不時有幾個因事耽誤的,路過時拱手行禮,他倒也笑笑回應。
直到出宮的道上已經沒什么人了,他才走了一半的路,遠遠地看到一道宮門邊上有人立著,靜靜地一動不動,似乎在注視著他,等走進了才發現竟是熟人。
“皇后娘娘,好久不見。”
賀成燁停下腳步,與沈琴央保持了一段不算近的距離,兩人之間隔了些許宮墻內不疾不徐的秋風,有什么東西微妙地改變了,并不只是稱呼。
“你的腿怎么了?”
沉默了一會兒,沈琴央問道。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賀成燁自出獄以來第一個發現他腿出問題的人,也是第一個問出來的人。
“不礙事,牢里濕氣重,吹吹風過幾天就好了。”
哪里有說的這么輕巧?落下這種病根,恐怕從今往后年年這個時節都要遭罪,原本這人底子就差,除了腿還不知道有什么別的問題。
“我派兩個大夫給你,跟你一道去守陵。”
賀成燁笑了笑,那笑卻沒什么笑意,“皇后娘娘費心,原本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就別連累他人和我一道遭罪了。”
沈琴央聽出他話里的意思,皺眉道:“以我的能力,只能保你不死在牢里,雖說去守先皇陵墓不算好差,但遠離京城紛爭,緩兵之計罷了,日后也不是沒有機會再回來”
賀成燁難得沒有聽完她說的話,打斷道:“為什么是先皇陵?你可以把我扔到任何地方,為什么偏偏是去守皇陵?”
沈琴央被他語氣里前所未有的冷厲一激,覺得莫名其妙,“你怪我干什么?你真以為我在朝堂上只手遮天,連把你安排去哪也能左右賀成衍?”
賀成燁也冷靜下來,“是臣弟誤會娘娘了,還是多謝娘娘的救命之恩,臣弟腿腳不便,先回府了。”t
沈琴央側了側身,怒目而視著他走遠,久久地站在寒風里沒有說話,半晌冷得跺了跺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抽的這是什么風”
十一月初三,先帝賀堯駕崩的日子,他死后葬在了燕郊的一片荒地,并沒有排入皇陵,自然也是賀成衍安排的,他恨透了賀堯,即便死后也不愿給他一份皇室的體面。
但今年的十一月初三,賀成衍卻破天荒地要去燕郊祭奠先皇。
搞得聲勢浩大不說,還要文武百官隨行,像是生怕再被民間議論他不念親情、冷漠不仁。反正都是做給人看的,與其對活著的手足寬待,倒不如把給死人的面子做足,還顯得他這個皇帝做得不忘本,顧念先帝一番傳位托付的恩情。
先皇的陵墓已經許久沒有人打理了,野草遍生,枯枝滿地。
若不說這是皇陵,路過恐怕還以為是什么落魄貴族的墳頭,因為落得滿門抄斬的地步才導致沒有一個后人來打掃。這幾年來沒有盜墓賊光顧都是個奇跡,不過也恰好證明了這塊地的確荒涼無比。
歷朝歷代,就沒有一個皇帝的陵墓是這樣的。
就連賀成衍的臉上都不太好看,本來想走一遭先皇陵讓群臣都看看自己是怎么報答先皇舊情的,結果反而印證了這么多年他的耿耿于懷。皇陵一直是有專門的人拿著朝廷的錢在管,看眼前這幅鬼模樣,怕是全被貪干凈了,一分錢都沒花在打理修葺上。
賀成燁今日倒是穿得素凈,不知是不是因為從此以后就要在此處常住為先皇守陵的緣故。
雖然平日里他穿的也不華麗,但今日莫名多了些肅穆的莊重之感。他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后,默默地看著他們跪拜,念誦悼詞。線香的煙霧與紙錢的灰燼隨風而起,他抬頭望了望,覺得有些迷了眼睛。
祭奠先皇需得帝后一齊上香,古往今來一概如此,但皇后似乎沒到場。賀成衍臉面上掛不住,命人隨意打點了一番匆匆祭拜,走了個過場就打算打道回府了。群臣百官也是跟著來意思意思,沒有幾個是來真心祭拜的。
更何況這地下埋著的主兒,那是個比眼前這位陰晴不定的皇帝更難揣摩、徹頭徹尾的暴君。死后落得這個下場,未必不是活該。
總之這一趟的兩個目的已經達成,一是做個樣子給人看,二是要押著舒王來守陵。群臣百官的眼睛們看著,也當是做個見證,陛下尊重先皇,特命手足兄弟守陵代替自己盡孝,舒王全須全尾地住進來,從此是死是活算是和賀成衍再沒關系了。
香才剛燃起來,人就差不多散盡了,連香爐鼎里的香倒了都沒人扶起來。
只剩了從此便在這住下的舒王,和遠在陵墓外看押的官兵。
此行賀成燁帶的人不多,他身邊向來沒什么人伺候,周塵帶著幾個人提前去打理住處;先皇陵墓設的偏僻,旁邊的行宮更是年久失修又臟亂不堪。
不過賀成燁不太在乎住的地方如何,反倒對先皇這墳頭更感興趣,圍著陵墓慢慢悠悠地轉了一圈。回到原點時,就看到了本該散場后空無一人的香爐鼎前,一個瘦削的身影。
高大的爐鼎把她遮蓋的嚴實,但唯獨一雙素白的手格外醒目,她探進爐里將歪倒的香一一扶起,也不在乎那些由金線銀絲鉤織成的錦緞衣袖會不會沾染上香灰,就這么專注著,一根一根去扶。@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沒多想,就是覺得香倒了不吉利,她看著難受,都沒注意到身旁什么時候站了人。
一只有些涼的手探進來墊了一下她的手腕,順著看上去,沈琴央看到了賀成燁垂下的眼眸。
“也不怕燙著,仔細些。”
沈琴央這才發現方才她扶香的位置,有一支快燃盡的短香橫在她手腕不遠處,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燎到。
“沒太注意,不妨事。”
賀成燁也沒問她為何沒跟著車馬回宮,方才賀成衍上香時沈琴央就不在他身邊,原以為她是在宮中沒跟來,原來只是遲了一步。
“你見過先帝嗎?”
