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妖怪搬了進來。
無往巷熱鬧到了極點,老房舊巷搶手非常。
事情要從季濟弘當時把墮妖吸引過來說起。
顧千出手,直接消滅了墮妖,這本來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直到第一個妖怪興沖沖地搬家過來。
此事經(jīng)過界融死鬼渲染一番,再三傳播,就變成了另一個版本。
【古今cp在無往巷保護妖怪】
起初,顧千也瞧見過這條討論,并沒太當回事,畢竟陰間死鬼夸大事實博取瀏覽量實屬正常操作。
可顧千還是低估了所謂墮妖對這些小妖怪們的威脅。
墮妖就像是一種瘟疫,在非人者中肆虐。它們不僅會吞噬妖怪的血肉,更能吞噬妖力本源。一旦被墮妖傷害,即便能活下來,修為也會倒退,并且體內(nèi)會留下戾氣,戾氣于非人者而言,是相當危險的東西,心魔由此誕生,搞不好還會被戾氣腐蝕得變成新的墮妖。
最近幾年,人人鬼鬼妖妖都管得很嚴,尤其是對于非人者,因為他們不像人類能夠輪回轉(zhuǎn)世,決定化形那一刻起,就注定只有這一世的生命,但凡隕落,就真的是一了百了。歷史上,能像季留云這般因為功德悲憫而從妖化人再變鬼的寥寥無幾,畢竟過程實在艱難。
季留云曾對顧千接說過:“就是病毒,墮妖會挑選最容易感染的目標,比如那些剛化形的小妖怪,妖氣最純凈,越弱小,越容易被盯上。”
是以,《非人者保護條例》才會規(guī)定得尤為嚴苛。不得在人類密集區(qū)域暴露本相是基本,其次,每一只確認要在人類社會生活的妖怪,都需要定期更新登記信息,尤其是要備案化形后的樣貌,等等……
這些看似嚴苛的規(guī)定,其實都是為了能在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可能被戾氣侵蝕的妖怪。
“對了,小鳥當時說你們不能直接殺了墮妖。”顧千講這個問題時,季濟弘還在炸毛嚷著“不許這么叫老子”。
“戾氣會污染妖力。”季留云把撲騰著的小鳥按下去,解釋說,“修為越高,被污染后造成的損失就越大。”
“聽起來很嚴重。”顧千咂咂嘴,“不過我是個半妖,不太純正,似乎……還好?”
他回想起自己這么多年過得百般不忌,確實沒太在意過這么多。
“所以。”季留云講,“大家會因此尊敬你,也喜歡你。”
“切!老子才沒有!”季濟弘掙開桎梏,如此表態(tài)。
顧千當場拆臺,“你也沒少往我后面躲。”
“你!”
……
也是因為小鳥如今時常盤桓于無往巷,總有墮妖聞著味道過來。
顧千出手了幾次,徹底坐實流言。
于是,界融再次發(fā)布廣告。
【對妖怪來說,還能有比無往巷更安全的地方嗎?】
短短一月,無往巷住滿了形形色色的妖怪。
這片曾經(jīng)因為風水不好、陰氣太重無人問津的老巷,如今竟成了“風水寶地”,妖怪們趨之若鶩。
他們各自有營生,鄰里之間倒也算得上和樂,氣氛到位時,還會走巷串門邀約酒宴,尤其是顧千,但凡出去走一遭,必定帶回滿懷的禮物——通常是一些莫名其妙但是實用的東西。
出現(xiàn)了,比陰間死鬼反向給顧千燒香還詭異的事情。
妖怪們自發(fā)地在無往巷里弄了一個“古今cp后援會”——實體據(jù)點。
甚至還有妖怪們輪值當守,連外面的死鬼和妖怪會慕名前來。
顧千頭一回瞧見那大橫幅,當場就想把屋子砸了。
小妖怪們被顧千靈力震懾得瑟瑟發(fā)抖,季留云倒是端莊且大度把人哄了回去。
拍著人后背輕聲講:“別跟孩子們一般見識。”
但他轉(zhuǎn)頭就給后援會投了一筆錢,對這個剛剛起步的根據(jù)地來說堪稱巨款。
美其名曰,支持妖界文化產(chǎn)業(yè)發(fā)展。
顧千得知后追問這兩千年樹妖哪來的錢,死鬼倒也干脆,承認自己早些年發(fā)展過一段經(jīng)濟,為了布置據(jù)點,到處開了些客棧、酒店。
“但也沒用心經(jīng)營,比靖天肯定是差了些。”季留云如此謙虛道。
顧千尋思自己早年也試著投資過,無不慘淡收場。
相比之下,死鬼這云淡風輕的語氣,尤其讓他不爽,于是勒令沒收其家產(chǎn)。
季留云倒也干脆,笑瞇瞇地上交。
只有季濟弘在旁氣得跺腳,“你他娘糊涂啊死鬼!”
