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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為你自己活吧

    可是裘刀他們怎么可能答應:“仙尊!”

    裘刀:“仙尊,師妹接任少宗主以來從沒有過嚴重失責,怎可因為仙盟到來就將師妹的少宗主之位撤下?!”

    祝衍淡淡瞥去,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都咬緊了牙關:“魁首墮魔,甚至肆虐屠村,整個修仙界都在傳言萬象門是邪修的進階之地,還不算有大錯?”

    裘刀:“師兄不是邪修!”

    祝衍:“是不是邪修,不是你們說了算,有人證,也有物證,若是仙盟不愿善罷罷休,從此之后宗門弟子在外都要受到人人喊打。”

    “若周渡今日還在這里,你們也可以向他問一問,讓整個宗門都因他蒙羞,這是他作為大弟子該做的嗎?這是他作為師兄應盡的責任嗎?”

    仙尊淡淡拂袖,聲音不曾聽見任何波動。

    他常年閉關,連宗門事務都只過問過這么一次,可就已經蓋棺定論。

    穆輕衣沉默地站在原地,等祝衍離去,她也披著大氅向外走去,裘刀和萬起他們心里萬般內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跟出去時卻聽到穆輕衣和身邊的侍從說:“下雪了。”

    萬象門是一直有雪的。

    裘刀心里本來就惦記著師兄當年求穆輕衣和自己一起入門,到底是穆輕衣命不久矣還是穆輕衣自己所愿,聞言心里狠狠一揪。

    萬象門本就地勢偏北,穆輕衣身體虛弱,即使要續命也不該到這么偏遠的宗門來,可是師兄卻和她一起入門,一待就是十數年。

    當年,真的是穆輕衣以救命之恩要挾師兄一定要帶自己入門嗎?

    還是師兄強求穆輕衣活下來呢?

    若父母親人都已離世,對于那個穆輕衣來說,說不準究竟是茍活好,還是不如一抔塵土散去好。

    她身邊的侍從叫云娟。

    她也是山下貧苦百姓送上來的仙童,原本沒有什么資質,可是穆輕衣自己就修為低微,云娟也不會修煉,就待在穆輕衣身邊做了個伴。

    按外門仆役的月例。

    只是裘刀從來不覺得她們主仆要好。

    此刻云娟卻說:“雪化的時候再冷不過,姑娘不如就休息兩天吧。”

    穆輕衣說:“我想下山看看。”

    其他人都愣住,穆輕衣卻伸出手握住了傘。

    在修士居多的萬象門,也只有這位少宗主撐著一把傘,在雪地里緩緩地走過,每次進來都帶來一陣霜寒,可是她身上的寒疾不是作假的。

    裘刀有時都懷疑這些年,她的身體早該養全,可是她依然怕寒,像是和寒燼一同分擔了藥人的苦楚一樣。

    “我也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想要回去祭拜一下父母。”

    裘刀終于回過神來:

    不錯,這的確是一個頂好的機會。

    既然仙尊不讓穆輕衣做這個少宗主,那么他們大可從十余年前那樁滅門案查起。

    只是穆輕衣入門這么多年都沒有提過,要讓她去回憶往事,裘刀總覺得不忍。

    瞧見雪落在路上,他本能捏了一個取暖法術,卻想到那一日,元清也是這樣做的。

    他似乎和穆輕衣也有多年相交之誼,但是知道寒燼被遺體被人取走之后,他就沒有再提搜查一事了。

    裘刀:“可是你并無修為,而且,宗門其他長老難道就還在閉關么?”

    他們其實應該都不想管了吧,穆輕衣沉默著想。

    當時她捏出祝衍馬甲的時候,所有長老看到這么一個年輕仙尊都是摸著胡子,直接就把擔子交給祝衍。然后自行去閉關了。

    她能在萬象門經營這么多年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擺爛的長老們。連教學長老們也都是一副不愿意參與世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樣子。

    這些年宗門的人都快被她的馬甲頂得差不多了,不是。

    穆輕衣說:“長老中師尊是唯一出關之人,加上師姐也還在閉關,或許此事真的容不得轉圜了。”

    一想到那個萬言榜,裘刀死死地掐著掌心,但是聲音還是竭力穩住:“既然如此,我與少宗主師妹同行。”

    穆輕衣卻看向萬起,自從他們大吵一架之后,兩撥人之間的氣氛很古怪,但萬起現在的咬牙擔憂不是裝的:

    “在少宗主峰根本沒有查到任何持蠱之人,若是在門內,還有長老在,可是出了山門之后。”

    穆輕衣現在已經猜到持蠱之人在自己峰,約莫也是天道留下的障眼法,反正就是什么臟水都把她身上潑了。

    剛好,她需要去蓮花村看看還有沒有洗白周渡馬甲的機會,順便試試修為晉升的方法,趁此機會離開是最好的。

    “要的就是他沒有后顧之憂。”穆輕衣說:“既然如此,明日我們就出發吧。”

    裘刀還沒有放下寒燼的事,他捏拳:“輕衣師妹。”

    穆輕衣知道他想說寒燼,其實想想,也覺得有點難以接受。

    就算天道應該是把寒燼變走或者是放到什么地方藏起來了,她也覺得自己馬甲臟了。

    但是這還能有什么辦法呢,是他們自己沒看好:“在凡間,凡人尸骨也是風化數年后就歸于塵土。”

    沒有修仙界這般將身軀看得如此重要。

    但裘刀還是感覺萬箭穿心。

    他接受不了母親遺骸出現在荒郊野外后,寒燼也落得如此下場,明明他和師兄一樣,也是為了全宗安危,可他們什么都沒有查到!

    不僅如此,還讓穆輕衣丟了少宗主之位。

    這明明就是穆輕衣之前一直不聲張真相,而想要避免的,可是失去少宗主之位之后,她一點震驚遺憾后悔都沒有。

    裘刀想起,他好像總是很少在穆輕衣臉上看到很多表情。

    她總是沉默,懨懨地,倦怠地坐在一邊,好像坐在一個擺脫不了的牢籠里。裘刀忽然心悸。

    穆輕衣說:“你說得沒錯,我該帶他回母親和姐姐墓前看看,讓她們知道。他也已經是修者。”

    裘刀死死地咬著牙,眼尾紅了。

    如果死后還要淪為他人的藥引,骸骨被蒸煮,算得上什么修者。

    可是他明白,對于寒燼和已經滅門的穆家,他們或許也沒有什么別的可做了,他只能目送著穆輕衣離開。

    在紛紛揚揚大雪中,他忽然看見風掠過她衣裙,然后一個“穆”字的玉佩忽然就這樣顯露出來。

    裘刀僵住,片刻之后反應過來,那應該不是寒燼的那個,而是穆輕衣自己的“穆”字玉佩。

    她從滅門后的穆家死里逃生,進入宗門,人人都說她心機深沉,挾恩圖報,要挾著當年的師兄,逼著祝衍仙尊一道收她為徒。

    可是她在修仙如此容易的萬象門沉浮這么多年,只有筑基期修為,她也仍然是穆家人。

    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是穆輕衣。

    穆輕衣的修為不足以讓她搭乘法器而不出現頭暈等負面狀態,所以他們并沒有采取緊趕慢趕的策略,而是緩步下山。

    但途中還是遇到那個母親大喊看見了周渡去蓮花村,還屠戮了整個村子的人的小姑娘。

    她穿著灰撲撲的,好似很驚慌,發現是那天的仙人,慌張下跪,卻只把一顆靈果塞到穆輕衣的手里。

    云娟本來還想阻攔,但穆輕衣看著那顆靈果,忽然想起什么,握在手中,抬頭看向她。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跪下不停地磕頭,被穆輕衣扶住了,也不肯抬起頭,只是不停地掉淚。

    明明裘刀他們才是男子,明明她那日也見過萬起和裘刀為周渡不平,但是她卻徑直奔向了穿得像個凡人的穆輕衣。

    傳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在她眼里,或許穆輕衣就是和那個修士哥哥最親近的人。

    哪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哪怕她只是有慧根但是根本沒有適合修仙的,被淬煉過的根骨。

    她哽咽:“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那個修士哥哥”

    她哭得那么傷心,連旁邊路過的修士都面露不忍,但至始至終,穆輕衣只是輕輕擦去她臉上的眼淚。

    裘刀再次覺得,做修士到底有什么好?

    師兄因為根骨奇佳被追殺連累周穆兩家滿門,寒燼因為旁人要修仙淪為藥鼎,尸骨無存,連穆輕衣都是因為陽壽將近而不得不修仙。

    穆輕衣:“他原諒你了。”

    裘刀喉嚨被卡住。

    穆輕衣明明沒有資格,她明明對師兄傾心于她這件事毫不在意,明明她心里應該只有萬象門和自己,可是不知為什么,她說這句代表師兄時,裘刀居然不覺得任何違和。

    他居然不覺得穆輕衣是在冒用師兄的名義做有利于她的事。她只是這樣覺得。

    和師兄一樣覺得。

    她母親或許錯了,可是小姑娘是沒錯的。

    師兄把這顆靈果給她的時候,只是覺得她合該去試一試登仙這條路罷了。

    小姑娘:“姐姐,你如果能看到那個大哥哥,你能不能告訴他,我不會讓他蒙羞的,我不修仙,就算做凡人也會做一個很好的凡人,我會做和他一樣的好人,我不會讓母親在外面胡說的。”

    穆輕衣沒有應聲,只是摸了摸她的頭,這一刻她奇異的溫和,哪怕臉上依然沒什么表情:“為你自己活吧。”

    仿佛有一記悶錘,突然砸在他們所有人心上。

    穆輕衣,這個他們一直覺得,是綁架了師兄,綁架了寒燼,讓他們不得不為她付出一切乃至性命的人,她從這在萬象門的十數年里沒有得到什么,可是卻對一個孩童說:“為你自己而活。”

    穆輕衣讓云娟送她回去了。

    萬起他們很想在路上說點什么活躍氣氛,然而開口卻不過是難聽的滯澀。

    直到夜間留宿,雪越來越厚了,裘刀心境不穩無法修煉,推開窗出來,發現在朦朧的窗影里,穆輕衣在往匣子里面裝什么,聽到聲音,她打開窗。

    雪飄進去,穆輕衣身邊只有一盞昏黃的油燈。她真的很喜歡凡間的物事。

    穆輕衣:“有事?”

    裘刀本來想說,他一定會為師兄和寒燼報仇,可是卻看見匣子里裝著他曾在師兄那見過的仙門大比魁首的令牌,還有白天那顆靈果,她順著他的視線,好像也看到了。

    穆輕衣眼睫顫了一下:“”

    她第一反應是心虛,第二反應是理直氣壯。怎么了,仙盟要毀掉馬甲的東西她真的放在那讓他們毀掉嗎?

    但她還是得解釋一下:“我想將師兄的東西也帶回去。”

    靠,本來只要現挖一個寒燼母親和姐姐的墳,現在可能還要捏一個周家了。

    穆輕衣坐在那靜靜地不說話。

    裘刀忽然嘶啞著聲音開口:“你能幫寒燼分擔寒疾,是因為,你也是半個藥人嗎?”

    什么?

    穆輕衣神色并沒有任何波瀾:“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裘刀:“我一直不明白,一個仙緣不足的人,怎么會需要藥人來為自己試藥。”

    按照天行恒常,她不能修仙,出生時所帶的弱癥也不應該是用修仙法子去治,否則她注定是活不下來的。

    可是他那時只以為自己見識太少。

    直到他回想起寒燼說的那句,讓她替我活下去。

    讓她替我。在寒燼心里,他和穆輕衣是一樣的人,可是唯一將他們聯系起來的便是寒燼為穆輕衣試藥而存在的這段孽緣,還有穆輕衣為寒燼承擔的寒疾。

    世間的確有轉移傷害的法器,可是穆輕衣修為如此低微,她怎么為寒燼承受?

    還有,寒燼或許因為藥鼎體質不能輕易離開宗門,可是同樣因此而久久沒有離開過萬象門,直到這次寒燼遺體失竊才離開的還有誰呢?

    還有誰先天體弱,身懷寒疾。還有誰,這些年一直守著同樣一個秘密。

    穆輕衣不說話。

    “若是修士不想自己試藥,找到的藥人還可通過血緣,將藥人體質轉移到自己腹中胎兒繼承。”

    裘刀本來打算永遠保守這個秘密:“他們也成為藥人。”

    他啞聲:“只要在未出生期間,母體被灌下大量靈藥的孩子,都有幾率是。”

    穆輕衣:!!她猛地抬頭。

    原來如此,竟是如此?她瞬間明白裘刀為什么對藥人如此敏感了。

    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還因為他自己就是那個生而誕生為藥人的孩子。

    那他是怎么修煉到這么高修為,還沒有一點異常的?難道是因為這樣的藥人不是純粹藥鼎?

    等等。

    穆輕衣眼皮微跳,又想起那個天行有常的結論。

    母體如果虛弱,孩子便會異常強大,但如果母體強大,虛弱的就會是腹中的胎兒。

    所以在裘刀眼中,她和裘刀剛好是兩個相反的典型。

    他是被母親保下的,得以存活,甚至生機強勁的幼童。

    穆輕衣卻是誕生下來就是作為犧牲品,先天體弱甚至注定短命的那一個。

    只是她的藥人體質可能沒有那么純粹,更像是一半藥人一半凡人。

    所以,她能為寒燼試藥,對生死也看得如此透徹。

    寒燼不是因為秘法活下來。

    是因為穆輕衣和他共同分擔才活下來。他們是一樣的命運,只是寒燼不知道,他以為只是因為穆輕衣承擔了寒疾。

    卻不知道他們從來不是單方面試藥,而是彼此為彼此試藥。

    寒燼居然從來都不知道。

    他以為只有自己注定要死。卻不知道那天那個女童個大哭著求父母放了他,只是冥冥之中感覺到了她和他相似的命運。

    就像裘刀冥冥之中感覺到寒燼和穆輕衣的命運一樣。

    穆輕衣也是因為未出生時母親用了大量靈藥而出生的半藥人。

    穆輕衣:我服了。

    拿了劇本的人那么多,為什么沒有我一個?

    你每次都有這么多設定,也不明白告訴我我很難知道他們自己從哪個角度就圓了好嗎?!

    穆輕衣想反駁但不知如何開口,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這時裘刀視線轉移,又看見匣子里在師兄舊物下放著的玉佩。

    穆輕衣發現“穆”字玉佩有隱患的時候就已經把所有的“穆”字玉佩放起來了,除了她自己的。這塊是周渡的,寫著“周”字。

    穆輕衣喜歡奇跡馬甲,玉佩當然是光風霽月修士標配。但這塊玉佩不該在這里。

    師兄死時軀體就被焚毀,如果她沒有單獨去見師兄,玉佩不該在這里。

    裘刀還記得師兄死時飛濺上去的血跡,把玉佩都染紅了。可是現在玉佩卻干干凈凈。

    裘刀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滿心滿眼都是:穆輕衣,你明明就沒有目空一切。

    你明明就沒有揮劍切斷一切,沒有讓師兄一個人離開。

    她不是不在乎師兄和寒燼之死。

    只是她也注定早夭,她早已洞悉自己這命運。所以,她不說。

    穆輕衣和周渡的人生也已經極為迥異了。

    沒有這蠱,師兄會是天之驕子,宗門魁首。而穆輕衣。她只會做不勤于修煉,并不怎么擔心自己陽壽,也永遠不會告知師兄的穆輕衣。

    元清說得沒錯。

    不是世事無常。

    而是師兄和穆輕衣,這兩個注定他們從一開始,就只能做相依為命彼此扶持到萬象門的師兄妹,而非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道侶。

    命運再做任何變化,穆輕衣不會對周渡開口提起藥人的命運,周渡不會對穆輕衣說,我心悅你。

    再怎么像是一對佳偶,他們也從一開始,就已錯過了。

    第22章 原來是我害了他

    裘刀走了,穆輕衣還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思來想去先打開系統面板給自己加了個病弱BUFF,然后強自鎮定:

    管他腦補了什么呢,反正她一個字都沒有承認。

    而且她這趟出門還想試探天道到底能干涉到什么地步,原則上來說,她什么都不做,任憑他們被誤導是最好的。

    既然她的馬甲還什么都沒做,都被迫中蠱了,那現在裘刀他們眼里,她和馬甲的關系都這么復雜了,這樣天道還坐得住?

