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忽聞一陣琵琶音,輕靈飄逸,雅如仙樂,可這仙樂落進祝卿安識海中,居然猛炸開來,與那鎖鏈帶來的疼意相比只多不少。
狠似銀針,只道綿綿無絕期,在她體內四下沖撞,刺穿了周身經脈。
祝卿安瑟縮發抖,太過震痛,連喊也喊不出來,只覺體內已被攪作一團爛糊,丹田儲存靈氣逸散,愈發給這些作亂的鎖鏈和樂音助威。
疼,好疼……
她尚還記得師尊在前,心底早已絕望,可身子還相信這人,嗬嗬嘶氣,仰臉去看,眼中被血與淚浸透,再看不出是哀求還是恨意。
大抵是悲戚吧。
她似乎到底是不想恨這個女人,也可能恨,但情緒不能及時上泛,被多年的孺慕壓住,抬眼也只有沉重痛苦之下的空茫與疑惑。
越爾看見了。
看見小徒兒這樣都仍清澈的眉眼。
掐訣的手承受不住顫抖起來。
她終于舍得抬腳,艱難走下長階,款款行至祝卿安面前。
緯簾后的水倦云蹙了蹙眉,雖說她也有些于心不忍,但陣法開啟后不能停下,不然她們三個都會被反噬,那個小姑娘也必死無疑。
只能出聲提醒,“越爾?”
她怕這女人看著那張臉心軟。
越爾背脊抖了抖,低聲回,“我心里有數!
眼前是一片煙粉衣角,虛虛晃動,祝卿安此時思緒軟亂,各種舊事來回閃爍,想到的竟是許久前她剛被越爾撿回來那兩年,師尊會一直守著她泡藥浴。
但那時師尊穿的不是這樣一身,好像是件郁金襦裙?
她不太能想清了,光維持神魂不被打散就已經耗盡了她所有心神,祝卿安用最后一絲力氣,抬手將那片衣角攥住。
死死攥在手心。
血污沾染了這小塊衣料,也如她現在一般臟,一般狼狽。
祝卿安竟從中感到一股無言的安心,似乎師尊仍站在她這邊,與她融為一體。
連身上的疼也沒那么強烈了。
她緩抬頭,還與越爾對視,想再喊一喊那道說過許多年的稱謂,墨發女人眸光悲憫,眼下紅痣溫柔,熟悉同她日夜所見那般。
手上卻毫不猶豫貫穿了她的丹田。
祝卿安腦中緊弦猛然崩斷,嘔出一大口血來,那些恨意終于突破迷茫沖出,血眸染上怒意。
“為什么?”
她邊咳血邊質問,可惜沒能得到女人的回答,唯有丹田處靈根被捏碎之痛傳過全身。
為什么不讓她修煉,為什么要阻止她結丹?
為什么不能直接一開始就拒絕她呢?
祝卿安想問的許多,但都說不出來,只能嘔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只能看著這個女人輕而易舉粉碎阿娘留給自己的唯一念頭。
或許是她的目光太過悲恨,又或是她的樣子實在凄慘,越爾難再繼續,手稍稍停頓,不自主又想到養這孩子那些年。
想起祝卿安剛去學堂那陣,白日不在峰上,少了許多人氣,她便試圖把貪歡叫來陪自個聊天解悶,卻總不得趣。
想起小徒兒初潮時,自己從掌門那兒取經,就為了哄這孩子睡覺。
想起她看著這銀發姑娘漸漸長大,由以前的小豆丁模樣長成現在意氣風發的明媚像。
竟也時喜時厭,時掙扎地養了她十年。
越爾愈發心疼她如今慘狀,恍然想到昨夜這孩子醉得太快,睡得太早,自己還沒有同她說過一句祝福。
今日本是說要來帶她討彩頭的。
墨發女人就這樣停下,溫和地,輕柔地,替祝卿安擦去面上四溢的血淚,顫顫同她說起一句,也是這些年來的第一句:
“徒兒,生辰快樂!
生辰快樂,為師說晚了,現在補上。
祝卿安似被這一句生辰快樂擊碎了所有的情緒,她眼底悲戚混著恨與不自覺的喜一同淌出,忽就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氣力,死死攥住這女人穿透自己丹田的手,往里按,痛苦讓她眉梢直跳。
為何要這個時候,同自己說這個呢?
是不是有些太遲了?
她心中死寂,毫不在意那些痛,她只是目光鎖在越爾身上,緩緩地,堅定地。
引動丹田處那段殘存的靈根自爆。
轟——
耀眼的火光自她身上灼然騰起,順著越爾的手一路燒上去,火光起初只是包裹兩人,而后越燒越大,火海似盛開的怒蓮,填滿了整座大殿,幾乎要燒盡這殿里周遭一切。
在這升騰靈氣中,水倦云指尖一顫,差點兒彈錯一個音。
但她咬牙分出一絲靈氣護體,繼續維持陣法運行,急言對陣法中心的越爾道,“快動手!”
