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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枉死

    養居殿書房內, 烏壓壓跪了一地大臣,前排幾個首當其沖的甚至官帽都打翻在地,發須散亂, 無一不神情惶惶。

    意外的是, 跪著的這些,竟都是皇帝派的大臣。

    賀成衍背身而立, 氣得哆嗦, “現在五千大軍全死在路上, 浙北那群反賊已經扎營在京郊截了官道, 從地方臨時調的兵力僅夠與他們糾纏個十天半月, 京中除了禁軍再無可用兵力。說要用魏林的是你們, 現在倒是說啊!怎么辦!?”

    侍女剛奉上的茶水, 茶碗里的水還是燙的, 他抓起來就扔在一個大臣身上, 熱水滾了一身,濕透的衣料緊緊扒在身上, 如同一塊潮濕的烙鐵, 痛得那官員齜牙咧嘴也不敢吱半聲。

    然而賀成衍也并不比他們幾個好受,當時在大殿上提出來用魏林的都是皇帝黨的人,反而皇后黨的都在極力阻攔用魏林,賀成衍還真賴不到皇后的人身上。

    “讓禁軍守好城門,目前那群賊寇還在與地方軍纏斗, 分神攻城只會令他們腹背受敵,但禁軍也不可松懈,今夜他們若有一丁點的動靜, 立刻稟報上來,不得耽誤。”

    賀成衍頹唐地跌坐在椅子上, 皺著眉揉了揉額角,一副頭痛欲裂萬念俱灰的樣子。

    “都給我滾下去”

    幾個大臣巴不得早點滾,聞言趕緊一瘸一拐前仆后繼地出了書房。

    書房里靜了一會兒功夫,沒過多久一個小太監敲了敲門矮著身子進來,賀成衍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問道:

    “走了嗎?”

    小太監點點頭:“走了,奴才看著她朝昭晨宮的方向去了才回來的。”

    聞言,賀成衍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昭晨宮內。

    一個皇帝身邊的小宮女小跑著進了昭晨宮,白芷見了她急著迎上去,語氣責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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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你怎么直接就這么過來了?萬一叫人看見了怎么辦?!”

    名喚小荷的小宮女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薄汗,平復了一下喘息才道:“放心吧,白芷姐姐,我一路上過來可仔細了,沒人看見。而且皇帝那邊都亂成一鍋粥了,更不會有人在意我這個小宮女啦!”

    白芷暗自心驚:“你說皇帝那兒怎么了?等等,先進屋和娘娘說吧,省得說兩遍耽誤事。”

    小荷點點頭,跟著白芷進了屋,白芷謹慎地合上了門。

    “你說什么!?魏將軍和舒王都死在南下的路上,那群土匪已經把京城圍了!?”

    白芷被小荷帶來的消息嚇得臉色慘白,聲音都跟著發顫,“那怎么辦,我們豈不是死定了土匪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趁現在他們還沒攻城,我們保護著娘娘逃吧!”

    一旁的竹苓顯然更冷靜一些,她難得認同白芷的想法,附和道:“娘娘,保護。”

    見兩個孩子都嚇著了,沈琴央和連翹相視一笑,安撫道:“別慌,潯江派暫時不會打進來。”

    小荷是沈琴央早年安插在賀成衍身邊的人,跟著賀成衍的時間比跟著沈琴央都多,雖然知道皇后娘娘的手腕,但眼下兵臨城下的危急關頭,見娘娘竟還能笑出來,小荷不免覺得有些莫名,跟著著急道:

    “奴婢也覺得白芷姑娘說的對,奴婢今下午在書房外灑掃聽得真切,陛下把手下的大臣都罰了個遍,其中有一個從書房出來,胳膊都被滾水潑紅了一大片,看來陛下這次是真急眼,也真是走投無路了。”

    連翹笑道:“我們要的,就是讓他覺得走投無路。”

    白芷和竹苓將小荷送走后,連翹的開心溢于言表,“和我們想的完全一樣,賀成衍信了那五千大軍有去無回,現在就等他病急亂投醫,孤注一擲派人去西北邊境調駐守擎欒的兵力了。”

    沈琴央點點頭,以他對賀成衍的了解,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調用駐守擎欒的那批兵力。賀成衍最為忌憚的永遠是擎欒族,潯江派?一群山溝里發家的江湖草莽罷了,在今天為止他都沒放在眼里,壓上京中的五千兵馬雖然是一場豪賭,但遠沒到他冒更大的風險去掉西北軍的地步。

    因為用魏林帶五千人去迎戰尚有一線生機,可一但西北軍大規模撤離回京,就相當于告訴赫函京城有難,隨時都可以趁火打劫,屆時才是真正的回天乏術。@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他太清楚擎欒族這些年的狼子野心,表面的歸順,實際上為了韜光養晦,一但機會出現,再將他一擊斃命。

    但現在已經走到山窮水盡之際,他從京城周邊調來的地方兵只能撐上一陣子,再不去西北調兵,就真要亡國了,賀成衍別無他選。

    而沈琴央要的,就是擎欒族、潯江派,在京城這個舞臺之上唱一出改朝換代的大戲。

    即便賀景廷能被立為太子,自然承繼也要等個十年半載,況且男主的身份已經朝著賀景廷開始偏移,與其等到賀景廷羽翼漸豐,沈琴央不如提前揭開奪位的大幕,令賀成衍措手不及自掘墳墓,逼賀景廷在最孤立無援之際繼位,從而不得不依靠他的母后。

    但沈琴央不能自己發動兵變,她有能力攪動京中的權力風云,卻無意逆反這個時代討伐女人的洪流,比起被千夫所指,她更愿意做幕后的一雙手,四兩撥千斤便可令臺前的男人們為她起舞,亦或自相殘殺。

    既然是一出好戲,自然要有人唱紅臉,有人唱白臉。被賊寇圍城的皇帝,前來救駕的擎欒,混戰之中皇帝意外死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屆時自然有沈琴央保著賀景廷繼位,順理成章。

    但沈琴央心中始終惴惴不安,這種計劃外的異常感自賀成燁離京后就伴隨著她,現如今明明一切都無比順利,這種感覺卻愈發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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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翹見她不語,問道:“計劃順利進行,姐姐還在擔心什么?”

    沈琴央的手指摩挲著,陷入了沉思:“我總覺得不太對勁原計劃明明是魏林在南下途中與潯江派對上戰敗,為何傳回京的消息是五千大軍在路途中被全滅?”

    連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姐姐別多想,行軍途中計劃有變是常有的事,這種細節就別太在意啦。”

    沈琴央點點頭,強行按下了心中的不安,正如連翹所說,雖然魏林與舒王同行比他一個人更為穩妥,但路途遙遠一路上難免遇到需要隨機應變之事,也許真的是她太敏感了。

    似乎老天也在安撫她的焦慮,很快宮門處就傳t來消息,賀成衍派了一支隊伍從京郊圍城的薄弱處突圍,朝著西北方向去了。

    計劃朝著勝利又近了一步。

    本以為今夜能睡一個安穩的好覺,可沈琴央依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昭晨宮四處靜悄悄地,她突然就想到賀成燁從前在深夜敲響她后院的門,不請自來,肆無忌憚。

    這個人永遠在她設定的規則之外。

    沈琴央蒙著被子在黑暗中嘆了口氣,突然,好像聽到了后門被敲響了三聲。

    她下意識屏息凝神,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沒想到過了一會門又被敲了三聲,她這才敢確定,是真的有人半夜三更翻墻進了她昭晨宮的后院。

    賀成燁現下可能在浙北,也可能在浙北附近的哪個地方窩著伺機而動,反正怎么都不可能在京中。沈琴央這么告訴著自己,可逐漸加速的心跳騙不了人。

    她披了一件衣服下床,走到后門前輕聲問詢,門那邊傳來一個低沉而恭謹的渾厚之聲:

    “皇后娘娘,潯江派林摯,深夜打攪了。”

    沈琴央打開門,林摯風塵仆仆,趕忙先行了個還算周全的禮。從浙北一路到京城,路上也沒什么機會更衣洗漱,林摯胡子都長了不少,看上去更符合他土匪的身份了。沈琴央倒是不在意,將他請進了屋子。

    “宮門現下嚴防死守,據說連只蒼蠅都出不去,難為你還能深夜潛進來。”

    見到了林摯,沈琴央的心定了一半,語氣也跟著輕松了些。

    反而林摯面上沉穩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沒了二當家的日子得了些歷練的緣故。畢竟統領著一群人打著起義的名號從浙北一路打上來,并不是完全靠著人數和蠻力,若不是土匪出身,林摯也許真能靠著能力在軍中謀個一官半職。

    林摯撓了撓頭,不好意思道:“宮墻下面有幾個狗洞,我也是偶然發現,不然必定是要費一番周折的。”

    屋子里茶水都是冷的,但林摯在此也不方便使喚人去燒熱水,只得湊合湊合,沈琴央準備沏兩盞淡茶,把林摯嚇得不輕,哪有皇后給自己這個土匪頭子沏茶的,趕忙起身拜謝。

    “這里沒別人,大當家還是同在浙北時一樣,隨意些便好。眼下潯江派駐守京郊,皇帝臨時調的地方軍不算棘手吧?”

    林摯不屑道:“就那些軟腳蝦似的東西,我都怕使大了勁一不小心給全滅了。娘娘放心吧,我叫下面的人把握著分寸呢,裝模做樣小打小鬧著,一定堅持到擎欒那邊的人過來。”

    沈琴央笑笑,林摯這才有些從前在潯江派的樣子,“既然都順利,怎么深夜還冒著危險入宮來?潯江派內部發生什么事了?”

    林摯臉色變了變:“潯江派一如既往,沒什么大事,是軍師舒王殿下那邊”

    聽到賀成燁,沈琴央攥緊了手里的杯子:“舒王怎么了?”

    林摯聲音有些啞,半響才開口道:

    “舒王殿下真的死了。”

    啪——

    茶盞墜落,瓷片碎了一地。

    第092章 噩耗

    沈琴央猛地站起來。

    “你說什么。”

    林摯知道這兩人之間的感情非同一般, 哽了一下重復了一遍:

    “舒王殿下死了。”

    至此為止沈琴央還是不相信的,這其中必然有什么誤會,或者又是賀成燁安排的一場假死, 他在浙北時不就用過這招嗎?讓當時還是柳相葉的賀景廷相信了他被山火燒死, 玩了一出金蟬脫殼把賀景廷耍的團團轉,這向來是他最擅長的。

    “原本按照娘娘的計劃, 舒王與魏將軍帶領著五千大軍南下, 在我們北上至洛河的路上交戰, 但不知為何, 我們還沒有走到洛河時就傳來消息, 魏將軍帶領的五千人, 憑空消失了。”

    沈琴央聽出他話中的漏洞, 追問道:“憑空消失?那也許是他們遇上了什么事需要隨機應變, 藏起來了呢?魏林帶著人消失了, 舒王必定隨他們一道,你憑什么斷定舒王已死?”

    即便不想承認, 沈琴央的聲音卻在發顫, 林摯都聽得出來,可惜他天生是個不會安慰人的粗人,即便已經盡力讓自己接下來說出口的話不那么刺耳,但還是如晴天霹靂一般:

    “我親眼看到了,舒王的遺體, 被掛在城樓上。”

    沈琴央只覺得雙腿一軟,掛在城樓上,這都是被處以極刑, 死后還要示眾受辱的死刑犯才有的下場。她腦子里都是賀成燁那副瀟灑恣睢,無拘無束的樣子, 他怎么可能得一個這樣不堪的下場,怎么可能。

    “前因后果,你完完整整地給我講一遍”

    林摯思忖了一下,“半月前,我們如約到達洛河,卻遲遲不見魏將軍的兵馬,再耽誤下去一是怕露了餡,二也是怕耽誤了事,所以我們就繼續北上了。”

    到達了洛河下一處榕城,遠遠地林摯就發現了不對勁。榕城不似洛河,不過一小城,沿途不是沒有遇到過還未戰就投降的小城,畢竟潯江派并不會真行土匪之事,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甚至有些地方的百姓早就聽說過潯江派的名號,樂得看他們起義攻上京去。

    但即便如此,也從未有一座城,是直接打開城門迎接他們的,林摯卻在到達榕城之際,遠遠地看到了大開的城門。

    城墻之上只有一排排發舊的旗幟,在疾風中獵獵作響,城門外也無官兵,甚至從城門處一路望進去連百姓都沒有,靜得如同一座死城。

    陰謀的味道在空中發酵著,任誰來看都是一個太過明顯的陷阱,潯江派的目的并非是占領城池真的與朝廷分庭抗禮,于是林摯打算直接繞過榕城,繼續北上。

    去探查的手下帶回來的消息卻令林摯不得不駐足。

    “大當家,我走到城門口看了一眼,那城門上似乎掛著幾個尸體。”@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林摯眉頭一緊,如果單只是掛著幾個尸體,這并不奇怪,官府殺雞儆猴恐嚇百姓慣用的法子。但這座城的種種怪異之處似乎都在引著他們進入,這幾具掛在城樓上的尸體必然大有來頭。

    林摯向來是不信邪的,況且京城周邊的小城若是有可堪一戰的兵力,也早就被皇帝調到京城救急去了,區區一座榕城,還不至于讓整個潯江派望而卻步。

    “來一隊人,和我去看看。”

    林摯令大部隊留守原地,自己領著一小隊人馬朝著城門方向走,離城門越來越近,遠遠看到了城門之上懸掛的尸體。

    與其說是尸體,更像是一串串裹著破布條的臘肉,這個時節雖不像暑日那般易腐,但尸身凍得青紫,被疾風反復鞭撻,已經沒有什么遺容體面可言了。

    林摯瞇起眼從一排尸體上掃過去,恍惚間掃過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心頭猝然一顫,在一排尸體里看到眼熟的人屬實過于驚悚,他一邊向前走,一邊又抗拒著靠近。直到,他看見了那個尸體頭上別著一支搖搖欲墜的玉簫簪。

    這支簪他只在軍師頭上見過。

    待到完全走近,行至一個完全可以看清尸體面容的距離,一陣蕭瑟的北風呼嘯而過,將那硬邦邦的尸體翻了個面,高高拋起又重重摔在城墻上,他的頭這才低垂著,和林摯打了個照面。

    林摯目眥欲裂——是軍師沒錯。

    即便賀成燁曾經騙了他,林摯也是真心奉他為軍師的。可他如此敬仰的人,竟以如此屈辱的方式被害,尸身掛于城墻之上被千人議萬人瞧,他怎么能不氣!

    此時此刻,滔天的憤怒上涌令林摯失了心智,他即刻命人入城,登上城墻將軍師的遺體解下來,帶回去發喪。可沒想到派去的小隊前腳剛一入城,城門就驟然關閉,門內登時傳出陣陣駭人的慘叫聲!

    林摯傻了眼,憤怒之下都忘記了自己派屬下進入的是一個過于明顯的陷阱,顯然這座城里設置了某種暗算的機關。林摯更為憤怒,從后方駐守的潯江派中又調來了半數的人馬,準備攻城,卻被身邊一個一直還算得力的屬下攔住了

    林摯面色鐵青著,朝沈琴央跪了下來。

    “皇后娘娘,在下沒能將舒王的遺體帶回來,還把他留在那種地方任由風吹雪打,您罰我吧。”

    林摯不敢抬頭看沈琴央的表情,他把頭埋在地上,以為接下來將迎接的是一個失去摯愛而崩潰的女人對他的質問,沒想到只聽到了沈琴央淡淡的一句“起來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你是潯江派的大當家,本就不該拿活人的命去t換一具尸體,我要罰你什么?”

    林摯起來,愣怔地看著沈琴央平靜的臉,似乎她已經在短短的時間內消化了這件事,完全拋到了腦后,對她而言不過失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

    “還有什么別的事嗎?”她重新坐到了桌邊,伸手拿了一盞新的茶杯,不再看地上的碎片。

    林摯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沒沒什么了。”

    沈琴央點點頭:“嗯,現在就等赫函入京了,這期間難保皇帝不會加緊宮門處的巡邏,若是沒有什么大事就不要再貿然入宮了,或可傳信于守在西華門的侍衛,領將是我的人。”

    這意思就是說,舒王死了這種事并不算大事,不值得冒險特意入宮稟明。

    林摯說不上來是什么心情,一方面打心眼里佩服眼前這個女人,冷靜自持,能用最快的速度權衡利弊得失,做出最冷靜的判斷穩定全局,簡直就是天生的上位者,絕佳的執棋手。

    令人生畏的同時,也冷血的可怕。@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但事到如今他也不是從前那個一腔熱血的莽夫了,他們現在所謀之事是何其大逆不道,容不得半點意氣用事的差池。這一點,林摯還是懂的。于是他默不作聲退下,未失一點禮數。

    待到林摯走后,沈琴央才漸漸塌下了一直緊繃著的背脊,手中的茶盞盛著沒來得及喝的冷茶,泛著不易察覺細微的漣漪。

    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

    第093章 勸降

    大雪三日, 本該天地一色的皇城內外卻是兩番光景,從城墻上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雪景里, 潑灑的熱血如雪地里綻開的大片紅梅, 莫名有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負隅頑抗多日的地方軍,全軍覆沒。

    宮城已孤立無援。

    潯江派卻沒有繼續順勢攻城, 而是停在弓弩手射程之外按兵不動, 似乎在等什么時機。

    沈琴央披著雪貂絨的披風立于墻頭之上, 望著不遠處伺機而動的潯江派, 風雪之大, 令她不得不瞇起眼睛來才能勉強看清。

    “娘娘, 此處風雪最盛, 還是讓微臣送娘娘下去吧, 鳳體重要。”

    一旁的進軍頭領嚴大將軍拱手擔憂道, 他實際上是賀成衍的人,這種關頭自是不必操心皇后的死活, 但他實在看不下去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倒在風雪之中。

    沈琴央卻比他想的要堅毅許多。

    “無礙, 禁軍將士們不一樣是在風雪里守著。”

    嚴大將軍看著沈琴央臉上淡然的神色,當真覺得是理應如此。他明明是皇帝的人,這一刻卻因為皇后的一句無礙心頭一熱。

    他眸色暗了暗,自地方軍與潯江派的人于京郊開始廝殺,賀成衍從未御駕親臨來看過一眼, 反倒是皇后在如此關鍵,也是如此危險的時候冒著風雪登上城墻,與守著城門幾日未曾合眼的禁軍們站在一起。

    “禁軍現在能守城的還有多少人?”

    沈琴央抬手將兜帽放下, 回頭看了一眼城內隨時待命的禁軍問道。

    嚴大將軍如實回道:“不足五百。”

    沈琴央皺眉道:“本宮記得留守皇城的禁軍足有千人,為何只有五百?四方的宮門分散下來, 一個門豈不是只有一百余人守著?”

    嚴大將軍長舒一口氣,他發現自己心中竟然十分慶幸皇后發現了這個問題,這個已經令他焦頭爛額許久的問題。

    “沒錯。”他沉思片刻,終于忍不住似得補上一句:“其余的人陛下調至宮內了,養居殿和后宮處需要人,畢竟,陛下和娘娘們的安危也需要保障。”

    后面這句話顯然帶了些怨氣,聽著也太不真心,沈琴央自然聽得出來,怒道:

    “荒唐!若城門失守,哪還有什么皇帝,什么娘娘可言!”

