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型艦剛一落地,就被克里曼堵在了星港。
“我想找你,他們說你不在。”
武裝種領隊的尾巴晃來晃去,目光從薩克帝身上掃到格拉身上,再轉移到可疑的、穿著防護服的人類身上,那輕微的嗅探舉動表明對方的信腺正在分辨氣味。
“你們去了哪里?”
“約會。”
核心種滿嘴跑火車,帶著一種慈祥的笑容。
“單身蟲是不會懂的。”
克里曼:“???”
他緩緩冒出幾個問號。
“三個一起?”
“……”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亞瑟介紹了一個好地方給我,我帶著羅克珊進行了為期兩日的短途旅行。”黑色的雌蟲伸手拍一拍對方肩膀:“說吧,找我什么事。”
克里曼的注意力被火速轉移。
“人類想同你談話,他們要說一下關于模型殘骸的事情。”
卡姆蘭埋著的東西沒幾只蟲知道,除了他們和克拉克之外,就只剩下克里曼和少量雄蟲有所耳聞。在重大事情上,武裝種的嘴還是嚴的。
“請稍等一下,我馬上同您匯合。”
人類揮了揮手臂,示意自己要去替換掉這身臃腫的裝備,便匆匆離去。
結果說完正事的耿直蟲腦子又拐了回來。
他跟在薩克帝和格拉的身邊,完全沒預留任何私蟲空間:“什么地方?你們約會去了其它星球?”
“你帶著雄蟲去人類需要穿防護服的地方約會?”
核心種的腦殼開始隱隱作痛。
第一次踏足人類星域的武裝種雖然一直繃著那張冷酷的臉,作出高不可攀的表情——甚至所有人類都被他糊弄了過去——但實際上對方那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發作。
好幾次開會或者對貿易區進行選址勘探的過程中,格拉都能感受到克里曼在心底唰唰飛速地記筆記。
“我們就是隨便逛了逛。”
雄蟲主動接過這個話題,但沒怎么對朋友說過謊的他顯得有點緊張:“薩帶我去看了看花。”
被潮汐污染過的、會簌簌卷動的花。
“和一些人類的遺址。”
一座空洞的地下墳場,里面還放著一只硬翅的遺骸。
“都是一些我沒見過的風景。”
十二個密封容器中漂浮著震撼人心的畸形體。
也不能算錯,但薩克帝聽得簡直想要發出嘆息。
“你問這個干什么?下一次也準備帶著雄蟲去約會嗎?”
一擊必殺。
接下來的一路,克里曼都將嘴巴閉成了嚴絲合縫的河蚌。
他沒再搭理壞心腸的核心種,連尾巴都不搖了。
“你將他弄生氣了。”
格拉小聲說。他笑著搖了搖頭,拉住面無表情往前走的武裝種,讓那只因為尷尬而默不作聲的蟲慢下腳步。
“之后有時間,去卡姆蘭的其它地方看看吧。”
白色的蟲耐心程度堪比從教三十年的老師,在覺察到對方因為害怕將自己拽摔倒而減緩行進速度后,笑容變得更加明顯一些。
“有一些星球很獨特,和我們、和灰翅的棲息星域都不同。”
“在未來的日子里,蟲群要和人類展開長期合作,你可以去看看那些遺跡,看一看他們的歷史。那是非常美麗的事物。”
“好。”
深灰的雌蟲慢慢地回答了一句,并未低下頭來,但還是難以抹滅自己的好奇心,一些假裝不經意的問題被他扔出來。
“有推薦的地方嗎?”
“如果你想看看人類的遺跡,我知道幾個還不錯的選項。”
接過話題的薩克帝捏捏伴侶輕松擺動的尾鉤,同他們并排走在一起。
“在這里化為廢墟前,曾經有著超過千萬的人口居住。在災厄發生之后,最繁華的地方保留下大量殘損的建筑群,雖然幾乎不再有生物踏足,但依舊能夠看出曾經的影子。”
武裝種繃緊的鱗尾漸漸放松下來。
“我想去。”
他低聲說,曾經高高在上的直系對人類嗤之以鼻,他沒有嚴格意義上地經歷過五次王蟲迭代的動蕩期,因此對于這個長久以來橫眉冷對的鄰居沒什么實際的認知。
但現在他的想法變得不太一樣。脆弱的短命種建造起同樣恢弘的工事,在蟲群也為之退避的土地上深深扎根。
“我想看一看這個族群。”
再一次見到亞瑟是兩個星時之后,對方正同卡姆蘭駐軍的一名管理人員站在一起說話,瞥見薩克帝一行后,輕快地揮了揮手。
“這邊。”
年輕人說,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風和蓬勃的朝氣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種奇妙的氣質,令人和蟲很容易產生天然的好感。
克里曼除外。
一路上問題多得像一只籮筐的家伙又變回了鋸嘴葫蘆,面無表情地站在核心種的身后。
這一變化令薩克帝深感驚奇。
“他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讓你像恐懼雄蟲一樣抗拒他?”
“他和……走得太近了。”
深灰色的雌蟲聲音不大,煩躁地甩甩尾巴,翅翼也彈動一下。
“離開兩天、清潔完身體,我仍舊能在他身上嗅到族群領袖的味道。他為什么要成天纏著我們的亞王蟲?”
