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姆蘭駐軍基地的夜晚很安靜,除了執勤的成員外,其他生物早早地進入了夢鄉。
格拉抱著自己的伴侶,蟲翼輕輕攏住對方,慢慢地搖晃。
“早早睡,早早睡。”
他學著薩克帝曾經安撫自己的樣子,想要哄一哄這兩日經歷了太多事情的核心種。對方永遠是冷靜的表情,但總喜歡將思慮深埋在心底。
結果他沒晃動。
黑色的雌蟲過于結實,在那樣細微的力道下紋絲不動。
格拉:“……”
薩克帝笑出聲,他一把撈起吭哧吭哧用力的蟲,輕而易舉地將對方拎進自己的懷中。
“搖搖車啊。”
那雙金棕色的眼睛里帶著點惡作劇的情緒,讓白色的蟲騎在身上:“要坐嗎?”
雄蟲細長的鱗尾啪嗒抽了他一下。
但很壞很壞的核心種才不松手。
他摟著自己的另一半,將對方藏在安全的翅翼之下,鞭尾也纏繞著那情不自禁擺動的小尾巴,拍著對方的后背慢慢地搖。
“我沒事,真的。”
“實際上我很高興。”
低低的聲音帶著一點沙啞,他親了親格拉的發,手指撥動點綴在發絲間的晶珠與緞帶。
“沒有人會不喜歡被愛。”
人類在太過年輕的時候,往往將愛視之為洪水猛獸。一邊恥于將其宣之于口,一邊又難以抑制地向其靠近。
曾經的薩克帝不好意思承認它,他沒能抓緊時間對芬利·楊女士以及v217的所有鄰居大大方方地回應一句“我愛你們”,并且在之后的歲月中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機會。
軀殼可以改變,靈魂破碎又新生,但深刻的傷口永不消逝。
在他終于能夠毫不回避地將“愛”這樣一個軟弱的字眼說出口時,他先一步遇到了努力想要搖搖自己、安慰自己的小雄蟲。
“可能我還沒有說過。”
核心種捧著對方的臉頰,將自己應該早早認真說明的事情補上。
“我很愛你,也很高興能夠和你在一起,羅克珊。”
直球的威力難以想象的巨大。
尤其是發生在全身上下嘴最硬的薩克帝身上。紅巨星可以坍縮,阿卡夏裂隙偶爾崩塌,但核心種死了三天嘴都不會軟化,將他埋在土里一萬年還能留下一個嘴的化石。
被這一記直球干懵掉的雄蟲愣了一會,像是聽到了什么離奇的東西。
然后他一頭拱進對方的懷中。
格拉的小尾巴瘋狂搖動,甩出了殘影。他拼命抱住自己的伴侶,非常非常用力。
生活與工作走上正軌、管理著大信息巢和越來越多的員工后,白色的蟲已經很少會展露出不穩重的一面,他理解到管理者的態度會直接影響到下屬的心態,倘若站在最前方的領路員時刻憂慮、患得患失,那么跟隨在他身后的那些同伴只會陷入更深的不安之中。
但現在他無法克制自己。
“唧。”
曾經這個一緊張激動就發出奇怪聲音的毛病,令他羞恥且難堪,此刻也變得不再重要。
他高興得快瘋了。
薩克帝不太說這樣的話,核心種只是悶著頭去做。
對方定下計劃后直接掀了喀特拉、掀了兩只亞王蟲的腦袋,鋼鐵直蟲只看結果,并不將這些事反復拿出來炫耀。
在感情中也是如此。沒有任何一只蟲看好殘疾的雄蟲時,對方將格拉從被豢養的舒適小窩中拖出來,強制要求對方加入訓練、學習如何使用信息巢。
那雙有力的手拉著他向前走,送給他啟明,送給他一雙鋼鐵的翅翼,送給他一個截然不同的未來。
而現在,唯一的遺憾也被彌補。
柔軟的白色蟲翼以難以想象的速度撲騰,發出簌簌的聲音。
“我也很愛你。”
雄蟲反復說,再一次化身為死死地扒拉住門框的貓,難以克制地伴隨著細小的嗡嗡聲。
“非常非常愛,比愛其它任何一切都要愛。”
核心種笑了。
“等到這一切都結束……”那低沉的聲音很輕,手指仍在梳理著對方白色的發絲:“我們去做一些你還沒有做過事情吧。”
金棕的眼瞳在燈光下如同柔和而深邃的湖,帶著落日般的顏色。
“我幫你建造一個小房子,一個木頭與石塊搭起來的巢穴,里面砌上最古老形式的壁爐。”
“克拉克給亞瑟挖了一個湖,我可能沒辦法搞那么大,但我們可以在門口弄一口小小的池塘,里面種上睡蓮和葦草——就像我在紅鹿宮的房間那樣,每天清晨推開窗戶,風會帶來水生植物的氣息。”
這是一個太好太好的描述。
一個在雄蟲曾經漫長且痛苦的生命中不曾發生過也無法想象到的景象。
薩克帝詢問他要不要編發的那個夜晚,這一構想曾經在他們的交談間一閃而過。但現在,對方在認真地考慮如何將所有的事情變為現實。
“我去找伊芙琳他們坑一大批種子。”
將薅羊毛說得清新脫俗的核心種理直氣壯,充分展現出昏君的體質。
