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買房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
裴厭辭之前在處張懷汝和趙管事的事情, 被棠溪追叫去了一晚上,回來后顧九傾擔心他累著,便想讓其他人暫時接手他手頭上的事情, 裴厭辭于是提了毋離的名字, 順便讓他替了趙管事的位子,成為了前院管事。
毋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差點直接從屋外的窗戶底下蹦起來, 還好智尚存, 連忙捂住嘴。
直到腦袋被上方兩片瓜子皮砸中。
“喂, 你還要在這抖到何時?”裴厭辭悠閑地朝他又丟了瓜子皮。
毋離這才發現顧九傾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一個大管事就這么激動?”裴厭辭揶揄, “別憋著笑了, 再憋就內傷了。”
“我真成前院大管事了?”他傻愣愣地問著。
“出息。”裴厭辭搖頭, 把探出窗外的身子收回來。
毋離連忙繞回門口進屋, 激動地在屋里來回踱步。
“你說, 他們會不會也拿銀子來孝敬我?三不五時地請我喝酒?”
“不行,我連管事都沒當過, 直接成了大管事, 他們豈不是不服我?”
“早知道讓你留點老實肯干活的人了,現在這些人, 哪個平日里肯干活, 手拿出來, 都分不清哪個主子哪個下人。”
他埋怨著,一邊為以后能得到更多月俸更多恭敬而開心,一邊又感到前途堪憂, 自己哪里是管人的料子,躲在人家背后瞎起哄、給上頭添堵倒是會。
“不是還有我么,你操心這個做甚。”裴厭辭把他招到近前來, “你就只管把我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他們自會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這是何道?”毋離納悶道。
“只會埋頭做事的人走了,剩下這些一個比一個精明。更精明的開始的時候會將事情推脫給相對不那么精明的人做,后者不是從前那些愚笨的,會想法子把狀告到你頭上,你只需要順勢將推脫事情的那些人打罵一頓,又順便給另一伙做完事的人一點甜頭。往后,你這管事就當得順溜了。”
裴厭辭喝了口水,道:“不停地重復這種手段,不用一個月,你手底下的人自然而然會分化為兩派,甚至更多,他們就會聽話多了。這法子好用,但切記,過猶不及,你只負責端平一碗水,賞一方罰一方,別夾雜私人恩怨。”
毋離受教地點點頭,轉念一想,“你現在是總管了,你要我和誰對著干?”
“我不需要。”裴厭辭揉揉手腕,示意他把桌上一堆瓜子皮清了,“我還是更喜歡擰成一股繩的下屬,有勁一處使,做事更順當。”
“你剛才教我的不是……”
“那是因為你沒多少經驗。首先,你暫時還沒辦法讓一群鬼精的人團結起來,其次,團結的屬下,你駕馭不住。”
毋離仔細一咂摸,好像也是這么回事,他能差使得動那些人把事情做好就了不得了。
“偶爾有一兩個你鎮不住的人,我幫你解決,但也記得,別一遇到事就找我,次數多了,你軟弱的形象就會被他們看在眼里。威信一旦消失,秩序就開始崩塌,不管再說甚,你的話就是耳旁風,你的管事位子也就坐到頭了。”
毋離滿臉凝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明天你先幫我處張懷汝的身后事吧。”裴厭辭悠哉地躺回床上,“至于趙管事,給他家人五十兩喪葬費,讓他們拉回去。”
親疏有別。
張懷汝對顧九傾意義重大,在府里辦喪事能彰顯出太子重情義,也能給他一個宦官極大的體面,府里剩下的宦官都看在眼里。
趙管事只是府里普通仆役,讓家人領回去葬了,成全他們一家子最后的團聚,他們還得了一大筆錢財,只會更加感恩戴德,同時照樣也能給其余仆役看個榜樣。
一心一意為太子府辦事的人,即使是死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家人,都能有這么多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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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離領命辦完了這兩件事,轉頭裴厭辭又讓他接手遣散那些幕僚和死士的事,還好越停等人早就收拾準備好了,也不多事,與顧九傾拜別后離開了太子府。
從前烏泱泱的三四百號人,只剩下四十來個,府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允升被下放到莊子上和趙管事的死發生在府里下人被發賣之后,如今府里人手如此緊俏,缺一人都不行,裴厭辭說了這事,顧九傾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等牙人來的時候,他親自從后院出來,
看著一排排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仆役,他準確地從中找到了棠溪追的人。
“裴總管,就他們倆了?”牙人笑得見眉不見眼,恭敬地問道。
“嗯。”裴厭辭轉頭問毋離,“現在府內到哪個字輩了?”
同一批進府的人,都有相同的字輩,比如毋離和毋參,無疏和無落,都是帶著一些否定的意味。
“未。”毋離道,趴在他耳朵邊嘟囔,“咱們太子就是矯情,成日傷春悲秋的,我總覺得我的名字不吉利,這回就進來倆人,不如就別改了。”
“主子賜名是福氣,不過他們估計也不稀罕這福氣,我回頭問問殿下。”
裴厭辭找顧九傾說了這事,顧九傾現在一心撲在東宮的政務上,懶得這等小事,便讓他拿主意。
他也懶得改,于是一個“霜降”,一個“春生”,就這樣繼續用了。
晚間,他們就悄悄來裴厭辭的寢屋拜見他。
“你們主子近來給你們分派了甚任務?”裴厭辭關心道。
春生頂替毋離去廚房當下手,一個門房管事去接替允升的活兒,一級一級地動,霜降當了門房小廝。他將人安排在這,平日里府內有誰來往,他和棠溪追都能曉得。
“暫時聽候裴總管差遣。”兩人齊聲道。
裴厭辭心中微動,這狗閹人還算有點良心,給他送兩個能差遣的人。
“你們會武?”他看兩人就算彎腰也是有板有眼的,身體總繃著一股勁兒。
“屬下在扼鷺監‘暗’字部排行第三,主暗殺。”
“屬下在扼鷺監‘探’字部排行第七,主竊密。”
“暗殺顧九傾?”裴厭辭瞬間想到了這個可能。
“不是,督主大人的命令是讓我在暗中保護總管。”春生道,“大人選屬下的由,是因為除了跟隨在大人身邊的那些人,屬下的武功在扼鷺監無人能出其右。”
裴厭辭失笑。
他在府中,哪里會有危險,與其說保護,不如說監視。
只是,他們在府里都是有其他身份的人,真的能這么方便地隨時隨地監視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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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裴厭辭借口出門買藥,帶著毋離出了府。
“你看甚?”
“看那兩個閹人有沒有跟來。”毋離綠豆大小的眼珠子不住地四下觀望。
“扼鷺監不是所有人都是閹人的。”裴厭辭道,“只有督主和幾個要職官員才是,其余全是正常人。”
“我說呢,那兩個狗腿子身上怎么沒有那股子陰陽味兒。”毋離說著眼前一亮,“辛海他們在那。”
裴厭辭與辛海三人在一家魚產鋪子碰面,等了一會兒,這才看到只身前來的姜逸。
尋了將近半個月,辛海他們幾乎踏遍了全安京,找出了不下三十處他們覺著合適的宅院樓鋪。
他們租了一輛馬車。
車上,裴厭辭拿著厚厚的一疊邊緣毛躁的紙,一張張地看過去,末了贊嘆道:“有心了,描述得這么詳細。”
“都是崔南寫的。”辛海嘶嗬著嗓子道,為他兄弟邀了一份功。
裴厭辭把一部分紙張給姜逸,后者看了道:“這會不會太大了?買一棟酒樓大小的足矣。”
“最好是前面酒樓,后面是院子。”裴厭辭分析道,“酒樓可以改造成戲院,后面的院子可以讓那些落榜的書生暫居在那,一邊編戲折子一邊備考苦讀。”
“讓他們住在樓上就可以。”
“不妥,街邊雜耍的動靜十分之大,搬到戲臺上為了讓樓上雅間的貴客聽清楚,聲響只會更大,這樣很影響書生們用功。”
“其實我覺著吧,那些書生多半還是要回老家的,三年時間不短,總待在這能做甚呢?”
“就算只是一個書生住在這,總是要給他舒服的用功環境,沒準三年后,那人就能高中也不一定。”
“你是真為他們考慮啊。”姜逸不由嘆道,對裴厭辭的品性又多了一分欣賞,“我是個粗人,考慮不了這么細的,你看著辦吧,到時候我給你們出人就行。”
裴厭辭笑了笑,將那疊紙按照自己合意的順序放好。
再下馬車時,辛海三人已經從毋離嘴里知道張懷汝已死的消息,現在已經是裴厭辭擔任太子府總管,不由大喜,他們也曉得從前那些酒肉朋友如今也已經各奔東西,又不禁有些感慨。
原本他們還想著,能在太子府安逸度過好些年,直到太子登基,他們也能跟著沾點光,混個校尉之類的當當,那可是光耀門楣的好事。
裴厭辭與姜逸下了馬車,開始相看地方。
辛海看著他的背影,暗暗朝另外兩個兄弟使了個眼色。
裴厭辭一無所覺,他們接連看了五六處,總有一些讓人不滿意的地方,不是周圍商鋪與其格格不入,就是地段不好,或者是房屋構造不行,若要買下,恐怕得花一大筆銀子在修葺上。
眼見差不多時,他們找到了一處所有人都合意的地方。
那是一處半新的三進宅子,正門旁邊是五間倒座房,穿過游廊,左右又各有五六間房,正房有兩層,上下各六間屋子,正房后面有一個小園子,后罩房還有七八間,十分規矩整齊又大氣的一間宅子。
更讓裴厭辭滿意的是,后門處出來是一條前后通暢的小巷,往前走是大門處的大路,往后走右拐幾步,有一家酒樓新近要轉手。那地段臨近西市,不遠處就是唯一流過安京城的河流月熙江,港口邊常有往來商船裝卸貨物,不少番邦商人常在此尋歡作樂,歌舞妓坊幾乎開了整條街。
這間院落和酒樓,裴厭辭一開始就從紙上看中,是他這么多選中的最滿意的樓宅。
當然,倘若他開頭就提議去這里,剩下三十幾處地方都不走一個,難免辜負了辛海幾人半月來的辛苦,徒增不快。
“這宅子怎么賣?”裴厭辭問。
“兩百萬文,酒樓出價八十萬文。”顧興聽他終于問起這個,有些為難,“是貴了點,這宅子之前是一個獲罪官員的宅邸,最近才撕了封條重新售賣。聽說之前這里死過人,鬧了鬼,這才有這價格,否則更貴。”
不得不說,這地段是很好。
“要不再看看?”姜逸聽了這價格都不由發怵。
“大人您都買不起?”顧興不敢相信地驚呼,立刻被毋離教訓。
“怎么說話的!”
