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看起來瘦小且營養不良的雄蟲變得截然不同。
恩坐在治療艙前,難得解除了武裝帶,身量看起來比大部分雄性都更為高大。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對兄弟正式邁入成年期,原本激烈且野蠻的一面得到收斂,會發出示威恐嚇般嘶嘶叫的蟲逐漸沉穩。
這次回歸棲息星域,他們主要是為了接受后續治療,并為自己的違規操作而接受核心種的處理。
真實情況遠沒有薩克帝對利貝爾說的那樣輕松。
近三個大循環以來,恩和他的同源兄弟幾乎扎根在深空戰區,從一個紛爭帶輾轉到另一個紛爭帶,艱難拉扯起自己的隊伍。
薩克帝和格拉帶著蟲崽走進來的時候,低等種正隨手將上半身的外骨骼裝甲扔在一邊,連帶著那些武器一起堆滿地面。
對于雄蟲來說尤為沉重的裝備像是焊死在了恩的身上,除回歸核心星域以外的任何時間都不曾取下。
低等種枕著堅硬的武器睡去,又在炮火的轟鳴聲中醒來,把口腔里的血和微不足道的傷痛全數咽下。
那具身體上傷痕遍布,大大小小不計其數,一些陳舊的傷深可見骨。
雄蟲的恢復能力遠不如雌蟲,即便暫時離開戰場,昔日的痕跡也無法消散。
這對原本作為私屬警衛員所培養起來的兄弟,在和白色的雄蟲進行了一次漫長的談話后,由格拉做主,調派至外圍戰場。
“我想保護你!
剛脫離亞成年期的恩伏在格拉的膝頭,牢牢地抱住對方的腰,通用語基本已經流利到可以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但是其它所有蟲,也想保護,保護隨時可能被再一次送入安貢的雄蟲!
“所以我要離開。我必須離開。”
野獸一般的眼瞳注視著溫和的親眷,低等種的聲音里帶著血與硝石的味道:“我要去爭奪,去廝殺!
“只有雌蟲才能分割的戰場上,我要在那里,搶奪一片屬于自己的地方!
“他們殺不死我,我將咬碎那些剝奪者的頭顱。”
這場對話發生在低等種和帶著基因缺陷的核心種之間。后者抱著從小小一只,養到與自己體型相仿的蟲,溫柔地親了親對方的額頭。
“去吧!
格拉說,淺色的眼睛平靜地注視對方:“我們是蟲群,在生存的道路上走得比任何種族都長遠,也從不畏懼任何試錯和代價!
“去爭奪,去廝殺,然后活著回到我的身邊!
深色花紋的低等種發出同幼時毫無區別的嗡鳴聲,死死地抱住牽住自己的手、帶著自己走過最艱難歲月的撫育者,用同樣的愛意去親吻對方的面頰。
他在以情緒語言訴說告別。
“謝謝您與薩!
這是一度嘰嘰咕咕說不出完整通用語的蟲,第一次清晰地吐露出完整的謝意,像是一只永遠無法磨滅野蠻天性的渾沌惡獸習得了一個目標明確的靈魂。
“我是您的蟲崽,是所有生活在ja與核心星球的雄蟲們的蟲崽!
曾經瘦弱的兄弟站在命運的分界線上,即將走向與曾經截然不同的方向:“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每一天,戰火永遠也不會蔓延至棲息星域!
“我將在歸巢時為你帶來勝利!
