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籍書 原來在宮外,還有人在擔心他!
第二日, 府上找來了幾個人牙,裴厭辭和允升在一群人的簇擁下開始變賣府中仆役。
府上三百二十三個仆役,今日過后, 剩下不過四十人, 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只賣給一家。
那些仆役面帶愁容, 憂心忡忡, 無不對自己的前途感到擔憂。
大宇何處還有太子府這般悠閑輕松待遇好的活兒, 何處還有顧九傾這樣好說話的主子呢, 他們的命運, 只要沒有脫離賤籍, 永遠不能被自己掌控。
裴厭辭正在與牙人核對, 牙人為了能找個好下家, 也是要看仆役身體健壯與否, 心智正常與否,他們賣得價格高, 眼下出的價也會爽快。
一個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走到近前, 任由牙人捏看肌肉,裴厭辭照例瞄了眼花名冊后抬頭, 見到熟悉的面龐。
正是昨日堵住他, 氣憤叫囂著等他們走后府里肯定會大亂的人。
昨晚裴厭辭從張懷汝那里出來后, 又見到他站在自己的屋門前,靜默的身影融入到了夜色中,手里拿著鼓鼓囊囊的一袋銅板。
他是來問若要留下來, 需要他花多少銀錢買名額。
裴厭辭并不驚訝,平靜地說了一個數字后,看著他的臉色由躊躇羞愧變得慘白。
他嘆了口氣, 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這性子,不適合去大富大貴的。你去找家境殷實、主人家性情敦厚的,賺的銀錢是比現在少,勝在府上仆役也少,只要你保持好品性,踏實肯干,很快能熬出頭,得到重用。遇到這種人家,你就拿出今天氣性來,有時候主人家挑下人,你也可以挑主人!
那人愣了一下,還未來得及答話,裴厭辭已經關上了門。
今日一早,在牙人來之前,那些離府的人,每人都從他那里得到了二兩銀子。
那些人拿到錢后,立刻對他和太子感恩戴德起來。
人心就是這么奇妙。
裴厭辭看了眼那人,隨口向牙人夸了幾句好話,牙人聽了,出的價格比其他仆役更高三成。
他拒絕了,還是按照原先談好的價格。
倘若他要對這人報復,大可接受這個價格,甚至只是一個眼神,就能逼得牙人提出更高的價格。但若是牙人這邊買的價格高了,對他的期望高,賣他的價格自然也高,這小伙子又沒有比別人更出眾的地方,有誰愿意當這個冤大頭多出錢呢。
這樣的話,年輕人自然只能繼續在牙人手里。商人重利,一日不賣出去,就要多花一日的錢養著,久而久之,待他的態度自然不好,刻意磋磨最后賤賣到黑坊都是常有的事。
幾句夸贊的話,一兩下躊躇的目光,可能就將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殺人于無形,而這人此刻還驚訝而感激地看著他。
裴厭辭淡淡地翻過一頁,看向下一個人時,余光瞥到門房的小廝領著幾個人沿著曲折的回廊,走到了竹柏深處。
那里的盡頭,是顧九傾的書房。
————
書房里,顧九傾垂眸看向跪著的賬房管事和兩個外事大管事。
他一向更重用張懷汝和他帶來的幾個宦官,府內支出和收入,還有負責對外采買和外面莊園鋪子生意的大管事,一直都是由宦官擔任。
“府內的支出用度,需要這么大?”顧九傾指著泛舊的賬面,“單單只是栽種幾盆花木,就需要一百二十兩?”
“稟殿下,這是名貴的蟾山金邊茶花,外面已經賣到了一株八十兩,還是奴才們據力爭,才三十兩一株買回來。”采買管事道。
“八十兩的是十年金邊茶花,一年的幼苗,你說也是這個價格?”顧九傾將他賬本摔在他的臉上。
幾位管事紛紛臉色大變,采買大管事更是跪倒在地,驚訝中不乏恐懼,但不多。
“還有鋪子。”顧九傾看著他們的神色,面容更加威凜,“你們原料進價為何會比別人家更貴一倍?這樣微薄的利潤,月初的時候怎么好意思跟本宮討賞錢?”
“殿下,冤枉啊。”外事大管事跪下委屈哭訴道,“鋪子里用的都是好料,是以才買的貴,張總管一直告誡奴才們,薄利多銷,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客人,靠著這個,店鋪一直口碑良好,在西市一帶都是出了名的。奴才不知誰在殿下跟前亂嚼舌根,這樣胡亂攀咬,導致殿下懷疑到奴才幾人頭上,那人絕對居心不良!
“殿下,奴才幾個跟著張總管出宮,為殿下效力,就是背上自己的前途性命立誓與殿下生死與共。平日里恨不得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殿下的吃穿應酬不能短著,殿下如今怎么能因為旁人的三言兩語,反而來質疑奴才們貪墨銀錢。”賬房管事也跟著跪了下來,一臉忠心耿耿的不服氣。
“到底是為本宮賺錢,還是為你們自己賺錢?”顧九傾眼里閃過一絲陰鷙。
“殿下,奴才幾個現在不管說甚都沒用,不如等張總管傷勢恢復了,你去問他吧!辈少I大管事道,“張總管一邊要苦苦維持府內龐大的開支用度,還要不想讓殿下曉得,徒增殿下的憂慮,他四處斡旋,才有如今府里的好景象,實在用心良苦!
“對啊,奴才們和張總管待殿下的心,對府上的人,日月可鑒!
顧九傾后腦勺感覺到一股涼意拂過。
除了采買大管事眼里時不時泛著心虛不敢看他,其他管事都目光坦蕩,乍看之下,還真會讓人覺得他誤會了他們。
今日一早裴厭辭拿來了賬本,只是翻了翻,很快就指出了其中好幾處不合之處。
貪墨銀子這事是真,就算這些管事辯駁再多都無用,有些賬目連他這個外行都能看出不對勁。
本來他想逼問出這些管事貪下的銀錢下落后,立刻將他們杖斃。裴厭辭一聽他要殺人,便苦勸著讓他緩緩,一人之言不可輕信,等他聽了這些管事的話后再做決定也不遲。
他聽著也是這個,于是招了他們過來,卻是越聽越心驚。
聯想到昨夜,允升對張懷汝止不住的溢美之詞,對他,反而只是寥寥幾句帶過。
不知不覺,張懷汝在府中管事和下人的心中形象,好像已經超過了他。
他被一個閹人,一個卑賤的下人,壓在了頭上。
這事比貪墨還要讓人難以原諒。
“殿下,”門外有人適時出現,得到允諾后走到近前,耳語道:“前院傳來消息,說沒辦法遣散走那些幕僚?”
“鬧事賴著不走?”
“不是!蹦侨说!熬┱赘募畷鴣G了!
————
發賣了的仆役可以等找到下家再遷籍,那些留下來的幕僚更需要籍書。
皇帝既然沒挑明了這事,顧九傾還是得要親自下一份手諭,將府上那些人的賤籍身份轉為良籍。
可現在,籍書不見了。
幾個管事在偏廳里端坐著,顧九傾沒讓他們離開,也沒繼續找他們問話。
互相使了個眼色,都看到了眼里的嘲弄,他們開始安心地跪坐下來喝茶。
眼下代替幾個管事在書房里跪著的,是京兆府的戶曹和兵曹。
顧九傾眼底神色諱莫如深,任是誰都能看出霜色下蘊含的怒火。
“籍書上哪里去了?”他的聲音比平日里多了幾分肅殺。
戶曹忍著腦門上的汗沒敢伸手擦,道:“那晚臣聽聞扼鷺監有來殿下府上,頓覺不妙,便提前將籍書交給臣的妻子,并將她送至友人家,這本萬無一失,可胡大人……”
顧九傾眼神沉冷地盯著他。
他滿臉苦色,剩下的話說不下去了。
他那晚與金吾衛的好友喝酒,席間撞見了其他執勤的金吾衛路過,便提前得知了一點風聲。
倘若太子府上的人員有問題,他要被抓,那牽扯的只有籍書了,他沒有回家,而是先去了衙署,將太子府的籍書拿了出來。
只要沒了籍書,扼鷺監那幫閹奴就算想嫁禍給顧九傾也沒辦法了,他自己能保命不說,也算是這件事情的功臣了,日后必定得太子側眼相待。
還以為潑天的富貴終于要來了,可看殿下這面色,并不喜歡自己的這個擅作主張。
“后來呢?”顧九傾淡漠地問。
大宇上至皇宮下至平民家中,凡是有仆役的,都需要登記造冊,顧九傾當初為了掩人耳目,在招攬幕僚的同時,也買了不少仆役進府。
人是以仆役之名招進來的,遮遮掩掩反而更加容易被人察覺端倪,他干脆冒名頂替了別人的履歷,偽造了他們的身份,來日若是被發現,這本籍書反而成為他脫罪的證據。
這事他連戶曹都沒有透露,一切程序正規合法,卻沒想到戶曹這個蠢貨擅作主張,將籍書偷出來了,扼鷺監在衙署里找了好幾日都沒找著。
戶曹手肘撞了撞兵曹,這可不關他的事了。
“后來,臣誘哄了他的妻子,騙她將藏著的籍書拿出來。但這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的!”胡尚急切地解釋道,黝黑的面皮漲得通紅,“臣的獨子被扼鷺監抓了,有人說,只要臣拿到了籍書,那么,他就可以用籍書去換臣兒子的命,臣是被威脅的,與臣無關,求殿下饒了臣吧!
“那人是誰?”
“很年輕,身穿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裳,看著氣度不凡,像是某個世家公子。其他的臣就不曉得了!
顧九傾冷蔑一聲,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面。
聽到這樣的形容,他腦海里第一時間浮現出來的,就是裴厭辭的臉。
時機也適合,當時府上所有人都被抓了,除了他,還有誰逃出生天了呢。
轉念一想,倘若籍書是裴厭辭找人拿來的,顧九傾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暖流。
裴厭辭不了解內情,想要幫他,不停地在為他奔走籌謀。
他在宮里長跪,忍受皇帝打壓怒罵,鄭家忙著奪權,無意幫他。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孤軍奮戰。
原來在宮外,還有人在擔心他。
第32章 病推 本宮完全沒怪你
隔壁偏廳的幾個管事喝了五六壺茶, 從日中坐到了傍晚,是走是留,還不見顧九傾發個準話。
幾人犯起了嘀咕, 走到書房門口, 卻見里面已經沒有人了,不敢擅自離開, 只好又折返回去。
————
裴厭辭還在前廳大堂處, 與牙人一起。
一次性發賣幾百人, 從早晨到此刻, 還有一二十人未定好賣價。
“殿下!遍T外傳來下人的行禮聲, 他忙站起來行禮。
顧九傾身著青色長袍, 上繡團窠同色雄鹿暗紋, 白玉腰帶垂下玉佩香囊, 一頭烏發全部束在青玉麒麟冠里, 清冷疏離又貴氣逼人,幾個牙人見到了人, 忙不迭跪在地上, 將額頭抵在地面。
他目光轉悠一圈,最后定格在裴厭辭身上, “允升呢?”
“早上得知籍書不見了, 說是去京兆府瞧瞧!
“你過來!鳖櫨艃A先往偏廳而去。
裴厭辭放下毛筆冊子, 面帶疑惑地跟著他。
“你找胡尚拿了籍書?”
“是!迸釁掁o點頭道。
“眼下籍書呢?”
“不見了!
“嗯?怎么不見了?”
裴厭辭垂下腦袋,一臉的愧疚和難過,“一直放在枕頭底下, 前兩日小的想將籍書拿回京兆府,卻不翼而飛了!
“你同屋拿的?”