沈琴央看著眼前一片有些潦倒的殘香點了點頭,似乎在努力回憶那位的音容,可惜僅有的些許回憶也稀薄如過往云煙,捕捉不到什么實質性的東西。
“印象不太深了,有幾年隨官眷一道進宮時遠遠地見過,是位風姿卓絕的人物。”
這倒是實話,不論政治理念和從政過往,先帝賀堯的確是位頗有才情的妙人,流傳在民間的并不只有他荒誕而暴戾的馭下之術,至今都還有文人吟誦品評他留下的詩句詞文。
“風姿卓絕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評價賀堯。”
沈琴央看了他一眼,賀成燁直呼先帝名諱實際上不奇怪,他在沈琴央面前一樣稱賀成衍大名,這人向來沒有什么尊卑觀念。
“你與先帝相熟?”
沈琴央這么問,也是順著話頭一說,賀堯當政時賀成燁不過一少年,還纏綿于病榻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那時的當朝皇帝相熟,便是天大的笑話了。
但沈琴央還是這么問了,她從前也不覺得賀成燁能與驃騎將軍相熟,可這兩人的確交情匪淺。
“不熟。”
不意外的回答,可沈琴央總覺得賀成燁的話似乎有些太少了,從前哪怕沒他的事也能胡謅上兩句點評一番的人,如今在一個他并不尊崇的帝王墓前,卻顯得分外凝重。
“既然你我都與他不熟,娘娘也不必在此浪費時間了,陵墓晦氣,娘娘早回吧。”
沈琴央看著他,拍了拍手上的香灰,也不因為這道逐客令惱怒,平淡道:
“我與他不熟,但與你熟,我知道你怨我拿你做籌碼與魏林談判,讓你在刑部受了許多不該受的苦。可你自愿做棋子,又把自己遞到我的手上,我便一直認為謀局者將棋走好,才算對得起這枚棋子的價值。”
她的眼里平靜無波,像是真的僅僅在議論一枚沒有溫度的棋子,但她卻在再次開口前,朝賀成燁走進了一步,看著他鄭重道:
“我今天只想來問你一句,在浙北時你說要做我手里最鋒利的劍,這話還算數嗎?”