*
老橋失聯(lián)了。
實在是大事一樁。
之前,顧千聯(lián)系這個江湖百曉生,辦法都比較繞。
老橋為人謹慎,除了這個代號,此外一切都不對外表示。這個神秘人擁有自己的經(jīng)營模式,要主動找他,得翻來覆去倒幾個網(wǎng)站找代碼一點點湊齊數(shù)字,才能得到一個最新號碼。
所以除非大事,顧千不會那么麻煩。
眼瞧著臨近年關(guān),算算從七月份開始吃第一顆藥丸,到如今十二月翻過去,就得吃第三顆了。
雖說這藥丸可以暫時壓制妖力,效用不錯,但那晚在城家老宅聊完之后,顧千尤其記著季留云所言:當夜他們倆的見面,似乎是有個老者刻意為之。
中途,顧千還聯(lián)系過小古,想他頭一次來的時候說過,季留云是個功德潑天之輩,但陰間查不到這樣的一個人。
這個鬼安立場縹緲,講出口的話只能信三分,譬如他說查不到,那很有可能就是查著麻煩的意思。
如果連陰間查著都麻煩。
城無聲上哪知道的季留云?
靖天總裁辦公室里,城無聲把所有資料都攤開在桌上。
“就是這些。”
顧千認真翻閱。
靖天既然同時處理陰陽兩界事務(wù),必定會設(shè)立專門的部門,譬如這個“陰事紀”,會設(shè)立專門的“眼睛”分布各處,但凡有鬼怪或是異常波動,紀事員就會前去調(diào)查,一來是為了及時發(fā)現(xiàn)潛在威脅,二來是記錄下情況方便公司行事。
顧千手里拿的這份,就是去年七月的記錄。
紀事員筆記工整:七月三號,城西有年久鬼物出沒,金發(fā),名叫季留云,經(jīng)查,其為普通游魂,未造成影響。
這是再尋常不過的記錄。
可是,顧千來來回回把這句話翻看幾遍,總覺得這字跡莫名眼熟。
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這是誰的字。
直到瞧見前面幾頁,對比之下,筆跡就不一致了。
“這也是我的疏忽。”張助為此十分抱歉,“當時知道有適合少爺您的老鬼,就趕緊通知了老板,沒有好好檢查。”
“不能怪你。”顧千講,“也……也別這么叫我,正常喊就行。”
“是的。”季留云在旁邊笑瞇瞇地應(yīng)和。
顧千瞥了死鬼一眼,“我在這給你調(diào)查,你在這倒挺悠閑?”
“沒有,我很感動的。”季留云目光含笑,“就是沒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
“嘖,油嘴滑舌。”倒霉表哥如此評價這個狐貍精黃毛,繼而正色說,“不是一個人寫的。”
“有人借用了靖天的記錄系統(tǒng),他不僅能模仿紀事員的筆跡,還知道季留云會出現(xiàn)。”
“最重要的。”城無聲面色凝重地講,“他知道我們都在找一只老鬼。”
“嗯。”顧千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低頭去瞧那行字。
真的好熟悉。
這樣的行筆,像是曾經(jīng)在記憶中出現(xiàn)過。
“這個紀事員呢?”顧千問。
“失蹤了。”城無聲答。
“他有可能是阿史那玄。”顧千分析道,“靠我殺了季留云來禍水東引,吸引一下季濟弘的憤怒。”
“那老橋呢?”城無聲問,“老橋就沒可能了嗎?而且他現(xiàn)在失聯(lián)。”
“阿史那玄沒必要多一重百曉生的身份到處兜售消息。”顧千搖頭說,“老橋手里捏著太多人的命脈,找他的人很多,做百曉生遲早要出事的,這樣的人失蹤才是正常。”
城無聲:“那你的藥?”
