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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實驗

    尚書房。

    師從燁今日忙得很。

    季冠灼如今暫居宮中, 平日只需拾一他們多加留意便是。

    但倘若去到南郊,還要另外派人盯著他。

    除此之外,再過幾日便是夏季, 滄月各地雨水增多,還要防止出現水患。

    從下早朝后師從燁便開始處理政事,午膳都沒用上幾口,待到申正三刻,才回過神來。

    他從卷宗中抬頭, 掃過窗外略微有些黯淡的天色:“如今幾時?”

    “回皇上,已是申正三刻了。”李公公畢恭畢敬地道。

    申正三刻。

    師從燁心中略微有些煩悶, 面上卻是不顯:“季大人今天有來過尚書房嗎?”

    李公公只覺得頭皮發緊。

    皇上果然又問起季冠灼的事了, 這已經是這幾日第幾回了?

    不過是有幾分才華而已, 當真值得皇上這般青眼相加嗎?

    李公公嘴里酸得不像話,卻還是畢恭畢敬道:“畢竟過了今日,季大人便要去南郊了,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奴才想著, 這會兒他大概在同其他官員喝踐行酒吧。”

    放置在桌案上的手指不由收緊,師從燁眉頭微皺。

    朝中雖然不干涉官員彼此相邀喝酒用餐,只是季冠灼剛入朝為官多久,如今便有人邀他去吃踐行酒了?

    還是這北狄探子想的新法子,居然是從朝中其他大臣身上下手么?

    一時間無數心緒翻涌, 幾乎有些狂躁的青梅氣息在整個尚書房彌漫, 又被淡淡的木樨香氣蓋過。

    等師從燁意識到時, 他已經面色不渝地站起。

    “皇……皇上?”李公公敏感地察覺到哪里不對,小心翼翼地問道。

    “無事。”師從燁強壓下心底翻涌的情緒, “回寢宮。”

    季冠灼和魏喑他們吃完飯后,又被段越叫了過去。

    待他帶著三分醉意趕往尚書房時, 天色已經有些晚了。

    好在此處有宮人守著,也已對季冠灼熟悉了。瞧見他過來,便替他打開了尚書房門。

    “皇上方才離開時,擔心您會需要來此取書,特地讓奴婢在這里守著。”宮人臉上還帶著笑,對季冠灼格外親切,“不過他也吩咐奴婢,說等您取了書,要帶您去乾清宮中找他。”

    季冠灼擺了擺手:“我知道。”

    他接過宮人手里的宮燈,踏入尚書房。

    宮人守在門外,手中提著另外一盞宮燈,不敢踏入尚書房半步。

    如今已是日暮西沉,唯有天邊還殘余著些許殘紅。

    尚書房中只有些許從紙窗透入的亮光,將整個尚書房映成一片昏暗的紅。

    季冠灼小心翼翼地踏入其中,像是錯踏入另外一個世界。

    他提著宮燈,一路磕磕絆絆地行至書架旁,趴在上面細細地看自己要取的書。

    他今日的確喝了不少,除卻和魏喑他們喝的酒以外,同戶部其他官員也喝了一些。

    如今酒意上涌,幾乎讓他有些混沌。

    挑選好以后,他將宮燈擱置在一旁,將書搬到桌案旁。

    腳下看不清楚,渾渾噩噩也不知踢到什么東西,整個人往前一撲,便摔倒在地上。

    疼痛沒讓季冠灼清醒,反而令他越發混沌。

    鼻尖是格外濃郁厚重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令人頭腦發昏。

    白日在明光樓中靈光一現的想法,如今卻在心底越發清晰。

    他趴伏在桌案下,摸索著碰觸到師從燁平日坐的椅子,便將一只手臂橫放在其上。

    臉埋進官服袖口,濃郁的alpha信息素無處不在,占有欲極強地將季冠灼整個包裹。

    難不成是老祖宗的易感期又犯了嗎?

    季冠灼昏昏沉沉地想。

    想辦法貼好的布片被他摘掉,脖子后的腺體暴露出來,散發著甜蜜的,被青梅味道裹挾的桂花氣息。

    昏暗的環境里,有些沖動在不斷作祟,鼓動季冠灼去做一些他平日不敢做的事情。

    季冠灼雙眸微闔,低頭咬住袖口一塊布料。

    兩根手指并攏,按在頸后腺體的位置,輕而緩慢地摩挲。

    鼻腔里發出不安分的輕哼聲,卻被季冠灼強行壓制,只能聽到隱約的細微喘息。

    腺體被摩擦的感覺,像是另一種緩慢的凌遲。

    被臨時標記后,想要讓信息素的濃度急速飆升,除了發情期以外,就只剩下這種方式。

    頻繁摩擦腺體,讓腺體釋放更多信息素,鼓動標記他的alpha對他進行更深一步的標記。

    但自己做來,卻只剩下難捱。

    兩條腿盤坐在地上,上半身整個往前傾倒,唯有橫在椅子上的手作為支撐。

    頸后軟肉逐漸鼓脹,令季冠灼覺得有些發燙。

    他的腰不受控制地軟化,如果沒有支撐,早就已經倒在地上。

    手指的搓弄有了初步成效,他整個人都被濃郁的桂花香氣裹挾著,好像尚書房里下了一場桂花雨。

    尚書房這么大,倘若信息素濃度太低的話,以他老祖宗的自制力,恐怕很難有什么特殊的反應。

    唯有足夠濃重的信息素,才能看出師從燁究竟能否受到omega信息素的影響。

    閉著的眼睛已經因為腺體過于被使用而變得濡濕,直到確定尚書房內屬于桂花的味道兩天都不會散去,季冠灼這才停手。

    他吐出被含在嘴里的那一小塊已經被浸染成深紅色的布料,臉仍舊埋在手臂間,小口地喘著氣。

    他又坐在地上緩了許久,才起身帶著挑好的書走出尚書房。

    乾清宮中,師從燁正靠坐在軟榻上,手里還握著一卷書。

    只是他心思并未完全放在書上。

    一旁的李公公第六遍剪過燈花,忍不住勸道:“皇上,季大人還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難道您能一直等著他么?”

    他心里,屬實有些埋怨季冠灼。

    倘若不是他說要來找皇上借書,皇上哪里需要一直在這里等著?

    五年了,平日只有別的官員等皇上的份。

    “無事。”師從燁收斂心神,發覺自己又忍不住在想季冠灼,微微皺眉,“等到子時,倘若季大人再不來,那便罷了。”

    李公公心底長嘆一口氣,往宮門外瞅去,便一眼瞧見季冠灼。

    “季大人,您可算是來了。”他不悅地皺眉道,“和旁人喝酒哪里需得這么長時間?居然還讓皇上在宮中等你,忒不像話。”

    季冠灼仍舊帶著兩分醉意,聞言也只是笑笑。

    一路進到宮中,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龍涎香氣,酒意終究消散些許。

    師從燁不慌不忙地從書中抬頭,看向季冠灼。

    眼前人原本白皙的臉上皆是紅云,眼尾帶著幾分潮熱的紅,又有些濕漉漉的。

    平時顯得無辜的眼睛如今微微瞇起,有些迷醉。

    濃重的桂花香氣在空氣中浮動,勾著alpha的所有情緒。

    師從燁眉頭皺起,只想趕緊看完季冠灼帶來的書,好讓他抓緊時間離開。

    對上潮濕的眼睛,他心中又長嘆一口氣。

    也不知道這小騙子想到什么了,身為探子,又如何能因外派一事覺得委屈?

    “朕不是想要打發你走。”師從燁努力讓語氣顯得溫和,卻透著莫名怪異,“只是南郊那塊地的確重要,倘若你將那塊地治理好了,朕便好好封賞你。”

    他這話說得硬邦邦的,李公公卻陡然瞪大雙眼,不相信自己聽到什么。

    師從燁什么時候會為著這種事安撫外派官員了?

    還是說,眼前的人已經并非他所以為的那個師從燁?

    季冠灼撓了撓頭,混沌的腦袋分析不出師從燁這番話的意思:“皇上還請看看這些書里有沒有不能帶去南郊的吧。”

    他越是這般,師從燁便越是覺得他強顏歡笑:“不必看了,你皆拿去吧。只要不再借給旁人便是。”

    “那臣多謝皇上!”季冠灼歡天喜地地謝過師從燁,便讓宮人將書搬走。

    剛剛踏出宮門,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邪風,將季冠灼略微汗濕的衣服幾乎吹徹。

    也帶走那一點微醺醉意。

    他陡然一驚,想起方才在尚書房中昏天黑地一通胡亂非為,眼前驟然一黑。

    他在尚書房中做出那種事,跟躺在龍床上對師從燁喊“祖宗,來玩啊”有什么區別?

    不行,他得在明天日出之前,給尚書房放放風。

    不然老祖宗治他個“勾引之罪”,他可擔當不起。

    想到這里,季冠灼轉頭看向方才替他打開尚書房門的宮人,打算喊上他再去一趟。

    身后一個略微有些不悅的聲音響起:“季大人別走那么快,皇上擔心您今日吃酒太醉,會出什么岔子,特地讓咱家來送您。”

    李公公提著宮燈跟上,臉上神色不渝:“走吧,別讓皇上等咱家太久。”

    季冠灼咬了許久嘴唇,最終選擇放棄。

    他現在和李公公一起去尚書房,等于直白地告訴師從燁。

    他在尚書房里給師從燁藏了個大驚喜。

    第32章 反應

    翌日下早朝后, 師從燁特地留下宋海成。

    昨日宋海成早朝上會說那樣一番話,便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他的確知道季冠灼身份存疑,但他還是選擇相信。

    今日特地叫宋海成留下, 便是為著此事。

    不過因著宋海成同其他幾位官員還有事情要處理,他便先行離開。

    一路行至尚書房,師從燁推開門。

    濃郁的木樨香氣撲面而來,卻難以撫平他煩亂的心緒,反而使他躁動許多。

    他眉頭緊皺, 往里再走幾步,行至平日處理公文的桌案前。

    木樨香氣在此越發濃郁, 像是流淌的水流, 將他死死地裹纏。

    他好似被從天而降的木樨花海砸中, 鋪天蓋地的香氣浩浩蕩蕩地將他淹沒,哪怕極力掙扎,也絲毫無法擺脫。

    莫名的沖動像是一張網,將他牢牢鎖死在無邊無際的木樨香氣中。

    師從燁臉色大變, 手重重地撐在桌案上。

    裸露在外的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古樹外糾纏的脈絡。

    “皇上,怎么了?”李公公慢了一步,便瞧見師從燁這幅模樣,立刻緊張地問道。

    師從燁迅速將自己整個人塞到桌案與坐椅的縫隙中, 以遮掩某些已經非常明顯的反應。

    “無事。”他一張臉紅得幾乎都要滴血。

    季冠灼究竟在尚書房中都做了些什么?

    劇烈的信息素波動牽動著季冠灼的情緒, 將他從夢中催醒。

    他在馬車里睜開眼睛, 探頭去看車窗外的景色。

    今天一早他便催著宮人準備馬車,緊趕慢趕終于在下朝前離開皇宮, 如今已行至郊外的狂野。

    但腺體處的鼓脹感還是令他有些心虛。

    他一手按在腺體上,小心翼翼地想。

    如今他已經快到南郊了, 師從燁應該不會殺到這里來追殺他吧?

    馬車晃晃悠悠,從官道上行過,最終在一個村落前停下。

    季冠灼從馬車上跳下,抬手擋在眼前遮住過于明亮的天光,去打量整個村落的景象。

    整個村落并不大,房屋也都顯得格外老舊。

    但正是滄月農村原汁原味的景象。

    深吸一口空氣,泥土的芬芳甚至掩蓋過信息素的味道。

    他努力記下眼前景象,打算回宮后便努力學畫畫,爭取把自己在滄月的一切見聞都全部描繪出來。

    倘若能夠留存到后世,也算是極佳的考古素材。

    他抬腳,踏入這個古舊的村落。

    袁留群睡得正香,便被屬下從夢中叫醒。

    是以看到季冠灼時,他臉上的神情多少有些不耐。

    他瞧這個權戶部侍郎,長得白白嫩嫩的。

    一雙手看起來便是讀書人的手,能有多少本事?

    是以態度多少輕慢一些:“季大人,抱歉。本官昨日處理鹽堿地一事,處理得有些晚了。今日沒能早起迎接你。”

    季冠灼并不在意這些。

    他微微一笑,琥珀色瞳孔在朝陽的映襯下像是透亮的琉璃珠子:“剛好,下官也想去田里好好瞧瞧究竟是什么情況。麻煩袁大人帶個路?”

    袁留群打了個呵欠,讓人將季冠灼隨身的東西拿到他們的住處,自己則是帶著季冠灼趕往田中。

    南郊離扶京最遠,也有整個扶京周邊最大的田地。

    這里有近百畝土地,都是已經板結的鹽堿地,有些地方表面甚至覆蓋著一層白灰,干涸的地面長著稀稀疏疏的發黃野草。

    土地因板結而干裂,溝壑縱橫,仿佛大地皴裂的傷痕。

    “南郊這塊地,實在是太難處理了。”袁留群在這里呆了整整三個月,整日吃不好睡不好,每日一醒來便面對的是這大片的荒地,忍不住抱怨道,“本官先前命人用水澆灌土地,也將板結的地面全都翻出來,將結塊的土砸碎,但是都未有成效。”

    他父母皆是農民,先前家中土地板結,也采取的這種辦法。

    板結的土地被耕種之后,便會煥發新生。

    哪里像這些土地這么難搞。

    “袁大人先前命人澆灌的是哪一塊土地?”季冠灼放眼看去,沒看出那塊地有所不同。

    “全部。”袁留群看著眼前荒地,嘆氣道,“本官到此兩個月時間里,便將全部地塊都翻過一遍。但季大人現在應當也能瞧見,如今所有地塊都已恢復本官來此之前的樣子,實在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全部?”季冠灼一時間有些發蒙。

    單純的翻地灌溉,并沒有辦法完全改善鹽堿地土地板結的情況。

    并且,如果只灌溉,不排水,積堿情況只會加重。

    “是。”對這一點,袁留群還是很滿意的。

    季冠灼沉默著去看那板結的農田,良久才道:“袁大人,您之前沒想過其他的辦法嗎?”

    “還能有什么其他辦法?”袁留群滿臉疲憊,“本官現在只想皇上趕緊把我調回去,繼續在這里待著,連我都要被腌制成臘肉一塊了。”

    季冠灼沒再說話,只是跨過田壟,走進地里去查看情況。

    田地能看出翻耕澆水的痕跡,但用石頭砸開表面土塊,下面的土層仍舊厚重結實。

    并非這些土地完全沒有辦法治理,而是治理的方式太過簡單粗暴,根本沒有因地制宜。

    瞧他一副認真的樣子,袁留群沒再說話。

    檢查完土地情況,季冠灼才踏上田壟,問道:“倘若下官需要人手的話,袁大人能給下官增派多少人手,輔助下官治理農田?”

    “如今留在鳳陽村的,大概有數十位村中百姓,以及十位小吏。季大人如有需要,這些人你可以盡管拆遷。”袁留群道。

    即便瞧見季冠灼一副要大干一場的模樣,但他仍舊只覺得季冠灼是想先裝模作樣一番。

    待到季冠灼也瞧見那土地如何難以治理,恐怕就不會如此了。

    “甚好。”季冠灼點頭,笑著對袁留群道,“那便還請袁大人替下官寫幾張條子吧。待到下官發號施令時,才可讓人信服。”

    他雖來此,但師從燁似乎也未嘗打算將袁留群調回。

    在這鳳陽村,袁留群官位仍比他大,許多事還是得等袁留群首肯才行。

    “好。”袁留群也樂得做這個甩手掌柜。

    反正此次季冠灼來此,倘若能將鹽堿地治理好,回京之后,他也會受到封賞。

    若是治理不好,他也有理由證明并非是自己無能,左右他都不吃虧。

    “你隨本官來吧,本官現在就寫條子給你。”

    尚書房。

    即便門窗已經洞開許久,但木樨香氣仍舊堆積在房中,揮之不去。

    甜膩得令人沉迷。

    師從燁幾乎已經有些習慣這過于甜膩的香氣,但臉色仍舊不善。

    也是,他如今只敢坐在桌案后,生怕失去遮擋,便讓李公公發現不對。

    那小騙子臉皮怎么能厚到這個程度,居然在尚書房內便敢做出這種事。

    他咬牙道:“季冠灼呢?”

