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模糊的潮濕之中,世界萬籟俱靜,他起初只能聞到濃郁的血腥味、感受到力量從身體的流逝,手逐漸冷了。
然后有一陣海浪將他席卷著帶回溫暖的巢穴,像世界最開始的地方,一片白茫茫,砂礫紛飛。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潮汐又將他從海里送回岸上,那些停滯的聲音在這一瞬間如潮水般兜頭而下。
他本能的皺起眉頭蜷縮手指,似乎不想離開那個安靜又溫暖的地方,但海浪毫不留情地將他分開。
他只來得及勾動食指,最終脫離了那片潮濕。
醒來看到熟悉的醫(yī)療室天花板,晏越緩緩過神來動了動手指,扭著僵硬的脖子看到守在床邊魂不守舍的格雷西。
“...格雷西。”
一開口沙啞的嗓音連自己都懷疑了一下。
格雷西愣住,臉上的表情由憂轉(zhuǎn)喜從凳子上蹦起來,“教授你醒了,我出去叫人啊,你千萬不要動!”
還沒等晏越阻止,格雷西就躥了出去,再次回來身后還帶著醫(yī)生和莫里。
醫(yī)生為他檢查了一番,確定沒問題后囑托他好好休息就出去了。
莫里并沒有跟隨醫(yī)生離開,在角落處抱臂而立,晏越對他點了點頭示意。
莫里的臉色不算太好,難得板起了臉破天荒冷笑一聲:“你膽子不小。”
晏越知道他在說什么,不解釋也懶得解釋,索性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xù)躺著。
格雷西滿臉愁容,怎么看兩個人的氣氛都比較尷尬,可他又沒有立場和資格跟莫里叫板。
望著晏越的眼神明顯是想說什么但又不敢說,整個人都支支吾吾的。
他只能幫晏越把床板抬高,調(diào)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做完這些又坐回去不知道干什么。
“人魚呢?”
格雷西偷摸掃了一眼莫里說:“被布拉德利關(guān)在甲板最下面的封閉艙。”
“他要消殺人魚,談寺著急攔他把他打傷了,也被關(guān)了。”
說完他又迅速提了一嘴,“本來還要處罰談寺的,還好上校回來了,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晏越昏迷了三天,這三天里內(nèi)忒亞里的風向急劇變化。
甲板最下層的人魚陷入狂暴狀態(tài),又因處于成熟期,散發(fā)出的磁場氣息已經(jīng)波及到了周圍的海域。
忒亞在這三天經(jīng)歷了魚潮、見證了群鯨的求偶也目睹了海洋生物環(huán)繞軍艦導致軍艦前行速度急速下降。
有學者對此表示非常震驚,要求忒亞在水面航行進行觀察。
他們發(fā)現(xiàn)魚群和鯨群被人魚的成熟期吸引,天然靠近并促進了小規(guī)模的發(fā).情.期,甚至連天上的海鷗都增多了。
這是從未有過的壯大場面。
但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魚群和鯨群的行為并不穩(wěn)定。
它們焦躁地圍著忒亞周圍的海域不肯離開,甚至會有因狂躁而種族斗毆的情況出現(xiàn)。
這已經(jīng)脫離了以往的常識,唯一能解釋這個現(xiàn)象的,只有艙底被關(guān)押的人魚正處于成熟期。
格雷西感覺到氣氛的僵持,找了個借口一溜煙跑沒了影。
莫里拉開凳子坐下,看到床上的人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醫(yī)療室這里都是我的人,說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吧。”
清冷的眸子這才有了一絲波瀾。
“完成‘復生’計劃,這不是很明確的目標嗎?”
褐色眸子里映出面前人的倒影。
這個臉色蒼白身體虛弱的亞裔青年縱使是躺在病床上也沒半分示弱,像一匹孤狼,但卻游刃有余。
要不是他看過醫(yī)生給的報告還真就信了。
他輕輕嗤笑一聲,“明確什么,明確你的內(nèi)臟器官超負荷運轉(zhuǎn),還是明確還沒到‘復生’計劃完成的那一天你這身體就撐不住了,或者更簡單點。”
“你連極地區(qū)域都撐不到。”
深邃的黑色瞳仁驟然劃亮了,看得清里面分明的警惕與凌冽。
莫里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張灰白色幾乎要看不清的老式照片,邊上的花紋都被磨掉了好幾個棱角。
照片里是一個模糊的基地圖,只能看到大體的輪廓以及后面的斷崖。
別人可能不知道,但晏越很熟悉。
這個基地站早已荒廢沒落,從地圖中被永久抹去了存在的痕跡,現(xiàn)在沒人可以找到。
即便是在從前,這個基地也很難找到。
它建立在茫茫冰原之上,一個隨時可以起雪暴的地方,更何況那片冰原在一次地震中已經(jīng)消失了。
他的聲音冷清。
“從哪弄來的。”
莫里微微抿起嘴角將照片遞給他,顯然對他這個反應很滿意。
“有消息說基地在距離沉沒海域不遠的地方出現(xiàn),我的人正在搜索這個地方,如果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但是作為回報,晏,你得告訴我你那條人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控制污染嗎?”