顧千:“肯定要繼續(xù)吃啊。”
“顧千。”城無聲又喊他,“你續(xù)命的事,現(xiàn)在八字相合的老鬼不好找,你煉藥的事,也不能再耽擱了,我是想說——”
“你想說讓我接受妖力?”顧千打斷道,他不是非要攔著城無聲講話。
就是這個倒霉表哥每次欲言又止的樣子都蠻奇怪,“你臉上就應(yīng)該掛著總裁的樣子,別總擠這種擔心人的丑樣子。”
缺德表弟如此說。
倒霉表哥:“……”
顧千垂眼片刻,組織著語言。
他現(xiàn)在體內(nèi)靈力和妖力拉扯著,命近殘像,要么就做為人去死,要么就放手讓妖力在靈脈中擴散,從此以非人者的身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但顧千為了做一個人,堅持了許多年。當年顧家殺他,爺爺拼死相護。
顧千也用狐妖之力行事,他早就和這妖力和解了,但他沒能和命運和解。
他活到現(xiàn)在,幾乎就是靠著“不甘心”這三個字。他要證明,不論是向誰證明,反正他想活著,想作為一個人存在,他顧千是沒有錯的。
顧千要活著,以及顧千是一個人。
如果他作為妖活下去,就等同于顧家當年殺他是對的。
這是堅持,這也是不可更改。
縱然前路短暫,但生命的長度不及本質(zhì),這是他一路走來的意義。
“我就想當一個人。”顧千對城無聲說,“所以,哪怕最后結(jié)果不盡人意,我也會選擇作為一個人死去。”
“你知道行陰人是不能以鬼的身份在人間久留的,不然城家也不會借助留魂手段了。”
顧千知道,而且城無聲說得委婉了些。
行陰人這個職業(yè),本就是拿著黃泉的牌子行走人間,其存在算得上不倫不類,每接一單,都會在他們的魂魄上留下印記,若在死后強留人間,那些印記會一點點侵蝕他們,最后失去轉(zhuǎn)世投胎的機會。這也是為什么,行陰人一旦死去,要么乖乖入輪回,要么就得借助特殊方式。
生前打破常規(guī),死后就得付出代價,此乃天地法則。
其實顧千知道這話題不是能輕松聊的東西,也感激城無聲的關(guān)心。
但此時此刻要是繼續(xù)聊下去,多少會有些難聽且傷心的字眼出口。
城無聲還想再說什么。
季留云驀地換了個話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溫聲對顧千講:“我有沒有告訴你,我之前在靖天人脈很好。”
城無聲:?
這種嚴肅的時候黃毛在臭屁什么?
顧千也奇怪。
季留云人畜無害地說:“他們聽說我今天要過來,好像弄了個巧克力芝士噴泉,去晚了可能就沒咯。”
顧千:“……”
才聽這幾個字,他已經(jīng)聞見了香濃芝士和醇厚巧克力的味道,很想吃。
但他肯定不會在面上表現(xiàn)出來,只是無所謂地講:“你用這個理由想哄我走?你要跟城無聲說什么?”
“你又戳穿我。”季留云笑著說。
顧千斜他一眼,“你也太明顯了。”
“明顯嗎?”季留云故作苦惱,“拜托顧千大人給我這個小妖怪一點面子吧?”
他這句話說得特別刻意,把無往巷那群妖怪的腔調(diào)學了個十成十。
這也是季留云找回記憶之后的手段之一,天天頂著這張顧千喜歡的臉為非作歹。
“你怎么什么都學。”顧千笑了起來。
于是季留云就更來勁了,眉眼彎彎,笑意盈盈,“顧千大人!”
這倆就這么旁若無人地黏糊起來。
張助瞧得兩眼冒光。
城無聲在旁邊揉著眉毛一忍再忍,臉都要搓爛了。
顧千終于站起來說:“我就去看看,你聊完趕緊出來。”
“遵旨!”季留云笑瞇瞇地把顧千送出門去。
等這段插曲結(jié)束,城無聲才開口,“你們倆沒法廝守,你也能接受?”