    “回皇上。”李公公低頭,畢恭畢敬地道,“季大人一大早便帶著東西趕往南郊,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了。”

    師從燁閉上眼睛,努力緩解許久情緒,最終仍舊忍不住惡聲惡氣:“倘若他治理不好南郊那塊地,那就別回來了。”

    免得整日在宮中胡作非為。

    第33章 撐腰

    宋海成踏入尚書房, 便聽得這么一句,頓時心中一驚。

    忙匆匆走過去,打算替季冠灼說幾句好話。

    身為丞相, 朝中官員調派,基本都要經他之手。

    是以他格外情況南郊那塊地到底是什么情況。

    自師夢平在位時,南郊便已開始出現鹽堿板結的情況。但當時還有部分收成,因此官員也極少記載。

    待到太武二年,土地已板結至無法種植, 這才上報給戶部。

    當時他便帶人去實地勘察過,那塊地情況實在太過嚴重。倘若不是因為地處南郊, 又面積太大, 當初師從燁反復派人去南郊之時, 他便會阻止。

    哪怕他的確相信季冠灼,只是此事難度太大。

    以此來決定季冠灼可否回京,這是否也……

    思及此處,宋海成已走到師從燁桌案前。

    他一眼便瞧見師從燁臉上神情, 要說的話堵在喉間。

    整日和帝王相處,宋海成自然也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

    他怎么覺得,師從燁如今神情,不像是慍怒?

    “微臣見過皇上。”宋海成躬身行禮,態度恭敬。

    師從燁仍舊心存慍怒, 卻還是道:“丞相免禮。”

    這會兒, 他已差不多冷靜下來了。

    如今因著尚書房內殘存的信素, 便惱怒成這幅模樣,于師從燁看來, 也屬實有些不太像話。

    他這般模樣,難道不是被信素左右么?

    心中涌動的情緒被壓下, 師從燁這才用沙啞的嗓音道:“宋愛卿,坐。今日朕找你過來,是想問問你的想法。”

    “是為著季大人一事?”宋海成坐在師從燁對面,直接道。

    “是。”師從燁點頭,“你應當明白,朕想問你什么。”

    他那日已同宋海成交了底。

    對季冠灼,他并不信任。

    一個能對他產生極大影響的人,在朝堂上再擁有極大的話語權,這對整個滄月來說,都是很大的威脅。

    更遑論,季冠灼身份成謎,甚至極有可能與北狄人有關。

    這種情況下,要讓他完全信賴季冠灼,幾乎不可能。

    “可倘若有個萬一,皇上判斷出錯了呢?”宋海成低頭,嘆氣道,“皇上,臣心知您會懷疑他,手中應當捏有證據。但您既然未派人將其拿下,想必并不能完全證明他存有二心。萬一他的確是個無辜之人,又有如此驚人才華,難道便要因為這種原因而無緣高位嗎?”

    他知曉這幾年京中實在發生太多意外,師從燁不肯再輕信旁人,這是好事。

    但季冠灼若是當真什么都不知曉,便要因著這個緣故錯失平步青云的大好機會,那便實在太可惜了。

    “當真如此,朕自會彌補。”師從燁垂下眼,神色莫名。

    宋海成搖頭嘆氣道:“若是季大人不需要您的彌補呢?又或者,季大人因您所作所為寒心呢?皇上,不是什么事都彌補得了的。”

    換做旁日,他是定不會如此勸的。

    “朕知道了。”長久的靜默中,師從燁終是道,“倘若此次他表現不俗,朕自然會提拔他的官位。”

    宋海成滿意地點了點頭。

    兩人在尚書房又商談許久,宋海成這才離開。

    南郊,季冠灼已經在寫計劃書了。

    想要治理鹽堿地,無非兩種辦法。

    但漫灌也分兩種方式,最簡單的便是翻地后以清水漫灌,再另挖溝渠進行排水。

    相對麻煩一些,但效果更好的方式,是以富含泥沙的河水進行淤灌,此法相對比較麻煩一些,但算是一舉兩得的好是。

    他大致將自己的規劃寫出來,便將計劃書放置在一旁。

    想要計劃得以實施,還需再準備一些東西。剛好昨晚袁留群給他寫了文書,他便要瞧瞧,袁留群說的話,到底好不好用。

    季冠灼轉身出門,將村里的村民都召集起來。

    鳳陽村地處南郊,卻無地可種。村中人口原也不少,但因著這個緣故,多到扶京中謀生去了。

    是以如今鳳陽村中留下的,多是一些留在家里照看孩子的女人,和一些半大小子。

    袁留群第一天來的時候,瞧見這些人,都忍不住長聲嘆氣。

    季冠灼卻只是道:“袁大人這幾日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是以目前村中之事皆由我來處理。今日召各位過來,是想讓大家幫我一個忙。”

    他低頭指著腳下土地,對眾人道:“還請各位在這里挖出一個深坑。”

    他這句話莫名其妙,毫無頭緒。

    但這些村民皆知村中官員是為了改良村中土地,哪有不從的?

    哪怕鹽堿地板結嚴重,難以挖掘。他們還是費力挖出一個約一尺左右的深坑。

    挖出的土被堆在兩旁,季冠灼蹲在坑邊,低頭去看坑兩側的土壁。

    表面的土地板結嚴重,地塊緊實。內里卻還是有疏松的土層。

    倘若能將土地徹底翻耕一遍,再進行淤灌,效果恐怕比先前好上許多。

    季冠灼直起腰,對著村民們道:“多謝各位,我如今已有如何將此田地改良的想法,但還需要各位從旁協助。因此法實在太過麻煩,我們便先挖出一塊地做實驗,倘若卓有成效,再進行推廣。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那些村民們面面相覷。

    此處雖然離扶京不遠,但他們與官員之間,天生便有壁壘。

    先前來的幾位官員,從未如此征求他們的意見。

    一個瘸了一條腿的漢子粗生粗氣道:“季大人,俺們這些人都是粗人,不懂您說的實驗什么的。您只要跟俺們說怎么做就行,俺們都聽您的。”

    “就是,我們這些人沒什么本事,力氣還是有的。先前那么多次都挨過來了,還擔心這一次嗎?”

    季冠灼笑了笑,指了指旁邊生的一棵小樹:“那煩請各位以此樹為界,挖出兩條深溝,將這一塊地與其他地隔開。”

    “等深溝挖好以后,再將這里面的土地都翻耕一遍,深度最起碼一尺。”

    板結的土地雖然不深,但鹽分不會只留存于表面。

    徹底將土層挖開,才好進行后續工作。

    那些村民聽到季冠灼所說,便立刻開始埋頭苦干。

    季冠灼站在溝渠邊看了一會兒,轉身打算離開。

    離開前,他吩咐跟在自己身旁小吏道:“你先幫我看著他們,讓他們注意休息。我有其他事,去去就來。”

    說完,他便匆匆往村中跑去。

    跑到村里,季冠灼便去找袁留群。

    這會兒,袁留群正斜倚在床上看書。

    既然季冠灼將所有事情都一手包攬下來,那他便無事可做。他也樂得清閑。

    聽到季冠灼腳步聲,他便立刻坐直身子,裝出一副正襟危坐處理事情的模樣:“季大人?這般行色匆匆地過來找本官,可是有什么事?”

    “袁大人,能勞煩你幫我寫封信嗎?”季冠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請水利司的人幫我個忙。”

    “水利司的人?”袁留群微微皺眉,故意倒吸一口涼氣,“嘶,季大人說的這個事情,可不好辦啊。季大人應該知曉,本官剛摘掉‘權’字,便被派遣到此地處理鹽堿地一事。至今未嘗和其他官員有過聯系,至于水利司的人,便更是不熟。”

    “下官寫的信,恐怕沒什么用吧?”

    “袁大人在朝中為官多年,即便您與水利司的人并不相熟,但好歹也存有幾分情面。我剛入朝為官沒幾日,不過從三品。哪怕親自去找水利司,恐怕也還有些難處。”季冠灼對自己的位置很清楚。

    別看他身為師從燁的易感期工具人,又深得宋海成青眼。

    但真要求人辦事,旁人不一定會給他這個新科進士薄面。

    袁留群眉頭皺得更狠,對季冠灼說話如此隨意有些不滿。

    “不若本官先向皇上匯報此事?倘若皇上同意,本官再給你寫這封信?否則萬一出了什么岔子,本官可擔當不起這個責任。”

    他才不會給季冠灼寫那勞什子的信呢。

    季冠灼長嘆一口氣,心知袁留群是不打算幫這個忙了。

    倘若要寫信給老祖宗,難道他自己不會寫?

    “罷了,下官自行向皇上匯報吧,打擾袁大人休息了。”

    季冠灼說完,便又匆匆離開了。

    他還不如直接去找水利司的人,倘若當真要采取淤灌的方式,單他自己,恐怕很難搞定。

    季冠灼匆匆騎馬離開后,袁留群將身旁人叫過來。

    “今日季冠灼做了什么?怎么非要水利司的人參與?”

    袁昧匯報道:“小的只知道他讓村民們將土地翻挖一尺深左右,現在村民們還在那里干活呢。”

    袁留群翻個白眼:“將土地翻挖那么深有什么用?難不成他還要叫人將那些翻挖出來的土豆運走嗎?果然是今年新科進士,半點也不能成事。不過也好,讓皇上看看他到底多么蠢,才能顯得本官清明。”

    “大人說的是。”袁昧立刻恭敬道,“大人且等著看他笑話吧。”

    季冠灼一路騎得極快。

    還未至晌午,他便已出現在水利司府衙門外。

    他匆匆翻身下馬,準備進去,卻被人攔住了。

    “官家重地,閑人免進。”守在門口的人氣勢洶洶道。

    季冠灼也不惱,而是笑著將腰牌拿出:“本官是權戶部侍郎季冠灼,今日來此,是有事要找司長。“

    那人接過他的腰牌,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才道:“進去吧。”

    踏入水利司,便能覺察出與戶部的不同。

    季冠灼問過幾個人后,便直接去找司長。

    司長孫成廖正低頭趴在桌上休憩,口水都流得到處都是。

    季冠灼將他喚醒之時,他還不悅道:“來做什么的?”

    “孫大人。”季冠灼恭恭敬敬地行禮,“不知孫大人可否知曉我被派至南郊處理鹽堿地一事。因著此事,我需要水利司從旁協助,孫大人意下如何?”

    孫成廖滿臉寫著不耐煩,捏著胡須道:“季大人,您可否知曉,下官隸屬工部。您要求下官幫忙,得先問過陸大人的意見。此事本官可做不了主。”

    “不算太大的事情。”季冠灼笑了笑,“我只是想瞧瞧南郊附近河流記載,孫大人是否允許我一觀?”

    他就是想看看,南郊那邊漫灌的條件。

    因為需要引水漫灌,自然要找就近的水源。并且還要根據水源的情況,判斷具體需要采用的辦法。

    至于淤灌,更是需要考慮是否會影響水路。是以河流的情況便更加重要。

    “這怎么能給你看?”孫成廖語氣冷厲。

    他對季冠灼,可是有著舊怨。

    當日彭泉被殺之前,他曾為了愛子,給彭泉送過不少銀兩,為的就是愛子能在彭泉手下謀得一官半職。

    卻不料半路殺出個季冠灼,居然鬧出驚馬一事,導致彭泉被殺。

    彭泉一死,他先前出的那些銀子幾乎都打了水漂,又如何能不恨季冠灼?

    “季大人,恐怕您沒弄明白一件事。”他冷笑一聲道,“您在皇上面前固然算是半個紅人,但如今求水利司幫忙,自然還得守我們工部的規矩。”

    “您要看的東西,屬于朝廷要事。倘若您說您是替皇上辦事,我便給您看了。日后皇上追究起來,恐怕我難當其責啊!”

    季冠灼瞧見孫成廖這幅態度,便知道他今日是如何也不會給自己看水利圖了。

    他出了水利司,長嘆一口氣。

    此事的確緊要,畢竟只有拿到水利圖,判斷出水流情況,才能決定要采取何種方式。

    倘若他現在讓村民們埋頭苦干,胡亂挖一通。日后引水排淤,恐怕還要調整。

    但現在路路受阻,他一時間別無他法,決定去實地查看一番,免得害村民們做些無用功。

    他打馬回村,問過幾個村民情況,便又騎馬往南一路前行。

    走了不知多久,才行到一處小河旁。

    季冠灼翻身下馬,從口袋里掏出干糧,狠狠地啃了一口。

    沿著小河一路往西北走,逐漸看到河道寬闊的地方。

    干糧吃完,季冠灼拍了拍手上的殘渣,從口袋里翻出本子和炭筆。

    本子是昨夜拿著宣紙縫的,炭筆則是提前燒好的小樹枝。

    季冠灼一路往前,尋個地勢高些的地方,繪制眼前河流圖。

    從村里人口中,他聽說這條河流被稱之為“渭河”,發源不知何處,流到扶京附近時,已經相當寬闊。

    水流在扶京西北一座城池附近分流,寬一點的河道流經扶京南郊以南的地方,是通往扶京的唯一一條水路。

    窄一點的河道則是一路往南,不知流向哪里。

    他需要測算出離南郊最近,也最便于引水的地方。

    再去檢查水流的情況,倘若能將水流情況了然于胸,哪怕上書師從燁要求水利司從旁協助,他心底最起碼也有了底氣。

    連續幾日,季冠灼一直守在水邊繪制河流圖。

    河流圖繪制好后,還得去河邊檢查水流情況。

    季冠灼抬腳,往河邊走去。

    他并非專業學過水利,是以無法單憑眼睛遠觀便能判斷出泥沙含量,還得到水邊細細看罷,才知道這些水究竟適不適合淤灌。

    他小心地走到河邊,彎腰去碰河水。

    腳下的石頭卻陡然傳來松動的感覺。

    不好!

    季冠灼嚇了一跳,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往后猛地坐去。

    尾巴骨重重地撞在泥地之上,疼得他眼淚差點出來。

    被他踩過的石頭和著泥土一起滾落到水里。

    季冠灼這才后怕地拍著胸口,只覺得恐慌。

    倘若方才不是他反應得快,此刻早就落入河中。

    野外河流泥沙翻涌,又有無數暗流。即便他會游泳,也很難保證自己的安全。

    更何況此地無人,哪怕他真的死在此處,恐怕也無人收尸。

    劫后重生的脫離感讓季冠灼坐在河邊,久久不能平靜。

    師從燁正在處理公文,心悸感卻陡然襲擊了他,令他一時間有些手腳發涼。

    手中朱筆掉在桌案上,染出一片紅色。

    “怎么了?皇上?”李公公頓時緊張得不像話,生怕師從燁的病又犯了。

    “無事。”師從燁很快便猜到是季冠灼出了狀況,神色有些幽深。

    他心知有叁七在,倘若季冠灼有性命之危,叁七定然會出手相助。但那種巨大的恐慌仍舊牢牢攥著他的心臟,令他靜心不能。

    “去,把拾一叫過來。”

    拾一被叫至尚書房時,還有些發蒙。

    “皇上,不知您找屬下過來,是為何事?”

    “去把叁七換回來。”師從燁微微皺眉。

    “叁七?”拾一心底哀嚎。

    他已經跟了季冠灼好長時間,依舊看不出季冠灼身上有任何跡象能表明他便是那個北狄探子。

    偏偏師從燁有命,他不得不從。整日在暗中看著季冠灼處理完公文便嗑著瓜子看書,可把他這個暗衛首領兼禁衛軍統領羨慕壞了。

    此次季冠灼被外派南郊,他又無法長時間離開宮中,才特地換了叁七去跟。

    怎么這就要換回來了?

    “放心,只是叫他回來問些話。”師從燁哪里瞧不出拾一在想什么。

    他垂下眼睛,語氣冰涼地道:“不過倘若你再耽擱下去,朕便不知叁七會不會把你換回來了。”

    如今他心中不安,無法辦公。

    唯有從叁七口中得知季冠灼安慰,他才能徹底放下心來。

    一時間,師從燁幾乎有些厭惡臨時標記的存在。

    “是。”拾一哪里不明白師從燁的意思?一閃身便從尚書房中消失了。

    在河邊休憩許久,季冠灼才一瘸一拐地回去找被拴在書上的馬。

    好在他去河邊檢查情況時,身上什么都沒帶。是以如今除了衣服上沾滿泥,尾巴骨受到重創以外,沒有其他損失。

    不過如今已差不多記好數據,這些損失也值當了。

    因為受傷,季冠灼不敢騎馬太快,只能趴在馬上,慢悠悠往回走。

    一路行至鳳陽村,還未等他去找村里的赤腳大夫拿些跌打損傷的藥膏,便被袁昧攔下了。

    “季大人,我家主子有事找你。”袁昧冷聲道。

    季冠灼趴在馬背上,幾乎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但還是道:“我還有東西需要放回去,衣上也沾了泥土,能否稍等片刻?”

    袁昧立刻不滿道:“季大人,主子已經等了許久了。還請你不要不識好歹。”

    季冠灼又長嘆一口氣。

    他怎么覺得,這些官員,怎么比那種幾百歲的老僵尸還古板。

    要不是為著老祖宗,高低他今天都要當著袁留群的面發一次瘋。

    讓他好好見識見識,什么叫做現代人的精神狀態。

    季冠灼去到袁留群房中,袁留群正在寫折子。

    他將這幾日季冠灼在鳳陽村的表現添油加醋地寫到折子里,打算等季冠灼改良鹽堿地失敗,就狠狠地參他一本。

    是以季冠灼進來時,他立刻心虛地將折子合上。

    “季大人,這幾日你似乎都不在村中?”袁留群語氣帶著濃濃的嘆息意味,“你可要知道,皇上派我們來,是為著改良鹽堿地的,并非為著游山玩水。哪怕不知如何處理鹽堿地,也至少同村民一起干活吧?多學點東西,總沒壞處的。”

    季冠灼微微皺眉,卻還是道:“下官沒有游山玩水,下官是去觀測渭河的水流線路了。”

    “這些事情,跟皇上安排我們的事有何關系呢?”袁留群愈加誠懇道,“季大人,您來之前,本官還很期待您給南郊帶來生機,到時候本官給皇上上折子時,也可替你多美言幾句。卻沒想到你不僅沒做好自己的事情,如今還要編出這種謊話。你真是辜負了本官對你的期待。”

    季冠灼雷達嗖得一聲就響了。

    PUA是吧?畫大餅是吧?