“他拿這個無用處。”
也是。
若在平時,這東西也沒甚用處。
但現在府上要賣人, 這些仆役得從太子府里除走,必須要有籍書。
大宇朝相同的籍書其實會造三冊,一冊在縣衙里保管,一冊在州府,一冊在戶部;首宓募畷环趴h衙,現在京兆府的沒了,只能找戶部要了。
這就會驚動了不少人。
好端端的,籍書不見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之前的事情,是不是他這個太子故意欺瞞。
顧九傾眉間閃過一絲煩躁。
“都怪小的,小的原只是想幫殿下!迸釁掁o原本上揚的眼尾此刻耷拉下來,眼里更是因悲傷而顯得可憐動人,“誰知竟然闖了禍。”
青色衣袖下的手忍了忍,還是沒克制住,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此事也不怪你!彼氚参咳,卻不懂該如何做,搭著的手也僵在肩上,不知如何是好。
這肩膀,委實瘦弱了些。
裴厭辭嘴角難過地下撇,愧疚之中生出幾分感動,“真的?這會給殿下帶來不少麻煩吧?”
“籍書沒了,是戶曹看管不力的結果,與旁人何干!鳖櫨艃A眸色冷凝,看向他時,又隱隱炙動,“你且寬心,先將今日這事辦結了!
他的手從肩膀處拿下,余光瞥見裴厭辭身前絞在一起的手指。
往日的成熟老練總讓他忘記,這人才十六,都還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喜歡受到夸贊,喜歡他的側目,也會為辦砸了事情而感到內疚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捏了捏他的手,“本宮完全沒怪你。”
裴厭辭以為他要走了,手都要收回了,突然被捏了捏,不由奇怪地看向他。
卻見顧九傾一觸即收,黑褐色的清亮眸子不安地眨了眨,兩只耳朵尖可疑地覆上了一層薄粉,晶瑩得能掐出汁來。
把裴厭辭看餓了。
他午時就吃了幾塊點心,喝了幾杯難以下咽的茶水。
下等人一點都做不得。
他想吃蝦餃了。
裴厭辭滿腦子吃的在打轉,顧九傾因著這一下出格的舉動,離開的腳步比來時還要快上許多。
————
顧九傾再次回到主院時,允升已經回來了。
他隨口吩咐了句用膳,正去一旁盥洗,擦手時瞧見允升帶著早上那幾個管事進來了。
“殿下,幾個大管事來問,今日他們能不能回去了!痹噬龔澭。
“何故如此著急走!
“他們手邊還有很多事務要打,殿下,您沒有吩咐他們旁的事,就這樣干坐著……”允升為難道。
顧九傾“啪”的一下就將擦手的巾帕丟到盥盆里。
“本宮連個下人都留不得?”顧九傾陰鷙的目光掃向他。
允升他們不知道自己這句話哪里得罪他了,四個人忙跪下認錯,“殿下恕罪。”
“恕罪?你們曉得自己該恕的是哪門子的罪?”
這一刻,顧九傾的冷銳鋒芒碾壓在場所有人。
整個主院針落可聞。
“殿、殿、殿下,奴才知錯了,明日就將這幾年貪的銀錢全都呈到府上。”采買大管事戰戰兢兢道。
“對,對,明日一早,奴才就將全部家當都送來。”賬房管事立刻附和道,“手底下有誰貪了撈了,悉數讓他們吐出來,再將人交由殿下處置!
莊鋪生意大管事嘴里囁嚅了下,也道:“奴才也一樣!
他們話說得太快,他都沒余地說了。
“白日時你們不還言之鑿鑿地說自己未曾貪本宮一分銀兩么?”果然,閹人都是賤骨頭。
顧九傾冷蔑了一聲,看向一并跪著的最后一人,“允升。”
“殿下,奴才、奴才……”允升惶恐不已。
“你去叫張懷汝過來!
允升正不知該如何將這樁無妄之災攪和過去,就聽到顧九傾這聲毫無感情的吩咐,情急之下說了句蠢話。
“張總管此刻傷勢還重,下不了床!
“所以要讓本宮親自去登門拜訪他了?”
允升一時間沒覺得這有何錯處,但他聽著這質問的語氣,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
“奴才這就去叫張總管。”
他連滾帶爬地出了門,剩下幾人沒聽到上頭一點聲音,連呼吸都放緩起來。
顧九傾向來待宦官比待其他仆從寬厚得多,是以他們即使到現在,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
張懷汝也這般覺得。
他換了一身衣裳,坐上兩人抬的軟轎,在路上聽允升講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為是那些管事被發現了貪墨的事情,顧九傾顧及他的臉面,特地找他來當勸客。
主仆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贓款上交了,威嚴立了,敲打完了,管事罰個一年半載的俸祿,這事也就這般過去了。
畢竟顧九傾還得要他們撐著這座王府的運轉,離開他們不得。
張懷汝下了軟轎,一步三顫地從門口走到主院前廳,期間除了允升,沒有任何人來扶他,都在跪著。
任是誰都能感覺到了氣氛不對勁。
張懷汝嘴里的話也不得不慎重起來。
“殿下!彼辛藗禮,只是腰腹的內外傷都沒好,他彎不下腰,含糊了過去。
這在顧九傾的眼里,也成了不敬的表現。
“張懷汝,這王府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務,你管的太亂了。”
不單單是管事貪,從上到下,連普通的仆役都能從府里撈到不少油水,裴厭辭作勢一說,連明示都沒有,他們就熟練地背地里使銀子,這風氣一看由來已久,已經爛透了。
“殿下,都是老奴管教不力,老奴自罰三年月俸,日后加強約束他們,?促~,絕不讓他們胡亂報賬,貪墨了銀兩。”
張懷汝一病白了半頭的烏發,整個人看起來滄桑了不少,佝僂著腰,眼里滿是對顧九傾的擔憂與歉疚。
但這已經激不起太子任何憐憫之心。
“你老了。”他道。
心性涼薄之人,微薄到可憐的憐憫同情,注定只施舍給對他有用的人。
“殿下?”張懷汝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東西,就要跪下。
卻聽上首坐著的顧九傾道:“幕僚一事,你不肯對扼鷺監吐露一個字,以至于受傷至此,勞苦功高,這是如論如何都繞不過的。本宮庫房里還有好些滋補的湯藥,以及傷病之人所需的一應物什,允升,你明日找越停拿來,不管多少都行。”
允升面色一喜,清脆地說了聲“是”。
“你重傷在身,明日收拾收拾,去城外的溫泉山莊養著吧!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齊齊變了臉色。
第33章 討賞 在本宮身旁睡過去,你倒也放心……
當時在場的下人跪了一地, 晚飯過后,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張懷汝要被趕出太子府了。
當然,他們不敢用“趕”字, 耳語談笑間, 都說殿下仁德,讓重傷在身的張懷汝去了城外莊園養傷, 免得他管著下人傷神勞累。
府內剛走了一大批人, 眼下連張懷汝都要走了, 不禁讓人心中惶恐, 隱隱感覺著這府內的天, 要變了。
而對剩下的內侍們來說, 等張懷汝傷好了, 重回太子府只是早晚的事情。只是這段時間, 他們得加緊尾巴謹慎些, 別觸了顧九傾的霉頭。
————
疏星淡月,斷云微度。
顧九傾方方沐浴完, 正側倚在方枕上秉燭看書, 一位婢女跪坐在榻邊,手里拿著個小巧的檀木小錘, 在不輕不重地為他捶腿。
清明前后的天氣開始回暖, 他身穿白緞褻衣, 肩上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裳,才翻了一頁,就聽到婢女來稟報, 說裴厭辭來了。
二更的鼓聲剛敲過,這么晚來,讓他有些奇怪。
“叫進來吧!
不一會兒, 管事特有的靛藍色粗布衣裳從簾后慢慢顯露出來,裴厭辭疏朗溫潤的臉龐出現在他的眼里。
他行了個禮,道:“殿下,該發賣的下人,都隨牙人去了。剩下的仆役小的重新編排了下,打散了分在府內外各個堂口,您看看還有何不妥。”
說著,他將一個棕皮冊子遞了過去。
顧九傾見他目光盯著身旁的婢女,抬手將旁人揮退,心里這才舒服了些,道:“這事你明日來說也一樣,何必急于一時,今日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要緊!
說起這個,他就想到了允升。
一句“去尋籍書”,就躲著一整日不見人影,做事不行,偷懶的功夫倒是練得爐火純青。
哪里及裴厭辭半分能干。
“發賣仆役一事結束,就該及時稟報,讓殿下曉得。倒是擾了殿下深夜雅興,實在罪過。”裴厭辭道。
他的視線在榻上橫陳的身體上轉了一圈,拿過了一旁的小木錘。
見他要跪坐在自己腳邊,顧九傾將腿往后挪了挪,“坐上來!
裴厭辭只好側坐在榻上。
“傍晚時聽說,張總管近來要去城外暫住一段時間?”他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腿。
“是!鳖櫨艃A對他沒多大防備,“他傷了根骨,本就該好好將養,府內那些人不頂事,但凡有個芝麻大點的事情都要去煩他,這樣身子早晚累出病根。”
“這些時日都無閑暇去探望他,沒想到他傷得這般重。今日聽聞了這事,仆役一事也算告一段落,晚間時小的總算得閑,帶了些滋補藥材去探望他。好家伙,往來送別的人絡繹不絕,還有一堆內侍仆從在衣物箱籠,小的差點擠不進屋里!迸釁掁o嘆道,“張總管在府內有多受愛戴,如今可見一斑,小的送的百年人參,還以為算品質上乘的了,今晚一看,是小的見識淺薄了!
“他都當了好幾年的總管了,本宮平日里隨手送給他的,都不止幾株百年人參。就說明日他要走,本宮賞了他十幾車的藥材和物件!鳖櫨艃A只當他年紀輕,好攀比,哄聲道,“你若想要,明日也去庫房挑幾個小玩意兒!
“多謝殿下!迸釁掁o放下小錘,坐著行禮道。
顧九傾被他臉上的歡喜笑容晃了一下眼,怔愣了片刻。
“幾個小玩意兒,也值得你這么開心!鳖櫨艃A搖頭,眼里不禁帶上了些許寵溺。
“殿下賞的都是好東西,而且,這說明殿下寵信小的,身份面子自然不同!迸釁掁o一本認真地胡扯道,“小的也不是白要殿下的,這幾日忙前忙后,小的累得腰酸背痛的,可得好好補補。啊——殿下……”
顧九傾被他逗笑了,潔白的腳拇指戳了戳他的腰側軟肉,“小孩子哪來的腰!
裴厭辭被戳到了癢癢肉,努力憋著笑,下意識想躲開,又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不敢躲了去,只能坐在榻邊,努力縮著又不敢太過分,身子抖成了一團。
“殿、殿下,殿下……”
他嘴里討饒的話音顫不成聲,偃月般的眸子漫上一絲水汽,水靈靈、霧蒙蒙的。
顧九傾耳根子發軟,瞧得下身一熱。
“小的不要還不成了,不要了……”裴厭辭正想如何躲了這糟,卻見腰側的腳趾戛然收了回去。
修長的腿回到了榻上,微微曲著,顧九傾將身后外衫攏到前面,遮了大半身子。
“殿下?”裴厭辭疑惑地看著他,聲音還夾帶著一分嘶啞。
他說不要賞賜,只是說著玩的。
這人要不要這么摳。
給張懷汝十幾車,他就要一樣東西而已啊。
“本宮看看名單,你先別說話!鳖櫨艃A鋒銳的唇緊抿。
裴厭辭想說出口的話只能憋了回去。
顧九傾此刻身子燥熱難熬的緊,舉著他方才遞過來的名單,卻是一個名字都看不入眼。
心里,眼里,思緒里,全都牽系在腳邊的人身上。
他向來端方持禮,性子也沉穆肅冷,在宮里不受待見,出宮開府后無人在意,當了太子后腦海里的弦更是成日繃緊著,從來沒有考慮過兒女情長,房里干干凈凈。
眼下因著這么一樁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興致竟然起來了。
這讓他有些難堪。
眼下應該做的是讓裴厭辭回去,但這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口。
他享受著此刻的寧靜輕松的氛圍,仿佛只要裴厭辭在身邊,一切都變得美好清朗起來。
他熬了將近一刻鐘,這才平復了些呼吸,想著自己臉色陰沉了這么久,還不說話,這人該多忐忑難安。
只想著自己,倒是忘了顧及他的心情了。
他抬眸往腳邊望去,頓時哭笑不得。
裴厭辭側坐在榻邊,腦袋小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地抬起又下垂,已經困迷糊了。
他心疼又好笑,坐起身子靠近,手正要摟過他的腰,將他抱到自己榻上,裴厭辭渾身一凜,眼里閃過一抹殺意,抬起頭來。
見到是顧九傾,他頓時收斂眼里的精光,左右望了望,淡漠問道:“何時辰了?”