姜逸摸摸鼻子,“買不起難道不是正常嗎?我一個五品官員,月錢不過3200文,加上食料和雜用錢,一月也不過4600文。”
不說賞賜或者別的,就說這明面上的賬,給他一輩子也攢不了這么多錢。
裴厭辭看他為難咋舌的樣子,心中不由一突。
這太子府的賬,有點奇怪。
第42章 殺手 奴婢是二公主身邊伺候的姑姑
“大哥, 怎么了,你想再便宜點?”毋離見他沉思著沒說話,手肘關節捅了捅他。
“是有點貴了, 若是罪臣之宅, 還有鬧鬼的傳聞,這價格起碼還能再講三成下來。”裴厭辭把心里的猜疑壓下, 道, “這宅子不可能這么貴的。”
崔南和顧興還沒覺得甚, 辛海立刻站出來, 急切地解釋道:“我們幾個都是實打實地轉述莊宅牙人話的, 沒有故意抬高價格。”
姜逸這才知道裴厭辭是懷疑這幾人想故意抬高價格, 以賺取中間的差價。
仔細一想也對, 這種鬧鬼的宅院, 就算在寸土寸金的安京, 也比一般宅子價格便宜許多。
“賺錢賺到我們頭上了?”姜逸眼神嚴厲起來。
他是近來風頭無兩的大宇殺將,軍功是靠尸體和鮮血堆壘起來的, 此刻一生氣, 滿面的血腥殺氣撲面而來,是他們這幾個小打小鬧混江湖的老油子不能比的。
崔南和顧興忙慌張道:“誤會, 都是誤會, 我們真沒亂報價格誆騙小將軍和裴總管你啊, 這宅子就這價格,我們一分都沒敢多賺。”
裴厭辭溫和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別緊張。和毋離是朋友的人, 我一向信得過他們的人品。”
這話一出,連帶毋離的四個人心里都舒坦起來。
“這宅子就算地段不錯,牙人也不可能不懂行情胡亂報價格。”裴厭辭邊說邊從酒樓邊的巷子口走回去, “除非這牙人真的不想把這宅子賣出去。”
“哪里有牙人不想談成生意的。”毋離笑話道。
“已經定了買家,不想兩頭得罪的,想讓我們聽到價格后望而卻步。”
毋離突然反應過來,“對了,一般看宅子不都牙人陪著一起的,之前走的那幾處你們怎么打開門的?”
“習慣了,”盜圣辛海眼神飄了飄,嘿嘿笑了下,“這不圖省事么。”
“三十幾處地方分布在全安京城,得分別找十幾個牙人呢,那些人就愛圍著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實在是煩人。”顧興慣常用棍,性子也急躁。
“辛大哥,我們就在這等著,你去把牙人叫來。”裴厭辭道,“夜長夢多,恐怕其他人也看上了這處,我們今日就想法子把宅子買下來。”
若非真的喜歡這處宅院,他也不想耗費時間和精力在這。
其實宅子加上酒樓也不過兩百八十萬文,若換算成銀兩,也才兩千八百兩,就算將兩處都翻新一遍,宋祺安給他的銀兩也綽綽有余。
他更感興趣的是這處宅子背后的事情。
辛海輕功了得,當下也不推辭,抱拳就往外走。
余下幾人重新回到宅子,四處轉悠了下,裴厭辭和姜逸商量著怎么改,一邊讓崔南和顧興記下來,回頭若談妥了,這邊和酒樓都得改造一番。
幾人轉悠到主院,忽而瞥見一道黑影閃過,毋離整個肥胖的身子原地彈跳了一下,抱著瘦削的崔南不撒手。
“鬼啊!”
“申時都還沒過,太陽剛下山,哪來的鬼。”姜逸嫌棄道,“都是太子府的侍從,你們倆差距怎么這么大。”
一股若有似無的煙味傳了出來。
崔南和顧興分別拔出了佩劍和長棍,站在左右,裴厭辭朝他們招了招手,往主院旁邊的小廚房而去。
小廚房空無一人,他看了眼灶臺,沒有生火,只是旁邊有一堆灰燼,看起來剛燒完甚。
“二樓!”姜逸耳朵靈敏,幾個蹬步矯健地翻身上了二樓。
等裴厭辭和毋離順著樓梯走上去時,看到的是二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被姜逸的劍逼得擠在角落里。
“這就是傳聞中的‘鬼’了。”裴厭辭道。
這些不知是乞丐還是難民的百姓估計是發現了這處久無人居住,便占為己有,也算免了露宿街頭的苦。
剛才他們只是在游廊四周轉悠了一圈,沒去各個房間細看,而且他們也隱蔽,看樣子只待在二樓,若非他們去而復返,否則也不會發現有人。
“這些人真可憐。”毋離軟了眉眼道,“你們別害怕,我們不是壞人。”
“就算可憐,那也不能私闖民宅,將其據為己有。”姜逸道,“你們趕緊走吧,否則讓別人曉得了,就沒這么好說話了,你們一個個都得進大牢。”
那些人嚇得話都說不出來,連忙彎腰低頭,從他的劍下逃竄離開。
裴厭辭看著他們離開,剛好與同樣目送他們的姜逸對視了一眼。
他眼神示意了下崔南和顧興,又扯了扯毋離的衣袖。
“你做甚扯我衣袖?”
“啊!”
一聲凄厲的女聲從二樓走廊盡頭傳來。
“公主!”
“這些難民怎么還起內訌?”毋離不滿道,“都窮成這個鬼樣了。”
“甚難民,那些都是殺手!”裴厭辭急道,抬手拍向他后腦勺,“還傻愣著,走啊!”
話音剛落,他就看到一個圓形肉球原地蹦出丈余遠,“殺人吶!”
裴厭辭:“……”
這貨遇到事絕對會丟下他自己跑的。
崔南和顧興兩個也嚇了一跳,“怎么回事,這些人哪里冒出來的?怎么就是殺手了?”
“你們上次來是何時了?”裴厭辭急切地跑上樓,卻看到姜逸往方才的慘叫聲處跑去。
“就前天。”
“前天我們就在外面逛了下,牙人說鬧鬼,死活不肯帶我們進來。”
“所以你們就沒進來看了?”
“安京宅子長得都差不多,進來了也就瞧灰塵和蛛網。”
你們做事能靠點譜么。
那些難民裝扮的人已經提著刀劍殺回來,看起來是要將他們滅口。
姜逸翻身下樓與他們匯合,手里還抱著一名女子。
女子二十來歲的模樣,身上穿著的薄鍛面料,顏色清麗,樣式和裝扮都簡便沒累贅,看起來不是小貴人家出身,就是在富貴人家做事。
“你們看著人,我去會會他們。”姜逸眉眼沉凝,提劍一個箭步就往前沖。
一樓前院傳來毋離的尖叫聲。
裴厭辭讓顧興去護著他,他與那名柔弱女子對視了一眼,只好讓崔南護著他們,先往后院小門逃出去再說。
一聲炮竹在院子里傳來,不多時,院門外也傳來了窸窣聲,一伙人從后院小門處涌進來。
裴厭辭見勢不妙,拐進了主院一樓寬敞的屋子里。
那名女子緊隨其后,崔南斷后,阻攔這幫人。
裴厭辭進屋后四下望了一圈,見外面只有那名女子跟來,暫時沒有殺手,招手讓她過來,兩人一同躲進了衣櫥里。
這宅子的原主人看起來被抓得突然,一些衣裳都沒來得及帶走,鼻子一碰就是厚厚的灰塵,夾帶著蟲屎和潮濕的霉味。
這是主人家的衣櫥,足有成年人雙臂展開那么寬,除了衣服,兩人躲在里面也不算擠。櫥門是橫豎交織的藤條編織而成,門上還留有四排三十二個方形孔洞,平日里是給衣裳散味除異味用的,此刻給裴厭辭正好窺探外面的情景。
“多謝恩人。”那女子怯怯地小聲道。
“非是謝在下,你該謝救你的人。”裴厭辭道。
“方才那人是誰?”
“你又是誰?他們那些人是誰?”
那女子的聲音嬌滴滴的,軟得能滴水,聽起來有些小家子氣。
“奴婢是二公主身邊伺候的姑姑。”
“二公主?”裴厭辭微微一愣。
他之前似乎有聽別人提起過,當朝這位二公主,十幾年前與大熙和親,誕下一子。后來老皇帝一死,手握重權的大熙皇后要除掉她們母子,不知怎的,最后讓這位二公主給逃回大宇了。大熙新帝以此為借口,向大宇發兵,這也就有了后來姜逸立下赫赫戰功的事情了。
當今圣上覺得這事顏面無光,將二公主和她的兒子送到了川西行宮,雖說留下了他們一命,安京皇族也都當沒有這個人了。
這才過了不到兩年,二公主竟然回京了,而且還被賊人抓了。
“是,奴婢本在川西伺候公主與小皇子,不料一日被一伙人擄來,醒來時,就在前往安京的路上了。”女子柔聲道。
“眼下公主呢?”裴厭辭問,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方才他可是聽到一聲慘叫的。
就在這時,屋門被人無聲推開,一道襤褸人影悄聲走了進來。
衣櫥中的兩人頓時屏氣凝神。
透過小指甲蓋大小的藤編孔洞,他們的眼睛死死盯著外面的人影。
裴厭辭再次痛恨自己不會武功。
回憶起棠溪追那晚留給他的功法,不禁有些頭疼。
沒有人教,他連最基本的運氣都不會。
他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左臂,只要曲肘,袖箭就會破開衣袖飛出。
隨著那人的腳步越來越近,他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后頸處傳來一陣寒涼之氣,拂動著他的汗毛。
后背不禁濕了一身冷汗。
終于,那個殺手的視線注意到了這面寬敞的大衣櫥,提著劍往這處來。
裴厭辭盯著外面的人,后頸陰寒更甚。
不對,這是流動的風。
有人在往他的后頸處吹氣。
除了自己,旁邊這位姑姑,衣櫥里還有第三個人。
或者鬼。
他腦海里一下子繃緊了弦。
人與人尚可搏斗一場,倘若是鬼呢。
他無聲咽了咽口水。
就在這時,一根蒼白修長的手指從他的耳垂下方伸出,冰涼的指腹輕點了他的臉頰兩下。
第43章 追逃 小裴兒,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說的……
裴厭辭渾身僵硬, 停住了呼吸,慢慢地轉過頭。
一張妖冶秾麗的臉龐近在咫尺。
棠溪追眉眼彎彎,見牙不見眼, 剛抬起手要打招呼, 一個拳頭直接砸在他鼻子上。
“……”
督主大人成功地閉上了嘴。
衣櫥內的空氣凝滯了一下。
“呦,原來是千歲大人, 實在不好意思, 這里昏暗, 沒看到。”裴厭辭壓低了聲音, 沒甚誠意道。
“小裴兒, 幾日不見, 你這膽子, 是越來越大了。”他揉揉鼻子, 嫣紅的舌尖伸出, 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鮮血。
即使在昏暗的塵朦中,透過孔洞外照進來的稀薄光線, 仍能看到那抹不似人的荒白之色, 與夾帶著血腥味的動人的紅。
他右眼周圍畫著幾朵棕色的枯葉曼陀羅,上面零散撒著極為細碎的金粉, 孔洞射進來的一道熹微的光剛好落在那團花紋上, 在他濃墨點就的黑瞳中, 暗腐霉爛潰出了纏綿癲狂。
“你在這里做甚?”裴厭辭隨口問著,身子忍不住往前偏了偏,貼著柜門, 在他的眼神中心生警惕起來。
天知道剛才他差點被嚇死。
從前他是不信鬼神之說,但自從借尸還魂重生了之后,他不得不相信, 這世間還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衣櫥里多了個人,怎么這女的膽子這么大,都不會嚇一跳。
他扭頭一看,這人已經昏了過去。
是誰干的一目了然。
“散步?”棠溪追眨眨眼,長而卷的黑睫無辜地翩動著。
“散步散到衣櫥里?”
眼下這種場景是他完全沒想到的。
周圍每個人都在按照自己的性格,閱歷,做出該有的言行舉止和反應,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只有棠溪追,跳脫出他這個身份本應該說的話,做的事,比他這個外來者還要格格不入。
“你也在衣櫥里。”
“你不會是跟蹤我來的吧。”不然怎么會來這種地方。
“小裴兒,有些事情是不能跟你說的哦。”
“不說就不說。”
裴厭辭把頭扭回前面。
棠溪追把堆在身前發霉陳舊的衣物撥到一旁,身子貼向裴厭辭后背,下巴抵在他的肩頭,順著他面前的孔洞往外望。
裴厭辭肩膀往上頂了頂。
“別這么小氣。”
“我跟你很熟?”