    嚴大將軍沒說話,心里早已巴不得的給沈琴央拍巴掌了。他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的勸諫過賀成衍,以現在城門口的禁軍兵力,不用潯江派傾巢而出,只派出一支小隊就能輕而易舉破城。因為人少,弟兄們全都不敢合眼,生怕眼睛剛閉上潯江派就打個措手不及。哪怕有人守著城門望著風,他也一樣是夜夜難安。

    地方軍的實力雖不如朝廷養出來的親兵,可總歸還是訓練有素具備一戰之力的,但潯江派這些江湖草莽,竟意外的十分有組織性,為首的林摯背后似乎有高人指點,路數完全不像是個大字不識連兵書都沒讀過的土匪頭子。

    他站在宮墻之上看的清楚,風雪交加的環境下經歷了數日的纏斗,非但沒有消磨掉潯江派的精力,甚至潯江派的人愈戰愈勇,像一群渾身牛勁沒處使的野人。他心里更清楚,多日提心吊膽守城的禁軍面對這群野人早已沒有戰勝的可能。起碼在士氣上,就已經輸了。

    這是一場注定的戰敗,死亡就如同懸在項上的砍刀,你不知道它何時落下,只知道它一定會落下。所有的禁軍,不過是在掰著指頭數日子罷了,早已沒有絕地反擊的心氣,就連狗急跳墻都沒有那氣力了。

    這還打什么仗?有的時候嚴大將軍閉上眼都盼著潯江派的人快些打過來,他想不明白從浙北千里迢迢一路殺上來的潯江派為何到了皇城根下反而躊躇不前了。

    就像在等待著什么時機一樣。

    這對嚴大將軍來說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不管潯江派的陰謀是什么,起碼留給了他為守城精密部署的時間。可人手不足實在是個棘手之事,恰好這時,皇后娘娘駕臨了。

    “嚴大將軍,若本宮現在要你將后宮之中留守的所有禁軍都調回來,你能否做到?”沈琴央轉向他問道。

    嚴大將軍心下一震,他一直等著上位者能幡然醒悟做出的決定,最后竟然是從皇后娘娘口中聽到的,但無論如何賀成衍才是他的主子,歷朝歷代禁軍的調度大權都是掌握在皇帝手中的。哪怕他多么希望這么做,皇后也無法越權。

    “臣可以做到,但需得陛下首肯。”

    沈琴央不再看他,望著城外遙遙相望著的潯江派處升起的白煙,寒冬大雪里他們幕天席地就這么做起了飯,看樣子是絲毫不把這幾個僅剩的禁軍放在眼里。

    沈琴央冷笑一聲:“先前本宮一直以為,嚴大將軍是個做大事、能果敢決斷之人,本該帶著雄兵數萬馳騁疆場,是兵家計策無雙的將才,即便放在前朝,也是不輸驃騎將軍魏林的。”

    嚴大將軍有些遭不住這一番夸贊,慌忙跪道:“臣愧不敢當。”

    沒想到沈琴央話鋒一轉:“多年來你囿于皇城這一番天地,本宮憐你昔日才能在皇帝身邊消磨,只能做個聽憑差遣的獵犬禁軍統領這差事,你做得倒是妥帖,今日才發現,你的魄力頂多止步于此,也并不算屈才。”

    聽了這一番話,要說心中毫無波瀾那是不可能的,他年輕時也曾提刀上陣,以一敵百英姿勃發過,哪怕當時風頭最盛的魏林,見了他也是恭敬有加的。后來魏林被逐,他升為禁軍統領,眾人都恭喜他得了個風光無量的官職,只有他自己心里并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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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的話如一記悶棍,算是敲在了他光鮮外表下積年的患處,痛,但也只得忍著。

    他垂眸壓下眼底翻涌的情緒,拜道:“娘娘不必拿話來激微臣,禁軍效忠的只有陛下,還請娘娘恕罪。”

    聞言,沈琴央反倒笑了起來。

    “倒是個忠心的,嚴大將軍,想必這些日子你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何潯江派明明可以一舉破城,卻一直在拖延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嚴大將軍抬起頭,這的確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請請娘娘賜教!”

    沈琴央緩緩道:“因為他們在等,等西北的人來。”

    “西北的人娘娘是指西北軍還是擎欒族?”

    嚴大將軍也不同明白人繞彎子了,賀成衍派人去西北調兵這件事,守城的人知道,外面圍了京郊被突圍的潯江派也知道,皇后沒道理還不知道。

    “嚴大將軍覺得本宮說的是誰呢?”

    他心里清楚,是誰,并不重要,來的人是什么目的才重要。

    若是西北軍,必然會先在京郊與潯江派沖突,若是擎欒族,那他們究竟是來援助還是攻城的,就不好說了。

    他心里傾向于后者。

    擎欒必然是先到的,他們是馬背上的民族,腳程比西北軍快了不止三日,顯然潯江派也同嚴大將軍一樣,賭定了擎欒族必然會聞訊前來,并且先西北軍一步抵達。甚至潯江派可能t比他算的更定,不然他們不會至今按兵不動。

    擎欒是草原上的戰鷹,這一點,潯江派也頗為忌憚,如果他們先擎欒一步入主皇城,反而恰好給了擎欒一個名正言順剿匪的名頭,順理成章成了平定叛亂的英雄。

    且皇城易守難攻,即便禁軍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負隅頑抗,想要攻破京城的大門必然是要經歷大批量折損的。試想潯江派好不容易把城破了,還未能得到休整擎欒就到了,若換做全須全尾的潯江派還有可堪一戰的實力,可經歷破城的損耗就未必了,到頭來豈不是成了給別人做嫁衣?

    潯江派在賭,賭擎欒上京第一件事,就是攻城謀反。

    思及此處,嚴大將軍不禁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怎么樣,嚴大將軍可想清楚了?”沈琴央笑得純良,嚴大將軍卻絲毫沒有被這笑安慰到。

    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可可潯江派千里迢迢上京來,難道就心甘情愿將唾手可得的皇城讓給擎欒?他們沒道理這樣做”

    沈琴央點點頭:“若是從前有瑞王在手的潯江派自然沒有道理這么做,但現在他們不過一支江湖游走的匪類,起義可以,推翻王朝后扶誰做皇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嚴大將軍不是蠢人,幾乎被沈琴央一點就通透了。不錯,當今皇帝已經多次派人南下剿匪,與潯江派算是不共戴天。但最有可能繼任的瑞王,與潯江派更是有著血海深仇,當年可就是潯江派綁了瑞王打算控制著他上京謀逆,現在瑞王擺脫了他們的控制在京城悠哉悠哉做起了皇子,眼看著還有望繼承皇位,潯江派能不急嗎?

    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扶誰上位,只要不是賀成衍和賀景廷這對父子,誰都可以。

    嚴大將軍終于全明白了,但弄明白了比蒙在鼓里更令人心驚膽戰,一個潯江派就已經無力招架,擎欒的鐵蹄踏過,京城日后恐怕就是外族人的天下了。

    他看著眼前氣定神閑的沈琴央,突然覺得像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長跪不起道:

    “求皇后娘娘救救京城的百姓!救救娘娘的子民!”

    沈琴央俯身將這個萬念俱灰的禁軍統領扶起,嚴大將軍以為她是有法子的,激動追問道:“娘娘可有解法?”

    沒料到沈琴央搖搖頭:“無解。”

    “那我們現下該怎么辦?難不成就在這里等死嗎?”

    沈琴央定定地看著他:“我們只能等,但不是等死。”

    她的命令擲地有聲,這一次,沒有人再敢反駁。

    “去把宮城的禁軍全部調到城門,擎欒一到,不要阻攔,直接開城門迎接。”

    第094章 突變

    “禁軍聽令, 所有留守宮中的禁軍即刻按指令前往各城門,不得耽誤。”

    宮城內的禁軍整齊劃一列陣,與城門口一直守著的禁軍不同, 這一批人顯然更有精氣神, 似乎對調回去守城這件事已經期盼已久了。

    嚴大將軍的副將卻有些憂慮,他一直聽命帶人守在內圍, 現在突然得到調令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大統領, 未經陛下允許就這么把弟兄們全調走, 是不是有些太太不恭敬了。”

    副將措辭半天, 才想出個“不恭敬”來替代到了嘴邊的“大逆不道”。

    “都什么時候了若能平安度過此劫, 陛下要打要罰怎么來都行, 但前提是得度過此劫。”

    他嘴上這么說, 實際上心里清楚得很, 恐怕擎欒一到, 誰來做這個“陛下”,還不一定呢

    “咳別再浪費時間了, 那群土匪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動攻城, 現在帶著宮城內的禁軍前去城門支援。”

    副將趕忙應下,若是因為他耽誤了時間導致潯江派趁虛而入,他的罪過可就大了。至于皇宮里的皇帝,城破他也一樣跑不了,禁軍在哪其實都大差不差。

    沒想到等出了宮城到了西城門口, 副將遠遠地就先看到了一個女子,現在正是危急時刻,他們早就下令讓皇城內的婦孺小兒不得外出, 怎么還有女子往城門口走?

    看了兩眼又覺得不對勁,那女子衣著華貴, 一看便知不是平民百姓,但若是什么富家千金,這個時節更不可能上街亂逛了。

    副將愣怔著看了半天,被嚴大將軍一掌拍在后腦,“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同皇后娘娘請安!”

    副將嚇了一跳,趕忙行禮,心里驚嘆道這竟是當朝皇后!可自家將軍不是陛下的大統領嗎,世人皆知帝后兩立,難道大統領在這種關頭上投靠了皇后!?

    “大統領,城門處現在最是危險,那些土匪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打進來了,到時候刀劍無眼,鮮血淋漓地,怎么能讓皇后娘娘在這呢!”

    嚴大將軍沉默了一會兒,沉聲道:“潯江派暫時不會攻城的,你帶著人守好城門,若是西北擎欒族覲見,便開城迎接。”

    這下副將徹底蒙了,“啥?這個時候擎欒怎么會來?外面還圍著一群土匪呢,大統領莫不是糊涂了?”

    “少廢話,讓你開門你就開。”

    副將看看自家將軍,又看看旁邊一言未發默許的皇后,他不禁小聲在心里嘀咕,看來大統領的確投靠皇后了

    調兵的指令下達下去不出一個時辰,宮城之內就來人傳訊了。賀成衍身邊慣常用的一個傳話的瘸腿太監慢慢悠悠地踱到西華門來,嗓子又尖又啞道:“陛下有請。”

    嚴大將軍自是早有預料,未經陛下同意擅自調走宮城內的禁軍,總歸逃不了一頓盤問的。

    “有勞公公特來傳達了。”

    嚴大將軍也不多做解釋,回頭小聲又囑咐給副將一句,就準備跟著傳話公公走一趟了。

    像這種養在宮里幾十年熬成人精了的太監,但凡現在還有一官半職的,都是極為有頭有臉的,即便禁軍統領說話也得給幾分薄面。

    沒想到這傳話太監卻站在原地不動,那雙半瞇著睜不開似的老眼都不曾看一眼禁軍統領,半響才又開尊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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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娘娘,也請走一趟吧。”@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倒也不意外,昭晨宮一直有賀成衍的人盯著她不是不知道,況且她也沒打算瞞著人。

    往內宮走的路上,瘸腿公公走在前面步路蹣跚地,反倒是沈琴央和嚴大將軍這兩個健全人遠遠地落在了后面。那瘸腿公公不放心似的,每走幾步便回頭看一眼兩人是不是還跟著,眼神陰惻惻地,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堂堂皇后和禁軍統領,如今竟被個沒根的太監押犯人似的盯著,老不死的”

    嚴大將軍覺得屈辱,一個沒忍住罵了兩句,但見沈琴央神色如常,心中不免感嘆皇后的定力,這些年她在明面上屈居皇帝之下,但沒有人敢小看了這個女人,原因也正是在此了。

    “將軍的副將可是絕對可信的心腹?”

    “自然,即便臣與娘娘困于殿上難以脫身,副將便是禁軍之中威信僅次于臣的決策之人。”

    沈琴央點點頭,走一趟養居殿不難,她怕的是賀成衍把事做絕。

    她清楚賀成衍是那種狗急了會跳墻的人,逼到絕路上便無所不用其極。

    “將軍可是想清楚了,現在還有回頭的余地,若你與本宮一同邁入養居殿的大門,便是箭在弦上了。”

    嚴大將軍抿了抿嘴,沈琴央的意思他當然清楚,現在雖然他擅自調了禁軍,但不過是擔一個濫用職權武斷專行的過失。可如果他與皇后一同面圣,那便是在明面上倒向皇后黨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與其守著一座注定淪陷的城池,不如能救多少救多少。”@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寡不敵眾帶著這一點禁軍拼了命苦守城門,為宮里的王公貴族拖延時間,不如直接讓擎欒進城,禁軍被收服,百姓也能免遭無謂的戰火。禁軍雖本該只對皇帝唯命是從,但現在皇位上的這個皇帝,無論是潯江派還是擎欒族都不會放任他繼續把皇位安穩地坐下去。保著皇帝的榮華富貴就是要全部禁軍去為之送命,令全京城的百姓無辜受牽連。

    他是禁軍統領,但更是一國的將軍。

    況且擎欒入城,也未必就是直指宮城弒君奪位,有皇后與擎欒族赫函的這層關系在,也許會扶瑞王上位皇后垂簾。至于潯江派,屆時有不損一兵一卒的禁軍和未經交戰的擎欒,已經與地方軍糾纏多日的潯江派也就不會再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算盤,自然知難而t退。

    他看著沈琴央平淡如常的側臉,更加確信了后面的想法,若無十拿九穩的把握,她怎會如此從容淡定?

    “想必娘娘定有應對之法。”

    沈琴央卻沒有回答他的話。

    兩人跟著這老太監又回到了宮城,撤去了大半禁軍的宮城顯得空曠了不少,似乎因著潯江派的圍城,宮內的氛圍也比往日更壓抑低沉。沿途路過的下人見皇帝身邊的公公領著陛下的貼身侍衛,身后跟著禁軍統領和皇后,且皇后身邊沒帶任何人,便懂得要發生什么大事了。于是紛紛俯身垂首,不敢多聽多看。

    突然,一道極不和諧的叫喊聲傳來。

    “娘娘娘!”

    這聲音似乎先前被掩了口鼻,悶沉的聲音掙脫開后終于喊了出來,驚跑了一群停歇在宮墻飛檐之上的鴉雀。

    是白芷的聲音。

    沈琴央循聲望去,只見白芷被兩個小公公拉扯著,眼看就要被拖走,沈琴央當即厲聲道:

    “放開!本宮的貼身侍女也敢攔,誰給你們的狗膽!”

    兩個小公公到底年紀不大,被皇后這么厲聲一吼就愣在原地不敢再有任何動作,但因為不知道接了誰的死命令,抓著白芷胳膊的手還是沒有松開。

    白芷也顧不上什么了,趁著自己現在還能說話,繼續喊道:“娘娘!不要去!皇帝他和”

    瘸腿公公始終在沈琴央身后看著,本就灰黃如土的面色驟然陰沉下來,他朝兩個小太監點了點頭,下一刻,他們其中一個果斷出手,以極快的速度扭斷了白芷的脖子,湮滅了嗓子里那未能說完的最后一句話。

    沈琴央就這么看著方才還激動地朝她揮手大喊著的白芷,瞬間沒了聲音。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還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整顆頭顱就以一個極其怪異的角度歪了下去。

    “白芷白芷!!”

    那兩個小太監手腳十分利索,已經拖著沒有任何反應的白芷消失在了宮墻的拐角,沈琴央想追上去,卻被瘸腿公公身邊的侍衛給攔了下來。

    “皇后娘娘,還是先去面見陛下吧,若是誤了時辰,可就不好了。”

    老太監尖銳而遲緩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慢慢悠悠地,似乎剛剛只是處理了沿路上的一只阿貓阿狗,沒有任何的波瀾。

    嚴大將軍都看在眼里,見沈琴央情緒激動,便知道方才的宮女怕是皇后的貼身侍女。他不禁暗自心驚,這老太監是皇帝的人,若沒有皇帝的授意,他一個太監是絕不敢擅自處置皇后貼身侍女的。

    很顯然皇后也沒想到皇帝會將事情做得這么絕,僅僅是在去養居殿的路上出面提醒,就立即下了死手。哪里還有昔日彼此留有余地,相互制衡對峙的意思?

    這就是陛下對皇后擅自出面調動禁軍的回應,一方將一軍,另一方便除一帥。

    然而更令嚴大將軍擔憂的,不是皇后貼身侍女的死,而是這個侍女死前說的那句:

    “不要去,皇帝和”

    不要去,顯然這是一場鴻門宴。但皇帝和是和誰,又和誰做了什么?