莫里褐色的眼睛暗藏風波,緊緊盯著晏越的一舉一動。
老式照片摸著有些粗糙,斷崖幾乎都看不清了,似乎隔著時間的縫隙散發(fā)出寒冷刺骨的氣息。
“當然不是,我沒那么大的能耐。”他說。
“那為什么那只人魚一直處在感染爆發(fā),但卻遲遲沒有變成污染物,甚至擁有了自主意識?”
莫里一連串的問題追問到晏越身上,語氣甚至有些急切,說完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向后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恢復到了從前那副沉著冷靜的模樣。
“我在重塑它的閾值,如果它對污染的抗性更高,那么意味著做出來的抗體就更具有普適性,這樣說你可以理解嗎?”
晏越不著痕跡將照片收起來,微笑著看向莫里。
這笑容不帶任何情緒,就是一個很簡單的笑。
“我不建議上校跟它一樣成為實驗體,污染物的力量雖然強大,但很容易腐蝕人心。”
晏越是故意這么說的,為的是打消莫里某些想法。
年輕的上校對他說:“我告訴你基站消息,作為交換,當新抗體面世時,我要拿到的比帝國快,懂嗎?”
晏越挑眉:“抗體一向需要臨床試驗。”
莫里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話中不帶著商量的意味,“我會替你解決。”
此時敲門聲響起,是莫里的保鏢霍爾。
他進來后在莫里的耳邊說了些什么,莫里重新看向了晏越。
“你的人魚在封閉艙狂暴了,試圖靠近它的人都受了傷并且被感染了,只有你能控制住它。”
“我接到的任務是協(xié)助你完成‘復生’計劃,現(xiàn)在的情況在我的計劃范圍外,封閉艙只有你能進,我不能保證你的安全,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去,那只人魚會被消殺,我會給你十分鐘考慮。”
莫里說完這句話后便離開了,跟在后面的霍爾臨走前想起門口那個試驗員交代自己的事,從兜里掏出來個東西遞過去。
那是一個彈殼。
彈殼上面有個不太明顯的犬牙印記。
晏越將彈殼舉起來,金屬的色澤冰冷卻又帶著一點似有似無的潮濕。
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起來東方一個流傳的諺語。
人魚淚,百病消。
人魚血,腐骨生。
人魚骨,天同壽。
“滴——”
屋外的聯(lián)絡器嘀嘀作響,霍爾接通后嗯了幾聲關(guān)上,回頭便看到換好衣服的晏越拉開了門,驚訝地看了一眼時間。
才三分鐘,這個人是壓根就沒考慮吧。
“準備好了?”莫里問。
晏越?jīng)]有回答他,反而是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的機械表問:“在哪個封閉艙?”
莫里笑了一下,讓霍爾帶著晏越前往封閉艙。
他知道人魚的成熟期意味著什么,度過了成熟期的人魚才算開啟了完整的一生,它們的力量、壽命都會達到另一個維度。
晏越看重的這條人魚何嘗不是他也看重的。
在這十分鐘里,他想過晏越拒絕前往封閉艙幫助人魚度過成熟期的情況。
但似乎只是起了一個念頭便無法繼續(xù)了,他不認為晏越會臨陣脫逃,畢竟晏越也是個不要命的性子。
初次見到晏越時,年輕的亞裔教授站在飄著玻璃碎片的海水里,看似狼狽但沒有一絲無助,平靜無波地處理著問題。
從那時起,這個在印象里僅僅是長得還行但很容易忘記的天才,就在他的腦海里劃下了不輕不重的一道痕跡。
他敬重、欣賞天才,但不會憐惜天才。
在前往封閉艙路上連地板都結(jié)了一層薄霜,溫度在抵達人魚所在一層時驟降。
不斷有傷員被抬出去,有些神志不清的人直到被抬走仍在大喊著:“惡魔!污染的惡魔!!”
晏越一行人路過時,那股血腥味直沖格雷西的腦門,他強忍著想吐的欲望幫晏越準備需要的裝備。
此時的晏越渾身上下帶著一股不太精神的病氣,僅憑一縷神吊著似得。
莫里披著大衣領著他來到重兵把守的艙門前,遞給他一把槍。
“晏,只能成功,沒有失敗。”
傷病中的青年輕輕咳了一聲,讓周圍的士兵看向他的目光帶點不忍。
就連強壯的士兵進去了都只有逃的份,這樣脆弱的研究人員去簡直就是明擺著送死。
“這槍我用不上,但我從這里出來后就能用上了。”
青年輕輕地咧開嘴笑了,對著一個比較眼熟的布拉德利的衛(wèi)兵說:
“在此之前,布拉德利最好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說服我,不然等我進去看到它受了什么致命傷,傷怎么我的人魚身上出現(xiàn)的,就會怎么在布拉德利身上出現(xiàn)。”
他臉色蒼白,唇卻紅的要滴血,從那張嘴吐出來的話好像是一句玩笑話。
莫里·亞當斯側(cè)身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四日,抵達沉沒海域。”
青年眼底閃過一絲滿意,他點點頭轉(zhuǎn)身拉開了那扇許多人都懼怕的艙門,清瘦的背影迅速消失,艙門也隨即關(guān)閉。
比艙外還要重萬分的血腥氣在門開啟的瞬間夾雜著冷氣穿透了在場人的衣物。
莫里攏著大衣,跟霍爾說:“準備好補給物品和醫(yī)療設備,另外提高忒亞的行進速度,九十六個小時前必須抵達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