不讓說話又不讓走,他都困了。
“剛過了一刻鐘。”太子殿下的話里夾帶著若有似無的無奈和自嘲,“在本宮身旁睡過去,你倒也放心!
裴厭辭倦懶地打了個呵欠,隨口道:“有殿下護著,小的自然放一百個心!
倘若護著的人,也動了歪心思呢。顧九傾眼里閃過一絲暗光。
“時辰不早了,小的該回去了!迸釁掁o說著起身,走了幾步,這才想起來今晚借口過來的目的,轉身問,“殿下,賞賜小的東西這話,應該還算數吧?”
“算,明日你盡管挑去!鳖櫨艃A無聲嘆了口氣。
“多謝殿下。”
轉身離開,滿臉歡喜感恩的笑容轉瞬消散。
————
第二日一早,裴厭辭叫來了毋離,陪他一起去庫房挑東西。
籍書丟失,顧九傾還在猶豫要不要找戶部,越停這些人可以在府里多留幾日。
但越停終究還是要離開太子府的,這可把無疏難過的,好幾日悶悶不樂,連瞧見裴厭辭的身影都沒辦法開心起來。
裴厭辭摸摸他的腦袋,讓越停陪他進去庫房。
“你挑吧!
毋離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一臉雞賊,“真的?那我可真挑了啊!
胖子摟著無疏的脖子,“別板著臉啦,咱們今天翻身做主子,一次把這些寶貝全摸個夠。”
無疏沒好氣地拿胳膊肘捅他肚子,“我這是跟著你,免得你把里面東西弄壞了,害了越管事和厭辭哥。”
“我就這么不讓人相信嗎?到底你是小孩我是小孩!”
兩人吵吵囔囔地進了庫房。
裴厭辭站在庫房門口,對一大間琳瑯滿目的寶物興致缺缺,對越停道:“從太子府出來后你打算去哪兒?”
“還沒決定好,可能四處游學吧!痹酵;謴土藨T有的散漫。
不同于那些為了搏前程委曲求全賣身來府里的幕僚,他出身于顯赫的淮南越氏,是家族真正的嫡長子。
他不喜爭斗,平生志向是活成像陶公那樣的人,但他的出身不允許他這樣毫無大志。萬般妥協下,他只能入了太子府,既算是給了家族一個交待,也能在太子的庇護下提前過上養老生活。
現在太子府都不能待了,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要不要去我的戲院里當老板?我抽不開空,那里得有一個主事的。尋日里事情也不多,也就管管開支進賬,還能聽戲!
“甚戲院?”他聽都沒聽說過,被勾起了興趣,“你何時開的?改日帶我去看看,我再做決定!
“行!迸釁掁o點頭道。
毋離大飽眼福了一番,在他的千挑萬選中,總算拿了一顆夜明珠出來。
越停愣了一下,幸災樂禍道:“庫房里這么多東西,偏就挑了個最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厭辭,你虧大了啊!
“。俊蔽汶x傻了,他明明是挑看起來最貴的啊。
裴厭辭一把抓過他手里的夜明珠,朝越停歪歪頭,“這就是我帶他來的原因!
他就算見慣了里面的東西,都不一定精準拿到最不值錢的破爛。
越停忍不住大笑起來。
“不是,大哥,你別走啊,我還能再看看,一定給你挑個最貴的!
“你當買菜啊!痹酵2豢蜌獾劓i上庫房的門。
毋離哭喪著臉去追裴厭辭。
“無疏啊,以后我離開太子府,就沒人提醒你了,你一定少跟這個姓裴的瞎摻和。”
無疏敷衍地應了一聲。
“但有事可以找他。”若是幫裴厭辭做事,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他應該會出手幫忙的。
“知道了。”無疏道。
見他這樣,越停不知道該說甚才好,這段時間該說的說了,無疏一個字沒聽進去,自己反倒被他勸得動搖了。
“當初你怎么就跟這種人玩在一塊了呢?”越停實在好奇。
難道裴厭辭也跟一個小屁孩提甚雄圖偉略嗎?
“你不覺得,厭辭哥是咱們府里長得最好看的嗎?”無疏一臉認真道。
“……”
第34章 張懷汝 本宮,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任人……
裴厭辭拿了夜明珠, 等到傍晚得了無疏的報信,這才去找顧九傾,獻寶似的雙手捧上, “小的多謝殿下賞賜!
“你是知恩的。”
“那是張總管他們教導的好。殿下經常賞賜允升他們, 還有張總管,昨日賞了那么多東西給他, 今日肯定有來謝恩!迸釁掁o道, “張總管一向敬重殿下, 重禮節的很。小的不來, 豈不是目中無人, 狂妄自大。區區供人驅使的下人, 若非殿下仁德慈愛, 賞賜與身份不符的貴重之物, 小的恐怕一輩子都摸不著, 哪能真當自己是主子。若如此,張總管早就來敲打小的了!
顧九傾心里不是滋味, 面色淡淡。
“宮里出來的, 怎么可能不知禮數!
這般提起,他想起來, 那些管事先時還會來謝恩, 慢慢地, 賞賜東西就成為了所當然。
真是養了一群白眼狼。
個個都聽張懷汝的不說,他賞賜東西,他們也從未感恩戴德過。
細究的話, 還不是張懷汝開了個好頭!
“方才來時,小的見允升管事在外面。他白日里送張總管到城外安頓,才剛馬不停蹄地回來府上, 他心里定是掛念著殿下,擔心殿下惦記著張總管在那吃住的環境,想進來回話!
裴厭辭來院子時機找的準,就在允升回府后打算要找顧九傾稟報時捷足先登,眼下他正在外面候著。
“你把他叫進來!鳖櫨艃A道。
裴厭辭行禮退了出來,讓允升和侯著的幾人進去。
沒一會兒,他就看到允升一幫人一臉郁氣地出來。
允升見裴厭辭自從剛才遞了話后也沒走,一直在這站著,頹喪之氣頓收,嘴角一歪,露出一抹冷笑。
“等著在這瞧我的笑話?風水輪流轉,今日之我,就是明日之你,君威難測,你在府里孤立無援,早晚倒大霉!
“誰說的。”裴厭辭一派輕松道,與顧九傾那張冷臉相符的,是他說話也越來越有君王的氣派了,學會打啞謎了。
他附耳上前,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道:“你的義父,馬上要死了。”
允升臉上的表情徹底僵住了,怔愣了片刻,輕蔑而憤怒道:“你休在這里胡言!”
“方才殿下說的,難道還不清楚嗎?”裴厭辭笑了笑,留給他傲慢的一眼,轉身離開。
————
夜幕四合。
裴厭辭簡單吃了點晚飯墊墊肚子,大宇才開始養成吃晚飯的風氣,之前只有干苦力活兒的百姓才吃晚飯,現在上流圈子慢慢地也開始有了。
端著殘羹剩飯去廚房,和廚娘攀談了幾句,就見趙管事進來了。
“彭嬸子,齊管事找你。”
廚娘一聽這名字就如臨大敵一般,無頭蒼蠅似的瞎晃悠了一圈,這才解了圍裙,匆匆往外走。
趙管事卻沒有著急離開。
裴厭辭玩味地看著人,“趙管事有話要說?”
“嗯!彼麚蠐系昧孙L濕的關節,似乎難以啟齒。
其實他是不清楚來龍去脈,不知道該怎么說。
“近來手頭緊了,想要侄兒孝順點買藥錢?”
趙管事沒想到這人主動提起這事,剛想開口,就見他從窄袖里掏出個小布袋。
他解了抽繩一看,叮當作響的銅板里隱約閃爍著銀光,少說有五六兩。
“你平日在府里揣著這么多錢做甚,很容易丟的,叔幫你先放著!壁w管事勒緊袋口,直接塞進了自己兜里。
“平日里不放這么多錢在身上,叔這是趕巧了。若是還缺買藥錢了,盡管與我說,清明前后雨水可多了,得好好保重身體!
見裴厭辭對這么多銀錢都不在乎的樣子,隨手就丟給他,趙管事頓時覺得自己狹隘了。對方壓根就不在乎用這點小錢喂他,恐怕上次他明里暗里的威脅,他都沒上心過。
一時間,他心里又是舒坦自己得了這么大一筆橫財,又是嫉妒裴厭辭的好命,得了那么多賄賂還不受責罰。
想著自己守著裴厭辭這座寶庫,該懂得不能涸澤而漁的道,目前關系還不能太壞,將布袋重新拿出來,從里面倒出一半銀兩,將剩下的交還給裴厭辭。
“買藥哪里需要這么多,年輕人該省著點,以后娶媳婦用得上!
“叔,給你的你就拿著吧!迸釁掁o無所謂道,“等會兒我回屋再取就行!
“這大晚上的,你帶那么多銀兩在身上做甚?”趙管事納悶道。
“小事,小事。”裴厭辭打馬虎眼兒道,“一些不方便做的事情,就得使些銀子!
“這樣啊!
趙管事也不多深究,今晚他是帶著任務來的,心事重重地湊近,小聲問:“我聽說傍晚時,你去了主院?”
“是啊。”裴厭辭坦誠道。
“殿下跟你說了甚?”趙管事有點緊張。
允升不過是不放心行動不便的張懷汝,去城外打點了一通,回來后就莫名其妙被太子責怪了幾句。
在門口時又聽到裴厭辭那般說,他心中更加七上八下。
他是萬萬不信太子會置多年情義于不顧,想要對張懷汝下手,但是這幾日太子對他們這些宦官已經心生不滿,不過貪了點銀兩,就大動干戈地要將他義父趕到莊子上。
他不能確定是不是真有此事,但看裴厭辭那樣子,明顯是知曉些甚的。他知道趙管事和裴厭辭走得比較近,于是就讓他來問問口風。
“這個嘛……”裴厭辭有些猶豫。
“有啥跟叔還不能說的,咱們是甚關系啊,這么見外!
“這主要是殿下的事情,咱們下人哪里好亂嚼舌根!迸釁掁o為難道,“我平日里在殿下跟前走,更得注意這些!
“咱們就私底下聊聊,府里多枯燥,我就好奇問問,又不會跟別人說!壁w管事和氣道,“若是讓第三人曉得了,你我都要被責罰,這點輕重你都曉得,我還不曉得嗎?”
“說得也是!迸釁掁o舒緩了面色,“其實也沒甚大不了的,就是昨日殿下送了那么多東西給張總管,也沒見總管親自去謝恩,對此特別不滿!
“只是這個?”趙總管不信。
這事允升也曉得,顧九傾當時見他來回稟,想起了前面裴厭辭的得體,就不輕不重地數落了幾句。
“殿下沒跟我直接說這事,但我想著近日來除了這事,也就沒別的了吧!迸釁掁o道,“你說這事吧,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人家主仆的關系好,不謝恩也沒甚?扇粢^真起來,那就是張總管眼里沒有殿下,心里對殿下將他送出府感到不滿。”
說到這里,他頓了一下,看著趙管事道:“說到底,在殿下面前,張懷汝在府里權勢再大,也不過是一個下人。現在府上內內外外大家都在吹捧張總管,他儼然成了這個府里真正的主子,他們將殿下置于何地?你覺得殿下還容得下他嗎?”
“可是,這是萬萬不可能的!壁w管事有些慌亂,“張總管從來一心只為殿下著想,這是有目共睹的。”
“看吧,你現在都還在為張總管說話!
趙管事更慌了,“現在該如何是好?”
“他沒謝恩這事給了殿下極大的壞印象,至于如何補救,問我做甚,該問他呀。”裴厭辭腳下往廚房外面走,自言自語地吐槽,“我還忙著去安排人,明日就動手,殿下也太著急了點。反正他受了重傷,尋常人也不曉得是因何暴斃!