    嚴大將軍看了一眼不遠處就要到達的養居殿,后背不禁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第095章 成敗

    白芷死了。

    沈琴央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腦子里都是白芷活潑而充滿著生命力的一舉一動。她在昭晨宮那一方小院子里和竹苓吵架的樣子,因為重用連翹而冷落她時難過賭氣的樣子,她抱著自己痛哭流涕, 滿眼心疼的樣子。

    白芷是她的陪嫁丫鬟, 是她穿到《隱玉匣》這本書中到現在陪伴自己最久的人,也是待她最真誠, 最毫無保留的人。@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沈琴央這個角色本身就是一個惡女炮灰, 炮灰的丫鬟只會更炮灰, 而且白芷的設定就是一個鼠目寸光又魯莽無腦的小丫鬟, 跟著沈琴央身邊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在原本的劇情里不僅連累了沈琴央, 就連她自己也被亂棍打死。

    但沈琴央被穿后改變了命運, 從炮灰女變成了女主角, 又一路做到了皇后的位置, 連帶著白芷的命運也被更改。即便她原本的設定大字不識又粗陋淺薄,這些年里跟著沈琴央耳濡目染, 也學會了許多事, 明白了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更把性子磨礪得圓滑不少,起碼有足夠的能力站在沈琴央身邊,做個有頭有臉的一等侍女。

    這其中,沈琴央也花了許多功夫。

    要將一個天資不佳的邊緣npc調教成自己能用的得力助手, 并不容易,但她從未想過要放棄白芷,這一點并不是出于什么善良憐憫之心, 而是對價值的考量。

    若要用人,天資聰穎是好, 但也更容易生出異心。沈琴央看重的,正是白芷那顆永不動搖的赤誠忠心。

    可她依舊沒有完全信任過白芷,在她坐上皇后之位,發現這個世界會源源不斷進入新的穿越女后,沈琴央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對身邊所有的女人過分敏感與警惕。

    即便忠心如白芷竹苓,她們也有可能在某一天醒來后就被換了芯子,成了另外一個完全陌生且對沈琴央抱有天然惡意的陌生人,所以哪怕是到了今天,她對白芷也有所保留。

    她會與同樣為穿越者的連翹共謀大事,對白芷與竹苓卻只字未提,甚至與連翹議事時會特意將她們支開。沈琴央清楚,她們現在所謀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一點點變數都有可能功虧一簣,白芷竹苓雖然忠心,但她們身上的變數太大,現在的忠心并不能代表日后也萬無一失,因為她們的忠心與否由不得她們自己決定。

    可白芷,現在卻因為她的忠心死在了沈琴央面前,她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是一心一意忠于沈琴央的。

    有什么溫溫熱熱的東西堵在心口,一點點地膨脹壯大,沈琴央分不清那是悲傷還是憤怒,只覺得嗓子眼里涌上一股濃濃的鐵銹味,令她想要尖叫、嘶吼,發泄出胸口處郁結到快要爆炸的情緒。可直到最后她也僅僅是抬頭望了望皇城那四四方方的天,再垂下頭時,便又變回了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養居殿到了。

    老太監上前通傳了一聲,便示意嚴大將軍就與沈琴央先進門,他自己卻沒有要跟上的意思。等兩人進入養居殿,身后的門便關死了。

    殿內點燃了幾盞不算太亮的燈,本就稀薄的日光從雕花木窗外成線狀撒下來,顯得殿內分外幽靜。龍涎香繚繞,沈琴央向來不喜歡龍涎香的味道,現在這種情況下再次聞到,更覺得里面似乎多了些許不易察覺的苦味。

    嚴大將軍與沈琴央對了一眼,回頭推了推他們剛剛邁進來的養居殿大門,發現門已經從外面被鎖住了。

    看樣子,這一趟賀成衍的確打算讓他們有去無回。

    嚴大將軍朝沈琴央使了個眼色,又摸了摸腰間的佩刀,意思很明確,有他在起碼養居殿內沒人能傷害皇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禁軍統領是少有的能攜刀上殿面圣的角色,且嚴大將軍的武力值不低,有他在沈琴央倒是不擔心安危,更何況如今禁軍都被調到了城門處,留在賀成衍身邊能立刻調用的人手并不多。只要不是成群結隊的圍剿,以嚴大將軍的實力總能突圍出一條生路。

    沈琴央也朝他點點頭,兩人繞過屏風,朝殿中走去。

    殿內靜得出奇,明晃晃的龍椅之上空無一人,唯有一盞香爐立在殿中噴云吐霧,幾乎凝固的空氣里幽幽浮動著鬼魅般的白煙。

    沈琴央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回頭看向嚴大將軍,突然覺得眼前的人有些重影,她心中警鈴大作,立刻出言提醒道:

    “這香有問題!快捂住口鼻!”

    即便拿袖子勉強掩住,也無可避免地吸入更多,沈琴央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視線的邊緣開始出現漂浮的光斑,她甩了甩頭,試圖用意志控制自己神識的流離,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可惜收效甚微。

    沈琴央果斷地從頭上拔下來一根簪子,沒有一丁點猶豫地刺向自己左手的手臂,簪子的尾部沒入肌膚大半,鮮血登時便從衣袖洇了出來,順著她蒼白的指尖淅淅瀝瀝地滴在光潔的地板上。

    疼痛如一把斧頭劈下,腦中閃過一線清明,但也僅僅是一瞬。她看到嚴大將軍已經倒在了地上沒了意識,沈琴央艱難地爬到了他身邊,用一條傷臂將他翻過來,另一只手從他腰間抽出了佩劍。

    像是將要溺斃的人抓住最后的救t命稻草,沈琴央就這么抱著嚴大將軍的劍,徹底睡了過去。

    意識在混沌之海中浮浮沉沉,即便已經沉溺在睡夢之中,巨大的困倦感還是如影隨形,像是無數只手在扯著她墜向更深層的黑暗。縱使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放縱自己徹底睡去,可總有一個聲音在引誘著她,吸引著她。

    “睡吧,你已經很累了,即便醒來也改變不了什么,為什么不繼續睡下去呢?”

    不能睡——

    不能屈服。

    突然,幾乎是下意識地,有人觸碰到了她的身體,真實無比的感覺瞬間將她拉回到了現實。沈琴央猛然睜開眼,最先確認的便是懷里抱著的劍,發現劍柄還在自己手中牢牢攥著,心便放下了一半。

    眼睛干澀而酸痛,沈琴央還沒能看清眼前的事物,嗅覺便先視覺被強制喚醒,空氣中原本的龍涎香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隨后,沈琴央才看清自己面前的人,賀成衍。

    她起身踉踉蹌蹌后撤了幾步,手中緊緊地攥著那把沉重的鐵劍,直到腳跟突然碰到了什么東西,沈琴央下意識回頭望地上一看,是嚴大將軍早已倒在血泊中的尸體。

    他也死了,一個因為被她算計進計劃中一環,幫了她的人。

    “不錯,是我殺了他。背叛我的人,都該是這個下場。”

    沈琴央慘白的臉色似乎令賀成衍十分喜聞樂見,邀功賣好似的主動承認下來,并欣賞著沈琴央的表情。說完,似乎覺得還不夠,賀成衍又繼續道:

    “你的侍女,也是我殺的。”

    沈琴央手里的劍抖了一下。

    賀成衍一步步朝她走近:“別怕,你是我的皇后,我是不會動你的。”

    沈琴央手里的劍指向了賀成衍的喉頭,沒想到他不退反進,向前走了一步,鐵劍的尖端堪堪擦上頸部皮膚,只要沈琴央手抖一下,便可以劃開賀成衍的咽喉。

    他卻笑著說:“真的要殺了我嗎?若清,你就不想和我再往下看一看嗎?看一看你我之間,到底誰才是最后的贏家。”

    他又往前湊了湊,劍鋒刺破表皮滲出血珠,“還有,你難道不想知道,舒王,是怎么死的嗎?”

    “你說什么?”

    還沒有等沈琴央問出什么,門外就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沒有事先通報,連滾帶爬地進了殿,還沒見到賀成衍就磕磕巴巴喊:

    “擎欒擎欒族的人進城了!他們好多人,都都佩了刀,現下已經走到宮門口了!”

    等到看清楚皇后舉著劍架在皇帝脖子上,小太監才知道自己闖了多大的禍。

    “陛下娘娘饒命”

    小太監顫顫巍巍地趴在地上,就聽到賀成衍慢慢悠悠地開口道:

    “還是皇后厲害啊,朕殺了禁軍統領,城門口竟還能有人給赫函開門。”

    沈琴央心里還惦記著他剛剛那句話,而且賀成衍的態度很奇怪,他不是不清楚沈琴央絕非優柔寡斷之人,不可能劍已經架在脖子上了還如此無所畏懼。賀成衍并不是無所謂生死之人,正相反,他很怕死。

    “你已經聽到了,擎欒已經入城,你沒有什么再反敗為勝的可能了。”

    賀成衍聽了這話,垂眸笑了笑,“若清,若我想殺你,那香爐里的煙霧就不會僅僅是令人眩暈的了。而你若真想殺我,也不會與我廢話到現在,不是嗎?”

    “擎欒入宮,你也是一樣的下場。”

    “是嗎”

    賀成衍輕輕用手撥開了沈琴央架在他脖子上的劍,看著她的眼睛道:

    “若真是這等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你的那個小兒子,下一任的‘男主角’,又為什么遲遲沒有登場呢?”@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第096章 護駕

    昭晨宮內。

    連翹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一旁除了站著的竹苓,還有一個本不該堂而皇之出現在此的人正坐在桌前。

    連翹又轉了兩圈, 回到桌前急道:“你讓白芷去提醒她, 可現在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賀景廷抬眸道:“那有可能我們就要做最壞打算了。”

    連翹心里一驚,從院里拽了個小太監來:“你出宮去打聽一下, 外面現在怎么樣了?”

    小太監點點頭, 前腳剛跑出昭晨宮, 轉頭又戰戰兢兢地跑回來了。

    “讓你出去打聽, 怎么又回來了?”

    小太監被嚇得不輕, 話都說不利索, “門口門口, 白芷姑娘死了, 就在門口”

    “什么!”

    幾人趕緊從屋里出來, 一出昭晨宮的大門,就看到門前坐了個人, 準確來說, 是靠著一具尸體。

    頭詭異地歪到了肩膀上,雙眼空洞無神地睜著,身上的衣服還是跑出去時穿的那件,卻再無往日鮮活。

    竹苓抱著已經冷掉的白芷眼淚直流,連翹紅著眼蹲下, 攥了攥白芷的手,喃喃道:

    “他他竟敢下這樣的死手”

    如果前去提醒沈琴央的白芷死了,那意味著沈琴央已經陷入了危險, 幾人都清楚現在并非傷感的時機,只得勉強收住。

    “我來吧。”

    賀景廷越過幾人, 將白芷抱回了昭晨宮。

    “我猜,定是母后已經調離了宮內的禁軍去城門處,但臨時被陛下召見。母后斷不是會貿然將自己置身險境的人,如果她真的入宮,必然是身邊有一個她覺得可靠之人同行,以為可以脫身。”賀景廷分析道。

    “禁軍統領。”連翹點點頭繼續道:“所以白芷一開始是要去城門處找娘娘的,但沒想到在出宮的路上就已經撞見了娘娘與嚴大將軍一道入宮,情急之下這才選擇直接出言警醒”

    后面發生的事情已經不必再講,大家已然心知肚明。

    “所以你的消息是沒錯的,瀟山盟果然在浙北看到了崇多,這樣就解釋的通了全解釋的通了”

    賀景廷今天剛得到消息來告訴她時,連翹還是不敢相信的。一來沈琴央曾經說過,賀景廷在浙北的勢力已經被盡數拔出,他卻如此耳聰目明,無意間就捕捉到了一條這么重要的消息。

    二來,連翹向來認為,比起潯江派和賀景廷,擎欒族的赫函才是同盟之中最可靠的存在。

    赫函的小兒子崇多出現在浙北,又在這個關頭,絕不會是去游山玩水這么簡單。

    要知道,魏林和舒王帶領的那五千人,就是在去浙北的路上憑空消失的。

    如果舒王一行人的死與擎欒有關,那也許就證明,赫函可能已經成為賀成衍的人了

    可為什么呢?擎欒沒有道理會突然倒向賀成衍啊,赫函與皇后同盟到今天,難道一直期待的不是皇后上位嗎?為何在離成功只差一步之遙時突然會和向來不和的皇帝成了同盟?

    哪怕直到現在,連翹也很難相信這個事實。

    “那現在我們該怎么辦?”

    沈琴央不在,連翹現在不過身居嬪位人微言輕,手中又沒有什么可用之人,現在也只能依仗賀景廷。連翹承認自己還是小瞧了這個未來的男主,即便在被沈琴央除去了所有人脈資源的情況下,他也能用最快的速度重建自己的信息網,無論是利用前朝官員還是浙北的地方勢力。

    賀景廷沉思了半響:“首先,我們得保證僅剩的禁軍能為皇后所用。”

    連翹道:“難說,賀成衍現在已經沒有顧忌了,殺一個禁軍統領對他來說不算什么,可能嚴大將軍現在就已經死了。”

    賀景廷笑得溫和,絲毫不像是在拿人命盤算,“只要死訊沒傳出來就可以,死了反而是好事。”

    養居殿。

    沈琴央清楚地聽到“男主角”這個過于現代化的詞匯從賀成衍口中說出,她恍惚了一瞬,心中已經閃過了無數種猜測——

    一種可能是賀成衍也被穿了,但這種可能性其實不大,即便是她自己,剛穿到小說世界時也像無頭蒼蠅一番,行差踏錯露出過許多馬腳。可賀成衍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他身上并沒有那種令沈琴央覺得突兀的現代感。

    緊接著,她便懷疑是連翹背叛了她,將這個世界的運作機制透露給了賀成衍。但很快也沈琴央自己否定了,若是連翹背叛她而選擇男主,那為何不去選即將成為下一任男主的賀景廷,而是賭上全部希望去扶一個已經氣運將盡的賀成衍?

    那變數就只能是出現在賀景廷身上了,可賀景廷是最不可能與賀成衍聯手之人,他沒道理為了自己這個死敵一般的父親而背叛她這個更有價值的t盟友。

    賀成衍,究竟是如何知道這些的?這是沈琴央第一次看不透眼前的這個男人。

    沒有太多時間留給她想清楚其中的利害關系,門外就傳來老太監的通報聲:“西北擎欒赫函覲見!”

    賀成衍臉上絲毫沒有慌亂之色,輕笑一聲道:“請。”

    緊接著,沈琴央便看到了赫函。

    他比去年松香山圍獵時看上去滄桑了不少,僅僅過去一年,臉上似乎便多了許多溝壑,顯得疲憊而倦怠,從前豪放張揚的氣勢現下竟被滿面愁容遮蓋得一點不剩。

    沈琴央微微一愣,西北發生了什么?

    赫函看了一眼沈琴央,就將目光移開了,像是不敢對上沈琴央的目光。隨后,他便一掀衣擺,對著賀成衍跪了。

    “陛下萬安。”

    赫函此人向來看不上中原皇帝,松香山圍獵時面圣也僅僅行了簡單的草原民族對待尊貴外客的禮數,現在卻如中原人一般對賀成衍行跪拜禮。要知道擎欒一族是最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的,這一跪便意味著絕對的臣服,更是莫大的屈辱。

    這一跪也讓沈琴央明白了擎欒的背叛。

    她將身邊的人都懷疑了一遍,唯獨沒有懷疑擎欒會背叛。擎欒就是計劃之中最重要的一環,如果赫函倒向了賀成衍,那現在守在城門外的潯江派,恐怕也已經遭難。

    現在她手里能用的只有禁軍,但禁軍統領已死,單憑沈琴央一個人也許根本調配不動。

    “千辛萬苦說動禁軍統領,為早已背叛你的擎欒打開城門,這種感覺一定很糟糕吧。“

    賀成衍捏住她的下巴,惡狠狠道:”你憑什么就這么認定,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這些動作,我就一點不知道,還蠢到一步步去配合你?“

    沈琴央沒說話,這似乎更刺痛了賀成衍,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說話啊!沈琴央,我最恨的就是你看我的眼神,自以為盤算得當,把一國之君耍得團團轉不錯,我是靠著你才有今天,但不代表你就可以一直看輕我!”

    “我從沒有看輕過你。”沈琴央平靜地看著他,“我看不上你。”

    賀成衍死死地盯著她,眼中的怒火就要噴薄而出,恨意昭然,他突然從沈琴央手中奪過那把長劍,卻在劍就要落在她脖頸時被一只手攔住。

    赫函只微微使了點力,就叫賀成衍握著劍的手瞬間脫力,鐵劍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赫函沉聲道:

    “陛下,您還是一國之君,斷沒有親手斬殺皇后的道理。”

    賀成衍冷靜下來,沈琴央對他來說的確還有用,他冷冷看了赫函一眼,不滿道:

    “那你從一國之君手中奪劍,又是什么道理?”

    赫函語氣倒還算謙卑:“請陛下恕罪。“

    賀成衍轉而盯著赫函打量起來,“難不成,你還想為舊主賣個人情?讓她寬恕你一二?你錯了,赫函,你眼前這位皇后娘娘,就是天底下最為鐵石心腸之人!”

    他圍著赫函踱步轉了一圈,卻笑著看沈琴央道:“更何況,你還殺了她心尖上的人,她怎么都不會放過你的。”

    聞言,赫函果然眼神躲閃,賀成衍大笑道:

    “怎么?先去浙北截殺舒王是你提出來的主意,現在你卻不敢認了?”

    沈琴央看著赫函,沒有管一旁聒噪的賀成衍,只平靜地問了他一句:“為什么?”

    她的確猜不到,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猜了。

    赫函支支吾吾許久,不知道該怎么說才能顯得自己沒那么背信棄義,最終,他嘆了一口氣,看著沈琴央的眼睛緩緩道:

    “我必須殺了舒王,誰做皇帝其實對擎欒都一樣,但一定不能是舒王。”

    沈琴央凝眉:“誰告訴你舒王要做皇帝了?”

    若是為了爭權奪位,沈琴央不覺得舒王是什么有力人選,甚至賀成燁這個人可能壓根就對皇位都沒興趣,他那個王爺都做得沒滋沒味,把他拴在宮里做皇帝?可能還不如殺了他更舒坦。@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為什么赫函竟覺得舒王會參與奪位?雖然說賀成衍必定在其中充當了個煽風點火危言聳聽的角色,但沈琴央所熟知的赫函,并不是個容易被糊弄和煽動的蠢人,怎么會輕而易舉相信賀成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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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道皇后娘娘不是存了這樣的心嗎?”赫函反過頭來問沈琴央道:“表面上扶賀景廷坐上儲君之位,讓他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實際暗中都是在為舒王鋪路?”

    沈琴央想到赫函被賀成衍洗了腦,但沒想到被洗的這么徹底。

    她暗中給舒王鋪路?說出來她自己都覺得無語。

    赫函反倒自顧自越說越委屈起來,“自松香山圍獵開始,舒王與娘娘交情不淺就已初見端倪。倚竹園一夜分明是娘娘與舒王私會被發現,卻偏要拉上我那小兒子入局剃你們遮掩。”

    沈琴央:“”

    赫函繼續道:“娘娘后被小兒接到屬地,的確是闖了天大的禍事,可舒王當真與娘娘情深意切啊!竟能為了您的名聲,不惜跑到我這里費盡口舌,勸服我去攔截皇家車馬,保著您相安無事地回到京城。”

    沈琴央:“”

    赫函見她從頭至尾不發一言,以為沈琴央是百口莫辯,鐵證如山啞口無言,他那顆因為背叛而被反復折磨的良心總歸是好受了一些。

    “就因為這些,你便跑去浙北殺了舒王?”沈琴央緩緩開口問道。

    赫函紅著眼睛,看了一眼賀成衍,才回頭堅定道:

    “我殺他的理由,應該和娘娘選擇他的理由是一樣的。”

    赫函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因為舒王才是這個世界下一個男主角。”

    “你說什么?”沈琴央不敢置信。

    赫函道:“家母臨死前的囑咐并非這個世界全部的運行法則,實際上,即便她來自異世,她也并非通曉這一切的人。”

    赫函的母親是穿越者,這一點沈琴央清楚,她臨死前向赫函的父親、也是當時書中世界的主角,坦白了這一切。

    赫函的母親,就是沈琴央能與擎欒族一直結為同盟的根本,也是赫函的父親之所以無條件相信她的原因。

    “其實家父死前,與我說過一些不一樣的話。”赫函猶豫道。

    他還打斷繼續講下去,沒想到突然被賀成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將要說的話:

    “好了,沒必要再說下去了。”

    沈琴央還想知道赫函到底為什么會覺得舒王成了男主,就被賀成衍突兀打斷。直覺告訴她賀成衍并不希望赫函把真相說出來,恰恰證明后面的話才是重中之重。

    但賀成衍已經下令,“把皇后關到養居殿偏房,沒有朕的同意誰也不得探視。”

    赫函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琴央,默默退了下去。

    而沈琴央在被侍衛帶走前聽到了外門通傳進來的,關于城外的消息:

    “城外的潯江派大部分已經清理,但賊首林摯跑了還沒找到”

    被關進養居殿后,沈琴央對外界發生的事便一無所知了,唯一可以得到的訊息就是窗外的晨昏變化。賀成衍來看過她幾次,她都裝作睡覺避開了與他言語接觸。

    直到后一夜,窗戶被敲響,隨后,從外面封住的窗戶被撬開了一角,林摯露出只眼睛來,這種情況下竟也禮數未失,小聲道:

    “皇后娘娘,您怎么樣了?”

