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千被帶到了觀世總部的最高層。
圓形議事廳懸浮在規則海上,同先前的虛無廊橋一樣,四周沒有實體墻壁,只看得見不斷流動的數據帷幕。
他走進去,數據帷幕在他身后合上。
正中央是一張圓形會議桌,零號節點坐在主位,在他身后,三名一級節點沉默地站著。
會議桌的邊緣,二級節點和三級節點分坐兩邊,他們穿著統一的規則鎧,區別只在肩章和面具的紋路上。
整個空間充斥著濃郁的宗|教氣氛。
顧千走進來站定后,所有節點齊齊轉頭看向他,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掃過全身,那些冰冷的目光恍若手術刀一樣,在剖析這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命。
有趣的是,警報紅光依然在閃爍,即便這里是觀世的決策中樞,可那抹血紅依舊近乎執拗地透過層層數據帷幕打了進來。
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顧千都需要再三斟酌。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任何錯漏都是致命的。
顧千沒有開門見山,他和觀世兜圈子繞話,時不時地把話題引到季留云身上,每回提起這個名字,議事廳里的氣氛都會變得很微妙。
尤其是那些負責監控規則海的三級節點,時不時就要起身到零號節點耳邊匯報最新情況。
半小時,警報聲不僅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急促,擊碎觀世的從容假面。
看來,這群傻逼目前拿季留云沒有辦法,于是顧千整理好了思路。
“很高興能在這樣的警報聲里,為大家說明一下現在的情況。”
顧千得笑容換來議事廳死寂一片。
“是這樣,阿史那玄陰溝翻船被你們挾制住了,他算是敗給了規則,我呢,我也不行,我打不過你們。”他大大方方地承認,“我也敗給了規則。”
“至于季留云,非人者,你們或許了解過,他不會輸給規則,他只會……”顧千把自己給說笑了,“他只會瘋。”
“這就是你的籌碼?”零號節點說,“你認為,你的生命可以操縱季留云,也可以威脅觀世?”
“我有必要提醒你,觀世可以操縱你的意識。”
顧千笑容不變,他當然知道這一點,但觀世現在還放著他在這里講話,就說明他們有必要輸入新的信息。
“我沒這種自信,我和你們不一樣。”顧千如是講,“如果只是我,估計你們也瞧不上,我連這個議事廳的門都進不來。”
顧千的目光掃過在座所有節點,“但現在,阿史那玄握著你們的規則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但大概是你們硬搶不來的,不然你們哪里能聽我在這罵人?”
“同時,季留云手里握著阿史那玄想要的念想,而我——”
警報聲陡然尖銳起來,像是季留云在努力表現自己的存在感。
顧千滿意地聽著聲音,笑道:“而我,是剛好可以把這個死局打破的人。”
有個二級節點聽不下去了,怒而開麥:“狂妄!”
“不。”在零號節點后面的一級節點開口,“阿史那玄確實說過,如果沒有拿回念想,他會毀了規則源。”
零號節點抬頭望向顧千,“你要談什么條件?”
顧千在狂亂的警報聲里平靜地說:“我想和你們講點道理。”
“其實,我沒有什么大志向,也不想和你們談什么人性,我不是你們的敵人,我就想和你們商量個時間。”
他朝前走了幾步,望著四周流動的數據帷幕說:“一百年,我請求你們把計劃推遲一百年。”
“一百年?”零號節點微微前傾,“如果我沒記錯,你活不久了,我們憑什么要聽一個將死之人的威脅?”
“不是讓你們聽我的。”顧千說,“也算為了你們考慮,畢竟,你們現在也沒辦法大規模推進不是嗎?即便所有的規則網包裹全球,因為你們沒拿到規則源。而這樣覆蓋全世界的計劃,必須一擊即中不是嗎?”
“那你呢?”一級節點問,“就算我們同意,你又能活多久?誰來保證季留云一定會幫助我們拿到規則源?”
“我只剩下半年可活了。”顧千坦然回答,“但你們想想,要是我死了,沒聽見我的遺言,季留云一定會發瘋。”
“我是行陰人,到時候我咽氣下陰間去,可回不來了,無法控制季留云會做什么,更無法預知阿史那玄要干什么。”
“這就不是推遲一百年的問題了。”
零號節點沉默片刻,“你在威脅我們。”
“不。”顧千熟練運用觀世的話術,“我在闡明事實,你們不是最講究因果規則嗎?”