    它肯定會有所動作。

    結果第二天穆輕衣就后悔了。

    這次離開宗門,她只帶了白十一來,蕭起是以不放心的名義在暗中跟著。

    本來凡間沒有萬象門冷,穆輕衣應該好受一些,誰知道病弱BUFF比她之前加到馬甲身上的都強烈。

    寒燼之前身上也有這么一個BUFF,但起居還像正常人,本體自己第二天就直接發高熱了。

    剛到蓮花村村口,穆輕衣就不行了,只能閉了閉眼。

    蕭起也感覺很難受,抿唇問本體:“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穆輕衣在思考現在終止表演好還是強撐著繼續比較好,誰知道裘刀身上的滄海劍忽然震動,然后飛向穆輕衣:

    她明明記得當時清除周渡馬甲的信息,是把法器上的殘余神魂一并清除了的才對!

    滄海劍就算認得她也應該早沒有了靈智,安安靜靜地無法動作。

    但不知道是穆輕衣發熱發胡涂了沒控制好神魂,還是穆輕衣心底也希望劍載自己走一程,所以眾目睽睽之下滄海劍竟然轉向了主人以外的人,然后輕盈地停在她的腳邊。

    駕馭所有靈劍都需要不低的修為,滄海肯這樣溫順,已經是把穆輕衣當成它主人的表現。

    萬起喉嚨一窒:“”

    他沒想到師兄的劍還有殘余靈智,而且這樣親近穆輕衣。

    裘刀只覺得難過。

    師兄不知道穆輕衣也命不久矣,他也只以為只要自己舍身解蠱,穆輕衣可以安安穩穩地做那個少宗主,不會去沾染當年的血海深仇半分,甚至把自己的本命劍留給她,可她還是來了。

    明明滄海劍在師兄死后,還沉寂很久,現在居然還能醒過來。

    裘刀發現穆輕衣的不對:“你的寒疾發作了?”

    穆輕衣說不出話來。

    現在不止裘刀他們看著,這蓮花村的其他熱心來調查的修士也在看著,騎虎難下,她只能暗暗咬牙和那個破系統試圖對話,降低病弱的影響。

    煩了它好幾句,也沒有回音,和過去這十幾年一樣。

    穆輕衣只好默許了滄海劍的所為。

    但穆輕衣發覺應該是那天道發力了,人群之中突然有修士問:“這不是那個邪修的本命劍嗎?為什么會聽你的話?”

    穆輕衣能感覺到說話的人不對,是因為她強撐著睜開眼睛看了幾眼,發覺對方說完之后還有些怔愣,像是很懊悔自己怎么就說出來了。

    所以可能是天道通過大道有常的規則施加了影響。

    它本身應該無法降臨此界,否則一發現滄海和她的聯系就會現身揭穿她了。所以只能引導其他修士?寒燼就是這樣被帶走的嗎?

    穆輕衣一邊發熱一邊虛弱思索,裘刀已經猛地轉身:“和你們有什么關系!既然是不同宗的修士,便不同道,我們做什么還望諸位不要橫加干涉。”

    “誰不知道本命劍和神魂相關——”

    輕衣劍忽然飛出來。

    它身上渾重的煞氣和血腥味交織在一起,讓對紅蓮功法都很熟悉的修士都變了臉色。

    穆輕衣這才睜眼,開口說:“當日的邪修是我親手處置,不知道各位有什么要問詢我,可否等我休息好后再來。”

    人群一時安靜。

    穆輕衣去休息了,可是剛剛開口的修士還在問:“觀她境界只是筑基,這樣一個低階修士,怎么可能越級殺死一個元嬰?”

    萬起咬牙,裘刀像是被人戳中,面容冰冷,一字一頓地回答:“因為輕衣劍是師兄神魂所著,滿意了嗎?!”

    一群人噤聲,有人面露震驚,怎會!

    劍修最珍愛的劍莫過于神魂融入所鑄造之劍,即使是將一絲神魂融入,也能和自己靈氣交融發揮出很大威力。

    所以劍修一生一般只有一把神魂劍,即使自己不用也不會輕易交給旁人。

    而周渡無父無母,孑然一人。劍卻在穆輕衣身上,很明顯他們關系匪淺。

    然而這把以她名字命名的輕衣劍,卻最終扎在了周渡心上,絕了他的性命。

    其余修士都不說話了。

    裘刀走到村子中央,發覺這里四面環山,溪水流動,本該十分和樂安平,可是現在卻一片靜謐,一絲人煙也無,甚至溪邊的草地上還余留紅蓮功法灼燒過后的痕跡。

    裘刀握緊手指。

    紅蓮功法一旦驅動,一定要獻祭性命,如果不是這個村莊的人,那會是誰做了亡魂,如果不是師兄,又是誰用了紅蓮功法?

    這時那個修士走上來自報家門,介紹自己叫游子期,是個散修,剛剛貿然開口很是懊惱,可他顯然也對他們不信任,說完后竟是問:

    “既然是那位修者處決了周渡,敢問為何萬言榜已經張貼了,你們卻要到這里來?”

    游子期盯著裘刀:“我們來是為撫平周邊動亂獲得功德,你們呢?總不會是亡羊補牢?”

    裘刀還以為萬起一定會怒而出聲問你是什么意思,師兄在你眼里不是好人,連我們萬象門也全都不是好人嗎?

    可是萬起只是別開臉去,臉上有嘲諷,可更多的卻是心寒。

    顯然他也意識到,不管是當日的輕衣劍,還是如今的滄海,都默認了師兄被穆輕衣殺死的事實。

    而他再怎么爭辯,也不過是給萬象門加上一條包庇邪修的罪名。

    要想澄清,除了還原事實還能怎么做?但是宗門上下還有仙盟都不愿意相信,他們真的能辦到嗎?

    裘刀盯著游子期:“我們當然也是來維護仙盟名譽,看看是否有欺言誑瞞的。”

    游子期垂眸拱手:“不瞞道友說,我來此處也是因為途經此處時,得一老人家贈藥,當時答應為她手植桃樹,上月歸來卻已經無法兌現,所以,不管這個村子里多少是凡人,多少人于仙緣無益,這筆債我一定要替他們討。”

    “罪人已伏法,敢問道友要如何討?”

    游子期面容冰冷:“我要討來他的骨灰,灑在這里祭奠這里的亡靈。”

    “你!!”

    穆輕衣休息好了,她本來就是不習慣病弱BUFF換到本體就上強度了,悄悄讓馬甲用修為給自己治了一下。

    這會兒再走出來時,神色又蒼白了幾分,不過她是萬起一行人中最冷靜的一個,而且她還說是她殺了周渡。

    所以游子期很快便轉向她,態度倒是沒有那么尖銳,而是拱手。

    裘刀死死地咬著牙。

    他怎么看不出游子期是因為他們偏袒師兄才針對,又覺得穆輕衣面色淡漠,覺得她大約是中立才轉換了態度?

    “在下游子期,敢問處理邪修的遺骸,在哪里。”

    修者很注重保存自己的軀體,邪修也不可能燒了之后塵歸塵土歸土,而是會保存在特定法器中。

    游子期還帶來了,手中出現一個琉璃盞:

    “此乃業火盞,經此焚燒過后此人絕無可能再入輪回,邪氣盡消,骨灰也可落在此村告慰亡靈,還請修者體諒,將骨灰交予我,我一定上報仙盟將斬妖除魔此功,記在道友身上。”

    穆輕衣神色不動,聽起來像對這功績沒有半分在意:“他的骨灰不在我這里,已經灑下萬鬼窟了。”

    這確實也是一種手段,但游子期瞇了瞇眼,忽然伸手強行召來滄海劍。

    穆輕衣沒有修為,攔不住,滄海上也只是有一縷殘魂,靠近業火盞,就迅速熄滅,然后咣當掉在了地上。

    眾人寂靜。

    穆輕衣只是沉默地看著那把劍,然后撿起來。

    游子期從沒見過這么微弱的業火,像是這個人的神魂已經徹底消失了,就連法器什么都被處置干凈。

    裘刀這才死死咬牙:“我們下山那日宗門長老就已經下令焚毀一切舊物,道友滿意了?!”

    游子期本來以為穆輕衣是主導定罪周渡的人,可是再看這一群人分明神色各異,各懷心事,他冷冷地收回業火盞,還對穆輕衣拱手:

    “對不住,不過既然是決心歸附于新主人的靈劍,燒去殘魂,也是于道友有益,道友不會怪我吧?”

    穆輕衣看著他。

    良久,輕聲:“自然不會。”

    “多謝道友海涵。”

    裘刀給滄海上了三層法訣,然后才讓游子期離開,但是轉過頭來,卻看到穆輕衣還看著那把滄海劍。

    萬起似乎咬牙想說什么,穆輕衣已經把劍還給裘刀,淡淡:“我早就說,讓他不要交給我了。”

    裘刀心中一刺,然而穆輕衣心里想的卻是:一路背著,怪累的。

    滄海最終還是回到裘刀手里,可是的確還是像裘刀之前拿到時一樣,那一縷神魂也沒有痕跡了。

    仿佛只有穆輕衣需要時,它才會蘇醒,然后一直等待著下一次醒來。

    就如師兄的遠行般,也是這樣。

    他們明明情誼匪淺,但穆輕衣總是讓他出去,讓他遠行其他宗門,去找更厲害的法器,更高階的靈藥來。

    仿佛只有帶了那些東西回來,師兄才有資格見她,登上那座少宗主峰,喊她,師妹。

    你明明知道的。

    在師兄中蠱之后,你明明還說,早知道就不讓你出去了,早知道就讓你留在萬象門。

    可惜,萬象門之外也并不全然是安全的地方。

    這次尋法器是因為穆輕衣很快就要到自己壽命上限,而再不突破她就可能要面臨被迫挑選道侶,雙修進階的局面。

    師兄不愿意她這樣為難,走了一趟太虛秘境,才將法器取回,然而還沒有送到她手里,就中蠱自裁了。

    等等,法器,裘刀豁然起身。

    師兄去太虛秘境回來后,拿回來的法器呢?!是不是沒有在他身上,這會不會就是師兄隱瞞的事之一?!

    裘刀立刻去找穆輕衣,然而卻見她在村莊溪流邊緩慢地觀察著這里的一草一木,聞言。穆輕衣微頓。

    糟了,原來還有法器,她光顧著收回數據,忘了自己應該有個明面上收到法器的過程了。

    但是現在補充說法器給她了會不會太假了?畢竟她既然知道線索,為什么只字不提?

    穆輕衣沉默片刻,只能說:“我沒有見到法器。”

    其實法器就在她乾坤袋里。“你有什么想法?”

    裘刀:“會不會是師兄放在了只有你能取到的地方,師兄一定希望”

    他咬牙:“一定希望他取到的法器能夠幫到你。”

    穆輕衣沒忍住,嘴角輕輕扯了扯。有用個屁,有用她還犧牲馬甲干嘛?

    可是這個類似于自嘲的表情,在裘刀看來更像是穆輕衣后悔讓師兄去取法器了。

    他不想問為什么穆輕衣要用那么多層出不窮的理由將師兄支開。

    可是或許這就是知道師兄到底經歷了什么的突破口。

    宗門中蠱不假,可是只有師兄為此而死是真。他不相信,禍根就單純在宗門內。

    “師妹。”

    穆輕衣終于開口:“我與師兄的關系沒有你們想得那么要好,自從師兄四處游歷之后,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

    所以別來找我。

    要法器沒有,要命一條,聽到沒?

    裘刀看著她,過了很久,他啞著嗓子低聲說:“我會借水鏡,請元清師兄過來一趟。”

    他要干嘛?

    穆輕衣輕輕皺了皺眉,從元清那問裘刀,他也不說,直到夜間,元清取出佛心蓮,然后借助那蛛石尋找持蠱之人。

    那指向果然毫無意外地再次落在少宗主峰方向,但裘刀走到穆輕衣身后后,佛心蓮又調轉方向。

    穆輕衣:?

    忘了防天道這茬了,它就是想提醒他們下蠱的原因是她啊,這佛心蓮才一直指著她。

    但佛心蓮是佛宗法器,她也更改不了,穆輕衣只能沉默。

    裘刀卻手持那佛心蓮,幾度張口,仿佛不知道該不該說。

    等看熱鬧的修士差不多盡數散去了,游子期也想走開,裘刀忽然嘶啞著聲音說:“蠱是可以借神魂下的。”

    穆輕衣猛地轉頭。

    裘刀慢慢看向穆輕衣,臉色蒼白,似悲非悲:“輕衣劍。”

    穆輕衣輕輕蹙了下眉,然后心頭微跳:沒錯,輕衣劍!

    輕衣劍鑄造時有周渡的神魂融入進去,而這把劍要是穆輕衣的本命劍,需得穆輕衣也注入一絲神魂。

    即使她沒有什么修為,也可以將神魂融入進去,在那之中,蠱從穆輕衣的神魂到了周渡身上。

    唯有這樣才能解釋,這個虛無縹緲的持蠱之人為什么一直指向穆輕衣。

    能夠隨她這個人移動的,只有神魂本身,能夠直接讓師兄一個元嬰期修為修士也無法抵抗的,也只有神魂下的蠱本身。

    所以,師兄從來沒有問過。

    他猜到那個蠱來自哪里,他知道不解蠱的后果是什么。

    他知道自己會死在自己以神魂鑄造的輕衣劍下——劍修不會輕易為人鑄劍,他雖然未說,可所有心意都融在這把劍里,到最后,是這把代表他心意的劍害了他。

    “不可能。”穆輕衣不知道該有什么反應,不過他們神魂相同,這個猜測一定是錯誤的:“這把劍三年前師兄就已經贈予我了。”

    裘刀死死咬牙。她還記得,還記得劍是何時所贈。

    可是。“那持蠱之人怎么會指向你?”

    穆輕衣:“”

    靠。天道想這么暗示你們,她有什么辦法?

    穆輕衣現在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蠱的事瞞得死死的了。

    裘刀:“就是輕衣劍。師兄當時心存死志,如果不是猜到滄海劍對你有用,怎么會將神魂留在滄海劍上,又將劍給你?”

    師兄或許以為是穆輕衣下的蠱,或許以為她也受到影響,或許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如果蠱在輕衣劍中,她用著輕衣劍,總歸是危險。

    哪怕她說了不收,也未必會用,可是,他將滄海劍,而且是沒有被邪修功法氣息沾染的干干凈凈的滄海劍留給她。

    他給自己一個念想。

    輕衣劍終歸是過去。

    她還有前路,可以繼續走下去。

    穆輕衣抬起眸:“你是說,是我。”

    裘刀緊緊捏著手指,這就是他當下沒有立刻就開口的原因,這絕對不是穆輕衣自己策劃自己動手做了這個罪魁禍首。

    她不過是被利用,可是師兄和他們卻無從知道。

    他不想師兄死后,還讓穆輕衣覺得這一切都和她有關,師兄若是在世,一定不想見到她這樣想。

    穆輕衣卻說:“原來。”她像是明白過來,恍然輕聲:“是我害了他。”

    夜色中村莊寂靜。

    穆輕衣本來是想借這兩句打消一下裘刀他們沒有必要的懷疑,誰知道說完之后心境波動,竟然再次進階。

    穆輕衣:

    我去你的老天爺!你故意的是吧!

    第23章 這就是她的道

    渺渺夜色中女子周身的靈氣像是水一樣流動。

    在那種霧靄蒸騰中她好像也超然萬物,俯瞰眾生了。

    可是萬起得見這一幕心里想到的只能是:她怎么能如此?她知道師兄的中蠱,死和自己直接間接有關,竟然勘破了修為的邊界,晉升了一階。

    難道師兄的死對她來說只是得道的一塊墊腳石嗎!