“成年后的蟲崽不該擠在親眷身邊,這是智力不成熟的表現。”
我就不該嘴欠問這一句。
薩克帝領悟了做人的道理,非必要說話的時候其實可以不說。
人類不是不成熟,而是熟過頭了。
“亞當斯中尉說可以開放一個小時的參觀時間,但是必須由卡姆蘭駐軍陪同。”
還不知道自己被評價為智力發育有問題的青年笑著將關鍵信息進行簡短說明。
薩克帝同對方握了握手,然后也笑出聲——
負責傳話的中年男人,是他們當初從vx197撈出來的三個倒霉蛋的其中一位。
對方看上去表情嚴肅,但沒有對和蟲族產生肢體接觸表現出太過明顯的反感。
“很久以前我就脫離了聯邦的軍隊,叫我的名字就行。”
社交恐懼癥患者和社交恐怖分子之前果然存在著質的差別,中年人絞盡腦汁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上一次感謝你們的幫助。”
“不用謝。”
但不幸的是,薩克帝本人也是社交悍匪,他以一種親切的笑容握住那只想往回縮的手:“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進行參觀?”
“今天可以嗎?”
“亞當斯先生看起來非常震驚。”
等到他們站在vx197的土地上,格拉還在低低地發笑:“他抽了三次手。”
“你讓他將拒絕的話咽回去了。”
“不把所有的問題弄清楚,今晚我們誰都睡不著。”
核心種回頭望了一眼輕型艦,有那么一瞬間他擔心留守的亞瑟和克里曼打起來,但隨即又覺得心黑手黑的人類絕對不會吃虧。
“我要親眼看一看模型殘骸,弄清楚為什么治療基地的控制系統在無人操作的情況下,自發進行培育實驗。”
“它處于殘骸的覆蓋范圍內,會直接接收來自更上一級的指令。”
“我和你一起。”
雄蟲承諾:“我也想見一見大信息巢的同源者。”
曾經薩克帝在vx197進行救援時,只是粗略掃過一眼建筑內部的封閉走廊。
這一次他和格拉踏入整個設施,身邊是全程陪同的卡姆蘭駐軍。
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那具模型殘骸真正展現在眼前時,格拉還是難以控制地發出了驚嘆。
在深深的地下,人類鑿空星球的內腔,為它植入一顆鋼鐵編制的心臟。
白色的蟲站在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穹頂之下,目之所及的金屬機身仿佛層層疊疊的厚重石碑,所有漂浮在空氣中的光屏如擴散的水波,漾開細微的漣漪。
荷魯斯之眼以全知的姿態抓取一切影像和聲音,無數明滅的眸閉合又睜開,注視著過于渺小的個體。
[你好,羅克珊]
同真正的人造智慧種不同,數據天穹和模型殘骸尚未獲得一個明確的主體意識。它們交談、對話,但從不添加自己的主觀判斷。
“你好。”
格拉回答,他仿佛在面對一個更為溫和的大信息巢。
隨行的人類退至收音區間外,靜靜地旁觀這一次不同尋常的交流。
“我有一些問題。”
卡姆蘭的模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主導,雄蟲斟酌著可能觸發權限警告的內容,為獲得自己所追求的答案慢慢地組織語言。
[樂意為您解答,大信息巢的主導者]
“你是否曾經接收數據天穹逸散的意識碎片?”
[是]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蕩漾的水紋很快給出了答案。
[同源機體間的數據互換時刻都在發生]
“金烏醫療基地的培育實驗是否出自你的自主判斷?”
[否]
這個答案和預想的結果存在差異,格拉的尾巴輕微晃動。
然而在他想出下一個問題前,薩克帝已經先一步開口。
“是伊芙琳嗎?”
核心種的聲音很平靜,將猜測以陳述的語氣說出。
“她曾向數據天穹的終端發出三道最高等級的敕令,希望保留上傳失敗的意識碎片。”
[人格依附于肉/體而存在]
這一次,模型殘骸給出了不一樣的回應,它并未直接作答。
[數據天穹收到的指令意在保護一個相對完整的人格,長期存儲意識碎片將導致人格數據化,這與初始目標相悖]
“所以你選擇創造一具新的肉/體來承載它。”
雄蟲輕聲說。
人類的帝王沖向終端,發出了不甚明確的要求。
對方因為急切而脫口的話語,對于機械智能來說過于寬泛且難以琢磨。
——“留下他”。
這是一個請求,而并非具體到步驟的細致命令。
還未擁有一個永恒靈魂的冰冷智慧體,跨過無盡的星海,將那些逸散流落至此的碎片保護收納,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向這一指令做出了回應。
燃燒墜落在卡姆蘭的硬翅運輸艦意外激活了處于漫長沉睡狀態的系統,基因采樣被封存收錄。
在那之后,才是一切。
當人類祈求一個難以發生的奇跡時,鋼鐵的巨獸編織出溫存的搖籃,讓一個又一個無法走向盡頭的夢沉睡其中。
十二具培育體跨越了四年的時光。
紅太歲和人類在無盡的深空尋求一個不歸的奇跡,而卡姆蘭的模型殘骸將同一個指令重復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深黑的核心種站在無盡的光屏與主機前。
那些漣漪般的水紋溫柔地擴散。
“歡迎回來,薩克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