一根食指指尖敲了敲他的左上臂,“都戴著本座的東西呢。”
他沒話說了。
拿人手短。
這袖箭精巧又美觀,能連發十支短箭,他實在喜歡的緊。
“你往后退開一點。”空間狹小,后面貼著個身體,裴厭辭感覺有點熱。
細細聞了聞,棠溪追今天也沒有熏香啊。
“本座沒壓你。”
“我知道。”
但頸窩處的唇動不動就往他的領口縫隙吹氣,帶著絲絲未散的血腥味。
還有他自身的冷冽體香。
裴厭辭手指把著衣櫥的兩片合頁邊緣,又往前湊了湊,不想和他靠太近之余,盡量不鬧出動靜,把門擠開。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愛搭不,后腰處游走出一只手,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薄肉。
裴厭辭渾身一顫,穩住顫亂的呼吸,一把抓住:“……把手給我拿開!”
“別太往前湊,柜門要被你頂開了。”他抱著人往里拖了一點。
“太擠了,你后退點。”
“你能不能別這么霸道。”
“……”
若在前世,就你這種的,孤殺了沒一百也有幾十,這才叫霸道。
外面的殺手練過武,自是耳聰目明,聽到了衣櫥里的細微動靜,原先臉上的探究之色已經變成了警惕,將手里的劍舉到身前。
不知怎的,裴厭辭看著那人過來,他的手仍舊搭在袖箭上,卻怎么也緊張不起來了。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距離衣櫥還有兩步遠時,再也不往前靠近了。
屋子外的打斗聲此起彼伏,動靜不小,裴厭辭心里算著時間,應該過不了多久,負責城內治安的街使和武侯鋪便會趕來了。
那人的額角滲出幾滴細密的冷汗,突然收起了劍,往其他地方隨意翻了兩下,出了屋子。
天徹底暗了下來。
宅子沒有點燈,姜逸和崔南、顧興還在與惡徒搏斗,刀劍相撞的金石聲此起彼伏。
棠溪追推開衣櫥門,充滿灰塵味的空氣瞬間驅散了霉味。昏迷的女子身體沒了支撐,歪倒在地上,腦袋磕在地上,把她自己給砸醒了。
她捂著腦袋從地上支起身子,錯愕地看著眼前剛從柜子里爬出來的兩人。
“這位是?”震驚之余,女子還算鎮定,沒有大喊大叫,嬌媚的聲音充滿了疑惑。
“在下的一位友人,來救咱們的。”裴厭辭道,伸手把她扶起來,眼神示意棠溪追,他會武功,可以把他們倆弄出去。
“我是跟著小裴兒來的。”棠溪追道,可能也是知道自己身份太多仇家,他開始自稱“我”。
那位姑姑將信將疑,警惕地看著他。
見他沒有幫忙的意思,裴厭辭貓著腰到門邊,戳開門上糊著的紙紗,小聲問那女子,“這些人都是甚來頭,為何要抓你們?”
她輕輕搖頭,又突然想起來,“對了,我曾聽那些人提起‘扼鷺監’三個字,他們會不會有可能是傳聞中的扼鷺監?”
裴厭辭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的棠溪追。
他一身茶褐色袍服此刻顯得有些灰撲撲的,在不遠處蹲著,兩只手互揣在寬大的袖子里,看起來像個陳年木雕,一動不動。
“你們被抓到這里幾日了?”
“一直被關著,不見天日,根據吃飯次數來看,想來應該也有六七日了。”
“那些不是扼鷺監的人。”裴厭辭看著她,“你們秘密回京的目的到底是甚?”
那位姑姑震驚地望著他。
這不難猜,若是扼鷺監聽從皇帝的旨意,從川西將她們主仆抓來,不可能都到了安京還四處遮掩躲藏,她們早就被投到大獄里秘密處死了。既然沒有扼鷺監的人去抓,她們肯定是未受詔自己主動偷偷進京。皇室這般做派,無異于謀反。
究竟是甚讓二公主冒著謀反的罪名也要入京呢?
“你是誰?”那位姑姑警惕地問道。
“能救你的人。”
“就你們幾個人?”姑姑猶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都不會武功,一副弱唧唧的小白臉樣兒。”
棠溪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感覺到前方暗含殺意的視線,乖乖捂住了嘴。
“還帶著一個姑娘。”
棠溪追的臉色瞬間黑了,磨牙淺笑:“你說誰姑娘。”
沒看到他身上這一襲華麗的男子袍服嗎!沒看到他比裴厭辭還高一個頭嗎!
裴厭辭心里平衡了,道:“這你不用管,你就說你們來安京是為了甚?”
“一定要說?”她不安地攪動著衣角,眼里盛著對兩個陌生人的不信任。
“如果你想保住自己的命。”裴厭辭道,“公主都被殺了,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你?”
“這事我也知道的不多。”那位姑姑難過道,“我記得殿下是收到鄭家的來信后,這才決定來京的。在路上的時候我曾問過,聽說殿下的外祖去世了,她很傷心,想偷偷來吊唁,見完最后一面再回去。”
二公主與前太子一母同胞,乃當朝皇后所生,他的外祖也就是鄭相的父親,前段時間被棠溪追在外室別院秘密刺殺的老頭,道士做法了大半月,終于要出殯了。
“那些人是誰?”棠溪追沙啞著嗓音低聲問,聲音在昏暗破落的屋宅里飄蕩。
姑姑猶豫了下,道:“很可能是鄭相豢養的殺手。”
“他們都是一家人,怎么會想殺公主?”
姑姑為難了半晌,終于道:“鄭相害怕殿下回京這事被陛下發現,從而牽連鄭家和太子殿下,想將我們趕走。沒想到卻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你若總是這般遮遮掩掩,我們也沒甚好救你的。”裴厭辭冷笑,“你好自為之。”
說著他便要走,姑姑忙扯住他的袖子,“你們撞破了他們害死殿下,也不可能放過你們的,咱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
“那又如何?”
見他如此決絕,姑姑咬了咬牙,終于道:“其實,公主殿下手上有不利于太子的證據。”
裴厭辭神色微凝。
“甚證據?”
“我不知道,殿下沒跟我說。”姑姑弱弱道,不停扣著手上的薄繭,“她非要親自來安京一趟,一來是為了吊唁她的外祖,想靠這個證據威脅鄭相,讓他在陛下面前求情,以便她能重新回到京城;二來,也是想和安京的人碰頭,物證在那人手上。”
“那人是誰?”
她自然不可能這么容易說出來,“你若將我送出城,我便與你說。我也推卻了這樁麻煩,平安回到川西。”
“你先帶我去找那人,拿到證據后,我便帶你出城。”
姑姑再次猶豫著沉默起來。
“你別無選擇。”棠溪追開口道,“要么現在死,要么相信我們。”
這時候,門外院子傳來了一陣喧囂,火把的光亮影影綽綽地在木門的窗紗上閃過。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這里鬧事!”義正詞嚴的洪亮聲音傳來,一群身穿官服的衙差闖進了院子。
“將他們全都拿下!”
裴厭辭眼前一亮。
這些衙役來得好快,看來剛才就在附近。
“我乃五品寧遠將軍姜逸!別抓我們,快快將這些亂臣賊子拿下!”姜逸年輕蓬勃的聲音在一陣刀劍鏗鏘聲中傳來。
“啊!”
“反了你們,竟敢襲擊官差!將他們全都殺了,一個也別放過!”
院子外更是亂作一團,裴厭辭透過小洞往外望去,那群殺手不僅想將姜逸三人除掉,還對官差動了手。
姑姑咬咬牙,道:“先帶我出了這宅子再說。”
“走。”眼下局面可以渾水摸魚,裴厭辭打開房門,拉扯著她就往外跑。
一人看到這里的動靜,舉刀就往他身上橫砍而來。
那姑姑哪里見過這等刀光劍影,驚嚇得連連失聲尖叫,捂著頭躲在裴厭辭身后,裴厭辭躲閃不及,眼見就要落在身上,被一把烏骨扇擋下。
“一個人情。”棠溪追手一掀,那劍帶著人被震退好幾步,在殺手吐血的震驚中翩然轉身看向裴厭辭。
黑色的緞面折扇“啪”的一聲收好,扇骨在蒼白修長的手指間悠然轉了兩下,靈活得賞心悅目。
“不逼你出手,你就一直窩在我背后。”裴厭辭道。
“嘴硬。”明明嚇得要死。
“你的手下呢?”
“哪來的手下,就我一個。”
“你不會真是為了跟蹤我來的吧。”原先他是不相信堂堂督主會這么閑。
“小裴兒真聰明。”
“快開路。”裴厭辭躲過一個殺手的致命一擊,朝他叫道。
余光瞥見一個努力往樹后掩藏身形的小胖子,順帶扯了一把。
“大哥!”
再次見到人,毋離都快要哭了,扭頭忙叫顧興。
“你跟裴總管他們先走,我們隨后就到。”顧興嫌棄他在這礙手礙腳,甚用都無,推了他一把,大叫道。
整個宅子幾十個人大亂斗,裴厭辭亂中取隙,通過瞅準三方亂斗的時機,安然穿過檐下門廊,總算讓他們跑到了門邊,卻見好幾個衙差正在外面守著。
他們將這里包圍了。
裴厭辭想也不想,抬起手臂就射了一箭,卻拿不定準頭,被人輕松躲過,反而很快被人包圍。
“快跑!”他推了推女人。
一道光影照亮了他的臉龐,身旁的女子已經腿軟,直接跌在了地上,手還死攥著裴厭辭不放,顯然嚇傻了。
生死一瞬間,一道褐色身影閃過,等到落地時,幾個衙差已經倒地,不見動靜。
“兩個人情。”
話音剛落,裴厭辭手臂上射出一箭,擦過棠溪追的脖頸,射向他背后偷襲的人。
“還了一個。”他放下手臂,轉身反手給了那女人一巴掌。
棠溪追失笑,擦擦脖子上的血絲,在指腹間捻了捻,放在鼻尖輕嗅。
學得挺快。
“不想死就振作點!”
那位姑姑臉上的驚慌凝固在了臉上,她白皙的臉瞬間多了五道鮮紅的指印,從未想過方才看著斯文好欺的人轉眼變得像亡命之徒。
她似乎看錯了人。
“快,不能讓他們逃了!鄭相怪罪下來,咱們全吃不了兜著走!”
眼看包圍在宅子外的十幾個衙役蜂擁追來,裴厭辭來不及再多說甚,忙推著她和毋離往小巷外跑去。
“我怎么就這么倒霉啊,看個宅子都能遇上這種事。”毋離一邊跑一邊抹眼淚,嘴里還不停地哭訴。
“可要去別的坊?快宵禁了!”裴厭辭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眼下腿腳相當矯健。
“要去,咱們若是單單靠腿腳,恐怕今晚不能到。”挨了一巴掌,女人也不敢喊累喊委屈,說甚就答甚。
后面衙差追得十分緊迫,夾雜著幾個難民打扮的殺手,兩方一邊互相打斗著,一邊往他這邊追來,裴厭辭眼見要追上他們了,前方又出現好幾個衙差跑來。
“何人敢在此鬧事,抓住他們!”
前后都有追擊的人,裴厭辭帶著人繞了個彎兒,跑去了白日看過的酒樓前面那條花街。
場面頓時比方才熱鬧了許多,人來人往間,追殺的兩撥人馬也在慢慢靠近。
人群阻擋了他們靠近的步伐,也阻礙了自己逃跑的速度。
“怎么辦?”毋離一邊不知是擦汗還是擦眼淚,一邊問他。
裴厭辭望向了不遠處。
一個脖子處帶著紅色口脂印子的年輕公子正坐在馬車里,手上摟著一個姑娘,頤指氣使地讓手下仆役把一個姑娘抓進馬車。
“趙公子,她雖說是我們院的,卻只是賣藝,不是賠身的妓子。”一個老鴇甩著帕子賠笑道,一邊扯開抓著姑娘衣袖的小廝的手。
“本少爺不管,你今晚要是阻攔,本少爺把你丟進發瘋的豬圈里。”
“哎呦,趙少爺,你別為難我們呀。”老鴇臉色慘白,手卻慢慢放開。
馬車的車夫突然身子一歪,整個人被踹飛到地上。
趙公子只覺得整輛馬車震了一下,接著幾個人闖了進來。
“你們誰啊,不知道這是本少爺的馬車嗎!”