    可他看著穆輕衣的臉色,又前所未有地震動了。

    穆輕衣伸出手,無波無瀾地托著那朵佛心蓮。修為進階,得知真相,她也沒有心境波動,沒有懊悔,沒有心傷。

    眉眼的渺遠,讓她仿佛不再是凡胎。

    而是人塑的佛。人塑的神。

    她不被允許有別的表情。因為別的修士得道時的狂喜,在她這種靜謐里只能化作虛無。

    這是一種,空無的境界。

    一切悲傷都被洗滌。一切喜悅都被釋去。

    他們一直知道這世上有亦正亦邪的道,名之為無情道。

    殺妻證心,滅情絕意,這世上有無數大能,以各自道成全仙身,最后多或多或少受到無情道的影響。

    那是仙人的樣貌,也是仙人的性格。

    而凡常的道心,也會像一個個小小的天道,不受人力干涉,卻會循著因果,循著無數人的因緣命脈,將事情導向道心所求的方向。

    如無形的漩渦。

    好像圣人出世,志同道合之士便競相入世,殘暴暴戾之徒,卻往往家人橫死。

    被天道眷顧的道心,總能先一步得成圓滿。

    如果道心堅固,甚至世間事本可以走另一條路,也會走到這條道心想要的路上來。

    而此方天道,好像偏愛無情。

    可是他們之前覺得應該讓穆輕衣去修無情道,只是對她的一種摒棄,對她冷漠的一種指責,他們之中并沒有任何一個人覺得。

    從人變為神,失去一切情緒,就是得道了。

    可是穆輕衣此刻確實是。

    她的衣袂翩飛,在黑夜之中甚至閃光,簡單的筑基期晉升,聲勢竟然如此之大,而且她的神情也沒有什么變動。

    一樣的眉眼,一樣清靜平和的情緒,竟然會讓她和之前判若兩人。那個因為怕寒蜷縮在自己洞府之內,倦怠不管宗門事物的穆輕衣。

    周身有靈氣滌蕩時竟然浩渺似仙。

    連游子期都失語了。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穆輕衣明明殺了周渡,裘刀他們這群人還是會護著她。對于穆輕衣來說,有些事根本無謂對錯,也無法去講究對錯。

    她再怎么想,也被限制在自己的道里了。

    哪怕不得道,哪怕只是筑基,穆輕衣不能有自己的偏心私緒。她遠遠地注視著這個世界,像久久閉關的她師尊一樣。

    在得道之前,她已經有一顆近于仙人的心,近似無心。

    萬起嘴唇微抖,看著自己都有些恍然的穆輕衣。可是,她卻不能真正地成為仙,她還是一個人,有活生生的性命。

    她的靈魂就在這種生與死的界限中割裂來了。

    寒燼對他們發誓從未在師妹面前說過師兄的惡語,可是讓穆輕衣離群索居,和所有人關系平平的不是她的寒疾,是她不可能同于凡俗,但仍然是凡俗的那顆心。

    裘刀聲音嘶啞:“你用了什么功法?穆輕衣,你到底——”

    靈氣慢慢安靜下來。

    穆輕衣淡淡說:“因果所循,總是坎坷的。不如不再強求。”

    萬起知道穆輕衣冷漠或許不是她的意思,可他還是紅著眼睛怒聲: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師兄被輕衣劍牽連只是因果,是本就注定要發生的,你——”

    裘刀卻突然制止萬起,見他還是沒克制住,怒聲:“萬起!師兄入門之前穆家三十五口慘死!”

    萬起倏地僵住。

    裘刀根本不敢去看穆輕衣。

    這就是因果。

    這就是周渡注定會死在她手上的原因。或許人力可以在其中有輕微干涉,可是連師兄都覺得,他欠穆輕衣的。

    哪怕穆輕衣不想這么做。

    哪怕她早早地就警告他,你回來我也會殺了你的。

    哪怕她那樣暗示他你走吧,遠遠的不要再回來,哪怕是自己尋一個埋骨之地也好。

    師兄不肯。

    他跋涉千里,回到山門。在當初跪下來求長老一并收下穆輕衣的長階前,失去力氣跪了下來,就在穆輕衣面前。

    他不恨她,他甚至感激她。

    至少這一次之后,他和穆輕衣的因果干干凈凈。他不再背負那幾十條人命。他總算還了她這一次。

    這些本來都只是裘刀的猜測。

    他沒有對其他任何人說過,可是他開口之后,萬起在內的所有人居然都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戰栗。

    因為他們意識到師兄對穆輕衣的百依百順確實是沒有理由的。他那樣不懼生死也沒有理由。

    但如果是師兄早知道欠她。

    他早想一死了之。那么每次穆輕衣站在山門錢目送他遠去,甚至之后漸漸不再送他,師兄也會往少宗主峰望的那一眼,也只是他以為的最后一眼。

    他知道穆輕衣不想見到他,遠遠把他打發走,最后也只有中蠱那一句輕輕的,沒有埋怨的:那你還讓我一直出去。

    他也想多見見她的。

    但可能。

    因果就是想看到這樣。連累她滿門的人慘死,背負血海深仇的修士淬煉出一顆比誰都要冷硬的道心。

    仿佛神女歷劫之前必走的路。

    誰會在意神女無意一瞥間,她還沒有為她殉道的師兄同門笑著望向她那一幕幕,誰會在意神女為修道心歷經多少掙扎?

    在他們眼里,那些都只是凡人。是給神女拾薪的草芥。薪火愈烈,神女的道心愈堅固。

    裘刀不知道她是不是神女。不知道這顆道心對于穆輕衣來說到底有什么用。可她已經改變不了了。

    就和他們一樣。

    其實穆輕衣只是比他們早知道一點。那就是人死后,做什么再挽回都沒用。

    穆輕衣果然沒有解釋,萬起的靈氣就在她眼前眉間,她也沒有動一下,只是平靜地轉過身去。

    裘刀說:“如果知道死后就能淬煉你的道心,師兄就不會幾涉湖海,只為找到提升你修為的方法了。”

    師兄和寒燼為她殫精竭慮,可是他們死后她的道心卻勘破了天機,何其可笑。

    裘刀說這話不是為了指責穆輕衣,他只是忽然覺得世事荒謬,連所謂的修道都是這樣荒謬,竟然還不如佛修的誦經輪回更能給人安慰。

    穆輕衣卻說:“是啊。”

    她淡淡往村莊門口看去,又像是將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汲汲營營呢?”

    天云忽變。

    天道知道,這是穆輕衣在對它說。她在挑釁它,在暗示,她之前算計了那么久,沒怎么得到修為,反而天道一干涉,她有機會了。

    自己幾次示警,只是給穆輕衣做了嫁衣!

    最關鍵是,她這樣說自己汲汲營營,承認自己精于算計,竟然沒有人懷疑她!

    天道選中的那幫人,全都覺得穆輕衣這樣說不是承認什么,而是自己也對自己那顆道心有所自嘲。

    可是,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裘刀喃喃:“她一定有什么絕不能放棄此道的原因”

    否則,她不至于如此,將自己逼到絕路,卻不能流露出任何波動。

    身邊的滄海劍忽然滾燙,好像想飛到穆輕衣身邊安慰她,但是被按住了。

    它貼著裘刀的掌心,把他的思緒都燙出連綿的褶皺來。在這褶皺里,裘刀想,就像滄海劍一樣。

    她明明知道滄海劍是師兄留給她的遺物。可她沒有收。

    就像她明知道自己和師兄的家仇之間,從沒有彼此仇恨的部分,可是師兄帶著法器回來時,她還是倦怠地留在洞府里,不愿意打開那扇門。

    像周渡進入穆府,背著她進入萬象宗,又在中蠱后一步步走到山門前,抬頭望她。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來。

    可是師兄偏要來

    萬起重新穩定了心境,坐在一戶空了的農戶院中發愣。等他們走出來,萬起才啞了聲音,像是懷著某種期盼說:

    “天生災厄,真的會連累周遭親朋都遭遇厄運嗎?那穆師妹是不是只是因為她的命格”

    他接受不了,僅僅是因為卷入穆輕衣的道,卷入穆輕衣的因果,師兄的死就變得無可阻攔。他也無法接受穆輕衣也要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

    那這一切算什么!

    他們指責她的話算什么?!

    穆輕衣嘗試讓師兄走出她因果的時候,根本沒有人知道她連繼續修行也不愿意,可是師兄已經死后,她還要聽他們大義凜然地指責她冷血無情!

    哪怕只是單純牽連,只是單純災厄,那也比現在知道前因后果,卻無力阻止好。

    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好。

    但這個無意,卻萬事發生皆有利于她的道,太讓人心碎了。

    萬起根本不明白,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道?就算師兄也還是不可能無緣無故中蠱,但穆輕衣的因果卻讓師兄必然死在云頂臺!

    裘刀只是看著他,卻不說話。

    等萬起面色發白了,裘刀才說:“只有無緣仙道,卻執意修仙,才有可能因逆天而行,被批作災厄命格,可她今日已經晉階了。”

    修為晉升,便代表她并非完全無緣于仙道之人。只是她之前一直不愿意。

    是啊,她不愿意。

    萬起張張嘴。

    裘刀輕輕閉了閉眼,他覺得諷刺,卻又覺得可笑地悲涼。“明明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天道卻說,這是對你道心又清明一成的獎賞。”

    家破人亡,殺兄證道。

    這就是他覺得荒謬的原因嗎?

    萬起也捏著拳頭,喉嚨被堵住說不出話來。

    他也明白了。這就是他無法怪穆輕衣的原因,穆輕衣的修為仍然可以向上攀升,但她這一生都不可能會有從前在萬象門時光的原因嗎?

    她不想要。

    她的道心卻偏要為她去尋。

    而且修為還愈發深厚,作為對她的獎勵。

    這算什么獎勵?

    這算什么道?

    “可她也可以不修此道!就算她想活著,有寒燼也就夠了。”萬起還想口出惡言,可是穆輕衣進階那一幕一直在他腦海里,他除了咬牙說這幾句根本說不出來。

    他只能抱著腦袋,覺得痛苦了。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他想說的。他只是無法發泄。

    裘刀:“所以這就是我們要查的,穆輕衣一定還有不能放棄此道心的秘密。還有,她的道心是從哪里來的,這一點,蕭師弟一定可以為我們說明,蕭師弟,你覺得呢?”

    裘刀的刀忽然出手,打在一道結界上,而在結界外,飛沙遮蔽,慢慢顯露出一張臉來。

    蕭起沉默。

    裘刀盯著他:“聽了這么多,不知道師弟有何看法。”

    第24章 從從前沒有傷心過,以后也不會

    “看法?”

    夜色中半妖半人的少年修士單手負在身后,手里一柄樸素的長劍。

    “看法就是,你們為什么要回來呢?”

    裘刀他們都變了臉色。

    這些話,本體不能說,可是馬甲卻可以說個暢快,說個明白。

    蕭起抬起眼:“如果你們不回來,她不必要把寒燼牽扯進去,不必要把事情鬧大到用萬言榜解釋,不必要到自己萬般不想要這種澄靜心境的時候,突然突破。”

    沒錯,就是這樣。既得利益者也要把鍋全甩他們身上。

    “從一開始周渡就是心甘情愿地回到山門把這條命還給她,她已經盡量避免不因此去沾染道心的因果。”

    蕭起笑了一下。語氣里雖然很平和,沒有更多情緒,卻說不清多諷刺。

    “可你們卻偏要將此事攪到她身上,讓這個紅蓮功法案,成為她道心路上一顆墊腳石。”

    蒼穹雷云密布,似乎有誰在發怒。

    蕭起卻不為所動,眸子漆黑。“我要問,現在她終于踩著你們認為的石階,到了你們想讓她到的境界,還滿意嗎?”

    “你!!”

    都不想事情變成這樣,萬起他們當然不可能聽蕭起這般說,可是卻說不出更多的反駁的話來。

    他們甚至有些茫然,所以,是他們錯了嗎?從一開始穆輕衣就已經克制,去疏遠,去繞開自己的道心。

    可是師兄之死,終究還是成為她的一個心魔。

    道心替她化解了,送她修為,可她內心并不能真正忘懷。

    所謂無情,反而是最有情。他們以為的有情有義,反倒是害得事情變惡。

    裘刀卻啞聲問:“所以師兄把自己送到云頂臺之上,也是為讓穆輕衣可以殺他成全自己的無情道嗎?”

    并沒有人說穆輕衣的道是無情道。

    可是裘刀看到宛若神女那一幕,滿心都是,這樣的道,這樣冷酷無情的規則,怎么可能不是無情道呢?

    除非此界還存在另外的無量天尊,要讓穆輕衣獨立此界,走一條與所有人都不同的路。

    否則,親友橫死,卻大徹大悟,就只能是無情道。

    在山門漠然注視著師兄歷經風雪,數載一歸的,那個穆輕衣,正是師兄最想留住的,不無情的穆輕衣。

    可是,她已經做不到了。

    正因為如此,師兄才想送她走最后一途。

    什么蝕心蠱,什么血海深仇,都比不過那一句:“師妹,你找我,我總是要來的。”

    既然我死可以成全你,成全整個宗門,那我為什么不讓你下手呢?

    可是,師兄不知道的卻是,穆輕衣就算殺了他,也只是在他死后許久,才偶然晉升。

    而且就算那次晉升,她也不算歡愉。

    她一直不想修此道!

    可是師兄卻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正如離開萬象門許久的他和萬起師弟他們,不了解穆輕衣是個怎樣的人一樣,師兄并不知道他的心甘情愿會給她帶來怎樣的束縛。

    那樣的渺遠和虛無,只能建立在她在慢慢變得非人的基礎上了。可是真正的穆輕衣永遠是一個人,而不是離這俗世越來越遠的半神。

    蕭起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人設定位。那就是充當一個嘴替把本體不方便說的話都說出來。

    “何止是你們不該回來,連周渡也不該回來。”

    當然,聽他們討論自己那什么道心糾纏什么的時候,她還是很震撼的。二十一世紀生人當久了,居然不知道還能這樣解。

    他決定就此混入裘刀這個隊伍。以后他們有什么猜測,跟著他們的揣摩演就得了。

    不過,還需要一個契機。

    蕭起垂下眸:“不然他也不會死。”

    裘刀心如刀絞,可還是保留著一分理智:“為何這么說,即使師兄不是想助穆輕衣突破,他也中了蠱了。”

    蕭起:“你不覺得奇怪嗎?那蠱很早就借助她的神魂,種在他體內,可是這次才激發,而且是因為全宗門一起激發。”

    裘刀一怔。的確,這是他們未曾仔細設想過的漏洞,但蕭起卻指出來了。

    蕭起如果知道一定會面無表情說:廢話,我們要根據你們的猜想理邏輯,肯定知道哪不順了,畢竟不順我們就無法編了。

    “難道此蠱不是這樣下的?還是說,宗門內還存在其他危險。”

    裘刀轉向蕭起。

    “不知道你們是否聽說過,當時不止周家,好幾個世家都因為根骨奇佳的少年天才,被妖族無故追殺,只是穆家和周家,是損失最慘烈的兩家,除卻他們,幾乎沒有人活下來。”

    穆輕衣當時就是根據這段歷史編的,既然要把蓮花村的事給糊過去,不如串一起以絕后患了。

    “諸位不覺得,此次全村消失奇景和當年很像嗎?不同的是,穆家和周家所在的村鎮,都連片消失,幾乎沒有存在過一般。除卻記載,幾乎無人證明,曾有這樣兩樁慘案。”

    裘刀卻愣住了:“周家和穆家所在的村鎮都消失了?那為何穆師妹還說,要帶寒燼和師兄回”

    蕭起:“是沒有墓了,可是師姐去找過后,就重新立了。”這樣就不用重建場景了,蕭起在心里盤算,計劃通。

    蕭起看起來只是個少年。

    可是言談之間卻像是一起親歷過當年的災難一般。

    裘刀忍住了,符修柳叁遠卻貿然開口:“敢問師弟,為何會知道得那么清楚。”

    蕭起看他一眼:“因為我就是立墓人。”

    什么?眾人愕然。

    蕭起卻反問:“我就是立墓人,她被困在萬象門風雪之間便是我為她四處跋涉尋到舊物立下衣冠冢,很難理解嗎?”

    裘刀看蕭起的目光復雜,蕭起不用他解釋,也理解了。半妖身份的確特殊,像他這般更有可能被囚禁起來做個靈寵一般的低賤奴婢。

    但穆輕衣居然很早起就在暗中幫助蕭起,無以為報,蕭起便為她打理這種凡俗。果然,她心里還是更想做那個凡人穆輕衣。

    哪怕凡人讓她早夭短命。哪怕塵世讓她做一個一半的藥人,且因為災厄之名幾乎不被百姓接受。

    裘刀想起當年拜師時師兄的說辭。趴在他背上的穆輕衣還是一個很小很瘦的小姑娘,氣息微弱,師兄抱她,她才會輕輕伸出手指抓住他的。

    很難想象。

    那個幾歲的小姑娘已經可以擔起一個宗門,然后舉劍入道。師兄以為自己可以幫到穆輕衣的時候,被殺死那瞬間一定是欣慰。

    但裘刀感覺不出穆輕衣是什么心情。她會是什么,能是什么心情呢?

    “她為何讓你入門?”裘刀啞聲,“她一直不曾公布你的身份,是想保護你不是嗎?”