趙管事腳下跟著他往外走,越想越心驚,聯想到他大晚上揣著這么多銀子,明顯是想在吃完飯后去做點甚。
買通人手對張懷汝動手?
他在執行顧九傾的命令嗎?
明天,明天!
他倒吸一口涼氣,他健步如飛地去了允升住處,生怕晚了一刻自己的靠山就要倒了。
————
顧九傾近來有早上練劍的習慣,不說武功多強,至少能在關鍵時刻勉強保住自己的命。
天剛蒙蒙亮,主院亮起了燈火,他洗了把臉,正在擦水珠,門外有人稟報,說張懷汝來了。
昨日才剛去莊上,今兒個怎么回來了?
“讓他進來!
張懷汝身穿灰色粗布厚襖,腳上套著軟底布鞋,像是一位剛從鄉下趕路回來的老翁。
他堅定地推開想要上前扶他的人的手,一步一步走得鉆心裂肺,還是穩穩地走進了內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你這是怎么了?不管何事都起來再說。”顧九傾心里不是滋味。
“殿下,老奴昨兒個老糊涂了,出了城后才從混沌中醒來,想要給殿下送別,卻已經來不及,只好吩咐了允升代勞。殿下掛念老奴這破賤身子,還不忘送那么多天材地寶,老奴昨日心里總掛著這事,一宿難眠,覺得不親自來答謝一趟,實在愧對殿下的厚愛。”
他聲淚俱下,哽咽的話音絲毫沒影響自己想要傳達的意思。
昨日沒來謝恩,是因為病重失去意識了,醒來車駕都已經在城外了,這個不能怪他。之后他叫了允升幫他謝恩,這樣還不夠,去了莊園后還為此惴惴不安,夜不成眠,于是連夜趕路,覺都沒睡,一早就來府上重新謝恩了。
他將姿態放得極低,儼然是生怕惹惱顧九傾一點不快的卑微老奴才。
顧九傾原本淡然的臉龐閃過一絲慍怒和不敢相信,轉瞬即逝。
“張總管,你就這么不放心本宮嗎?”
他昨日才與允升說了幾句這人的不是,隨口之言,無心而已,今日一早他便出現在自己面前。允升昨晚直到他睡前都還在跟前伺候著,這說明了甚?
撇開他的義子不談,府內上下還有很多是張懷汝的眼線。
他稍有動靜,張懷汝當晚就能收到消息,速度之快,讓他毛骨悚然。
“殿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老奴怎么放心得下!睆垜讶隄M懷關切道,企圖喚起曾經他與顧九傾的情誼。
但這句話在太子的耳朵里,成了另一層意思。
“張懷汝,張總管,”顧九傾眼里涌起一絲悲傷,“本宮,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任何宰割的冷宮皇子了!
張懷汝疑惑地抬頭,不明所以。
“本宮已經長大了。”
第35章 趙管事 那為何……你要我死
君臣之間的關系向來微妙。
能力強干, 無須明言就能將自己想要的打點得妥妥帖帖,這是會揣摩圣心。
識于微時,相知相伴, 忠心耿耿相護, 一朝主子飛黃騰達,自己也跟著雞犬升天, 這是慧眼識人。
可這關系也是危險的。
人在權力中很難一直保持清醒, 稍有不慎就會迷失, 失去分寸。即使難得地保持了, 你也不能保證上位者仍保持著從前的看法。
尤其是對顧九傾這樣一個敏感多疑、自卑又自負的未來君主來說。
當初暗害不成, 一直懷疑裴厭辭靠近自己的動機, 現在也會懷疑張懷汝在挾恩監視、控制他。
他的心里, 住著一個飽受虐待的、小時候的自己。
只要有人讓他不舒服了, 不管這人是誰, 都應激一般地想要立刻反擊回去,以免自己再次陷入無能為力、任人宰割的局面。
所以, 張懷汝死了。
裴厭辭是第二天起床時聽毋離夸張地講述事情經過的。
張懷汝一早到主院請安, 不知哪里惹了顧九傾不痛快,直接讓人一條白綾勒死了他。
允升被發落到了城外張懷汝住了不到一晚的莊子上。
至于剩下的人, 只剩下惶恐。
那些下人看顧九傾的眼神, 仿佛在看一個喜怒無常的暴君。
當主子的心意揣摩不出來的的時候, 在底下人開始徹底膽寒畏懼的時候,一位合格的帝王誕生了。
裴厭辭饒有興致地望著沿湖走來的一行人。顧九傾長身玉立,剛游湖賞春回來。柳條在上方輕拂, 鮮綠婀娜,在他的臉上投下影綽的斑斕。
即使沐浴在和暖的春光里,他的眼底也像千年難化的堅冰, 扎得人錐心刺骨,鮮血淋漓。
既然他錯過了與顧九傾攜手共渡最艱難的時光,那么,他會成為現在乃至未來一段時間里,他最信任的寵臣。
直到他對自己毫無用處。
他微微彎下身子,等待他們離開。
黑金蟒靴在他眼前閃過,又徹底頓住了。
“你隨本宮去涼亭處坐坐!
“是。”裴厭辭只得跟著他過去。
飛檐亭里,春風習習,婢女擺上了點心,在庭外搭了個小爐子煮茶。
八面竹簾放下一半,顧九傾端坐在上位,面色凝重,輕嘆道:“張懷汝走了,允升也下放到莊子里了,府里一時間沒個主事的人,往后,你就接替張懷汝的位子吧!
裴厭辭道:“是!
“過兩日東宮屬官會來匯報三年來各項事務進展,你做好府內一應事宜!
三年了,他終于從安京官場的邊緣人物,開始走向權力的中心。
“是!
亭內是長久的靜默。
階下婢女煮好了茶,低頭彎腰送了上來,又撩開簾子離開。
顧九傾神色在氤氳的茶水中恍惚了下,問:“你說,本宮的做法,對嗎?”
“小的沒資格評價這事!
“你怕本宮?”
連跟了他將近二十年的人都能處死,一點情分都不講,其他人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這會兒可能真的有一部分傷心的成分在,但他想的更多的是收拾這件事造成的爛攤子——往日建立的仁德形象崩塌,他不好再籠絡人心。
“小的不怕。”裴厭辭道,“小的只曉得,殿下這么做,一定有他的由,張懷汝被處死,一定是他觸犯了殿下的逆鱗。陛下知道這件事情后,只會覺得殿下是在立威!
顧九傾臉色稍霽,“本宮選你,果然沒錯!
張懷汝代表了他的過去,而裴厭辭,才是日后能在他身邊輔佐的能人。
“本宮想將府內的人換一批,你覺得怎么樣?”這些人他用著膈應。
“換了一批,沒準還會混入朝中覬覦太子府之人的走狗,不如仍是現在這些人,只是允升走了,府內其他老人頂上,空了的一兩個位子,買幾個仆役補上便可。”裴厭辭道。
話音剛落,一個下人著急忙慌地來稟,說:“允升在府里大鬧,還把趙管事給捅了。”
顧九傾皺眉,“多派些人手把人押出去,至于趙管事,傷得如何了?”
“肚子捅了個窟窿,在哀嚎不止!
“去府外請個大夫來瞧瞧!
下人欲言又止,面色怯怯,低頭領命而去。
“殿下,”裴厭辭看著離開的侍從的臉色,道,“張懷汝的死對府內其余內侍和仆從造成極大的震懾,短時間內他們不敢造次,但也可能如殿下所顧慮的那樣,會誤以為殿下暴戾無仁。不如這樣,張懷汝無兒無女,允升也是靠不住的,殿下不如派小的替他把身后事辦了,以彰顯殿下的仁德之心!
顧九傾本就有這意思,“這也算圓滿,這事就你來辦吧!
“是!
從后院花園里出來,他見到毋離大汗淋漓地跑來,小聲道:“妥了,允升氣不過,支開了我和另外兩人,去找趙管事了!
允升離府,裴厭辭派了三人去盯著他收拾行禮,毋離就是其中一個。
“辛苦了!迸釁掁o拍拍他的手臂。
若論這張嘴的氣人和挑撥離間程度,毋離絕對是府里第一。
————
裴厭辭找人收拾了張懷汝的尸身,尋了處后院不顯眼的院子,擺了三日的靈堂,入殮,超度,買棺,一應事務都和普通百姓一樣。
亡者生前的衣物物品還需燒了帶給地下的人,為此他特地叫了十幾人去城外莊子上收拾。
張懷汝剛到莊子上,一晚都沒住下,很多東西都還裝在箱籠里,他們收拾倒也方便,裴厭辭讓人將東西全部帶回府上。
收拾床上的枕褥時,一本黃紙黑字的冊子從中掉了出來。
幾個仆役圍上來瞅了瞅,一人失望道:“還以為閹人也會在睡前琢磨春宮圖呢,怎是這個?”
“你認得?”
仆役搖頭。
裴厭辭道:“這是籍書,殿下之前一直在找它!
“張懷汝拿籍書做甚?”
“誰曉得呢!
這就要看顧九傾怎么想了。
反正這位殿下不可能想出一個正面的答案,只會覺得張懷汝私藏籍書,一定有所企圖。
而他的籍書,自然是在今日之前就被張懷汝給“偷”走了。
裴厭辭將那些東西帶回府,叫人把張懷汝生前的衣物和慣用的東西都燒了,他把籍書給顧九傾送去,人卻不在。
剛出院門,一人來稟,說趙管事要不行了。
拖了三天,趙管事還是要步張懷汝的后塵。
裴厭辭本不打算去看他,但稟報的人說,趙管事硬吊著一口氣,見不到他死不瞑目。
————
屋里是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裴厭辭開門的身影激起了一陣微風,給里面帶來了點新鮮空氣。
他目光環視了一圈,施施然坐在了趙管事的床前,眼里浮起一絲不忍,哀慟道:“叔,還有何話想對侄兒交代的!
趙管事瞪大了渾濁泛黃的眼珠子,伸手就要往他的方向抓去。
“就是你!你害了我,害了張總管!”他仿佛用盡了生命最后的一分力氣,嘶嗬著聲音道,仿佛厲鬼索命。
生命彌留之際的這三日,他總算想清楚了。
當初允升派他去探聽裴厭辭的口風就是個錯誤,這簡直剛好落入了他的圈套里。
若非他們的通風報信,張懷汝怎么可能連夜從城外回來送死。
裴厭辭側身避開,手牢牢抓著空中干瘦的手臂,不容拒絕地壓回床上,“叔,你又把我認成了允升!
“我……沒……你……”他吃痛得聲音扭曲,已經幾乎聽不清他嘴里的話。
“我知道你做了那么多,從來沒有真心為我想過一回!迸釁掁o慘淡地笑了笑,“從來都是因為張懷汝他們要求,才來找我的,你從來沒有在他們面前,為我辯解過一句,說過一次好話。你不必愧疚,我不怪你!
他咬著牙,問出了心里的疑惑,“你害我,是不是因為之前我敲詐你!”
“不是,我能被殿下青眼相待,一步步成為府里的總管,都是因為叔你最開始的舉薦!迸釁掁o感激道,“我能有今日,都是叔的功勞,我孝順你幾十里兩銀子,那是應該的。你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可惜啊……”
“那為何……你要我死!”
“是允升要你死,”他嘆道,“可惜不能為你報這個仇,殿下下令將他下放到莊子上去,他連衙門都沒有去,我也無能為力,你怨我是應該!
“我不信,我不信,你說的都是假話!壁w管事嘶聲力竭地叫著,目光不禁看向床榻后面的屏風。
黑金蟒靴從屏風下方露出一個頭來。
許久,蟒靴的身影消失在屏風后。
“叔啊,即使到現在,你還是想置我于死地,從未為我想過半分!迸釁掁o搖頭道,“倘若給你個十兩八兩的,你會不會連殿下都能賣了!
隨著屏風后人影的消失,趙管事眼里的光逐漸衰敗,再看向裴厭辭時,恨不得撕碎了他生吞活剝。
“就是你害得我!”