“現在不是了。”裴厭辭一手一個人,把趙公子連同他摟著的妓子都丟了出去。
“唉呀!”
“愣著做甚,趕緊追啊!那是本少爺的馬車!”
毋離揮著馬鞭,馬車發瘋了一般沖出人群,往別的坊竄去。
大街兩側的房屋黑瓦上多了幾道黑色的人影,快得人眼幾乎看不見。
毋離張皇地看了下,手里狠狠地甩了兩下鞭子,“大哥,有人追上來了!”
“我知道。”裴厭辭一直在看馬車外面,抬起手臂,屏氣凝神,對準一道黑影就發了一箭。
車頂突然傳來響聲,連帶著整輛馬車重重震了一下。
一個身穿破爛衣裳的殺手倒吊著從車頂探下身子,想都不想舉刀就往車里刺。
“啊!”
隨著一聲女子凄厲的尖叫,棠溪追五指成爪,扣住那人的手腕,反向一折,再一拖,那個殺手整個人都被拖進馬車。
接著,她聽到了骨頭在肉里直接被捏碎的咯吱聲。
棠溪追像是在伺候人一般,將他全身骨頭捏了個遍,干脆利落,下手狠辣果斷。等一切結束,他氣定神閑地拿起一塊布擦著手指。
馬車里那個殺手橫躺在那里,眼珠子暴突,喉嚨里還有幾絲嘶嗬聲。
他還活著。
見裴厭辭一直在專心射殺車外的人,棠溪追拽起那人的后領,直接丟出了馬車外。
裴厭辭聽到馬車震蕩了下,好像碾壓到了甚,收回目光看向里面的人有沒事。
棠溪追坐在窗邊,鬢角的頭發都沒有凌亂分毫。
“都不知道幫忙一下嗎!”
“這邊都盯著呢。”棠溪追笑瞇瞇地指著他這側的窗邊。
等人重新扭頭看向外面,他睜開眼睛,舉起食指,朝女人比了個噓聲的動作。
她哪里還敢說話。
一輛馬車從斜里穿了過來,直直撞向了他們的馬車。
毋離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差點從馬車上彈出去。
見那人抬刀就要砍來,千鈞一發之際,他肥胖的身子靈活地一扭,鞭子朝對方甩了過去。
那人猝不及防,臉上直接多了一道流血的紅印,顯得整個人更加猙獰。
“完了完了,晚上要做惡夢了。”毋離哇哇大叫,又朝那人揮了幾鞭子,對方早有準備,這回輕易就躲開。
“現在是關心這個的時候嗎!”裴厭辭撲了出來,抬手就射,那人直接應聲倒地。
馬車打橫撞了一下路邊的臺階,開始歪七扭八地往前跑去,反而甩開了人。
裴厭辭警惕地看著四周,脫離一般放下了手臂。
————
那位姑姑也是精的,始終不肯告訴那人是誰,只愿意指路,生怕裴厭辭知道后拋棄了她。
馬車七拐八繞,一路駛過好幾個坊,這才來到一個不起眼的宅院門前。
姑姑下了馬車,敲了三下門,又敲了兩下門,又敲了四下。
剛放下手等著里面的人開門,她手臂一痛,整個人“啊”地一聲癱軟在地。
裴厭辭從他身后走近,拔了她手臂上的短箭。
瞬間鮮血從她的手臂汩汩流出,姑姑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起來。
“你!”
“你是誰。”他將短箭抵著女人的脖頸命脈,平靜地問。
“我跟你說過了。”女人疼得渾身發顫。
毋離抹了一把汗,抬眼時見到四周小巷中黑影綽綽,如于暗夜中行走的蜘蛛一般,慢慢出現了身影。
見到了他們臉上的半臉面具,他差點昏死過去。
裴厭辭看了眼從馬車里出來的棠溪追。
幾十個黑影齊齊單膝下跪,沉默而整齊。
“大哥,咱們又要進大牢了。”毋離咽了口口水,“你快用出你的美男計啊。”
“……”
怎么做小弟的,一遇到事就讓大哥獻身。
那女人也看了過來。
“你早就知曉本座的身份,何必面露驚訝。”棠溪追笑道。
宅院的門毫無所覺地打開,里面的人整齊地排列站著,顯然也是早已蓄勢待發。
一身襤褸的殺手從另一條街趕來,眼下七零八落,只剩下十幾個人。
“拜見殿下。”殺手和院里的人,都朝女人跪了下來。
此刻那位女子,或者說大宇朝的二公主,臉上的惶恐和驚疑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玩味的捉趣。
她眼神嫵媚,仿若根根情絲纏繞。
“督公大人,你要與大熙開戰么?”
第44章 算計 別碰我!
一輪彎月之下, 刀光劍影潛伏在黑暗之中。
宅院門口,一位少年如幽靈一般顯現,手里提著的劍泛著青白色的光芒。
裴厭辭心中一凜, 身子不禁微微側里, 對上那雙桀驁而玩味的眼眸。
讓人有點不舒服。
他不喜歡這個少年。
那頭,棠溪追聽到二公主的話, 嘴角露出一抹淺笑:“公主殿下這是要勾結外邦, 意圖謀反?”
“怎么會。”二公主顧越芊左臉高高腫起, 手臂還汩汩流出鮮血, 形容狼狽, 卻難掩臉上一顰一笑露出的風華, “本宮是大熙朝的貴妃, 與幾位故友敘舊而已, 何來的勾結一說。不過, 督公大人若是要對大熙使節動手,這挑起兩國戰爭的罪名, 你可擔待的起?”
說著, 宅院里的人從地上站起,圍在門口兩側, 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們, 隨時要動手的樣子。
這些人到底是大熙人還是顧越芊豢養的死士都還難說, 只是住在鴻臚寺專門給外邦使臣落腳的館舍中,這身份才變得棘手起來。
棠溪追臉上露出一個瘆人的微笑,卻是抬手讓扼鷺監的人退開。
裴厭辭松開抓著人的手, 沾血的短箭在指尖轉了幾個旋兒,收了回去。
顧越芊咳嗽了兩聲,見到不遠處堪堪趕來的衙差正想悄無聲息地逃走, 笑了一聲,高聲叫道:“替本宮向鄭相問個好,今夜你們金吾衛的做派,本宮記住了。”
那些衙差是武侯鋪,隸屬于金吾衛,聽到這話后,不禁進退兩難。
“督公大人,也替本宮向父皇問個好,既然進京了,不見見父皇怎么說得過去。”
周圍水泄不通,這些人想上前又不敢上前,顧越芊好笑地看著他們,最后惡狠狠地盯了裴厭辭一眼,捂著手臂進了院子。
那名少年深深看了眼裴厭辭,“你這年歲,似乎與我一般大。”
裴厭辭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他,跳上了馬車。
少年眼皮掀了掀,反手將劍收至身后,貼著手臂,讓人關了院門。
聲勢浩大的人馬悄無聲息地退回黑暗之中,街巷恢復了往常的寧靜。
馬車里。
棠溪追掏出一方白絲帕,細細地為裴厭辭擦手。
裴厭辭閉著眼睛,“說吧,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甚怎么回事?”
馬車劇烈地晃動一下,棠溪追上身猛地被踹倒在車廂地板上,下一刻,他的腰上跨上了一條腿,胸口壓著某人的重量。
脖子抵著尖銳的刺痛,裴厭辭手上的血還未干涸,握著臟血的箭矢,嘴上帶著淺笑,目光卻是滿滿的寒涼殺意。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你算計我。”
棠溪追仿若沒看到他的威脅,只是見他動了殺意,也不稱“本座”了,無辜道:“哪來算計,我都沒與你說過這事。”
沒親口跟他說過的事情,怎么能叫算計呢。
“大宇朝二公主,你怎么可能沒見過,今晚卻一個字也未曾提起,就瞞著我。”
“我入宮時已十三,那會兒才是個灑掃內侍,宮規森嚴,尋日里見不著真容。沒過多久她就和親去了,我更沒機會見到她。前年她從大熙逃回來,連累大宇遭受戰亂,陛下不待見她,一紙詔書直接讓還在回安京路上的人直接去川西行宮了,從未有機會見到她。”
裴厭辭手里的鐵箭逼近了一分,口息拂過他的唇鼻,仿若情人喃語,“關于二公主此次回京,你知道些甚?”
“大熙使節近來入京,與陛下商談今年的朝貢事宜,恰在這個節骨眼上,二公主秘密進京,陛下懷疑她想借大熙故臣之手向他施壓,借此重回大宇朝廷。”棠溪追道,“從她帶著死士入京開始,扼鷺監就開始密切監視大熙館舍和使節的行蹤。如今看來,陛下的顧慮沒錯。”
“她手上真有不利于太子的證據?”裴厭辭真正關心的是這個。
倘若有了這個,就能掣肘顧九傾,讓他為己所驅使。
是以即使知道這女人看起來有些狡猾,他也奉陪一試。
“不知,不過,她這幾日的確有嘗試著與鄭家府上的人聯系,只是雙方都很警惕,一察覺到有異,立刻調頭離開。”棠溪追眼里劃過一絲惡趣味,“我的監視,似乎讓鄭相以為公主殿下要將證據遞交給我了。”
今晚那些衙役,一看就是受鄭家的指使,想要在荒宅里解決掉顧越芊和她的屬下。
“這么說,這是真的?”裴厭辭沉吟。
“很有可能。”棠溪追將見他心情平復了些,箭尖慢慢推離自己的脖頸,重新拿出一塊干凈的絲帕為他擦手,抓過他手里的短箭,指尖一翻,短箭在手里消失。
“顧越芊不是善茬,當初大宇勢弱,她被迫和親,最后能以敵國公主之姿混到貴妃位子,還能籠絡一幫大熙朝臣為她驅使,差點推舉自己兒子成為皇帝,絕對不能以尋常嬌弱女子眼光看待她。她手里若有證據,也是和鄭相談判,絕對不可能交給他,我們還有機會。”
裴厭辭大致推出了事情的經過。
顧越芊做了兩手準備,一邊拿著不利于太子的證據與鄭家接觸,一邊在大熙使節入京這個當口秘密入京,與其接觸,都是為了靠他們的影響力,將自己從鳥不拉屎的川西行宮弄回安京。
只是她們一來安京,就被扼鷺監查探到,鄭家和大熙使節不停受到監視,他們也沒辦法與其接觸。后面鄭家估計是受到了扼鷺監的誘導,誤以為顧越芊打算把證據交給棠溪追,于是也想對其下黑手,直接除掉她。
從今晚那些武侯鋪趕來的速度,以及聽到動靜后他們將院子圍得水泄不通來看,他們應該早就待命在不遠處,就等著將她們一網打盡。
鄭相欲置她于死地,扼鷺監不斷監視,想聯絡大熙使節又沒辦法,顧越芊今日的處境其實已經到了絕處。
怎么就這么湊巧,只是來買個宅子,就給他遇著了這事,讓顧越芊絕境逢生,成功與大熙使節碰頭呢?
裴厭辭懷疑的目光重新看向身下的人。
棠溪追難為情地眨眨眼,從袖子里掏出張宅契,“今晚沒撈到不利于太子的證據,給你一點小補償,別生氣了。”
裴厭辭攤開一看,就是他看中的那所宅子的宅契。
棠溪追已經把它買下來了!