    沈琴央趕忙湊到窗邊,“我沒事,大當家呢?潯江派的諸位怎么樣了?”

    她知道潯江派必然損失慘重,即便林摯有與赫函一戰的實力,但林摯得到的消息一直都是擎欒是皇后的人,是同盟。猝不及防被赫函背刺,就連沈琴央都反應不迭,潯江派應該更是措手不及。

    林摯啞然,低聲道:“只保下了小半的人,剩下的都交代在京郊城外了。”

    沈琴央如鯁在喉,她不知道說些什么,更無法面對林摯,甚至心中慶幸兩人如今只能隔著一道窗戶對話,因而看不到林摯悲痛的眼神。

    “娘娘,這條路不好走,林某從一開始就知道,早在浙北決定跟隨娘娘時,我就已經知道必然會有今日這般的犧牲。這一點,我相信潯江派的其他兄弟也清楚。”

    沈琴央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才能回應他這份重托。她站在窗戶的這一邊,早已紅了眼眶。

    林摯道:“所以不要猶豫,還沒到山窮水盡之時。”

    沈琴央重新抬起水汽氤氳的眼眸,的確,沒有太多時間傷懷糾結,唯有成功這一條路,才算是對得起所有犧t牲之人。

    她打起精神:“你來時可有被發現?”

    “養居殿后院的人被我放倒了幾個,但不敢鬧出太大的聲音來。”

    林摯能在被追殺的境況下混進宮中,還走到了內圍摸進了養居殿,必然是費了不少功夫也冒了極大的風險,沒有太多時間能浪費。

    沈琴央直接將自己已經掌握的信息道明:“舒王是赫函殺的。”

    “什么!?”林摯大為震驚,但短暫的震驚過后他又很快反應過來,“不可能啊?赫函從西北過來,若是先繞道去了浙北,那西北軍一定是比擎欒更快抵達京城的,可現在西北軍直到現在都還在路上呢。”

    沈琴央自然也想到了這件事,“所以也許不是赫函親自去的,而是派了擎欒族的其他人。”

    她思索片刻,忙問道:“大當家,潯江派與擎欒交鋒之際,你可大致估算過他們的人數?”

    林摯點點頭道:“看過,其實不多,也就比潯江派多了一千左右。”

    沈琴央心中已差不多有了些把握,“那你可有在其中看到除赫函以外的其他領將?”

    林摯想了想,“有兩個,樣貌與赫函有四五分像,應該是赫函的倆崽子。”

    西北的游牧民族與中原不同,沒有什么選賢與能的概念,在他們的認知里,孩子就是繼承自己的人選,如果一個孩子做不到那就生下一個,領將必是赫函的幾個孩子。

    但赫函不是有三子嗎?為何只來了兩個?

    “我也許知道赫函派去浙北的人是誰了。”

    沈琴央的眼中,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林摯還在等著沈琴央說明,結果她卻突然沒頭沒尾地蹦出一句:

    “大當家,可能要委屈你和瀟山盟的應濤,合作一次了。“

    林摯:“什么!!”

    這一嗓子,聲音大的險些把巡守的人引來。

    …

    次日,城外傳來消息,京郊東邊一處無人的山頭莫名其妙起了火,現今京城之中唯有擎欒族人把手,救火的人手遠遠不足,只好派了宮里一部分的人前去救火。沒想到救火的隊伍剛出發,西邊又傳來消息,潯江派賊首林摯帶著殘黨在東邊出沒,賀成衍即刻又派了部分擎欒族人前去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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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來,京中剩下的擎欒族,便只剩三分之一了。

    但即便只有三分之一,驍勇善戰的擎欒族也是不可小覷的力量,也正因如此賀成衍才敢毫無顧慮地將人手加派出去。

    可沒想到,一直留守城門的禁軍卻突然暴起,和城內的擎欒族人起了沖突,混亂一路蔓延到宮門。就在這時,也不知是宮中的哪一方勢力在混亂之中開了宮門,無比缺德地把戰火引入了宮,氣得賀成衍到處抓人來盤問,究竟是誰給一直待命的禁軍下達的命令。

    被抓到的禁軍理直氣壯來了一句,“是禁軍統領嚴大將軍,說擎欒族赫函意圖對陛下行不軌之事,禁軍要即刻入宮救駕。”

    賀成衍簡直要抓狂:“誰胡說八道的擎欒要對朕行‘不軌之事’!還有哪來的禁軍統領嚴大將軍,他早就死了!到底是誰給你們下的命令!”

    本以為禁軍會就此停手,沒想到一聽到嚴大將軍已死,全部的禁軍反而更為憤怒,一副勢必要為嚴大將軍報仇雪恨的架勢。口口聲聲稱禁軍統領乃是皇家軍隊的顏面,禁軍統領被害就是蔑視皇權威儀。縱使賀成衍一再強調,嚴大將軍的死與赫函沒有關系,瘋了似的的禁軍卻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無法馴服,不顧皇帝的阻攔也要為皇帝護駕擒賊。

    沒辦法,賀成衍只好令赫函暫避風頭,找了個地方給人藏了起來。

    可宮中的場面也更為混亂了,聲稱要護駕的禁軍與擎欒族人拼了命,真正在護駕的擎欒反而成了挾持皇帝的反賊。

    而就在這混亂之中,養居殿偏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沈琴央起身,看到門外站著的賀景廷笑得溫和:

    “母后,兒臣來遲了。”

    第097章 出逃

    被關了一天一夜, 門外的雪已經化了大半,但實際上,雪化之際遠比落雪時分要冷得多。

    賀成衍雖然將沈琴央扔在偏房關著, 但屋子里炭盆燒得還算旺, 門被推開灌進冷風來,沈琴央還是沒忍住被冷意撲得打了個哆嗦。

    賀景廷趕忙脫了自己的大氅給她, 沈琴央也沒推拒, 就是長度有點不合身, 拖到了地上一大截。賀景廷怕她絆倒, 為她把兜帽往上綁了綁。

    “謝謝。”沈琴央道, 思索片刻, 她還是又補了一句, “這兩天你所做的一切。”

    不必多說, 在看到賀景廷打開門的那一刻, 就足夠說明賀景廷這兩日做的事只多不少。她雖被關著,但也能聽到養居殿外亂成什么樣子了, 沈琴央便知道是賀景廷去調動了禁軍。

    以最有限的消息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將手中僅有的資源發揮出最大的作用,沈琴央是見識過賀景廷的能力的,這是他的拿手強項。

    賀景廷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母親何須道謝,都是兒臣應該做的。”@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感受到沈琴央的目光, 他到嘴邊的話不自覺地又拐了個彎:“就算不為別的,也為我自己罷了。”

    沈琴央點點頭,顯然對她來說, 作為兒子的本分顯然不如一己私利更令人信服。他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沈琴央垮臺對賀景廷來說沒什么好處。

    兩人從養居殿偏房的一條小道出去, 避開了與擎欒交鋒的禁軍,沿著這條路剛好可以回到昭晨宮。

    “你是怎么提前知道擎欒叛變的?”沈琴央邊走邊問道。

    “我浙北剛傳來的消息,說是有人在周邊看到了赫函的小兒子崇多。”

    這個消息沈琴央已經猜到了,但沒了潯江派和瀟山盟的賀景廷在浙北的消息竟還能如此通達,這是沈琴央沒能想到的。不過沈琴央去了一趟浙北也不過只待了三四個月,即便一舉拔除了他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浙北畢竟還是賀景廷自幼長大的地方。瀟山盟或者潯江派之中還是有幾個他至今可以調動的暗線也未可知。

    既然如今已經是同盟,又是如此危急存亡的時刻,沈琴央自然不會責怪他為何會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來路,于是也沒有說破。只是見他嘴唇緊抿,像是怕她問的一副樣子,到真有些像個秘密被母親發現心虛的孩子。

    “做得不錯。”

    沈琴央的臉頰大半隱沒在大氅的絨毛里,看不清表情,這似乎是兩人名義上做了母子之后沈琴央第一次夸贊他,賀景廷心中有些奇異,頓了頓低聲道:

    “母后倒不如責怪我一番,兒臣心里反而能好受些。”

    他打量著沈琴央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白芷姑娘是我失察,沒能護住她。”

    當日在昭晨宮,賀景廷一得到消息就趕來告知,奈何那時沈琴央已經獨自一人前往城門處了。賀景廷沒有想到她竟敢一個人都不帶只身前去,竹苓卻說娘娘下了死命令,讓她們在昭晨宮帶著誰也不許跟去。

    她是明知道自己這一趟有危險,一但事發,她也許有一線生還但身邊的侍女必死無疑。

    同樣的,賀景廷也明知道她想保下這群下人,但依舊故意在連翹面前當著竹苓白芷說出擎欒叛變的可能,那滿眼全心都是沈琴央的小丫頭果然自己跳出來,主動請纓要去城門報信。

    他本想著,只要她身邊能有個人,總比孑然一身要強,若有什么事也許白芷還能帶回些她的口信。他是存了私心的,也的確沒想到白芷會在宮里與她遇上,蠢到當場去喊她。

    忠心,也實在愚蠢。

    不過死了又怎樣?說到底都是些下人,生來的意義就是為主人發揮自己的價值,若能死得其所,也是一大幸事。

    但他忘了沈琴央會難過。

    賀成衍看著她露出的一雙眼睛在提到白芷時閃過的脆弱,心里頭一次為因他而造成的死亡產生了悔意。

    “不怪你,若是聽到我有難,她說什么也會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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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這么說著,心中更是酸澀無比,她喃喃道:“是我沒保護好她。”

    “我照舊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屋中了,不知她祖籍在何處,我便想著等你回來親自安置。”

    沈琴央頗有些意外:“難為你了,這種關頭還能把事做得妥帖。”

    賀景廷無奈笑笑:“母后似乎今日夸了我格外多,原本不必如此見外的。”

    沈琴央也不同他客套什么,實話道:“確實有些t意外,我猜到你若是打算救我便會去調禁軍,但沒想到你是用這種法子,如此豁得出去。”

    其實,賀景廷能如此迅速地得到崇多在浙北的消息,就證明他留在浙北的暗線絕對在沈琴央估算之上,人數足夠多之外,還有可能臥虎藏龍,畢竟擎欒不曾去過浙北,他的人是如何認出崇多就是赫函的小兒子又是一回事。

    賀景廷大可以直接離宮,回到浙北他依舊可以靠著現有的勢力重新經營。

    靠僅有的禁軍拖住城內的一半擎欒族,只能撐一時,他應該清楚。

    果然,賀景廷下一句便問道:“只是兒臣有一事不解,潯江派按理說已經不剩什么人,母后是如何將城中大部分的擎欒族人都引出去的?”

    沈琴央本來也沒打算瞞他,只是故意反問他道:“城東是林摯帶人引走一部分,但城西的山火放火燒山,你覺得像誰的手筆?”

    賀景廷愣了一下,不免有些羞怯,“母后都這種時候了,就別拿舊事揶揄我了想必是應韜吧,母后原來早留了后手,倒是我白白緊張了。”

    應韜也算是吃一塹長一智,還能反過頭來讓別人也跟著吃上一墊,把賀景廷這個前任盟主的損招活學活用,給京城的山頭也來了一把火。

    “嗯,潯江派在明,從浙北一路過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總要留個后手。不過要不是你在城內配合,想必單憑應韜和林摯也很難事成。”

    賀景廷聽出她話里隱藏的意思,“所以,我也是你計劃的一環。”

    沈琴央沒否認,但也沒說什么,沒人會喜歡當棋子被算計的感覺,更何況賀景廷向來當慣了執棋之人。

    賀景廷苦笑一聲道:“其實沒關系,我想知道的是母后在知道赫函叛變那一瞬間,有沒有懷疑過我?”

    這是什么問題?沈琴央被他問得有些莫名,據她所知賀景廷通常不會追問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他能問出口的事必然有其目的,但這個問題,他是想從自己的話里得到什么?

    沈琴央皺了皺眉,那一瞬間,她把所有人都懷疑了一遍,甚至包括連翹。

    她如實答道:“被信任之人背叛,人的第一反應便是會順勢懷疑其他信任之人,這不能代表什么。”

    賀景廷不死心似的又問道:“那母后又是因為什么將我從懷疑的人中排除了呢?”

    沈琴央道:“因為背叛我對你沒有太多好處,況且賀成衍于你而言是最不可能倒向的仇人。”

    非常真實的回答,直切要害,擊碎所有妄想,且令人無法辯駁。雖然是早就可以預想到的答案,但真的從她的嘴里說出來,還是無可避免地失望。

    賀景廷神色黯然,等到抬起頭還想再說些什么,他突然警覺地拉住沈琴央:

    “母后,等一下。”

    墻角突然出現一個體型碩大的擎欒族男子,身影映在宮墻之上宛如小山一般,他手上提的劍還在滴著鮮血,漸漸地在石板地上匯聚成一塊小小的血泊。他的發須、衣襟都沾滿了血,看樣子是剛與禁軍廝殺過,不知為何逃到了這條宮人都鮮為人知的小路上。

    賀景廷帶了佩劍,但老實說,他并不會什么武功。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第一時間抽出劍來擋在了沈琴央面前。

    明明是他護著沈琴央,賀景廷卻聽到背后的人輕聲安慰道:

    “別怕,他手臂傷了。看,血是從他手里的劍柄往下流的,應該傷得不輕。”

    即便如此,以擎欒人的身體素質,還是可以單手拎起重劍。賀景廷并未敢徹底放松,他先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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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好漢,既然擎欒現在宮中為陛下護駕,就請讓一條路吧。”

    沒想到這擎欒人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道:“我呸!你們中原人那狗皇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還護駕?護個屁!背地里派禁軍突襲,赫函真是昏了頭了,老子就說不能信你們中原人!”

    賀景廷心中暗道不好,看樣子這人已經連帶著把所有中原人都恨上了,他與沈琴央的衣著一看便知不是普通宮人,恐怕這擎欒士兵現在最恨的就是王公貴族。果然,那擎欒人突然紅了雙眼,手上的刀已經掄了起來——

    沒想到身后的沈琴央來了句,“看樣子赫函手底下的人已經不愿再聽從指揮,開始殺賀成衍的人了。”

    說完還十分欣喜地補了一句,“太好了!”

    賀景廷頗為無奈:

    “母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現在在他眼里,就是賀成衍的人”

    沈琴央:“嗯,所以快跑吧。”

    第098章 定局

    回到昭晨宮時, 里里外外已經守了不少禁軍。

    賀景廷在沈琴央一旁道:“母后安心,這些禁軍都是我事先調過來的。”

    竹苓遠遠地迎上來,見到沈琴央也忘了行禮, 只一言不發地抓著沈琴央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直到確認沈琴央身上沒有一點傷。

    即便向來沉穩如竹苓,苦苦忍了兩日, 現在終于也忍不住趴在沈琴央身上大哭起來。

    “娘娘白芷白芷”

    沈琴央摸著她腦后的一小塊發, 像安慰著一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 實際上她心中更是悲痛難抑。也許從前沈琴央的確只當這兩個丫頭是奴仆, 如今白芷死了, 她才驚覺自己早就把她們當做了自己孩子一般的存在。

    “我知道, 我都知道等安定下來, 我們給白芷好好地送走。白芷已經沒有親人了, 你我就是她最后的家人。”

    竹苓在她懷里點點頭, 眼淚更是收不住。

    連翹在旁見她們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心中也不是滋味。她穿進這本書的時間并不長, 對這些小角色的認知其實還停留在npc。但哪怕對劇情推進、主角命運沒有任何影響, 也不得不承認,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

    幾人相對無言,但宮中現在風云變幻,說不定下一刻就會發生什么變故,還是連翹率先出面打斷道:

    “娘娘一路過來, 可有遇到擎欒的人?”

    賀景廷替她答道:“遇到了,不過那人受了傷,我們二人與他對上雖然還是有些勉強, 但幸好立刻就遇到了禁軍,已經控制住了。”

    連翹松了一口氣, 轉而道:

    “娘娘被關了一天一夜,還是先回房休息吧。”

    竹苓反應過來,猛地點點頭,拉著沈琴央就要往昭晨宮里邁,一副架也要把她架回去的架勢。沈琴央輕輕按住她的手柔聲道:

    “一會先帶我去見見白芷吧。”

    然后她才回過頭與賀景廷吩咐道:“禁軍不知能撐到何時,必須下令即刻封城。應韜和林摯雖然能拖住城外大部分的擎欒族人,但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必須在西北軍抵達之前控制住局勢。”

    雖然兩人從那擎欒族人手里逃出來,但迫不得已還是有交鋒,賀景廷手下按了按腰間的佩劍,那上面應該還有那擎欒人的血。而沈琴央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去,兩日里她從未合過眼,精神始終在高度緊張的狀態下,如同一根時時緊繃的琴弦,如今回到昭晨宮得到暫時的放松,疲憊感自然接踵而至。@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看似在安慰竹苓,但其實整個人已經完全依靠竹苓在支撐著了,只不過多年的主仆默契讓她們都沒有表現出來——沈琴央其實已經快撐不住了。

    “眼下城內的擎欒族已經亂了軍心,是最好的時機,只要”

    賀景廷按住她的肩膀,“母后,兒臣都知道,你就信我一回。”

    沈琴央看了他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被竹苓扶著去了白芷的屋子。

    昭晨宮的內院,現在便只剩賀景廷與連翹了。

    “你不跟著一同去嗎?”

    兩人看著她們主仆二人互相攙扶著的背影,連翹搖搖頭道:

    “主仆一場,多年的感情不是外人能比的,還是讓她們去好好道別吧。”

    賀景廷沒說什么,只定定地看著沈琴央離去的身影。她還披著那件并不合身的大氅,被厚重的皮毛裹著單薄的身軀。背影看上去有些滑稽,卻莫名讓人揪心。

    直到看著沈琴央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廊下,賀景廷才移開了目光。院中夾著片片雪花的冷風乍起,又開始下雪了。

    “我去城門處看一眼。”賀景廷轉過身去道。

    原本他提步已經準備走了,卻被連翹發現了他剛剛站過的地方,地上竟有些許血跡。

    “你受傷了?”

