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爾那一瞬思緒如熱油炸起,紛紛揚揚閃過許多慌亂的念頭,但片刻后又像被一盆涼水當頭倒下,撲滅了她所有的恍惚和熟悉,激得她渾身發涼。
徹底清醒。
她猛然偏頭,想把這孩子推開。
還沒動手,溫軟偏離,噠……銀發姑娘已經兩眼一閉,滑落下來靠在她肩上,嘴里還不知道在呢喃什么。
越爾眼底還有驚色,低頭去看。
這人兒眉頭略蹙,呼吸也長。
原來是醉過去了。
越爾泄了氣力,將人半抱在懷里,心情大起大落,后知后覺疲憊。
原來只是醉了。
就這點兒量也能醉,越爾長嘆口氣,這孩子真是,把她嚇得不輕。
她道也是,估計是醉暈了沒能撐穩,不然徒兒怎的會毫無預兆親過來,雖說只親的臉算不上什么要緊的。
但越爾閉了閉眼,艱難卻不得不承認。
是她心里有鬼。
是她有時忍不住將這孩子當作那人,才會對祝卿安這些偶然的親密行徑如此慌亂。
“越爾?陣法我已經擺好了,只待明日便能啟動,你何時過來,我好有個準備。”耳畔忽有一道傳音,是水倦云帶的話。
越爾驚頓,從方才那奇異的思緒中拔出,終于回想起正事。
是了,所謂生辰不過是她將祝卿安拖住,留在蓬萊的借口,明日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越爾低頭端詳懷里姑娘朦朧的眉眼,忽就生出點后悔來,她回想今日這孩子的雀躍。
真的要如此嗎?
越爾心口發悶,不可抑制地動搖了一瞬。
但也只這一瞬。
她便斂去了眸中憐惜,冷聲回道,“明日午時左右,我會帶她去你府上。”
既已開始,這事就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越爾想是如此想,但她還是輕柔將祝卿安額上面具取下,調整了下自己的姿勢,好讓這姑娘睡得舒服些,隨手提起剩下沒能喝完的酒,慢慢在這晚風里一口口抿干凈了。
沒想到最后依舊只有她在月下獨飲,墨發女人眸光微沉,沉默望向天上那弧殘月,口中的甜酒愈發苦澀。
那日也是這樣一彎慘淡的月色。
她親手送走了她的意中人。
*
祝卿安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喝醉。
她那時喝得太快,情緒帶動著酒氣上泛,才想靠過去同師尊說點什么,便已經忍不住暈了。
之后發生了什么?
祝卿安揉揉額角,蹙眉思索,記憶就此截斷,再想不起什么來,她莫名地撫上自己的唇,茫然發愣。
好像蹭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
那些個甜口酒水喝起來沒什么感覺,結果后勁如此大,她擰眉回憶著。
“醒了?”不遠處響起師尊的聲音。
祝卿安轉頭,越爾正坐在桌前吃茶,側身以對她,墨發柔順披下,側顏被窗外的日光映出一層微絨,周身柔色如暈。
“師尊……”她看著她,下意識低聲喊。
心口不自覺泛暖。
“醒了快收拾一下,”越爾偏過臉來,對她淺笑,“等會兒為師帶你去首座府。”
“去首座府做什么?”祝卿安給自己掐了一個清潔咒,翻身下床,接過師尊的茶問。
她昨夜醉酒,今朝酒醒分外口干,這盞茶來得正是時候,她慢慢喝完,還能聞見其中很淡一絲花香。
有點兒像朝眠峰上那株桃樹的香氣?
“去討個彩頭。”越爾面不改色柔笑,好似真的要帶她出門玩。
祝卿安不太懂,只乖順聽從她安排,又不禁想笑。
她覺著自從到了蓬萊,師尊對她愈發好了,好得讓她徒生出,要不一直留在這兒的念頭。
但祝卿安兀自搖頭,師尊哪時對她不好呢,師尊愿意收留她,養她這么大就已經很好了。
做人不能貪心,她如是對自己說。
不過師尊似乎特別急?
祝卿安看著等自己喝完茶就起身要出發的師尊,緩緩感到一絲疑惑,師尊急什么?
她雖不解,卻沒多問,歸根結底是對這女人太過信任,想也不想便跟著。
首座府位于蓬萊仙山最高峰,一道白玉長階自山頂垂下,似一張符紙鎖住整座山頭,輝煌森嚴。
比上清宗更像話本里那些勞什子仙宗。
“師尊,為何上清宗不建成這樣?”銀發姑娘墜在后頭輕飄飄問。
“嗯?”越爾正想事,得她問話愣了一下才是答,“早不是說過,這蓬萊仙山是仙家之地?”