“我在這里呆了幾個月,你們的規則網絡確實滲透到了全世界,可每次都會遭到反噬不是嗎?就像手術,移植,人體也會排斥陌生的器官一樣,與其強行推進,最后把一切搞砸。”
顧千頓了頓,緩緩說:“為什么不能徐徐圖之呢?一百年,足夠你們逐步滲透,讓這個世界慢慢接受。到時候,阻力自然就小了。”
零號節點沒有說話,而是轉頭看向身后的一級節點,那名節點微微點頭,取出一份數據投影。
通過他展現的數據,可以看出規則網絡如今的滲透情況。
確實如顧千所說,每次強行推進都會引發劇烈的反彈,就連觀世最引以為傲的規則鎧,也有很多人承受不了而暴斃。
“觀世要如何信任你?”零號節點看完數據,問顧千。
“不用相信我。”顧千聳了聳肩,“相信你們自己的數據,再說……”
他繞指點了一圈議事廳里的紅光,“季留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們以為把他數據化就能控制他,結果呢?這就是強行推進的下場。”
零號節點說:“季留云是體質特殊的例外。”
顧千并不否認這一點,“相信我,全世界不會只有季留云這一個例外。”
言外之意,總會存在比季留云更有能力破壞觀世的人、鬼、妖。
他站在議事廳中間,獨自面對觀世這一圈高高在上的節點。
顧千不認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那個人。
一百年,是推算之后對于觀世尚且能夠接受的時間。
一百年,并不是英雄的壯舉,只是顧千作為普通人,給世界的善意。
這個時間一講出口,議事廳里又是一陣騷動。
各層節點們直抒胸臆,唇槍舌劍。
又是半個小時,耳邊的警報聲越來越急促。
終于,零號節點示意大家安靜。
“如果要達成這個合作,我們需要你立下三個保證。”
顧千知道,這是觀世最后的倔強,他彎彎眼,“請放。”
“第一,季留云必須停止破壞規則網。第二,阿史那玄那邊,你得想辦法周旋。第三,你生命最后的幾個月內,要配合觀世優化滲透計劃。”
顧千笑容更盛。
說實話,這三條計劃顧千哪一條都保證不了。
但他面不改色地說:“我只能保證季留云現在可以停下攻擊你們的規則海。”
“至于阿史那玄,我都沒見過他,我拿什么去跟他周旋。”
零號節點問:“你在跟觀世談條件,卻不愿意做出任何讓步?”
“讓步?”顧千指了指依舊在閃爍的警報,“我不是在談條件,是我在請求你們讓步。”
小狐貍笑瞇瞇地說:“不是很明顯嘛?拜托,我連你們規則海里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
顧千注意到零號節點的表情變得不太美妙。
所以他干脆背起手說:“要是談不成,干脆你們把我也扔進規則海吧。”
零號節點陷入權衡。
一邊是顧千的敷衍,一邊是已經失控的規則網絡。
“你在玩文字游戲。”一級節點突然開口。
“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吧。”顧千說,“不確定但是可以好好規劃的未來,或者是面臨崩潰不死不休的現在。”
他攤開手,“我早就亮出過底牌了,大不了,我帶著季留云一起死。”
顧千無法精準的判斷所謂的規則源究竟占據多少分量,他只能把零散的元素攥在一起,打成死結,拴在季留云身上。
幾位節點再次陷入沉默。
顧千不急不緩地說:“科技百年間都能爆炸,你們要有點自信,說不準哪天,你們也爆炸了,能找到繞過季留云的辦法,取到阿史那玄手里的規則源。”
同時,季留云的暴走還在持續,一分一秒,時間像是一只瞧不見的手,掐住每一個節點的神經,逼他們聆聽規則海里的震蕩。
“季留云雖然還在破壞規則海。”零號節點突然說,“但他的意識乃至魂魄也在一點點消散。”
他故意頓了幾秒,意味深長地望向顧千,“你不擔心嗎?”