    賀景廷看了看身后地上的那一小塊血,抬了抬胳膊才看到袖筒里藏t著的傷口并未愈合,一路上·一直在流血。

    “無礙,被那擎欒人劃了一刀。”

    他護著沈琴央離開時,右手拿劍擋下那擎欒人一刀,但他畢竟沒有習過武,力道也遠遠遜于以彎弓御馬為常的擎欒人,第二刀劈下來時便已經無力招架,只得盡力躲避,但還是無可避免地被傷了手臂。

    沈琴央沒有發覺,他原本松了一口氣。

    他的小母后早已在浙北便對他種下了偏見的種子,認為他永遠是藏在鬼面下玩弄權數的縮頭烏龜。他不想再在沈琴央面前看上去太過孱弱,永遠瑟縮在那一架可笑的輪椅上,被舒王拿劍指著就動彈不得。

    “別同母后講算我求你的。”

    連翹將他扯到了一間暖房,拿了些傷藥和棉布來,給賀景廷做了些簡單的處理,雖然包扎的難看,但好歹算是止住血了。

    等她處理完抬起頭,才發現賀景廷臉色都是紙一般白。

    “娘娘現在已經睡下了,竹苓說她似乎前一日吹了風,又一夜未眠,現下有些發熱。”

    賀景廷面上一緊:“我去找兩個還沒死的太醫過來。”

    連翹趕緊叫住他,“現在宮內還不安定,太醫院路遠,路上不知會遇上多少擎欒族人,還是等穩定下局面再去找。況且,眼下還需要你去統籌局面,這也是娘娘的意思,別忘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賀景廷復又坐下,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你瞞過了禁軍統領的副將,讓他以為嚴大將軍還活著,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一但封城多半就瞞不住了,屆時你打算怎么辦?”連翹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問道。

    似乎在沈琴央離開后,賀景廷就收斂了那副溫順恭敬的模樣,現在的他看上去冷靜得幾乎有些不近人情,有種不容靠近的疏離之感。

    賀景廷緩緩道:“交不出禁軍統領,又找不到赫函,自然是將計就計。告訴所有的禁軍,禁軍統領被赫函綁了,他們不但會更加仇視擎欒族,還會拼了命地從擎欒人手上幫我們找赫函。”

    連翹疑惑道:“為什么要找赫函?反正現在城內的擎欒族已經亂了,就算赫函出現都不一定聽他的指揮,再找赫函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待我們控制住了賀成衍,赫函是死是活,都無所謂。”

    賀景廷垂眸道:“只有找到赫函,母后才會準許我殺了賀成衍。”

    這句話說得稀松平常,像是一個孩子為了獲得母親的準許討要什么玩意似的,內容卻是實打實地在這里談論要殺了當朝皇帝。

    “雖然現在城里的擎欒族亂作一團,但也并不是所有的擎欒人都對赫函的決策有異議,擎欒族的人腦子一根筋,及其認死理,還是有不少的人忠心追隨于他的。”連翹提醒道:“你想現在就拿下賀成衍,也許并沒有那么容易,還得需要個由頭。”

    聽了這一番話,賀景廷似乎表現得有些不耐煩,像是根本不屑于去盤算怎么能處理賀成衍這件事。

    “賀成衍?他隨時都可以去死,只要母后點頭。”

    連翹心下一驚,她看著眼前這個表面溫平的少年,竟產生了一種慶幸之感,這種人若是同他處在對立陣營,也許怎么死的都死不明白。

    “萬一赫函已經出宮了呢?”連翹小心翼翼提醒道。

    “不可能,城門口都有人守著,連一只蒼蠅都飛不出去。只要有人出城,必會上報給我。”

    連翹驚異道:“那副官竟會如此聽命于你?你到底怎么把他騙到的?”

    賀景廷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你猜,他到底知不知道禁軍統領已經死了的事實?”

    連翹:“”

    賀景廷:“不是所有的忠心,都經得起考驗。”

    連翹突然就不是很想知道原因了,謀逆這一仗,結局無非功成名就或萬劫不復,但即便如此,總也會有人賭上身家性命去搏一個飛黃騰達的機會。

    不必多問。

    “可若是赫函沒有出宮,那賀成衍能把他藏在哪呢?”

    連翹快速地回想著宮內較為隱蔽的幾處位置,她入宮的時間不如沈琴央長,卻是從最低賤的奴仆開始做起的。剛穿進這本書的時候因為許多地方不懂,連翹沒少被針對,被安排去做些又苦又累的活,各個寢宮的角落,就連宮墻的狗洞她都鉆過。

    后來做了賀成衍的嬪妃,她曾偷偷摸過幾次賀成衍的書房,想找到什么暗室機關之類的,可惜也沒有什么結果。若是要藏赫函這么一個大活人,又是在后宮之中藏,無論如何都該留有蛛絲馬跡的。

    賀景廷顯然也被這個問題困擾,在西北軍抵達之前控制住賀成衍并不難,但不知為何沈琴央在回昭晨宮的路上卻再三囑咐他,暫時不要動賀成衍。

    赫函到底跟她說了什么?

    連翹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我好像知道賀成衍可能會把赫函藏在哪了。”

    賀景廷看向她,“哪里?”

    連翹看上去有些猶豫,“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問我是如何知道的。”

    養居殿。

    門口守著零星幾個擎欒人,雖然提著刀守著養居殿,但一個個面上都不算太好看,憤懣之色溢于言表,有幾個已經開始忍不住抱怨。

    “也不知道我們從西北大老遠跑過來守著這個軟腳蝦似的中原皇帝做什么。”

    “誰說不是,竟然還和皇帝自己的護城軍打起來了,要說這里面沒有那皇帝的授意,我可不信。中原人腸子扯出來估計都九轉十八繞的,誰知道他們葫蘆里又賣的是什么藥。”

    “要我說,咱們族長就是被騙了。”

    另一邊一個看上去年紀略長的擎欒人聽了,不屑道:“你們也用不著把赫函想得太無辜,他是來投靠皇帝的,現在我們跟皇帝的禁軍打起來,怎么著他都應該出面解決這件事。結果呢?就這么縮頭龜似的藏起來了!我們擎欒叱咤西北這么多年,還從未出過這么丟人的族長!”

    看上去這個老擎欒人在族中也頗有威望,幾個年輕小輩雖然不認同他的觀點,但也不敢駁他什么,只小聲嘟囔道:“這話說得也太重了點”

    這老擎欒年紀雖大,卻是耳聰目明的,冷笑道:“你個兔崽子懂個屁,想當年老擎欒王在世時,擎欒何等的輝煌?我跟著老族長從西北一路殺到京城,要不是中途莫名其妙聽了現在這位小皇后的話,也不至于到現在被中原人耍得團團轉。”

    他說完望著天感嘆道:“老擎欒王,才是草原之上真正的雄鷹,若他在世,今日擎欒絕非這般光景”

    幾個小輩雖然沒有跟著老擎欒王一同上過戰場,但無不是聽著老族長的英雄事跡長大的,心中都是無比崇拜,再結合眼下的凄涼境地,的確令人沮喪。

    突然,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守在門口的這幾個擎欒人立刻嚴陣以待起來,等那人走近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自己人,前來報信的。

    “我從外面聽來的,說咱們族長不是被中原皇帝藏起來了,是他們的禁軍統領叛變,劫了族長,打算威脅我們投降!”

    “什么!?”

    幾個小輩慌了神,再怎么認為赫函的決策失誤,他到底還是擎欒人的一族之長,沒了他就像沒了領頭羊,眾人頓時就慌了神。

    “都先別慌。”方才講話的老擎欒人一發話,眾人才算安靜下來,“那禁軍統領現下人在何處?”

    來傳信的擎欒人支支吾吾道:“呃,這個似乎禁軍也不知道他們自己老大在哪,聽兄弟們說,還有幾個禁軍找咱們要人呢”

    老擎欒人沉了沉聲道:“先不要輕舉妄動,這里面分明是有詐,咱們現在誰的話也信不得。這樣,你去把羅薩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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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薩是赫函的長子,也是崇多的大哥。他為人沉穩,沒有兩個弟弟那般冒進浮躁,是最像赫函的一個兒子,也是族中人默認的擎欒下一任族長繼承者。

    眾人一聽要找羅薩來,心中都或多或少都明白了些什么。

    若是赫函回不來,也許就是羅薩扛起擔子的時候了。而他的選擇,也關乎著擎欒的未來,甚至是存亡。

    沒多久,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出現在外門前,他穿著極其考究的擎欒皮裘,面容是極典型的西北人長相,但眉眼間能看出赫函的影子,與崇多有四五分像。這便是赫函的大兒子羅薩了。

    “師叔,你找我過來,是不是父王出什么事了?”

    這老擎欒人也算羅薩的長輩,是老擎t欒王的故交,因此即便羅薩作為繼承者,對他也格外恭敬。

    來傳信的擎欒族小輩將打聽來的消息又與羅薩說了一遍,羅薩聽完,即便平日里已經算赫函的兒子里最成熟穩重的,但到底是年輕人,遇上這種事難免急躁起來。

    “那還不快即刻將城外的擎欒族人都調回來?我們必然是上了中原皇帝的當了!”

    羅薩這師叔聞言,低聲提醒道:“羅薩,這只是他道聽途說來的片面之詞,你未來是要主持擎欒族大局的人,這么容易輕信他人,武斷決定,以后可怎么辦?”

    這位師叔的話羅薩還是能聽進去的,他是赫函這幾個兒子里唯一得祖父教誨的人,那時祖父對這位師叔就頗為敬重,因而他的話羅薩能聽進去不少。

    “那依師叔所見,咱們現下應該怎么做?”

    師叔沉吟半響,似乎在措辭怎么跟羅薩解釋,“羅薩,現在哪一邊說的是正確的,哪一邊在撒謊,這件事已經不重要了。你父王從決定向中原皇帝俯首稱臣,咱們邁進京城大門這一刻起,就已經釀成大錯。”

    羅薩愣了一瞬,即便他敬重自己的父親,也不得不承認,這件事上他的確不明白父親的所作所為。

    “所以師叔的意思是,我們應該依舊與皇后結盟?”

    畢竟現在京中的實力無非兩立,不是倒向皇帝就是倒向皇后。羅薩顧慮道:“但眼下我們在皇后眼里已經是背叛者,即便眼下她礙于需要我們,日后幫她推翻了皇帝的統治,她一樣會秋后算賬。”

    師叔搖搖頭:“中原人這個皇帝,太過奸詐小人,而他那個皇后,心思又太重這兩個人我都不信。”

    羅薩道:“那師叔的意思是”

    老者渾濁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羅薩,你是被你祖父親手教習過的,如今多年過去,我們擎欒韜光養晦,養馬練兵,壯大族群。在兼并了西北諸多小族群后,實力早已今非昔比,甚至比你祖父在世時更加雄壯。”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繼續道:“可惜,你父親繼承了你祖母的性子,內斂沉穩,這在太平盛世其實是好事。但在亂世,就顯得太過瞻前顧后了。羅薩,現如今我們擎欒最主要的兵力已經齊聚京城,中原皇帝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只被咬斷脖頸的羊,垂死掙扎罷了。”

    這段話如同一劑令人血脈膨脹的猛藥,令羅薩周身熱血沸騰,他開口想說什么,發現自己的嗓子變得沙啞無比。

    “這個決定太大了,我要考慮一下。”

    “沒有時間了,羅薩,時局如今瞬息萬變,不會留給你時間猶豫躊躇。像個擎欒的漢子,成則已,不成橫豎一個死,我們擎欒沒有貪生怕死之人!”

    羅薩道:“但父親父親還在他們手上。”

    無論赫函在誰的手上,威脅也好,保護也好,本質都已經一樣了。羅薩現在的決定不光關乎著擎欒,還有他父親的性命,一但擎欒表明態度,赫函也許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師叔有點著急:“你父親優柔寡斷,才令我們先砸陷入這么被動兩難的境地,難道你還要向他一樣,讓擎欒族都斷送在這個京城之中嗎?!”

    羅薩緊咬著牙根,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師叔,我聽你的,成敗就在此一舉了。”

    師叔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錯,你打算怎么做?”

    羅薩道:“先把城外的族人都調回城,控制住禁軍,這樣就算西北軍到了,京城也已經是我們的了。”

    師叔搖搖頭:“不行,西北軍來是做什么的,你還記得嗎?”

    羅薩答道:“剿匪。”

    師叔道:“不錯,如果屆時兵臨城下,京城已由擎欒控制,即便皇城易守難攻,我們也是占山為王的‘匪’,西北軍大可以救駕的名義去各地方調兵。”

    不錯,擎欒的主場在西北,縱然擎欒人有天然的體魄優勢,在騎射上幾乎無人能敵,但優勢也僅僅只能在平原交戰時能發揮出來。常年居住于草原之上的擎欒族對如何守好一座城池并不了解,屆時一但西北軍發起攻城,能不能守住,還是另外一回事。

    “我們畢竟不是潯江派,即便他們是‘匪’,扶著一個賀姓的皇子上位,也算名正言順。但我們是要改朝換代,并且我們對中原人的朝廷也不了解,統一全境更談何容易?因此更需要一個好名聲。”

    羅薩道:“所以西北軍一定不能抵京。中原人的皇帝,也一定不能死在我們手上。”

    師叔這下才滿意地點點頭,孺子可教。

    “西北軍若想進京,必會在京郊穿過一片平原。只要我們派出人去跟城外的族人聯系上,便可直接令他們去截殺西北軍。”

    羅薩思索片刻,“對,城外的族人不必回城,那城內的”

    師叔打斷道:“眼下禁軍已成頹勢,之所以還在糾纏不過因為大家立場不堅,對你父王的決策又心存疑慮。只要你出面明令,我相信對付幾個中原人還是很簡單的。只要控制住了宮城,大局就已經穩住了一半。”

    可聽到這里,一直言聽計從的羅薩卻突然拒絕了他。

    “若是城外的擎欒能一舉消滅西北軍,那城內,其實就無所謂了。”

    師叔預感不妙:“什么意思?什么叫無所謂?”

    羅薩道:“只要我們假意投降,以京城現在留守的兵力,任他們怎樣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我們不如先裝作投降,總有機會救出父王。”

    師叔也是沒想到這孩子還惦記著自己那沒用的父親,雖然是個有孝心的,但成大事者總要有點斬斷親緣的魄力。

    他們這一家子都毀在了重情重義上,老擎欒王因著過世夫人臨死前一句話而畏手畏腳,赫函因為與中原皇后的約定直到現在失了時機才敢違背,現在留下個羅薩,以為能做出些不同于自己祖父父親的大事。結果呢,骨子里流的還是那一家子的血脈。

    師叔嘆了口氣,“糊涂啊,你本心雖好,但成大事者,最忌用情在決策上。你可知你這么做,要平白無故多出多少風險,錯失多少機會?”

    羅薩道:“師叔,我都知道。可若是這大事要踏著我父親的尸首才能成,那我寧可不成。”

    師叔:“好吧好吧隨你。赫函倒是養了幾個好兒子啊”

    既已做了決定,羅薩便打算去執行了,只是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對了師叔,既然說禁軍統領叛變,那他是從了誰的命綁的父王呢?皇后?”

    傳話來的擎欒族小輩插嘴道:“我聽著不是皇后,是瑞王,對,不知道哪蹦出來的一個瑞王!”

    養居殿外的嘈雜聲漸漸散去,聽上去,那一幫擎欒族人已經走遠了。

    一直靜默著的殿內傳來了兩聲輕笑,那個剛剛被擎欒族人議論著的“瑞王”,緩緩地從屏風后的側書房走了出來。

    “聽到了嗎?他們現在,都已經懶得背著你議論了。”

    空曠的養居殿內,傳來兩聲模糊不清的嗚咽聲。

    賀景廷就當這算是應答了,自顧自繼續道:“你這皇帝,做得也實在是夠失敗的。”

    嗚嗚聲似乎更大了一些。

    “不知道,你還記得我阿娘嗎”

    賀景廷恍若未聞,徑自走到窗邊,隔著窗欞紙,抬手撫摸著從上面滲出的光亮,似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她是當年浙北最漂亮的花魁,多少人一擲千金只想點亮她手中的一盞燈,又有所少人千金散盡也換不來她垂眸一瞥”

    “她不愿與達官貴人虛與委蛇,亦看不上尋常人家的少爺公子,去做一房妾室。但她卻獨獨看上了那年初到浙北的你。”

    賀景廷回頭,看向被捆在龍椅上,被一塊臟布料堵住了嘴的賀成衍。這是他的父親,卻也是他此生最為痛恨、不屑之人。

    “我從不曾因為她的身份而羞愧過,但我卻從出生之日起,便因為身上流淌著你的血而變得不堪。”

    意外地,賀景廷看著賀成衍的目光并沒有太多的怨恨,而是平靜地,像是在看一棵草、一片葉。普通到沒有必要注入任何感情。

    “我沒有別的話要同你說,既然你將皇后關在偏房,證明你對那里還算滿意那便待在那里吧。”

    賀景廷打開養居殿的門,兩個禁軍便手腳麻利地進屋將捆著的賀成衍扛起來。掙扎了這么久,賀成衍嘴里的那塊破布可算是讓他唇舌并用給吐了出來,他啐了一口朝t賀景廷喊道:

    “別以為你就能活著逃出去,即便擎欒奸計得逞,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現在這個深宮里,誰也逃不掉!你和沈琴央也一樣!”

    賀景廷沒有回答他,微微一揚下巴示意那兩個禁軍,賀成衍的嘴就又被堵住了。

    “比起這個,父皇還是在偏殿閑的時候好好想想,自己最后究竟是被擎欒的人殺掉,還是被禁軍統領的人殺掉吧”

    被抬著路過自己這個小兒子時,賀成衍看到了一個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笑容:

    “或者期待一下,我來親自殺了您?”

    “嗚嗚嗚嗚!!”

    賀景廷笑著將他送走,門外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一個穿著禁軍服制的人。

    “盟主,有個擎欒人在城門口打轉,像是要找機會出城。”

    賀景廷看了他一眼,緩緩道:“嗯,放他出去,做得自然點,讓他們覺得是憑自己本事混出去的。”

    “啊?可咱們不是要封城嗎?放個擎欒人出去豈不是讓他出去喊剩下那一大半擎欒人?”

    賀景廷道:“封城,是母后要我做的,自然要依她。但擎欒他們的這把好算盤,我也要幫他們打響了才熱鬧,不是嗎?”

    喚賀景廷盟主的這個“禁軍”撓了撓頭,覺得背后有點涼:“我也不懂,反正盟主的主意向來拿得準”

    賀景廷瞇了瞇眼:“盟主是誰?”

    “呃,回殿下,我也不知道盟主是誰。”

    “嗯,你們幾個注意點,現在趁亂混在禁軍里還容易,等到擎欒詐降禁軍開始清點人數就不好辦了。”

    “殿下放心,總歸這宮里也不止禁軍是男的,不還有太監可以裝嗎?”

    賀景廷:“下去吧,把門守好。”

    養居殿的一關,賀景廷便打量起了這間屋子。

    龍涎香已經燃盡,但屋中的一飾一物都沾染上了味道,即便沒有燃香,空氣里始終還存有經年累月的香味。

    賀景廷走到床榻邊緣,俯下身摸了摸床沿處,又將被褥掀開來看,果真在床褥下發現了一個鎖著的門,隱約看見門的縫隙。

    如此隱蔽,雖是設置在床榻之下,但賀成衍從不會令侍寢的嬪妃留在養居殿過夜。連翹白日里可以在外殿書房附近翻找,可寢宮卻從來都是禁軍把手,除非賀成衍在殿內,否則無人能獨自進來。

    連翹究竟是如何知道床榻之下藏有隱門這件事,的確蹊蹺。

    賀景廷只略做思索,便沒有再過多費心思了,無論情報的來源如何,只要能是正確的就行。他從腰間卸下佩劍,用了些力氣拿尖端插入縫隙。等到把鎖撬開,他手臂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

    血跡從連翹為他包扎的棉布上洇出來,賀景廷瞥了一眼,滿不在乎地將棉布扯開丟到一旁,打開了眼前這扇隱門。

    里面,是一片漆黑的甬道,靜得像是通往異世界的道路。

    賀景廷帶了一盞燭臺,攜劍邁入其中,每一步都走得謹慎小心。這條甬道非常長,簡直像沒有盡頭一般,何止能藏一個赫函,藏一百個都綽綽有余。

    賀景廷越走心中越覺得奇怪,這條地道除了石墻就是地磚,可見斷不是為了藏什么物件。但若是藏人,又必不會做成如此有指向性的通道。

    甬道通達而順暢,幾乎都是筆直的直線,似乎目標十分明確,顯然是要通往什么地方。但賀成衍貴為天子,在后宮之中豈不是任意行走,為何修建這么長的一條秘密通道?