第088章 墓室
皇陵的風凜冽而張狂, 將沈琴央的烏發和衣袖高高地拋起。發間的一支金釵墜落,金屬磕碰在石板地上刺耳突兀。
沈琴央撥了撥面頰上被風吹亂的碎發,想俯身去撿那釵子, 突然被賀成燁扣住了手腕。
她一襲素衣, 瘦得像疾風中的片葉,看上去搖搖欲墜, 卻堅毅無比。
你總覺得她就要倒了, 但握住她的手就會知道, 她向來走得很穩, 心思與謀略足有千斤之重, 生了根的, 不是什么東南西北風都能動搖。
“還作數, 但我反悔了。”
沈琴央疑惑地看著他, 大風也一樣將賀成燁的發絲刮得凌亂, 但那雙眸子的焦點始終落在她身上,里面映出某種翻騰的情感, 攪不動化不開, 沈琴央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沉溺其中。
“我不想只做你手里的劍了。”@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皇陵的風自石壁間呼嘯而過,于法場之上喧囂盤旋,類似某種獸類的低聲嘶吼,不知道在宣泄著誰的憤怒。
混亂之中, 誰的唇先印在了誰的唇上已不再重要,滾燙的熱意蓋過了麻木的冰涼,卷走了所有刀光劍影的利益謀劃。理智消融在疾風之中, 唯余下赤誠的欲望。
沈琴央并不意外他會在此時吻下來,他從牢里出來見到自己時她就已經敏銳地窺見, 他眼中用冷漠刻意掩埋過的、某種一觸即燃的東西。
她不介意點燃它,更不介意再澆上一點油——
于是沈琴央抓住他腰間的佩帶,裝作無意地輕輕一扯,玉佩滑落,掉在了方才那支金釵旁邊,砸了個脆響。賀成燁按住她的唇側眸往地上一看,碎了。
“嫂嫂可要賠我玉佩。”@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就著他按在自己下唇上的拇指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
“我從不事后賠償。”
說罷,便十分霸道地扯開了賀成燁的衣帶攔腰一勾,反倒弄得高她一頭的賀成燁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身體完全貼在了一起,還能感受到彼此懷里的溫熱,但抓著賀成燁腰間佩帶的手完全沒有松開的意思。
“就在這里略有些倉促吧?嫂嫂”
沈琴央也不跟他客氣,朝陵墓地下的入口處瞥了一眼,賀成燁也心領神會。
陵墓的入口處曲折t幽閉,雖說隱秘,但已經在風口處,時不時便能灌些卷著沙塵的風進來,沈琴央倒是不在意,卻沒想到賀成燁一路拉著她往陵墓深處走。
“別往前走了,封著的。”
賀成燁還以為她是因為在墓穴里太黑害怕,邊走邊回頭安撫她,就看到沈琴央一雙明亮的眼睛在暗影里眨了眨,小聲催了句”快點“。
竟然是因為著急。
賀成燁忍住想笑的沖動,總算是走到了甬道盡頭,果然石門被封得嚴嚴實實。這畢竟是個帝王墓,外面再怎么疏于打理,內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
石門上有一輪石盤,上有三位孔穴,按照一般常理這種大概是做個樣子,墓穴建立之時就沒打算著能被后人打開。這么設計只是為了消耗一下光臨此處盜墓賊們的經歷和耐心,實際上輪盤就是個擺設。
沈琴央抱臂看著他:“怎么?你還想進去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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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成燁挑眉道:“未嘗不可?”
說完,他三指戳進那石盤的圓孔,靈巧的手指輕輕撥弄了兩下,石門內部發出一聲悶響,賀成燁擋著沈琴央后撤兩步,兩扇門就像有人自內部推開迎接他們一般,抖了抖塵土應聲大開。
這回是真結結實實地給沈琴央嚇了一跳。
“你你怎么能打開先帝的陵墓?”
賀成燁頭也不回地邁進去,重新回到了他從前張嘴便能胡謅的狀態:
“先帝托夢給我的。”
沈琴央信不來一點,也只能跟著他進去,原本的確有些猶豫,畢竟帝王墓里面的重重機關,就算有命進去也沒命出來,踏錯一步踩到什么東西就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可大搖大擺走在前面的賀成燁哪有那番顧慮?帶著她就繞過了前殿,進了主墓。
主墓完全又打磨光滑的石片鋪就,正中靜靜躺著棺槨,正是先帝賀堯沉眠之處。
陵墓之中靜得人心里發毛,即便再堅定信奉著無神論的沈琴央,在此呆久了也難免不自在。
她承認剛剛在陵墓之外的確到了動情之處,也確實打算過在陵墓之中倉促而就,但現在完全被冷水潑滅了沖動,更從來沒想過真的進到墓穴里來,還正對著先帝的遺體!
她一生做了許多離經叛道的事,可都沒有賀成燁這般荒唐!
賀成燁反倒頗有興致,倚著石棺看向沈琴央邀約道:
“嫂嫂還要繼續嗎?”
沈琴央按捺住想抽他的沖動,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問:
“賀成燁,你是不是有病?”
賀成燁笑了笑,這笑聲倒是發自內心,尾音在靜謐的墓穴里打了個旋兒,好聽得醉人。
“怎么了?此處安靜,也不會有人打擾,不是很好嗎?莫非嫂嫂怕了?”
沈琴央下意識看了看他身后的棺材,沉著臉道:
“你身后倚著的是先皇的遺體,即便不是先皇,也不該在已故之人面前如此不敬。”
賀成燁輕哼一聲:“滿朝文武皆稱先皇為昏庸之君,民間百姓也在他死后唾罵其無恥卑鄙,天下人沒一個敬重他的,如今竟顧及起他的感受了?嫂嫂,你不覺得有點太多此一舉了嘛?”
沈琴央:“即便如此也不應該”
賀成燁將她拉到棺材旁邊,“嫂嫂若是顧慮有死人在,那大可把心放寬了,因為”
說著,賀成燁直接推開了上面的蓋棺,里面,竟然空無一物。
“這本來就是一座無人墓。”
“什么!?”