他知道顧越芊一行就躲在那里,他也知道顧興幾人在看宅子。
甚都知道,然后把他卷了進來。
“還說沒算計我?”裴厭辭舉著宅契磨牙冷笑。
我箭呢,明明剛才手里還握著箭,剛好給這狗東西的脖子扎個對穿孔。
“買宅子送給你,這怎么能叫做算計。”棠溪追手指剛撫上他的背,就被他扭著腰躲開。
“別碰我!”裴厭辭沒好氣道。
黑沉的眸色泛起重紫色的漣漪,荒白的手再次朝他的腰背伸去,卻又記著這人正惱著他,顫抖著忍在半空,虛虛停在上方。
“請你吃晚飯可以么,就當是賠禮了。”
“不用。”裴厭辭冷淡地從他身上下來,“我與督公沒那么熟。”
棠溪追跟著爬起來坐著,身子慢慢靠近他,“陛下要我殺了顧越芊。”
裴厭辭神色淡漠。
“我跟了陛下多年,曉得他性子。今日我若動了手,日后他念起兒女的好,殘害皇家子女的罪名就落到我的頭上。”
裴厭辭眼神動了動。
棠溪追慢慢貼近,手臂從后面虛虛圈住了人,“小裴兒,我也難做,就想要一個攪局的人幫幫我。我們不是盟友么。”
他的嗓音慵懶中夾帶著些許嘶啞,尾音微微上揚,飽含期待和挑逗,聽得裴厭辭心肝一顫,有時候他都懷疑,這個閹人學了甚宮中的腌臜秘術,專門來蠱惑人的。
“現在事情辦砸了,”他忍不住軟了話音,“你還是免不了一頓責罵。”
“非我所愿,責罵的有限。”棠溪追虛摟著人,筆挺的鼻尖在他的耳后輕點勾連,慢慢滑到后頸。
裴厭辭渾身頓時閃過一絲機警,手撐著地,將跪坐的身子往旁處偏了偏。
這人何時到他近處的?他暗暗皺眉,卻也沒發現對方的小動作,便未多心。
“這事能不能翻篇了?”棠溪追問。
“翻篇?”裴厭辭腦海里飛速轉著,“不是還欠我一頓飯么。”
棠溪追失笑,屈指敲了敲馬車壁,“去宏圖酒樓。”
————
裴厭辭下馬車時才發現毋離早已不在,聽棠溪追說,扼鷺監已經接手善后的事情,他的人都安全回去了。
兩人進了酒樓,棠溪追帶著他到頂樓三樓,上面房間不少,卻空空蕩蕩,沒甚人氣。
“這是我名下的一家酒樓,飯菜尚可。”棠溪追打開門將他迎進去。
裴厭辭這才恍然,整個三樓只有棠溪追才能來。
房間寬敞的很,遠處紗幕背后坐著一位琵琶女,兩側還有一群露腰的舞姬,見到兩人先是行了個禮,這才開始。
酒很快上來,棠溪追坐在他的旁邊,先自罰三杯酒。
裴厭辭也跟著小嘗了一口,入口綿柔,甜爽清醴,咽下肚后喉舌回甘,比大宇的茶水好喝多了,干脆一整杯都喝了。
“喜歡?”棠溪追為他又倒了一杯。
“還行。”裴厭辭神色淡淡,沒流露出喜歡,也沒流露出不喜歡。
他心里嫌棄太子府下人的伙食差,照樣頓頓都吃,棠溪追府上的飯菜精美可口,他喜歡的很,卻也沒多吃。
食色性也,人之常情,無需過分關注,更不能耽于此事,只要能維持住身體基本所需就好。
“以前可喝過酒?”
“自然喝過。”
“這酒可比得過你喝過的那些酒?”
“勉強吧。”裴厭辭今晚不斷奔逃,此刻身子有些疲累,打了個呵欠,“不得不說,一家酒樓,能有這么好的酒,已算難得。”
門被敲開,掌柜的親自帶著一眾端著佳肴的美婢進來,幾十道菜擺滿了一桌,又有四位美婢侯在左右,為他們倆布菜。
裴厭辭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
“不合口味?”棠溪追看他動過的幾樣,眼里閃過沉思。
天南海北,各地的都有。
“尚可。只是身子乏累,沒甚胃口。”他迷糊地眨眨眼睛,又喝了口酒提神,放下酒杯時,這才發覺不對勁。
身子很沉重。
他驚訝地看向棠溪追,眼里滿是不可置信。
也怪自己,按說也是經歷過多年腌臜事的人了,怎就輕信了這人!
裴厭辭兩眼一閉,身子從椅上歪了下來,落入一個懷抱中。
第45章 騙你的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個死閹……
棕色的寬大袖子揮了揮, 雅間內所有侍女安靜告退。
棠溪追將坐在隔壁的裴厭辭抱到了自己的腿上,一手環著他靠在自己的肩膀和胸前,另一只手拿著筷箸, 慢條斯地吃菜。
他將裴厭辭方才吃過的菜全都吃了一遍, 他沒吃過的菜一個沒碰。
拿過裴厭辭的酒杯,將里面的酒一口飲盡。
霍存適時出現在簾幕后, 恭敬地彎著腰。
“義父, 隔壁房間已經備好。”
棠溪追沒有動, 手里悠悠轉動著酒杯, 若有所思。
“你說, 世間何種酒, 會比宮廷里最上乘的金玉液還要好喝?”
霍存心中疑惑, 道:“恐怕沒了吧, 裴總管不喜歡這酒?”
棠溪追看向懷里的人, 酒勁將那張瓷白的臉催發得紅熟滾熱,粉色的唇越發水潤飽滿, 隨著綿長勻緩的氣息散發著淡淡酒香。
沒了往日的凌厲氣場和傲宇鋒芒, 此刻就是一個蜷縮在他懷里睡得酣甜的少年。
棠溪追舔了舔嘴唇,眸光越發泛紫。
————
裴厭辭感覺自己做了一個詭異悠長的夢。
夢里, 他成了一條岸上的魚, 一個黑影走了過來, 用腳踢了踢他。他努力掙扎也沒辦法制止,那只腳開始翻動著他的身體,來來回回幾次, 似乎被品頭論足挑揀了一番,嫌棄地指指點點。
這人還真是膽大,連孤都瞧不上。
他掙扎著, 終于,沾著了濕潤的水,如卸重負一般,只感覺渾身清涼舒爽,那道黑影卻化身成一條八爪魚追到了海里,觸手緊緊纏繞著他的身體,幾乎要將他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裴厭辭嗚咽一聲,睜開眼睛,混沌中感覺到眼前真的有個黑影。
他失聲叫了一下,聲音卻被堵在喉嚨里。
唇上貼著兩瓣濕熱的柔軟,一條靈巧的舌頭撬開他渾噩的牙關,接著,他感覺到一口清涼酸甜的茶湯灌了進來。
“嗚……”裴厭辭掙扎了下,那點力氣很快被鎮壓,無論四肢如何扭動都掙脫不得半分,只能認命地仰頭,被迫咽下棠溪追嘴里的東西。
他的手死死揪著棠溪追上臂的衣袖,手背繃緊,隱隱冒出幾條青筋,似乎在苦苦忍耐著甚。驀地,那只手重重地顫了顫,想要復抓向衣袖借力,越發無力地垂下。
那張唇離開他的嘴,輕啄著他的下巴,頜骨,一路向下,順著敏/感的頸肉,帶著濕熱濃稠的輕喘,將他的喉結包裹,淺啜一口。
裴厭辭整個人要不行了,又軟又暈,酥酥癢癢的感覺從那張作亂的唇四下蔓延開,四肢百骸像是被螞蟻啃食一般,腦海越發清明起來,身體卻越發鈍重,只想懶懶地躺著。
心底升起一股渴望,如同瀕死的魚,想索取更多的水。
沒想到棠溪追停下了。
他抱著人,見他睜開了眼睛,摟著人躺在他身邊,一臉饕足地淺笑道:“醒了。”
就知道是你。
“再不醒我的清白就要被你個死閹人糟踐了。”裴厭辭沒好氣道,聲音帶著剛醒時的鼻音,咕咕噥噥的暖懶,“枉費我看你有賠罪的誠心,勉為其難答應跟你喝酒,你竟又算計我。”
“這話冤枉我了。”棠溪追抱著他軟韌的腰肢,他身上清淺的體香被酒熱一激發,更加醉人,“你自己不勝酒力,兩杯酒就把自己喝暈了過去,怎反賴上本座了。”
“難說你是不是故意拿后勁足的酒與我。”
“這倒是真的,”棠溪追大方承認了,“還套出了你不少話。”
裴厭辭目光一頓,復又漫不經心一般問道:“甚話?”
沒想到棠溪追對他的身份這么執著,他都快忘記了,當初他是拿自己身份來勾起他興趣,借此達成與他的合作。
“這個么,”棠溪追拉長了語調,吊足了他的胃口后,道,“你說你不是大宇人。”
裴厭辭眼里劃過一絲燭光的暖橙,“笑話,我不是大宇人,那來自哪里?”
“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他的聲音飄渺而嘶啞,充滿探究的眼神不放過他臉上每一分細微的表情,“它已經……即將覆滅,你在力挽狂瀾,卻無濟于事。”
裴厭辭臉上的漫不經心收攏了些,避開他的目光。
“我說的……是我的家人,你知道,他們全都獲罪了。”
一種名為國力衰微的罪。
天子早崩,奸臣當道,蠹蟲嚙朽木,妖邪分病軀。幾百人的欲壑難填,最終連累的是天下數百萬百姓。
“我的努力,并非無濟于事。”裴厭辭糾正道。
只要多給他幾年。
“所以你現在,還在為此不斷奔走。”
“一個新的開始罷了。”裴厭辭道,“我沒那么高尚,更多的是為自己。”
“是啊,你說,你本該在明臺之上,受眾人仰望。”
裴厭辭神色一頓,腦海里不住地翻涌著情緒。
他真的在酒醉期間說出來了?借尸還魂一事誰信?棠溪追會如何做?以此為要挾,還是攻訐?
“不過醉話而已,誰不想往上爬,功成名就,受人敬仰。”他目光清明,一笑置之,笑意卻未及眼底。
“不一樣。有些人,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即使曾經爛如泥沼。”
裴厭辭嘴角銜著涼薄的笑意,眼里浮起點點殺光,“所以呢,你害怕么?”
從來該害怕的,都是別人。
因為此刻躺在你身邊的,可能是一具被異界靈魂占據的尸體。
棠溪追注視著他的神色,倏爾勾起唇角,伸出食指,輕輕刮蹭了下他的鼻梁,“騙你的。”
裴厭辭怔愣了下。
他眼里閃過捉弄成功的促狹,“胡亂編幾句話,沒想到完全誆騙不了你,還想著能從你嘴里套出點話,嘶……”
他腰側結結實實挨了一拳頭。
“放手。”成日不干人事的狗東西。
他就是醉了,腦子遲鈍,才在這聽他胡亂瞎扯。
身子被人抱著,手腳伸展不開,實在熱得黏膩,他推了推人,方才那一吻的后勁還沒從指尖消散,軟綿無力地動了動,一點用處都無,反倒激得腰間兩條手臂勒得更緊。
“你方才往我嘴里灌了甚?”他砸吧了下嘴,還留有酸甜的味道。
他懷疑自己身體軟是因為被灌了藥。
“醒酒湯。你死活不肯喝,就只能用嘴喂你了。怎么,怕我給你灌毒藥?”
“毒藥是女人的手段,你不會干這種事。”
“你倒是了解的很。”棠溪追將頭埋在他的頸窩,“防備心這么重,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天天想著別人會謀害你?”