    走到現在,賀景廷幾乎已經確定,這條通道中應該是沒有人的,赫函并不在此處。

    但他依舊沒有停下腳步,甬道盡頭的答案埋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愈發顯得誘惑而神秘,直覺告訴賀景廷,通道的盡頭并不僅僅藏了賀成衍的秘密

    就在他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遇上鬼打墻時,面前終于出現了一道同入口處相同的階梯,賀景廷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輕輕地踏上了臺階。

    這道暗門是從內部上的鎖,也就是說,這道門是單方面設置的。只能由賀成衍進入甬道,由賀成衍打開這道門,而門卻是無法從外面打開的。

    賀景廷站在門旁屏息凝神,并沒有聽到門外有任何的聲響,又過了許久,他才下定決心打開這道鎖,推開了門。

    門是向上開的,伴隨著微微的阻力,隨著門的打開,光亮繼而泄入,賀景廷瞇了瞇眼,卻意外看到了熟悉的布景。

    他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等確定這里是何處后,一股無名的怒火瞬時抵住了他的咽喉。

    這里,竟然是昭晨宮。

    賀景廷推開門,從甬道中走了上來,昭晨宮的布局是如此熟悉,沈琴央喜愛的蘭草花,擺在她常靠著看書的美人塌旁,從前他晨時來請安,有時因為起早了,她可能還會在上面打瞌睡。

    賀景廷回頭看了看那條甬道的門,就設在窗前的坐塌下面,因為蓋著厚厚的軟墊而難以發覺。暗門設置的極其隱蔽,若非湊近細細查驗很難察覺,侍女在打掃時因為蓋著軟墊不會落灰,自然也不會反復擦拭下面。

    昭晨宮內熏香清幽淡雅,屋內安靜而溫暖,引著賀景廷下意識往內室走去。

    然后如愿地,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安睡著的沈琴央。

    賀景廷屏住了呼吸。

    他見過沈琴央狠厲而毒辣的樣子,見過她冷漠淡然的樣子,唯獨沒有見過她卸下所有防備,在自己面前安然入眠的樣子。

    流光水滑的一襲長發鋪在枕上,未曾修飾過的清素淡眉微蹙,她側抱著被子,背后靠著兩個迎枕,這是一種十分沒有安全感的睡姿。

    賀景廷手上還握著佩劍,不知不覺握得愈發用力,他猛然反應過來,此時站在沈琴央床前的自己,就像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偷偷從甬道潛入到她寢宮的賀成衍。

    賀景廷咬了咬牙。

    他不知賀成衍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又借著這條甬道對沈琴央做過什么,但不管因為什么,都令人惡心,細思更是令人心驚。

    這件事必須告訴沈琴央,但不是現在。

    他最后看了正睡著的沈琴央一眼,就這么貿然出現在她的床前,一定會嚇到她。她擔驚受怕了兩日沒合眼,該需要好好休息才是。

    對了,連翹似乎說過,她正發著燒。

    原本已經轉過身準備離開的賀景廷,思及此處時腳步一頓,他鬼使神差地回過頭,伸手輕輕地觸了下沈琴央的額頭。

    已經不太燙了。

    感受到了觸碰,雖然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沈琴央還是皺了皺眉。她睡得并不安穩,似乎是被夢魘住了,口中呢喃著什么,賀景廷有些緊張,蹲下身來想聽清楚她要說什么,就聽到幾個模糊不清的含混字眼——

    “你給我回來”她說道。

    賀景廷心跳一滯,然后聽到了她后面叫的人。

    “賀成燁。”

    賀景廷猛然起身,如夢初醒般后撤了幾步,隨后輕手輕腳地從甬道離開,像是從未來過

    沈琴央沒睡太久,她囑咐了竹苓,只兩個時辰后便務必把她叫醒。即便還是擔心她的身體狀況,但竹苓還是十分準時地把她叫了起來。

    窗外的天光橙黃一片,已經快要到日落西沉時分,雖然只睡了兩個時辰,但恢復了不少精力。知道在她昏睡的這段時間里已經封城,宮城內的擎欒族人也已經投降,沈琴央才算放心下來。

    “現如今城門已經封鎖,城外的擎欒族也沒有什么動靜,不知道是不是林大當家他們將人引到遠處了。嚴大將軍的副將看樣子是想靠著皇后和瑞王讓自己當下一任的禁軍統領,禁軍算是聽憑我們調用了。”

    “擎欒那邊,現在是赫函的大兒子羅薩說得算,他聽信了赫函在禁軍統領手里的傳言,帶著他們的人主動降了。”

    連翹頓了頓,“不過,就是赫函本人,還沒有找到。”

    連翹在旁,將沈琴央睡著時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她聽。

    “我聽賀景廷說,你讓他暫時別動賀成衍,是因為要找到赫函?姐姐為何一定要找他?”

    從她的話里聽出些端倪,沈琴央沒有直接回答連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

    “賀景廷,同你倒是說了不少消息,他原是這么健談的人嗎?”

    被冷不丁這么一問,連翹突然有些慌張,“姐姐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許是因為被赫函背叛過一次,沈琴央現在對身邊的所有人都多了分警惕之心。

    她搖了搖頭:“沒什么,就是有些意外,以為他是個不會說太多自己盤算的人。”

    連翹小心翼翼道:“也許是因為t他現在已經信任我們了吧。”

    “也許吧。”

    她怕是有些杯弓蛇影了,沈琴央沒有再多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轉而問道:

    “對了,我睡著的時候,你是不是進來看過我一次?”

    連翹道:“我怕你睡得淺,開門聲會吵醒你,就沒進來看。姐姐是聽見開門聲了?那可能是竹苓不放心來看過吧。”

    沈琴央回想了下,倒是沒聽見開門聲,“許是做夢了吧。”

    然后她喊了竹苓進來,做了簡單的梳妝,眼下皇城中已然穩定下來,她便打算去親自做一件事。

    養居殿外被禁軍圍著,見來人是皇后,兩排禁軍十分識相地讓開了道。

    連翹扶著沈琴央到了偏房,日前還是她被關在這里面,如今風水輪流轉,倒顯得有些荒謬可笑了。

    沈琴央讓連翹守在屋子外,自己邁進了屋中。與賀成衍先前的布置不同,偏房撤掉了所有的炭盆,在寒冬雪天里冷得像是冰窖。賀景廷恨透了這個生父,自然不會希望他好過。

    但沈琴央卻喚人來,端了兩個炭盆進來,用的也都是皇帝日常慣用的金絲炭。

    賀成衍冷著一張臉坐在桌邊,看著逐漸升溫的炭盆,冷笑道:“皇后如此惺惺作態,怕不是真的來關心我吧?”

    沈琴央挑了挑眉,笑道:“我還真是來關心你的。”

    她坐到桌子的另一頭,兩人面對面坐著,看上去倒還算是一對體面的夫妻。

    “別裝了,沈琴央,你之所以現在還不殺我,不就是因為赫函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嗎?”

    賀成衍笑得得意:“事到如今你還能親自過來,看樣子,你和你那個孝順兒子,應該還沒找到赫函吧。”

    沈琴央始終保持著笑意,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賀成衍也愿意陪她心平氣和地好好聊聊:

    “念在夫妻一場,還是提醒你一句吧,事到如今找不找得到赫函已經不重要了。你以為擎欒族真的會老老實實投降嗎?別告訴我你已經忘了京城之外還有大半的擎欒族呢,就算那山火燒得再旺,林摯帶著人當餌跑得再遠,也不該到現在還不回來吧?”

    見沈琴央沒反應,賀成衍有些急了:

    “你蠢么?等到城外的擎欒人把西北軍全滅了,再掉頭回城,你們又交不出赫函,擎欒人難道不會拼命嗎?你以為就那點禁軍能護住你?”

    沈琴央就是賀成衍見過最聰明的女人,現如今他話都點明到這個份上了,她不可能猜不到他的意思,看不透現在的局面。可沈琴央始終淡淡地坐在自己對面,嘴角微微帶笑,像是早就知道這些事,更壓根不在意這些事。

    “原來如此,你那孝順兒子早就跟你通過氣了。”賀成衍冷冷道。

    可沈琴央為什么不害怕呢?他們手上不過一點殘兵敗將似的禁軍,就算擎欒和西北軍在京郊打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單單是京城里剩下的這一點擎欒族,沈琴央都絕不敢十拿九穩。

    她到底憑什么還能安心坐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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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你到底還有什么后手?!”賀成衍起身惡狠狠地沖著她質問道。

    “這樣吧。”沈琴央抬眼看著他,“我可以告訴你,剛剛你說的這些話,都是對的,但唯有一條錯了。”

    賀成衍問道:“哪一條?難道是羅薩沒把人派出去?擎欒人還沒跟西北軍對上?”

    繼而他眼神沉了沉,“還是說,你其實已經找到赫函了?”

    沈琴央搖了搖頭道:“都不是,你說錯的,是最開始的第一句。”

    “我之所以到現在不殺你,是因為赫函沒說完的半句話。”

    賀成衍:“你什么意思。”

    “赫函到底要說什么,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既然你已經知道,這個世界不過是一個話本子,男主角是誰,主場就在哪里。很顯然,你是主角,賀景廷是接任你的下一個主角。你騙過赫函,讓他認為舒王才是下一任主角,讓他幫著你做垂死掙扎,這的確是個好計謀。”

    沈琴央笑著看他繼續道:“賀成衍,我很高興,你作為一個已經快要被替換掉的主角,還能有這番能耐。”

    她目光真摯,像是在說什么衷心的祝福:

    “你可一定,一定要好好活著啊。”

    說完,沈琴央便起身準備離開了,沒有再看賀成衍一眼。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了,沈琴央不殺自己的原因,無非是因為賀姓的這兩個主角,她誰也沒有真正信任過。

    制衡,才是她的真實目的。

    主角更迭都是你死我活,若不是前者謝幕,那后者的亮相便永遠提不上日程。只要賀成衍不死,賀景廷就算再厲害,也沒法真正地登上舞臺,獨攬大權。

    可她不過是需要自己僅僅活著罷了。

    賀成衍心中莫名生起一陣巨大的惶恐之情,她要拋棄他了,自己對她來說,已經徹底沒有用了。

    他突然有種直覺——這將是她與沈琴央最后一次見面。

    “若清!”

    沈琴央腳步一頓,她還是下意識地被這個稱呼叫住了。

    身后賀成衍的聲音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凄涼悲切,令她突然就想起了,從前與賀成衍在宗親王府時的歲月。

    但那已經過去快十年了。

    “若拋開你我為帝后的這段記憶,你可曾有一瞬間,是真心對過我的?”

    他花了十年時間,終于問出了這句話,這十年間他日夜思索卻不得其解的問題。

    可惜,得到的,也是他十年來最害怕聽到的答案——

    “不曾。”

    賀成衍看著這個女人離去的背影,他曾無數次想殺了她,又無數次地慶幸她活著的女人。本以為自己會憤怒、仇恨,可沒想到最后望著她的背影,賀成衍心中只有滔天的悲傷。

    他這一世,算是耗在她身上了

    離開了養居殿,遠遠地,嚴大將軍的副將便迎了上來。

    “娘娘怎么親自來養居殿?也不帶個人進去,若是出了什么問題,臣該如何跟瑞王殿下交代啊。”

    沈琴央打量著眼前這個副將,她倒是對這種趨利避害的人沒有什么看法,人性如此,好好加以利用便是。

    只不過,還需調教一下。

    “本宮的事,為何要同瑞王交代?”

    副將頓時明白過來自己說錯了話,雖然事成之后登上皇位的人是瑞王,但說到底瑞王還是靠著皇后上位,背后真正做主的是眼前這位。皇后的事為何要跟瑞王交代?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

    副將趕忙謝罪,沈琴央卻笑笑沒再追究。

    “既然你都明白,就替本宮辦一件事吧。”

    明眼人一聽便知這是皇后娘娘賞的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副將自然懂得抓住,心中暗下決心要好好表現一番。

    “派一隊精銳守好陛下的房間,誰也不得靠近。”

    副將連連點頭:“這是應該的,應該的。”

    沒想到沈琴央轉而道:

    “尤其是,瑞王。”

    第099章 威脅

    京中混亂多日, 十五的朝會卻如期進行。

    這一日,天云翻滾,日影多變, 昭示著一場極惡劣的暴風雪馬上就要壓境而來。

    朝臣們瑟縮著立在殿外, 鳴鞭三聲,百官俯首上殿。

    大殿之上一片寂靜, 但等來等去, 龍椅始終空空如也。

    朝會照常, 皇帝卻沒有現身。就在所有人心中疑惑之際, 珠簾輕響, 一道衣著華貴身形纖細的影子緩緩坐在了龍椅旁的后方。

    百官里的皇后黨率先跪拜, 其余的皇帝黨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彼此之間小聲議論了兩句。可即便支持賀成衍, 皇后面前再有什么異議也是不得不拜的。

    于是文武百官齊聲做拜, 皇后于珠簾之后道了平身,隊伍中才有官員敢開口提出問題。

    “既是朝會, 為何今日是皇后娘娘上殿?”

    沈琴央平緩中帶了些許威儀的嗓音在大殿之上響起, 聲音不大,可每個官員都聽得清楚。

    “近幾日有反賊混入京城,于宮中作亂,陛下受到沖撞一病不起。從今日起,本宮代為處理朝政一應事宜, 由瑞王輔政。”

    階下一片嘩然。

    “恕老臣直言,雖然近幾日京城宮中都亂了,但從未聽說過陛下病倒的消息傳出來。若皇后娘娘主張陛下已經病入膏肓到無法出面明令下旨, 可否將太醫院為陛下診治的脈案與藥方公示出來?”

    沈琴央道:“病來如山倒,恰逢賊人將太醫院洗劫毀壞, 脈案不曾備份。至于藥方,太醫稱陛下患的乃是心病,需要靜養,沒有藥方。”

    “這”

    提出問題的大臣一時語塞,原本以為皇后一定會準備好嚴密t的一套證據來佐證自己的話。畢竟皇后在太醫院有自己的人,想偽造脈案和處方并不是難事。但太醫院也不是沒有皇帝的人,若是皇后拿出病案,他們自然可以提出讓皇帝黨的太醫上殿核實對峙。

    可沒想到,準備好的一大堆說辭壓根沒用上,皇后根本懶得去圓這個顯而易見的謊言!

    未免也太流氓了點。

    “聽說,擎欒族乃是陛下親召入京的,反倒是城外被擎欒族剿滅的潯江派,才是真正制造混亂的‘賊人’吧?”

    又蹦出一個皇帝黨的老臣,打算從皇后話里所謂的“反賊”上做做文章。沈琴央不慌不忙反問道:

    “什么時候,道聽途說的傳言,也能在朝會大殿之上作為呈上來的證據了?既然是聽說,就不必說了。”

    “呃可是”

    沈琴央笑笑:“你既說擎欒是陛下親召入京,可有見過明旨的詔書?你既說城外的潯江派才是制造混亂的賊人,可潯江派從始至終可有攻入京城過?難道愛卿是想說,這幾日宮中的混亂,陛下被賊人沖撞,都是本宮編造的?”

    老臣趕忙跪下磕頭:“臣不敢”

    一兩個皇帝黨的人跳出來,都被沈琴央三兩句話就摁了下去,這幾個還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沈琴央留了三分薄面。但總有年輕氣盛,又想在關鍵的節骨眼上為皇帝陛下沖鋒陷陣一把,日后能在陛下面前記筆大功的,站出來反駁道:

    “皇后娘娘何必步步緊逼?擎欒族在城外剿匪,拿下潯江派,解了京城多日的圍困是不爭的事實,如今卻把功臣打為逆賊,實在荒唐!”

    這句質問擲地有聲,在大殿之上回蕩了兩圈,而后安靜得落針可聞。

    沈琴央很久沒有說話。

    似乎過了很久,她像是終于做了什么決定,才緩緩開口道:

    “看樣子,這幾日的封城令消息都閉塞起來了。”

    最后說話的年輕臣子原本就因為沈琴央的沉默有些發怵,現下聽她開口,才忍不住偷偷抬頭。珠簾之后的影子似乎一直沒有動過,皇后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可他還是感受到珠簾之后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為了解決賊匪的圍城之困,陛下派一支隊伍持兵符前往西北調兵,從一開始調的就是常年駐守邊關的西北軍,而非擎欒族。可擎欒族族長赫函卻無詔擅自攜族人進京你既然說擎欒是陛下親詔,本宮就問你,可否見過明文詔書?”

    階下這位年輕的臣子抖了抖:“不曾”

    沈琴央繼續道:“現今留守宮城內的擎欒族不過兩千,你又可知剩下的五千擎欒族人現今身處何地?”

    “臣聽聞先前京郊西山起火,東邊又有潯江派余孽,應該是陛下派出城去”

    沈琴央打斷道:“這些事早已人盡皆知,都過去多少日了?不必在大殿之上重復一遍。”

    他又抖了抖,額頭上已經掛滿了細密的汗珠,哆哆嗦嗦道:“臣不知”

    沈琴央:“那本宮來告訴你吧,剩下的擎欒,現在在京郊平原與陛下召來的西北軍交戰,已經廝殺了一天一夜。”

    “這怎么可能?!”

    等到他說完,就發現自己身后出現了兩名禁軍,珠簾撥動,從簾后緩步走出的女人立在階上俯視著他,緩緩道:

    “既然這位小大人不肯相信,那便派他一人去京郊平原探一探虛實吧。至于這消息的真實與否,也不必你親自回來告知,你回不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說完,他就哭天撼地地被禁軍架走了。

    “還有人想問什么嗎?”

    至此,大殿之上再無異議之聲。

    沈琴央笑了笑:“很好,那便將擎欒族的小王爺羅薩,帶上殿來吧。”

    羅薩被禁軍架著推到殿前,忍著屈辱跪下來朝皇后磕了個頭。隨后,僵硬地開口道:

    “罪臣擎欒羅薩,攜族人佯裝覲見上京,以為陛下護駕為名潛入宮中。又以山火、賊首流竄為由派出大批族人出城,目的僅為攔截西北軍入城。隨后在宮中與其里應外合,妄想妄想謀權篡位。”

    這一番話顯而易見是事先準備好在殿上背出來的詞,但此時此刻已經沒有人再敢提出異議,現在階下跪著的,無論皇后黨還是皇帝黨,都心知肚明——局勢已經徹底倒向了皇后。

    現在誰再出頭冒進,下場不會比剛剛那個拖出去的好太多。

    但其實形勢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皇帝執政還是皇后執政,結果已經大差不差了。

    正如皇后所說,西北軍是正經來救駕的,擎欒才是心懷不軌的反賊,更不必說早就虎視眈眈目的明確的那群潯江派土匪。可西北軍常年駐守西北,養得估計不會比這些年來在西北四處征戰的擎欒更具實力,在京郊平原這種對草原人具有天然優勢的位置交戰,全軍覆沒只是時間問題。

    那贏了西北軍的擎欒大部隊,在之后會做什么呢?自然是調轉方向回過頭來攻城。屆時只有這一點禁軍,如何能防得住?