    蕭起手指微動。這一刻裘刀終于感覺到他觸及到了這個少年修士的內心。

    蕭起:“她讓我給寒燼也立一個墓。她感覺到寒燼命不久矣,所以想讓他臨死之前可以回到家人身邊。”

    裘刀一怔。

    隨后想起他們初次見到蕭起那幕。

    寒燼很明顯是低聲,問了句蕭起的來歷,可穆輕衣沒有說。她沒有說,所以寒燼也誤會了。

    他一定是覺得,蕭起是取代周渡師兄的,也可以是來取代自己的。

    她從不把話和任何一個人言明。

    卻能讓所有人都不去看穿她鐵石心腸下的溫度,也能為她赴湯蹈火。哪怕這非她所愿。

    裘刀閉眼。

    蕭起:“可是他身上有蠱,他回不去了。”

    他本來可以死在母親姐姐身邊,他本來可以回去的。

    所以不是穆輕衣不讓他回去。也不是穆輕衣不想讓他回去。而是穆家周家早就沒了。

    也是他從暴露自己中蠱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裘刀一行人靜默地立在冰冷的寒夜里,蕭起似乎不想久留,轉身要走,才有人喊住他。

    居然是那個符修。他拿著根綠色笛子,手指間夾著一張符紙,蕭起很熟悉。

    柳叁遠知道他認出來了:“這是火焰符。”

    蕭起沉默,似乎不想接,但是符紙飄起來,落進蕭起的衣袖里,然后柳叁遠低著頭,低聲:“更深露重,請你讓少宗主早些休息吧。”

    蕭起卻轉頭:“她已經不是少宗主了。”

    一行人神色愈愧。

    蕭起卻收回視線:“還有,如果不想把滄海留在身邊就把劍還給我。”

    那好歹也是周渡馬甲的一把劍。

    雖然還能認出本體有點麻煩,但是他們能按住也能把劍帶著,問題是他們現在就是按不住。

    搞得穆輕衣都有點后悔了。她想要回來。

    裘刀卻死死抓著滄海,理解出蕭起不想讓這把師兄的舊劍,再讓穆輕衣想起往事的意思。

    蕭起卻道:“而且這道是何機緣你們也參不明白。我只想告訴你們,她沒有為周渡和寒燼難過。從前沒有,今日沒有,就連以后都不會。”

    蕭起滿臉漠然,實際已經像手動給自己刪了好幾頁臺詞,好幾場哭戲的主演那樣,雖然濫用了權力,但是爽了。

    “他們已經是過去了。”

    而穆輕衣的道,永遠延展向前。

    蕭起帶著火焰符離開了,當天晚上穆輕衣就燃著兩張符睡得很香,然而第二天一起來,連那個一開始來挑釁的修士游子期都安靜不少。

    裘刀看著穆輕衣很久,然后說,今日因為萬言榜,去萬象門廟會的百姓陡增,今夜元清還會再來,但是會晚上一個時辰。

    穆輕衣說:“好。”

    他看著白十一的乾坤袋,他知道里面有那個匣子,匣子里有師兄的玉佩。

    有,這個世上師兄幾乎是留下來的所有的遺物。

    可是滄海劍忽然嗡鳴著震動掉下來時。穆輕衣這次沒有撿它。

    她輕輕地掃了眼它,像看見一個無足輕重的物事,認得他的主人,但是已經不在乎它有沒有靈智,是否殘余神棍,就轉開了視線。

    裘刀喉嚨一堵:“”

    游子期轉頭:“這劍昨日神魂就被燒了,今天居然還有動靜?”

    裘刀卻顧不了這疑點,他去看穆輕衣的表情,但是很奇怪的,只能看到一張仿佛全然陌生的臉。

    這張臉曾映在師兄瞳孔里,也沒有讓瀕死的寒燼見上一面。

    可是他們幾乎都說,讓她好好活下去。

    哪怕把他們都忘了。

    第25章 寒燼,找到了

    白日間的功夫依然是清查蓮花村村民消失一事。

    游子期堅信著自己的判斷,并不覺得裘刀他們是為求證而來,于是拱手得到穆輕衣的應允之后,加入了裘刀一行人當中。

    還問裘刀:“兄臺與那位周師兄,似乎關系甚好。”

    他這樣問,頗有幾分嘲諷,其實萬言榜一出,豈止是穆輕衣在軀體上殺死了他呢,連養大他,傳他師承的宗門也在靈魂上殺死了他。

    可是裘刀不能為周渡作任何辯駁。

    他是為穆輕衣而死,而涉及到宗門中蠱,無情道和當年穆家周家滅門的每一樁,都是不能外傳的秘辛。

    他只能死死地握著劍,一字一頓:“師兄曾數度救我和同門于水火。”游子期本來想嘲諷,可是對上裘刀的視線。

    那里面是一片堅冰一樣的執拗。可是沒有仇恨。似乎這位師兄將深情厚誼留在同門之中,但始終沒有教會他們何為怨恨。

    哪怕穆輕衣殺了周渡,她依然能在在他們之中,得到保護,連周身都有靈氣形成的保護屏障。

    裘刀聲音啞了:“不是出手相助,而是為我們開辟生局,莫逆之交。”

    游子期沉默了。

    他到底不是萬起那樣心魔太甚走火入魔,因而走幾步便道:“不是為人愈正就不會被邪功所侵,有些心境平和之士,依然會因心魔過甚而有滅頂之災。”

    他說完到底還是說:“節哀。”

    他以為裘刀是還想為周渡平反而來,或者是不甘心,想找到可以確實證明周渡害人的證據,可是裘刀卻已啞聲道:

    “其實到這里,我已經不求師兄可以沉冤昭雪。”游子期不懂,實在尋常,因為散修,永遠不會明白萬言榜張貼出去的威力。

    他不懂師兄在萬象門地位超然,身為魁首多年,最后卻被師門除名,以這么慘痛的方式。

    可是到了村長家中,裘刀才知道更慘痛的事,遠不止如此。

    元清本來應該在講經,不該在現在來,可是他卻來了,而且看了他們一眼,便轉向穆輕衣:“寒燼找到了。”

    裘刀手指猛地一顫。

    這是穆輕衣設計好的。她之前其實猶豫過,要不要剝離出寒燼的那部分意識,植入那個代替身體里,看一眼自己在哪。

    畢竟馬甲要被吃她很沒有安全感。

    但想想對方未必是不知道馬甲秘密的人,就作罷了。

    誰知道天道這么快就狼人自爆,她小小地試探了一下,它就按捺不住給她晉升修為,深怕自己冷漠無情的人設立不住,不能暗示裘刀他們,她就是壞人。

    現在穆輕衣打算壞到底了。

    既然始作俑者是天道,既然天道暫時還不能告訴所有人罪魁禍首是她,馬甲也是她,那她喚醒寒燼又有什么關系嘛?

    再栽贓一次也是可以的。

    誰讓天道之前已經栽贓過一次了。

    不過寒燼馬甲才蘇醒,就要默默地讓自己去“死”,穆輕衣還是很傷心的,于是糾結之下,她準備送寒燼馬甲一個大場面。

    沒錯,不是復活,開玩笑,剛死就復活這死有什么含金量?要復活也得等他們再沉痛一段時間,不是,再接受一段時間,她在另尋他路。

    不過,途徑穆輕衣還沒想好,她只是很清楚,她的人設不重要罷了。

    她的人設就是所有馬甲都覺得她重要。所以她的人設是什么不重要,只要馬甲的行為是合理的,合邏輯的,甚至慘痛的。

    那么,其他人就會自己為馬甲這么維護穆輕衣找借口。

    這都是一連損失了兩個馬甲的穆輕衣的沉痛心得啊,既然天道都沒真的吃了寒燼,她準備物盡其用。坐實天道“吃人”的事實。

    穆輕衣想著都覺得天道如果知道了肯定會惡狠狠地劈她,但是離經叛道么,這種事情做多了,總會駕輕就熟的。

    就像撕馬甲。

    一行人緊趕慢趕,萬起甚至強行用靈符提升了自己御劍的速度:

    他雖然口頭上不愿意看到裘刀偏向寒燼一側,可實際上,他也會擔心寒燼的軀體受辱,正如他在乎周渡的性命一般。

    只有這種固執執著的人,才有可能掉進穆輕衣的陷阱。很不幸,這次他們依然來晚了。

    萬起率先落地,和裘刀一前一后,瞧見面前的一片灰燼,都僵硬了來了,面前是一座焦黑的小木屋,之所以沒有完全坍塌,是因為貫穿屋頂的一棵極為年輕的柳樹。

    說年輕,是因為它還沒有修成靈智,可說它蒼老,它也有百年修為,只是現在都毀于一旦了。

    在它的絲絳下,有一片焦黑的焦土。

    裘刀感覺心上狠狠中了一箭,他幾乎腿軟地要跪倒下來:對方顯然沒有輕信他們的話,沒有把寒燼的軀體留在萬象門。

    可他也沒有多珍視。

    他知道寒燼可能被師兄的邪功所影響,知道所謂的保命藥引可能是毒藥,越想越氣,于是憤怒地把寒燼的軀體付之一炬。

    一個最喜歡雪的人,卻死在連綿的大火里,他養過的柳樹,都垂下來想要保護他的身軀,可是寸寸絲絳伸入火焰中,只能觸摸到他冰冷的臉。

    裘刀見過這棵柳樹。

    因為寒燼不能下山,常常留在穆輕衣身邊時,穆輕衣說洞府內的藤椅太硬了,他就托自己前來此處,帶一根柳條回去。

    他說那樹叫碧玉,說它還有百年就要修成仙,很懂得報恩。裘刀當時不懂,他不知道寒燼為什么對穆輕衣的事那么在意,他也懷著冷漠譏諷的心想,報恩?

    摘下枝條給你就是報恩了嗎?

    靈植比人更難得道,它有百年千年壽命,為什么會因你而留一條命!但他不想和寒燼起沖突,還是去了。

    回來后,他對寒燼說:“萬物有靈,即使師兄不敬畏,也還是注意些的好。”

    寒燼明顯愣了一下,從此之后再也沒有找他捎帶過了。他一直以為,他和柳樹斷了聯系,一直以為,是寒燼自覺羞愧,放了柳樹一回。

    他沒有想到寒燼也沒有幾十年可以消磨,更沒有想到這株柳樹所留的只是一種很簡單的期盼。

    折柳相送。

    盼君留住。

    他當時為什么會覺得柳樹就未必承過寒燼的恩,為什么會覺得柳樹報恩的方式有千萬種,為什么一定是折下柳枝為穆輕衣做藤椅那件事呢?

    最痛恨的是,日后寒燼塵歸塵,土歸土,穆輕衣洞府里卻沒有那把藤椅。

    柳樹以千年靜默,投給它的修士恩者的靜默一瞥,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痕跡。它反而見證了他的死亡,軀體焚盡。

    而且,它還因此耗盡了靈元。

    這個時候,穆輕衣走近,她輕輕地伸手,觸摸著那柳樹焦黑的樹干,然后輕輕地讓那些灰塵漂浮起來。

    只有她有那種能力。

    因為,穆輕衣為寒燼承擔寒疾,必然與他靈力有過輝映,在那些靈力還在人體中流淌的時候,他們親密無間。

    但現在,靈力以灰燼的方式殘余在寒燼遺骸中。

    沒錯,穆輕衣這次提前查資料了,通過馬甲的遠程作弊,終于知道藥人死后,靈力會如同毒素沉積在骨骼間,然后重新被另一個人驅動。

    這是藥人大補的真正原因。

    但這一刻,這些灰塵飛起來,漸漸勾勒出一個曾經活著的人的輪廓,他們才想起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讓寒燼去死。

    哪怕他注定早夭,他也是一個人。

    他不該,連穆輕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到,最后一句話也沒有留給她,也不該沒能制成那把藤椅。

    他明明說過的,人世間短暫,只有短短幾十載。明明該能留下一些便盡力留下一些。

    可是最后能留下的,也被這可惡的兇手給抹去了,他焚毀了他的軀體,讓這些靈力不被吸納,便會日漸消散。

    穆輕衣只是注視著那些黑色的靈力。它們因覆蓋著焦黑的灰塵顯得這樣面目可憎。

    穆輕衣卻說:“師兄走時也是這樣,無需難過。”

    如何一句話刀死一個人兩次。

    穆輕衣垂下眼睫:“他活過,就夠了。”

    裘刀卻痛啞,苦笑出聲:“活過?他以什么活過?難道是一個不配活著的藥鼎,和一個死后也不能安寧的藥引嗎!!”

    裘刀猛地拔刀,站起來。他恨不能將竊走寒燼遺體的人千刀萬剮,可是眼睛卻死死注視著那些靈力的方向。

    他忽然戰栗著恍惚覺得:讓這些靈力進入任何一個人的體內,和直接“吃”了他有何區別?

    這些靈力因為靈藥進入寒燼體內,成為他多年痛苦和早夭的緣由,最終幾乎毒死了他。可是這些靈力卻可以作為另一個人晉升之階,何其諷刺!

    可是,裘刀又忽然顫抖起來,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什么,看向穆輕衣的方向。

    她并沒有動,喚起這些靈力也不過是為了確認寒燼就在這里。那個幾乎等同于和她一起長大,不遠萬里也要到萬象門來找她的少年就在這里。

    可是,他的靈力。那些殺死他的一切。卻輕柔地飄向她的方向,還有那棵柳樹。

    裘刀受不了了,他猛地轉身,御劍飛出去,可是即使到了幾十里的樹林外,仍然能感覺到那種痛苦和嘔吐的欲望。

    他好像看見那些人分食母親的血肉,看見他們推杯換盞,然后故作鎮定地讓他也吃。

    他也以為自己會看見心魔。

    然而卻看見飛舟上寒燼那次,對自己說:“在她出生前,我便為她活著了。”

    裘刀扶著樹跪下來,瞳孔微散滿臉怔然。

    這就是宿命嗎?這就是,藥鼎。

    她出生前,寒燼已經被喂養成藥人活著,他死后,還要可笑地,助她一臂之力。

    果然不遠處靈氣震蕩,穆輕衣似乎要突破,但是忍住了。她心里,或許會覺得寒燼的靈力就此消散也好。

    可是他怎么會愿意呢?

    他怎么會愿意。

    他明明是在冥冥中說:“輕衣師妹。”

    我會記住你。

    假如你的道一定要讓你忘記凡塵,忘記你救下的那個穆寒燼,那就讓我記住你。

    我來到這個世上,窮盡一生不是為了看看穆寒燼這名字,會不會彪炳千古,而只是為了看看,一直擁有我的那個穆輕衣。

    她是個怎樣好的人。她會怎樣活下去。

    她會勝過世間一切冰雪。把她該留住的一切,都留住。

    第26章 有人在借大道,蓄意為之

    那些靈力像是本就屬于穆輕衣一樣,向她輕柔地匯聚過去,連游子期都感覺得到它們對穆輕衣的那種偏愛。

    可是她的修為波動,卻沒有晉升。

    直到裘刀回來,她周身靈力也還是一副那樣動蕩不安的樣子。既沒有徹底融入穆輕衣體內,也不愿意離開。

    穆輕衣知道,這估計是天道被戲弄發火了。

    既不甘心這些原本就屬于穆輕衣的靈力,以這么正大光明的方式回到穆輕衣體內,不甘心這么平白無故讓她晉階,也不想錯過這個時機。

    如果穆輕衣吸收了這些靈力,也代表她成為了寒燼死去的受益者。

    其他人一定會有隔閡。

    最后天道咬咬牙,沒讓穆輕衣突破。真讓穆輕衣這樣輕易地就薅到羊毛,它成什么了?!

    但天道還憋著壞,一直沒讓那些靈力消散,反而期盼地注視著其他修士:

    怎么樣,親眼看到這違反常理的這一幕。

    看到寒燼死了,這些靈力卻被穆輕衣控制著要進入她體內,靈力還尤自抗拒著不想被穆輕衣吸納,他們一定怒不可遏吧?

    還不斥責她為了靈力不擇手段,還不聲討她連累寒燼?

    可以說天道現在都暫時忘了追究馬甲的事了,純想讓穆輕衣眾叛親離。

    穆輕衣當然察覺到了,可是她只是略略看了眼掌心,然后沉默,裘刀就死死咬牙,然后立下結界為穆輕衣護法。

    天道:???

    裘刀竟然以為那是穆輕衣自己不想晉升,因而在和天道對抗,所以啞聲說:“即使不進階,靈力也會溢出,師妹還是好生調理一番吧。”

    穆輕衣沉默地看向裘刀,這時面前柳樹卻接收了另一半靈力,慢慢復蘇,成為一片焦黑廢墟中唯一一抹新綠。

    接著,不知為何,它竟然還慢慢幻化,成為一個青衣少年,手握長笛,面容清冷,似乎雙目不能視,手背也有燒傷痕跡。

    所有人都是眼睫一顫。

    游子期:“柳樹居然承感靈力,修出靈智了”

    這根本不合常理,除非寒燼的修為也如此深厚,穆輕衣更有某種特殊道法,可以喚醒世間蘊藏生機。

    可是游子期去看穆輕衣時,其他人卻在看那個少年。

    他一襲青色衣袍,已經沾染上了黑灰,赤腳走出來時,仿佛初生稚童一般,本能伸手去拽最近的穆輕衣。

    拽住她衣袖,他依然踉蹌了一下。茫然。

    裘刀死死咬牙,看著他被穆輕衣扶住,幾乎下意識就要上前:

    他當然知道不是這個少年的錯!