年幼時一個詞一個詞往外蹦的蟲崽言出必行。
恩同自己的兄弟在深空飄蕩了近三個大循環,落地的時間屈指可數。他們從最開始身處需要武裝種懷抱憐憫搭把手的渣滓階層,迅速在死亡中淬煉滾爬,一路攀升。
雄蟲的體力和未經過訓練的成年男性差不多,不具備任何先天優勢。
當恩納可以輕易拉動數噸的重狙時,恩尚且需要應付發射所帶來的后坐力。所以對戰斗有著先天直覺的蟲憑借自身的判斷,找到了一條合適的道路。
薩克帝坐鎮指揮時目睹過這對兄弟的表現,他幾乎立刻判斷出,恩在走自己的老路。
或者說恩在以人類圍剿蟲潮的方式殲滅對手。
不需要額外的教導,從能源星的安貢大祭祀場的訓練中堅持下來,并且又被武裝種領隊拉練過的雄蟲已經摸準了節奏與方向。
如果不是身體限制了對方的發揮,這只低等種會成長到一個相當令人矚目的地步。
天賦是一項可遇而不可求的饋贈,有些生物天生帶著敏銳度。
比如薩克帝自己,比如伊芙琳,比如亞瑟,又比如恩。在生死關頭直覺比教條主義更能夠救命,而直覺是最難以把控的事物。
這一次歸巢,已經擁有自己小隊的兄弟剿滅了十二艘劫掠船。
一同被販賣、一同獲救、一同長大,又一同投入殘酷訓練的兩只蟲目光只投注在彼此身上,配合度也達到了一種默契得可怕的境地。
恩納在撤離時意外受傷。飛船爆炸所產生的沖擊遠不是雄蟲可以承受的,因此擁有堅硬外殼的雌蟲將自己的兄弟死死護在身下,隔絕一切傷害。
中等種的恢復能力不如核心種,漂泊了太久的一對蟲最終決定回到核心棲息地,做一個時間較長的休整,同時就執行任務逾期未歸的事態進行當面報告和領罰。
他們拎著一串劫掠者的腦袋當見面禮,但是在落地前又嘰嘰咕咕地討論了好一會,得出結論雄蟲們可能會被這些頭殼嚇到,于是只能將戰利品留在船上。
當格拉和薩克帝走進治療巢穴的瞬間,恩就開始手忙腳亂地穿外套。
曾經的亞成年小蟲崽子比大部分雌蟲還要兇悍,經常打架打得稀里嘩啦、光著屁股滿地亂跑,四條鱗片沒褪干凈的腿各爬各的。
結果乍一看到長久未見自己的親眷蟲,姍姍來遲的一丁點害羞終于開始發作。
他們眼下的戰斗裝備同武裝種的制式相近,恩抓過來囫圇套在身上,根本沒管前后對不對。
然后他還隨手撿起另一件,整個糊在治療艙上,給同樣衣服飛飛的兄弟做個遮擋。
突然眼前一黑躺著享受治療液的恩納:“……”
他想爬起來,但是他那風行雷厲的兄弟已經一把拍死了艙蓋。
衣服穿得亂七八糟的低等種一把抱住白色的雄蟲,鱗尾同對方碰碰,貼在一處。
跌打滾爬了近三個大循環,與所有曾經的同伴聚少離多的恩,現在同格拉的身量一樣高。發出細微的喜悅蜂鳴,他像小時候那樣往對方的懷里鉆。
依舊沒能成功爬出來的恩納:“……”
好狡猾的蟲。
在旁邊看著的利貝爾跑過來,也以不可阻擋的氣勢一把抱住了恩的腰。
三只雄蟲貼得緊緊的,一疊聲地嗡嗡叫。
松開格拉的低等種又迅速抱起高度只有自己一半多的小蟲崽,有力的手臂直接將對方托起。被舉高高的幼蟲尾巴吧嗒吧嗒地甩,劈頭蓋臉地在恩的身上臉上親來親去。
被孤立的薩克帝與恩納:“……”
等到所有蟲重新坐下,利貝爾已經從恩的懷里拱到了恩納的手邊。
小小年紀便顯露出社交悍匪特質的銀灰色幼蟲,在八面玲瓏方面充分繼承到了藍眼睛人類青年的屬性,找一只蟲要完貼貼,就會跑到下一只的身邊繼續要,主打一個都不放過。
“提交的報告我已經看完!
開啟正題的薩克帝看著坐在一起的兄弟,恩納還在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塞給幼蟲當見面禮。
“最后一次作戰的時長超出了預定計劃一個小循環,你們并未做出具體解釋!
進入結算模式的核心種嚴肅下來。
規定與律法不允許更改,但是在問責之前,他要先詢問具體原因。根據以往的記錄來看,這對兄弟并非殺意上頭后便拋開一切、不管不顧的筋肉腦袋。
“深空奔襲對于能源的消耗有著明確規定,沒有特殊原因的情況下必須嚴格按照既定時間返航!
“這是每一只蟲都必須遵守的紀律。無論是你們,還是聯盟的部隊。”
“有,特殊原因!
仿佛變成了最初遇見黃瓜精的貓,做匯報工作的雄蟲又開始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
“不能寫在報告上。”
“我們,挖了劫掠者的,巢。”
獸類的氣息始終無法從恩的身上消散,那雙眼睛變為細細的豎瞳:“一整顆隱匿星球。”
“他們啃食同類,即便堆積的食物還沒有消耗完。”
接過話題的恩納用手捂住利貝爾的頭,不讓蟲崽聽見接下來的話題。作為兄弟之間向來沉默著一言不發的那一只,恩納出聲的次數屈指可數。
“捕食、欺騙、劫掠那些流落在外、落單的核心基因族群成員,將雌蟲撕碎,把雄蟲和幼蟲儲存在巢穴中,玩耍吞食!