他不清楚具體的來龍去脈和緣由,但他就是知道。
“到底是為甚?因為那幾兩銀子?我還給你,還給你,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他死命地抓著裴厭辭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抓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經聞到死亡的味道,感受到大限將至的無力感。
“不是銀子的事情,也不是威脅的事情!迸釁掁o如果將這些微不足道的私人恩怨放在眼里,趙管事早就不能活到現在了。
“因為我答應了一個人,府上得空出幾個位子。如今還差一個,只能勞煩叔挪挪地方了!
趙管事倏爾睜大了眼睛。
門外傳來小廝的聲音,“裴總管,殿下讓你趕緊去前院!
“何事這么著急?”裴厭辭慢條斯道,看著趙管事咽下最后一口氣。
“扼、扼鷺監的督主,棠溪追大人,來府上了。”
第36章 送人 交友不慎
從府門延伸到大堂正廳前的石板路已經鋪上了一條嶄新的波斯毯, 裴厭辭走到前院時,正好看到兩列玄衣披風侍衛整齊有序地踏步進來,分別站在地毯兩側。
波斯遠在西域, 其產出的毛毯質地柔軟細膩, 色澤艷麗,花紋繁復, 極具異域風格, 一尺的價格堪比一兩黃金。
他拍了下一個目瞪口呆的仆從, 讓他給自己讓個位子, 側身擠到了地毯盡頭, 顧九傾的身邊。
“方才打算把籍書給殿下, 見殿下不在, 正想明日給呢!闭f著, 他把籍書遞給顧九傾。
顧九傾瞥了一眼, 收回目光,道:“籍書找到了?”
“恩, 今日帶人收拾張懷汝遺物時, 底下人翻出來的!
“先放你那,明日把那些幕僚和死士打發了!鳖櫨艃A有些不耐道。
這件事煩了他好幾日, 此刻恨不得早點結束。
“是!迸釁掁o識趣地將半個身子退至他的身后。
看來顧九傾沒將方才趙管事的話聽進耳朵里, 待他如前。
幾名婀娜露腰的西域舞姬兩兩并排, 赤腳踏上地毯,霍存四肢撐地,腰背弓平, 一只金縷緞面靴穩穩地踏在人背上。
金色身影從玄色車駕中下來,踏上了波斯毯。
棠溪追頭戴塹嵌東珠金冠,臉戴鏤空饕餮黃金半臉面具, 身穿穿金絲瑞獸紋云霧廣袖大袍,隨著他腳步輕移,一股甜辣的香風飄來,霎時間,府內仆役不由眼神明亮起來,不自覺追隨著那道身影。
身處在古樸藏拙的太子府里,這一刻,他們似乎體會到了“蓬蓽生輝”的含義。
霍存站起身,隨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快步跟在身后。緊接著,一群品階不一的官員沉默而有序地跟在后面進了府。
顧九傾站在大堂門口,面色霜寒,身邊的裴厭辭可以感覺出,他的神情有些緊繃,還有些慍怒。
讓一個太子等在門前相迎一個閹人,這是莫大的屈辱。
“殿下!彼⒉豢刹斓爻似X袋,小聲道,“這只是一時的,你才是未來的帝王!
一句話似乎給了他不少鼓舞,顧九傾閉了閉眼,再睜眼時,腰背已經放松下來。
等人走近,他態度自然地上前兩步,行禮道:“叔叔!
裴厭辭倒是頭一回聽到這個稱呼,細想一下,他是有聽越停提起過,棠溪追是異姓王,天子都與他稱兄道弟。
身為太子,未來的天下之主,此刻只能低下尊貴的頭,稱一個宦官為叔,也難為他了。
棠溪追神色懨倦,不甚恭敬地敷衍回了個禮,“陛下近來還掛念著殿下的身體,看這梆硬難彎的膝腿,看來還未好全,可別留下了病根,抱憾終身!
“勞父皇掛念,太醫都有在看,平日里也叮囑要好好養著,這腿該曲的時候曲,該直的時候,就得讓它們直著,省得以后變成沒根的賤骨頭。”
“是么?”棠溪追的話音危險起來。
“叔叔這邊請!蔽创f下去,顧九傾側開身子,把人迎進了大堂。
棠溪追也不客氣,甩甩袖子,先一步主位上坐去。
裴厭辭低頭斂眉,恭順地站在一旁,后脖子突然感覺涼颼颼的。
偷偷抬眼一瞧,棠溪追剛好從他身上收回了目光。
隨著兩位主子入座,一同跟來的官員也按照品階尋了自己合適的地方坐下,整個大廳堵得水泄不通。
裴厭辭見茶房的小廝沒見過這陣仗,有些軟了腿,便打發了他去給其他人奉茶,自己端著兩杯茶放在上首。
茶剛端上桌,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就蹭了過來,冰冷滑膩的手指在他手背上似是不經意地摩挲了兩下,又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借著喝茶動作的遮掩,朝裴厭辭使了個眼色。
裴厭辭:“……”
交友不慎。
進門第一句話對顧九傾陰陽怪氣地發難,剛端起茶就朝他來了。
顧九傾就坐在一旁,怎么可能沒看到他的小動作。
憑他多疑的性子,見到這幕眉來眼去的畫面,怎么不會懷疑自己是棠溪追的人。
一來就想置他于死地,這是盟友還是敵人!
“叔叔可還記得他?”顧九傾也端起了茶,“厭辭之前應該有去督主府上拜訪過。”
他說的是裴厭辭被辛海綁走后的第二天。
“沒印象了!碧南返崎_視線,回答速度之快,仿佛在急于撇清著甚。
顧九傾端茶杯的手緊了緊。
他迫害裴厭辭后,這人第二日就去了督主府,一直是他刻意避開去想的一根刺。
即使裴厭辭已經給了充足的由,一直以來待他也忠心耿耿。
“年紀不大,卻能做到管事的位子,看來很有本事。殿下管教有方,接手東宮事務想必也會很快得心應手!
顧九傾聽著他生硬地轉移話題,眼底劃過一絲暗光,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話道:“今日讓東宮屬官來找本宮匯報就好,怎好意思勞煩叔叔親自走這一趟。”
“都是陛下的意思。之前二十五年殿下都沒接觸多少政事,一下子接手這么多,難免有力有不逮之處。陛下考慮事情向來周全,于是派本座過來了!
見裴厭辭也看了過來,棠溪追惡意地笑了笑,臉上的饕鬣透著虎視眈眈的兇狠,“就看殿下資質如何了,短則三五月,長則一兩年,本座得時常來太子府叨嘮了。”
顧九傾面色有些僵硬,“真是勞煩叔叔了!
“為陛下分憂,是份內之事,應盡之責!碧南穯问謸晤^,看著主仆二人,“殿下府上的宦官少了兩個,本座這邊正好有幾個伶俐的,可以調過來!
“這就不勞煩叔叔了!
“這么見外做甚,陛下不放心的是殿下府里盡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而非內侍。本座手底下的都乖巧聽話的很,保證讓你用得舒心!
“本宮已經讓厭辭準備從外頭買了仆役填補上!
“是么?”棠溪追看相他身后的人,眼神微微瞇起,立刻不糾結了,“既然殿下堅持自己想法,本座也不好說甚了。”
他這么輕易地放棄往自己府上塞人,顧九傾一時間不禁又起疑起來。
他聽到裴厭辭已經買了人,馬上就放棄了游說,難道裴厭辭買的人,會是他的人?都還沒買,他憑何這么篤定?
裴厭辭真的是他的人?
“本宮一直記著叔叔好美人,厭辭這副樣貌,可合叔叔胃口?”他放下茶杯,冷漠的話里一如既往,聽不出喜怒。
他再次開口試探棠溪追的態度,裴厭辭到底是不是他的人。
“長得勉強能看。”棠溪追語調輕佻,聲線曖昧,“怎么,要送給本座?”
“只要叔叔想,一個仆從而已,有何不可!鳖櫨艃A不在意道。
若裴厭辭是奸細,棠溪追不會答應他,而是想方設法地繼續將人留在他的身邊,這樣才有用處。
棠溪追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血紅的唇沾了茶水,飽滿靡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潰爛。
“就看他愿不愿意了!
裴厭辭若是不愿意,顧九傾難免猜忌他執意留在府里是不是受棠溪追所托,他如果明智,應該點頭答應。
“一個忠心的奴仆,應該曉得遵從主子的意思!碧南返馈
“小的聽殿下吩咐!迸釁掁o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選擇的權利又移交給了顧九傾。
太子殿下臉色稍稍緩和,但又沉默了。
“殿下難以忍痛割愛?”棠溪追道,“也是,年紀輕輕就能當上總管,定有出類拔萃的才干,才能使殿下倚重,本座也不好毀了個能人,與殿下交惡!
顧九傾眸光泛冷。
裴厭辭升到總管位子不過這兩日的事情,他還未對府里的人正式公布,他現在穿著的還是管事的衣裳,方才棠溪追也是以管事稱呼他,一切規規矩矩。但這聲“總管”,仿佛不經意間透露出了甚。
“看你為難的。這樣,本座只要他一晚上便可。”他目光火辣地盯著顧九傾身后側的人,“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回來,就看他能不能讓本座盡興了。”
饒是裴厭辭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這句話說出來時,他還是覺得一陣毛骨悚然,血液逆流。
“殿下。”他上前一步,剛要開口,就被顧九傾抬手制止。
“可以!
“……”他就說仆役這活兒干不得!
第37章 馬車 你倒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殿下, 督公大人,小的不過……”
“太子府上的人就這般沒規沒矩,”棠溪追似笑非笑道, “主子在這聊天, 下人還敢插嘴。”
裴厭辭站在顧九傾身后,一個眼刀子暗暗飆了過去。
真讓他陪一晚上, 這人能做甚?下面能用?
棠溪追接收到他眼神傳來的捉趣和嫌棄, 面具后的眼神微瞇, 眼尾愉悅地上勾, 活像一只正舒展四肢的黑貓, 準備戲耍即將到嘴的獵物。
“殿下?”裴厭辭小聲叫著顧九傾, 仿佛在委屈地問他為何要將自己拱手送給別人。
“他是本宮府里的總管, 本宮允了他說話。”棠溪追的話讓顧九傾心里引起淡淡的不滿, 想都沒想護短道, 又聽著這么如怨如訴的呼喚,心中微顫, 不禁為自己方才沖動答應感到后悔, “厭辭今日還有要緊事……”
“殿下優柔寡斷,御下不嚴, 陛下的擔憂果然沒錯!碧南分苯哟驍嗔怂脑。
顧九傾嘴里一噎。
“時候不早了, 本座也乏了, 今日便這般吧,東宮這些官員的陳詞濫調早就聽膩了!
說著棠溪追便起了身,太子和廳內一眾官員紛紛站起, 恭敬地送他離開。
棠溪追走出幾步,余光瞥見某人還不知道跟著動彈,清了清嗓子。
裴厭辭沒注意, 還在想著等會兒怎么給顧九傾吹風。
突然手腕一緊,他被帶得往前踉蹌了一步,差點撞進金色香懷里。
抬眸一看,棠溪追兩只黑洞洞的眼珠子幽幽地盯著他。
“殿下,這人,本座明早再給你送回來。”
他嘴角勾起一個危險而令人膽寒的微笑,拉著人往外走。
顧九傾沒說話,只是琉亮的眼神盯著兩人,似乎要看出甚,抓著扶椅的手卻慢慢地攥緊。
兩人被一群侍衛美姬簇擁到門口,霍存熟練地跪在地上,垂下了頭。
棠溪追踏著他的背上了馬車。
裴厭辭看了霍存一眼,還是從另一側繞過,腳下一蹬,身子靈巧地躍上馬車,撩開金線繡成的車簾,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香味。
棠溪追慣用的熏香在嵌銅黃琉璃爐中裊裊飄出二三縷細煙,香爐三足是三只銅身燭九陰,爐體做成正在獄火中脫身的重蓮。
香爐放在一張金絲楠木四方矮幾上,地上鋪著一床羊絨花氈,淺藍底色,上織復雜的珍草和紫、褐、綠三色團花。四周散亂擺著深紅印福紋鎖褐邊靠背隱囊,棠溪追正倚靠在金絲楠木細枝憑幾上,金色的袍服下擺散亂在腳邊,撐著腦袋看他。
“愣著做甚,快過來伺候!彼Z帶輕佻道。
裴厭辭脫了鞋,花氈柔軟得如踩云端的觸感透過足衣傳來。
他沒有依言坐在他身邊,而是盤坐在側邊,后背抵著車廂和隱囊。
“戲已做得差不多,別鬧了!