    知道寒燼遺骸葬在此處,反而開啟它靈智,是它機遇,可是寒燼的遺骸才在這里消失。

    可是它是在寒燼死后徹底復蘇。它是借了寒燼死去的機緣才得以化形成人!

    從此以后,每次見到它,他們都會想起寒燼!

    穆輕衣扶住馬甲。眉眼低垂。

    心里卻很滿意。

    她早就想正大光明地捏一個精怪馬甲出來了,只是沒有正當途徑。

    之前拜托裘刀帶柳條,也是真想做個藤椅,誰知道寒燼先無了。

    既然寒燼無了,她假意問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愣,像還沒學會說話。

    穆輕衣卻停住。她低聲:

    “既然你在灰燼中重生,又以柳為本體,便喚你柳燼吧。”

    他們看得出來,穆輕衣是因為柳樹和寒燼之間的緣分,所以想以燼為字。

    可是裘刀卻猛地抬頭,對上穆輕衣的視線,也喉嚨滯澀,咬牙一字一頓道:“寒燼幼年就在穆家。你也沒有給他取過名字。”

    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他甚至或許還私心里冠過她的姓,她為什么要把這個字放在柳燼身上!明明它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裘刀已經無法要求穆輕衣改變什么,無法,只能轉向柳燼。

    可是柳燼雙目無神,看著也不過是個少年,聽到寒燼的名字,他纖長的睫毛垂下來輕輕顫動。

    他說:“火。”

    裘刀的心臟又開始疼了。

    他想說這樹叫碧玉,是寒燼為它取的名字。他已經一無所有,至少屬于穆寒燼的,只有穆寒燼可擁有。

    就像那沒有送出去的柳枝一樣。

    他從來不求他還能留下什么。

    可是為什么連他的名字都要奪走。

    難道在穆輕衣眼中,他是否是寒燼都沒有分別嗎?

    正在幾人僵持時,四下無人的僻靜地帶卻忽然出現了一個修為極深的散修,而且游子期似乎認識他,愣了一愣。

    對方也皺眉,隨即冷了臉色。

    演技帝穆輕衣不太意外:這表情,一眼人機。這是天道的傀儡來了。

    果然,對方拿著酒壺,墨發散開,一副逍遙自在的氣度,卻很不客氣:“你們作何闖入我的地盤?”

    你的地盤?

    穆輕衣心底好笑,心想,這棵安置柳樹馬甲本體的地方明明是我先找的,果然是人機,也不講邏輯,上來就扣鍋。

    等會兒,這是天道的機器,應該叫天機。

    因為靈力在穆輕衣體內也躁動起來,裘刀他們已經應激了:“就是你!”

    化神修為,當時竊走寒燼遺體的就是他!

    散修卻拂袖:“胡說八道,我帶走此人只是看他可能是假死想救他一命,怎么就放火燒了他?即使你們來勢洶洶,也別想血口噴人。”

    裘刀眼睛鮮紅:“我親眼看著他氣絕,你將他帶走不就是為他藥人軀體,口說無憑,若不是你,為何會知道他的軀體在這里被焚毀!”

    萬起已經動手:“不肯承認,便拿命來換!”

    劍光掃過去,卻被修為深厚的散修一掌彈開。

    他冷笑:

    “我可以立誓,此地火難絕非我所為,怎么。”他掃了眼穆輕衣:“諸位之中有誰不敢立誓嗎?”

    如果不敢,便是倒打一耙了。

    裘刀悲極怒極,正要立誓,穆輕衣卻掐準了對方神思恍惚的一瞬,慢慢道:

    “我觀道友神思恍惚,好像不是自己想說的話,便脫口而出。”

    游子期微頓,捏緊手指看向穆輕衣,他之前也有這種感覺,他還以為是自己道心波動,原來竟然不是嗎?

    那散修皺眉,好似還真有一絲意識未清明,本能停頓。

    穆輕衣卻繼續說:“恐怕這火也確實不是你所放的。”

    “穆師妹!”

    洛衡尚未理清腦海中混亂思緒,先看向說話的女修。哪怕她修為低微,體內靈氣還在波動,似乎還十分駁雜。

    穆輕衣:“是因為有人在借大道,蓄意為之。”

    天道:???

    你還想把臟水引到我身上來,污蔑我的大道?

    天道怒而聚集烏云,可惜穆輕衣并沒有傷天害理之時,那些馬甲死亡從本質來說只是她自己受了點傷,和流了點血差不多,天道并沒有理由干涉。

    沒辦法,天道只能無能狂怒。

    穆輕衣卻在雷霆陣陣的背景里說:“藥人本就不為正道所容,何況寒燼是拔劍自裁。”

    她看向這群人,在心里想,都別忘。都給我牢牢記著。

    裘刀果然刀都開始顫了,連被洛衡修為壓制,單膝跪下的萬起,膝蓋都在顫抖。其他人各有各的傷心。

    顯然他們都知道。

    天道最厭惡不順勢而為的人。所以穆輕衣修為低微,非要突破,會被蠱這樣的邪物克制。

    藥人靠靈藥堆棧出來的修為,也往往有益無害,極為不穩。

    現在就連一個注定早死之人求死,都可以解釋為,他是不滿天道安排給他的命運。

    他是不甘被如此操縱,他是不該容于此界的草芥,他是一個早該粉身碎骨的薄命之人。

    所以。

    幕后之人只要讓寒燼沾染什么因果,他的遺體湮滅在天火之下,就幾乎是可以注定的了。

    他的存在不僅被徹徹底底抹消,而且還被以烈火焚燒這種慘烈的方式,以給世人警告了。

    諷刺的是一個修煉千年化人的精怪,都可以在寒燼的靈力下活下來,一個一生為別人的人,居然要去死。

    還死得這么不明不白,沒有人在意。

    洛衡終于擺脫了天道微弱的影響,忽略自己忽然變得無力蠻橫的不適:“你的意思是,背后人藏匿得很深,引導天道判定寒燼不敬大道。”

    他停住,即使是對逝者有些冒犯,可還是說了:“可他已經死了,對方又要如何做到呢?”

    穆輕衣只是說:“當然可以做到。”

    她沉默片刻,然后說:“因為他是藥人,卻堂而皇之地葬在仙靈福地之上。”

    洛衡一愣,然后臉色一變,隨后對上其他人的視線,沉默良久,才皺眉開口說:

    “的確如此,我之所以將居所選在這里,便是因為此地靈氣充沛,傳說是一高深修士坐化之所。”

    這一點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洛衡才如此輕易地相信了穆輕衣的理由。

    秘境,福地,這些都是大道偏愛的地方,如她所說,一個滿身物穢的藥人,怎么配葬在這里,還被一棵千年樹靈以靈相護呢?

    可是。

    裘刀感覺什么涌上他的眼眶,讓他第一次如此,前所未有地質疑自己的道,質疑自己所修行的一切。

    藥人是逆天而行。可難道就因為這里曾有修士坐化,他就不配嗎?就是因為這里靈氣豐盈,得天垂憐,所以,他連軀體都留不得。

    可是,他問不了天道了。他也不能讓寒燼回來。他唯一不能放下的是,他為何要竊走寒燼的尸體,還荒謬地說,是以為他假死!

    洛衡看了穆輕衣一眼,經她所言點撥,他也回想起自己當日舉止怪異,不僅去聽講經,還把一個修士帶走了。

    但他當時確實是冥冥之中感覺,寒燼當時生脈尚存。除非,他當時也是受大道蒙蔽。

    天道見他們這么輕易就信了,都快氣瘋了,就快違背規則無故降下天罰了。

    可是穆輕衣只是站在那。

    裘刀已不指望他能還師兄清白還任何一個人清白,可他還是希望能從穆輕衣那里確認。

    寒燼沒有遭受這樣的不平。他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這一切不過是天意弄人,是他命途,被種種因果干預,才不得以變得如此下場。

    可是最終,他也不知道想讓穆輕衣說什么。

    說什么,他也不可能回來。

    穆輕衣:“他的長命燈在我這里,我知道他走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但是這燈的確短暫地復明過。”

    穆輕衣轉向裘刀。“裘師兄。”

    裘刀眼睫猛顫,不知道穆輕衣喊自己做什么。

    穆輕衣卻緩慢張開掌心。

    “聽聞你母親給你留下過一件遺物。”

    裘刀的身體猛地顫抖起來。

    穆輕衣知道,自己猜對了。裘刀如此在意,過了多年也不能忘懷身為藥人的母親之死,一定知道另一件事。

    藥人死后靈力不會立刻散去。

    所以,可以凝實做一物。

    裘刀不論是在萬象門還是劍宗,都不愿修大多修士主修的劍道,而是以刀為武器。可他分明就適合用劍。

    除非這刀,和刀上的穗子對他有特別的含義。

    他從未讓它離手。

    穆輕衣語調輕緩:

    “佛修圓寂后,骸骨會化作舍利子,一代代流傳下去,我想寒師兄也只是看到了你法器上的穗子,所以想為你留下這件物事。”

    洛衡神色震動,她的意思是,寒燼的長命燈復明,是因為,他死后還想竭力將散去的靈力凝成這物事。

    又被他帶來這福地。

    于是引來天罰,于是他的軀體被毀,可卻陰差陽錯交給了該交的人。

    裘刀視線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他不明白。他感覺不到。

    他不知道,寒燼會因短短幾天相交,想著給他留下這些。可的確,他身為藥人,很輕易就能猜出自己的異常,和他母親是藥人這件事。

    他也不會不知道,自己幾番勸阻,是不想寒燼落得藥人慘烈的下場。可他還是去做了,還把囑托那樣交給自己。

    他原來不是,在那短短幾天里就特別信任了自己。而是早已提前留下,求他保護穆輕衣的報酬。

    那是一個藥人留下的靈力。

    是藥人死后選擇毀壞自己尸骨,化作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事,保佑一個人無病無災的法器。

    裘刀:“”

    他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沒辦法,他實在沒辦法收下。

    可是空氣中寒燼的靈力已經開始消散了,好像他清淺平淡的目光,也漸漸挪開了一樣,所以裘刀最后還是伸手,死死地握住了那個穗子。

    穆輕衣:“人死不能復生。”

    裘刀唇色都是白的,寒燼這一生對他的沖擊太大了,恍惚間他居然想轉身就此離開,可卻被碧玉抓住衣袖。

    他疑惑地看著他,又好像以為它是寒燼似的,伸手去抓那個穗子。

    裘刀抽回手,啞聲:“別碰他。”

    碧玉神色低落。

    心里狂罵,要不是你們寒燼也不會死,于是又拽著本體的袖子去了。看得裘刀咬牙。

    最后還是柳叁遠把碧玉拉了過來,看了眼裘刀才說:“少宗主千金之軀,旁人不得輕易近身。你才剛剛化形,便跟著我吧。”

    碧玉不想離開本體:

    “可是我喜歡這個姐姐”

    裘刀拔刀:“你能得此得天獨厚都是因為寒燼!你和她的親近也是因為,他和少宗主有往日情誼,你什么也不是。”

    碧玉想虐死他。

    但是一想到寒燼馬甲死了,以后自己出現一次就是提醒他們一次,又氣順多了,默默地跟在柳叁遠后面,輕聲:“可我還是想叫柳燼。”

    柳叁遠:“你不能用寒燼師兄的名字。”

    碧玉:“那我想跟著少宗主姓。”

    穆輕衣頷首,神情淡淡。

    于是碧字拆開,碧玉就叫做了穆珀玉。

    罪惡分攤么。穆輕衣看著其他人的臉色,她懂。

    天道想讓所有人覺得她是寒燼死后唯一的受益者,做夢。她能把罪惡分攤到裘刀身上,日后就能分攤到每一個人身上。

    她不信馬甲死了就只能怪她。

    既然想將因果扯到她身上,那就所有人都一樣罪孽深重吧。今天的穗子,只是個開始而已。

    第27章 世上只有一個穆輕衣

    找到了寒燼,卻沒能保留下他的遺體,甚至眼睜睜看著他的遺體,靈力,化作天地萬物,道靈滋養,和他掌心冰冷的物事。

    裘刀回去路上一直在閉目調息,可是始終壓不下喉中的血腥味。

    直到游子期詢問洛衡時,他聽到幾句零碎的交談。

    游子期:“洛道友,數日未見,你怎么從云夢澤來了此處?我和你說要為當日相救的嬤嬤報仇時,你還說你有要事要處理。”

    洛衡:“我也不知,不過正如那位道友所說,我一路來此期間所為,都甚為模糊,甚至懷疑,不是我本心所為。”

    游子期沉默。

    那修士肯用死后靈力反哺同門和靈樹,甚至留下物事庇佑裘刀,的確給他莫大震撼。

    最后游子期說:“洛兄的確不似此等妄為之人,不知非己所欲,卻有此舉動,洛兄心中可有猜測?”

    他一個化神期修士,對道的感知總敏銳千般,勝過自己。但洛衡說不出話來。

    可裘刀卻氣血逆勢,幾乎要走火入魔,強壓著喉中血沫死死咬牙:還能是誰!還會是誰!

    村民失蹤,與當年周穆兩家慘案極為相似,寒燼本就注定夭亡,也被帶到這種地方尸骨無存,背后人不是當年兇手,不是在蓄意報復活下來的寒燼,師兄,還能是為什么!

    只是寒燼當時在穆府,不知怎么避開一劫,居然就避不開這數年后的災禍。裘刀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抬頭發現萬起抬起手結印給自己護法。

    兩個人相對沉默,最后萬起說:“師兄。當時在少宗主峰時,穆輕衣便提議由她來引出背后之人,她這次離開宗門,未必沒有以身為餌的意思。”

    萬起聲音嘶啞:“逝者已矣,我們就護好穆輕衣吧。”

    裘刀嘴角輕扯,待護法結束后,萬起扶住裘刀,可裘刀卻捂住胸口道:“他以生死全她的道,可是她見到他遺骸,竟然話也不說一句。萬起。穆輕衣當時道不會送他,居然是一語成讖。你說,無情道難道就這樣慘烈?”

    他咬緊牙關:“他死了,難道她還不能記住他嗎?”

    萬起低著頭。

    過了很久,他才說:“或許他本來就是盼著她不記得他的。”

    穆寒燼何時向穆輕衣求過什么。

    他數載萬般所求,不過是看著她,陪著她。最后可以記住他。

    就像那天大雪。

    穆輕衣不會記得她隨口就饒過了的一個奴仆,也不會記得他跪在雪里僵硬的身影。

    可是為奴為仆的寒燼卻永遠記得那個雪天。記得是她停下來,問他:“你怎么了?”

    就是這一日的雪。奠定了他一生的祈求。

    眾人回到村落中,元清竟然還等在那里,身為出家人他不該視若無睹。

    可是大概是提前預料到寒燼是與天道有違,他如果去了為寒燼念往生咒也不是,只因他是違背天道而死不念也不是,索性等在這里。

    穆輕衣一落地便頷首。

    元清道:“穆施主御劍越發熟練了。”

    穆輕衣知道本體學會御劍了,馬甲忍不住點出來的小心思,面上恍若未覺:“對靈力運用純熟了些,還沒多謝師兄為我們掐算。”

    元清沉默。

    顯然裘刀他們也回過神來,如果不是因為寒燼違逆天道,元清不會算到他在此處,事情兜兜轉轉,最后竟然寒燼和周渡都是在天道目睹下,死有余辜。

    裘刀死死咬著牙,待元清要走時,他忽然伸手抓住元清手臂,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法事。”

    元清沉默。

    裘刀眼眶紅了,咬牙切齒:“你答應過。”

    怎么能因為寒燼現在落到這下場就這樣反悔!難道天道認定他不該活著,他就連一場法事都不配嗎!

    元清的反應是去看穆輕衣。他是受她邀請而來,答應的也是穆輕衣的要求,所以理應憑她裁奪,不過不等穆輕衣開口,他便雙手合十,低聲:“罷了。”

    兩場為尋常百姓等凡人做的法事布置出來,就在這村落中,配合上嗚嗚風聲,真似有人在痛哭。

    而天道還在怒不可遏,雷鳴陣陣,穆輕衣一邊把心神交給元清馬甲,讓他好好主持,一邊心想,天道還是太沉不住氣。

    像它這樣暴怒,不是正在說,周渡和寒燼不值得兩場普通法事嗎?