    他這不PUA回去,他收藏的一百零一條“如何練習心眼子”的帖子豈不是白費了?

    季冠灼立刻裝出一副憂慮地樣子,對袁留群道:“袁大人,非常感謝您對我的提醒。只是您不在京中,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說你的。”

    他垂下眼睛,滿臉失落:“若非如此,下官也不會親自向皇上請纓,來這南郊處理鹽堿地之事。”

    袁留群臉色大變,立刻道:“誰?他們在背后說我壞話?”

    季冠灼搖搖頭,并不接他的話:“袁大人可知道,除了我之外,便沒人會來陪您處理這鹽堿地之事了。您在這里,還不知要呆多久。本官如此費盡心力,也只是想盡快帶袁大人回京。皇上可是說過,倘若能盡快治理好南郊,回去便會加以封賞。”

    這句話便像是最后一條救命稻草,被袁留群牢牢抓住:“皇上當真是這么說的?”

    “千真萬確!”季冠灼篤定點頭。

    “既然如此,日后你有什么需要,也可盡管與本官說。但凡本官能滿足你的,本官都義不容辭。”袁留群興奮地搓搓手,抬頭看向季冠灼時,注意到他身上的泥土,立刻關切道,“季大人這是怎么了?是不是實地勘察的時候摔跤了?來人,把上好的金瘡藥拿過來,再護送季大人回去。季大人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本官拿你們是問。”

    剛剛跟過來,身形隱在屋外暗處的拾一聽完前因后果,差點沒一個跟頭栽倒在地。

    他就說,這個探花郎絕對不一般!

    叁七回到宮中,對師從燁行禮過后,才恭敬道:“……居然羞辱季大人!季大人已經捏緊拳頭,但因為身份低微,卻也只能垂頭自水利司走出……”

    師從燁聽得眉頭狠皺。

    權戶部侍郎雖然是從三品,但總歸比司長地位要高。

    那孫成廖哪里來得膽子,居然敢這么跟季冠灼說話?

    叁七仍舊喋喋不休。

    他身為暗衛,多在茶樓等處潛伏,用以探聽消息。

    時間一長,耳濡目染,說話便會不由自主地夸張幾分。

    講這幾日季冠灼所經之事,更是講得繪聲繪色,添油加醋,聽得師從燁眉頭皺得越發厲害。

    他足足一個時辰,才將幾日之事講完,低頭猛灌一口李公公給他道的茶水。

    李公公聽得眼睛都直了。

    “……你說的話可是當真?”師從燁語氣冰冷道。

    “屬下不敢有半句作假。”叁七低頭,畢恭畢敬道。

    至于他說的話里面摻雜了多少藝術加工成分,那便算不得數了。

    “好,好啊。”師從燁氣得發抖,將手旁東西擲了一地。

    他倒是沒想過,那袁留群和孫成廖,居然是這般陽奉陰違的狗東西!

    分明拿出水利圖給季冠灼一觀,便可免去他這幾日之苦與今日之危,偏偏拿著雞毛撣子當令箭,實在是膽大包天!

    想到不管身份如何,季冠灼的確安撫他的燎原之癥,隱約的愧疚捆住心臟,令人指尖都有些發疼。

    翌日早朝,師從燁在太和殿中大發雷霆。

    “……把孫成廖給朕叫過來!”他冷著臉看著地上瑟瑟發抖的官員,厲聲道,“今日此事不處理好,誰都別想離開太和殿!”

    工部尚書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但心里已經將孫成廖罵上一通。

    這么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玩意!他原本還想趁著師從燁這幾日心情好,提一提撥款興修水利一事,免得入夏后水災泛濫,渭河兩岸再出問題。

    這下可好,煮熟的鴨子飛了!

    孫成廖被叫到太和殿,還有些不明所以。

    他跪在地上,語氣恭敬道:“微臣參見皇上,不知皇上今日將微臣特地叫來殿中,是為何事?”

    師從燁語氣冰冷:“孫大人好大的架子,前幾日季愛卿去水利司求觀水利圖,孫大人為何不同意?”

    “這……”孫成廖不知自己被叫過來,居然是因著這件事,結結巴巴替自己辯解道,“季大人那日去,只說是想要一觀水利圖,并未有其他說辭。水利圖事關滄月,微臣也是擔心出什么岔子,才會拒絕季大人。”

    “并未有其他說辭?孫成廖,季冠灼那日說的話,難不成你跪在地上舔回去了嗎?!”師從燁震聲,將手中折子狠狠摔出去。

    “別以為朝中發生之事,朕不知道。”他眸光冷厲,宛如冰刀從孫成廖的骨頭上刮過,刮得孫成廖骨頭生疼,“是朕欽派季冠灼去處理南郊鹽堿地一事的。此事已有三年,尚未尋到可以解決之法。他過去幾日,冥思苦想的辦法,卻得不到你們水利司半點重視!惹得季大人親自去畫圖,甚至差點溺水而死。”

    “朕辛苦操辦殿試,好不容易選拔出的人才,就要這般被你們這些庸才害死。孫成廖,你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孫成廖膽子都被嚇破了。

    他哪里會知道事情這般嚴重?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狡辯道:“但臣也只是為了滄月著想,臣無愧于滄月!”

    “好一個無愧于滄月。”師從燁簡直都氣笑了,“滄月是你能隨時扯出來的虎皮嗎?”

    他站起來,在階上走了幾個來回,消去幾分心中怒氣,這才咬牙切齒道:“自己做了錯事,便張口閉口‘為了滄月’。滄月何其無辜?來人,將孫成廖帶下去,聽候發落。”

    眼見著孫成廖掙扎著被人拖走,跪在地上的官員越發抖得厲害。

    便為著兩句口角之事,便要將孫成廖處以這般重的刑罰嗎?

    師從燁閉上眼,深吸幾口混合著青梅氣味的木樨香氣,這才冷靜下來。

    他接過李公公手中溫熱的手帕,一邊擦手一邊冷聲道:“工部其他人呢?對于此事,你們有什么看法?”

    他們還能有什么看法啊?

    工部尚書顫顫巍巍站起來,哆哆嗦嗦地道:“臣今日便會派人前去南郊,代臣在南郊協助季大人處理一切事宜。倘若季大人有需要,工部定會竭盡所能!”

    “好。”師從燁冷聲道,“那便如此吧。”

    說完,他起身便走。

    第二日,季冠灼一個人悶在屋子里,寫給師從燁的折子。

    他對水利了解得不甚清楚,還得結合水利司的人才知道操作的難度在哪里。

    袁留群雖然給他寫了信,也又給他調派了人手,但有些事情,還是得專業的人來才行。

    師從燁應該沒繼續生他的氣了吧?

    折子寫到一半,袁留群派來協助他的人在外面道:“季大人,朝中派大臣過來找您。”

    季冠灼把毛筆一丟,匆匆跑出去,一眼便瞧見站在外面的人。

    “您是?”他語氣恭敬,對著那人道。

    “我是工部侍郎周悅。”周悅謹慎地拿捏著分寸,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派我前來協助您處理鹽堿地一事。季大人日后有任何水利方面的需求,皆可以找我協助。”

    季冠灼眼睛一亮,宛如拉革命戰友一般緊緊地拉住了周悅的手。

    不過……

    季冠灼探頭探腦,卻沒在周悅身后找到孫成廖的蹤跡,忍不住問道:“孫大人呢?他怎么沒過來?”

    周悅臉上神情略有尷尬:“孫成廖因為辦事不力,還試圖狡辯,被皇上命人關進天牢了……”

    季冠灼面上不顯,心里卻高興壞了!

    他就知道!

    這個周悅過來,是老祖宗派人給他撐腰的!

    下一次臨時標記,他一定要讓老祖宗多吸幾口他自己!

    第34章 調人

    寒暄過后, 季冠灼興沖沖地帶著人趕往田地里。

    周悅一路騎馬趕來,未嘗歇息片刻,身子都差點顛散架了。

    只是想到昨日大殿中師從燁怒火中燒的模樣, 他又有些畏怯。

    因此竟也不敢拒絕,只能跟在季冠灼身后,一路往田里跑去。

    待趕到田邊時,周悅覺得自己已去了半條命。

    他喘著粗氣,額上青筋幾乎都暴起, 一張臉漲得通紅。

    季冠灼被他這幅模樣嚇了一跳,急忙拍著他后背安撫道:“周大人, 你沒事吧?”

    他怎么忘了, 古代的文官體力不一定就能比現代人好。

    最起碼跟他比起來, 應該是要差一些的。

    “……我沒事……”周悅喘著粗氣搖頭,抬頭去看眼前的土地。

    眼前地塊已經被翻過一遍,露出了略微疏松一些的內里。

    板結的土塊全部被砸碎,堆積在田地中。周圍被挖出深深的溝壕。

    “季大人, 這是……”他終于緩過來,略微有些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這便是南郊土地,我專門命人將這地塊重新翻了一遍。”季冠灼不假思索道,“如今土地已經翻好,需得引水漫灌。只是渭河離此地實在太遠, 不知周大人是否知道近處哪里有水源。”

    鳳陽村附近百姓喝水, 都要去很遠的地方挑水。

    倘若讓百姓挑水過來澆灌土地, 未免也太難為人了。

    周悅陷入深深思索中。

    片刻后,他道:“我不是特別清楚, 但記得此地附近應當是有活水。稍等片刻,我查閱一下水利圖。”

    他命人拿來冊子, 仔細翻閱一番后才道:“離此不遠有一條地下河,先前流經地表。但冬春干旱,少有降雨,如今恐怕難以尋到。但可以一試。”

    “不過我不能保證水流大小。”

    “那我們先去找一找,倘若水流尚可,便設法引水!”季冠灼高興壞了,拉著周悅便要往河道附近跑。

    只是想到周悅弱不禁風的身體,他又放慢了腳步,略微有些擔憂道:“周大人可還能走的動路?”

    周悅瞧著季冠灼也是一副書生模樣,卻半點也不覺得累,咬咬牙道:“走得動。”

    地下暗河不是那么好找的。

    幾個人在南郊附近尋了許久,才勉強找到已經干涸的河道。

    河道里已經生出青草,將原本石塊自然堆砌的部分頂開不少。

    但絲毫瞧不出任何有水源的痕跡。

    周悅坐在地上,喘著氣道:“恐怕需要等夏日落雨,才能引水了。”

    季冠灼搖搖頭:“不行,必須在落雨之前漫灌。”

    土地板結后,便難以挖掘。只是那一小塊土地,便花了村民幾日時間。

    落雨與漫灌不同,無法做到讓水流只從一側灌入,再從一側流出。

    必須要在落雨之前進行漫灌。

    一時間,周悅忍不住愁眉苦臉地坐在石頭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季冠灼站起來道:“周大人,您既然累了,便在這里歇一歇。我先沿著河道找一下,看看有沒有水流與地面銜接之處。”

    倘若能找到的話,或許也可以做到引水灌溉。

    周悅想起來,又實在沒力氣,一張臉皺巴巴的。

    他恍惚覺得,自己來南郊還沒有一天,便已足足老了十歲。

    倘若不是孫成廖玩忽職守,他又怎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周悅恨恨磨牙。

    等此事一了,他便要回去好好參孫成廖一本。

    畢竟他手中,還捏著不少孫成廖如何勾結其他官員,對人使絆子的證據呢。

    季冠灼不知那些,他和幾個人在附近沿著河道反復尋找許久,終于在一處找到水流還未完全消下去的蹤跡。

    這一處水面大約不過方圓一米左右,下面是石坑。

    周悅被叫過來時,都沒能想到季冠灼居然當真能找到此處。

    “這一處水源,可以作為漫灌的水源嗎?”季冠灼看向周悅。

    “可以倒是可以……”周悅皺眉道,“不過,此處離南郊地塊雖然不遠,但引水漫灌,還需得挖掘引水渠。”

    他也沒想到剛到南郊便要上工,根本沒帶足夠多的人手。

    “好!”季冠灼像是根本沒聽到他方才說的話一般,激動地握住周悅的手道,“能引水漫灌就最好。至于人手的話,周大人不若明日回宮問問皇上?”

    主要是他臨走前在尚書房胡作非為一通,如今實在有些不太好意思面見師從燁。

    不然他便自己跑一趟了。

    周悅苦笑。

    扶京周邊天氣,一入夏后,便變幻莫測。

    連欽天監都很難準確預測。

    這會兒天氣晴朗,艷陽高照。但或許過片刻后,便會下極大的雨。

    季冠灼將事態說得那般嚴重,他得抓緊將此事處理好。

    否則萬一真的再遇到天降大雨,師從燁怪罪下來,他可承擔不來。

    “無事,左右我被派來,也是為著你改良鹽堿地一事。既然此事重大,還要盡快稟告皇上。倘若出了什么岔子,我恐怕難以承擔。”他說著,擦了擦額角汗水,“我現在便回京中,麻煩季大人等我半日。”

    季冠灼聽完周悅所說,更是大喜。

    他用力地握緊周悅的手,不像是在看普通的同僚,而像是在看革命前輩。

    眼里的熱切,令周悅有些頭皮發麻。

    “周大人,您實屬是舍己為公,等此次事情解決,我一定會多寫幾封奏折替你美言。”

    即便無法加官進爵,能得些封賞,也是好的。

    周悅努力不著痕跡地抽出自己的手,低聲道:“這都是我分內之事,還請季大人莫要太過美言。我這就去了。”

    說完,他便風風火火地帶人離開了。

    季冠灼喜滋滋地看向手心,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這幾日在鳳陽村,因著無人再能聞到信息素的味道,所以沒有特地遮掩。

    他當了二十一年beta,對omega的身份本就不太習慣,如今更是幾乎忘記這件事。

    方才同周悅交握之時,信息素應當有一些沾染在周悅手上。

    老祖宗應該聞不到吧?就算聞到,也應當不會介意吧?

    他有些心虛,不由生出幾分將周悅架在火上烤的錯覺。

    周悅騎著馬回京,差點沒顛散在馬背上。

    匆匆趕到宮中時,他臉色都有些發白。

    等著侍衛通傳的時候,他抓緊時間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平復了許久情緒,這才想好措辭。

    師從燁正在乾清宮中小憩。

    見到周悅,他撩起眼皮,語氣淡漠道:“你怎么來了?”

    周悅謹慎道:“微臣今日一大早便騎馬趕去南郊,才知曉季大人要水利圖,是為著引水漫灌南郊土地。”

    “只是離南郊最近的水源,也是三里地外的暗河。需要挖水渠以引水。南郊人手不足,恐怕需要調派一些人過去。”

    師從燁沒說話。

    他已經可以聞到周悅身上的木樨香氣。

    這味道很是淺淡,但卻無孔不入。

    心情驟然糟糕許多。

    是以明知不該這般猜測,師從燁卻仍舊控制不住猜想。

    是一起去調查水源時彼此牽手過?還是說,季冠灼曾經也暴露出自己的后頸給周悅?

    兩個男人,如此拉拉扯扯的,像是什么樣子?

    過度的惱怒使得師從燁眉頭緊皺,臉上神情不由自主變得陰沉。

    周悅雖不敢抬頭看,但仍能感受到師從燁身上的冰冷之氣,一時間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的:“皇……皇上……您看,此次要……增派多少人……”

    他應該沒有哪句話說錯吧?

    還是說昨日師從燁分明已說了讓他全力協助,他卻非要來此再做請示,觸怒了師從燁?

    周悅百思不得其解,整個人低著頭瑟瑟發抖。

    良久,沙啞而又帶著些許不悅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既然是季大人的需求,那就全力去辦便是,無需再問過朕。”

    “不過倘若有官員不接受此次調派,那周卿便可過來問過朕。朕親自替你擬定文書。”

    周悅哪里敢?

    他哆哆嗦嗦地應道:“微臣明白,微臣這就去辦。”

    說完,他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乾清宮,準備趕往工部府衙擬定文書。

    日后還有這些需要請示師從燁之事,他可再也不敢隨便來了。

    周悅走后許久,師從燁仍靠在軟枕上,不住揉著眉心。

    比以往淺淡許多的木樨香氣帶來的煩躁之意更甚以往,使他心情都有些躁郁。

    分明已經將季冠灼送走,但如今看來,他對自己的影響仍舊難以消解。

    恐怕唯有再也接觸不到這種香氣,才能慢慢緩解。

    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不由自主地想。

    這北狄探子,還真是足夠有心機有手段。

    他恐怕是算準自己燎原之癥發作的時間,才會特地趕在這個時候來扶京之中的吧?