季留云關(guān)上門,回沙發(fā)邊拎起自己的小白包,“顧千今早起來又咳血了。”
城無聲聞言猛地抬起臉,“你都知道他嚴重,也不勸嗎?”
“顧千比我們都知道他的身體有多嚴重。”季留云把小白包挎到身上。
“你就不能拿你們的感情去勸一勸他嗎?爺爺奶奶他們……”城無聲說得有些急切,末了也沒能講完,化為嘆息。
“顧千沒有用我們的感情勸我放下執(zhí)念,不要再去做追殺阿史那玄這么危險的事情。”季留云調(diào)整著小白包的帶子,聲音很平靜,“同樣的,我也不會用我們的感情去要求他放下什么,城無聲,我覺得我們都該尊重顧千的選擇,這樣才是愛他。”
他頓了頓,繼續(xù)說:“我會盡快找阿史那玄解決我的事情,顧千這邊,真到那天,我會給大家一個都滿意的做法。”
季留云準備要離開了,臨行前,他鄭重且堅定地面向城無聲講了句話,一如對陳巳說的那樣。
“你可以相信我。”
*
顧千吃得有點撐,路上都還好好的,到了巷口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回到領(lǐng)地有了安全感,居然也同意季留云把自己背回家。
一路的小妖怪見他們?nèi)绱颂鹈郏恼詹煌!?br />
院門口,季濟弘正在試圖勸一個因為他在巷子里亂飛而創(chuàng)倒的小妖怪。
其言辭何其懇切,懇切地毫不講理。
“你別生老子的氣了,實在不行,咱倆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你給老子磕一個!”
顧千、季留云:“……”
顧千安慰了好半天那個小妖怪,折回院子里找到死鬼。
他靠在按摩椅里說:“有句話我都問累了。”
這個問題季留云也答過很多回了,他給這人壓實毯子,無奈道,“真不是我教的。”
“那你倆,之前沒找到阿史那玄的時候,都在干嘛呀?”顧千問。
“就呆著。”季留云如實道,“他偶爾很吵,吵得我不想和他說話,所以我坐著,要么變成樹回土里,他會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顧千批評道:“真不負責。”
“是,現(xiàn)在想想,當時我的確忽略了他很多。”季留云坦然道,“后來再有心想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他倆正聊著呢,季濟弘在后面炸毛,難以置信地吼:“他娘的!你們是忘了家里還有張嘴嗎?什么叫你們吃飽了!老子呢?你們就不管老子了嗎?”
季留云故意用那種無辜的語氣問:“顧千大人,現(xiàn)在怎么辦?”
“他娘的!季留云你這個吃里扒外的狗東西!”小鳥氣得頭發(fā)都豎了起來。
“吃肘子吧?”顧千忍俊不禁,“吃嗎?”
他想起傻狗當時第一次吃肘子時,嘗到如此人間美味,幸福得渾身冒金燦燦的靈力泡泡。
小鳥還氣著。
于是顧千當場挪用那個語氣,問:“小鳥大人,吃肘子好不好?”
季濟弘就沒那么氣了,“這可是你求老子的!”
“是。”顧千笑著搖頭,“是老子在求你。”
肘子來了。
當時的季留云只是吃得像個小太陽,而小鳥更夸張,吃得靈力失控,像個狂野的仙女棒滿院亂炸。
于是,“嘭”地一聲,同樣的墻,又塌了。
隔天,小鳥頗有擔當?shù)鬲氉云鰤Γ芙^顧千找砌墻師傅,也拒絕其他小妖怪的幫助。
他自己忙著亂七八糟,顧千就樂呵呵地在后頭捧著保溫杯瞧。
這小鳥也聽勸,陳巳給他推薦的發(fā)筋發(fā)帶用上之后,發(fā)型沒那么狂野了。
顧千瞧著瞧著,突然笑出聲來。
“你他娘在嘲笑我!”小鳥很篤定。
“沒笑你,我就想起來點事。”顧千目光掃過這個院子,“之前,季留云撿到一個小孩,就是呂粟,咱們一起過吃火鍋的。他倆在這玩,把墻炸塌了,現(xiàn)在你又把墻炸塌了。”
“就好像,誰要加入這個家,就得把這墻弄倒一次。”
小鳥聽完,把手里的磚一砸,“你別他娘妄想!我……老子沒同意加入呢。”
砸磚的聲音太大,季留云從廚房里探出半個身子,什么都沒說,就盯著小鳥。
季濟弘感受到這道注視,不情不愿地把磚又撿了起來。
季留云收回身子繼續(xù)煮湯。
“行啊,小鳥。”顧千笑了笑,“那咱們從好朋友做起?”
