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嗎?”
皇帝抬起眼睛,看向一臉疲憊的書記官。
紅鹿宮的庭院中沒有外人,她將茶碟推向站在一旁的男人:“坐吧。”
“同我說說卡姆蘭的近況。”
“卡姆蘭新增兩座大型星港,開放的貿易口岸加設到了三處,正常運行的時間河港口一座。”簡短總結剛收到的信息,書記官嚴謹地核對了一下手中的光屏:“新財政季到來前會出具本季度的統計報告,目前看來交易增長非常穩定。”
“除去能源石以外,很多新增貿易品被納入貿易協定,包括部分民用醫用項目。”
大部分蟲族的棲息地與人類截然不同,這個種族過于強悍的生存能力與適應能力,導致一些人們難以發掘、種植的礦物、植物,對蟲群來說隨處可見。
深空探索不僅意味著巨大的消耗,也意味著難以想象的財富和資源。
眼下蟲群除了內部剿匪之外,再沒有其它大規模戰役,于是將所有的力氣都花在了挖挖挖上。
人類看到阿卡夏裂隙一整個痛苦面具,結果薩克帝和灰翅族群的亞王蟲把這東西當成金山,在三處已探明的穩定裂隙附近就地建立礦場,順便拉起一條又一條的能源石提純生產鏈。
躺在取之不竭的金山上睡覺,差點令生存環境不耐受的鄰居嫉妒到眼紅。
早年,伊芙琳親自查看了第一批運抵首都星的能源。
被嚴密封存的黑色粘稠液體自容器中小心取出,進行進一步抽檢。這東西是阿卡夏的產物,未燃燒時存在一定程度的污染,人類無法直接觸碰。
一萬矩的高規格能源呈現出令人震撼的效果。
那曾經是帝國一整年的開采量,伴隨著巨大的傷亡和耗損。
結果灰翅輕輕松松地在三個月之內發了貨。
“真讓人不甘心啊。”
綠色眼睛的帝王看向卡姆蘭的方向,低聲感嘆:“蟲群緊扼住我們賴以生存與發展的命脈。如果對方再孱弱一些,我不介意全部接手他們的地盤,但是他們同樣強悍。”
“戰爭差一點打散整個人類的帝國,薩克帝的后半截人生全都在補財政赤字的窟窿,我也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共存。”
兩支狹路相逢的物種比鄰而居于這廣袤的宇宙中,在試探中合作,在試探中獲得一個相對長久的和平。
上一任帝王遠征時,紅太歲進行能源填充的場景仍舊歷歷在目。
無知者輕易質問,為何不一鼓作氣根絕這連綿的紛爭,人類既然有能力數次斬下王蟲首級,必然也可以盡快結束戰爭。
但一同走過那段艱難歲月的伊芙琳知道,人類差不多走到了枯竭的盡頭。
從帝國的全疆域抽調而來的星核能源源源不絕地運往大型軍事基地,為星艦的下一次遠征做準備,一次抽空一年的量,然后勞工又開始碌碌開采新一年的份額。
那是黑色的血液,是太空時代的液態黃金,從四通八達遍布星系的裂隙血管中硬生生榨出。
沸騰的星港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望不到盡頭的運輸艦降落又離去。
兩個種族都想打閃擊戰,但是這場閃擊戰打成了消耗戰,遠沒有簡短記錄中顯示的那樣輕松。
薩克帝砍下多少枚王蟲的頭顱,那悍不畏死的種群便立刻以最快的時間誕生出多少新的王蟲。一次性產滿半個星球蟲卵的繁殖能力,幾乎化作所有經歷過戰爭的人的噩夢。
再之后,蟲群四分五裂,形如空殼的人類帝國也抽盡了最后一滴血液。
差一點傾覆的人類族群被黑發的男人強行扯起來,以蠻橫且不容抵抗的架勢,把蔓延至整個宜居星域的蟲潮徹底清掃出去。
“那段歲月太過艱難。”
結果在貿易區走上正軌,人類也不再像初期時那般充滿抵抗情緒的當下,現任帝王和她的書記官坐在紅鹿宮中,再一次提起了這個話題。
“無論是面對聯邦,還是面對蟲群。”
“我當時一度覺得人類文明要滅亡了。”
接過茶杯的克萊因笑笑,給自己的茶水中添加糖塊。
“不僅是蟲族,聯邦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最難挨的時刻我們的內部產生了分裂。”
“v217的事情差不多令我一蹶不振,想要從軍隊退出,找一處荒無人煙的廢墟度過一生。”
伊芙琳看他一眼。
“你這種一遇到事情就想逃避的心態倒是一點都沒變。”
“薩克帝也這么說。”