    他一定不能被這北狄探子徹底掌控!

    第35章 吃味

    周悅回到府中, 一夜無夢。

    翌日一早,他便趕往工部,想盡辦法調派人手, 趕往南郊。

    待到再次回到南郊時,已是當日下午。

    他先是帶著人手到田地和暗河周圍去查勘地表情況,而后還需要繪制水渠圖紙。

    一來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待到圖紙被繪制好,已接近傍晚。

    周悅將圖紙交給季冠灼, 總算松了一口氣。

    圖紙他繪制得相當精細,需要如何挖渠, 如何填土, 他都寫得清清楚楚。

    拿著這東西交差, 他便可以放心回京中了。

    就算季冠灼真的看不懂,他帶來的人也有工部的人,總歸是沒什么問題的。

    季冠灼瞪大眼睛看著圖紙,再抬頭看向周悅時, 一雙眼睛亮得和星子一樣,隨口便是一通彩虹屁:“周大人!你好厲害!這么短的時間,你居然能繪制這樣詳細的一份圖紙,整個工部也難找出你這樣的人才吧?明日挖渠之事,還要仰仗你……”

    周悅累得腿都軟了, 聞言只想推脫。

    “季大人……此圖紙已經非常詳細……無需我在此, 各位也可以挖掘出合適的溝渠, 就……”不用他過來了吧?

    最起碼,讓他好好休息幾日啊。

    周悅苦笑。

    “我一介書生, 是曾為了繪制水經圖上山下河。但開挖水渠一事,我恐怕做不來。”

    他如今腿軟腳軟, 是真的有些怕這季大人了。

    說話溫溫和和的,聽不出什么問題。

    但每句話里,都像是挖了個坑,等著他往里跳呢。

    “周大人,沒有你在。我還是擔心會出什么問題。”季冠灼低頭認真看圖紙。

    周悅的圖紙的確簡明易懂,只要認識上面的字,按照圖紙開挖就是。

    不過,他還是覺得有周悅在,他會放心一些。

    萬一挖渠時出現什么問題,也好加以調整。

    “周大人,不如這樣。明日你只需在附近待著,監督他們挖渠的情況。無需你動手挖渠,你看這樣如何?”

    他也知道周悅這幾日來回幾趟幫忙處理此事,大概累得不輕。

    但這件事事關重大,沒有個內行人在此,他心中實在難安。

    季冠灼都說到這個地步,倘若再不答應下來,周悅都要覺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

    他無奈長嘆一口氣道:“好吧季大人。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同你一起在附近看著。”

    挖渠當日,天剛蒙蒙亮,村中人都早早起來,準備去田里挖渠。

    季冠灼醒的更早,帶著村里人一起出發。

    昨晚和周悅商議完后,他又提前讓人在需要挖渠的地方用特殊符號加以標記,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不過也能保證在分段施工時不至于出現兩個人挖錯開的情況。

    “今日挖渠,各位還需注意,倘若感覺過于勞累,便及時換班。此事雖然重要,但遠不到讓各位勞心竭力的地步。”出發前,季冠灼對著要參與挖渠之人說道。

    因土地難以種植,鳳陽村這些百姓本就難以生活。

    再因此累壞身子,可就麻煩了。

    說完,他才帶著村里人趕往規劃好的水渠路線,給他們劃分需要開挖的部分。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季冠灼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有一個小孩一直跟在季冠灼身后,季冠灼也沒理他。等到最后一塊區域也被劃分走,那小孩才張口道:“季大人,此處離南郊仍舊還有一段距離,我可以來幫忙挖渠嗎?”

    季冠灼這才回頭,看向對方。

    那孩子應當不過十一二歲左右,頭發短短的在頭頂炸成雞窩,一張小臉也臟兮兮的。

    許是因為家中窮困的原因,他生得格外瘦弱。

    凸出的骨節像是瘦弱小樹上的瘡疤,令人有些心驚。

    “你叫什么名字?”季冠灼對眼前這孩子生出幾分興趣,忍不住問道。

    “我叫小熊。”小熊一點也不怯生,大大方方地說道。

    他身上還穿著小了許多的舊衣裳,露出一小節肚子和手臂。因為過于瘦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干凈明澈,死死地盯著季冠灼:“我不要你給的工錢,只要給我一口飯就行。”

    “行啊。”季冠灼對小熊的過分聰明伶俐有些無奈,又劃分出一小塊地方給他,“工錢我會照樣給你,只是會少一些。平時餓了想吃東西,盡管來找我便是。”

    說著,他又豎起一根手指:“不過,我們要約法一章。干活的時候,莫要太過逞強。倘若傷著自己,你的口糧我就扣掉了。”

    小熊點點頭,沒說話,乖乖拿著東西去挖地去了。

    季冠灼瞧著他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去找袁留群手下的那些人。

    最后一片地方,便是給那些人留的。

    周悅從夢中驚醒時,才發現天光大亮,已不知是幾時。

    他匆匆洗漱好跑出去,原本安排好的渠道已有不少人在挖掘。

    只是不見季冠灼的身影。

    周悅一路往暗河方向走,剛走沒多遠,卻在一處挖渠點上找到季冠灼的身影。

    季冠灼背對著他,似乎在奮力挖土,兩旁都是被挖出來的土塊,堆積在一起。

    一個小孩坐在他身旁不遠處,手里捧著一個餅在低頭啃食。

    那模樣,像是許久都未吃過東西的。

    周悅一怔,匆匆走過去。

    “季大人,你怎么也在這里挖掘溝渠?”他實在是很難理解。

    這位可是皇上眼前的大紅人,誰敢讓他在這里做這些活計?

    “別人都在干活,我一個人歇著,不太好吧?”季冠灼語氣溫和,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雖然研讀的是歷史學,但是實習的時候,他也不是沒到考古現場去看過。

    實習生總是做苦力多一些,挖土這種事情,他也算熟。

    “我就分了這么一小塊區域給我和小熊,挖完就好了。周大人你先去前面看一看,瞧瞧有無問題。有的話還勞煩你幫忙解決一下。”

    周悅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也是科舉入仕,只是名次不佳,一開始是在水利司中當小吏。

    后來因繪制的水經圖不錯,才被師從燁封為工部侍郎。

    之后便很少再親自去繪制水經圖。

    此次若不是師從燁在早朝上大發脾氣,他也不可能會親自過來。

    卻沒想到,季冠灼居然會親自下地干活。

    “我來幫幫你吧。”他見季冠灼停下手中活計,抬手擦頭上汗水,忍不住道。

    “不用。”季冠灼淺淺一笑,“周大人您先去看看他們的情況吧,我若是累了,自己會休息的。”

    小熊在一旁抬頭,眼巴巴地瞧著他二人:“季大人是幫我挖掘,等會兒我吃完,就不讓季大人做了。”

    周悅無奈,只能答應下來。

    心中卻難免對季冠灼生出幾分奇異的好感。

    他翻身上馬,恍惚覺得,當時季冠灼提出那些事情,或許沒有給他挖坑的意思。

    季冠灼是當真那么覺得的。

    鳳陽村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一連三日,總算將水渠挖好。

    水渠挖成那天,連幾日不見蹤影的袁留群都聞聽消息,趕來此處看水渠收工。

    入水口被石板堵住,只要抬起木架,便能讓水源源不斷地流入引水渠入口。

    出水渠則是跟引水渠隔開,流出的水會被引到他們提前挖好的深坑中,而后滲入地下,不會影響到田地。

    袁留群瞧著水流源源不斷注入農田,心中卻不以為然。

    季冠灼用的這些方法,和他先前的做法能有什么區別?

    居然還找了這么多人過來,他該不會真的以為這樣就能成功改良鹽堿地了吧?

    一旁,周悅正盯著不斷注入農田的流水。

    源源不斷的水流入農田之中,將翻好的,疏松的土壤浸潤濕透。

    而后漫過泥土,朝著另外一個方向流去。

    他第一次親自來見證這些,一時間心底有些莫名心緒涌動,打算待會兒便去找季冠灼再談一談。

    身邊卻莫名湊來一個人。

    “你……莫非是周大人?”袁留群試探性地問道。

    “你是?”周悅對袁留群沒什么印象,微微皺眉。

    “我是戶部侍郎袁留群,正是三個月前皇上派來此處改良鹽堿地的官員。”他語氣有些激動,對周悅道,“先前季大人托我寫些紙條,好去扶京中求人辦事。沒想到您居然親自過來了。”

    他可真是有面子。

    周悅不善言辭,聞言只是尷尬一笑。

    他哪里見過袁留群的紙條?

    偏偏袁留群毫無察覺,站在一旁自吹自擂:“說起來,季大人這個辦法,還是沿用我先前的老辦法呢。不過我瞧著,恐怕也是白費功夫,哪里像我之前……”

    周悅眉頭緊皺,心中難免生出幾分煩躁。

    倘若真用的是袁留群的辦法,怎么不見袁留群到水利司去尋人?

    更何況,季冠灼調派人手,多用的是袁大人的手下。該不會他從一開始到現在,除了出些人手以外,別的什么都沒做吧?

    原先周悅還想著,袁留群的確被遣到南郊已有幾個月,確實有些凄慘。但他將什么事都交給季冠灼這個做派,卻很難令人認可。

    他轉過身,不再搭理袁留群。

    漫灌一直持續到晚上。

    季冠灼這才命人將入水口堵住,等待出水渠將水流全部引出。

    等所有的水流都被排干凈后,便可以檢查情況。

    倘若泥土比先前疏松,就可以嘗試種一些他們提前準備好的作物。

    小熊一直跟在季冠灼身邊,瞧見他從田地里抽回心神,這才問道:“季大人,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嗎?我還想多賺一些錢。”

    季冠灼目光落在小熊身上,心情有些復雜。

    這幾日時間,他勉強從旁人嘴里探知到小熊的身世,只覺得這孩子太過可憐。

    小熊的父母原本隸屬距離這里五百多里的南城,本不該出現在鳳陽村。

    只是昭明末年時,南城出現災荒。他們無奈帶著小熊背上逃災,卻沒能找到活路。

    小熊的父親死在村口,母親又養了他幾年,便早早亡故。

    戰火加上貧窮,鳳陽村中人勉強養下這個孩子,卻也沒有多余的口糧給他。

    是以他時常腹內空空,才會如此瘦弱。

    好在三年前逐漸有人被派到此地改良鹽堿地,小熊才偶爾能撿些活換口糧,不至于被徹底餓死。

    這幾日季冠灼原本想著給小熊一些錢,讓他維持基本的生活。但分明才不過十四歲,小熊卻只搖頭:“母親說過,我不能平白拿旁人的錢。”

    固執得不行。

    季冠灼原本便打算等事情結束后,再替小熊尋個去處。

    如今聽他這般問,心倒是先軟了:“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小熊不懂,睜著眼睛看向季冠灼。

    “我一人來京中,如今身邊沒有伺候的。你若是愿意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回扶京。”季冠灼想了許久,覺得老祖宗應該也會同意讓他留下這個孩子,實在不行的話,也可以交托給魏喑,“等你再大一些,想讀書識字,或是習武,都可以。”

    小熊聞言,用力得點了點頭。

    周悅過來之時,便瞧見這一幕,心中更為觸動。

    他終于知曉為何此次登科及第官員諸多,皇上卻尤為看中季冠灼。

    實在是他二人理念相似,畢竟師從燁雖然在朝堂上威勢甚重,但對百姓,卻是要求施以仁政。

    “季大人,下官還需要在這里繼續待著嗎?”他實在是想趕緊回京中了。

    季冠灼笑了笑道:“暫時沒有什么需要工部配合的事情了。不過再過些時日,倘若這個法子奏效的話,可能需要周大人再繪制一條更長的引水渠。”

    他遠遠看著幾百畝土地,臉上的神色顯得格外認真:“我想將渭河的水流引過來,作為淤灌的水。”

    “你要引渭河水來?”周悅差點沒跳起來。

    那可是百姓嘴里的“臥龍河”!

    渭河已在這塊土地上流淌了整整千年,每次朝代興衰,河流便會改道斷流。

    要從此河引流,季冠灼到底是有幾個腦袋?

    “南郊土地太大,暗河之水漫灌一塊地尚可。要將這幾百畝土地全部漫灌一遍,恐怕會有問題。”季冠灼點頭,“不引流渭河水,難道還能引流其他水源嗎?”

    周悅被他理所當然的態度說得無言:“但渭河乃是‘臥龍河’,皇上不可能會任由你胡作非為。”

    “臥龍河?”季冠灼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

    “是,所以我勸你還是想其他辦法吧。為這種事情得罪皇上,屬實有些劃不來。”周悅認真道。

    季冠灼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后道:“那便等此事有眉目后,我再將此事稟告給皇上,看他是何看法。”

    倘若老祖宗當真信那所謂“臥龍河”的說法的話,他便不再強求。

    至于南郊這些土地如何治理,那便是老祖宗要想的事情。

    “……啊?”周悅疑惑不解。

    他都如此說了,季冠灼居然還想去跟皇上提這件事?

    這位權戶部侍郎,當真是不害怕因為此事而掉了腦袋。

    晚上回到房中,季冠灼沉沉睡去。

    周悅想到季冠灼說的話,卻如何都有些難以安眠。

    夜半,天空中驟然閃過一道閃電,將整個世界都映得格外明亮。

    而后一道響雷,將剛剛醞釀出點睡意的周悅徹底炸醒。

    暴雨噼里啪啦地擊打在地上。

    周悅懷抱被褥,腦子里想著季冠灼那日所說的話,忽然再也睡不著了。

    今夜這般大的雨,不會害得田地再出什么狀況吧?

    他睜著眼睛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夜,早上天剛蒙蒙亮,便起身趁著雨勢不大出門了。

    一路往田邊奔跑,因為太過慌張,還摔了一跤。

    身上都沾滿泥水,也顧不得許多。

    待到行至田邊,原本整整齊齊的溝渠邊緣已經被沖刷得模糊不清。

    不少泥土被水流沖進溝渠中,將排水渠堵住。

    他有些擔憂地在細如發絲的雨幕中仔細查看田地的情況,不無憂慮地想。

    若是這一場雨將田地沖毀,他不會又要在這里呆許久吧?

    季冠灼早上醒來,才知曉昨夜暴雨。

    他也匆匆趕往田地,卻在這里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周大人,您怎么會在這里?”

    說著,他又瞧見周悅滿是泥水:“怎么摔成這幅模樣?”

    “季大人,你可算來了。”周悅看了許久,都看不出田地變化,格外挫敗地抬頭,“你快瞧瞧,地有什么問題嗎?”

    季冠灼越發意外。

    他原本以為,周悅會來南郊,不過是因為師從燁的安排。

    沒想到周悅居然這般關心田地?

    他將褲腳往上又挽了一些,這才抬腳踏入泥地。

    一踩進去,整個腳背都陷入到泥水中,只露出一小節白皙的小腿。

    “周大人不必擔心,昨日已進行過漫灌,雖然晚上下了暴雨,但影響應該不大。”他低頭,仔細觀察完田地后道,“再加上先前周大人繪制的圖紙相當詳細,您無需擔憂。待到地面干燥一些,我會派人種植。”

    他也不是專事農業的人,沒有辦法從這泥水中看出田地究竟如何。

    “好吧。”周悅嘆口氣,這才發現身上被泥水沾滿,“我先回去沖洗一番,待到天晴還要回京中稟告皇上此事。”

    “不如去我那里?”季冠灼道,“我還有事跟周大人說。”

    周悅倒沒覺得有什么:“那便走吧。”

    一路上,他仍舊憂心忡忡。

    就連洗澡的時候,仍舊在擔心地塊情況。

    季冠灼倒是沒在意這些。

    畢竟于他來說,周悅是個跟他存在著更遠的生殖隔離的beta。

    沒有抑制劑和腺體摘除手術的時代,師從燁才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是以周悅披著衣服出來,便被季冠灼攔住:“周大人,我先前也繪制了一副水經圖。不過可能有些粗糙,還請周大人幫我看看。”

    他將自己繪制的圖紙拿出來,而后道:“周大人可能認為渭河動不得,但我也實在很需要渭河的水。”

    肩挑手抬,或是引暗河之水,終究也不是長久之計。

    周悅沉默許久,才低聲道:“所以,季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托周大人幫我查一查,看看離南郊最近的渭河水域,有沒有泥沙成分比較多的地方。”季冠灼溫聲道,“此事您查好后,可以先擱置一旁。待到皇上首肯,我再來問您。”

    周悅心情格外沉重地點頭。

    此時此刻,他莫名生出一種被季冠灼牽著去摸龍須的錯覺。

    又過一日,田地才徹底干燥下來。

    季冠灼命人將先前的排水渠挖好,低頭去查看田地的情況。

    干燥的地表雖然也有板結現象,但比起之前好了不是一星半點。

    用鎬子挖開地表,還能瞧見里面比起之前顯得疏松許多的土層。

    “如今田地尚可,派人來種莊稼吧。”季冠灼一手撐著鎬子,淡淡地說道,“最好多用幾種,看看發芽情況。”

    雖說已改良一些,但土地堿度想必還是不低。

    以滄月的發展水平,還達不到測試土壤酸堿度的地步。

    唯有試種,才能得出最終結論。

    “季大人,現在便能在田里種東西了嗎?”村民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問道。

    “暫時還不知道,得先試試。”季冠灼沒有做出肯定回答,“不過,應當比之前好許多。”

    連續半個月,季冠灼都將自己埋在地中。

    周悅嘴里說著要回京,卻還是想親眼瞧瞧季冠灼所施辦法能否奏效,干脆還是留在了南郊。

    他親眼看著種子被種下,而后慢慢發芽,一顆心也埋在地里。

    嘴上說著自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整日卻仍舊跟著季冠灼往地里跑,累得連給師從燁寫封折子的功夫都沒有。

    是以接近一個月的時間里,師從燁幾乎半點南郊的消息都未探聽到。

    叁七被叫入宮中之時,還有些意外。

    他先前被派遣去出任務,時常在目標身旁潛伏很長時間。

    只要查不到目標有問題,便不會被叫進宮。

    可他觀察季冠灼許久,除了發現季大人平時真是勤勤懇懇以外,根本沒瞧出對方和北狄人究竟有何問題。

    如今短短一個月時間,便被兩度叫入宮中,著實令人有些意外。

    “調查出問題了嗎?”師從燁語氣冰冷地道。

    叁七單膝跪地,語氣恭敬道:“屬下無能,查了許久,都沒查出季大人究竟有什么問題。”

    他低下頭,仔細思索,懷疑是不是師從燁對季冠灼有好感,是以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聽季冠灼之事。

    雖說這幾日之事顯得有些無趣,不過倘若師從燁想聽的話,他也不是不可以添油加醋。

    “不過,屬下瞧著,季大人和周大人的關系極好。”他一副說書人語氣,聽得一旁的李公公都忍不住豎起耳朵。

    “他二人關系很好?”師從燁狠狠皺眉,“季冠灼還未登科之前,應當不認識周悅吧?”