于是季濟弘又蹲下去,故作不屑地說:“那勉強可以,老子知道什么是好朋友,所以才要弄塌你這座墻的。”
“哦?”顧千問,“敢問濟弘大人有何高見?”
季濟弘被這一聲叫得有些驕傲,小鳥思想家再度開口。
“好朋友,就是累著自己也要給你添麻煩的人。”
“噗。”
“你他娘又笑老子!”小鳥再次砸磚。
季留云在廚房沉沉喊一聲:“季濟弘。”
小鳥再次罵罵咧咧撿磚。
*
顧千第一次吃藥,身邊只有個傻狗手忙腳亂。
顧千第二回吃藥,季留云已經(jīng)能妥當?shù)匕阉疹櫟煤芎昧恕?br />
顧千第三回吃藥,整條巷子并著城家都很重視。
大家齊齊忙碌起來,無往巷彌漫著一種默契的緊張感。
妖怪們甚至自發(fā)地組織起來,分成幾隊,全天不間斷地在無往巷周圍巡邏。
李叔更是早幾天就準備好了藥材補品送過來。
廚房里,那些藥材擺在案板上,鍋爐煮著滾燙熱氣。
臨近年關(guān),堂里終究還是冷,季留云沒讓顧千睡在下面的美人榻上,他陪著人呆在臥室,要是下樓看一眼煲的湯,就讓季濟弘守在顧千旁邊。
顧千都燒糊涂了,眼皮迷迷糊糊地扯開一條縫,見床邊坐著個人影。
他啞著嗓子說:“我剛是不是聽見小鳥又生氣了?季留云,你給他買個肘子。”
季濟弘正要張口罵人,卻驀地頓住了。
記憶沒由來地涌上來,很多年前,主人也是用這種口吻,輕輕地刮著他的喙。
“你這小破鳥,哪來那么大的脾氣?”
季濟弘感覺自己腦袋上每根毛都站起來了一回。
怎么回事?
他警惕起來。
面前這個人,單薄得像是一片鳥毛,還病懨懨的,和英武的主人壓根就不一樣!
季濟弘甩開凳子站起來,幾乎是落荒而逃般沖下樓,撞進廚房。
“怎么了?”季留云問他。
“你這么愛他,愛這個人。”季濟弘抓住季留云,迫切地問,“你是不是也覺得他像主人?季留云,他是主人嗎?”
季留云望著季濟弘眼底那些驚慌和期待,有心想寬慰。
但無望的話總歸是沒用的。
他坦誠說:“不是,你知道他不是。”
“怎么會呢?”季濟弘問,“我覺得他是。”
季留云說:“你要是覺得顧千像將軍,那是他在愛你。”
“放屁!”季濟弘否認道,“老子才不像你們倆那樣。”
“愛不是只有一個樣子的,家人,朋友都可以愛。”
季濟弘聽愣了,但依舊沒明白,“老子不信,愛是什么?”
“愛是。”季留云想起這小鳥的思維,覺得這個問題有必要好好回答,于是籌措了一句最合適的話。
“愛是你想保護這個人的孤獨。”
季濟弘頭發(fā)又炸了一回,跟季留云一起端著湯上去看顧千。
趁季留云給顧千擦汗的時候,小鳥不情不愿且做賊心虛地伸出爪子,毫無作用地壓了壓被子的邊角。
顧千不曉得中間這段插曲,稍微清醒點時,靠在季留云懷里喝湯。
季濟弘忽而干巴巴地問出口:“馬上過年了,你想要什么?老子給你找。”
顧千怔了怔,轉(zhuǎn)頭問季留云,“我出現(xiàn)幻聽了?”