    但梵音還是念起來,因為不是給修士做,沒有靈力波動,可是好幾個人心境都被干擾一瞬,無形之中,居然進入了某個境界。

    元清一頓,抬起頭:

    柳叁遠也看著手里燃到半截,火苗尤在,但火焰卻靜止不動的符紙,震驚抬首:

    “示諭!”

    所謂示諭就是上天想示警或者為某人洗清某種冤屈,在某一刻忽然讓一些人看到過去真相的隨機秘境。

    往日在凡間時某朝,曾有太監在夜間看到前朝侍女穿行的景象,之后不到一月,朝代就滅亡。

    也有人說,所謂示諭就是靈力波動異常時,將某些畫面記錄下來,若有人靈力波動類似,就會誤入當日畫面。

    總之,這是一種回放。

    穆輕衣很確信天道沒有這個手段,否則早揭穿她了,所以這應該就是后一種可能的巧合。

    “”不得不說還好她謹慎,除了在自己洞府外很少和馬甲有過線舉動,也多虧了她的對手是此方天道。

    她也處處都被大道裹挾。幾乎沒有對自己有利的時候。

    還好她已經把其他人拖下水了。

    穆輕衣決定仔細看看,也順便想想屠村這個意外怎么編。

    萬萬沒想到這秘境還大概真的不是天道所主導,所放映的居然是周渡之前來這村落的畫面。

    他時常帶來一些凡間器物,分發給眾人額,還扶著那位幫過游子期的老婆婆,問她:“最近身體還好么?”

    那婆婆也是穆輕衣比較看重的NPC之一,龍傲天之類的故事看多了,她就想設置個老奶奶專門和過路修士結緣。

    結果身體設置太老了行動不便,而且還很容易走幾步就累了。

    她聞言也只擺手:“老了就是不行,早知道,我也像你們似的,年輕時就多走走,等真的經歷過了,才隱居到這個小地方來。”

    周渡想起了本體:“輕衣一定也會喜歡這里。”可惜本體沒法來。

    老婆婆:“她怎么都不來這?那山上那么冷,我叫你給她帶幾件狐裘,她也懶得要。”

    穆輕衣后來自己也有點后悔不要,但就是覺得讓馬甲專門帶有點太麻煩了,而且她有老婆婆視角,切換過來欣賞就是了。

    所以周渡低聲:“有時間會過來的。”

    老婆婆:“你們就是樂不思蜀了。”

    周渡扶著她在屋內坐下,給她倒了杯茶,自己又倒了杯,然后說:“天下之大,又有哪里是我們的蜀地,是我們的歸屬呢?您知道,輕衣已經當上少宗主了。等宗門或許您就可以過去。”

    老婆婆擺手。

    “我得守著這個地方,等哪天你們累了。”老婆婆的聲音慢慢淡去:“就都可以來這了,這里,不會有任何人想害你們。永遠都只有我們。”

    穆輕衣一邊走神一邊思索:是啊,她當時想得可真好啊,把宗門接管,宗門附近村落也多是她的NPC,想過什么日子不是過。

    誰知道這么不禁念。

    在思索的是:她之前不知道會重現,來這里時根本沒有解釋自己認得這里的人,待會兒他們問起該怎么解釋呢?

    沒想到她不太緊張,秘境結束后,也只有元清捻著佛珠,低聲誦經的聲音,其他人都沒有開口。

    只有游子期站起來:“他與婆婆認識,怎么還忍心下此毒手!還有穆道友,您與那邪修都與蓮花村關系匪淺,您不想解釋一下嗎?”

    穆輕衣還沒開口,裘刀已經起身:“她的道就是讓她忘卻凡塵,因身體虛弱多年來她都沒有離開過萬象門,與他們因果斷絕又怎么了!”

    連寒燼和周渡師兄的因果,她還不是說斷就斷!那是她自己想要斷開的嗎!

    穆輕衣沉默片刻,覺得這解釋不錯。

    “我確實不記得曾與他們來往甚密,而且也不知道師兄與此方村落,關系如此之好。”

    萬起也起身,咬牙:“有什么奇怪,師兄樂行好施,不論是遇到散修還是百姓,總會出手相助,何況是婆婆將他當作小輩看到,讓他想起未被滅門之時也有的溫暖!”

    “游道友,我敬佩你不忘恩情千里迢迢而來,但也希望你明辨是非,審慎思慮,若是師兄要修煉邪功,有必要在山門附近對親近的百姓下手嗎?若是真如你所說失去理智,也不至于等到此處才動手,大可隨便擇一處,何必是這里!”

    “可他修煉邪功是事實!”

    “師兄他是被迫的!”

    “修煉邪功便是墮入妖道歪道,談什么被迫不被迫,難道他死也是被迫的嗎!”

    萬起喉嚨哽住。

    游子期意識到自己仿佛說到什么關竅了,于是所有人都僵在那。

    萬起想扯出個笑容來,他現在看游子期和看那對母女,尤其是那個背信棄義的母親沒有任何區別,但他說不出話來。

    因為有萬言榜。有仙盟定奪在。沒有人可說周渡死得冤枉啊,說他是心甘情愿赴死。

    他千辛萬苦壓制著自己的靈力暴動走上山門,到頭來在他們眼里,是為了報復養自己長大的宗門一次。

    他自愿赴死,在他們眼里是咎由自取。

    萬起仰著頭。師兄,你讓我怎么釋懷?你讓我怎么忘了也好?你教我天理昭昭,你教我學劍是為蕩盡天下不平事。

    可現在連你自己之死都如此不平。

    我還能為你爭辯什么呢?我還能對他說些什么呢?萬起苦笑,轉身想離去,游子期卻在身后說:

    “你們想讓我承認他無辜,起碼要讓我看到紅蓮功法不是他所修,滿村之人也不是因他而消失,否則從前種種,所謂如何清明正直,也只是過去。不能說服任何世人。”

    包括他。

    穆輕衣仍然在神游。沒想到這群人里還有個正常的,她要是天道就留下游子期,怎么控制其他人都不干擾他,到最后,游子期肯定能發現蛛絲馬跡。

    證明她的不無辜。

    可是這場博弈她不是觀眾,而是局中人。她只能起身,開口:“夠了。”

    周遭一時寂靜了。

    然后穆輕衣說:“既然已經做了法事,人死,正如燈滅,已塵埃落定,若是沒有線索,明日便從蠱開始查。若是我害師兄中蠱,可在我神魂中中蠱的有誰?若是有人蓄意令寒燼遺體被天火焚毀,他和寒燼有何仇怨?”

    這些都不是正確的調查方向。

    不過查,都可以查。既然不正確,她總有機會誤導。

    游子期:“蓮花村生死便無人在乎了么?”

    穆輕衣本來就在找機會把人放回來看能不能把馬甲罪責減輕一點,聞言沉默一瞬:“既然我與他們本有聯系,我可試試搜魂陣,看看人是否在此境之中。”

    裘刀想開口,此陣對神魂消耗極大,可他又想起穆輕衣初知道她的神魂可能連累了周渡時,她的眼神。

    她雖然不會在意了,可她還記得,她冥冥之中,還是為這負疚,所以寧愿消耗神魂。

    但旋即,他又想起寒燼。

    想起寒燼看著山門上的穆輕衣時,那個眼神里的沉默安靜。

    師兄是周家嫡子,是天生靈體,年紀輕輕就成為魁首。他只是一個藥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仆役。

    連他為穆輕衣取的名字。她也不在意。

    寒燼發誓說,數年來從沒說過師兄壞話。

    可這世界上只有一個穆輕衣。

    為什么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穆輕衣。

    她與師兄若情投意合,寒燼不過是飛蛾撲火,可她若和師兄只是兄妹之情,那寒燼呢。

    從頭至尾,他不過一絲光亮也沒有光明正大取得過。

    裘刀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險些走火入魔了。

    因為他握著那個穗子,忽然想到,這穗子無論如何都該給穆輕衣的。

    他和寒燼不過相識幾日,怎么抵得過寒燼迢迢千里趕到萬象門來。

    怎么抵得過寒燼為她甘愿受藥人之苦。

    可是寒燼卻沒有留給穆輕衣。

    寒燼知道師兄的滄海劍在穆輕衣身邊。

    他知道自己死后穆輕衣歲月漫長,所以自認無足輕重。所以自認,除了拜托自己護好穆輕衣,再無其他能為。

    第28章 他已是邪修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

    柳叁遠手指僵硬地捏著那燃到盡頭的符。他原本是音修,七竅通了六竅,在樂理上可謂是一竅不通。是師兄為他找到符修的符因長老,求長老讓他入峰,他才學有所成。

    然而他卻和萬起他們一道去了劍宗。

    因為父親看不上萬象門這樣的小宗門,也打定主意要他在大宗出人頭地。去劍宗前,師兄去洞府找他,他避而不見。

    萬不曾想,云頂臺一面,是最后一面。

    柳叁遠身體僵硬,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們符修,若是想找此地曾用過什么符術,只需將符灰收集,倒燃便罷了。”

    就如他手中的殘紙片般,見風回復,灰燼竟慢慢恢復成了黃紙。

    柳叁遠:“只是這樣做往往需要耗費成倍靈力,且極易走火入魔。”

    游子期聽明白了,打斷:“你的意思是,周渡先發現此村消失,待查驗后懷疑是紅蓮功法,才想反修來追蹤?”

    他拂袖:“簡直是荒謬!”

    結果竟有三五修士起身,含淚怒目而視:“怎么不可能!我師兄那時已經中了蝕心蠱,命不久矣了!”

    他為何不可能如此去做!

    游子期愣住了。他沉默。

    周家被滅了滿門,這村落的村民于他和穆輕衣來說,就是親人。

    當時長老問他們兩個孩童,怎么一步步走到萬象門來時,師兄還說,都倚仗周遭村民相助。

    所以不論是誰求助,師兄都會盡力一幫。

    當時恩情,師兄怎么敢忘,怎么會忘?他連對陌生人都是如此!親近之人兩次遭此滅頂之災,他怎么會允許呢?

    他怎么會自己將死,還眼睜睜看著村莊被屠戮,所以他要找到他們。

    柳叁遠看向穆輕衣,悲道:“師姐,你已經忘記前塵,不記得,你們入門之后,師兄還一一來拜謝過,他這么多年,在外游歷總會走此路,我們都不知,他是還惦記著蓮花村,想要幫助村民,照看一二。”

    柳叁遠掉下眼淚來:“不論他是否記得往日恩情,難道他經過此處,就一定是他所為嗎?他處心積慮,修煉邪功,最后不還是死在你的劍下嗎!”

    裘刀握刀:“叁遠,平心靜氣!”

    他剛說逆符會走火入魔,這會兒就心有障礙,但裘刀知道,他們不過是壓抑日久,終究無法排解罷了。

    所以這世上的因緣,真是爛賬一堆。難道怎么解釋師兄是自愿死在穆輕衣劍下,他們就能不怨恨穆輕衣嗎?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就像飛升失敗身死道消,難道修士閉眼時就不會怨恨天道不愿意高抬貴手嗎?沒人能澄心如練,連他們,知道寒燼遺體被毀去時不也怨恨天道嗎。

    裘刀啞聲:“坐下吧。”

    柳叁遠咬牙坐下,可是手指還染著符燼的灰。他仍轉開頭不愿意他們任何一個人,卻在某一刻忽然怔住,難以置信:“師兄!”

    一行人皆扭頭,然后就看見近處林間,影影綽綽,一襲白影浮動。穆輕衣已經知道那是什么了,沉默。

    柳叁遠卻踉蹌幾下,奔跑過去,靠近才知那居然是個留影石,因為有樹林霧靄遮蔽,此前竟然無人發覺。

    裘刀乍見師兄面容,咬了咬牙,環顧周遭才道:“是給孩童戲耍的玩具。”

    穆輕衣沉默。是的,這個村莊里還有孩童,因為有時候就是想做無意義的事,變成個孩子漫山遍野地跑不容易被當成個精神病。

    但她沒想到這種東西都會被翻出來,連她自己都忘了喂。

    “玩具?”

    裘刀:“凡人可修仙的極少,師兄放置留影石在這,或許是想教他們些防身的劍法。”

    難道就不能是人形立牌嗎,我在自己的村莊里放一個人形立牌怎么了。此時此刻穆輕衣很慶幸的就是她還沒有膽大包天放別人的,而且玩心重,確實也有很多孩子NPC見天地來玩這個留影石。

    游子期這會兒沒有再說這些不能算作證據的事了,只說:“村莊里竟還有孩童,幕后之人真是心狠手辣。”

    一群人沉默著,柳叁遠忽然說:“留影石也算一種靈符法器,待我逆寫,便可知這留影石都見到了什么。”

    穆輕衣一頓。

    裘刀:“師弟,你本來就心境不穩!”

    “眼見師兄冤屈,卻不能洗清,才叫我心境不穩!”柳叁遠食指中指夾著符,揮出去,留影石便碎裂開,緊接著投影慢慢消融。

    畫面像倒放一樣,一直倒放到有人發現周渡修煉紅蓮功法時,一群人才悚然一驚。

    柳叁遠也停住了,然后留影石放映起來:

    “你!你居然在此動用邪功!”

    話外音才傳出來,緊接著靈氣邪氣震蕩,仿佛貫穿了整個村落,但有個年輕人要去追時,卻被盤腿而坐的周渡抓住手臂。

    所有人都面露震驚。

    這正是修煉紅蓮功法的周渡,可是他在運功時,村落明明還有許多人,老老少少,竟都在他身邊,或遠或近地圍觀著,為何,他們不怕嗎?

    裘刀感覺到,師兄與蓮花村的聯系可能比他們所知還要緊密,甚至,有性命相交。

    “他剛剛看到你了,一定會將此事傳聞出去!”

    周渡沉默。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邪功在縈繞,他卻依然平和清正,仿佛這功法對他來說只是尋常功法。

    “那我們也不能傷人性命。”

    那年輕人垂著頭,低聲:“我只是想叫他回來,看看能不能解釋。”

    穆輕衣看著都想扶額。她那個時候真是太天真了。居然覺得邪功對她們不是個事,對此界修士也不是。

    周渡:“罷了,反正我也要死了,隨他去傳,又能如何呢?宗門還能得一個懲奸除惡的聲名,何樂而不為呢?”

    柳叁遠咬牙,果然,師兄根本就沒想著為自己正名!

    那年輕人面容普通,好似泱泱眾生中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可是看見周渡這樣的元嬰修士,也不畏懼,也不討好,只說:

    “若是我們真能讓你大道得成就好了,天上地下,沒有你周渡到不了的地方。”

    周渡:“可那些地方也只有我到得了,我去了,還有你們,還有輕衣,還有許許多多人,我們保護輕衣,不就是為這個嗎?”

    本體能去,他們才能去。

    年輕人沉默了。

    周渡卻松開那年輕人,然后環顧一周:“他已經離開了,我恐事生變故,只能不得已讓你們回來了。”

    穆輕衣默默地琢磨這塊待會兒怎么解釋。

    然后讓眾人震驚的一幕出現了,周渡伸出手,那些村民便由遠及近,化作一道白影回到了周渡手中,而周渡還為他們鎖好了門窗,布下了結界,才起身離開。

    所以他們根本不是被獻祭,而是被周渡“收”走了?!

    怎么可能,他們從未見過此等功法!

    但游子期可以確定,觀那些村民表情,他們被如此安置已不是第一回 ,而且,他們連在修煉邪功的周渡都不害怕:

    “難道蓮花村的村民,并非是人?”

    “絕不可能,你我都是修者,難道看不出來他們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是凡人無疑嗎!”

    游子期轉向洛衡。

    他是這么多人中唯一一個化神期修士,或許知道。洛衡只是說:“此等術法,我只聽聞,若是人可分.身,便可輕易收回,但旁人分出神魂乃是為修煉,分出一個村落,我聞所未聞。”

    柳叁遠也啞聲:“這絕不可能是師兄分神所為。只要找到師兄是如何辦到的,或許這冤屈就能”

    穆輕衣出聲:“太難了。”

    剛剛洛衡差點就說出了馬甲的運行原理,她差點都想動手了,但竟然很平靜,因為猜到他們也不會這么覺得。

    英明還是英明在她沒有四下無人就忽略了馬甲和馬甲的界限,基本行為還是像個人的。

    “這只能證明村民不害怕師兄,不怨恨師兄,可是卻實打實錄下,師兄修煉了紅蓮功法,而且,還沒有避諱村民。”

    柳叁遠:“這不是正證明師兄不會害他們嗎!”