沈琴央皺了皺眉,扒著棺材邊緣往里看,里面果真空無一物,就連丁點灰塵都沒有,哪怕那先皇化成灰了也該有灰吧?只能證明這棺材從下葬之初就是空的。
又或者,中途被人換了。
沈琴央警覺地退后,幾乎憑著先天的危機意識立刻懷疑到了賀成燁身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
能進皇陵,對地下墓穴的構造如此了解,還知道先皇的墓是空的,若說賀成燁與這事沒關系,沈琴央打死也不會信。
見她又豎起一副防備御敵的樣子,賀成燁啞然失笑。
“你有的時候真的很像你養的那幾只小貓,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渾身的毛都豎起來。”
沈琴央完全沒心思跟他開玩笑,她現在甚至開始覺得,也許來守陵都是賀成燁自己謀劃的一環。
賀成燁走近她,像撫平她炸開的毛發一樣,摸了摸她后腦順滑的發絲,一雙眼波流轉的眼睛無辜地看著她,故意不急不徐道:
“我的確之前來過先皇陵墓,早就發現里面是一具空棺材。我知道,嫂嫂現在一定對我有諸多疑慮,但我在嫂嫂這里秘密向來不少,也并不急于一時刨根問底,不是嗎?”
沈琴央打量著他,想從他的表情里觀察出什么額外的情緒,可惜除了明顯的扮無辜再看不出什么別的,只覺得這人欠得很。
“你到底想說什么。”
賀成燁停留在沈琴央肩側的手指不安分地拿她的發絲繞了個圈,又湊近了些:
“我想說,嫂嫂想知道的,我稍后都可以如實招來,但現在說這些陰謀詭計,不覺得有些浪費嗎?“
沈琴央被他撩撥得煩躁,墓室里并不透風,賀成燁身上的茶竹香從未如此濃烈地膨脹在空氣中,幾乎包圍著她。
她抬眼看見這人的眉眼,一如既往地看不透,看不懂。再看看下面那張弧線漂亮的薄唇,吐露的盡是些半真半假虛虛實實的瘋話。
她不該信這個人的,她不該走近這個人的。
沈琴央泄憤似的一把將他推在那具空石棺上,邊緣重重地磕到了賀成燁的背,他吃痛皺眉剛準備說點什么,就被沈琴央掐住了脖子,惡狠狠地警告道:
“閉嘴,這種時候你還是不說話更討人喜歡。”
然后,她便踮腳吻上了他的唇。
賀成燁扶著她的腰,俯身遷就著她,任由她扯了那條本就搖搖欲墜的腰帶,拔了頭上冠發的玉簫簪,兩人的烏發徹底糾纏在一起。
地上落了層層疊疊的衣物,石壁映出交疊的人影,破碎的喘息、細密的舔舐,在空曠而寂靜的墓室之中無限放大。
賀成燁是讓沈琴央意外的,平日里他喜穿些寬大的衣服,倒是遮蓋了一副好身材,習武之人結實的小臂輕而易舉就能握住她的細腰,緊窄的下腹積蓄的力量更是不容小覷。
沈琴央不是沒有見過好的,心里也有對照,但的確是賀成燁更勝一籌。這其實很奇怪,因為往往小說里,男主才是這方面制霸的角色。
大概是因為分神,上面那人懲罰似的頂撞令沈琴央險些沒收住。
“嫂嫂剛才想到別人了,是嗎?”
也是見鬼了,這人當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沈琴央無從辯駁,只能吃癟,想換口氣也被賀成燁壞心眼地堵住,又咬著耳朵帶了警告意味地低聲落下一句:
“不許想別人,尤其是他。”
沈琴央不服,瞇著眼反問:“若我現在問你,你就不會想到別人?”
賀成燁還真就問心無愧:“我只見過嫂嫂的,別人想不出來,也不知道。”
沈琴央氣得錘了他一下,奈何被他折騰了許久,早就沒了先前的氣力,就連拳頭都軟綿綿的,不像是泄憤倒像是撒嬌。
這一錘果真被賀成燁一把握住,又抵在心口,認栽似的趴在她頸窩里輕輕地笑。
于是她的心口也跟著震顫了兩下,任命似的由著他去了。
第089章 賊寇
長夜漫漫, 沈琴央在深沉的夢境中沉淪了一整晚,似乎隱約感覺到自己被人抱著走了很遠的路,她嫌顛簸著睡得不安穩, 好像還打了那人一拳
醒來就發現自己已經在打掃整潔的行宮了, 寬敞的床榻上只有她一人,身上換了潔凈干爽的衣服。
賀成燁把她折騰得不輕, 她向來睡眠極淺, 稍有風吹草動都能驚醒, 這次卻連自己怎么從地下皇陵到了行宮都不知道。沈琴央揉了揉發酸的脖頸, 想起身下床卻發現腰和腿都隱隱作痛, 使不上力氣。
這個人實在太荒唐, 昨天有好幾次沈琴央甚至生出自己就要交代在先皇陵里的錯覺, 但即便是到最高點她也不允許自己求饒, 導致場面愈演愈烈, 兩個人好像都較著勁地想讓彼此率先認輸。
沒有分出輸贏的結果就是精疲力竭,想到賀成燁竟然還能抱著自己走回行宮, 行宮里沒有婢女, 可能事后的清洗也是賀成燁來幫她的
沈琴央現在才算是服了他的精力旺盛,虧她先前還擔心賀成燁在大牢里傷了的腿。
似乎是聽t到里面的響動,屋門被輕輕敲了敲,門外傳來一個平穩的男聲:
“娘娘起了嗎?”