    “據屬下觀察,的確如此。”叁七點頭道,“剛去那兩日,周大人對季大人還很生疏。不過許是一起到田中勘察種地的交情,二人現在關系極好……”

    他一番添油加醋,大有季冠灼和周悅已經心心相印的地步。

    李公公聽得瞪大眼睛,簡直不可置信。

    這季大人,在外面居然玩的這么……嘶……簡直跟周文英……

    他還沒想完,便見師從燁將杯盞重重磕在桌上。

    師從燁深深皺眉,厲聲道:“這你還說季冠灼毫無問題?”

    周悅才去南郊多久,便幾乎被季冠灼騙過。

    這種心機手段,當真沒什么問題嗎?

    叁七疑惑撓頭,不知師從燁為何生氣。

    不過,他很快便想明白了。

    聽說季大人跟周大人走得太近,吃味生氣。

    他懂。

    第36章 懲罰

    師從燁只覺得頭疼得很。

    他著實未嘗想過, 所謂臨時標記的影響居然會這么大,已經過去一月有余,他仍舊會被波及。

    或許, 這便是那季冠灼拉攏人的手段嗎?

    “皇上不必擔心,季大人心中應當還是有您的。”叁七又恭敬說道,“這些日子,他雖說一直在操心田地之事,但平日里也會提及皇上您, 還夸您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君王。”

    那些話,就連他平日都難以出口。

    也不知道季大人是如何將那些話面不改色的說出口的。

    唔, 也不算面不改色。

    季大人說這些話的時候, 臉上神情可相當狂熱呢。

    好似格外忠誠的信徒一般。

    只是, 這話他可不敢說。

    李公公在一旁,聽得面色怪異極了。

    什么叫做“心中還是有您的”?

    叁七的這番話,聽起來怎么這般奇怪呢?

    “朕要你說的是他是否跟北狄人勾結之事,沒問你這個!”指節重重地敲了敲桌面, 師從燁臉上的神情卻難免緩和許多。

    叁七越發覺得自己摸清了師從燁的脾氣:“屬下只是覺得這件事也略有可疑,想告知皇上。他該不會知道屬下在旁,所以故意這般說話的吧?”

    他摸著下巴,一副思索的模樣:“或者還有其他疑點?除此之外,屬下并未看到他與北狄人勾結。”

    鳳陽村地處偏僻, 雖然也有其他官員在此地, 但終究不比扶京中到處都有眼線。

    倘若想與北狄人聯系, 這是最好的機會。

    “朕知道了。”師從燁面色沉郁,語氣冰冷道, “你先回去吧。”

    叁七走后,李公公小聲道:“皇上……季大人他……”

    師從燁平時找暗衛進宮匯報, 往往不會避開李公公。

    畢竟李公公在宮中近三十年,嘴巴緊得很。這些事情,他哪怕爛在肚子里,也不會同人說。

    “有什么問題?”師從燁抬眼,眸光冷淡,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分外心虛地咂咂嘴道:“老奴就是覺得,倘若叁七無法探查到他有什么問題的話,不妨將季大人叫回宮中?或許是季大人以為要在南郊停留許久,才會……”

    他一向不干擾前朝之事,作為師從燁的貼身太監,做好分內之事就好。

    只是他瞧著這些日子師從燁為著季冠灼,似乎分外困擾的模樣,想替師從燁分憂罷了。

    但話一出口,他又覺得哪里不太對,小心翼翼去看師從燁臉色。

    師從燁方才也在思索此事。

    季冠灼好不容易得到機會離開宮中,分明是同人暗中聯系的大好機會。

    即便他再過敏感,也難以發現暗衛蹤跡。

    先前查出的北狄探子,也都是在這種時候露出馬腳。

    偏偏如今一月過去,叁七任何消息都未查到。

    李公公的說法,倒是給了他另一條思路:“說得不錯,此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皇上的意思是?”李公公小心去看師從燁的臉色。

    “去丞相府上傳朕旨意,最遲后日中午,朕要在宮中看到季大人的身影。”他語氣淡漠,對李公公道。

    “是。”李公公恭敬行禮,轉身離開。

    待到走出乾清宮,他有些疑惑地摸了摸頭。

    他怎么覺得,皇上對待季大人的態度,似乎的確有很大不同。

    季冠灼得到宮里傳來的消息時,微微一怔,轉頭問在他身旁查看地里新苗的周悅:“周大人,我們被調來南郊,大概多久了?”

    周悅也有些疑惑地撓了撓頭。

    他雖然出身工部,平日繪制水經圖居多。但和季冠灼這么久時間相處下來,多少也對種田一事生出了些興趣。

    這段時間整日和季冠灼在田里侍弄剛長出的新苗,完全忘了時間:“我也不知……糟了,我完全忘了給皇上寫折子的事情了……”

    “我也忘了……”季冠灼和他四目相對,兩個人皆有些心虛。

    “既然皇上讓我回宮稟告南郊之事,不如明日周大人同我一起回去?”左右他走了,周悅留在此地也沒什么事做。

    不如回到京中,還能好好休息幾日。

    周悅直起身子,臉上神情有些悵然。

    “好吧,不過日后季大人若是當真同皇上商議好可以引渭河之水的話,我還是會請纓過來。”

    他在南郊呆這些日子,除了季冠灼以外,便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漫灌法的運作方式了。

    “好,明日我向皇上匯報時,一定會提議皇上封周大人個挖渠大欽差。”季冠灼笑著開了句玩笑。

    只是目光落在北方時,又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師從燁會派人來南郊尋他,此事他并不意外。

    臨時標記最多只能維持半個月,半個月之后,印記便會消失。

    唯有永久標記,才會長久地烙印在兩個人身上。

    除了特殊手段,根本無法洗去。

    不過,時間似乎有點太早。

    如果沒記錯的話,alpha易感期的發作周期,一般是兩個月左右。

    距離上次臨時標記,也只過去一個半月。

    還是說他老祖宗因為太長時間沒有吸入任何omega信息素,生理功能已經徹底紊亂了?

    這可難辦啊……

    當晚,季冠灼便吩咐小熊將所有東西收拾好,準備回京。

    自從跟著他以后,平日他身邊之事,都是小熊在打理。

    小熊年紀雖然小,但卻格外聰明伶俐,將所有事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很難挑出什么毛病。

    “我一直住在宮中,因此需要先回宮一趟,問問皇上的意見。”季冠灼輕輕摸了摸小熊的頭,溫聲道,“你可能要在這里等我幾日。”

    “那季大人還會回來嗎?”小熊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巴巴地瞧季冠灼。

    他不吵不鬧的樣子,倒是越發讓季冠灼心疼:“會,你在這里好好守著我們的房子。我今日已經去找過孫大娘了,她答應每日替你做口糧。你一定要記得在這里等著我,好不好?”

    “嗯。”小熊乖乖點頭,“那你一定要回來哦。”

    翌日一早,季冠灼便和周悅一起打馬趕往扶京。

    是以師從燁下朝以后,便在尚書房外瞧見季冠灼。

    他隨意打量季冠灼幾眼,發現他瘦了一些,也黑了一些。

    只是一雙琥珀色眼睛仍舊干凈明澈,一眼便能瞧得見底。

    “……南郊條件很艱苦?”苛責的話不知如何轉了個彎,帶著令人難以覺察的關心。

    季冠灼眉眼彎彎,心情愉悅。

    他就知道,老祖宗還是關心他的。

    “其實也還好,雖然身在農村,但畢竟微臣先前在山中居住許久,對這樣的生活也算適應。”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而且這些日子,周大人也幫了微臣許多,若非如此,恐怕治理鹽堿地一事還不會這么快便出結果。”

    周悅這些日子的確辦了不少實事,他先前說要多替周悅美言,也并不是一句空話。

    “他是朕派去的。”師從燁語氣有些發冷。

    “微臣知道!”季冠灼將書放在案上,語氣恭敬道,“倘若不是皇上開恩,替微臣解決麻煩,事情也不會這般順利。但皇上已是萬乘之尊,身份這般尊貴。微臣即便有心報答皇上,也只能日后繼續努力。可周大人的確幫臣辦了不少事,臣若是不幫周大人美言幾句,難免會心有不安。”

    師從燁神色緩和不少。

    但他心中仍舊有氣,只覺得這北狄販子著實太會說漂亮話。

    “所以,鹽堿地已經處理好了?”

    “倒也沒完全處理好。”季冠灼坐在師從燁對面的凳子上,老老實實將這些日子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說明白,“如今那塊地已經長出不少新苗,即便難同其他豐腴之地相較,但比之之前,應當好上不少。”

    “倘若能派遣更多人,引渭河水淤灌整片土地,不日便會荒田便良田。”

    “渭河?”李公公皺眉道,“那不是臥龍河么?怎能引那里的水……”

    “有何不可?”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師從燁打斷,“此事還需得多久?”

    “倘若人手足夠的話,今年應該便能將南郊地塊全部改過。不過春種倒是有些難,只能尋些相對來說成熟期比較短的東西了。”季冠灼不假思索道。

    “既然季愛卿已經有適合的法子,朕會再派人去那里。”師從燁語氣淡漠,“不過,季愛卿覺得,袁留群是否適合留在南郊?”

    季冠灼思索片刻,搖頭道:“袁大人似乎不太適應南郊之地,這些日子,微臣未嘗見過他出來幫忙。”

    雖說他的人手皆是從袁留群手下尋的,但那畢竟是師從燁先前安排到南郊一起治理田地的人手。

    和袁留群關系并不大。

    師從燁瞇了瞇眼,沒有說話。

    “微臣來找皇上,還有一件事。”季冠灼猶豫片刻,還是道,“微臣在南郊時,遇到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他年紀尚小,平日也尋不來什么活計。微臣想把他留在身邊,做個侍從。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師從燁思索片刻,道:“朕會派人查清他的身份,倘若他身家清白,便你自己做主就好。”

    “日后他例銀開銷,可以直接從宮中賬上支取。”

    季冠灼聞言,直勾勾看著師從燁,一雙眼睛明亮得像是星子。

    “微臣就知道皇上身為明君,必然會同意此事!微臣在京中等上幾日,待到皇上查清他身份之后,再去南郊接他!”

    “嗯。”師從燁別開眼,語氣冷淡。

    就一件小事而已,能高興成這個模樣?

    況且這般直視他,實在難成體統。

    季冠灼又回答了師從燁幾個問題之后,才安心回到冷翠閣。

    鳴蟬獨守空蕩蕩的冷翠閣好些日子,瞧見季冠灼回來,立刻迎過去:“季大人,您可算回來啦。這些日子我學了好幾道拿手好菜,就等著季大人回來品嘗呢。”

    “我知道了。”季冠灼看到鳴蟬,也覺得親切,“不過再過些日子,我可能會再帶一個孩子回來。還得麻煩你多收拾間屋子。”

    “好的。”鳴蟬說完,便轉身出了冷翠閣。

    季冠灼格外疲累,倒在床上陷入長久的沉眠中。

    熟悉的床褥令他格外安心,但在睡夢中,另一種隱約的焦躁感將他籠罩,帶著些許不安。

    這種不安感令人很是熟悉,好像無數次經歷過一般。

    被褥裹在身上,帶著些許潮濕的意味,令人難受不已。

    他好似夢到了熱帶雨林,空氣中都彌漫著灼熱的氣息,濃重的桂花香氣沾染在每一寸皮膚上,使得他幾乎喘不上氣。

    季冠灼驟然從夢中驚醒,琥珀色瞳孔艱難地睜開。

    他終于明白那種不安感究竟來自何處。

    他的發情期,似乎提前了。

    季冠灼艱難地起身,去翻找被收拾起來的抑制劑。

    身上薄薄的里衣早就被汗水打濕,沾在他身上。

    白色的里衣被打濕后,露出一些膚色的痕跡,每一點細小的紅,都被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的雙腿早就軟得不像話,整個人像是一團被高溫烘烤過的棉花糖,散發著粘稠又甜蜜的濕意。

    只是短短幾步路,就費盡他全部的力氣。

    勉強從箱子里取出一支抑制劑,季冠灼又回到床邊,趴在床上。

    褻褲下的腿抵著床邊用力,手肘頂在頭枕上,反手給自己注射抑制劑。

    手指近乎有些發抖地將注射器推到盡頭,內里的抑制劑被緩緩吸收。

    季冠灼咬著牙,感受那過于令人心悸的感覺慢慢退去。

    師從燁踏上冷翠閣的臺階時,便聞到一股濃重的桂花香氣。

    這股濃重的香氣從他踏上臺階的那一刻起,便歡欣地跳躍著,似乎恨不得立刻侵入他的每一寸神經。

    他狠狠皺眉,幾乎控制不住身上青梅氣息的逸散。

    師從燁三步并作兩步,抬腳踏入冷翠閣,厲聲道:“季冠灼,你究竟在做什么?!”

    桂花香氣驟然宛如潮水般退去,直到最后不剩下任何痕跡。

    而他抬眼看到的,便是季冠灼趴在床邊,身上衣服皆被打濕,裹著腿肉被擠得幾乎變形的兩條腿,顫抖著的模樣。

    太過迅速的清醒就像是一場風暴,把苛責的話語也沖刷得干干凈凈。

    季冠灼趴在床邊,整張臉都埋在被子里,尷尬得無聲尖叫。

    師從燁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冷翠閣?

    這跟當眾進行手指活動,最后被家長親眼目睹有什么區別?

    師從燁迅速地收回視線,幾乎不知道將眼睛放在哪里。

    他少有如此狼狽的時候,因此很快便調整過來,走到床邊把越埋越深的季冠灼提出來。

    “季大人,解釋解釋?”冰冷的聲音像是雪,將季冠灼凍得打了個哆嗦。

    可憐的青梅氣味的信息素半天也尋不到任何桂花香氣的痕跡,逐漸消散在空氣里。

    季冠灼搓搓手,坐在床邊,用被子將自己蓋好。

    他抬頭看看師從燁,又扣扣臉:“皇上,您聽微臣解釋……”

    “這便是微臣的汛期,是很難克制的一種生理現象。微臣在外游歷時,曾經遇到過一個江湖郎中,替微臣配置了可以抑制汛期的藥。”

    被用過的注射器掉落在一旁,季冠灼拿起來,給師從燁看。

    抑制劑經過許多年的改良,比先前方便許多。

    注射器本身是半透明的針管,外面包裹著幾根鋼條。注射的時候,也只需要按壓一頭,針頭便會彈出。

    “對于坤澤來說,汛期是很難忍受的。”季冠灼把臉又往被子里埋了埋,整個人像只大號的鮮肉粽子,“如果沒有乾元的幫助,甚至可能會導致……欲求不滿而死。”

    在分化出現初期的歷史中,不是不存在omega因為發情期而死的案例。

    有這么一些omega,天生不愿意臣服alpha身下。

    也因此,后世才會出現腺體摘除手術。

    “所以,會想辦法配置一些藥物,用以壓抑汛期產生的所有情緒與欲求,緩解他們汛期要遭受的痛苦。”他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幾句話也說得吞吞吐吐,但好在師從燁聽明白了。

    “朕還以為,汛期無法緩解。”師從燁思索著從季冠灼話中得到的信息。

    因為無法獲取任何omega信息素,他現在也是前所未有的冷靜。

    “話雖是這么說沒錯,不過也要分情況。”季冠灼低著頭,不敢跟師從燁對視,“倘若臣汛期發作時,沒有這些藥物,情況恐怕就會相當嚴重。”

    或許一開始幾次發情期他還可以手動扛過去,但強行忍耐,便意味著后續的發情期會來得越發強烈。

    直到有一天,他徹底扛不住。

    不過,在此之前,他也會安排好一切。

    聽出季冠灼話中意味,師從燁神情變幻莫測,良久才道:“實在撐不住,你也可以來找朕。”

    他如今還沒找到季冠灼和北狄人勾結的證據。

    倘若當真有一天,證據確鑿,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季冠灼抹殺。

    但在此之前,他不會允許季冠灼死。

    “嘶……”季冠灼倒吸一口涼氣,果斷拒絕,“還是不了吧?”