“所以我睡著的時候你最好不要靠近,”裴厭辭冷笑,“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那可有點棘手。”棠溪追輕喃著,貪戀地看著他凸起的喉結,眸光晦澀。
“棘手甚。”裴厭辭眸光微瞇,卻只能看到他雪白的額頭和挺峭圓潤的鼻尖。
“天快要亮了,你該回去了。”他放開了人,下了床榻,走到梳妝鏡前,將幾不可見的凌亂發絲重新梳好。
裴厭辭跟著坐了起來,酒勁還沒過,腦袋有些昏沉,終究還算喝得少,不至于路都走不穩,見到旁邊果真放著一碗湯,他端起來聞了聞,是酸甜的味道。
“就是醒酒湯,別那么多疑。”棠溪追從鏡中一角看到了他的動作,“本座害你能圖甚。”
“那說不準,沒準你就喜歡我這樣貌呢。”裴厭辭驕矜道。
督公大人冷哼著撇過臉,“又干又瘦,看著眼疼。”
裴厭辭才不管他話里的厭嫌之味,他對自己的樣貌有信心,甚至有時候利用這個讓別人卸下心防。
是這閹人沒眼光。
他猶豫了下,還是沒喝剩下的醒酒湯,整了整不算凌亂的衣衫,起身去桌邊給自己倒了兩杯涼透的茶水漱口。
眼見坊門差不多該開了,便瀟灑地擺擺手,與棠溪追告辭。
“小裴兒。”
剛欲開門,裴厭辭聽到身后一身叫喚。
棠溪追坐在梳妝臺前,轉過大半個身子看向門口。
黃銅鏡里是一團不可名狀的朦朧黑影,扭曲而模糊。鏡外,殘燭熹微,只能堪堪勾勒出他的臉廓和高隆的眉骨和鼻尖。
他的眼睛和大半身子都浸在拂曉前最深沉的昏暗里,裴厭辭分辯不出任何有用的情緒。
“我用嘴拿醒酒湯渡給你,你覺得臟嗎?”
“方才漱嘴,只是渴了。”他馬上聯想到剛才,解釋了一句。
以及不知道這人到底有沒有下藥,茶水也就不敢咽下去。
他防備著人才是真。
“那上回呢?”他抬起臉,就算身形背朝窗戶,仍能看到黑沉的眸子里閃現著稀碎的光,以及視線的銳利。
“在馬車里?”裴厭辭道,“我親你一回,你報復回去,也算扯平了。”
他沒感覺到馬車里那個吻有任何情/欲在,更像是爭鋒相對的回禮。
連身子起了反應都是熏香聞多了的結果。
“可我放你離開,你又為何折返?”
“還能為何?想回去便回去了。”
“只是這樣?”
“你怎總問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他有些不耐。
棠溪追沉默了。
“那晚來伺候我,非你所愿。”半晌,他道。
“可你當時看起來情緒不對。”
一如現在。
他難得袒露點真心,當時的確沒想太多。
坐上另一輛馬車離開的瞬間,那些陰謀,算計,利用,他統統都想不起來了。
腦海里只剩下棠溪追捂住臉、沉默地躺在那里的樣子。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那樣離開,可能會讓他傷心。
“只是這樣?”
因為察覺到他情緒不對,所以就算非他所愿,離開了之后,又決定回來。
“還能為甚?”裴厭辭搖頭嘆道,“現在想想,簡直后悔死了。”
棠溪追渾身僵硬在了凳子上。
“騙你的。”
裴厭辭笑了起來,帶著無所謂的漫不經心,以及自負的傲氣。
“別太看得起自己,也別太輕賤自己了。”
“你和太子他們,沒有甚不同。”
第46章 舉薦 你看甚呢,這么入迷
新的一天開始了。
裴厭辭隨意從街角挑了家商鋪, 點了幾張羊肉胡餅合著一碗粥,白粥里加了牛奶,中間撒了一撮胡麻, 熱氣騰騰的, 就著抹了香油和豆豉烘烤而成的胡餅正好。
幾個大羌打扮的人挑著扁擔四處叫賣,在一群圓領窄袖袍服和襦裙之間, 時不時冒出一兩個結伴而行的白皮大漢和蒙著臉牽著駱駝的外邦商人。
等他吃完, 又找老板買了十幾張胡餅, 用油紙包著, 去左右隔壁鋪子稱了幾斤果脯蜜餞、十幾斤燒鵝肉、三壺好酒, 又買了幾副內外傷藥, 這才去了辛海的客棧。
見崔南和顧興只是受了點皮外傷, 都無大事, 他放下了東西, 把宅契拿出來,告訴辛海可以動工修葺了。
宅子不用如何捯飭, 就是翻新一遍, 只求盡快讓那些落榜的書生住進去。至于酒樓,裴厭辭也無心再講價錢, 讓辛海陪著他去找酒樓老板, 直接把二十萬文的飛錢給他, 當場買下了酒樓。
他帶著辛海逛了一圈,教他如何將酒樓改造一番,眼看半日時間過了, 他問:“那些藝妓雜耍的找得如何了?”
“按照你的要求,找那種姿色不甚很好,或者年老色衰, 但聲色不錯的,一找還真不少,都說定了。”辛海艱難地吐著聲音道。
“行,過兩天我讓毋離給你送個戲本子,到時你讓她們先編曲,看看成效。”裴厭辭道。
“至于街邊的雜耍木偶,我留意了一番,這個不難,不用專門找那些江湖人。”辛海道,“細看了幾場,我已經學會了。”
“哦?”沒想到他還有這本事。
細想一下也對,辛海人稱盜圣,除了極好的輕功外,聽說使了一招極好的奪龍探花手,單單靠幾招暗器就能制服劍棒見長的崔南和顧興,其中這手上功夫定然比旁人強不少。
“那我去牙行那里買些機靈的孩童,你帶著他們練練。”裴厭辭道,若是直接買人來訓練,那就更好了。
兩人又去了牙行,牙人都認識裴厭辭,一見到人就笑得見眉不見眼。辛海別的不看,就瞧他們的手,手指修長有力的就行,裴厭辭卻是喜歡模樣好的,單瞧著就賞心悅目,兩相結合篩選一番,一連定了十幾個,就等著過段時間裝修結束就送到宅子里。
他又給了辛海一筆錢,用于修葺改造和購置木偶家具,因著頭一回做,樣樣都要求苛刻,當然也省不了三人的跑腿錢。
辛海三人見他大方,歡喜無比,互相推搡了下,最后年紀最小的崔南開了口,“裴總管,我聽毋離叫你大哥,以后我們三個也認你做大哥,如何?”
裴厭辭失笑,“我又不混江湖,要做甚大哥,何況我年歲比你們小,諸位哥哥還是按照年歲來排輩分吧。”
三人都不同意,“學識能力不分年紀。”
“我們都是江湖人,講究的就是個義氣,別的不說,你當初幫我們逃脫張懷汝的追殺,這份恩情足夠你當我們大哥了。”
一再推讓下,裴厭辭不得已承認了。
“大哥。”三人齊齊抱拳。
這算是正式要跟隨他。
“既然你們非要叫我大哥,我也得為你們的未來考慮。”裴厭辭心里早就有了劃算,此刻開口道,“辛海三十多了,喉嚨還受了傷,以后在戲院里幫我看場子行。你們兩個才二十多歲,一身劍法和棍棒武藝,我看比軍營里的一些將領都強上許多,怎么也不好虛度年華才是。”
“不是不想,而是現在的兵啊,都成世襲的了。”顧興苦笑道。
大宇分為十道,一道設一位觀察使,基本形同虛設。道制之下,便是二十四都督府,兩百又二十六州,一千五百七十三縣。每州設有一統軍府,統軍府負責招攬及訓練當地士兵,并不受州刺史管轄,但都督有權能調度軍隊。
統軍府內的士兵有單獨一套軍籍,戰時為兵,平日里與其他百姓一樣耕地種田,他們能夠免除一定的稅賦徭役,與之相應,他們必須世代出丁填補傷亡的空缺。所以那些軍戶的子孫從出生起就知道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從小就培養軍事作戰能力,這制度為大宇提供了很多優秀的兵士,鑄就了大宇如今的安穩太平的局面。
但這制度也有不足之處,因為是世襲,有些軍戶在一代代傳襲中沒落了,一些質量差的軍士仍然被召入伍。而非軍戶的良才想要入伍參軍,建功立業,除非有校尉以上級別的軍士推薦才行。
如崔南顧興之江湖莽士,縱然有一身本事,也難以入伍。
“眼下咱們不就有認識的人了。”裴厭辭笑道,“姜小將軍得勝歸來,這官職身份在朝中可能輕了點,但是為你們寫兩封舉薦信給地方的統軍府,這還是輕而易舉能辦到的。”
顧興和崔南互相看了看對方,臉上止不住笑意。
他們昨日見到姜小將軍時,其實就有想過這茬,但是他們跟裴厭辭其實說不上多熟,只是拿人銀子跑腿辦事的點頭之交,何況之前還受了張懷汝的命令想要除掉他,這天大的人情他們就算想欠,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幫忙。
沒想到裴厭辭主動提起這事來,這真是意外之喜。
“多謝裴大哥。”兩人彎腰行禮道,這句比剛才真情實意得多了。
裴厭辭擺擺手,“都是兄弟,何必在意這些虛禮。只盼著二位兄弟日后在軍中好好發揮自己的一身本事,好掙出一份功業來,我和辛海兄弟也能跟著沾光。”
崔南不敢托大,“到姜小將軍那種身份地位咱們自是不能比,至少多結交幾個人,日后大哥若還想介紹人當兵,咱們在軍隊中也能照應一二。”
“那感情好,”裴厭辭要的就是這句話,“我這邊去找姜小將軍,不日二位兄弟應該就能離京,至于戲院的事情,就得麻煩辛海兄弟了。”
“好說。”辛海也很開心,軍功對于他們這些平頭百姓而言,是最容易跨越階級的手段了。而且他很樂觀,有姜逸的舉薦,崔南顧興怎么也不可能從普通的士兵開始當起,且更容易得到上司賞識的機會。有這層關系在,他們出頭指日可待。
裴厭辭與三人交代了一番,又買了一些禮品藥材去了姜府。
本來是想遞了拜貼之后過幾天見面,門房聽到他來,稟報了之后直接將他迎了進去。
裴厭辭以為他正好沒事,卻見小廝帶著他一路穿過長廊和庭院,到了一處寬闊的演武場。
場上,姜逸正和一人在廝殺,長劍這等君子之器被他使出古樸雄渾的霸道氣勢,看著單薄瘦削的人卻是以力量破局。
另一人看著也年輕,身穿黑袍,頭發一把梳在腦后,用黑冠豎著,發絲隨著他靈巧的身姿不停變換而飛揚,手里拿著一柄紅纓槍,在他手上能使出花來,一點也不顯得笨重,眨眼間槍頭錚鳴間已晃出幾十個重影,帶著雄渾氣勢往姜逸面門刺去,狠辣無比,絲毫不留情面。
姜逸看著也慌了一下,卻是很快鎮定下來,不躲不避,將劍橫于身前,準備生生抗下這一擊。
點與面相撞,轟鳴之間,一雙凌厲鷹眸從銀白雪亮的劍身一晃而過,只聽金石碎裂之聲響起,那柄劍從槍尖斷開。
姜逸忙將斷劍脫手甩開,回身去拿兵器架上的長刀,只聽一聲尖叫劃破院子,小廝嚇得愣在原地。
斷裂的劍柄那段正朝他飛去。
裴厭辭忙扯著嚇傻了的小廝往自己這邊后退,眼前卻突兀地出現一道人影,一槍挑飛了那劍柄。裴厭辭被那槍尖的寒芒所攝,一個沒注意,腳下被絆,就要往旁邊摔去。
眼前一暗,接著,他感覺到腰間傳來一股阻力。
一條手臂穩穩地摟住了他。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愣。
“裴兄弟,你沒事吧?”姜逸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對不住對不住,方才只顧著打斗,忘記了旁邊還有人。”
“我沒事,那劍柄不是朝我來的。”裴厭辭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現的人嚇了一下,很快恢復鎮定,推了推對方的手臂,“多謝。”
那手臂紋絲不動。
他暗暗皺眉,“麻煩……”
“哦!”那人好似這才反應過來,忙松開手。
姜逸見小廝也沒事,打發他將裴厭辭帶來的東西拿下去,拍了拍黑袍青年的肩膀,“還好你反應快,今天要是傷著人了,那可就罪過了。”
“你府上有貴客,我不便打擾。”裴厭辭道。
“這有甚方便不方便的,我就是煩你們安京人的這一套。這不,剛好可以認識一下。”姜逸指著對面道,“這位是太子府的總管,裴厭辭。”
“這位,”他又拍了拍白袍青年的肩膀,“我過命交情的好兄弟,也是大宇的五皇子,上柱輔國大將軍,騏王殿下。”
顧萬崇。
棠溪追要扶持登上那位子的人。
一瞬間,裴厭辭想到了這個,復又認真端詳起眼前的年輕人。
顧萬崇長著一張英氣端正的臉,棱角分明,目似寒星,眼神銳利如刀,此刻小麥色皮膚上凝著幾滴晶瑩的汗珠,順著鬢角流到頜骨,欲墜不墜。
只要見過他的人,都不會懷疑他上沒上過戰場,那雙拿長/槍的手骨節分明而有力,覆著厚厚的繭子,仿佛帶著沙場飛揚的塵土與血腥味,又莫名地讓人覺得沉穩可靠。
只是瞥了一眼,裴厭辭心里便有了初步的定論,便不再管他,轉而對姜逸道:“不打擾你們的興致,我就與你說幾句話。”
姜逸跟著裴厭辭走到一邊,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五殿下和扼鷺監走得近,是不是見到政敵,讓你不舒服了?”