    甚至群臣都為皇后捏了一把汗,現在這么折辱擎欒的皇子,等到城外的擎欒族回來,把皇后大卸八塊給他們的小王爺報仇泄憤都是有可能的。

    一個老臣出來小聲提醒道:“既然現在擎欒大軍已經在城外與西北軍交戰,那皇后娘娘現在可有什么應對之法?呃,據老臣所知,城內的禁軍近幾日既要分出部分來守城,又在宮中與擎欒族人起了沖突。現如今怕是已經分身乏術,無力應對了。”

    沈琴央自然是早就想好了應對之法才敢與上殿來面對群臣質問的,她笑了笑,反問道:

    “誰說宮內只有禁軍了?這不是還有留在宮里的擎欒族嗎?”

    殿上靜了一瞬,還是羅薩最先反應過來,張口便罵道:“皇后!你什么意思?難不成你還想讓我們給你守城?!”

    憤怒的羅薩剛想起身,就被身后的兩個禁軍重新按在了地上。

    他掙扎了一下繼續喊道:“擎欒族族人之間如手足親兄一般,怎么可能讓我們為了你們中原人自相殘殺!”

    沈琴央冷聲道:“是又如何?你沒得選擇。”

    羅薩體格健壯,兩名常年習武的禁軍竟然只能控制住他一時。很快,那兩名禁軍便有些脫力,幾次險些就讓暴起的羅薩掙脫開來。

    沈琴央招了招手,殿上便涌入一群持刀的禁軍,文武百官都嚇得一震。即便是賀成衍在位,也從未有過這么多禁軍同時攜武器上殿。看樣子皇后這是將禁軍牢牢地握在自己手上了!

    羅薩被數把明晃晃的刀劍架住了脖頸,眼睛死死地盯著沈琴央,可惜階上的女人不為所動,吐出的話語比抵在他脖子上的刀都要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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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想想吧,你父親還在我手上。”

    羅薩心中一震,這正是他一直以來最擔心的事,先前聽說禁軍統領綁了赫函,雖然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那禁軍統領的影子。但現在看禁軍對皇后唯命是從的樣子,顯然是已經被沈琴央收服,那么赫函應該也順理成章地到了皇后手里。

    雖然一直以來擎欒與朝廷之間都是父親與皇后在做交涉,但羅薩多多少少也了解些這位皇后娘娘的性格。起碼,她絕不是一個會被厲色震懾,吃硬不吃軟的人。

    現在這種關頭,羅薩的確沒有資格再去同皇后談判什么了,既然硬的不行,便只能來軟的。

    “皇后娘娘,我父親他畢竟效忠您多年,西北多年來的安寧不是憑空而來,都是擎欒在為您穩定住局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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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琴央沒說話。

    羅薩像是看到了希望,紅著眼繼續道:“更何況城外領兵的還是臣的親弟,娘娘該如何讓我在城內與他對抗,看著朝夕相處的弟兄們死在我手上啊”

    沈琴央打斷道:“能不能,是你要解決的事。我只告訴你,若你做不到,或者城內的擎欒族有任何為城外賊匪放水的行徑你的父親就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皇后!我父親這些年來對朝廷無有不依,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你怎么能如此狠毒,不念舊情!”

    沈琴央冷笑道:“不顧念舊情的人是你父親,而你是最不配在這里跟本宮提舊情的人。”

    這句話,反倒突然點醒了羅薩。

    赫函背叛皇后,是因為投靠了與皇后水火不容的皇帝。可在禁軍與擎欒起沖突前,赫函明明是在皇帝身邊的。雖然后面因為t禁軍放出消息,說赫函在禁軍統領手上,他們就下意識地覺得是皇帝在中間耍了什么花招。但有沒有可能禁軍從一開始就是受沈琴央操控的,故意引導他們以為赫函已經不在皇帝手里?

    羅薩越想越覺得可能性極大,沈琴央雖然張口閉口拿赫函做要挾,可從始至終都沒有拿出任何證據證明赫函在她手上,赫函甚至從暴亂發生開始就沒有了蹤跡,再未顯身。而皇帝現下也狀況不明,有沒有可能就是因為,赫函其實還在皇帝的掌控中?沈琴央只是在虛張聲勢?

    思及此處,羅薩反而從緊繃憤怒的狀態下放松出來,他笑了笑看著沈琴央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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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既然口口聲聲拿我父親做要挾,那為何不直接將我父親帶到我面前,也好讓我快些下決心?”

    沈琴央不急不徐道:“看樣子,小王爺是不相信赫函在本宮手里了。”

    羅薩:“若是在皇后娘娘手里,那就請證明給我看吧。”

    沈琴央笑笑,像是早就猜到了他的反應,側頭朝后方的禁軍點點頭,就有一個禁軍出列,手里端著一個長方形的匣子。上前將此物放在了羅薩面前。

    “這是什么?”

    羅薩心中古怪,有種怪異的預感涌上心頭。他從禁軍手里掙脫出一只手,緩緩地伸向面前地上的小匣子。

    打開,里面是一根斷指。

    “應該能認出這是你父親的手指吧?沒關系,本宮只斷了他一根小指,不會影響以后他騎馬射箭。但如果你覺得這還不能算作是證據,后面還要再砍掉點什么給你證明,怕是影響就大了。”

    沈琴央沒有感情的聲音響徹大殿,羅薩捧著那一方小匣子,目眥欲裂。

    他竟然還妄想著這女人能念舊情羅薩在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天真和愚蠢,這個蛇蝎一般的女人,自己和她對上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怎么樣?還需要‘證據’嗎?”

    第100章 破城

    下了朝會, 沈琴央與竹苓剛出了大殿,賀景廷便迎了上來。

    竹苓識趣地退到后面遠遠地跟著,兩人踏上了長長的連廊, 賀景廷負手看她道:

    “母后, 怎么樣了?方才在殿上沒有臣子難為您吧?”

    沈琴央看了眼一副恭謹樣子的賀景廷,見他滿眼都是真摯無比的擔憂之色, 心中不禁腹誹。自己這個撿來的兒子當真是越來越孝順了, 即便明知道他是裝的, 也裝得越來越乖順倒是好演技。

    可惜沈琴央不吃這一套。

    “大殿之上這么多人, 里面沒有一個是你的耳目嗎?朝會一散你就應該知道結果了吧。”

    賀景廷被揭穿了也不尷尬, 跟上她垂眸笑了笑, “真是什么也瞞不過母后。”

    沈琴央道:“城內剩余的擎欒族已經由禁軍分派到城門, 羅薩由禁軍副將看著, 暫時不會出什么亂子。等到西北軍一垮, 城外的擎欒族一掉頭,城墻上安置的所有城防武器就可以準備起來了。”

    賀景廷有些擔憂道:“這會是一場惡戰, 畢竟是讓擎欒族手足相殘, 他們不會竭盡全力的。”

    沈琴央道:“誰指望他們竭盡全力了?我本來也沒想就拿一個赫函當幌子,便能給羅薩騙得肝腦涂地,為了我們自相殘殺起來。城墻上的炮臺和投石器只憑那點禁軍搬不動,拿他們做做苦力就得了。

    等到西北軍都到了,先前賀成衍從南邊調的那些三三兩兩的護城軍也該到了。雖然比不上擎欒吧, 但和西北軍撕殺了這么久,擎欒人體能再好也該疲軟了。更何況看到城墻上把箭射向自己的還是他們的兄弟”

    賀景廷裝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道:“殺人誅心,原來如此, 還是母后高瞻遠矚。”

    這話實在聽起來不像好話,尤其是從賀景廷這種聰明到令人忌憚的人嘴里說出來。沈琴央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你早就想到了吧。”

    賀景廷朝她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兒臣不知”

    沈琴央懶得陪他演戲, 轉而問道:“赫函找到了嗎?”

    賀景廷正色起來:“沒有,后宮幾乎翻遍了,沒有一點蹤跡,就連看到過他的宮人都沒有。”

    沈琴央皺了皺眉,這未免有點太詭異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后宮不是個能藏人的好地方,四處都遍布他們的眼線。

    按理說赫函這樣一個身形高大的外族人不可能留不下一點蹤跡,就連看到他的人都找不出來一個。

    除非,人已經不在宮里了。

    賀景廷見她皺眉,悄無聲息地轉移了話題,開解她道:

    “不過,母后事先從擎欒人的尸體上拆一根手指下來的先見之明,兒臣實在是拜服。”

    沈琴央聽他提起這件事,搖搖頭無所謂道:

    “也是帶了賭的成分,羅薩在怒極的狀態下可能認不出赫函的手指。擎欒人的指節粗大,易于辨認,但小指往往是容易被忽視形狀的存在。萬一羅薩認出來那不是赫函的手指還是有些難辦的,他沒問我要證據的話,我也不會貿然把那斷指拿出來。”

    賀景廷:“唯有預判到敵人的預判,方能做好萬全的準備,如此已經很是難得。”

    沈琴央不算是個習慣被夸贊的人,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垂道:

    “反正目的已經達到了,赫函就先不急著找了。現在不要驚動擎欒的人才是關鍵,讓羅薩的人知道我們也在找赫函就不好了…你找人的時候沒有打草驚蛇吧?”

    賀景廷搖搖頭:“沒有,母后放心吧。”

    沈琴央倒是的確放心賀景廷做這種事,把掃尾工作做得天衣無縫對賀景廷來說是家常便飯,她怕的是另外一種可能——

    赫函自己出來。

    但眼下顧不了太多了,剛剛城門處就已經有人來報,西北軍就快要撐不住了。沈琴央必須要擎欒族快速加入進來布置城防。

    她攥了攥拳頭,發現手心已經被汗打濕。

    其實她也在賭,賭一個她內心深處早就有,但還未成型的猜測。

    長長的連廊走到盡頭,賀景廷撐開一把傘遞給她。

    “母后,暴風雪就要來了。”

    沈琴央看了看風云翻涌的天,點了點頭

    但事情發生的速度遠比預想要快,當夜,城外的擎欒族發起來第一輪攻城。

    沈琴央從風雪交加的夜里醒來,昭晨宮向來是安靜的,如今外面卻充滿了腳步聲。她睡得本來就淺,立刻便清醒過來。

    屋門被敲響了三聲,竹苓一臉急色地進來,身上還帶著雪花,被屋內的暖意一撲就成了雪水,滴滴答答砸在地毯上,顯得凌亂而倉促。

    “娘娘,瑞王。”

    雖然未曾梳妝,但沈琴央一直提防著夜里突生變故,所以這幾日都是和衣而睡。瑞王直接過來,想必情況不算太好。

    不是講究禮數的時候了,沈琴央點點頭示意讓他直接進來。

    緊接著,賀景廷就掀開了門帳,身上的冷意在屋中蔓延,沈琴央隱隱都能感受到外面的風雪之大。

    不必多說什么,必然是擎欒已經解決了西北軍,掉頭攻城。沈琴央也沒有繞彎子,直接問道:

    “城防都布置好了嗎?”

    賀景廷迅速道:“入夜便布置好了,但城外的擎欒人這么快能解決掉西北軍打過來誰也沒有想到。禁軍實在猝不及防,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手忙腳亂,投石器差不多廢了一半。”

    他頓了頓:“而且,沒人想到他們會在夜里發起總攻。副將讓羅薩帶著擎欒人上城墻射箭,他們都故意射偏,專挑空地射。雖然夜里視物困難,縱使他們射藝精湛也無可避免地射中了一些同族人。但同樣的,城外的擎欒人也看不到城墻之上站著的都是他們的自己人,我們一開始的謀劃都用不上了。”

    這意味著,城外對此還一無所知的擎欒人,并不會因為城墻上站著的是自己人而受到影響,自然也會不遺余力地攻城,沈琴央的這一計謀在夜里算是發揮不出來了。

    敵我差距懸殊的情況下,相當于他們的優勢又被砍掉一半。

    沈琴央匆忙地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風,準備去往城門口處,被賀景廷攔了下來。

    “母后還是在昭晨宮等吧,我去看著。”

    沈琴央沒說話,只看著他,賀景廷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母后不信任我?”

    賀景廷自嘲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我以為一同經歷了這么多,母后該對我有些信任才對。”

    沈琴央沒理會他這副自怨自艾的樣子,往昭晨宮外邊走邊到:

    “事到如今才不該再談什么信任,擎欒打進來,我就是在昭晨宮等,也是一樣的結果。”

    說完,她又搭上了t一句問道:“連翹呢?”

    賀景廷愣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連翹的問題沈琴央竟會問他,而后才道:

    “在自己的宮里,我命人將她看起來了,暫時出不來。”

    沈琴央勾了勾嘴角:“嗯,做得很好。”

    只要連翹不跟著他們一道,便還是普通嬪妃,就算擎欒真的打進來占山為王,起碼還能保一條性命。

    眼下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風雪刀子一般凌遲著城墻上的眾人,擎欒第一波大規模的進攻暫告一段落。雖然城內的禁軍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城外的擎欒也是剛同西北軍纏斗了兩日,狀態并不算太好,若不是為了這場深夜的奇襲,還是需要一番休整的。

    沈琴央與賀景廷方才抵達城門處。

    副將迎了上來,見到沈琴央便忍不住抱怨道:

    “皇后娘娘總算來了,那幫擎欒人根本不愿出力,城外的賊人剛開始發動攻擊時,他們自稱不會使用投石機,便一通亂搗鼓,投石機被他們毀了一半。”

    “讓他們站在城墻上射箭,這群從三歲就開始學騎射的畜生竟突然一個個都和瞎了一樣,不是故意射偏就是不肯用力,那軟綿綿的力道就算射中了也死不了人。現在又喊累不肯干活了有他們在還不如禁軍自己守!反而礙事!”

    沈琴央沉聲道:“行了,他們本來就是一家子,和我們不一樣,城外的人打進來他們才有一線生機,自然不愿意出力。”

    她的確沒算到城外的擎欒人能這么快打過來,這件事很蹊蹺,明明白日里從京郊傳過來的消息還是戰況膠著,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平了西北軍調頭來攻城?

    副將見她面色一沉,急道:“我聽說赫函在皇后娘娘手里,羅薩就是因為這個才肯站在我們這邊與城外的同族對抗。依我看,皇后娘娘此時就應該把那赫函抬上來,架在刑架上,這些擎欒人一不聽話就剜他一塊肉,我就不信他們還敢如此放肆。”

    賀景廷此生最不屑于同蠢人講道理,這種關頭上前添亂更是蠢得令人發指,他在旁邊冷笑道:

    “蠢貨,現在把赫函抬上來,就憑你那點禁軍,以為能看住他嗎?”

    城內城外全都是擎欒族的人,赫函不出面還好,城內的擎欒還能陪著禁軍做做樣子。雖然派不上什么大用場,但好歹有赫函吊著不至于當即立刻與禁軍翻臉打起來。

    可赫函一出現,羅薩必然會立即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首當其沖的就是城墻上的禁軍。到時候腹背受敵,激怒了他們結果只會是令所有擎欒人瞬間暴起,把禁軍殺的片甲不留。

    本來,這種情況是完全不必擔心的,因為沈琴央他們根本交不出赫函。可思及此處,沈琴央反而更擔心起來。

    比起赫函在她手里,赫函不在她手里更不可控。他一但出現,那就是最后的致命一擊,手里僅有禁軍的他們便再無翻盤的可能。

    “等等,地面是不是在震?”

    副將打斷了沈琴央的思路,突然喃喃道。

    幾人聞言從各自的盤算里回過神來,才發現地面的確產生了輕微的震動,且愈發明顯起來。

    從城墻之上跌跌撞撞地沖下來一個禁軍,邊喊邊跑過來道:

    “不好了,有一批大軍正朝著城門方向過來,都打著火把,把天都照亮了半邊,看上去人數至少有一萬人!”

    一萬人,那就是現在城內城外所有擎欒和禁軍加起來也打不過的。

    “都是些什么人!怎么會突然出現這么大規模的軍隊!?事先沒有一點消息!”

    副將嚇得聲音都是顫的,就連沈琴央在旁也聽得心驚,在場的竟只有賀景廷是氣定神閑的。

    “慌什么,你怎么就知道,這些不是自己人?”

    副將反應過來,“若是自己人,西北軍已經覆滅,只有可能是難道是先前陛下去調的地方軍?”

    賀景廷笑了笑:“不然呢,若是打算借此機會進攻的賊匪,怎么會明目張膽地打著火把,昭告天下要進京弒君篡位?”

    他朝幾個禁軍下令道:“去吧,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羅薩。”

    城墻之上,并不只有禁軍看到了天邊連成片的火光。

    羅薩瞇了瞇眼,眉頭擰到了一處。身邊的擎欒族部下小聲問道:

    “小王爺,那都是一群什么人,看著人數都過萬了,是咱們擎欒的人嗎?”

    羅薩心中已經有答案,但還抱有一絲希望,喃喃道:

    “父王臨行前令崇多先行去往浙北圍剿舒王的軍隊,派給他的人馬有五千,人數明顯對不上。”

    “那這些人是”

    像是為了給他們回應似的,城墻之上其他的禁軍好像得了什么消息,歡呼雀躍起來,人聲鼎沸中羅薩聽到他們之間叫喊:

    “地方軍來支援了!我們有救了!”

    軍中士氣一改先前的頹勢,幾個擎欒還愣在原地,禁軍就已經開始指揮他們道:

    “都別愣著了,快把炮臺調轉,準備開城門迎接地方軍。”

    這是徹底把他們擎欒人當苦力了。

    禁軍見他們不動彈,冷嘲熱諷道:

    “怎么?你們還想著反抗呢?城外那點子擎欒人,地方軍頃刻就給你們解決了。若是你們這些在城內的擎欒族能表現得乖順一點,說不定到時候還能念在你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你們一命。在宮中某個差事,當個太監端端茶送送水的,也不是沒可能啊!哈哈哈!”

    羅薩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眼看著大軍壓境,城外的擎欒族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脅,開始調轉方向,朝著那足有一萬人的軍隊進發。

    城墻上的羅薩看得清楚,心中火燒火燎如同炙烤。

    “小王爺,他們怎么不快跑反而要迎上去啊!快阻止他們啊!”