顧千當然擔心,但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依舊在議事廳里閑庭信步地逛。
只是在轉身時,袖里的手指狠狠地掐進手心里。
他不能表現出來一絲被動。
在這場博弈中,任何一絲破綻都可能導致前功盡棄。
顧千垂著眼計算時間,估摸著差不多了,甩出最后一句話。
“而且,我也好奇為什么季留云可以那么快就掌握你們的規則海,諸位,季留云可是才接觸現代社會沒幾年,網絡都沒玩明白,結果被你們丟進規則海里沒幾個月就翻天了。”
“不過,也正常。季留云腦子好使,要讓他再耽誤一會,說不定就要比你們更了解規則的本質了。”
顧千砸著嘴搖頭,“我都替你們害怕。”
他一步步引導零號節點達成協議,但他不知道季留云還能待多久,心里那把火快要把理智燒穿了。
“一百年,季留云不干涉。”零號問,“你用什么來保證?”
顧千二話不說割破手指,引行陰人之力達成陰間契約,立下血誓。
“百年間,如果季留云攻入觀世,我顧千,再無后世,身死之日,消散之時。”
行陰人,他們的血誓不止是一個承諾,而是直接刻入陰司生死簿的契約。
這種誓言一旦立下,會被六道輪回見證,成為不可更改的命數,再也無法拔除。
鮮血在半空中凝成契約,比任何規矩都來得荒涼決絕。
零號節點一時之間沒料到顧千會用這樣的方式做出保證。
他盯著面前這個半妖,說不出他和季留云誰更瘋一些。
“可是,不夠。”零號節點說,“百年計劃,你一條命,不夠。”
顧千沒再開口,舒緩且平淡地笑著望回去,他明白,這個是談判的最后關鍵了,對方會給出一個條件,自己的接受與否很大程度決定這場談判的走向。
而且,觀世一定不會說出什么無關痛癢的話。
果然。
“百年之約,有任何變故,觀世會第一時間,找到你身邊的所有人,并把他們投入數據海。”
“顧千,你的摯友,親人,愛人。你應該分得清楚,不如就好好和他們過這幾個月,百年之后你們都死了,誰都不會痛苦,你說呢?”
“誓約一旦被迫,這些人會被觀世列位一級攻擊單位。”
顧千明白自己退無可退。
“成交。”
最終,他給出這個回答。
零號節點擺了擺手。
規則海平靜下來,一級節點遞過來那個金屬小球,隨著零號節點在金屬小球上一抹。
金發在數據海中飄揚,逐漸清晰。
顧千瞧得眼熱,但很快就逼著自己控制住。
“那么。”他活像個沒事人一樣,沖著滿屋子的節點們擺擺手,“合作愉快?”
顧千勾著嘴,彎著眼,一派輕松自然。
他大大方方地跨步到季留云身邊,不論對方問他什么都不做回答,勾住對方脖子,就像無數次一樣隨意。
“走啦,回家吃飯。”
顧千說這句話時,聲音里已經帶著長跑沖刺之后的疲憊,但他把無力感偽裝成了撒嬌。
這句再平常不過的話,是支撐他到最后的稻草。
這套動作行云流水自然無比,以至于誰都沒注意顧千把微微發抖的手指縮進了袖子里。
直到走出觀世大門,所有輕松土崩瓦解。
他的笑容就像一間精心搭建的紙牌屋,轟然倒塌。
顧千的身體誠實地表達出這場談判帶來的巨大壓力。
他毫無預兆地軟倒在季留云懷里。
*
顧千覺得自己惡心透頂。
他想,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比他更自私的人了,他是整個世界的罪人。
顧千帶著季留云回到無往巷,已過去了三天。
整整三天,他把自己鎖在臥室里,希望能通過這樣的方式把自己和世界隔絕開來。
他在觀世親眼見證過所謂的“絕對力量”,在他們的規則里,連時間流動都可以被重新計算。
顧千害怕,他是真的很害怕。觀世滲透進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生命在他們眼中都只是一串冰涼的數字,他們可以通過攝像頭讀取人的情緒,能借助廣場上的噴泉分析路人談話,甚至能用電線桿收集行人的行為模式。
即便他們現在受制于阿史那玄,之后呢?
顧千想不到誰能和觀世對抗,他甚至在這三天里聯系過小古,這次小古回得很快。
【g】:界融里說你們陰間出了個‘不能說’他和觀世有關嗎?觀世要顛覆世界,你們鬼神會管嗎?
【小古】:不能說,不知道。
這個陰間鬼安依次回答完兩個問題,就再也沒有回復過消息。
顧千盯著那條回復,沒能明白什么叫做“不知道”。
中途,顧學來敲門,顧千只是簡短地說了句“你出去住”。
陳巳和城無聲每天都來,可顧千從沒見他們,他不是不想,他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告訴他們,面對觀世,他只能像個可憐蟲一樣乞求時間,最后押上性命才能把季留云換出來。
這樣的對手,怎么打?