“你難道不是太子的人?”裴厭辭玩味地笑了一聲。
姜逸頓時有些尷尬,“我就欠他一個人情,但五殿下……”
“扼鷺監抓你的時候可沒有說你是五殿下的好兄弟。”
“當時萬崇他還沒回京,他們不曉得我們的關系。”姜逸道,“都是為朝廷做事,為甚一定要分你我,把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你這想法倒是與我不謀而合。”裴厭辭笑了下,又頓時謝去,“可惜。”
姜逸知道他在可惜甚,不由也嘆了一口氣,“說吧,這次來是為了甚?”
他有種背叛好兄弟的感覺,但這又沒辦法,這種心讓他想裝鵪鶉,能拖過一日是一日。
裴厭辭坦誠道:“這次來不是為太子的事情,是為太子府的事情。”
他將張懷汝迫害辛海三人的事情說與他聽,末了道:“這兩個的情況你昨晚也瞧見了,遇著那么多死士都不落下乘,他倆若就此埋沒,實在可惜。”
“好說。”姜逸也是爽直惜才的性子,昨晚打得酣暢淋漓,之后還一起喝了酒,與兩人也有了交情,想到不是太子吩咐他辦事情,心里暗暗松了口氣,馬上應下,“我這就給你寫兩封舉薦信。”
不多會兒他就寫好了,裴厭辭拿著舉薦信滿意地離開。
姜逸還記得院子里的人,出了書房,朝顧萬崇走去。
“咱們繼續……你看甚呢,這么入迷?”
他順著目光看去,剛好瞧見裴厭辭在檐屋中即將消失的筆直背影。
顧萬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清明一片。
第47章 王家 本宮為你畫一副肖像,如何?……
裴厭辭重新回到太子府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才剛從后院小門進來,就聽到迎著他的仆役小聲地訴苦。
“裴總管,你上哪兒去了, 昨晚殿下就找過你, 今早還沒瞧見你人,那位臉色特別可怕。”
他昨天跟其他管事交代了聲出門, 本來打算傍晚回來, 就沒跟顧九傾說, 他也不是個愛管底下人行蹤的主子, 只是昨晚遇著了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也就耽擱。
“眼下殿下在哪兒?”
————
裴厭辭進書房時, 顧九傾正在潑墨作畫。
窗下光影疏漏, 倒映在霜寒玉砌的臉上盈盈搖曳, 透骨生光。清明節剛過, 晴天的日子多了起來,身上的衣裳也開始單薄起來, 此刻他只穿著一件斜紋白羅家常寬衫袍, 腰帶都未系,松垮的領口隱約露出骨健剛硬的鎖骨。
“殿下。”他行了個禮, 抬起頭時, 見到顧九傾仍低頭作畫, 滿頭烏絲披散在肩背上,只有兩鬢束于腦后。
太子殿下低著頭,鬢前的碎發遮擋了他半張臉, 骨節分明的指節穩穩地抓著毛筆,不帶一絲猶豫地在紙上游走,不一會兒, 兩株金蕊藍芯的白蘭在嶙峋石縫間野蠻掙脫束縛,肆意生長。
他漠然地審視了一眼,不甚滿意,瞧多了心底生厭,沒了那般多耐心,放下了毛筆,不想繼續,手卻被抓住了。
裴厭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身邊。
“殿下怎這般不小心。”
他抓住顧九傾的手,拿出昨日棠溪追為他擦拭血漬多出來的干凈帕子,將濺在他手上的綠色顏料汁擦干凈。
顧九傾低頭,見他擦得認真,心底的郁氣莫名消散了好些。
手心拂過帕子絲柔的綿軟,搭在他掌根的手指溫膩暖熱,修得齊整的指甲泛著粉意,渾似凝冰蘸霞,全然不像一個下人的手。
“你這兩日去哪了?”本來打算詰問的口吻也緩和了不少,“可是府里住得不順心?”
裴厭辭低頭擦拭著他的手,問他去向是正常,可怎么會問他在府里住得順不順心呢?常人若是見下人不見了,應該問去做了甚事。
“昨日小的去買宅子了。”
“買宅子?”顧九傾雖是疑問,眼里卻毫無意外之色。
果然,這人已經知道了,故意問他,就想看他有沒有隱瞞。
“你想搬出去住?”
“小的是殿下府里的總管,能搬到哪里住?不過是想著好容易從手底下人那里得來一筆錢,不如買個宅子租給別人,以后好收租金,也好過一筆死錢爛在手里。”
昨日他和姜逸滿城跑,顧九傾若是想要了解他的動向,肯定容易掌握,至于有沒有發現他與棠溪追一起,裴厭辭有些忐忑,顧九傾到底知不知道呢,還是等著他自己坦白。
有一瞬間,他記起棠溪追說的,他感覺他倆像在偷情。
不得不說,還真有點像。
背著自己名義上的主子和他的政敵攪和在一起,怎么不算偷了。
“你倒是愛財。”顧九傾不由得神色輕松了些,帶著幾分無奈的調侃,又慢慢正色起來,狀似關心地問道,“昨夜西市附近的幾個坊鬧騰的很,你應該沒在那附近吧?”
“就在附近,還見著了二公主殿下和棠溪追。”昨晚他碰見了那么多人,見到棠溪追的事情不可能瞞得過別人。
顧九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二公主怎么會在京城?”
“不曉得,小的宅子瞧得好好的,就遇著這兩伙人了。他們在廝殺搏斗,反倒小的和姜小將軍遭了殃。”裴厭辭一臉晦氣道,“似乎其中還摻雜了受鄭家指使的人,公主殿下挾持了小的,可能以為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鄭相的人會識趣離開,哪里想到那些人壓根沒當回事。”
他可是當成太子府的人被挾持的,鄭家人不把他放在眼里,這不就不賣他顧九傾的面子。
別說鄭家人,這么一看,顧越芊也沒將他這個太子放在眼里。
短幾句話,裴厭辭就讓顧九傾對鄭家和顧越芊有些微詞。
但也只是有一點不滿。
“你可有受傷?”顧九傾神色有些緊張。
昨晚場面混亂,他顯然只是知道一個大概,對他的話毫不懷疑,反倒更關心他的傷勢。
“小的沒事。”裴厭辭這才感覺到這人對一個下人的關心有點多了。
即使他現在勉強算是顧九傾的心腹。
之前自己從棠溪追那里受了傷,他緊張的很,三不五時的問候和送藥可以說內疚,這次又是為何。
他見這人手上干凈了,便要收回自己刻意制造出來的討好和關切。
顧九傾下意識將他的手攥緊。
裴厭辭低頭瞥了眼,再抬頭時,看到了顧九傾眼里閃過一絲尷尬和錯愕。
顯然他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做。
顧九傾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辯解兩聲,又覺得這樣欲蓋彌彰,僵硬地卸了手上的力道。
手心頓時有甚溜走了。
他垂下手,無人察覺的寬大袖口之下,手指痙攣般地顫了顫。
裴厭辭將手收了回來,見眼下氣氛有些尷尬,轉了話題,笑道:“這畫筆鋒剛銳,蘭花姿態穩健嫻雅,昂首盎然。最好的是這蘭葉,存了些許怒意在,反倒更加肆野。”
顧九傾作畫時仍帶著對裴厭辭的些許不滿在心里的,此刻不好的情緒在他眼里反倒成了點睛,沒忍住勾起嘴角,“沒料到你竟是懂畫的。”
和裴厭辭聊天總是這么讓人愉快。
不知想起了甚,他道:“本宮為你畫一副肖像,如何?”
這提議讓裴厭辭不由得怔愣了下。
“這不好吧,小的只是……”
“本宮都不覺得,你又何必顧慮那些,”顧九傾因為自己一時興起的念頭變得興致勃來,“剛好有點事交代與你,你坐那別動,就聽本宮說。”
裴厭辭只好慢吞吞地上了窗邊的長榻,側身跪坐著,抬眸看他。
“殿下讓小的做甚?”他好奇地問道,“可是東宮的事情?”
“身子太僵硬了,在本宮這你莫拘著,就當平日里與友人聊天。”
這太子有點難伺候啊。
裴厭辭心里不愿配合著這事,干脆也不管了,怎么舒服怎么來,手支著頭,靠著枕墊,側躺著看向他。
顧九傾見他如此放松,甚是滿意,開始鋪紙,提筆,時而琉璃般不含一絲雜質的黑褐色眼眸凝神望著他,時而低垂眼睫,凝神專注。
“殿下想說何事?”裴厭辭見他半天不開口,催著問道。
正事要緊曉得么。
顧九傾有些不想在此時提及政務,但還是開口道:“你可看過東宮屬官的名冊?”
“看過幾眼。”
首當其沖的是三師三少,都是朝中快要致仕的老家伙兼任的閑職,那日隨棠溪追離開前他瞄了幾眼,這些人連來都沒來。
其次是太子賓客,詹事府,以及左右春坊的官員,最高主事官能到正三品,當然,手里有多少實權還得看太子和天子。
棠溪追曾向他透露過的王顧,就是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在顧九傾跟前算得上很有話語權的一位人物。
這樣的人背地里聽命于棠溪追,裴厭辭想想就覺得有趣。
“里面有一個人你多留意,最好是這幾日幫本宮去府上拜訪一趟。”顧九傾道。
“誰?”裴厭辭腦海里最先想到的就是王顧。
“王靈澈。”
一個陌生的名字。
裴厭辭回憶了下,“那位太子舍人?”
右春坊太子舍人,一個六品小官,在安京一抓一大把。
“是。”顧九傾的聲音舒緩卻不失殺伐之氣,“同時,也是瑯琊王氏的長房嫡子,未來王家的家主。”
裴厭辭正色起來,“殿下是想獲得王家的支持?”
“沒錯,”顧九傾勾起唇角,“王家在世家中資格老,實力較鄭家也絲毫不遜色,若能得鄭王兩家一同支持,其他世家自不在話下,到那時,本宮何懼于閹黨。”
閹黨與世家一直存在利益沖突,兩方總不對付,但擁立下一任皇帝登基,風險太大,對于已經存續了好幾代、家族底蘊深厚到皇家都輕易動不得的世家而言,沒有中立來得劃算,除非像鄭家那樣想更上一層樓的,那不必說。
“小的這幾日準備準備。”裴厭辭一口應下。
“但有一個問題。”顧九傾筆下畫了好一會兒,待重新沾墨時,他才繼續道,“王鄭兩家,有些不對付。”
……他就知道。
“有多不對付?”