留在行宮里,又知曉她的身份, 必然是賀成燁極信任的人,相比就是一直在他身邊的周塵。
沈琴央強撐著下地走了兩步,等完全適應過來看不出異常, 才去給周塵開了門。他帶了個食盒過來,難為他在皇陵這種地方還能做出些色香味俱全的小菜, 沈琴央簡單吃了兩口,問道:
“賀成燁呢?”
周塵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家主子,恭謹道:“殿下走了,命在下護送娘娘回宮。”
“走了?”
沈琴央皺皺眉,賀成衍命他守皇陵是死命令,擅自逃離是要掉腦袋的,他能走哪去?
“呃在下、在下也不知道,殿下去哪向來不會同我們幾個說的。”
沈琴央:“他說什么時候回來了嗎?”
周塵撓了撓腦袋殼:“呃,殿下好像不回來了。”
沈琴央看著眼前這個愣頭青似的半大孩子,也懶得難為他,擺了擺手讓他先下去了。
當時在陵墓之中的諸多謎團擺在面前,他夸下海口說等事后都解釋給她聽,卻在一覺之后不辭而別。賀成燁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他還是不愿意和盤托出,也沒打算跟沈琴央交代。
沈琴央冷笑一聲,也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又被騙了,還是笑他這般懼怕自己的質問。心里倒是不后悔,她不是古代女子,更是從未遵從過什么三從四德,賀成衍三宮六院的妃嬪姬妾,她不過睡了個王爺罷了。
更不必談什么吃不吃虧,她獨身多年,自從與賀成衍決裂就再也沒有讓他近過身,本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就形如枯槁,如今卻被賀成燁輕而易舉地點著了火。
既然如此,各取所需,不必再做過多糾纏與追問。
她整理了衣裝,仔仔細細地梳了頭,出門時周塵已經等在屋外,雙手遞上一支金燦燦的物件,沈琴央接過來,是昨日落在法場的金釵。
她笑了笑,抬手別在了發髻間,啟程回宮。
————
兩月過去,浙北水患的折子遞了上來,連帶著爆發的還有賊寇趁機造反,據說那群賊人從造反之初便矛頭直指京城,引得朝中一片大亂。賀成衍忌憚擎欒,卻還要維護表面平和,既不敢大規模出兵也不敢明面上打壓,于是派兵馬常年鎮守西北,對外稱鎮守邊關抵御外敵,實際上是時刻防備著赫函突然發難。
可眼下浙北的賊寇直逼京城,且不必說南下退敵,就連留守京城都難保萬無一失。賀成衍勃然大怒,因為南上的這群賊寇,就是先前他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叛賊——浙北潯江派。
傳聞中這群出身綠林的草莽,因為曾受到高人指點做了一番事業,洗心革面后在浙北當地頗有名望,綁了賀景廷這個皇子以后更是名正言順地要替天行道。雖然中途這皇子莫名其妙全須全尾地從潯江派手里逃出來還順利回了京,但潯江派卻像是得了什么高人庇護一般,愣是屹立不倒到了今天,還蓄積了頗為可觀的力量。
等遠在京城里自認為高枕無憂的賀成衍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從別處調兵了。
大殿之上文臣武將噤若寒蟬,靜得落針可聞,賀成衍陰沉著一張臉坐于龍椅之上,眸子掃過階下每一個大臣,半響才啞著嗓子問道:
“一群不成氣候的土匪,竟把眾愛卿逼得在朝堂之上不敢抬頭了,怎么?怕朕點你們是嗎?”
階下烏壓壓的一片腦袋埋得更低了。
賀成衍牙根咬得發酸,忍了幾忍才按捺住摔東西的沖動,只覺得額角緊繃,頭痛欲裂。他隨手指了一個大臣,什么皇后黨不皇后黨、支持瑞王不支持瑞王,也管不了太多了。現如今內憂外患,左右局面不會再更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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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怎么辦。”
被指到的是個文官,先是看了看左右身邊,發現人都離得自己遠遠地,生怕沾邊被連累著,他也只好顫顫巍巍地站出來拱拱手,哆嗦道:
“臣臣以為,這群土匪不過是地方草莽,見識短淺又不曾上過戰場沙發征戰,現今我朝士兵雖數量上處于劣勢,但勝在武器精良,驍勇善戰,定能以一擋百!”