    就那蜜杵的尺寸,他這蜜罐恐怕能被搗成泥。

    信息素爆發而死聽起來凄慘,但比這種死法應當會好一點吧?

    “你不樂意?”周圍的空氣又驟然冷下,帶著絲絲涼意。

    季冠灼皺著一張臉,不知道該怎么跟師從燁解釋:“皇上,并非是臣不愿意。實在是這件事太過……太過……”

    他思索半天,都不知道該以什么借口拒絕。

    師從燁可是他的老祖宗,他們兩個可是隔著一千年的生殖隔離呢!

    就算再給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跟師從燁發生些君臣以外的關系啊。

    這讓他日后怎么面對師從燁!

    “臣的藥物還有很多,倘若當真用完,又找不到那位老神醫,再來商議此事吧。”季冠灼絞盡腦汁,才說道。

    現在老祖宗估計只是信息素上頭,沒把這件事當一回事罷了。

    只要他……

    “好。”師從燁垂下眼,沒有再說話。

    如今已經入夏,天氣著實有些炎熱。季冠灼埋在被子里,只覺得出了比方才還要多的汗。

    額發都濕漉漉地粘在臉上,使得他有些發癢。

    只是師從燁一直坐在床邊,又未嘗有離開的意思。

    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出言驅趕,只能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您過來找臣,還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嘛?”

    師從燁沉默許久,才道:“關于臨時標記一事……你有沒有什么想對朕說的。”

    他受此影響太久,即便將季冠灼送去南郊,遠離信素影響。

    但若是有人提及季冠灼,他的情緒還是會被此左右。

    這讓他很難適應。

    臨時標記定不會如季冠灼所說那般影響很小,他一定有什么事還瞞著自己。

    “什么?”季冠灼茫然抬頭。

    他那日,不是將臨時標記都說得很清楚了嗎?還需要說什么?

    師從燁皺眉,語氣有些發冷:“先前朕聽你說,臨時標記會隨著時間逐漸淡化消失,但如今……”

    “啊?”季冠灼更加茫然,“臨時標記一般半個月便會徹底消失。即便時間延長,也不會超過一個月。”

    “難不成皇上的臨時標記未嘗消失嗎?倘若如此,不如讓微臣再檢查一下?”

    說著,他便要揭開身上棉被。

    “不必。”師從燁耳根通紅。

    所謂的臨時標記已經消失了?那他還……

    他心中幾乎生出幾分懊惱來,慌忙起身。

    動作之大,甚至撞倒了一旁的燈架。

    但師從燁卻管不了許多,匆忙離開冷翠閣,半句話都未嘗留下。

    他匆忙而來,匆忙而去,季冠灼簡直疑惑至極。

    但他熱得已經實在受不住,匆匆喊鳴蟬準備熱水,這才洗了個舒舒服服的澡。

    回來兩日,季冠灼才又恢復上早朝。

    他甫一出現在太和殿中,便立刻招來不少官員的問候。

    “季大人,你居然回來了?不知南郊田地如何?究竟治理成功沒有?”

    “該不會南郊土地無法處理,才回來搬救兵了吧?”

    季冠灼對那些人微微一笑,道:“各位大人大可放心,倘若田地沒有任何變化,下官是不會站在這里的。”

    能回到京中匯報,自然是有所建樹。

    要不然袁留群怎么去了四個月,如今還難以得到回京的機會?

    “這樣啊。”一時間,不少官員都有些五味雜陳。

    能入朝堂的,多是各地人才。哪怕與師從燁政見不同,但若是未曾犯錯,多也會慢慢升官。

    但速度便可想而知。

    可季冠灼先是因均田制大出風頭,后又被皇上欽派至南郊處理鹽堿化一事。

    再有宋海成提前替季冠灼討賞,不少人雖然不說,但心中都暗自祈求季冠灼最好像其他幾位官員那樣,在此事上毫無所為。

    如今居然的確成事了?

    魏喑原本想要敘舊的話也成了詫異:“你居然真的懂這些?”

    “只是略懂一些,還是有周大人從旁協助,不然也不會這么快便將事情處理完畢。”季冠灼由衷道。

    如果沒有周悅在短時間內便繪制出引水渠,等到天降大雨,許多事又要重做,恐怕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取得成果了。

    “這樣就好。”魏喑心中高興,“既然有結果,說不定日后你便要留在京中了。平日里我們還可以約出來喝茶斗酒,豈不快活?”

    季冠灼還要說什么,殿中卻驟然安靜下來。

    師從燁的身影出現在太和殿中。

    他一步一步走至龍椅前,轉身坐下。垂目看著諸位官員,語氣冰冷道:“今日可有事要奏?”

    官員們面面相覷,一時間都不是很敢說話。

    昨日瞧著皇上心情還算不錯,怎么今日又是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樣?

    以前還能算準師從燁何時心情不好,盡量將一些會觸怒他的事往后延些日子。

    如今他整日心情不佳,這可有些難辦。

    總不能不處理那些公事了吧?

    “微臣有事起奏。”季冠灼自人群中站出,態度恭謹道,“微臣在南郊一個多月,已經暫且處理完一塊田地。如今田地中種下的作物皆已長出新苗,比起之前已好不少。”

    “季愛卿所言當真?”師從燁抬眼,看向季冠灼。

    “微臣不敢有半句虛言,皇上倘若存疑,可以派人同微臣一起到南郊去查看臣種下的那些東西。”季冠灼將身子壓得更低一些。

    一時間,朝中大臣皆有些不可思議。

    南郊田地是不毛之地,是朝中不爭的事實。

    先前派人去南郊治理鹽堿地的時候,也有不少官員到南郊去看過。

    除了地上原本生出的那些草,就沒有什么東西是能在那片土地上活下去的。

    種子種到地里,即便再怎么小心侍弄,都難以發芽。

    季冠灼才去一個多月,便能長出新苗?

    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他們不信!

    “既然如季愛卿所說的話,那便證明如今鹽堿地的確有治理手段?”師從燁停頓片刻后,又道,“但如你所說,南郊土地還未完全改良完畢?”

    “是,微臣用的法子,需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先前微臣也只是用一小塊地作為嘗試而已。倘若要將那五百畝土地皆要處理完畢,恐怕一年半載難以成功。”

    在這個時代,沒有各種機械協助。

    單靠人力,想要盡快將那五百畝都處理完畢,恐怕有些艱難。

    “但也不是毫無辦法。”師從燁微微思索片刻后道,“不過如今既然有法子治理南郊田地,季愛卿也已回宮,日后便繼續留在宮中替朕分憂解難。至于南郊地塊,朕會另外派人處理。”

    “季愛卿治理田地有功,朕會另行封賞。”

    他話音剛落,官員堆中卻忽然閃出一人。

    袁留群跪在地上,語氣恭敬道:“皇上,臣愿意繼續留在南郊。”

    昨日他從袁昧口中聽說季冠灼回宮一事,便也匆匆趕了回來。

    如今田地中的確有生新苗,這便可以證明季冠灼的確治田有功。

    倘若季冠灼一人回京,定然不會提及他這位戶部侍郎。

    但若是他能在早朝時表現一番,師從燁又怎會忘記他?

    “袁留群?”師從燁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

    “正是微臣。”袁留群驚喜于師從燁還能記得他,立刻道,“臣這些日子,一直從旁協助。季大人所做之事,微臣也了解一二,自然是最佳人選。”

    師從燁冷笑一聲。

    他也是多日不發脾氣,不然這只知吃吃睡睡的蠢貨,又怎敢在這個時候出來邀功?

    “袁愛卿既然如此了解,那便好好同朕說一說,季大人是如何治理南郊地塊的。”他微微傾身,一雙漆黑的瞳死死盯著袁留群,宛如頂上獵物的狼,“最好事事件件說得分明,免得朕不知如何論功行賞。”

    袁留群伏在地上,支支吾吾起來。

    他這些日子都悶在房中看書,哪里曾出門半步?

    對于季冠灼做的那些事情,他是一概不知的。

    不,也不能說是一概不知。

    最起碼開始那幾日,他還讓袁昧來匯報過。

    “皇上,季大人剛來之時,便讓人將地塊全部都深耕一遍。后來微臣又給季大人寫了紙條,讓他于水利司中去找官員到南郊幫忙開挖水渠。微臣整日不在宮中,本以為紙條無用。沒想到周大人居然愿意前來。”

    此話一出,他背后便傳來了議論之聲。

    只是那聲音太小,又被過于劇烈的心跳蓋過。

    他甚至不知身后官員都說了些什么。

    “在那之后,便是引水漫灌。此法雖然麻煩,但也確實有效。”他左思右想,將可說之事全部說了一遍。

    本以為這樣便能糊弄過去,卻只聽聞高高坐在龍椅之上的帝王冷笑一聲:“周大人愿意去,是因著前一日季愛卿差點為了繪制水經圖落入水中。朕聽聞此事,才特地派人過去,和你又有什么關系?袁留群,你好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什……什么……”袁留群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季愛卿出了那般危險,甚至帶著泥去見你,你卻也只知苛責于他,不知他曾面對的險境。袁留群,倘若當真如你所說,整日從旁協助,那水經圖,便不該季冠灼去畫!”師從燁驟然大怒,將手中折子全部砸在地上。

    這皆是他命人拿出的袁留群這些時日上書的奏折。

    奏折中未嘗見他說過半點南郊近況,多都是說些南郊苦楚,想早日回京之事。

    如今季冠灼好不容易成了些事,此人反倒先一步想摘下甜果?

    又生氣了。

    諸位大臣縮縮脖子,默默往遠離袁留群的方向走了幾步。

    他們就該猜到的。

    皇上這幾次生氣,哪次不是為著季大人?

    偏偏有些人還不懂得收斂,就知道去碰龍須。

    看吧,挨罵了吧?

    “……這……臣不知此事,季大人那幾日都不在鳳陽村中。臣又如何能得知他出了危險?”袁留群仍舊試圖替自己狡辯。

    “哈。”師從燁氣得冷笑,“不在鳳陽村中,是因著他去繪制水經圖。你不是從旁協助嗎?怎么連這些事情都不知曉?”

    “袁留群,需要你出力之時,你不見蹤影。如今卻厚著臉皮來向朕討要封賞來了,你配嗎?”

    他原本只打算擱置此事不提。

    畢竟袁留群當初也是他派去南郊處理此事,的確力有不逮,也算可以理解。

    后來因此事頹唐于屋中,他也不打算責怪。

    但如此邀功,便著實令人不齒了。

    “來人,先將袁留群帶下去。這個戶部侍郎,朕瞧他也難當大任,不若便拱手讓人吧。”師從燁語氣發冷,目光又從其他人身上掃過,“還有人愿意去南郊嗎?”

    一時間,殿中官員皆噤聲,再不敢自我推舉。

    “臣倒是有一合適人選。”季冠灼又道,“周大人同微臣在南郊這些時日,幫了微臣大忙。否則不會如此快便出成果。他雖是工部,但親眼見臣如何處理田地,想必對此有所了解,恐怕是不二人選。”

    “既然如此,那便讓他去吧。”師從燁這次答應得極為爽快。

    “臣遵旨。”周悅哪里想到自己居然能攬下這個差事,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在工部侍郎這個位置上,少說也呆了幾年。

    水經圖他的確繪制得還算不錯,但只會繪圖,又如何能當大任?

    如果此事能處理得好,哪怕不能就此平步青云,日后只要不犯大錯,官路也不會太坎坷。

    “你既然要留在南郊,此事便要認真去做,切莫因小失大。”師從燁最終道,“日后南郊土地豐茂,朕也不會虧待于你。”

    周悅激動萬分,恭敬行禮道:“臣遵旨!”

    工部其他人瞧見這一幕,腸子都悔青了。

    那一日皇上大發雷霆,他們便打發周悅去處理此事。

    本想著以季冠灼的本事,恐怕很難將此事處理得漂漂亮亮。

    沒想到剛過去一個多月,他們便被打了臉。

    還失了這一肥差,屬實令人悔恨至極。

    周悅實在未嘗想到自己還有這么一天,剛一下朝,便直沖季冠灼而去。

    此刻季冠灼被不少大臣圍在中間,卻根本影響不到周悅。

    他從人群中擠過去,狠狠抱住季冠灼,聲音激動到幾乎破音:“季大人,您便是我的福星啊!”

    季冠灼沒想到周悅平時一副柔弱不堪的模樣,卻有這么大力,差點沒被勒吐。

    他勉強掙脫,攬著周悅肩膀把他帶出人群,總算逃出那些官員的盤問范圍。

    “我說過了嘛,周大人,我可不是那種只會畫餅的人哦。”他笑瞇瞇地道。

    周悅被攬著肩膀,卻只覺得鼻子酸酸的。

    他先前也替不少人做過事情,但卻未嘗遇到季大人這般會把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之人。

    “季大人日后但凡有水路方面之事,都可以來找我。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替季大人解決問題的。”周悅真誠道。

    “好嘛。”季冠灼假裝沒看到周悅有些濕潤的眼角,“今日有這般好事,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師從燁人在尚書房,心中卻一直在思慮如何給季冠灼封賞一事。

    他這次立了這般大功,只摘一個“權”字,未免有些虧待于他。

    但倘若讓他晉升太快,又怕朝中會有非議。

    他倒是不在意這些,只是季冠灼背后沒有倚仗,恐怕有些麻煩。

    他心中思索著此事,一時間倒是有些走神。

    待到公事處理完畢,還不見季冠灼身影,師從燁抬眼問道:“人呢?”

    又來了。

    李公公有些疲憊地想。

    他都不知道為何皇上會這般關系季冠灼的事情。

    “方才有人瞧見季大人同周大人一起出去喝酒去了,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了宮。”

    師從燁神情驟然冷下。

    先前離宮之日喝酒便也罷了,如今回宮還要去喝酒?

    一天天的,到底有多少酒可喝?

    李公公小心翼翼瞧著師從燁臉色:“不然,老奴派人將季大人叫回來?”

    師從燁語氣冷淡道:“不必,既然他不在意仕途,你又何必操這個心?”

    他起身,往寢宮方向走去。甩起的袖子將桌案上的東西帶得到處都是。

    李公公命宮人附身去撿那些東西,一張老臉皺成橘皮。

    分明很在意此事,又不肯說出口。

    這又是何必呢?

    季冠灼淺淺地和周悅喝了些酒,這才趕回宮中。

    回去的路上,遇到一家糕點鋪子拿出新蒸的桂花糕,香味隔著兩條街都能聞到。

    他還特地買了一些帶回宮里。

    雖說他的確沒見過師從燁吃甜的,不過誰說戰神就不能吃甜品了?

    萬一他老祖宗真的喜歡這些糕點呢。

    師從燁低頭看書之時,忽然聞到了一股木樨香氣。

    味道極淡,又像是和了幾斤的蜜糖,顯得格外甜蜜。

    甚至還帶著些許的熱意。

    他不動聲色地繼續看書,余光卻不由得落在門外走進來的人身上。

    “微臣參見皇上!”季冠灼笑嘻嘻地行了一個不那么規矩的禮,將手中裝著桂花糕的油紙包放在師從燁面前。

    “微臣今日路過糕點鋪,聞到這一家糕點特別香,便想帶回來讓皇上您嘗嘗。”

    聞言,師從燁擱在桌案上的手忍不住收緊,神色沒有什么變化。

    這北狄探子,居然用他信素味道的糕點來引誘自己,還是說,他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法子來騙取他的信任?

    他抬頭,看向季冠灼。

    眼前人琥珀色瞳孔里寫滿真誠,不知是裝得還是真的。

    對上他冰冷的目光,居然還笑得出來。

    師從燁低頭,拆開油紙包。

    里面木樨味道裹著熱氣撲面而來,很容易令人想到那日臨時標記之時,灌入口中的信素氣息。

    他將一塊桂花糕塞入口中,眉頭卻不由得微微皺起。

    這糕點,也實在太甜一些。

    看到師從燁皺眉,季冠灼猜到他大概是不喜歡,便要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油紙包。

    卻被師從燁按住。

    “做什么?”他垂眼,看著乖乖被攏在手心的手腕,語氣不耐道。

    “微臣猜,皇上應當不喜歡甜食?”季冠灼倒也不介意,笑著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將這桂花糕帶走吧。”

    “給朕的東西,就不要再想著拿回去。”師從燁語氣冰冷,抬頭道,“季愛卿還有其他事情?”