格拉輕輕地將小雄蟲摟在手臂間,覺察到什么的蟲崽不再快活地蹭來蹭去,而是安安靜靜地伏在溫暖的懷抱中。
精神力的細絲拉起無形的屏障,讓尚未完全脫離幼年期的蟲不至于過早接觸到如此血腥的話題。
“我們刮下了沒過腿踝的惡臭血泥!
大概率因為和恩從小一同長大的原因,恩納在對待雄蟲時,往往會保持著其他雌蟲所不具備的關注度。同行的小隊沒有預料到巢穴中的情形,但他和自己的兄弟一路摸到了隱蔽的劫掠者群落聚居地。
“整顆隱匿星球都在販賣雄蟲和幼蟲,但是灰翅這兩個大循環以來對族群成員的交易打擊得太過厲害,許多貨物只能偷偷流動,更多一些賣相不太好的商品原地堆積著腐爛。”
“有蟲,帶著幼崽逃。”
恩的腿上放著粒子槍,沉默地撫摸著那沉重的兇器。他幾乎從未放下過形同半身的武器,無論是睡覺還是休憩。
“被抓回去。”
“打斷四肢和尾巴,拴起來!
“星球太大,逃不走。”
“逃跑者和幼蟲被整個切開,腹腔和下半身完全爛掉,掛在巢穴區,吃剩一半。”
細細的鱗片沿著中等種的脖頸攀爬,恩納慢慢地補充說明,身體呈現出和他的同源兄弟如出一轍的異化形態:“他們跑不掉,劫掠族群看守著整個棲息地,殺光了還有反抗能力的雌蟲!
“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爛在巢穴里!
“所以我砍下了所有劫掠者的腦袋。”
片刻前溫存的氣息蕩然無存,恩的眼睛如同殘暴的獸類,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黑色的核心種:“炸碎它們的四肢,轟斷它們的翅翼。”
“它們制造痛苦,我就讓它們以同樣程度的痛苦哀嚎!
“它們選擇野蠻,那么我會比它們更野蠻!
有一瞬間,薩克帝在對方的身上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他們都是來自于曠野的獸,流著如出一轍的血。
核心種早已學會人類的愛與道德,恩和恩納則是擁有前者。并且他們因為那份試圖回饋于親眷、回饋于所有雄蟲的愛意,而主動選擇了一條尤為艱難的道路。
這只出身低劣的、擁有糟糕基因等級的雄蟲搖搖晃晃地走進戰場,一頭扎進只有雌蟲才具備參賽資格的棋局中,并且艱難地摁住所有不服從的聲音,逐漸培養起自己的小隊。
在時隔很久之后,核心種突然理解了曾經的帝國元帥保下紅太歲同調者時的心情。
“短期留職察看,加五十頁檢討報告,對于同行小隊的管理權限暫時不予以剝奪!
最終給出處理意見,薩克帝沒有多余的表情,平靜地安排完整件事。
這對兄弟基本達到了他的及格線,盡管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但他可以慢慢地教。
“兩天之后,我和灰翅族群的亞王蟲,以及武裝種的管理者,需要看見這份報告,再決定下一步的處理方案!
“我理解你們為了保護雄蟲和幼蟲,拒絕使用信息連接器上傳相關信息、避免因此產生冗余存留記錄。但違反規定就是違反規定,手寫一份交給我!
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薩克帝提醒這對坐在原地的兩只蟲。
“至于幸存者的安置工作,去和格拉商談,他會進行協助。”
“……好!
這聲回應聽起來不情不愿,但向來不服管教的低等種雄蟲居然老老實實地答應下來。
“我寫!
恩的懷中抱著重型粒子槍,沒有移開目光。
“寫完,我可以上戰場嗎,再次!
他同恩納整整齊齊地擠在一起,一樣的異化狀態,一樣的執拗,但彼此緊緊纏繞的尾巴,還是流露出細微的忐忑情緒。
薩克帝笑了。
一旁的格拉感受到自己伴侶的精神波動,也忍不住笑出來。白色的蟲抱著利貝爾,沖尚未反應過來的兄弟倆眨眨眼,讓他們放輕松。
“下一次圍剿我負責領隊!
黑色的核心種說。
“我會親自帶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