在場的都知道這不過是句哄著賀成衍玩的恭維話,除了這種話眼下也說不出什么更好聽的了,眾臣紛紛附和,勸賀成衍心安以平息天子之怒。
可惜如今賀成衍就算再閉塞視聽,也無法睜眼裝瞎下去了.他最終還是沒忍住,廣袖上下一翻,打翻了一只香爐,香灰撒了階下老臣滿身。
依舊沒人敢吱聲。
賀成衍突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虛脫無力之感,這種感覺像是力不從心,更像是某種氣運被消耗殆盡的空虛。今時今日之前,哪怕是在宗親王府最郁郁不得志的日子里,他都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但朝會還要繼續,賊禍總要有個解決的法子,臣子可以甩手不干,君主不能。
“你,說該怎么辦。”
這次賀成衍指的是個武將,顯然比方才那個手足無措的文官要有把握,看上去似乎是心中早有答案,只是礙于什么沒有說出。他緩步上前道:
“陛下,臣有一法子,雖不算穩妥,但或可搏一線生機。”
賀成衍抬起頭來,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愛卿請講。”
那武將頓了頓,道:“驃騎將軍魏林,曾帶領三千人馬退敵兩萬,現今京中可調用兵力五千,即便魏林這些年在浙北消磨蹉跎,也有背水一戰的實力。”
賀成衍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魏林有這個實力,但他不信魏林。
雖然魏林幫自己從浙北綁回了賀成燁,算是解了他的一樁心頭大患,但賀成衍從未想過真正地重用魏林,給他實質的兵權。
畢竟當年他也曾是無比忠心于先皇的,可結果呢?到最后還不是在城破之際,自甘更為了刺向先皇最致命的一刀。
先皇的先例警醒著賀成衍,此人不可復用,這把刀的確是殺敵的好刃,可怕的是最后也許會插在自己身上。
“難道朝中除了魏林,就沒有能用的武將了嗎!?”
這話落在地上,沒有一個人敢再接話,答案已昭然若揭。
朝中當然有武將,甚至大有人在,但幾個武將老的太老了,年輕的太嫩了,真正上陣博殺過的只有早年與擎欒在邊關纏斗了數年的幾個,仗著軍功赫赫這幾年在京城也給養得驕奢淫逸,除了當年被驅除的魏林,還有誰愿意再提刀上陣去過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況且還是一場結局太過明顯的敗仗。
賀成衍嘴角抽了抽,現在不用魏林就是死,用了魏林也許還能賭一把,他沒得選。
“行那就用魏林。”
“陛下三思,魏林不可擅用啊!”
賀成衍抬眸看去,說這話的是個老臣,也曾輔佐過先帝,現在是皇后的人。
“陛下難道忘了當年破城的城門,是誰打開的了嗎?”
賀成衍陰沉著臉起身。@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繼位之后就下令不得重提舊事,兵臨城下逼宮篡位,迫使先帝自縊于宮中就連史書都下令改寫成自然承繼;先帝體弱早逝,膝下無子,念在宗親王有功,其子成衍才德兼備,遂立為太子種種
可所有人心知肚明,今日大殿之上,破城一事重提,眾人才發覺記憶從未隨著時間和沉默消退,一切歷歷在目。
“你大膽”@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陛下!事到如今,解燃眉之急才是重中之重啊!”——又一個老臣跳出來了,這是他的人,主張用魏林。
“用魏林就是引火燒身!五千人馬留在城中或可保存希望,給魏林誰知道他會不會拿著這五千人反過頭來報仇!?”——這是皇后的人。
“報仇?報什么仇?若不是得陛下寬宥,這個前朝逆黨哪還能活到今天?朝廷的恩澤他粉身碎骨來報還差不多,何來的仇可報?”
兩派人你來我往吵成一團,賀成衍頭痛欲裂,重重咳了一聲,階下才安靜下來。
“越說越不像話了,先帝傳位于朕,天理自然,何來逆黨,又何來寬宥?魏林當年回到浙北是為父守孝,朕感念他一番孝心才放他回鄉。”
“呃是”
“你,既然主張魏林不可用,那倒是想出個法子來,難不成就這么等著浙北的賊寇打上來!”
那老臣支支吾吾半響,抬眼看了賀成衍一眼緩緩道:
“其實魏林也不是完全不能用,t只是不能只用魏林,需得有一個可信之人在旁。這個人,不能是外臣,非得是賀姓的皇親國戚不可。”
這話落下,群臣非議,誰人不止賀姓的皇親國戚都被賀成衍差不多殺干凈了,剩下的也沒幾個堪用的,殘廢的殘廢,貶為庶人的早就不知道流放到什么蠻荒之地,和死了沒什么兩樣。
但也不是一個都沒有。
眾人只稍稍一轉腦子,就想起了一個人:“陛下,舒王可用。”
這個絕妙的主意很快就有人附和:“對啊,舒王既是賀姓皇子,又是陛下親信,請陛下速速將舒王從先皇陵調回!”