越爾聞言才從漫天赤紅中反應過來,她的手就在祝卿安丹田內,自然是首當其沖,熊熊灼意刺入指尖,有道是十指連心,她似乎真感到心口也是燙得生疼。
但她一個大乘期修士,又如何怕筑基的自爆,只一震手,便抵住徒兒的靈氣震蕩,再沒留情,極快地捏碎了那截耀如紅蓮的靈根。
火光驟散,唯剩被燎著的緯簾還在靜燃,彌漫出焦氣,一片狼藉。
將自己燃盡的銀發姑娘無力軟倒,早已昏迷,被越爾抱在懷里,她身上衣裳只是普通衣料,被燒得不剩多少,剩下的大多是被血污濡濕才得以幸存。
恰逢水倦云此時收了琵琶過來,疲憊出聲,“你這徒兒比想象中的剛烈,聽你所言還以為是什么脾氣軟和的姑娘!
越爾沒回她,只是很快從納戒中取出一件衣裳,給小徒兒披上,趕在水倦云走近前把人蓋得嚴嚴實實。
“人瀕死前再如何軟弱的人也會不擇手段求生,更何況我徒兒也不是什么懦弱的性子!彼犕晁朐频脑,不悅刺一句。
水倦云不想理她,只是打量幾眼祝卿安的樣貌,面上終于露出驚色,只是眼有白絹遮掩,蓋去了三分駭然。
“竟是如此像!彼驼Z,免不得出聲感慨。
“這真的不是她……”嗎?
“不是!痹綘柊朦c沒猶豫打斷她。
“不是,她只是她自己!
越爾垂眸強調了兩遍。
水倦云等她把孩子收拾好,才慢慢又言,“越爾!
“嗯?”
“我只是沒想到,”她目光落在墨發女人身上,“你如今對著這張臉,居然也下得去這樣狠手。”
越爾指尖微顫,再忍不住翻涌的心神,語氣略帶了點惱怒喊她。
“閉嘴!
*
哈——祝卿安猛然從床上坐起,心口猛跳,渾身上下似乎還泛著那種直達神魂的痛,下意識先是瑟縮蜷起抱住自己。
許久,她終于放松,像被傷過所以格外警惕的小獸,先是抬頭張望了一下四周。
這里?
太熟悉了。
祝卿安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兒是師尊的房間。
沉暖的檀香,舒適的紫檀木床,還有窗旁那張茶幾,都熟悉得讓她心尖發疼。
她為什么在這兒?她不是在蓬萊嗎?
祝卿安只覺平日柔和的檀香熏得她難以呼吸,讓她只想逃離。
難道是夢?
她摸了摸自個身上,的確沒受什么損傷,緩緩松懈下來。
果真是夢,師尊怎么可能會那樣對她——
祝卿安僵住。
她分明感受到,自己丹田處充盈的靈海無影無蹤,連靈根都不知去向。
所以,那不是夢。
祝卿安呼吸頓重,臉色全然灰敗下來,那股痛意仿佛刻印在她神魂之中,光一回想便不住顫抖,胃里陣陣翻涌,疼得惡心。
為什么……
想誰來誰,屏風后款款走來女人的身影,最后停在床邊,虛虛落下點暖香。
祝卿安第一反應竟是驚懼,渾身戰栗后退,而后才是怒,暴起揪住這女人的衣襟下扯,直直望進越爾琉璃色的眸子里。
“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她越惱就越難過,氣到極致眼淚已經比她的話先一步淌出,流了滿面。
為什么要這樣對她?為什么,師尊……
越爾只是慢慢抓住她的腕子,將她手從自己領口處扯下,垂眼道,“徒兒可還記得你那次墜崖!
她實在冷靜,神色淡淡,奇異讓祝卿安壓住了沖動,塌下肩,“我十歲那次?”
“怎么了?”這會兒她不想喊越爾師尊,心里有些膈應。
“那時徒兒說自己失去了意識,”越爾傾身,指尖搭在她眼尾,慢慢擦凈那點淚水,“其實是煞氣入體,這絲煞氣不知為何與你共生,在你根骨顯生之時才終于顯現!
她低低柔柔解釋,手上動作也輕,似春風拂面,眼底滿是溫和。
祝卿安卻再難接受她的親近,下意識偏頭躲開來,離她遠了些。
越爾一頓,裝作無事發生似的是收回手,指尖蒸干了那抹水色,“除煞本就艱難,再加之此煞與徒兒神魂交纏,若貿然分離,易傷根本,但任你修煉下去也不行,得了靈氣助長,這絲煞氣亦會愈發融入你的根骨!
“只能是在結丹前筑基巔峰之際,身體接近金丹修士那般強韌,能撐得住消煞之痛,煞氣又還沒徹底與神魂融合,此時利用陣法祓除最為合適。”
她解釋如此多,祝卿安卻只是覺得自己可悲,輕聲問,“為何不告訴我呢?”
“為何什么也不說?”
“為何不過問我的意見?”
祝卿安閉眼深深顫息,“你可曾真正在意過我的想法?”
“師尊!彼犙,血眸略帶嘲意。
沉沉望進越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