    “微臣還想去南郊幾日。”對上師從燁的目光,季冠灼微微一笑。

    師從燁狠狠皺眉。

    光看袁留群遞上來的折子,便知道那南郊并非是什么好去處。

    怎么季冠灼卻像是著迷一般,都回到京中了,卻還是要去?

    說不定是他發現日后要留在京中,想借這最后的機會到南郊去與北狄人聯系。

    舌尖抵著上顎,平緩心中存在的萬千心緒。

    師從燁語氣淡漠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允了。”

    他倒是要看看這小騙子去南郊,究竟是為著何事。

    倘若真是與北狄人有染,又讓他抓個現行的話。

    他就要好好懲罰一下這個小騙子了。

    是要直接將這個小騙子處死,還是將他關入暗牢之中折磨他,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呢?

    師從燁垂下眉眼,舔了舔有些發癢的虎牙。

    第37章 視察

    幾日后, 小熊的身世被調查干凈,季冠灼便立刻趕往南郊去接小熊。

    他回到南郊的房子時,小熊正等在這里。

    見到他過來, 小熊眼睛立刻亮起,朝著他跑過去。

    “季大人,你總算過來了。”他站在季冠灼身前,卻難得地有些拘謹,“你是要接我回去的嗎?”

    自季冠灼走后, 他便沒敢再去田里,整日都在這屋中守著。

    “是呀。”季冠灼點頭, 笑著摸摸他的頭發, “不過, 若是去到宮里,恐怕不像如今這么自由,你愿意去嗎?”

    雖然老祖宗在他心里的確算個明君。

    只是他也清楚,老祖宗發起脾氣來,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得住的。

    “我愿意。”小熊抬頭,黑色瞳孔亮得好像黑曜石,“只要能跟在季大人身邊,我什么都愿意。”

    季冠灼抱了抱他:“那等我將這里的事情處理好以后,我們一起回去。”

    他在南郊停留一日, 下地去找周悅。

    關于如何治理鹽堿地的辦法, 他已教給周悅, 剩下的,還有些事情要交代。

    季冠灼到田中時, 周悅正在看附近的地塊情況。

    不知他剛才去了哪里,臉上還沾著一點泥。

    抬頭看到季冠灼時, 一雙眼格外明亮:“季大人,你過來了?”

    “嗯。”季冠灼大致看了一眼。

    原本的地塊附近又翻耕兩塊地,兩邊也開挖好了溝槽:“這是……”

    “我前兩日去看了看,地下暗河的水還夠漫灌一些土地。”周悅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仔細想了想,鳳陽村因為田地太少的緣故,百姓很多都需得去附近購置糧食。”

    “倘若能先將幾塊地改良,種植一批東西,還能節省一些錢。”

    “可以。”季冠灼略一思索,笑瞇瞇地點頭,“周大人的想法非常好。”

    他附身,在地里捏了一把泥土。

    略微有些濕潤的泥土帶著些許土腥氣,但日后,這里哪怕不會成為良田,也不會再像如今這般顆粒無收了。

    季冠灼不無出神地想。

    他實在走神太久,等再站起來,他臉上還沾了不少泥。

    周悅瞧見了,忍不住眉眼彎彎地想要提醒,下一刻,他的神情驟然變得嚴肅:“皇……”

    后半句話卻未能說出口。

    季冠灼驟然回神,猛地轉身。

    師從燁正站在離他二人不遠的田邊,身邊還跟著李公公。

    他穿著一件玄色外袍,頭發被束起來,垂在腦后。

    一時間瞧著像是哪里來的富家公子。

    “我來只是為了瞧瞧此地究竟是否同季大人說的一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季冠灼身上。

    季冠灼一張臉臟兮兮的,不知道從哪里沾染著泥土,也不知道擦一擦。

    偏偏一雙眼睛在這般映襯下,顯得格外干凈。黑漆漆的好似星子,令人幾乎挪不開眼。

    好似有迷路的云雀在師從燁的心口重重地撞擊了一下,而后慌張地逃竄。

    唯有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著心臟處劇烈的回響。

    “您怎么了?”眼前人微微探頭,來看他臉上神情。

    貼得近了,他幾乎能看清楚被還掛著少許灰塵的睫毛。看起來,像只鉆了爐膛的小花貓。

    師從燁屏住呼吸。

    那只惹得人心緒煩亂的云雀,好像又飛回來了。

    “無事。”良久,他別過臉去,聲音沙啞道,“季大人,帶我去看看?”

    季冠灼雖然有些奇怪,但還是點點頭。

    他同師從燁一起,往田地的另一邊走去。

    周悅眼睜睜看著這一幕,臉上寫滿不可思議。

    皇上面對季大人的時候,未免也太過和藹可親了。

    季大人難道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嗎?

    田地里,原本被種下的作物又長了一些。

    “當時無法確認不同作物在這改良后的地塊中的生長情況,是以我便讓人多拿了些不同的種子。”季冠灼接過李公公遞來的帕子,擦了擦臉上沾著的泥土,“不過目前看來,大部分都長得還算不錯。”

    師從燁站在田壟上,查看田地里在風中搖曳的嫩苗。

    南郊這塊地足足拖了三年,他也來這里看過幾次。

    當時的大部分田地還一片荒蕪,只殘留著少許能生長在鹽堿地上的植物。

    但如今,哪怕只是這一小塊地,都足以證明,這些土地會一改先前的樣子。

    “看不出來,季大人居然還能點石成金。”師從燁語氣淡淡道。

    季冠灼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您賢明。若非跟從明主,我也不能有此機會。”

    “哦?季大人莫非先前跟過不明的主?”師從燁微微挑眉。

    他撓了撓頭:“只是讀的書多,會些紙上談兵的功夫。朝堂之中應當也有許多不認可我的吧?但即便如此,您還是支持我,難道不算明主嗎?”

    老祖宗今天的攻擊性怎么忽然這么強?他應該沒說錯什么吧?

    “原來如此。”師從燁似笑非笑地看季冠灼一眼,“我還以為季大人先前也曾跟從過哪個君王呢。”

    “這個不可能。”季冠灼聳聳肩,“倘若說我父親的話,還有幾分可能性。畢竟山中只有我們一家三口,他又擅長種地,說是‘地王’也不為過。不過,我身為他身旁唯一可用之人,即便他再不賢明,那也無人可用啊。”

    他的話說得輕巧,又幽默風趣。

    一旁的李公公都被他逗得忍不住彎了彎眼睛。

    不知為何,即便現在他站在師從燁身后,但他就是能感覺得到,今日的皇上是高興的。

    “季大人打算何時回去?”準備回馬車上時,師從燁問了一句。

    “這……”季冠灼沉吟片刻,居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祖宗希望他早點回去,還是多在這里留幾天呢?

    他抬頭小心翼翼去看師從燁臉色,卻發現老祖宗臉色似乎有點不大好看:“在這南郊,你就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嗎?”

    “如今宮中還有許多政事需要處理,先前你說的墾荒政策也要想辦法推行。季大人……貪圖享樂,可不是什么好事。”

    短短的一番話,說得季冠灼有些心虛。

    他原本還真打算先斬后奏在這里停幾天的。

    “既然如此,那我便早些回去。”季冠灼聞弦音而知雅意,知道師從燁想他早些回去,便道。

    “早些?怎么個早法?”偏偏師從燁像是非要知道個結果一般。

    季冠灼被問得苦笑,無奈道:“臣今日收拾好的話,便回去。您看如何?”

    就看到師從燁賞了他一個“這還差不多的眼神”:“那還不快去?”

    季冠灼無奈:“那麻煩您等等我。”

    他回去的路上,揪了一把略微長了些許的頭發,實在有些想不通。

    老祖宗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難不成多年苦熬易感期,一朝得到信息素撫慰,終于失常了?

    半個時辰后,師從燁在馬車外瞧見了拎著包袱的季冠灼,和跟在他身后的孩子。

    那孩子瞧起來也不過十歲的年紀,面對他的時候有些怯生生的。

    一跟他的視線對上,便躲在季冠灼身后。

    “這便是你說的那個孩子?”冰冷的聲音響起,帶著點不悅的氣息。

    “是。”方才去來的路上,季冠灼已經替小熊緊急想了一個名字,“他叫熊書染,先留在我身旁服侍。日后倘若愿意讀書或是習武,我都會替他找師父。”

    “小熊,快來見禮。”季冠灼摸了摸熊書染的頭,讓他走出去。

    熊書染站在馬車中央,乖乖低頭跟師從燁見禮。

    “草民拜見皇上。”他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心中著實有些忐忑不安。

    先前季大人總同他說,皇上素來溫柔可親。

    他怎么覺得好像不太一樣?

    “起來吧。”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令他有些害怕。

    他站起身,剛要回到季冠灼身邊。馬車卻忽然動了。

    慣性令熊書染后退幾步,跌跌撞撞地跌坐在季冠灼懷中。

    “哎喲……”季冠灼扶著熊書染,只覺得腿骨都被他腿后的骨頭磕得生疼,“小心點,磕著怎么辦。”

    “季大人,對不起。”眼前的孩子低下頭,怯生生的樣子。

    季冠灼忍不住摸摸他的腿:“磕疼沒?”

    熊書染本來就不是外向的孩子。

    原本表現得機智伶俐,也是在當時的條件下,不得已而為之的。

    如今這幅模樣,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自從知道他會被帶入宮中后,便恢復到之前那種縮進殼里的模樣。

    季冠灼當然不會覺得這樣不好。

    “我沒事。”熊書染小心翼翼地抬頭,還想再說什么。

    只是驟然對上師從燁的目光,他又有些害怕。

    他怎么覺得這個皇上,好像有些兇兇的。

    季冠灼又安撫熊書染幾句,才讓他坐到一旁去。

    迎面對上的目光有些發冷,好似冰凌一樣刮過。

    他正襟危坐,抬頭看向師從燁:“皇上,既然要提及墾荒的政策,那我們不如先談談吧?”

    師從燁的目光冷冷地從季冠灼雙腿上收回。

    他就說,帶個小孩子回宮就是麻煩。

    還是早日替他尋個師父,送出宮去吧。

    第38章 江南

    “墾荒一事, 之前朝堂上也談及過。”季冠灼思考片刻后道,“不過先前只談及到實施時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未嘗提及過要注意些什么。對于墾荒制推行, 微臣認為最需得注意的一點,還是要保護林木,不應肆意開墾田地。”

    “嗯?”師從燁抬眉,看向季冠灼,“為何這樣說?”

    “天下萬物, 生則有時。山上樹木,往往十年百年才得一木。砍伐何其容易?但若想樹木再生, 恐怕極難。此為其一;滄月入夏多雨, 有樹木根系, 可以阻擋水土流失。山上無樹,草木無根,土隨水流,山上只剩山石, 恐生禍患;倘若暴雨突至,無遮無擋,恐怕要造成極大的禍患。”

    滄月后期,便發生過類似之事。

    因為百姓人口增多,但田地過少, 是以不少百姓皆去山上墾荒。

    原本的樹木被砍伐, 只剩下裸露的山頭。

    后來遇到暴雨, 形成泥石流,導致百姓損失慘重。

    唯有官府在立法之時, 將此事也納入律法,才能讓百姓生出警惕。

    “朕知道了。”師從燁未再說什么, 只是陷入沉思之中。

    回到宮中,季冠灼帶著熊書染下了馬車,趕往冷翠閣。

    一路上,熊書染情不自禁地瞪大雙眼,看向兩旁的屋舍。

    宮中宮殿極高,琉璃瓦頂被陽光一照,泛著淺淡的金光。

    兩邊種植著奇花異草,都是先前他在鳳陽村不曾見過的。

    他小心拉了拉季冠灼衣角:“季大人,這便是你住的地方嗎?好漂亮。”

    熊書染看得目眩神迷,甚至都不知該將眼睛放在哪里。

    “是皇上開恩,我才能住在這里的。”季冠灼笑著摸了摸他的頭,“不過你在后宮中,還是要小心謹慎。皇宮中不比鳳陽村,規矩是極多的。我會找個大姐姐教你。”

    熊書染低下頭,聲音小小地道:“所以,今日和我們一起乘車那位大人,其實便是皇上嗎?”

    “他有點兇……”

    想到方才被師從燁瞪的那一眼,熊書染忍不住悄悄抱緊了季冠灼的腿。

    “皇上不是在兇你。”季冠灼又摸摸他的頭,聲音溫和,卻又不容置疑道,“身居高位,又有無窮權柄。若是顯得太過和藹可親,難免會有不少人心存僥幸。唯有像刺猬一些,才會讓人不敢接近。”

    “若非有他在,如今滄月不可能是這般模樣。我們也皆會餓肚子。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小熊不能說那樣的話哦。”

    他是喜歡這個孩子,但他不能接受任何對師從燁的詆毀之詞。

    就是這么毒唯。

    “我知道了。”熊書染點點頭,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季冠灼,“季大人說皇上是大好人,那他就一定是大好人。我以后也要同季大人一樣,為皇上效力。”

    “好,等會兒回去用了晚飯,我給你講講皇上的事跡好不好?”

    熊書染越發用力點頭,整個人都差點厥過去:“好!”

    晚上用完晚飯,季冠灼便跟熊書染講了不少關于師從燁的事情。

    太武五年之后的事自然講不得,不過師從燁這一生,單拎出來哪五年,其實都相當精彩。

    “……帶著一百多精兵,潛入敵營。”季冠灼神色還帶著些孩子氣的興奮,“敵營中不少人雖然都已開始休憩,不過還會有值夜之人。他便命人自背后潛入,從背后將那些人無聲無息地都按倒。”

    “其中以小將軍最佳,一人便將小半個軍營的人都成功制服。待到天明,北狄王子從夢中驚醒,才知自己已被俘虜了。”

    他說的,是師從燁回扶京之前,同北狄人交手的最后一次。

    便是這一次,北狄人徹底被師從燁打服,只能退到北河以北數十里的地方。

    之后,北狄人仍舊對滄月領土躍躍欲試,但這一次,他們將算盤打在了師從燁頭上。

    在他們看來,倘若沒有這位戰神一般的帝王,如今的滄月,也不可能拿下那些土地。

    是以他們后來曾無數次想方設法,便是為著讓師從燁徹底失去戰力。

    跟熊書染說這些,季冠灼難免少不了一些“藝術加工”。

    瞧著熊書染瞪大的眼睛,他也毫不愧疚。

    他的老祖宗,就是這般英勇善戰,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

    倘若將歷代君王放在師從燁這個位置上,沒有任何一個君王能比他老祖宗做得更好。

    就連身形隱在暗處的叁七,都豎起耳朵,恨不得將季冠灼所說的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權戶部尚書的口才,實在可以啊。

    倘若日后沒了官做,還可以去茶樓中說書。

    他還沒聽過癮,拾一就過來替他了。

    叁七頗有些遺憾,縱身一躍,去尋師從燁匯報去了。

    到師從燁面前,他便不免又是一番添油加醋。

    對于季冠灼所講述的師從燁的故事,他倒是原原本本地復述一遍:“他說,北狄人皆是騎射好手。但您不過十四歲的年紀,便能在馬背上同北狄人戰得有來有往……”

    叁七倒是沒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只覺得,季冠灼不愧是讀書人,夸起人來,也引經據典,毫不含糊。

    比起那說書人,實在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師從燁沒說話,全程低頭看奏折。

    只是奏折良久都未嘗翻動,好似這一頁寫了什么難以理解之事。

    良久,他抖了抖手中奏折,阻住叁七還要夸夸而談的話:“不必再說,他這般花言巧語,或許只是為了迷惑朕的奸計。”

    叁七詭異地沉默片刻。

    他還差兩句話,便要將方才聽到的事情就說完了。

    一時間,他竟不知皇上是不是真如所說那般,嫌棄季冠灼花言巧語。

    “除此之外,還聽到了什么嗎?”師從燁翻過一頁書卷,不緊不慢地道。

    叁七愣怔片刻,才道:“未曾。”

    “下去吧。”師從燁語氣輕慢,淡淡說道。

    等到叁七離開,李公公這才小心試探問道:“皇上,那冷翠閣那邊……”

    “就按照之前那么辦。”

    翌日一早,季冠灼便從床上爬起來去上早朝。

    習慣了在鳳陽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一時間還有些難以適應。

    待他行至太和殿時,已有不少官員在此。

    “朕今日有一事想要同各位愛卿說。”師從燁淡淡道,“前些日子,朝堂上曾經提及過墾荒令一事。但當時要推行均田制,此事便暫時擱置。現下均田制已推行,目前還算順利。不知各位愛卿,如今對此政可有看法?”