賀成衍的臉色變得比提出用魏林時更差了,若沒有先前的事,舒王的確是最合適之人。他曾在潯江派內部做過軍師,對林摯此人無比了解,現在潯江派已經失了那個神鬼莫測的二當家,舒王與魏林配合,說不定還真能將潯江派逼退。
可對賀成衍而言,現在的舒王,比魏林更不可用。
第090章 歸離
今年第一場大雪落于京城之際, 魏林帶領著京中僅剩的五千精銳,啟程南下。
昭晨宮的炭火燒得比往年旺盛,一派暖融融的氣氛, 連翹時常過來和小貓玩, 和白芷的關系也緩和了不少,宮里總歸不似往年一般冷清了。
火盆旁邊白芷連翹湊在一處和小貓玩得起勁, 竹苓跟著一遍遍地囑咐別被火星子燎了衣服和毛, 兩個人也聽不進去, 竹苓只好轉頭來告狀:
“娘娘, 她倆!”
沈琴央愣了愣, 才回過神來, “怎么了?”
連翹抬起頭來:“娘娘從剛才就心不在焉的, 怎么了?”
其實連翹從一踏進昭晨宮就發現了, 沈琴央還是同往日一般待人接物都淡淡的, 但眼神總往外面飄,回答也總是遲上半拍。
雖然沈琴央向來不會表露太多情緒, 但往往都是白芷最先察覺出她的異常, 這次白芷竟然是最晚發現的,不免有些憤憤,駁她道:
“娘娘能有什么事?就是擔心浙北那些賊窩子里出來的悍匪唄,娘娘放寬了心,不是都說那魏林將軍到了戰場上如殺神降世, 以一擋百嗎?肯定能打勝仗的!”
沈琴央笑了笑,不置可否。
白芷和竹苓并沒有隨她一道去浙北,對潯江派的事一無所知, 但連翹是清楚的,潯江派早已失去了賀景廷, 根本沒有膽量以暴民的身份直接宣布起義,更何況做出北上直逼京城這種玉石俱損的決定。
連翹看了她一會兒,起身將懷里的小貓遞給白芷,“我有幾句話想跟娘娘說。”
白芷抱過小貓順了順毛,也不是安撫小貓還是安撫自己。白芷雖然依舊沒什么好氣,但比起從前已經乖順了不少,即便還是把連翹當和自己一樣的丫鬟,白芷也清楚連翹的確比自己這個坐井觀天的丫鬟知道的要多,也清楚她對娘娘來說更有用。
只要能為娘娘好,就可以了。
這些日子連翹與娘娘說話都是背著她們私下聊的,白芷竹苓習以為常地退下去:
“知道了,我們就在門口守著。”
等到白芷竹苓都下去了,連翹坐到沈琴央旁邊,有些擔憂地看著她,也不說話,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沈琴央無奈笑笑:“這副樣子做什么?你也覺得我擔心潯江派打上來?”
連翹攥著袖子:“姐姐心有成算,其實就算不說,我也清楚現在到了要變天的時候。”
男主改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賀成衍與賀景廷之間在未來勢必引起血雨腥風,而與這兩人有直接關系的人也必然會被牽連,與其把自己當菟絲花一般掛在這兩個男人身上做賭,不如占得先機,攪了他們這盤棋。
又或者,直接將棋盤打翻。
連翹急道:“正因如此,這個關頭才不能節外生枝,我看你今日心不在焉,恐怕是因為今天是舒王離京的日子吧?”
沈琴央扶額搖了搖頭,“我不是在擔心他,我只是總覺得心慌。”
潯江派起義,魏林南下,這本就是沈琴央親手促成的一出戲,但舒王與魏林一道,并不在她的計劃里。
她原本以為,賀成燁老老實實呆在先皇陵萬無一失,可賀成燁永遠都能成為變數,令她意外,也揪心。
沈琴央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
連翹看她這個樣子,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做了決定,她從袖子里緩緩掏出了一卷已經折皺了的紙,沈琴央接過來展開,兩行蒼勁有力的字躍然紙上,沈琴央疑惑著皺了皺眉。
上面的內容很簡單,短短兩句話,問沈琴央要不要來送他一程。
連翹道:“我今天來時就看到舒王身邊的那個護衛鬼鬼祟祟地,截了他的信件說幫他轉交給你,但現在這個時候實在不宜與舒王見面,反正魏林本來就是我們的人,等他們辦完了事回來再見也不遲”@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捏著那封信紙,沒說什么。
連翹其實有些緊張,雖然她與沈琴央早已達成共識,也彼此信任,心知肚明彼此都是現代人的身份。但其實連翹從未真正將她以現代女孩的身份看待,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做不到。
沈琴央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威壓,與你談笑風生時可能不容易感受到,但她靜默不語時,周遭的空氣就像天然地隨著她的氣場凝固住一樣,令你情不自禁地跟著屏住呼吸,開始反思自己剛剛是不是失言說錯了什么。
這是常年久居高位才能養出來的氣質,即便她曾經是擁有平權思維的現代人,在漫長封建社會的浸淫之下,舉手投足的細節騙不了人。
連翹小聲問道:“是我擅自做主了,姐姐怪我了嗎?”