    羅薩難道不想阻止他們嗎?同西北軍打了兩天,雖然因為出其不意的攻城讓擎欒扳回一局,打了禁軍和皇后一個措手不及。但外面的人都是擎欒族他最熟悉的弟兄,站在城墻上羅薩看得清楚——

    城外的擎欒族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根本無法一鼓作氣突破京城的防線,第一輪進攻不過是佯攻。

    現下掉頭去直面中原人的地方軍,無疑是飛蛾撲火。

    他能做點什么呢?劫持皇后?那父親估計即刻就會沒命,而且地方軍大概是聽從皇帝調遣的,劫持皇后不可能令一萬的地方軍就范。

    帶領城內的擎欒人從城內突破防線倒是可以一試,但必須要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住城門口的局勢,令皇后根本反應不迭,不給他們派人去拿赫函做威脅的機會。

    可這單靠他們的力量也行不通,禁軍為了防止他們臨時反水,將擎欒從內部打散分派到了城墻城門的各個位置,彼此之間通信聯系困難,幾乎不可能做到一招制敵控制住局勢。

    已經沒有法子了,羅薩看著城外逼近的地方軍,既然他已經失去了調遣擎欒族的力量,就只能依靠自己去削弱敵人的力量。

    他即刻下令道:“身在此地的所有擎欒弟兄們聽令,殺掉你們身旁的禁軍,盡最大力量搶奪城墻之上的炮臺,等到中原人的軍隊一靠近,即刻開火!”

    禁軍:“你你們要造反嗎!!”@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這一片城墻之上的擎欒人早就被禁軍打壓得滿腔怒火,聽到小王爺的指令后熱血沸騰,直接近身肉搏從禁軍手里搶奪了武器,于城墻之上殺出一條血路,沖向離他們最近的炮臺。

    而站在原地的羅薩,從地上撿起一把禁軍慌忙逃竄時掉在地上的弓,看了看城外向著他們飛奔而來的大軍隊伍。

    羅薩的射藝,是被祖父夸贊過的。

    祖父走后的日子里,他幾乎沒有一日停止練習。高空之中一閃而過的飛鳥,他一擊即中,成群而過的羊群,他能一眼看到被標記的那只命中,是擎欒族中公認的射藝第一。

    他緩緩地拉開弓,將箭頭瞄準到一個看似朝高空盲射的角度,但他的眼睛卻沒有一刻離開大軍中騎馬跑在最前方的那個將領。

    地方軍的首領。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一但將領倒下,大部隊就是群龍無首的一盤散沙。無論如何,他要先做點什么攪亂局勢,也許才能有挽回的余地。

    拉弓,瞄準,靜心。

    不知道為什么,羅薩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教他射箭時說的話。

    他的射藝是赫函手把手教出來的,到后來卻比赫函射的還要準。祖父曾笑過赫函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羅薩還記得父親那時大笑的樣子,明明自己贏了他,他卻比t誰都要驕傲。

    羅薩閉了閉眼,腦子里回想著赫函說過的要領。

    “拉弓和瞄準需要積年累月的練習,這是父親可以交給你的東西。但唯有靜心,需要你自己去做到。距離越遙遠、動得越快的獵物,越需要心靜。觀察他的動向、速度,預判他的行動軌跡,去感知天氣、風速,周遭的一草一木,甚至一片雪花都是在向你傳遞訊息。”

    赫函的話如同落在耳邊:“當你能摸到風,聽到自然之力告訴你獵物的位置,就是箭離弦之際。”

    他聽到了。

    “唰——”

    離弦的箭破風而出,如同一只飛鳥高高地沖向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直直地沖著地方軍首領而去。

    而后,不偏不倚地插進了他的心口,馬上之人應聲翻落在地,很快便被后方沖上來的大軍淹沒。

    “中了!!”

    羅薩激動地喊道,他緊緊地扒著城墻,看到那萬人大軍果然漸漸地放緩了前進的速度,從馬上沖下來幾個人將那領將圍了起來。

    但羅薩沒想到的是,城外的擎欒族人中也狂奔出幾個人沖了上去。

    兩隊交匯,竟沒有如他預期的一般打起來,而是如河流匯入江海,融到了一起。

    “怎么怎么回事?”

    羅薩呆愣地看著這一切,身后喊著他的聲音飄渺又遙遠,直到他的肩膀被人強行掰轉過來,才聽到另一個擎欒人說的話。

    “小王爺,那不是地方軍,那是崇多帶著大伙回來支援我們的!”

    羅薩覺得自己已經聽不懂他的話了,“什么?”

    “小王爺莫不是高興傻了!還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真是被皇后那個毒婦騙得團團轉,族長壓根不在她手上,赫函早就逃出京城往西邊去搬救兵了,那萬人大軍的領將就是族長啊!”

    羅薩僵硬地回過頭去,看著遠處,他射中的那個倒地不起的領將被幾個人圍著,一動不動。

    “不可能,這不可能”

    “小王爺,你怎么了,這不是好事嗎?”

    羅薩雙眼血紅一片,活要滴出血來,把部下嚇了一跳。

    “皇后呢皇后,我要殺了她!!!”

    城門下,沈琴央也沒想到赫函會逃出宮與北上的崇多遇上,可明明他們都封鎖了城門,赫函究竟是如何逃出去的?

    沒有留給沈琴央太多思考這個問題的時間,賀景廷便在旁安撫她道:

    “母后現在應該可以放心了,崇多雖領的是擎欒人的兵,但崇多和赫函并不是羅薩。即便赫函背叛過您,可他自己并沒有謀權篡位之心,更不必說崇多一直是堅定的皇后黨。等到他們入城,相信羅薩的人很快也會歸附的。”

    火光之中,沈琴央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兒子,他在背后做的事絕對比面上呈現的要多得多。

    但如今這個局面的確比靠著一支禁軍苦苦支撐要強,沈琴央沒有再多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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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城門外便傳來消息,戰火已停,擎欒沒有再發起攻城,而是換了一副態度,恭恭敬敬地守在不遠處,只有崇多帶著零星幾個人到城門,求見皇后。

    “皇后娘娘,瑞王殿下。”

    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羅薩帶著幾個擎欒人俯身,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見他模樣恭謹,賀景廷便也沒有派禁軍上前按住羅薩,輕蔑道:

    “你父親赫函,雖然起了忤逆皇后之心,卻從未膽大包天到如你一般籌謀篡位。現在你父親帶著剩余的擎欒人前來歸附,聽說你方才還命人與禁軍搶奪炮臺,還打算負隅頑抗嗎?”

    羅薩垂眸道:“不敢,罪臣不敢請求皇后娘娘的原諒,還請娘娘念在與擎欒多年來舊情的份上,放過臣的父親和弟弟。”

    沈琴央也沒打算難為他們,更何況,赫函身上還有她想知道的秘密,她始終惦記著赫函那日在賀成衍面前沒說完的那句話。雖然她后來對賀成衍說她壓根不感興趣,實際上牽扯到這個世界運行規則的一切線索,她都想知道。

    “本宮答應你,不動赫函與崇多。”

    羅薩笑了笑:“謝皇后娘娘。”

    “起來吧。”

    沈琴央原本沒有過多在意羅薩這番有些突然的示好,以為他只是見到了父親與弟弟一同出現,才著急忙慌地求她一個口頭允諾罷了。可當羅薩起身時,沈琴央突然掃到了他濃密的睫毛下通紅的雙眼,才驚覺他的不正常。

    果然,下一秒,羅薩突然從腰間抽出了一把短刀,在場的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沈琴央就被他瞬間勒住脖子,刀尖抵在了她的頸側脈搏之上。

    “都別動!”

    賀景廷身后的禁軍緊跟著亮了刀劍,一時間氣氛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羅薩,不想你父兄死的太難看,就放了她。”賀景廷咬牙道。

    可惜,癲狂狀態下的羅薩不會再輕易被他脅迫了,低吼道:

    “崇多歸順于你們,是因為他沒有被逼到絕路!你以為我們擎欒人都是天生服從于中原人的奴隸嗎?你殺了我父親,殺了我,大可以等著看崇多他會不會掀了你們的京城!”

    羅薩再次勒緊了臂彎里的沈琴央,刀尖已經沒入了皮膚,逼出了血珠。

    “誰都不許跟過來!不然我立刻殺了她!”

    賀景廷的人將他團團圍住,絲毫不肯退讓半分,在場的人里反倒竟是沈琴央最為平靜,輕聲道:

    “放他走。”

    賀景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也瘋了嗎!?他現在就是頭發瘋的畜生,我怎么能讓他把你從我面前帶走!?”

    羅薩又將刀劍往沈琴央的脖子里推了一截,沈琴央忍不住皺了皺眉。

    “正如當日你們在朝堂之上威脅我的你沒得選。”羅薩咬牙切齒道。

    賀景廷沒有辦法,只得讓人撤開,看著沈琴央被他勒著退到了城邊,閃身上了城墻。

    沈琴央被羅薩帶到了城門頂上,也看清了城外烏壓壓的大片軍隊。

    擎欒族的兵力,沈琴央是知道的,赫函雖然派了人給崇多命他前往浙北截殺魏林的軍隊,但絕不至于分給他一萬人的兵馬。

    話又說回來,若是赫函手底下真有這么多人,何必還要在最后關頭,只差一步就可以奪取京城之際,反而停滯不前自己降了?

    若是詐降那更沒必要,這樣的規模人數,頃刻之間便可以攻破城門控制住所有禁軍,壓根不需要裝模作樣。

    只有一種可能,這一萬人里,不一定全是赫函的人。

    “都已經到了這種時候,皇后娘娘還滿腹算計,以為自己能憑借你那點聰明才智逃出生天嗎?”

    羅薩在她耳邊嘲諷道。

    說完他朝著城下烏壓壓的擎欒族人大喊道:“擎欒族一輩子都在草原之上馳騁,即便遵循老擎欒王的意愿,與中原人這些年井水不犯河水,可老擎欒王從未叫我們對著中原人忍著屈辱下跪求和!!”

    城外的崇多聽到了哥哥的聲音,從悲痛之中抬起頭來,才發現他懷中扣著一個女人。

    “哥!你要做什么!?”

    羅薩沒有理會他,而是面對著擎欒的大軍繼續怒吼道:

    “現在,中原人的皇后就在我手上!我來告訴你們這些天來她對我們做了什么!我們所有人都被她騙了,她讓我們和城外的擎欒族自相殘殺,告訴我們前來支援的大軍是中原人的地方軍,令我令我”

    羅薩在說到此處時忍不住哽咽,城門處的崇多趁此機會趕緊阻止他道:

    “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哥你快下來!還有回旋的余地”

    “沒有了!”羅薩嘶吼道:“父親已經死了!被我被我用他教我的弓箭”

    最后這句話,他已經沒有力氣喊出,也不敢喊出了。

    崇多并沒有聽到他的后半句,還在竭盡全力喊著勸他道:“哥,父親死前還在叫我攔住你,你難道連他最后的話也不聽了嗎!?”

    沈琴央聞言一驚,不顧脖子上還抵著的刀,問道:“你說赫函死了?”

    可惜現在在羅薩眼里,沈琴央就是殺了他父親的仇人,只要從她嘴里出現赫函兩個字眼,便會刺激到他最敏感的神經。

    刀尖又狠辣地沒入沈琴央脖頸三分,鮮血已經染紅了她領口的大片衣衫,沈琴央卻恍若不知。

    “皇后,你逼我與城外的擎欒自相殘殺,現在如今所愿,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你滿意了吧?你竟做局讓兒子弒父,你這個毒婦你不得好死!”

    沈琴央張了張嘴,沒能說出什么。

    羅薩繼續朝著城下大軍喊道:

    “我的父親,你們的族長,他一輩子被皇后操控,落得t這個下場,就是因為他與祖父一樣,永遠下了不了決心進攻中原,將京城踏平!可你們睜開眼看看,現在京城只有這一個皇后和一隊禁軍守著,我們有如此多的將士與戰馬,到底為什么畏縮不前,不敢與其一戰!!難道我們擎欒,生來就如此懦弱嗎?”

    羅薩的這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可惜城外的大軍并沒有如他預想一般一呼百應,迎接他的,是一片靜默。

    他喊出去的話如同被黑暗的夜色吞噬殆盡,沒有得到半點回應。

    這太詭異了,城外是他最熟悉的擎欒族人,是與他在西北并肩作戰了多少年的弟兄,他們一個個都是鐵骨錚錚的好漢,胸腔里與他一樣都揣著宏圖大志,怎么可能面對他這般懇切的話語無動于衷!?

    可惜事實如此,羅薩不死心道:

    “我以下一任擎欒族族長的身份命令你們,發動攻城!!”

    回應他的,還是沉默。@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城下立著的排排黑影如同一尊尊石像、眼盲耳聾的木頭人,無論他怎么鼓動,哪怕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什么動作。

    羅薩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之感,就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難道擎欒當真注定要在中原人面前俯首稱臣嗎?

    可他不甘心啊。

    羅薩下意識握緊了手里的刀,刀尖在沈琴央的脖頸中剜了半圈,反而引得她笑起來。

    “你就沒有想過,下面站著,壓根不是你們擎欒的人嗎?”

    羅薩驚道:“你什么意思?”

    他睜大了眼睛看向城墻下,不敢置信,也不愿相信。可崇多就在這里,怎么可能不是擎欒的人?!

    羅薩驚慌地喊道:“你們,你們都是誰!!?”

    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拋進黑暗中,自然沒有人回答他。是誰也已經不再重要,因為總歸不會是他那些擎欒的兄弟了。

    沈琴央平靜道:“羅薩,現在回頭,擎欒與朝廷之間還有余地。”

    羅薩喃喃道:“擎欒與朝廷之間也許有,但我與你之間已經沒有余地了。”

    他突然大笑起來:“不管你們是什么人,總歸…是皇后的人吧!她現在就在我手上,我要你們”

    城下一直如同假人一樣的隊伍突然向前動了起來。羅薩算對了,他喊不動的人,皇后可以。

    “我要你們,看著皇后去死。”

    說完,他與沈琴央一起墜下了城樓

    遭受暴風雪凌虐多日的京城,終于迎來了第一個晴天。

    這些日子里,無論是宮中還是民間,無論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上上下下議論的都是關于擎欒族的消息。

    擎欒族的族長赫函已死,而原本要接替他成為族長的長子羅薩,卻因為意圖帶領小部分擎欒人謀反,走投無路跳下城門死了。

    接任赫函成為擎欒下一任族長的本該是赫函的次子佳成,雖說他的能力不如長子羅薩,但總歸在年齡上是合適的。老擎欒王走的早,赫函繼承族長時也不過是佳成的年紀。這幾個兒子都極有能耐,只要多加歷練,總能有一番作為。

    可不知為何,最終的繼承人是赫函最小的兒子崇多。

    擎欒族退軍,回到了他們的西北屬地,可崇多雖為繼承人,但并沒有跟隨族人回到西北。而是在朝中領了個閑職,留在了京城。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任職只是為了面上的名聲好看。看似升官發財,實際上不過是個人質罷了。

    京城的這場大亂,總要有個人出來買賬。

    反倒是最早發動起義造反的潯江派大當家林摯,成了真正升官發財的那個。禁軍統領一職空缺,先前的統領失蹤,而他的副將也在守城之戰中不幸戰死。這個結果下竟叫林摯撿了便宜,成了京城之中統管禁軍的大將軍。

    對此決定,百官之中的說法眾說紛紜。

    古往今來還沒有讓土匪頭子當禁軍統領的,況且潯江派可是曾經發動過叛亂的反賊,怎么能立賊人為將軍,保衛他原本想攻打的京城?

    但無奈經歷了這一遭,原本就薄弱的軍隊力量現在更是百廢待興。失了西北軍,總要有其他的地方軍來駐守邊境,還要防備著擎欒一族再起異心。于是南邊的大部分兵力被調往西北,如此,潯江派歸附朝廷就顯得格外重要了。

    起碼,收服了林摯,南邊就安穩了一大半。

    如此一來眾臣就不敢再說什么,畢竟,比這異議更大的決策還有的是。

    瑞王代為理政,統管全境兵權和一應朝中事宜,如此看來瑞王大概就是未來要做主的天子了,但文武百官總是覺得不對勁。

    朝堂之上臉色鐵青著下旨的小皇子,可萬萬不像是得了權位春風得意的樣子。

    甚至有一次,他于階上剛剛開口下令,身后就傳來一段不大不小的咳嗽聲,緊接著,瑞王便黑著臉改了口徑。

    簡直就像是被什么人操控著成了傀儡。

    朝臣之間眾說紛紜,紛紛猜測珠簾之后的人到底什么來路。有人猜是皇后,可那身影明顯是個男子身形。又有人猜測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皇帝,可若是皇帝為何要隱于珠簾之后?

    站在前排的朝臣分明看到龍椅之后的珠簾下有一道人影,每每上朝都有人看見,但散朝時再大著膽子往后看,又消失不見了。

    時間久了,連瑞王被鬼神操控這種傳聞都生了出來,在民間廣為流傳。而瑞王本人的性格也的確愈發古怪,陰晴不定,更驗證了這一傳聞的說法。

    很多時候,瑞王剛剛在朝上罰了的朝臣,散朝過后竟又大肆獎賞。流放出去的官員,走到半路又被召回來加官進爵。

    于是又有人猜測,瑞王已經被鬼附身,身體里住了兩個人,在爭奪這副身體的使用權

    但無論如何眾說紛紜,眼下這個節骨眼上,朝臣們除了瑞王也沒有什么更好的選擇了。

    皇帝因病遲遲不出面,可又沒有因病去世,總不能皇帝在世皇子就登基上位。

    賀成衍留下的皇子里,又只有一個賀景廷能打掃現在朝中的一堆爛攤子。剩下幾個不是躲到行宮里終日飲酒作樂,就是流連煙花柳巷,好像慶祝自己這皇帝爹終于倒了沒人管教一樣。

    而賀景廷這個好“弟弟”當得也是十分貼心,時不時地就會為幾位皇兄送去些嬌妻美妾,哄的幾位哥哥樂不思蜀,徹底遠離了朝政一應事宜。

    局面百廢待興,朝堂之上沒有了皇帝黨皇后黨之分,眾臣從多年來的黨派之爭中脫離出來,才發現經年累月的積弊已經如此之多。

    首當其沖的就是軍隊,軍餉層層克扣,糧草跟不上兵馬調度,問題何止是西北的空子填不上,南邊的城防補不齊。

    可好在,驃騎將軍魏林回來了。

    皇帝最早派出去的五千人,完璧歸趙。

    所有人都記得他們離京的初衷是圍剿潯江派,結果竟然無功而返。不過反正潯江派現在已經正名,林摯成了禁軍統領,自然也沒人敢再出來治罪于魏林,為何這場剿匪剿到最后把土匪頭子捧上了高位。

    更何況瑞王砍了多少貪腐不作為的武將,都等著魏林來填補空缺。魏大將軍每日忙得腳不離地,都快冒火星子了。

    一切看似都在按部就班地歸復原位,朝著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著。但平靜之下,總覺得令人惴惴不安。

    寒冬里最難挨的暴風雪雖然已經過去,但冬日終究是漫長的。

    今年的末尾,某一日的夜里,宮中的喪鐘被敲響,鐘鳴在夜色中悠長綿延,帶著凄涼的冷意,告知全京城——

    皇帝駕崩了。

    國喪期間,舉國同哀,宮中上下一片白茫,停靈的宮殿長明燈亮了七天七夜。

    而后,連同著皇帝的遺體,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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