    “可此界修士不會信,他們會說是師兄蒙蔽百姓,而且最后百姓也確實消失在師兄手中。”

    這下好了,她本來打算明天搜魂看看能不能讓村民回來,現在秘密也被揭開了。

    周渡已經死了,那村民怎么辦呢?

    裘刀這時候出聲,是嘶啞的:“師兄既然決意赴死,赴死時,絕不會讓無辜百姓也同他一道殉道,他絕對是將百姓安置在一絕對安全的住所中,只要找到”

    他咬咬牙:“就能證明師兄沒有屠村。”

    但是修煉紅蓮功法,卻是拋不開了。

    游子期一向不信賴他們,此刻卻說了句公道話:“有沒有可能,周渡就是因為不想讓他們在他死后,被紅蓮功法所害,才自己動手保存村民,然后留待其他人來查看。既然他是想將此事交給義憤不平的修士,那”

    “挖墳掘墓。”穆輕衣頓了頓,低低出聲:“煉化墟府。”

    游子期默默贊同:“只有對邪修恨之入骨的人,才有可能找到村民并保護他們。”

    柳叁遠瞳孔震動:“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師姐,師兄尸骨未寒!”

    萬起:“師兄甚至沒有留下一方墓地”

    穆輕衣:“既然是他確保安全的地方,要么就在他金丹內,要么就在他墟府之中,師弟,我此前下手時的確沒有想到。”

    她輕聲:“師兄讓我動手,竟是希望我將他墟府打開。”

    那是一個修士命脈所在。即使是死后也難焚毀,除非真正挫骨揚灰。沒有人想到查到最后會是這個結果。

    這樣對師兄,和看著寒燼遺體被焚毀又有什么區別?

    可是游子期和穆輕衣都如此認為,他們想反對卻反對無門,最后裘刀握著刀說:“師妹,我們還什么證據都沒有,你就要去打開師兄遺骨的墟府,你真的要如此做嗎?”

    你不怕有朝一日,會后悔嗎!

    可是穆輕衣只是沉默。

    游子期也說:“穆道友此前不是說遺骨已化灰灑入崖下么?只要利用舊日法器找到一點,煉化就”

    他看到其他人表情,說不下去了。

    穆輕衣沉默很久。

    “我相信這是師兄想讓我們做的。”她抬起頭,看著空空如也的留影石:“師兄背負罵名,就是希望有人開墟府,讓此地的百姓回來。”

    她轉頭:“這是師兄的遺愿。”

    裘刀仍然不肯去,他咬緊牙關:“既然是保護百姓,為什么他不肯告訴旁人,告知你我他把他們安置在那個地方,為什么不肯換一種方式!”

    嗚嗚風聲蕭索而凄清。

    穆輕衣:“因為他已是邪修了。”

    “他怎么能用往日情誼去賭,你們會相信他的話,救出百姓,而不懷疑他們也是他的同黨呢?他也無法保證,他死后,世事如舊。”

    在周渡心里,修煉紅蓮功法的周渡,已經是穆輕衣眼中的該殺叛徒,是師弟師妹在他臨死時,也不會來看他一眼的,眾叛親離之人了。

    他無法用往日做賭。

    柳叁遠卻咬牙,含淚怒聲:“可當初,師兄死之時,是你告訴他我們沒有來,是你說,他們不會想見到如今的你,師兄才信了!”

    他們當時被攔在外側,根本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兄殞命!

    多日宿恨,終于喊出來,氣氛霎時間變得凝滯了。

    穆輕衣當然不能說我就是為了故意讓你們記住才這么說的,所以只能說:

    “我以為告知他已無掛礙,他會走得安心些。”

    柳叁遠顫抖一下,臉色發白,搖搖欲墜。

    他視線模糊地想起他離開宗門那日,躲也似的不肯走山門,之后才有人告訴他說,他走之后,師兄在山門站了很久很久。

    明明只是告個別,為何都不敢上前呢?

    柳叁遠淚如雨下。

    穆輕衣:“是我想錯了。他或許是你們的師兄,放心不下你們歸處,所以知道你們一心為正道,不會因為他的事有所牽絆,會感到欣慰。”

    她沉默一瞬,“可他也是周渡。”

    他也想知道。他走之時,有沒有人愿送一送他。

    她當時說,萬起他們沒有來,他聽到時,是會松了口氣,真應了那句,“那就好”呢,還是會有些遺憾。

    想,他此生還是沒做成不負師友的周渡呢?

    他們再也不會知道了。

    第29章 我從不曾后悔過

    裘刀他們不愿接受,也不愿離開。

    穆輕衣實在是困了,加上她還得想想怎么把東西放進墟府當中,正琢磨著自己怎么找個借口,或者讓馬甲給自己找個借口,裘刀先說:“夜間寒涼,師妹先回去吧。”

    穆輕衣對上裘刀的視線,忽然想起他以為自己也是藥人這件事,福至心靈,剛頷首。

    游子期在身后開口說:“邪修一事雖已真相大白,卻有一事想請道友為我解惑。”

    萬起根本不想聽游子期說話:“游子期,又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子期轉頭看著萬起。

    “應該是你們應當問問你們這位前少宗主,想做什么,你們所說中蠱一事,我不甚了解,不便多說。

    可是什么樣的身份,什么樣的道,才能讓一個元嬰修士臨死之時,藏匿一村之人,仍然說,所以我們才要保護穆輕衣,所以我們必須讓她活著?”

    游子期又轉頭看向那女修的背影。

    她的衣著并不華麗,可是身上搭著的絲帛綢緞,皆是上好物件,所用的法器,也是天級以上。

    一個元嬰期修士能被她殺死已經是耗盡所有情誼,她居然還能安然無恙。

    難不成她還真讓這群人信了她的鬼話安然無恙,如此在意周渡蒙冤受死這件事,卻連怨恨幾句都要被阻止?

    在游子期看來,她的道如此并不是理由。

    因為就算是無情道,也是道法規則下的無情大道,并非不分青紅皂白,而是垂愛世人。

    所有人都在她目光中,又所有人都不在,唯有這樣,才能成就看似無情卻有情的無情大道。

    可是周渡保護村民是為心中公義,穆輕衣呢?

    她真的絲毫沒有私心嗎?

    游子期果然敏銳。

    萬起還要開口,游子期說:“他們知道你的道嗎?他們若是以死也要成全你的道,這樣的道,你還修得下去嗎?”

    萬起喉嚨哽住。

    穆輕衣并沒有回頭:“我不知道。”

    游子期并不意外這個回答:“周渡也就罷了,他當時死之時,還是因為被污蔑為邪修,若是為宗門除惡,天道或可寬恕你的不察之罪。

    但之前被天火焚毀身軀的修士,敢問他是因何而死,他死之前又是否知道你的道?”

    “難道所為修道,就是讓身邊之人前赴后繼,讓親近的人接連慘死,若是這樣,你的道和天降災厄又有什么區別”

    “游子期!”一柄刀閃著寒光掠過游子期眉眼,插在樹上。

    裘刀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所以最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也明白這話有多么惡毒。

    如果是幼時就被滅了滿門,成年之后修道艱難,親友橫死,沒有人想聽到這樣的話。

    然而游子期卻沒有停下,而是看著裘刀滿是怒火的眼睛,繼續說:“除非你的道根本不是無情道,至少,不是被天道承認的無情道。”

    裘刀已經想動手,柳叁遠已經啞著嗓子:“這是什么意思。”

    穆輕衣的馬甲剛好翻到,她于是平靜地回過頭:“就是以殺證道的意思。”

    游子期盯著她,沒想到她會承認。

    無情道從來都不主張以殺證道,以殺來證明自己的心如止水,一視同仁。

    然而古往今來,殺夫證道有之,殺妻證道亦有之,從來都被正道修士所不齒,更別提還波及到兩人。

    可游子期以為裘刀他們受穆輕衣蒙蔽,是因為不知道穆輕衣的道如此邪惡,卻不想到穆輕衣說:“我又何時說過我不是以殺證道呢?”

    萬起臉色煞白,難以置信地高聲:“穆輕衣!”

    他確實是被打擊到了,若是穆輕衣可以得成大道,可以成全她的道心,那也算是師兄為大道而死,是死得其所。

    而且師兄死前那樣惦念穆輕衣,她能圓滿,師兄九泉之下必然安心。

    可是穆輕衣卻說,她連累師兄寒燼所修的,卻不是正道!

    柳叁遠也嗓音顫抖:“若是以殺證道,那就不是道無形之中干擾,而是你,你本來也想殺了他們,只有殺了他們你才有修為!為什么是他們,為什么!”

    裘刀攔住他們:“師妹,你先回去,此事必有誤會,待到明天再說!”

    萬起拔高聲音:“讓她說!”

    他雙眼赤紅,可是拿著劍咬牙時,卻掉下眼淚來:“在少宗主峰時你說如果能找到幕后下蠱之人,即使是以身為餌也沒有什么,難道都是假的嗎!他們死后你一直不曾開口,神情郁郁,可如果是你的道,你又郁郁寡歡些什么!”

    “我們已經不曾追問你與師兄曾經,可是師兄到底因何而死,你必須說清楚!”

    穆輕衣看著他們。

    那臉上的表情和身后周渡的留影石重合在一起,竟奇異得好似一個人,又好像,他們本就是一心,所以周渡能夠這么安靜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穆輕衣也能接受。

    她在周渡和寒燼死后情緒好像都淡了,似乎誰打開了什么閘門,所以一切就一發不可收拾。

    穆輕衣:“我早已和他們說過,再與我來往,沒有好下場。”

    一切刀槍,似乎在這簡單一句話里化為沒有鋒刃的笨拙石器,一切風聲都在她揚起的衣裙間消弭了。

    “我還和他說,若是他陪了過了生辰,這些年的因果就算是了了,他肯護我到萬象門,已經是了結這么多年,牽扯得不干不凈。”

    裘刀好像不認識穆輕衣了。

    她好像比山門那一刻更接近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然而等你靠近,你才發現這具人塑的佛像,內里是已經冷心冷清的凡胎。

    她就這樣透過這個人塑的模子靜靜地看著你,好像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比距離她的神龕更遠的地方。

    可是這樣的人,卻在知道師兄中蠱的時候蹲下來,卻在寒燼命不久矣的時候為他承擔寒疾,卻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收留周渡,放過寒燼。

    明明不該是這樣。

    他不認識從前的穆輕衣,可是也隱約覺得那樣的穆輕衣應該鮮活得像個人。而不是現在這樣。

    她已經認命了,也信命了。

    但是穆輕衣只是轉過頭,看著身后的周渡留影,然后慢慢說:“是他不信。”

    萬起:“穆輕衣!!”

    裘刀啞著聲音:“師兄不是不信。”

    穆輕衣一頓,可是終究沒有回過頭來。

    只有她飄揚的發絲,在聽著裘刀說:“他是覺得,他不該留你一個人。”

    裘刀越說喉嚨越艱澀:

    “他背著你進到山門,他教你修習道法,他看著你病弱于仙緣無意,看著你不愿意和他親近天天把他趕出山門去,可還是想留在你身邊,看著你。

    穆輕衣,你不是不知道,你是假裝不知道。你明明明白師兄對你是什么心思!”

    穆輕衣:“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都已經死了。”

    裘刀:“那你又還記得寒燼嗎。”

    穆輕衣似乎又頓住了。

    她這回出來沒有拿著那個暖爐,可是去了那福地,身上終究還是沾染了那仙靈福地和寒燼的氣息。

    她的靈力還是不受控制地飄出來,他分不清那是穆輕衣還是穆寒燼的。

    “你如果真的不在意,為什么不干脆隱瞞你的道,為什么不直接哄騙他為你而死。你明明有那么多機會,你明明知道在師兄和寒燼眼中他們都欠你一條命。”

    穆輕衣都笑了。

    她心里在想,其實是你們才是真活閻王啊。

    可是笑完之后又收斂表情,沉默地看向裘刀。

    “你就是想用你的道嚇跑身邊之人,你想讓我們不要再追查下去,所以才沒有像其他以殺成道的無情道修士一樣,千般隱瞞。

    他們總是到了最后證道時機再兇相畢露,唯有你從沒試圖否認。

    可往往是這樣百般掩飾無情道的人,最后卻后悔了。”

    他想問你呢?穆輕衣,你修了無情道,從此之后所有的橫死冤情,都可能會歸到你身上,可能有無數人因你而死為你而死,你也不后悔嗎?

    可是他沒說。

    穆輕衣也確實看不上這樣的人。

    沒穿之前她看到小說里這樣的人,一直想要是她,修了無情道就修了,還管什么情情愛愛的呢。

    現在她沉默地看著裘刀,忽然明白了。

    裘刀這是幫她打開了新思路。在天道雷點上蹦迪的新思路。

    于是修士都看著她的時候,穆輕衣說:“我從不曾后悔過。”

    裘刀就算知道,可是聽到穆輕衣這樣說,還是痛徹心扉,他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后抬起頭,反復確認。

    視線模糊,都不能確認,這是不是穆輕衣。

    可是云頂臺上,師兄死時,也想看一看穆輕衣的表情。還有寒燼,他接到滄海劍,聽到穆輕衣說的最后一句話時,抬起頭看著她的洞府,久久無言。

    其實他們都知道。

    她要做以殺證道的穆輕衣。

    她已回不了頭了。

    可是師兄和寒燼,仍然追尋她的背影,想要得到哪怕一刻的確認。她還是當年的穆輕衣,她從來都沒有變過。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因而天道將寒燼的死也算在了你身上,險些讓你再度晉升,但是穆輕衣,為求自己的道連累旁人,你真的不會愧悔嗎?”

    游子期拂袖:“你本是為延續生命才轉求無情道,可是越修煉便越是無情,你還記得你入道的初衷是為了什么嗎!”

    穆輕衣重復一遍:“初衷?”

    她說:“若是有一日,我遭己道所反噬,才算是真正業數盡消,死得其所。”

    穆輕衣抬起頭:“可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我的道是我自己選的,他們的道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旁人更改不得,我也從來沒有想更改過。”

    說完穆輕衣就想離開,可是裘刀卻在后面喊:“可是你還是想送他們的遺物回去不是嗎!”

    “你還是帶回了寒燼和師兄的玉佩,想讓他們回到凡俗人家,他們的命運不是因你的命格作祟改的,的確是變化無常。”

    穆輕衣沒有停留。

    萬起嗓音都在發顫:“她明知她會害死師兄還留師兄在身邊,你還為她說話!裘刀,你是不是忘了救你的是誰!”

    “師兄比你更早知道!”

    萬起:“那她也不能——”

    “她做了!是師兄不愿意!”

    裘刀也同樣雙眼發紅,橫著刀攔回去,怒吼:“終日不見,從不下山,宗門大比她也從未去看過,宗門內弟子邀約她也是一概不應,這還不夠嗎!!”

    他們從前以為的傲慢孤僻,原來從來都是穆輕衣對周渡回答的那句,師兄,你不必來。

    還有寒燼。

    那日回到山門,她收下蕭起,寒燼抬頭去看她的目光,她也只是冷冷淡淡的沒有回話。

    穆輕衣比他們更知道以殺證道,要如何殺,如何證道,可是她那樣暗示他們,她把滄海劍交給寒燼。

    想告訴他如果還不走就是周渡那個下場。

    寒燼依然是那個反應。

    他自盡在少宗主峰前,就好像和她說,我沒有害怕你,沒有厭惡你。

    我只是明白。我的命不如周渡,不能像他一樣,送你一程,那就保你平安。

    裘刀終于明白穆輕衣明明是為了長生才修的道,可卻為何時常對修為一事并不上心。

    寒燼賀她修為有所突破時,她也道,沒有什么好恭喜的。因為確實不值得“喜”。

    她的道賦予她這樣的命運,她身邊卻是無情道也趕不走的人。

    游子期皺眉,他覺得裘刀他們簡直是失心瘋被蠱惑了:“你們也聽了,這道是她自己選擇,絕非大道強迫于她。為何還執迷不改,對她抱有如此期望?”

    “期望?”

    裘刀看著穆輕衣穿過師兄的留影石,他的樣貌好像在歷歷在目,可是就和這留影一樣轉瞬又淡去了。

    他啞聲苦笑:“我們又能對她有何期望呢?難道不是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沒什么期望嗎?”

    “不然她為何會修道數年依然是筑基修為呢?你以為于修仙一道無緣的人,隨隨便便便可入道嗎?”