    均田制和墾荒令都是事關民生的政策。

    此事前些日子說過,師從燁不容置疑的態度,也表明他全力支持推行這兩個政策。

    如今舊事重提,朝中官員也不敢有任何質疑。

    太和殿中一片安靜。

    師從燁眉頭緊皺,正打算再說些什么,卻見外面跌跌撞撞跑進來一個官員。

    “怎么回事?”低啞的聲音響起,滿是不耐。

    “皇上,江南出事了。”那官員伏在地上,擦了擦額頭汗水,“江南推行均田制時,出了些問題。有些地塊不適宜種植作物,百姓以為以此納稅實在太高,和官員發生些許矛盾……”

    此話一出,全場皆驚。

    師從燁神色冷肅,繼續聽那官員講下去。

    “如今官民矛盾難調,江南百姓亦不肯相信朝中官員會為他們著想。微臣方才接到書信,便急忙趕來。此事若不盡快處理,恐怕會引來更大麻煩。”

    他語氣恭敬,師從燁微微點頭:“朕知道了。”

    說著,他便面向其他官員道:“誰愿意去處理此事?”

    一時間,朝中官員皆低下頭,不敢發一言。

    此事說小也小。

    但倘若處理不好,難免會落下個“治理不當”之罪。

    更何況,此事歸根結底,還是均田制推行與百姓不愿意接受均田制之間產生的矛盾。

    他們可不愿意承擔這其中的麻煩。

    “無人愿意?”師從燁語氣淡淡,眼底卻有怒氣積蓄。

    “臣愿意去!”季冠灼本來還躲在后排走神摸魚,聞言立刻大聲道。

    推廣均田制遇到麻煩了嘛,也不算什么大事。

    師從燁狠狠瞪了他一眼。

    才去南郊呆了一個多月,這下又要去江南?

    宮中就這么住不得?

    第39章 派遣

    他原本想裝作沒看到, 準備略過季冠灼。

    此事已發展到百姓與官員互毆,事態相當嚴重。

    即便季冠灼聰穎,但他始終是個文官。

    偏偏季冠灼好像以為他沒看到, 從人群中走出:“皇上,此次事態嚴重,微臣愿意替皇上分憂。”

    師從燁神色冷淡道:“季冠灼,你當真要去?”

    話一出口,在場官員哪個不是冷汗直冒?

    姜修皺了皺眉, 最終還是站出來道:“此事緊要,需得抓緊時間處理。但如今墾荒令亦是迫在眉睫。微臣愿意去江南, 處理此事。”

    有兩人起頭,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師從燁卻沒有當場定奪。

    下朝后, 季冠灼幾乎是被李公公一路拖到尚書房。

    “你要去江南?”他剛踏入房中,便聽得這劈頭蓋臉的一句。

    季冠灼下意識抬頭,看向師從燁。

    眼前人眉目冷厲,還帶著些許難以壓下的不耐。

    “皇上不愿意臣去嗎?”他怔忪片刻, 才問道。

    師從燁掃他一眼,神色冷厲:“你在癡人說夢?”

    真以為他有信素傍身,便能得他高看一眼么?

    “既然這樣,那不就沒有什么問題了?”季冠灼坐在師從燁對面,神色認真, “皇上應當清楚, 此事事態緊急, 需要一人前去處理。”

    冷冽的聲音響起,甚至有些發澀:“季大人還有這樣的本事么?此事這般嚴重, 你要朕如何相信你能處理好?”

    季冠灼聳聳肩,不明白為何師從燁會在這件事上這般固執。

    “皇上, 均田制為國策,順利推行,才能利國利民。如今出了問題,拖著不處理,實在不是上策。”他竭力勸道,“江南會出問題,也是各地情況不同,需要對均田制進行合理調整。臣不去,恐難找到合適的人選。”

    這其實也是他要去的原因。

    不知是因為他和師從燁思路相仿的緣故,又或者是信息素的影響。

    師從燁對他,總是要偏愛一些的。

    此事除他之外,絕不會再有第二個適合去江南之人。

    他明白,相信師從燁也能明白。

    良久,他聽到師從燁沙啞的聲音響起:“既然季愛卿如此執著此事,朕若是不答應,恐怕顯得過于不近人情。”

    “不過,此事事關重大,你到江南,需得多加注意。若是覺得人手不夠,難以壓制那些百姓。朕可以給你增派一些人手。”

    “不用不用。”季冠灼笑瞇瞇地說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到底是為何會發生此事。并非是想武力壓制。倘若當真事態嚴重到連官府的人都無法控制的地步,恐怕事情就難為咯。”

    不過嘛,他相信事情不會嚴重到那一步的。

    歷史上,均田制甚至沒有經過細化,就進行了初步的推行。

    當時也推行得很好。

    他聽今日官員到殿中所說之事,大概是因為百姓和官員立場不同,所以才會激化矛盾。

    倘若有能讓雙方都滿意的辦法,事情應當不難解決。

    但愿是如此吧。

    “皇上,您方才……”待到季冠灼走后,李公公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先前,還很少見師從燁這般舉棋不定的模樣。

    “無事。”師從燁揉了揉眉心,只覺得有些頭疼,“讓拾一把叁七和柒九叫過來,朕有事吩咐他們。”

    “是。”李公公撓了撓頭,疑惑不解地去找拾一去了。

    叁七對此事也有些好奇。

    皇上身邊暗衛諸多,光排得上號的,便有幾乎上百人。

    但唯有頂尖的那些,才會留在師從燁身邊。

    其他那些人,多會被安排在外探聽消息。

    他先前也是被安排在外探聽消息的那一號,很少有進宮面圣的時候。

    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人一起進入尚書房中,便瞧見了坐在案后的帝王。

    桌上厚厚一疊未嘗處理的公文,但師從燁卻并非在處理公務,而是一手撐著額頭,似乎在思索什么的模樣。

    見他二人過來,師從燁才坐直身子,抬頭看向他二人。

    “再過幾日,季冠灼會受命到江南去處理均田制一事。”師從燁語氣淡淡道,“你們去盯著。”

    “是。”柒九應道。

    叁七卻猛地抬頭,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單純盯著季大人是否有和北狄人勾結,還是……”

    柒九悠悠地轉頭看他。

    “全部。”師從燁冷聲道,“江南之事多繁雜,但在未調查清楚他身份之前,他絕對不可以出事。”

    哪怕的確查清季冠灼和北狄人有染,他也應該死在自己手里。

    “是。”叁七應聲。

    他說什么來著?

    皇上對季大人一定是情根深種。不然的話,為何皇上從未關注過別人的問題?

    他帶著一種發現事實的興奮感,和柒九一起離開了。

    冷翠閣中,季冠灼正在收拾此次江南行會用到的東西。

    熊書染跟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探頭探腦。

    “怎么了?”季冠灼瞧他這幅樣子,溫聲道。

    “季大人,您又要出去嗎?可不可以帶我一個?”眼前孩子小聲道,“您帶我來到宮中,我卻幫不上什么……”

    季冠灼的手頓了頓。

    這倒也是個問題。

    他原本想著,他平日下值以后,可以帶著熊書染一起看書識字。

    倘若熊書染對看書識字不感興趣,他也可以問問老祖宗是否可以找人來教習熊書染學習武功。

    只是如今他要離宮,便很難再找人教導熊書染。

    難不成,要將此事托付給老祖宗嗎?

    “季大人?季大人?”熊書染瞧他一副走神的模樣,小聲喊道。

    “這個不可以哦。”季冠灼認真道,“我去江南,是為了處理百姓和官員發生矛盾一事。此事可大可小,但危險難免。你若是跟我過去,恐怕我便無心處理此事了。”

    他自己去涉險也就算了,熊書染畢竟還是個孩子。

    牽扯到這件事中,未免太過。

    熊書染聞言,悶悶不樂地轉頭走了。

    季冠灼收拾停當,再去找熊書染,這傻孩子仍舊悶悶不樂地坐在欄桿旁,正低頭看池中生出的荷葉。

    瞧見季冠灼過來,也一言不發,一看便是鬧小脾氣了。

    “怎么了?不高興了?”季冠灼探頭去看他臉上的表情。

    熊書染將頭靠在季冠灼膝蓋上:“只是覺得小熊沒什么用,幫不上季大人什么忙。”

    季冠灼思索片刻后道:“小熊的確有事情能幫我。”

    小熊立刻露出點興奮的神色:“是需要我幫你記錄宮中發生的事情嗎?還是要料理冷翠閣中那些植物?”

    “都不是。”季冠灼搖搖頭道,“待我離開宮中之后,小熊愿不愿意為了幫我,學習認字?”

    他神色認真:“我知曉先前在鳳陽村時,大家皆不識字,也無人教習小熊認字。但日后小熊想幫我的話,需要多認些字。”

    熊書染聽說能幫上季冠灼忙,立刻用力地點點頭:“我愿意!”

    季冠灼摸摸后頸,思索道:“既然如此,那明日我便去問問。”

    如今滄月,并不存在“國子監”一說。

    加之師從燁名下并無皇子,太師太傅就更無從談起。

    他是想辦法從官員中薅一個呢?還是將熊書染送到宮外的私塾中呢?

    可現在的私塾,有托管一說么?

    第二日早朝之上,師從燁便宣布了季冠灼擔任欽差大臣,前往江南處理均田制一事。

    對于這個結果,季冠灼心安理得。

    此事本就是他所求,只是熊書染的去留,到底有些麻煩。

    他摸了摸后頸,忍不住想。

    難道真的只能賣腺體求榮了嗎?

    第40章 臨行

    早朝后, 他便去找了魏喑。

    魏喑和文鳶正要去用飯,見他過來,二人都忍不住高興道:“你過來了?打算何時出發?”

    “大概就這兩日吧。”季冠灼撓撓臉, 有些抱歉道,“先前還說南郊之事處理完后,便可以留在京中。只是此事……”

    “沒事。”魏喑搖頭道,“皇上如此器重你是好事,無需在意這些。”

    他如今也想通了。

    季冠灼雖然和他們同為同年進士, 但終究和他們還是有不同之處的。

    “不過,臨去江南之前, 我可能還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們。”三人一起到酒樓中, 季冠灼隨便點了幾個菜, 才道,“我在南郊時,曾遇到一個孩童……”

    他細細地將熊書染的事情說與魏喑和文鳶聽:“江南之事,如今還不知情況如何。倘若百姓仍舊對此事心存不滿, 恐怕還要爆發沖突。將他帶到那里,也實在不太安全。但若是要把他留在宮中,又無人教習他……”

    這的確是個問題。

    他也想過要不要將熊書染送出宮,又擔心短時間內難以尋到合適的私塾。

    “不知你們可否幫我打聽打聽,附近有無師長可以教他讀書認字。”他的時間, 實在是不太夠用。

    “此事交給我們便是, 又何須教習師父?”文鳶立刻應道, “我二人,難道還教不會他一個孩子嗎?”

    “最優選擇當然是你們二位, 不過最近朝中事務繁忙,我也是擔心你們沒有時間。”如果文鳶和魏喑愿意教熊書染讀書識字, 固然是好事,畢竟像他們這般追求變革的,滄月倒是難尋。

    “你去江南,又不是不回來了。”文鳶笑笑,溫聲道,“更何況,比起有些老古董來說,應當我們來教習他,你會更放心一些吧?”

    季冠灼摸摸后頸,心中松一口氣。

    這下,總不用出賣腺體了。

    “交給你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舉起酒杯,對著文鳶道,“此次之事還要多多謝過你們。等到我從江南回來之后,我們再一起喝酒。”

    處理完熊書染的事情之后,季冠灼這才回宮。

    他踏入宮門后,便匆匆趕往尚書房。

    李公公正在門口候著,瞧見他過來,低聲道:“季大人方才又去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季冠灼聞了聞身上。

    他只喝了一杯青梅酒,還是為了敬文鳶和魏喑,他自己都聞不太出來。

    “您這話說得。”李公公嗔怪道,“先前您要離宮的時候,哪次不出去喝酒啊。”

    他現在都無需再問宮人了。

    “您進去吧,皇上這會兒在處理公文呢。”雖說心底對皇上過于偏愛季冠灼一事還是有所不滿,李公公卻不至于將這股氣撒在季冠灼身上。

    “謝謝公公。”季冠灼嘻嘻一笑,轉頭進了尚書房。

    師從燁正伏在案后,手邊是厚厚一疊處理過的奏折。

    見季冠灼進來,他也毫不意外:“季愛卿不必行禮,特地來見朕,是有何事?”

    季冠灼坐在桌案另一側,神色格外認真:“皇上,微臣明日便要出發,您要不要先咬微臣一口?”

    說著,他手指探到脖頸處,將衣領微微往下拉了拉。

    藏在后頸的腺體暴露在空氣中,季冠灼的手指顫動了一下。

    李公公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自己究竟聽到了什么。

    季大人這是……這是……在勾引皇上?

    難道說,季大人能這般得皇上青眼,也和季大人所為的這件事……有那么一星半點的關系嗎?

    他轉頭小心翼翼去看師從燁臉上神色,下一刻,便聽得師從燁道:“李文義,你先出去。”

    皇命不可違,他轉身,走出尚書房。

    師從燁眉頭微皺,語氣冰冷道:“你又想做什么?”

    先前還說,不必他操心汛期之事,如今卻又要他做那所謂的臨時標記之事?

    是擔憂此去江南實在太久,之前使得那些小手段失效嗎?

    “微臣此次去江南,一時半會兒恐怕難以回京,亦無法提取信素給您。”季冠灼語氣輕和,安撫師從燁,“信素雖然能緩解燎原期的苦痛,但終究不是長久之事。半月后燎原期一至,皇上您還是要忍受燎原期之苦。”

    臨時標記的存在可以推遲易感期的到來。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便捷的緩解易感期的方式。

    眼前人并未說話,一雙漆黑的眸子卻深深地凝著他,難以分辨其中潛藏的情緒。

    “你當真只是為了緩解朕的燎原期?”良久,師從燁聲音沙啞道。

    “微臣不敢有半句假話。”季冠灼有些奇怪師從燁為何會這么問。

    不過……就ABO的存在而言,師從燁會有其他想法,也并不稀奇。

    畢竟AO身上存在著的生理現象,就莫名帶著一種奇怪的氛圍,哪怕他從始至終,都沒有其他奇怪的想法。

    是以季冠灼又特地解釋道:“皇上日理萬機,自然沒有時間到江南來。微臣來去一次也要十天,實在經不起耽擱。”

    師從燁神色不變,心底卻不由想。

    果然是要使小手段,如今連這種話,都已說得出來了。

    “既然如此,那季愛卿還不找個合適的位置?”他語氣平淡,耳根卻有些微紅。

    “不然去冷翠閣中?”季冠灼想到那日臨時標記時,他不小心弄臟的褲子,白皙的臉頰也有些微紅。  臨時標記和永久標記帶來的某種滋味的確無法相提并論,但對于omega來說,同樣會導致他們的身體為永久標記做準備。

    他若是在這里弄臟了褲子,可得穿著這褲子一路走到冷翠閣中的。

    “多事。”師從燁冷冷說了一句,卻也從桌案后站起身來,“走吧。”

    他倒是想看看,這小騙子究竟還能有多少心機手段。

    李公公被趕至尚書房外,還沒來得及細細思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便瞧見季冠灼和師從燁一前一后地自尚書房中走出。

    他格外殷切地走過去,恭敬地道:“皇上,可是要用午膳了?”

    “不必。”師從燁目光從他身上掃過,帶著幾分冷淡,“朕同季愛卿還有些事情要做,你便留在此處。倘若有官員有事尋朕,讓他們耐心等著便是。”

    說完,他便和季冠灼一起離開了。

    李公公呆呆地站在尚書房門外,看著師從燁遠去的背影,一時間心中百般滋味,不知該作何反應。

    一直到冷翠閣中,季冠灼讓鳴蟬在門外守著,自己則是脫去外袍,又將中衣拉到肩膀以下,露出白皙的后頸和一塊后背。

    裸露在外的皮膚顯得格外幼細嫩白,令人牙尖發癢。

    他找了個合適的角度,爭取讓老祖宗能夠更便捷地啃他。

    師從燁在床邊蹲下,目光落在裸露在外的腺體上。

    如有實質的目光像是磨石,令季冠灼有些頭皮發麻。

    哪怕前幾日腺體剛被注射了抑制劑,但在這樣的氣氛影響下,還是有少許的信息素逸散在空氣中。

    帶著甜絲絲的,宛如蜜糖一般的味道。

    手指不由得蹭上那塊腺體。

    季冠灼沒想到師從燁會突如其來這么一下子,喉間忍不住發出一聲帶著喘息的哀鳴。

    腺體這種東西,是說摸就摸的嗎?

    老祖宗,你知不知道這種行為是在耍流氓啊!

    偏偏他心里清楚,師從燁不知道。

    “……別……”季冠灼聲音低啞,尾音都在發顫,“皇上,那里不能碰……”

    “能咬,但是不能碰?”師從燁從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卻還是問道。

    季冠灼耳根已然紅透,后頸也染上一層淡淡的緋色:“不能……”

    “哼。”師從燁冷哼一聲,俯下身。

    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后頸那塊軟肉上,季冠灼微微閉上眼,手指用力地抓緊一旁的床褥。

    這種感覺,有些過于難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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