一本正經地推推眼鏡,克萊因反應良好地接受了這種指摘。
曾經當帝國書記官回想起自己引咎辭職、又被面前的女人強行破門拖出來的情形,還會感到羞恥和無措,但是現在他的心態已經變得非常平和,可以回過頭去審視那段荒唐的日子。
“我確實逃跑了。”
“你知道,剛加入軍隊的我,視力沒有達到良好評級。但是這對于現在的人們來說不是什么大問題,除去特殊部隊的成員以及阿爾法級及以上戰艦、星艦的同調者之外,征兵處并不會對這方面提出太過嚴苛的要求,畢竟一個小小的隱形納米矯正技術就可以解決所有麻煩。”
他摸了摸杯子,那是細膩的白瓷觸感。
“其實我的母親幫我預約了矯正,全程不超過五分鐘的時間,等我下一次休假回到v217時就可以做。”
然后他們誰都沒有等來那個下次。
“我聽說v217是最好的白瓷產地。”
帝王綠色的眼睛注視著對方,同她的聲音一樣溫和。
“遠勝過小玫瑰星域出產的玫瑰瓷。”
“就像是命運。”
書記官搖頭,他的手指還撫摸著杯盞:“人類離開舊地后,曾經的種族概念被快速打破,膚色和人種無法再代表一個人的歸屬,但是血緣關系依舊會延續下來。”
“克里芬一世的家族代代都擁有金棕色的眼瞳,這樣的外貌特征在經歷了白皇帝時期以及尚未翻案的金烏事件后,差不多化作詛咒的象征,后來又成為奇跡和命運的代名詞。”
“曾經艦隊指揮官金色的眼瞳繼承自克里芬一世的旁系,黑發則來源于舊地的血脈。”
“然而時間過去太久,人們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新一代的年輕人再也不會去查閱曾經的影像,又或者他們只是匆匆一瞥。”
“更久遠的年代,馬普茲科學院管轄下的聯邦居民,還會將第五軍的艦隊稱為不墜的白鷹。”
“直到最后一任指揮官蘇接替了勞倫斯,它才被正式更名為金烏。”
“v217的居民……或許還有卡姆蘭第五軍的遺民,無論過去多少歲月,依舊愛著那只穿越風浪而來的飛鳥。”
“畢竟我出生于舊地血脈的聚居地,對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黑發和棕發算是最常見的顏色。”
“我的母親在剛剛收留薩克帝時,還以為是什么奇怪的巧合。v217的居民會總在第一時間注意到這樣的發色和眼睛,那些熱情的鄰居們也很難克制住天然對他帶有的親近與好奇。”
像是因為這個話題而感到好笑,克萊因嘆氣:“我的母親從未同任何外人討論相關話題,也對他進入軍隊一事感到憂慮。”
“她擔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讓不懷好意的人將她的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子從自己身邊帶走,同時也認為不應該將過去的影子投射在一個孩子身上。對她而言,薩克帝就只是薩克帝自身,而非其他任何既定形象的延續。”
帝王看向自己的舊友,她有一瞬間以為會看見落下的淚水,但書記官沒有改變表情。
對方只是安靜地微笑,就像三人小隊擠在宿舍中趕報告、寫檢討時那樣,一向嚴肅的克萊因表情非常溫和。
“后來聯邦啟動的吞星級武器引爆內戰的導火索,我們都失去了很多,那段時間我差不多陷入完全的消沉狀態,被薩克帝拖著往前走。”
“他要應付停職審查,應付無窮無盡的庭審和思想認知評估,應付接踵而至的內戰和蟲潮,還要拉著一個想要逃走的我。”
“我太過膽小懦弱,害怕回憶v217相關的一切,也害怕這些事情令他難過,于是再沒有人向他提起這個話題。”
“之后的事情你同樣清楚——當我最終連他也一并失去時,完全無法接受僅剩的親人也離自己而去。因此我做了錯事,做完之后又逃回家里躲起來,不去聽不去想。”
“就像一個蠢貨那樣。”
“他總說自己沒有家人,也沒有來處。”
隔著漫長的歲月,隔著回不去的故土與他鄉,克萊因的聲音沙啞而溫柔。
“但其實我應該更早一些告訴他,又或者下一次見面時我會同他說起。”
“——在遙遠的過去,命運已經讓他回到了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