季濟弘氣得蹦跳,“他娘的!老子吃飽了撐的才問你!”
顧千也是人在病里,說話都沒怎么過腦子。
“過年啊,該團圓了,要是爺爺在就好了。”
“那好辦!”季濟弘來勁了,“老子這就下樓吧你爺爺?shù)闹腹悄蒙蟻砼隳闼X!”
“不……不必了。”
……
好歹是熬到了第三晚。
顧千身子活泛了些,也能靠在窗邊呼吸新鮮空氣。
夜色里,樓下有個小妖怪從巷子那頭跑過來敲門。
見應(yīng)門的是季濟弘這個暴躁鳥妖還縮了縮腦袋。
“怎么了?”顧千在樓上問。
“顧千大人!你好些了嗎?”小妖怪崇拜地仰頭望過來。
“好點了,多謝關(guān)心。”顧千又問,“是有什么事嗎?”
那小妖說他們巡查隊發(fā)現(xiàn)這兩天老有個奇怪的人在巷子周圍晃悠。
“什么樣的人?”
“看不太清,應(yīng)該是個老者,氣息很奇怪。”
這邊還在匯報著,巷子那頭已經(jīng)吵了起來。
“闖進來了。”季留云說話間已經(jīng)躍上了墻,回頭講,“濟弘,看好顧千。”
顧千隨手撿了件外衣下到院子里,小鳥死活不準他出門去。
沒多會,似乎是季留云和那人交手了,還伴隨著很多小妖怪的聲音。
就聽各家屋檐上的老瓦被踩的亂響,那人似乎是被逼得往巷子里來了。
顧千瞇起眼瞧,寒風中,那人急速閃避各式靈光,動作間露出一道墨藍色的光芒。
顧千心跳漏了一拍。
季留云追得很緊,眼看著那人奔向顧千這邊,什么從容溫和都顧不上了,大喊了聲:“濟弘!”
季濟弘反應(yīng)也很快,仰頭之間,墨發(fā)鋪長,停在肩下擴成翅膀一雙。
一樹一鳥配合得天衣無縫。
季留云掠身堵住那人去路,季濟弘就甩出羽刃釘?shù)降厣希脦状味茧U險地擦著那人后腳跟。
對方被逼得不斷騰挪,可始終沒有被真正傷到,可見身法極高。
季濟弘在半空中角度刁鉆地拐了個身,光羽鋪張之間,有一片打掉了那人的帽子,露出花白頭發(fā)。
可奇怪的是,那人始終沒有傷人。
季留云和季濟弘一高一低,靈力交織,其余小妖怪們輔佐在旁,張開各式結(jié)界。
包圍圈被收緊的同時,還有幾個小妖怪繞到顧千后頭,紛紛勸他讓開些。
可顧千絲毫沒挪動,就死死地盯著那個人,盯著他的白發(fā),盯著他的身法。
那人最后被打落在無往巷014號里,隔著顧千就十來步距離。
季濟弘急得大罵:“你給老子回屋里去!”
周圍小妖怪們勸得更急了,顧千始終在看那個人。
難以置信。
同時,那人靠著院墻抬眼,正對上顧千震驚的目光。
片刻后,他緩緩閉上眼,似是做了什么決定,隨即平地起風!
墨藍光芒自他指尖溢出,鴉影憑空出現(xiàn),黑羽環(huán)繞之間,墨藍濃霧瞬間籠罩整個院落。
霧中鴉鳴此起彼伏,令追者難辨方向,妖鬼身處其中,感知能力都會受到干擾。
妖怪們在霧中亂轉(zhuǎn),連季濟弘都一時找不準方向。
季留云已經(jīng)躍身下來伸手要抓那人。
那人放出法訣后不再耽擱,立時要跑。
“鴉九訣……”顧千喊,“爺爺?”
那人一頓,但還是要離開。
“你等等!”顧千急了,不顧一切要調(diào)動靈力去追。
“顧千!”季留云急切地喊,“你別用靈力!你藥效還沒過!”