顧千再次檢查小古有沒有發來消息,可稍想閉上眼休息,腦海里全是觀世的數據帷幕。
季留云始終沉默地陪在他身邊,察覺到這個人又開始無意識地顫抖,他輕輕把自己手背覆蓋上去。
掌心的溫度讓顧千猛地一震,他想抽回手,又被季留云緊緊握住。
他們就這樣靜靜呆著,一個不愿說,一個沒再問。
每一次顧千醒來,季留云都陪在他身邊。他睡得不踏實,沒多久就會驚醒,手心的溫度成了唯一的浮木,讓他有個依靠,不至于在自責和絕望中徹底崩潰。
顧千已經三天沒有喝水吃東西了,全靠靈力維持著,本就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像是薄紗一層,眼窩始終泛著不正常的紅。
季留云知道顧千能把自己從觀世帶出來,一定做了些什么,那并不會是一件輕松的事。
他太了解顧千,這個人從來不會輕易服軟。
可這個人現在于崩潰邊緣搖搖欲墜,季留云實在想問究竟發生了什么,可又怕自己的追問把顧千推得更遠。
顧千在用一種近乎自虐的方式自我懲罰,這太明顯。
可季留云無法阻止。
第三天晚上,他終于問出了那句話:“他們欺負你了嗎?”
顧千靠坐在床邊,低下頭,他不敢看季留云的眼睛。
良久,他說:“季留云,我真是糟糕透了。”
顧千手指在被子上攥得發白,季留云試圖讓他松懈力氣,可顧千認定自己不配被這樣溫柔的對待。
像之前季留云夢見下雨時,顧千問過的那樣。
“顧千,你要和我說說嗎?”
也像之前季留云聽見之后那樣,顧千搖頭。
他說不出口。
這三天里,顧千無數次想過,季留云是可能成功的,在意識和魂魄消散之前,他或許真的能摧毀觀世的規則海。
他用自己的私心替全世界做了選擇,用一百年時間換季留云回來,甚至押上了自己命,也押上了身邊所有人。
顧千覺得自己從腳底惡心到了頭頂,他不僅僅是個懦夫,甚至稱不上是個人。
他現在幾乎都分不清這么自私的自己,和觀世者有什么區別。
萬一,萬一季留云用性命摧毀數據海,是唯一的機會呢?
之后觀世沒可能再毫無防備的讓季留云進去規則海了。
可顧千親手掐滅了這個希望,不為了世界存亡,不為了正義。
僅僅只是因為他舍不得失去季留云。
最可怕的是,顧千永遠沒機會知道,當時要是換一個選擇會怎么樣。
以及,就算再來一次,他一定會把世界放在身后,先選擇季留云。
這要怎么說?
告訴季留云自己背叛了所有人,自己背叛了全世界,自己甚至懦弱到開始求神,開始祈求能不能突然出現一個拯救世界的英雄。
甚至連這樣的祈禱里,顧千都希望那個英雄不要是自己所愛的人。
如此既想得救,又不想付出的念頭,讓顧千無比鄙視自己。
顧千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個快要死掉的人,在面對世界和摯愛時,會簡單且自私地選擇后者的普通人。
這話要怎么開口?
難道要告訴季留云,你手里拉著一個背叛全世界的罪人?