“這兒對輩分十分看中,仙山內規矩也繁多復雜,建筑自然也是同樣風格。”
“我們上清宗只能算是新生門派,祖師娘娘當年撿了太多小蘿卜頭沒地方放,只好建了個宗門養著,建筑都是按著行凡人之方便的樣式來修,與這傳承了幾千年的仙境當然不一樣。”
越爾說著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彎了眼捏捏她手心,“徒兒現在的年紀,也算是小蘿卜頭。”
白蘿卜頭皺了眉,對師尊的比喻略有不滿,“我已經十八了。”
說到這兒她又閉嘴,十八歲的年紀放在凡人堆里確實算得上大人,但真要與這些修士對比,那的確是小姑娘。
太過年輕也太過脆弱。
一根指頭就能碾死。
“您的師尊是祖師娘娘撿回來那些人里面的一位?”她好不容易得此了解師尊的機會,多追問了幾句。
越爾意味不明哼笑一聲,轉臉悠悠拉著她往府邸飛去,“為師就是祖師娘娘座下的呢。”
“嗯?!”祝卿安驚了。
“不過為師倒不是她撿回來的。”越爾垂眸慢補道,將她帶回宗門的另有其人。
祝卿安慢慢點頭,緩想起在學堂聽的一些宗門歷史,沉思良久,念頭忽拐到些奇怪的地方,抬頭問她,“上清宗創立雖說不算久遠,但也有千年,而祖師娘娘三百年前也已飛升,師尊您歲數……”
越爾未盡的笑容頓時僵住。
“為師是何年歲這不重要。”她打斷了這倒霉孩子的問題,“到了。”
生生把這頁翻了過去。
祝卿安直覺她有不對,但師尊看起來不愿多談,只好惋惜地輕哦了一聲。
又入大殿,白幕緯簾依舊,祝卿安只覺這兒仙氣飄飄的,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這樣兩廂對比,朝眠峰真算得上是人情味十足了。
“你們來了?”緯簾后有溫冷女聲透出,祝卿安下意識往越爾身后藏了小半步,心中分辨,咂摸出這人嗓音里的幾分弱氣。
她等師尊同她介紹,但墨發女人竟是撤開她的手,理也沒理她便走上前去。
手中暖柔一松,微風而后灌入,剮蹭出些許癢意,祝卿安頓時感到點空茫,慌亂道,“師尊?”
越爾踩上一節石階,離她有好幾步遠,回身時俯視下來,鳳眸中柔情早已不在,只余泛泛冷意。
似乎是——
一絲殺意。
祝卿安沒由來打了個寒噤。
才要動彈,兩腳卻有如千鈞之重,抬不起一分一毫,她驚駭與師尊冷漠的目光相視,正想問出口。
地上霎時亮起道道金光,仿佛有一人正執筆落墨,涂下詭異扭曲的符文,這些金線漸亮,給祝卿安淡紅眸子也染上層浮金。
最后一筆,落在她身上。
祝卿安僵在原地。
身體動不了!
師尊?
她試圖張口說話,卻發現嘴唇也緊閉著,整個人宛若化作一尊石雕,靜靜矗立。
怎么會這樣?這是何意?
祝卿安愈發慌亂,心口又是一陣熟悉的悸動,疼得她恍然明白了什么,卻不敢相信,還殘存些希望地看向不遠處長身玉立的女人,眼有哀求。
師尊,您說句話好不好?
越爾錯開了眼,什么也沒解釋,只抬手掐訣立于身前,“天地自然,穢炁分散……”
自她話音起始,大殿內以祝卿安為中心的地面符文愈發耀目,八角方位赫然沖出一條條金色鎖鏈,眨眼纏上她手腳腰間,最后一條正中眉心,竟是直穿神魂。
祝卿安血眸一空,周身有如鐘撞,神魂震蕩。
后知后覺是鉆心的疼。
腦中似有尖錐在反復攪動,手腳處的鎖鏈也越收越緊,仿佛有刺突出,狠狠扎入她身軀之中,將她死死釘住。
祝卿安瞪大一雙眼,紅色眸子將那淚也染紅了一般,不住淌出血淚來,咚——她雙膝無力跪下。
生生砸在冷硬的玉質地上。
她終于能從喉間撕出點話,但身上太疼,眼前太模糊,只能朦朧面向師尊的身影,血沫伴話語斷斷續續自唇邊溢出,“師尊,為什么……”
好疼啊……
祝卿安血淚越流越多,身上那件玉蘭衣裳也被血色染紅,斑駁臟污,有金鎖加身,對比更甚。
她此時如同一個將死的囚徒,痛苦跪在長階之下,茫然地,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釘穿自己神魂的女人——那個養了自己十年的師尊。
“為什么?”
越爾沒敢看她,只是垂眸,眼睫不住生顫,心尖悶堵,但口中咒語依舊未停,“魔王束首……兇穢消散……”
她一身粉紗被風揚起,吹出烈烈聲響,眉心那道金色劍痕也微亮,其中慢慢浮出些玄紫細絲,雷紋愈盛,漸縈繞在她周身,融入那金鎖鏈之中。
祝卿安一震,尖銳的痛意里頓時多出撕裂之感,好似要把什么東西從她身上扯下來。
好疼啊,師尊。
她疼得幾近昏迷,卻總能被那道直穿眉心的金鎖鏈留住最后一絲清醒,生捱這慘無人道的摧殘。
祝卿安想不明白,為何師尊突然這樣對她。
明明昨夜還很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