沈琴央笑了笑:“不會。”
連翹松了口氣,沒想到剛把心放肚子里,沈琴央就起身道:“我出宮一趟。”
“姐姐,你真打算去見舒王!?”連翹追出去,“已經好久了,現在估計他們人都已經出京郊了,坐馬車趕不上的!”
守在門口的白芷竹苓相視一眼,一個回屋里取披風,一個去調馬匹,十分默契。
沈琴央邊往外走邊答連翹:“那就騎馬,總能追得上。”
京郊外管道旁的涼亭處,站了一個人,這個時節的涼亭并不是個遮風避雪的好地方,但那人依舊固執地背風而立,在等待著什么人。
魏林看不下去,下了馬爬坡上來,進了涼亭內抖了抖身上的雪,行了個軍中人的抱拳禮,猶豫著開口道:
“主殿下,該走了。”
賀成燁瞇了瞇眼看向遠處,“再等等。”
風雪落了滿肩,他渾然不覺,實際上從大牢里出來以后他身子一直不算太好,雨雪天更甚。
魏林表情有些郁悶,“臣說句不中聽的話,那女人心里盡是利弊得失,殿下難不成忘了當年她是怎么”
賀成燁打斷了他,眸中似有陰霾:“前塵往事,反復提起也是無趣。”
魏林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把一肚子話憋了回去。
正說著,遠處傳來兩道急促的馬蹄聲,遠遠地看到一個女子騎馬趕來,女子披著水紅色的斗篷,在紛飛的大雪中好不醒目,如疾風之中的一點紅梅。
賀成燁勾了勾嘴角,“我就知道她會來。”
魏林識相的默默退下,到了沈琴央看不到的地方。
等到沈琴央抬步邁進涼亭時,亭子里就只有賀成燁一個人了,還換了副溫和無害的表情,笑著招呼她。
“你終于來啦。”
在來的路上,沈琴央就直覺賀成燁在此處等,京郊的這處涼亭很出名,設在南下的官道旁,許多離京遠走他鄉之人都會在此地與親友告別。
因為地勢高出管道一截,所以站在涼亭里能看著離開的人漸行漸遠,直到身影落成一個小小的點消失在天邊。
同樣的,在此處等親友回京的人,也會看著那小小一點,朝著自己奔來,漸漸具象成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因而此亭也被成為歸離亭。
賀成燁上前,抬手十分自然地拂去了她頭發上沾染的一點風雪,即便他自己早已一身的蒼白。
沈琴央默默看了他一會兒,諸多疑慮堵在心口,最終還是垂眸搖了搖頭:
“我就不問你為什么了,林摯和魏林都與你交好,算得上萬無一失,這一趟把戲做足了就早些回來吧。”
賀成燁垂眸道:“回來以后,京中怕已是嫂嫂的天下了。”
沈琴央望著遠處一片的白茫,從前覺得很遙遠的事,現在卻近在眼前了。
潯江派和擎欒族她都握在手里,魏林t帶著這五千兵馬南下后,京城將孤立無援,此時她想做任何事,都可以了。
的確是時候讓賀成衍出局了。
“早去早回吧。”
見沈琴央要走,賀成燁拉住她的胳膊,“以后沒有了身份的這層阻礙,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邊嗎?”
他眼神懇切,起初拉著她的胳膊,被沈琴央瞪了一眼以后改成了扯著她的袖子,可憐兮兮地,莫名讓沈琴央想起了喪家之犬這個詞。
“你想說什么。”
賀成燁從容道:“我想與你結為夫妻。”
沈琴央沒忍住笑出聲來,不過不是什么歡欣雀躍的笑,是嘲笑。
“你很清楚我不是能談婚論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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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
似乎是被她嘲諷的笑聲激到了,“據我所知,你不是一個會給自己套這種枷鎖的人。”
沈琴央甩開他的鉗制,盯著賀成燁道:
“怎么?就因為我和你睡過一次,該是一個放蕩的、可以隨意改嫁的女人?”
賀成燁眸中怒火燃起來又被他強行黯滅下去,“你清楚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也不清楚。”@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兩個人都有些被氣到,一段時間相對無言,亭外風雪依舊,賀成燁嘆了口氣,明明只是遠行前想最后見她一面,三兩句話卻又吵了起來。
“我就要走了。”
“嗯。”
“我不想走之前,你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你就不能說一句好聽點的?”
她臉頰埋在披風的白狐毛領里,顯得氣鼓鼓的倔強,“憑什么。”
賀成燁苦笑一下搖搖頭,抬步邁下了涼亭的石階,馬就拴在不遠處,是時候走了。
沒走多遠聽到身后傳來一道聲音:
“等你回來。”
賀成燁聞聲再回頭,沈琴央已經背過身走遠了。
——
兩個月后,京中傳來消息,舒王與魏林帶領的五千兵馬于南下前往浙北的路上全軍覆沒,無一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