顧千不后悔這個選擇,但也無法原諒自己。
……
由城長歌發起組織,靖天集團四處牽頭,并著將城所有勢力和其他城市支援的行陰人在集結,準備先手攻擊觀世。
當天,一組行陰人連同紀事員來到無往巷,他們說明了來意,需要了解更多關于觀世內部的情況。
季留云很詳細地描述了規則海的構造,他講得很認真,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那三個月被困在規則海的日子。
這也是顧千從觀世離開后,頭一回對外溝通細節,知無不言。
他所見到并記錄下來的觀世總部構造,各級別的節點各司什么職權,規則網絡的覆蓋方式,甚至包括他們如何用阿史那玄來威脅季留云。
顧千的聲音很平靜,卻透著一股決絕。
“他們的規則網絡監控世界的方式超越現有的科技模式,能即時看見所有動向,所以若要反擊,越早發動進攻越好。”
顧千對紀事員說,“我申請首攻資格,其它的……沒有了。”
等這隊人離開之后,季留云攔住又想縮回臥室里的人。
“顧千,你讓我好擔心你。”季留云溫聲說,“你可以告訴我一些讓我安心的話嗎?什么都行。”
“我沒有話要跟你講。”顧千抽出手。
季留云再次抓緊他,“顧千,讓我知道,我需要知道。”
他永遠這樣溫柔,永遠善良且妥帖地照顧人。
曾幾何時,顧千十分貪戀這樣的溫柔,可是現在……
“季留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個什么東西。”
他用力地把手從季留云掌心拔出來,并著往后退了幾步。
“怎么突然這么說?”季留云找回記憶之后,頭一回露出這樣局促的表情。
顧千扯著嘴笑了一下,他想,自己現在一定笑得很難看。但是沒所謂了,人都要死了。
“我告訴你我是什么,我和觀世者做了交易,我向他們低頭,請求他們延遲一百年,因為我自私,我害怕,我……”顧千哽住了。
他狠了很心,把自己的傷疤撕開來,“我沒有骨氣,我也沒有尊嚴,我就差沒有跪著求他們了。”
“你以為我是什么好東西?季留云,我是個人渣,我是個垃圾。”顧千的眼淚砸下來,像易碎的瓷,在他腳邊濺開凄厲。
“我把,我把所有人推向了死路,我把全世界都出賣了!觀世至少還能裝模做樣的說是為了狗屁未來,我他媽,我連借口都沒有,我就只是一個自私的蠢貨!”
“顧千……”季留云心痛地喊他,想要把人抱住。
“走開!”顧千大喊著推開了季留云。
“是因為我嗎?”季留云輕聲問,“顧千,是因為我嗎?”
顧千咬住嘴,不去看季留云,“你從一開始就信錯人了,你眼光真的好差,你看不出我是一個爛人。”
“別說了,求你了。”季留云紅著眼,他想去牽住這個人,但終究只敢小心地扯住一截衣袖。
“求?你……”顧千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幾乎喘不上氣,可眼淚還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他狼狽地抹了把臉,卻發現怎么都擦不干凈。
顧千像是支撐不住身體了一樣,一邊笑著一邊把自己往身后的墻上推。
“還有更難聽的話。”他帶著眼淚,用力地笑著,笑道脖子上繃出了筋。
季留云幾步上前,沒有說話,只是想給顧千擦眼淚。
這個動作太溫柔了,溫柔得顧千想要尖叫,他掙扎起來,甩開這個關心。
“我告訴你季留云,我對你根本就不是愛!無所謂了,反正馬上開打,馬上就死,我,顧千。”他重重地戳了戳自己胸口,“我就是一個渣滓,你以為能溫暖我?沒有,我只想把你拽進深淵里,這就不是愛。”
“季留云,你對我來說就是個打發時間的玩意,你聽到了嗎?”
顧千死死地攥著拳,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
從前的傻狗總愛哭,受委屈了會哭著撲過來,像只沒長大的小狗。遇到特別傷心的時候,反而異常安靜,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可現在的季留云找回了記憶,他變得沉默,連撒嬌都帶著分寸。
他紅著眼聽完這句話,那目光像是要把顧千看穿,一直看到骨子里才罷休。
那雙眼里放了太多東西,心疼、不解、愛意、以及堅持。
所有的情緒都帶著一種來自非人者的執拗,又被他兩千多年的心性裹好。
隨便拎出一樣來看,都萬分燙心。
顧千不敢看季留云,每多看一眼,那股羞恥與痛苦就翻江倒海地涌上來。
可他還是咬著牙接下這次對視。
“你想要我講,我就告訴你,現在,你可以說話了。”
顧千已經貼緊了墻,這是他留出來的最后一段距離,他把這個審視自己的資格交給季留云。
說吧,他在心里想,說你覺得我自私,說你覺得我是個罪人。
可季留云什么都沒講,他轉身進了廚房,又很快折返出來。
他手里捏著一把糯米,動作很輕,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撒在顧千頭上。
像是一場無聲的雪。
可顧千清晰不已地聽見了季留云眼淚墜落的聲音,像是活生生從心口扯下來的,一顆一響,重有千鈞。
“顧千不會這么傷害我。”季留云篤定說,“我不管你是誰,你快從顧千身上離開。”
“你最好聽勸些,因為我很有耐心,我會一直等顧千變好。”
顧千渾身都僵住了。
他無地自容,他想逃,現在眼前的每一分溫柔都在提醒他:他是個罪人。
他又一次推開季留云,可再一次被拉住。
“你幫我問問顧千,他今天想戴小企鵝戒指嗎?還有,晚上喝薄荷湯好嗎?”