    他啞聲:“要她殺的人皆心甘情愿為她而死,她才能證道。”

    游子期愣住了,因為他忽然想起殺妻證道殺夫證道那些人,之所以飛升失敗,也的的確確是因為他們總是到最后一刻才道明自己欺騙對方的原因,讓對方滿懷怨恨而死。

    可穆輕衣,至始至終,沒有將她的劍主動指向一個求生之人。他們都是在她劍下求死。

    可是,她還是說:“若真有一日,我真遭天譴而死,才算得上是死得其所。”

    他們求她得成大道。

    她求死得其所。

    第30章 我與師妹,不必計較這些

    穆輕衣一回到飛舟就撲到了自己的床鋪上,剛說完那些話她有點爽,又有點羞恥,結果才埋著頭給自己降溫,就聽到房門響了。

    她立刻站起來,整理好裝束,打開門發現是操縱這艘飛舟的女修,楚玲瓏。

    她戴著斗笠,和裘刀他們似乎是雇傭關系,今天晚上也沒去,一直淡淡的。

    穆輕衣看到是她,心已經放下一半,沒想到她說:“飛舟附近那個鬼鬼祟祟的半妖,是你的同伴嗎?”

    穆輕衣:?

    等蕭起意識到是自己,本體才頓住,然后說:“勞煩楚姑娘帶路,我去看看他在哪里。”

    楚玲瓏只是握著劍,遙遙一指,穆輕衣下了飛舟剛想去做個樣子把馬甲帶過來,又頓住了。

    因為蕭起撞上了回來的裘刀。

    他們求事實求真相,最后求得的不過是師兄他們早就心知肚明,穆輕衣的道沾滿殺戮的結果。

    一行人心思沉重,走得很慢。

    等看到黑夜里那個隱匿的影子,裘刀才握刀啞聲:“蕭起。”

    喊出之后他就停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想問什么,他想問什么呢?

    問他知不知道穆輕衣的道是殺戮之道?問他待在穆輕衣的身邊就不怕有危險?還是問他難道也想落得和師兄寒燼一個下場?

    可是裘刀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每次他們為師兄打抱不平,說穆輕衣仗著師兄偏袒橫行無忌時,為何穆輕衣總是冷淡漠然的表情了。

    為什么她從來好像“心安理得”,但卻沒用這所謂偏袒做過什么。

    包括師姐令她做少宗主,她也是沉默了很久,才說如果師姐兼顧不得,那就她來做。

    因為她也不想這樣做。

    她已經盡力而為了,卻不能抵過師兄的真心。

    他們還怪她不親近宗門。

    是她不想親近宗門眾人嗎?難道不是親近她的,曾親近她的,都落得那個下場嗎?

    所以,她甚至連寒燼葬在宗門內都不情愿,唯恐自己這個無情道因為寒燼身死得了什么好處。

    可最后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寒燼終于還是把一命之恩還給了他。

    游子期看清蕭起面容,赫然出聲:“你是半妖?!”

    可是周遭人都沒有動作,連洛衡也是如此。

    半妖多不是自己愿意降生,且在兩界都遭到排擠。他年齡尚小,何必苛責于他呢?

    最后裘刀只問:“你怎么在這里?”

    蕭起看他一眼:“我感覺到師姐修為波動,卻沒有突破,擔心她是遇到瓶頸。”

    裘刀喉嚨哽澀,柳叁遠給自己拍了三張清心符,才恢復神智,聞言啞聲道:“你不必擔心,她不是不是不被允許突破,是她自己不想。”

    蕭起淡淡:“這么說,寒燼還是死了,而且可算死在她手上。”

    一群人無人說話。

    然后蕭起說:“你們不是想查清楚死亡真相嗎?不是想知道她如何受益了嗎?為何查知了,卻不愿意將她趕出去。”

    蕭起這話說得太冷靜,好似他和穆輕衣也千百次經歷過同樣的命運,被當做害群之馬驅逐出去一樣,所以所有人都沒感覺到這話的諷刺和挖苦。

    裘刀說:“這并非她本愿。”

    蕭起低聲:“如果不是你們,她本來可以不用來的。”

    他抬起頭,烏黑的眸子像寒潭:“她本來可以裝作不知道,繼續當她的少宗主。”

    他們沒說話。

    蕭起繼續:“難道不是嗎?寒燼本來就想求死,如果不是她給了寒燼那把劍,為他的寒疾牽扯上因果,現在即使是寒燼死了,她也依然安坐在自己的洞府里。”

    他們的死本和穆輕衣沒有關系。因為她本來就沒有動殺念。

    可是世間事牽一發而動全身,她想找到幕后源頭,間接促成了寒燼的死,便隨他們而來,又遇到了寒燼飄散的靈力。

    蕭起想說的就是這句,是天道在成全她,并非穆輕衣主動想做這個受益者。

    最可笑的是裘刀他們順著這一路所見所聞去想,竟然也只能得到這類似的結論。

    若非她越來越深地牽扯進這因果里,寒燼的靈力本該回歸天地!

    可是他在死后見到了她。

    就像在冥冥之中成全了自己遙祝她安好的心愿一樣,所以他的死反而成了她的滋養。

    裘刀說得不錯,是寒燼想要成全他。

    柳叁遠咬牙:“明明,明明這道就是錯的”

    此界開辟以來,除了那位親手殺死魔界君主的大仙,以心正道的靈霧仙君,從來沒有人能以殺證道過,反而各個走入曾經迷障。

    若他們是真心為她,就該勸她走出這樣的道,勸她不該如此才對。可是最后,卻以性命希望她走得順些。

    游子期也不免問:“你們這位少宗主,除了先天與道無緣,還有別的關竅嗎?本心不愿卻從殺戮之道,我聞所未聞。”

    他其實還有一句話沒說,就是當時柳樹化作精怪時,他竟從中感覺到萬物復蘇的力量。

    那是神的能力,并非人能所有。

    可是她卻眉眼平靜地注視著一株柳樹化為精怪而復活,卻從沒有想過,試過用這樣的力量,去救一救寒燼。

    所以游子期覺得穆輕衣有問題,卻沒想到她是自己不愿意走殺戮之道。那這其中必有其他緣由,讓她想易道而行也做不到了。

    他和裘刀他們的思路重迭了。

    但是穆輕衣還沒編好,怎么可能讓馬甲瞎說,蕭起只能開口:“我只能說,若是你們有心,你們想讓他們安寧一些,便少接近她吧。”

    竟是和穆輕衣一樣,想以此警告他們不要靠近穆輕衣。

    萬起忍不住拔高聲音:“難道每個靠近她的人都會死,你來歷不明,狼子野心,分明就是借題發揮!”

    蕭起只是看他。

    “若你能保證不動以犧牲成全他的心思,自然不會死。可是。”

    少年又靜靜看他們一眼,反問:“難道他們靠近她是不是抱著這樣的心思嗎?”

    “周渡和她相伴數年,難道不知這道的威力,寒燼比常人更洞悉命運的無常,他若是怕死早就該停止服藥。”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蕭起驀然停住:“除此之外,我無話可說。”

    裘刀終于啞聲:“你不怕。”

    蕭起頓住,其他人震驚般看向那個個子不高的少年,他看起來確實存在感不高,也少年老成,面容還與仙尊祝衍有些相似。

    可他們似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祝衍奪去穆輕衣的少宗主之位,放任她下山,蕭起卻是那個會一路跟著她,唯恐裘刀他們傷害她的少年。

    蕭起差點忘了自己心魔的設定,只說:“我不會。”

    “為什么?”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蕭起轉身想走,沒想到萬起竟然不知什么,動手甩出符紙將蕭起攔住,又定住他。

    蕭起眼睫微動,萬起卻按住他肩膀,在其他人震驚注視中咬牙低聲:“從前是我們不了解,今日既然知道了,便不能讓你去送死。”

    蕭起眼球微動。

    本體也在飛舟上瞳孔地震:你是這樣理解的?

    那以后不是靠近我的每一個馬甲被你們控制住,死亡率就低下來了?

    穆輕衣不理解他們是怎么變到如今這么熱心腸的,但是都有點順著天道給的契機胡謅什么無情道了,可是裘刀卻解開了蕭起的禁言。

    于是蕭起說:“不是你們攔住了,便不會死。”

    萬起:“你什么意思!”

    蕭起看向裘刀,其實他都不想說的,但是沒辦法,他們都干涉她馬甲的行動了,此仇不報非小人。

    “你們不是曾借做客為理由,想勸周渡轉去劍宗嗎?”

    他轉頭看其他人:“你們不是也悄悄聯絡過凡間,想讓寒燼的家人令他離開萬象門。周渡為她尋寶,你們從中阻撓。

    萬寶閣有的材料,買下來不提供給周渡,讓他只能跋涉千里,離宗門遠遠的。”

    這些是零星幾個人做的,可是他們聽到,卻煞白了臉色。

    “你們的確攔住了,可周渡活下來了嗎?”

    蕭起:“你們也的確因為覺得讓周渡離開穆輕衣是救他,為此付出了諸多努力,可是從沒問過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

    柳叁遠想說難道看著師兄去死便是他想要的嗎?

    蕭起只是看向他。那眼神讓他想起風雪之中云頂臺師兄遙遙看穆輕衣一眼。

    蕭起還沒說話,柳叁遠已經不由自主向后踉蹌了幾步。

    事已至此,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是沒用的,反倒令師兄平添了許多遺憾阻隔。

    他心中知道真正會牽連他命途的是什么,可是沒有對師弟師妹言說。他只是默默為穆輕衣申辯,說,我與師妹,不必計較這些。

    我與師妹。

    不必計較。

    可是他與穆輕衣,本來可以不止做師兄妹的。

    穆輕衣關閉洞府,他也愿意站在雪里靜靜看一會兒說:“那我之后再來看你。”

    是他們錯了嗎?可是說錯不錯又有什么用呢?他們如果真離間了穆輕衣和師兄,或許可令師兄壽命長存。

    可他中了蠱,還是會死。

    他臨死時,還是會想要去見一見他。

    蕭起說的沒錯。從始至終都是他們將一切想法加諸師兄,是他們不想讓師兄枉死,可卻平白無故讓他們少了那么多面。

    少年相識青梅竹馬,最后卻走到關系寥落刀劍相向的地步,誰能說這里面沒有幾分他們的阻撓呢?誰又能說全是穆輕衣的錯呢?

    明明穆輕衣和他們都在勸師兄遠離。最后命運卻還是回到這里。

    萬起忍著眼熱,死死咬牙:“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定住你,也是在強迫你,我可以指責你指責穆輕衣,卻不能攔著你赴死!”

    蕭起抬起眼睛,不卑不亢:“即便是你見到了死前的周渡,你會和他說什么?你能說什么?”

    死前沒讓周渡見到他們,是這群人的遺憾,可是蕭起卻話語如刀:“你們可以解開這蠱,你們可以讓穆輕衣不修殺生道,你們可以讓他得償所愿,成為穆輕衣的道侶——”

    “蕭起!!”

    萬起紅眼怒吼。這番話實在戳在了他們的痛處上,尤其是最后一句,那明明是師兄永不可能實現之事,他卻拿出來諷刺他們!

    他憑什么!他到底想——

    蕭起:“你們也知道你們不能。”

    少年定在那里,可是話語寒涼:“可是卻連他自己爭取來的也要剝奪。”

    洛衡說了一句公道話:“你看起來似乎不在意他們生死。”

    蕭起看著他們:

    “這世上總有人是將其他事,看得比生死是要重的。”

    雖然活著在穆輕衣這里就是最大的事了,她只是因為馬甲可以復活所以不太在意罷了,否則她這么努力地對抗天道干嘛呢。躺平等天道噶到她不就可以了。

    裘刀聲音嘶啞:“在師兄心里,送她修為更上一層,是比生死更重要的事,寒燼心里也是。那你心里呢,你是嗎?”

    其他人更怒:“不讓我們管,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看著他們去赴死,因她一個人的道而受累”

    萬起卻喉嚨發緊,突然顫聲吼回去:“如果我們不從中阻撓,如果我們早些,愿意成全師兄,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師兄即使是赴死,也不會是和穆輕衣關系如此僵硬地赴死!”

    他紅著眼睛環顧眾人:“師兄也不必抱憾終身了!”

    “即使是這條最差的路,也應該有一個更好好的方式。”

    他幾乎跌在地上:“即使是要死,他也應該讓她知道,應該清清白白的,作為她會記得的周渡去死。”

    可是這一切都毀了。

    他不僅是死了。而且是以那么決絕慘烈,污名滿身的方式去死。穆輕衣還不能怎樣記得他。

    蕭起說的沒錯。

    人總是在沒有遇到最壞結果的時候,以為自己還有選擇。可是周渡已經死了,他們才幡然醒悟,如果他們不那樣阻撓。

    那師兄的一生,或許就不會這樣過去。

    穆輕衣是為了不連累周渡才對他那樣冷淡。可他們呢?他們做這些,是為了什么。

    師兄明明就傾心穆輕衣。明明就不愿在穆輕衣和他們之間,把關系弄僵。可他們卻百般疏遠他們。

    他本來可以做她無情道上一塊再平凡不過的石階。哪怕是和那些殺夫證道的無情道一樣,成為她登仙的最后一步,也未嘗不可!

    萬起掉下眼淚來:“可是他死了,卻依然是這樣。他連被她記得的機會都沒有。”

    這才是萬起最不甘心的。這才是他幾次詰問穆輕衣想要得到的。

    他想要師兄的真心得到承認。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們如此阻撓,穆輕衣如此不愿意以殺證道,平平無奇的周渡怎么可能成為她的道心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呢?

    到最后。

    數年之誼,兄妹之情,最后只能換來一個被她忘記的下場。穆輕衣的道還有那么長,可是再沒有一個周渡了。

    “萬起”

    萬起卻沉默著,滿臉淚痕默默地站起來,其他人去扶,他也將他們甩開,最后他也沒有放開蕭起,卻還是回頭悲聲:

    “你說的沒錯。師兄的死,怪天道也罷,怪命數也罷,怪穆輕衣也罷,可終究是我們對不起他的。”

    他落著淚:“是我們讓他與她疏離,與穆輕衣平白生了許多嫌隙。”

    師兄從不曾疏遠穆輕衣,他有那么多機會,可好好問一問她,可叫她對他的記憶多一點,可以把滄海劍提前送出去。

    穆輕衣并不是不懂。他也并不是不想,將他對她的心思告知于她。

    裘刀說他們之間隔著滅門之仇。可如果不是穆輕衣也在乎師兄性命,她也不愿師兄去死,會特地拉遠關系嗎?

    一切只是陰差,卻得到這般陽錯。

    修者劍心。

    師兄從為穆輕衣鑄劍時,就已被種下必死之蠱。可那之后的數年光景,竟然是活生生消磨干凈了。

    萬起渾渾噩噩地向前走,裘刀在他身后啞聲說:“若是師兄從不想讓她知道呢?如果師兄也只是不想耽誤她的道。”

    他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不想讓萬起心境再生波動。

    可是萬起卻眼角鮮紅地扭頭看向裘刀。

    他沒舉劍,話卻如匕首,直取人心腹:“那寒燼呢?”

    “他早已是藥人,穆輕衣知他命途短暫,他才能和穆輕衣同進同出。憑什么師兄就不能這樣做!”

    萬起渾身顫抖,聲嘶力竭:“難道僅僅因為穆輕衣不知道師兄將死,他就不配嗎!”

    萬起只想問這一句,為什么!

    可是師兄沒有那些往日,不也還是死了嗎?萬起淚流滿面。

    這才是萬起最在意的,最不甘心的。

    蕭起已經沉默了。他和本體看戲看到現在已經看傻了,沒懂他一時義憤怎么發展到這里來的。

    可是種種不平,種種悲怨,如今已從死后發展到生前。

    萬起本來就為周渡感到不平,現在死讓師兄和寒燼處于同一境地上,萬起如何冷靜。

    師兄生前,他求穆輕衣將師兄所為看在眼里。師兄死后,他也只求穆輕衣去看一看,師兄本該與她有個好前程。

    哪怕是死,也不留遺憾的好前程。

    可是兩情相悅。兩小無猜。

    都全數化作焦土。

    萬起嘲諷地笑了,眼睛發酸。彼此顧念,比不過他們這些自以為是的人橫加干涉。

    穆輕衣說師兄也是周渡,的確是沒錯的。可是之前卻沒有人記得。他們只當周渡是光風霽月的師兄。當他沒有一點私心。

    可是周渡只求和穆輕衣朝夕相守。

    他求到了嗎?

    是他們把這尋常心愿,變成了妄求。

    是他們硬生生毀了師兄生前和穆輕衣的匆匆數面,哪怕那明明已是他們的最后幾面了。

    他們對不起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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