今日是東宮屬官第一次正式來拜見顧九傾,就看到這位太子全程被棠溪追的話牽著走,甚至連身邊親近的人都拱手相送,可見心性涼薄至極。
即使那些人之前有聽聞或者私下見過,稱頌過顧九傾的仁德美名,如今棠溪追一席話輕松將他辛苦經營起的傳言破壞殆盡。
在他和棠溪追之間,明智的人應該知道該怎么站隊。
顧九傾這一回輸得徹底。
“誰說本座是在做戲?”棠溪追直起身子,見他看過來而未及反應之時,手一扯,將人滾入自己身下。
裴厭辭輕呼一聲,就要往旁邊翻身重新坐起,頰邊猛然撐下一只手,止住了他的去勢。
懸在上方的身體猶如濃稠得要讓他窒息的金墨,將他困重在狹小逼仄的方寸之地,這讓他的臉上不禁升起薄怒,“放開!
“上次你答應與本座對食了!
“何時,我怎不曉得!
“你耍賴!碧南返难垌雍诔,照不進一絲光。
“你顛倒黑白!迸釁掁o冷笑,鋒銳的目光毫不相讓。
“哦?”美艷絕倫的臉龐瞬間靠近。
鼻尖相抵,裴厭辭耳膜鼓動,甚至連自己呼吸停滯了一瞬后的紊顫都能清楚地聽到。
“那現在,本座邀你對食,可否?”
他的嗓音刻意放低放沉,說不出的繾綣溫柔,輕薄溫熱的蘭息勾著魂兒般地鉆進裴厭辭微張的唇間。
在棠溪追說話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唇似乎碰到了他的唇,又好似沒有,一切仿佛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感受得不真切,冰絲絲的,又惱燙得讓人心煩意亂。
和他這張過分迫近的臉一樣。
他感覺自己的唇有點干,還有點癢。
鴉睫輕顫,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思緒,下巴輕輕上提,唇輕而易舉地觸到了兩瓣柔軟。
棠溪追愣住了。
趁著這個愣神的功夫,裴厭辭稍稍用力,將撐在身邊的手推開,借機坐了起來。
棠溪追反應過來,玩味地笑了起來,道:“你倒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督公大人謬贊!
“若是肯犧牲自己的身體,得到的好處只會更多。”他曖昧地暗示道。
“倘若值得,這又有何不可。”裴厭辭對此倒是無所謂。
這句話成功觸到了這位督公大人的霉頭,臉色瞬間就陰沉下來。
“你這是自輕自賤!
“卑賤之身,自然自輕自賤。”
棠溪追皺眉看著他,見他不似說謊,一時間興致也無了,“滾。”
裴厭辭施施然行了個禮,毫不猶豫地拎起了鞋。
“你覺得本座還會上當第二回?”
裴厭辭暗道不好,手扶著車廂邊緣便要跳,腰間一緊,他整個人被帶得后仰,重新跌落在花氈上。
“唔……”他的唇,終于被迫嘗到了棠溪追的味道。
只是失神了片刻,一具身體重重壓了下來,擠壓著他的胸膛,輕而易舉地困住他的四肢。
裴厭辭雙手被一只手掌攥著囚于身后,他身體左右掙扎著,想要蜷縮扭曲,好借此擺脫掉這個困境,擺脫掉棠溪追的唇。
“嗯……”
裴厭辭胸中的一口氣憋盡,暗暗換氣的功夫,一條柔軟的舌趁他不備,直接撬開了他的齒。
他更加劇烈地掙扎起來,撇過頭想要躲開,一只手卡住他的下巴,將他釘死在花氈上,動彈不得。
他頭皮發麻,只能被迫仰起頭,脖頸繃直,被動地接受著。
兩滴晶瑩的淚從他的眼角滑下,沒入散亂的鬢角中。
棠溪追霸道又兇狠,勢必要將他的所有不滿和反抗都絞殺殆盡,粗糲的舌面劃過齒齦,舔舐上顎,在他的腔壁上橫沖直撞,舌尖又打著圈兒戲弄他的舌,剝奪他的呼吸,里里外外,全部占有。
裴厭辭一陣頭暈眼花,這種感覺讓他陌生,陌生到讓他手腳冰涼發僵的地步。
又全身發燙發軟,蝕肌裂骨,全身血液急切地想要尋求一個發泄這股熱氣的出口。
他的喉嚨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似是難得讓步的祈求,又似乎是不甘,想要拿回身體的主導權。
他開始試著回擊,舌尖笨拙地勾著引誘,再狠狠咬下一口。
棠溪追皺起了眉。
鮮血,從兩人的唇間流了出來,順著下巴淌下。
鐵腥味在味蕾中蔓延開,裴厭辭暗罵一聲不好。
果然,他看到棠溪追幽深魅眸里閃過一絲紫光,嘴里遭受的攻擊猛烈起來,禁錮身體的力量仿佛要將他揉碎了納入對方的身體里一般。
真是自作孽。
他吃痛地呼了一聲,發出的聲音馬上被對方的唇完全堵死,一點沒進兩人的耳朵。
不行。
“棠溪,棠溪……”裴厭辭努力分開兩人距離,含糊不清地叫著他。
輕柔的呢喃仿佛遠古的呼喚,棠溪追稍微喚回點神智,抬起頭,眼神幽幽地盯著他。
此刻的他,毫無人類的情感,像一只只想交/配的野獸。
“你把我弄疼了!迸釁掁o難得軟著語氣道。
不軟也沒辦法,此刻他渾身乏力,卻又發燙得厲害,只能躺在花氈和他的臂彎里喘氣。
棠溪追呼吸從頭到尾都很平和,臉色卻比往日更加莫測難辨。
他的嘴角還在淌著鮮血,像荒雪上撒下的薔薇瓣,給這張浮華瑰麗的臉龐增添了一絲野性和危險的墮落。
裴厭辭感覺到纏錮于四肢和身體的力量正在消散,這會兒他也沒力氣起身,干脆躺著了。
棠溪追突然俯身。
他嚇了一跳,卻只是感覺到粗糲的舌面從鎖骨上滑至下巴,直到嘴角。
棠溪追卷走了他身上的血涎,吻去了沾染的污穢,直至將最后一絲血也吞入腹中,只留下一片晶瑩。
他輕笑一聲,側身躺在裴厭辭身邊,手臂輕摟著他。
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
待緩勻了氣息,裴厭辭將衣袖悄悄往上提了提,果然,手腕處已經帶上了一圈紅色,在白皙的皮膚上特別顯眼。
這人手勁怎么這么大。
他心里盤算了片刻,將袖子重新拉下,掩蓋住了傷口。
他從來不會輕易對別人暴露自己的傷口,以及弱點。
除非他有利用價值。
第38章 復返 方才誰往本座這上邊親的?主動得……
棠溪追閉著眼睛, 下身突然感覺到一股風,他沒有躲開,反而調整了更適合的姿勢, 生生挨了身旁人的一記腿擊。
“你發甚瘋!迸釁掁o冷靜地把他剛剛舐過的地方又用袖子擦了一遍, 舔舔嘴唇,推開他的手臂, 扶著小幾的邊緣坐了起來。
乏力的身子一歪, 身體的重量推著小幾往旁邊滑去, 上面的香爐晃了兩下, 倒在了桌上, 灑了半桌早已冷透的爐灰。
裴厭辭吸了點揚起的爐灰, 小貓似的打了個噴嚏。
“你這人還真不講, 明明是你先輕薄本座的!碧南诽稍隈R車里, 手肘彎曲支起個腦袋, 目光遙遙看著他。
“那是意外!迸釁掁o才不承認自己只是為了在他愣神之際掙脫他的束縛,這才親上去的。
搓著鼻子扭過頭, 見他拇指指腹刮蹭著唇角的殘血, 說句話血沫子就從嘴唇間滲出來,看起來凄慘無比, 心里的怒意消散了些。
熟悉的熱意又從身體深處一絲絲地涌現出來, 蔓延至四肢百骸。
督公大人修長的食指點點自己的唇, 鮮血染紅的唇妖嬈地勾起,眼神無辜,“方才誰往本座這上邊親的?主動得本座都不好意思了!
有必要戳破嗎!裴厭辭攥緊手, 羞惱地往他小腿上又踹了一腳。
這是他生平以來最丟面子的事情,被人按在馬車上親,一點還手的余地都沒有!
偏偏還是自己先挑起來的。
“誰敢說這不是咱們心意相通的表現呢。”棠溪追此刻面具早在吻他時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 臉上只剩下滿目嬌俏,蕩漾著春情。
“誰跟你心意相通。”裴厭辭沒好氣道。
“你沒有嗎?”棠溪追朝他眨眨眼。
劍眉下狹長的眸子氤氳出一抹海棠紅,點點飛春,黑中帶紫的瞳仁升騰出一絲危險的腥氣,妖冶而神秘。
裴厭辭怔愣了下,在喉結滾動中偏開了腦袋,強迫自己的目光從這張雌雄莫辨的臉上挪走。
“等會兒你喜歡用鞭子還是繩索?腳鏈也有,還想在你的胸口親自穿上一個環!碧南仿曇羲粏,雙手交叉相疊,墊著下巴,慵懶地趴在花氈上。
方才吻他時氣息都沒有亂了一毫,此刻看他的目光卻愈發灼熱,“本座可以把你的下面用細細的金鏈勒住,墜著一把玲瓏的小金鎖,發泄不得。你憋紅了臉仍不屈地看著本座的樣子,肯定最漂亮!
又是那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棠溪追陷入了一種異常興奮的臆想中,嘴里小聲碎碎念著,兩眼放光。
然后被裴厭辭一腳無情踹醒。
“把你滿腦子的骯臟想法收回去!
“小裴兒,這樣對合作對象可算不上友好!碧南份p而易舉抓住了他的腳,脫下他的足衣,細細揉捏,像是在把玩品鑒一件上好的玉器。
“放開!迸釁掁o感覺到身體越發難受,整個人也越發煩躁。
他一只手架在小幾上,漫無目的地想要抓住甚,白皙的手指只碰到了一堆香灰。
腳趾蜷縮,腳背忍不住繃直,他的臉上蔓起一絲紅,偃月眸子似乎沁在醴甜的甘泉中般,搖曳出點點星光,顫抖的唇微微張開,似乎在發出邀請。
怎么感覺這人比他還熟悉自己的身體!
“小裴兒,你答應與本座對食,好么?”棠溪追溫柔地開口。
只是這種溫柔出自他之口,鬼魅飄渺中暗含森森冷光。
裴厭辭想都沒想,抓起一把香灰就往他臉上撒去。
紛揚的薄霧在兩人之間彌漫開,裴厭辭又打了兩聲噴嚏,身體更加難受了。
等等。
他抬起眸子,看向毫無感覺的棠溪追。
“你這香,不會摻了點催/情的東西吧!
“聞了那么多回,小裴兒你真是后知后覺!碧南粪恋。
誰會想到你這么變/態啊!
“這是宮中秘制催情香,用數十種名貴藥材煉制!彼兆淼夭[起了眼睛,“你不覺得這味道十分好聞么!
“……”就算好聞,也不能忽略了它的功效啊。
他就說怎么自己每次見到他,身體都會發熱,且反應一次比一次強。
但看眼前這人,毫無感覺。
不愧是閹人。
明白了這只是熏香的作用后,裴厭辭放下了心,這張臉長得再如何顛倒眾生,也不過只是一副皮囊罷了。
被抓著的那只腳毫不留情地往他胸口踹去。
“以后見我前不準熏香!