這句話在院子里格外清晰。
顧千聽得一抖,跌跌撞撞跑去門外抱鼓石旁,這是季留云無數次等人回家的地方。
企鵝戒指。
動物園里大家都在笑,孩子趴在玻璃上看得入迷,地上有粼粼水光。顧千一枚一枚地投硬幣,直到抓起那個廉價的塑料戒指。
那時的季留云還沒找回記憶,像只無憂無慮的小狗,有了定情信物,開心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那時的顧千很勇敢,他敢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做出承諾,他敢把真心交付給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可現在呢?
顧千低頭去看自己攤開的雙手。
這不是在醫院里收拾流氓,也不是為了一只鬼對付幾個老登,是要把世界抗住。
顧千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輪到他拯救世界。
要是扛不住呢?
這個念頭像一把刀,顧千攥緊了它,反復割著自己,直到挖到心里最深處。
他聽清了自己的聲音。
*
算是分手了吧。
分手了三個半小時。
顧千想去道歉。
他推開房間,季留云整個身子在床上縮成一團,只露出幾縷金發。
“你現在說什么我都不會聽,也不會同意。”季留云沒有轉過來。
“我……”顧千站在門口生硬地說,“我不會哄人,你起來,我們一起去打架。”
床上的死鬼一動不動,悶悶的聲音從被子里傳來。
“你如果不到我耳朵旁邊講話,我什么都聽不清。”
顧千信以為真,剛走過去就被季留云一個翻身按到床上。
吻落下,不容拒絕。
顧千其實想說自己做錯了,說得太過分,但這些詞還沒拼湊完整,就被季留云打包叼走了。
季留云賭氣似地咬著他,力道重得讓顧千覺得下唇要離家出走。
兩千多歲的老妖怪還會這么懲罰人。
“季留……”顧千試圖推開他,可這一推更是火上澆油,雙手當即被捉住。
所有話在縫隙里掙扎,又被毫不留情地捕獲。
季留云的眼睛紅得嚇人,他低聲說:“我不聽。”
顧千就不再掙扎,任由他發泄,仿佛這樣就能把之前傷人的那些話吞回去。
直到逐漸失控,顧千按住那只手,“打完仗,我們做三天三夜。”
季留云眨了眨眼,繼續吻他。
失控,瘋狂。
直到他們嘗到了彼此的血。
顧千這才知道季留云以前有多么收斂。
季留云的親吻和他的眼淚一樣有魔力。
顧千想,去他媽的血誓。
顧千意識到自己需要季留云,這一點讓他懦弱,但他確定自己一定要擁有季留云的愛,為了這個目的,他無所不能。
他從來都不是英雄,他依舊害怕。
但他不愿意辜負那個為生命而感動的自己。
顧千有氣無力地說:“我一定會殺了你。”
于是季留云又低頭親他,“我也愛你哦。”
*
觀世總部。
議事廳。
零號節點看著投影,“這么說,他們想反擊?”
“是的,全國的行陰人都來了。”一級節點站在他后面,平靜地匯報消息。
二級和散級節點開始交頭接耳。
零號節點突然笑了,他輕輕抬手示意諸位安靜。
“能挾制我們的,只有阿史那玄的規則源,這些行陰人,不足為懼。”
“零號節點,可是顧千也是行陰人,人類不可信。”
他們說得這樣利索當然,好似自己不是人類。
“我很懂顧千。”零號節點說,“他這樣的人敢拿自己的命做賭注,可他舍不得失去身邊的人,我們的協議——”
“轟!”
數據帷幕在爆炸中扭曲破碎,各路攻入信息傳進議事廳。
瞬時之間,觀世總部陷入混亂。
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喊殺聲中突進,二級節點們匆忙建起數據壁壘,散級節點們則是分散四周,牢牢掌控數據海!
零號節點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顧千!我們的協議算什么?”
顧千正到處找這禍害在那,聞聲立時鎖定了方位。
他從混亂的戰場上一躍而起,身下是瘋狂的數據字符和靈光。
“算我出爾反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