“然后將所有蟲都扔去種地——那些年輕力壯的雌蟲除了挖礦,也得找點其它的事做,閑著會打架,不如統統去植樹。”
“等到小樹苗冒頭,我們就把每個品種最漂亮的那棵搬回自己家,種在門口和院子里。”
星際時代,土地,特別是沒有礦的土地并不是特別值錢。
薩克帝目前在灰翅族群的地位,讓他可以輕易地拿下幾顆小行星。但他和自己的伴侶都不需要太過空曠廣袤的原野,一個溫暖的小窩就足夠居住。
“金合歡的花朵和無花果垂落在拱門上,而房子后面的山坡會開滿銀蓮花。”
“我可以做一個小柵欄,養一些性情溫順的異獸。”
他其實更想養牛與馬,異獸歸根結底有點丑。
但是人類的牲畜不一定能夠在蟲族棲息星域健康存活。要慎重對待許下的愿,直男大腦那嚴謹的思維在奇怪的地方開始發作。
昏暗的光線讓這個奇怪的夜晚變得溫柔。
白日里光怪陸離的景象逐漸遠去。在洞悉了所有的謎題后,他們不用再因為一些未知的事物而憂慮。
發出清甜氣息的雄蟲摟緊自己的伴侶,對于對方的每一句話都做出回應。
薩克帝抱著格拉,描述的聲音漸漸變低。
他們已經在想象中,布置好了這個溫馨小巢穴的所有家具。
他那純白色的小星星帶著對未來生活的想象,慢慢地睡著了。
一個溫存的良夜應該在陽光與薄霧中迎來清晨。
當新一天的光輝灑下大地,往往意味著舊日的種種成為過往。
夢境成為每一位疲憊旅客的避風港。
但所有柔軟的事物在朝陽升起前戛然而止。
于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中,于群星即將睡去的破曉時分,長而悠遠的聲音穿透每一顆沉睡著的心臟,喚醒陷入夢鄉的人。
那聲音自星港響起,飄散在卡姆蘭的上空。
紅太歲的外甲解鎖,它于寂靜無人的夜色里長鳴。
擁有太過漫長的生命周期的人造智慧種沉穩矗立,在缺乏光線的情況下如同黑色的山岳。就像巨大的海浪擊碎在礁石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破裂音節。
那是有著和人類截然不同的感情形式的物種致以哀悼的語言,就像深海的巨鯨呼喚著不再回還的同伴那樣。在很久的過去,它曾因為自己的主導者離去而發出同樣的聲音,現在則是又一次。
這聲音如同長號,如同呼喚雁群南歸的風,在空無一人的夜晚傳出極寬闊的距離。
甚至在那之后,它化為了超出人耳聲閥的聲波,以人類無法辨別的形式向著遠方匆匆而去。它令聽到的人類從夢中驚醒、因悲傷而落下淚來。
懷抱伴侶入睡的薩克帝瞬間從床上坐起,雄蟲也一并直起身體。
迷迷糊糊的格拉本能地牽緊他的手,于黑暗中摸索。
“怎么回事”
格拉問,他沒有經歷過類似的狀況,害怕而緊張。
“發生什么事情了?”
核心種沒有回答,他看向窗外。
深紅的巨艦解鎖了十二門主炮塔,依次向著夜空發射。
但那并非帶來毀滅的火藥和粒子光束,而是炸開在深黑夜幕中的禮花。
金與紅的光點交織著落下,仿佛一場盛大的流星。
格拉因為這從未見過的景色睜大眼睛。紛紛揚揚的光斑在落入大地前熄滅,正如每一顆昏昏欲睡的繁星。它們閉闔上冷漠旁觀的眼,沉入一個甜美的夢境。
雄蟲感受到薩克帝的手很冷,比以往偏低的體溫還要更低一些。
對方的臉始終直面夜空,明滅的光影在那棱角深刻的面頰上鋪陳下大面積的陰影。
“……7……9……”
默默地計數著,核心種在傾聽那長長的呼喊聲。那是機械生命體自己的情緒語言,以人類所不能理解的形式訴說,一千個人聽聞,會有一千個人為之潸然。
星艦們誕生在短命種的懷抱,巡游于群星的海洋,獲得一個永恒的靈魂與長久的愛,然后將每一個與之相遇的人存入核心數據。
它們的悲傷比一些人類更為長遠。
“12。”
最后的一發禮花呈現出充斥著光與熱的純色,像是隨著夜風被吹落的白山茶。
它們落入宇宙的懷抱,化作細碎的星塵。
深遠的長鳴停止了。
有那么一個瞬間,薩克帝側耳捕捉這一響動的余韻,像是去試圖感受命運、靈魂之類的事物一般。
但他什么都未曾聽到。
“十二發主炮。”
核心種慢慢地說。他握住格拉的手,握住那一點點柔軟的溫度,“是五大軍團最高規格的致哀儀式。”
雄蟲已經先一步抱住他,將他摟在懷中。
薩克帝遲緩地回抱住對方。他的聲音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遙遠的事實。
和他輕微顫抖的手臂形成對比。
“帝國的元帥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