此時調(diào)動靈力,渾身血脈無不燙疼,可顧千周身已經(jīng)泛起幽光,他管不了那許多了。
也是這么一剎那。
那人驟然停下,“我不跑了,你別用靈力。”
是電子變音器的聲音,是老橋的聲音,是……
“你是誰?”顧千沒管勸阻,依舊操縱著靈力,眼睛連眨也不敢眨,就盯著他。
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他先是摘下口罩,又取下喉間那枚靈力換音器,并著往前一步。
蒼老的面容逐漸顯現(xiàn)在月光中。
歲月在這個老者臉上割出許多皺紋,他的嘴微微下垂,一張臉雖然蒼老,依舊英氣難掩。
一道疤從左眼角斜著延伸到耳根。
顧千眨了眨眼,依舊不敢相信,所以連聲音都有些顫。
“爺……爺爺?”
*
先前那場圍追堵截有多熱鬧。
現(xiàn)在堂里就有多么死寂。
一老一小面對面瞪著,場面不太像是要相認,更像仇人相見。
這場相遇太突然,祖孫二人誰都拉不下臉。
最后老頭對峙不下去了,“是!我就是老橋!我也沒,我,你要罵要問就趕緊!”
“顧學。”顧千攥緊拳頭,嗓子干得發(fā)疼,“你,你做老橋,你還活著你為什么不聯(lián)系我!你知道我……你。”
老頭被孫子指名道姓也沒責罵,賭氣似地抿著嘴,最后吼起來:“是,我就是你爺爺!你要罵趕緊罵!”
顧千簡直都不知道該怎么講話了,“你!你就心安理得用老橋身份掙我的錢?!你,你有沒有良心啊!”
“我掙你錢?”顧學眼睛都瞪圓了,“老頭我給你湊消息不用錢?給你做藥不用錢?我是母雞嗎,你要蛋我就能下?!”
“你不要我了你還管我干什么!”顧千聲音發(fā)澀,“你還掙我錢!”
“錢錢錢!”顧學眼圈發(fā)紅,喊道,“你就知道錢!我哪知道你還愿不愿意認我!”
“你問了嗎!你怎么這么自私?”顧千氣得發(fā)抖。
“對,老頭我自私!我不關(guān)心你!”
“你不關(guān)心我……”顧千嗓子都喊啞了,“你不關(guān)心我你走啊!你杵在這哭給誰看!我也不是很在乎你,你走哇!”
顧學抬頭抹了把淚,“我沒哭!剛才沙子進眼睛了。你不在乎我,你跪著干嘛?!”
“我沒跪你!”顧千咬牙道,“吃你那破藥吃的!腿軟!”
這爺孫倆給季濟弘看樂了,“嘿,這倆人。”
季留云抬手給了小鳥后腦勺一巴掌。
兩人吼得氣喘,忽而顧千注意到顧學十指健全,“你不是指頭斷了嗎?”
老頭一噎,“放屁!你說點好聽的不會?”
“我那晚回去!”顧千也來了脾氣,“你衣服沾著血,旁邊不就是一截骨頭嗎!”
“那是……”顧學皺著臉回憶,“那是我打累了,啃的鹵豬尾巴。”
“鹵豬……”顧千也皺起臉,“豬尾巴?!”
“你聞不出來嗎?!”
“我聞得出來個屁!我回去的時候都十天半個月了!那骨頭還能有什么味道!”
“你蠢嗎!豬和人的骨頭分不清?!”
“你才蠢!誰正兒八經(jīng)打架啃豬尾巴!”
那截骨頭長得就像指骨,斷口處還沾著血,要死不死落在這老頭衣袍旁邊,誰能想到這是豬尾巴!
一瞬之間,顧千腦子里涌上很多東西。
比如,林木聽見顧千介紹說那是爺爺?shù)墓穷^時,醫(yī)生欲言又止地說:“那你家這情況挺復(fù)雜。”
城長歌說這截骨頭看起來不像尋常指骨。
季濟弘說這骨頭聞起來很香。
顧千把這骨頭戴了十五年!中途還多次嘗試尋骨訣,發(fā)現(xiàn)這骨頭的魂魄已經(jīng)兩道輪回了。
他伸出手,每說一個詞就壓下一根指頭,“不是!那我這么多年的祭拜、眼淚、香火、孝順……
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zhuǎn),說出口依舊覺得很不可思議。
顧千想著想著都氣笑了。
“全給了一只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