“這是為何?”棠溪追面色一頓,看著他。
裴厭辭收回腳,居高臨下看著側躺在地上的人,“臟!
棠溪追表情凝固,整個人僵在了那里。
剩下的路中,他都沒有再說話,只是躺在那里,手臂架在額頭上,金色的寬大的袖口遮擋著臉龐,不知是睡去了,還是在繼續醞釀著他的骯臟想法。
馬車終于停下了。
“義父,到了!被舸嫔ひ艏饧毜,見車簾晃動,忙匍匐下來。
背上沒有落下腳,反而余光中瞥見靛藍色的身影從另一側跳下了馬車。
霍存疑惑地抬眸。
裴厭辭看都沒看他,率先往府里走去。
“裴厭辭。”霍存忙叫住他。
“這邊另外準備了馬車,千歲讓你回去!
裴厭辭微微挑眉,這明顯是剛下的命令。
方才不是一腦門的齷齪想法嗎,怎么又讓他回去了?
這人在抽哪門子的瘋?
裴厭辭發現,他有點看不懂棠溪追。
就像是每次見面,總是不在他的預料時間范圍之內,也總會遇到他設想之外的事情,那種失控感,讓他有種莫名的煩躁感,同時又升起一股隱秘的期待。
期待著下次與他見面,會發生在何時,何地。
不過,這也可能是那催情香的效果。
一輛更嬌小的馬車很快拉了過來,沒有棠溪追車駕奢麗,卻也精致。
裴厭辭跳上馬車時,看了眼對面的馬車。
一道金光臉影從車簾縫隙中閃過,微風輕拂,紗簾又重新密合,窺探的人影徹底消失不見。
裴厭辭鉆進了馬車中。
等人車消失在街口時,棠溪追這才撩開車簾。
霍存忙要跪在地上,卻見他沒踩著自己的背就下了馬車。
他膽戰心驚地看著棠溪追,金色面具下的臉色陰沉晦暗,目似沉淵,他生怕下一刻,這人會直接抬手要了他的命。
“千歲!彼澏兜赝鲁鰞蓚字,想要告罪,卻見棠溪追擺擺手。
“反正都是臟的!彼读顺蹲旖,往府里走去。
霍存無措地四下張望了下,不知道自己該做甚了。
“裴厭辭?!”他看到遠處一輛熟悉的馬車駛了回來,驚訝地脫口。
棠溪追頓住腳步。
馬車很快重新停在了督主府門口,裴厭辭跳下馬車,見到人都還在門口,道:“你們怎么都不進去?”
“你不是走了嗎?”霍存道。
“不能回來?”
“你真要進府?”
“千歲把我要過來一晚,現在晚飯都還未吃就回去,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霍存震驚地看著他走到棠溪追身邊,又越過他,自顧自地進了府。
“快擺晚飯吧!
“千歲?”霍存從未見過有人敢在棠溪追面前如此囂張之人,無助地看向另外一人。
棠溪追目光追著他的身影而去,幾步跟上,一把將他的手攥住。
“做甚?”
“本座已經給你機會,讓你離開了!
“那又如何?千歲大人想要反悔?”裴厭辭道,“顧九傾會如何想?說你色厲內荏,明面上要來了人,實際卻沒膽子動他?還是你想跟他說,我是你這邊的人,你我只是逢場作戲坑害他,所以一向心狠手辣的督主大人竟然心軟放了我?”
“你讓本座倒胃口。”棠溪追嗤聲道。
“這個原因說出去,你覺得誰會信?”
霍存:“……”
你就不知道謙虛一下嗎?
“你知道進了這府,意味著甚嗎?”棠溪追難得神色嚴肅地開口。
倘若沒有進府裴厭辭就回去了,顧九傾和其他人都知道他并未委身于他?蛇@要是進了府,過了夜,誰都能想到他將會受到的屈辱。
內侍缺了子孫根,不是完整的人,被世人所看不起;委身給內侍的人,那是自甘下賤,更被人瞧不起。
棠溪追覺得裴厭辭這些時日都是順風順水,行事總按照自己的心意來,也許并不清楚這件事會給他帶來的后果。
“我知道!迸釁掁o道,他不是老實憨厚的十六歲少年,宮里內侍的那些事情,他們矛盾的處境,就算沒有親眼見過那些齷齪,他也聽說了不少。
棠溪追被他的這聲干脆利落的回答弄得有些窘迫。
就算他是權傾朝野的異姓王,也免不了身體殘缺的事實。
“多謝千歲大人關心!迸釁掁o笑了笑,倒映著晚霞火金色的璀璨,把他的手推開,“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甚!
“你……”
“先擺飯吧!碧痈氯说幕锸巢恍,督主府應該不會不行了。
棠溪追深深看了他一眼,揮手命人擺飯。
————
晚飯在詭異的沉默中結束,棠溪追看起來沒甚胃口,動了幾筷子后就沒吃了。等裴厭辭吃完漱了口,這才帶他到了主院。
“你睡偏房!
“我要睡你屋子!迸釁掁o心里好笑,剛才親他的兇狠勁兒呢,這會兒怎么倒是扭捏起來了,“和你睡一起!
棠溪追的臉色陰沉了三分。
“你先在這等等。”
他大步走進自己屋子,約莫一炷香過去,這才重新開了房門,冷淡道:“進來!
裴厭辭走進屋里,空氣中還彌漫著一絲馥郁的香味。
但顯然已沒有多少殘留。
他是把裴厭辭的話聽進去了的。
屋內陳設簡樸至極,空了大半,猶如蝗蟲過境一般。但仔細一看,至少在一炷香前,那些地方本來應該擺著不少東西。
“怕我偷你東西不成,好玩意兒全都收了!迸釁掁o揶揄道。
“嘖,你這人怎這般多話!碧南返哪樕幜岁,“沐浴去。”
在裴厭辭轉身進屏風后的瞬間,床底下伸出了一只顫顫巍巍的沾血人手。
棠溪追悠然望著屏風,狠狠一踩,腳尖在那只手背上重重碾了碾。
第39章 意動 用鞭子,狠狠地罰我
裴厭辭轉過屏風, 里間地上挖鑿出一圓池,直徑約一丈又五尺,深淺不一, 深處三四尺, 淺處不過兩尺有余,方便坐著洗浴, 享受婢女內侍的服侍。
池壁用白玉貼就, 一池水盈盈明澄, 卻散發著幽香, 如蘭似麝, 四周擺滿了白鷺青銅連枝燈。一干婢女內侍恭敬地跪列成兩排, 頭顱低垂, 在他手臂伸展開時, 有條不紊地站起身, 幫他褪去衣裳鞋襪。
入得水里,美婢拿著絲帕擦洗他的手臂, 年輕的小內侍揉捏肩頸放松, 裴厭辭忍不住喟嘆了一聲。
借尸還魂還不滿一月,上輩子的事情仿佛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 感覺好久沒這般愜意了。
看顧九傾院子里的陳設布置, 都不如一個宦官豪奢。
他身子下沉些許, 仰頭將腦袋枕在池沿邊,卻見頭頂一串拳頭大的夜明珠,鑲嵌在拱壁屋梁上, 四周畫著五男五女,不著寸縷,顛倒陰陽, 不知天地為何物。
“……”
細看之下,畫中人不是在媾/和,而是在互相廝殺,他們用嘴將對方身上的肉撕咬下來,指甲也成為了利器,戳向另一人的雙目。鮮血濺灑出來成為朵朵紅花,他們四肢扭曲,殘破不堪,表情卻歡快饕足,完全沉浸在這場人肉盛宴中。
顧九傾也沒這般惡毒的品味。
這畫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仿佛有了魔力一般,只是稍微看得久一點,他就覺得頭暈目眩,仿佛邪魔之念入體。
裴厭辭從池子里出來,婢女忙擦干身上的水珠,服侍他穿上里衣。
轉過屏風,恰巧見到棠溪追從屋外進來,發尾滴著水,顯然也剛從別處沐浴歸來。
褪去了一身繁麗,此刻他只是身穿簡單的白色紗袍,更顯清水出芙蓉,有種別樣的美。
他的皮膚很白,白的與身上的紗袍融為一體。但在燭光下,那身紗袍被照得幾乎雪融,虎背蜂腰和筆直剛健的長腿在其間勾勒出一個朦朧曖昧的暗影輪廓。
察覺到異樣的目光,棠溪追扭頭望去。
裴厭辭忙將視線移開,漫無目的地看向別處。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屋內陳設已經煥然一新,名書古畫,枯木竹石,古拙異常,連帶著床上的帷帳都變成了與之相配的松竹描金油棕綢。
屋內不及方才浴池明亮,眼下又被挑滅了幾盞燈火,更顯昏幽。
一群侍從婢女無聲地行禮告退,屋內只剩下兩人。
眼下不知該說甚,裴厭辭假裝打了個呵欠,率先躺上了床,還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裴總管看起來經常流連花叢,邀人上榻都這么得心應手!碧南匪菩Ψ切,脫了木屐,與他并排,半倚半靠在榻上。
“與千歲自是不能相比,這張床還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許是他方才拍了床的緣故,他凝神聽了下,“怎么感覺床底下有動靜。”
“老鼠!
“你屋里會有老鼠?”裴厭辭還不如相信世上有邪祟。
“嗯。”棠溪追面不改色地承認。
裴厭辭:“……好吧!
除了老鼠,他也不知道會是甚了。
“你怕老鼠么?”
他語調倦懶地問道,伸手欲去撩他額前的碎發。
裴厭辭抓住他的手。
說實話,他眼下有點緊張。
馬車上他就感覺到兩人身體力量的懸殊,若棠溪追真要對自己做點甚,他還真沒辦法。
“方才在馬車上,千歲說的鞭子呢?”
等著別人大發善心放過他,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不如主動追擊。
他知道棠溪追對自己起了興趣,這種興趣和他對待別人的那種施暴欲一般無二,可能因為他矛盾的身份讓他好奇,可能因為他是政敵顧九傾身邊的近侍,拿他當撒氣的替代品,也可能只是單純地性子合他胃口,能讓他興奮,于是想親自上手折辱糟踐一番。
但他不想。
他不想受傷,更不想這么快就讓棠溪追得手,繼而對他失去興趣。
與這樣的人相處很危險,他的身份卻能給自己帶來極大的利益。
“你想要?”棠溪追的心情顯然不錯,“本座沒有道不奉陪!
“太子這次絕地逢生,陛下還給了他參政的權力,當初的諾言沒有辦到,千歲是該罰我,”裴厭辭一手輕搭在他的肩膀,湊到他的耳際,朝他的耳道吹熱氣,“用鞭子,狠狠地罰我!
棠溪追被抓的手倏爾用力,反抓住他的手,目光帶著剜心刻肺的欲孽。
“你若真這樣想,上次見面你就會提了!彼穆曇羝届o地陳述著,沒有一貫的陰陽怪氣,聲線倒是緊繃起來。
“主動認錯,總比千歲到時候翻舊賬責怪我來的好!迸釁掁o冰涼的鼻尖輕觸他的臉頰,親昵地摩挲,“我只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仆役,比起我的認錯受罰,千歲更想要的,恐怕還是東宮的覆滅,顧九傾的倒臺。千歲能否免了這頓罰,給小的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只小狐貍,開始偷換概念了。他在床上折磨人純粹是為了泄/欲,哪里是想罰人。棠溪追眼里晦澀如深,也不開口分辯。
“明日城南孫氏牙行的人會帶著侍從進太子府,任由我挑人,到時候我一定會挑中千歲的人。”裴厭辭道,“他們從底層雜役開始做起,不知幾年才能成為太子心腹。而現在,你就有一個現成的,站在你這邊,他已經贏得了太子的信任,為他出謀劃策!
棠溪追目光的灼熱熄滅了些。
“你威脅本座?”今晚若是不動他,裴厭辭還繼續為自己辦事,若動了他,他將失去一個盟友,顧九傾那邊將增加一個全心全意為他出謀劃策之人。
“若真威脅,千歲恐怕連明早的太陽都不會讓我見到!迸釁掁o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幫千歲。今日千歲帶領東宮屬官前來,當著眾人的面將我要來,以此羞辱太子,無非就是想讓他們認清局勢。千歲想徹底控制住東宮,試問太子府里還有誰比我更懂千歲的心思,更快地幫千歲實現自己的目標?”
他上身貼靠在棠溪追的手臂胸膛上,姿勢曖昧,頭顱高昂地看著他,目光清明無比。
棠溪追目光幽邃。
“詹事府詹事王顧,效忠于本座。”良久,他道,“本座明日派人知會他一聲,日后有事,你盡可放心吩咐他去做,他會全力支持你!
“多謝千歲。”裴厭辭有些累了,重新躺回他身邊,“千歲武功這么好,日后得空時,能否教教我?”
他好容易身體康健了一回,竟然還碰到武功高強的,倘若下回遇到的不是棠溪追,而是別人,他恐怕沒有自保之力。
“你這資質,再學十年也難達本座三成功力!碧南粪托Φ,“十六歲根骨已經幾乎定型,若是要學,只會是自討苦吃,還是歇了那份心!
他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回答,反倒是耳畔的呼吸綿長起來。
歪頭一看,裴厭辭柔軟的薄唇翕張,已經沉沉睡去,毫無所覺。
棠溪追忍不住無奈笑了一聲。
他放開裴厭辭的手,將人身體調整成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裴厭辭皺著眉頭,嘴里嚶嚀一聲,卻沒有醒來。
棠溪追沒敢再動他了。
他一手撐頭,靜靜地盯著裴厭辭沉寂的睡顏。
在無人注視黑暗中,黑沉帶紫的瞳孔陰翳里,埋藏壓抑在心底最深、最骯臟的欲望,終于盡情釋放出來。
枯白修長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著伸出。
裴厭辭的臉龐帶著幾不可見的細絨,隨著平緩的呼吸輕輕拂動,像一顆堪堪要熟的桃子,潤白中帶著一點兒掐尖兒的粉意。
在幾乎要觸及到臉龐的時候,那只手停住了。
棠溪追知道,自己的手,指尖,是冰冷的。
不似人的、毫無溫度的冷。
手在半空懸停了片刻,轉而勾起裴厭辭鬢前的碎發,別到耳后。
窸窣聲響起,棠溪追下了床,披上長衫,離開了屋子。
等關門的聲音響起,裴厭辭等了許久,這才狀似無意地翻身朝里,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屋里最后的幾盞燈火,也被棠溪追熄滅。
周圍沒有第二個人。
他的枕邊,放著一本功法,還有一支小巧玲瓏袖箭。若他真的熟睡過去,很容易被鋒銳的箭尖傷到。
但它們不是放在棠溪追方才躺的那側,而是放在里側。
就好像他知道裴厭辭肯定會翻身到里側,一眼看到它,從而收起。
他借著裝睡,將話題停留在安全的聊天范圍內,想以此稀里糊涂地就這樣度過一晚。
棠溪追知道他在裝睡。
裴厭辭心里有些微妙。
他將東西放到床榻外面,攏了攏衾被。
被子被那家伙躺了一下,已經沾到了點催情香的味道。
又要難以入睡了。裴厭辭頭疼地想著。
整整一晚,棠溪追都沒再出現過。
————
第二日一早,裴厭辭早飯都未吃,讓府里的人備好馬車,送他回去。
等他打著呵欠隨著馬車的搖晃昏昏欲睡時,這才發現,昨日傍晚時棠溪追不慎掐出的紅腫已經差不多消散了。
沒涂藥,昨晚也就棠溪追抓過,怎么好的可想而知。
“真是多此一舉!
裴厭辭煩躁地嘆氣,嘴角卻不禁勾了起來。
第40章 體面 世人,尤其是男人,都對柔弱易碎……
裴厭辭回府時, 顧九傾正在主院里用早膳,聽到侍從稟報說他回來了,白瓷湯匙在手里頓了一下。
“棠溪追派了馬車送他回來?”
“是。進府后他就回了院子!
“可是受傷了?”
“看那樣子, 不像!笔虖恼遄弥盅鄣, “他從門口走回了后院。”
顧九傾面色平靜地繼續拿起湯匙,舀了一匙燕窩, 到了嘴邊, 又將湯匙放回碗里。
“你先下去吧!彼唤z不茍地擦著手巾, 等下人離開, 他起身往院子外走去, 腳下步伐比往日時更快上許多。
昨日在看到裴厭辭被棠溪追拉著往外走的時候, 他有些不悅, 也有幾分擔心和焦灼。但這種微薄的關心和不虞, 在東宮屬官一一參拜他時, 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直到第二日,此時此刻, 等他再次聽到裴厭辭消息時, 心里涌起一股難言的愧疚。
這股愧疚帶動著渾身的血液,奔涌向大腦, 引起一陣輕微的惡心眩暈, 紅了他的眼眶, 冷了他的手腳。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他,好擺脫掉心里的那份愧疚感。
等快到裴厭辭的住處時,他的腳步反而猶疑起來。
他的腦海里, 反倒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比如,棠溪追怎么會好心地派馬車送他回來;比如,棠溪追殘暴嗜虐朝野皆知, 每晚睡前總要將人折磨得半死才肯意猶未盡地收手,裴厭辭怎么會全須全尾地回來。
不安和多疑的情緒再次放大,越發叫他不得安生。
他目光遲疑了下,再次變得淡漠而堅定,敲響了房門。
“進來。”屋里,毋離的聲音響起。
他推開了門。
毋離看見來人,先是震驚了下,爾后有些不悅地看著他。
“殿下,”他敷衍地行了個禮,“殿下怎么屈尊降貴來這里了!
“你先出去!鳖櫨艃A命令道。
毋離擔憂地看了裴厭辭一眼,轉身出了屋子,腳步一拐,又貓著腰順到了后面的窗戶底下。
“殿下來這做甚?”裴厭辭疑惑道,接著露出恍然的神情,慚愧地垂下眸子,“小的無用,沒能探聽到狗閹人的虛實。”
“嗯?”顧九傾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他曾設想過裴厭辭會憎恨,會不想他,礙于身份不得不對他低頭,或者是顫抖地撲進他的懷里,哭訴棠溪追在他身上實施的暴行,害怕地尋求他的安慰。
不可否認,聯想到第二種可能時,他心中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憐惜之情。
甚至,有些激動。
也許,世人,尤其是男人,都對柔弱易碎、需要他保護的人情有獨鐘。
特別是只對他一個人展現出來的時候。
裴厭辭明顯不是這樣的人。
他若想顯露出這種神態的時候,只是因為這樣最能有利可圖。
眼下,他選擇將可以談感情的事情,變成了一場公務。
“你就沒有甚別的要對本宮說的嗎?”顧九傾神色難辨,從他的面容中,完全看不出方才他內心的所思所想,只有一張慣常冷漠的臉。
將裴厭辭送給棠溪追一晚是個糟糕的主意,只是當時被棠溪追話趕話地激將,讓他心里疑竇叢生,總讓他覺得裴厭辭是棠溪追派來的人——不單單只是棠溪追幾句似是而非的話,還有他們之間的感覺,明明沒有跟對方說過一句話,卻總顯得和諧,默契,氣場相融。
他這個裴厭辭的主子,反倒顯得格格不入起來。
這讓他很不舒服。
倘若裴厭辭對他有點情,是該怨他答應下來的。
若是否認了對他的不怨,顧九傾覺得更加棘手。裴厭辭與他,那就是產生了隔閡。
不管哪一種,他暫時都還沒有想好如何解決。
“小的被棠溪追帶走后,在馬車上,他就對小的……”裴厭辭不由自主想起那個吻,思緒忍不住卡殼了下,繼續平靜道,“后來回府,他讓小的沐浴一番,上了他的榻……”
“夠了!鳖櫨艃A面色陰寒。
他知道憑棠溪追殘缺的身體,壓根不可能對裴厭辭做出甚別的事情,但一想到他們兩個在同一張榻上,他內心就起了一股暴怒。
一種惡心、嫉恨的感覺在胃里翻江倒海。
裴厭辭成功調動起了顧九傾的情緒,將身邊的近侍送給閹人玩弄,這件事本身就充滿了不堪。
“小的說這些不是想污了殿下的耳,只是想說,棠溪追一上來就……他一直沒給小的機會套話!迸釁掁o歉意道,“昨日棠溪追當著東宮屬官那么多人的面讓殿下沒臉,殿下忍辱負重一口答應將小的送過去,肯定是想借機派小的去探聽虛實,誘棠溪追開口!
他主動幫上司顧九傾顧全了臉面——不管這位太子殿下將他送出去出于何種目的,看起來這么不堪的事情,現在都是為了與棠溪追朝堂間的博弈。
“只是東宮屬官而已,不值得本宮花費太多心思。”顧九傾并不在意那些人,“他們是臣,本宮是君,棠溪追需要用這種不入流的小家子手段來拉低官員對本宮的印象,以抬高他自己,本宮不需要!
裴厭辭這才抬頭,高看他一眼。
“只要本宮身上流著父皇的血脈,那就是正統,除了支持本宮,其余的都是異端,罪不容誅。”顧九傾涼薄地說完,比常人顏色更淺的黑褐色眸子轉而看向他。
相反,不趁著這次搞清楚他們倆之間的關系,他以后肯定會懷疑裴厭辭對他的忠心。
這是比贏得東宮屬官支持更加重要、更加緊迫的事情。
他沒察覺到的是,在思考到未來的時候,他已經想去規避不利于他和裴厭辭君臣關系發展的因素了。
“你就沒有一點怨本宮的么?”他終于還是坦誠地問出口,不想再互相猜來猜去了。
“只是身上帶點傷,就當是熬一場酷刑了,閹人又不能真的對小的做甚。”裴厭辭虛弱地笑了笑。
贏得了信任,該他發起攻勢了。
“殿下的心,小的懂,無需過多的解釋。只是小的沒用,棠溪追即使在床上嘴都很嚴,小的沒問出甚有用的線索,就昏睡了過去!彼佳巯麓,整個人怏怏地不樂著。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鳖櫨艃A不甚習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余光瞄到他被子外的手腕,帶著一圈青和一圈紅,不禁捧了起來。
裴厭辭立刻掙脫開,皺眉悶哼一聲,將手藏進被子里。
“弄疼你了!鳖櫨艃A歉意地皺眉。
“還好,不是很疼!
主要是看多了露餡,毋離的指寬明顯比棠溪追胖一圈。
“手腕都如此,那身上……”顧九傾毫無波瀾的聲音在此刻有了些許顫抖。
想象中是一回事,真的見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本宮讓御醫給你瞧瞧!
“不用!迸釁掁o忙道,他身上能有甚傷,一瞧就露餡。
“現在不是害羞怕丟臉的時候!鳖櫨艃A眼底浮起幾分焦急,“身體要緊,千萬不能留下病根!
“殿下。”裴厭辭眉眼柔和地望著他,“我真的沒事!
這在太子的眼里,更像是他故作堅強地反過來安慰焦急的自己。
心中那股愧疚之情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愈發排山倒海地涌來。
“抱歉!彼澏吨,道。
不該去懷疑他和棠溪追的。他去了一趟督主府又如何,這段日子,他都為自己做了甚,又幫了自己多少,不是都看在眼里的么。
“東宮屬官里,肯定有棠溪追的走狗,這次小的沒能為殿下探聽出來,日后殿下一定要小心!
顧九傾聽著這些關切的話語,鴉黑的睫毛顫了顫,更加坐立難安。
“你先養傷,旁的事情暫放一邊。”他道,想了想,仿佛承諾一般,補充了一句,“等你傷好了,整個王府,還有東宮,本宮還有很多事情等著跟你一起商量。”
這是在說,他一個下人,也可以插手東宮的政務了。
“小的定不負殿下看重!迸釁掁o嘴角緩緩勾勒出一抹笑容。
對涼薄的人而言,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埋怨,憤怒,示弱,賣慘,都只能激起一時的情緒。
只有對他有用,一心一意為他辦事,關心他利益,才能將他們,緊緊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