“不死不休的死敵。”
“……”你在異想天開。
但身為優秀且有能力的心腹,是不會質疑上司的任何決定的。
哪怕是個愚蠢至極的想法。
顧九傾沒聽到他反對和質疑的聲音,停了筆,滿意地看著桌前畫上的人。
“昨日有臣子諫言,欲改革田地稅收,此舉利國利民,卻遭到扼鷺監閹黨一派強烈反對。本宮瞧著陛下本有意改革,卻也遭不住棠溪追的咄咄逼人。本宮欲借此事,搓一搓閹黨銳氣,你覺得如何?”
“殿下為天下蒼生著想,乃天下百姓之福。”
“王家也與本宮的想法不謀而合。”
“小的一定將殿下的想法傳達給王舍人。”
顧九傾笑了,如最圣潔的雪山上初初融化的山泉。
“今日的山蘭圖,你等會回去的時候帶上,改日合著禮品,一并帶給王靈澈。”
第48章 稅賦 朝中無錢,邊關無軍,國之危矣……
當朝太子的墨寶值多少錢不知道, 單只看對方給自己畫的畫,裴厭辭還是挺滿意的。
顧九傾左看右看,也滿意得不得了, 道:“兩幅畫都拿去裝裱, 回頭拿回來。”
“小的這幅畫就不用這么麻煩了吧。”
“只是一張紙多寒酸。”
“好吧。”裴厭辭答應道,卷了兩張紙, 吩咐毋離去城里找家好點的裝裱鋪子給畫裝裱。
交代完事情后, 他帶著無疏去了一家酒樓。
越停從太子府出來后, 本打算出去游歷一段時日, 待戲院開張后再回來, 沒曾想剛出門就遇到小偷, 偷了他的玉佩不說, 沒幾天又碰到了山匪, 被搶了盤纏后, 這兩日剛灰溜溜地回京了。
無疏嘴上笑話他,實際上擔心的很, 裴厭辭正好有事找他, 便捎帶著他一起去了。
酒樓雅間內,越停神色看起來還不錯, 只是消減了些, 想來短短幾天沒盤纏的日子, 讓這位養尊處優的大少爺吃了不少苦頭。
無疏看到他這樣子,頓時不留情面地嘲幸災樂禍起來。
“越大少爺這是怎么了,嫌平日里自己吃得太好, 給百姓們見見世面,順便接濟他們一二?”
“幾日不見,你是被厭辭和毋離這倆貨帶得越發沒規沒矩了。”越停尷尬不已, 只能板著臉教育道。
“人沒事就算好的了。”裴厭辭把兩人隔開,笑道,“能落草為寇的哪個手上沒幾條人命。”
越停摸摸鼻子,“哪里曉得如今匪禍鬧得如此厲害,六七年前我帶著兩個小廝出門,一路從淮南走到漠北,壓根就沒碰見過一個匪徒,現在想來真是讓人懷念。”
“漠北有何好的,都是沙子。”無疏眼底生出向往,嘴上卻不饒人。
“我在那里騎駱駝,喝著西域美酒,塞北的夕陽尤其壯麗,還有恢宏的荻嵐古城,城主和我還是忘年交,臨走時特地為我留了壺酒,讓我下次去的時候喝。可惜,后來大熙搶了鄔、郃兩州,咱們去那的路也斷了。”
“大熙看起來不像是胡人蠻族的樣子?”裴厭辭想起上次在館舍中見到的大熙使節和他們的手下,與大宇一般無二。
“嗨,這事我都曉得,厭辭哥你孤陋寡聞了吧。”無疏吃吃笑著,傲氣道,“大宇和大熙,本是同根而生,一百多年前,當時還叫做大晤。后來王朝衰落,天祈三十五年的時候,大宇太祖揭竿而起,同一時間,大熙的太祖也號召天下豪杰跟隨。經過十幾年的亂戰,大晤朝分裂為七八個國家,后來我們和大熙慢慢強大,吞并了周圍小國,這才有了如今的大宇。”
“但是吧。”他嘆了口氣,道,“前面幾位先皇在位的時候,大宇丟了不少地,比如一直沒要回來的十七城,還有邊域二十三州府,全都在大熙手上。”
“都是前朝的事了,咱們當今圣上賢明勤勉,所以咱們才能過上安康太平的好日子。”越停感慨道。
“你說的安康太平,就是匪盜橫行?”裴厭辭揶揄道。
“一碼歸一碼的事情,他們不思進取,選擇落草為寇,與陛下何干。”越停不贊同道。
“若是耕地種田能養活自己,誰愿意去做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買賣,是不是這個?”
越停沉默了。
“目前朝中施行的田地稅收是怎么規定的?”裴厭辭問出了今日來此的目的。
他身份尷尬,對朝中政事多有不熟,顧九傾不可能跟他講這些,他接觸的圈子多是仆役小廝,眼界有限,頂多加上布衣粗人拼殺出來的姜逸,但問他還不如問太子府的門房。
越停的出現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機會,讓他能夠更好地了解這個大宇朝。
當初沒設計讓他與方鴻春見面,導致最終顧九傾還能逢生,一方面他看到了無疏對他的親昵依賴,一方面也是因為,他需要一個能夠相對客觀闡述朝中局勢的人。
“均田制,也就是按照每戶人丁多寡來分田,每個人丁分得的田地都一樣多,”越停喝了口酒,搖頭晃腦,仿佛與有榮焉,“真正實現耕者有其田,此乃我家先祖于開國時立下的稅法,連募兵制都與其掛鉤,這才成就了大宇在周邊群國中的赫赫威名。”
“除了大熙。”無疏吃到一半還不忘補一嘴。
裴厭辭細聊了此法的內容與實施,一番詢問下來,他也了解了個大概。
越停見他終于沒問了,反而在沉思 ,道:“你問這么細做甚,怎么,有人要動此法?”
“是。殿下覺得,此法已經不再適用于眼下了。”
越停頓時沉下臉來,“簡直胡鬧!他才剛接觸政事,怎么可以如此胡來,動搖田地稅收,這是動搖國之根本!”
“我也覺得,此法,的確得改。”
“你一個下人,毋要妄談國事。”
“均田制在開國時適用,因為百姓分到了自己的田地,公平公正,調動了他們的熱情,這才讓糧食產量大大增加。但是,大宇開國已有百余年,人丁早已翻了數番,大宇國土不但沒有隨之增加,反而被大熙奪走了不少,倘若開國時一個百姓能分到三畝田地,現在新增的人口呢?他們能分到甚?哪來多余的地分給他們?你能確保他們分到的畝數和開國時的一樣?恐怕連一畝地都沒有。而納稅定額,少地者與多地者交同樣的稅,這讓他們怎么過活?”
裴厭辭慢慢地與他分析著。
“其次,百余年前百姓分到的地,自然多數都是良田好地,百余年后,那些好地早已被瓜分占據,新增的人口分到的地能有多好?地里的糧食作物產量不喜人,手握貧瘠田地的人家憑甚與擁有良田的人家交同樣多的稅?”
越停冷笑,“一戶百姓若有人丁減員,隨之相配的田地便減少,若是絕戶,田地直接收歸官府,重新分配給別人。除了世家,你覺得哪戶平民門戶能綿延百年之久?好地與壞地,地畝增減,都是流動的。”
“是啊,你也說了,除了世家。”裴厭辭道,“地屬天子,民租其耕。倘若無減員,不絕戶,地少者、地貧者難以承擔如此重的稅賦,不能買賣,便只能將地租給別人,誰有實力租地?只有世家。”
“世家租地,又非強占,都是有給租金的。”越停不服氣,此刻,他不禁以世家的身份來與裴厭辭辯駁,“百姓得到的租金足以繳納稅賦,他們還不用勞苦干活,可以去掙別的工,豈不是還多賺了一份錢。”
“世家憑何會給他們足夠的租金呢?你覺得他們是大善人?那你為何又想脫離你的家族?”裴厭辭笑道,“你的游學,僅限于與同是世家子弟的好友一起游山玩水吧?”
越停的臉漲紅了起來,眼睛瞪得渾圓。
“好吧,咱們就當你所擁護的世家是個大善人,農戶租地的銀錢剛好夠交稅了。但是,根據你方才所說,農戶繳的稅不是銀兩,而是絹帛糧食,他們想要繳稅,就得拿租金去與商戶交換。你說,每年商戶到了繳稅期前后,會不會惡意抬高絹帛糧食的價格,借此大賺一筆?”
越停愕然。
“在世家和商戶的雙重剝削下,百姓難以再依靠土地生存下去,干脆直接連租地那點塞牙縫的銀錢也舍棄了,直接逃戶。朝廷按照戶籍人丁收稅,也按戶籍募兵。”裴厭辭道,“可能眼下看不出來,但長久以往,朝廷的國庫,還有軍隊人馬,就會是個大問題。”
此刻他臉上的紅潮退卻,冷靜下來后,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朝中無錢,邊關無軍,國之危矣。”
裴厭辭點頭,贊嘆道:“這種變化不是一蹴而就的,當所有人都早已習慣,只看到此法帶來的好處,能在你們之前就發現問題所在的人,是個人才。”
“你可有破解之法?”
“暫時沒有。”裴厭辭道,他是掌控大局的決策之人,勞心勞力、提供解決辦法是手下干的事情。
“如果有機會,我想見見那個人。能發現問題,必然也有解決的法子。”
無疏早已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聽得入迷,他也是頭一回見到裴厭辭眼里充滿了興趣。
一種找到同道中人的興致勃勃。
“你真的失憶了?”越停突然問。
“是啊,怎么了?”
“沒有。”
他抿了抿唇。
單單只是靠他口述稅法的措施,就能立刻知道該法實施的困難和癥結所在,他對眼前這個人有了新的認知。
他也再次知道了自己的見識是多么得淺薄。
倘若上一次在太子府里,裴厭辭與他的一番對話,讓他更加了解自己——享受著世家給予的身份和照顧,又極力地想要擺脫世家施加給他的壓力和束縛,這回,裴厭辭與他的一番對話,讓他了解到自己與他的差距——自負世家出身的人,學識、眼界、大局觀、甚至人性身份的把控,都比不上一個仆役。
他開始從心底里佩服起這個人。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們要想的事情。”他正要說話,就聽裴厭辭話鋒一轉,悠然開口。
“百姓的苦,咱們受不著,何苦想那么多呢。”
他更關心的,是太子和世家支持的新舉措。
他們會提出解決的辦法么?
第49章 畫失 出門了一趟,他從男兒郎變成了女……
“裴兄何出此言。”才剛佩服起這人, 越停又為他仿佛旁觀者般的漠然所皺眉,煩躁地捋著下巴的一小撮小山羊胡,“你有入世之才, 就應該將濟世蒼生為己任, 何故說出這種心性涼薄之語?”
“你渴望出世,梅妻鶴子, 又何必去關心勞苦百姓的死活呢。”裴厭辭笑道, “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 死一個人, 與死上萬個人, 有何分別?”
“你竟是這種人!”越停想起第一次見到失憶的他的時候。
對啊, 他這種人, 本來就是這樣的, 又不是才知道。
裴厭辭從未遮掩過自己對權力的野心, 當其他人阻礙他的路的時候,他會毫不猶豫除掉他的。
他心里不舒服, 起了疙瘩, “那殿下是如何想的?”
裴厭辭就算不擇手段往上爬,那也繞不開殿下, 殿下賢明仁德, 從他力行要改革稅法一事可見一斑。
有殿下牽制著, 這人再怎么樣都翻不出浪來。
“不知,他讓我去與王家接洽,你曉得瑯琊王家么?”
聽到這個, 越停面上止不住露出不屑之色,“靠女人聯姻發家的軟骨頭,他們家的男人竟也有臉以此為榮。”
“哦?”裴厭辭有些意外。
“這一輩的長房嫡孫, 聽說三年前開始帶發修行,吃齋念佛了。”越停回憶著,語氣不禁帶上了幾分幸災樂禍,“估計是在脂粉堆里長大的,對女人不勝其煩,也有可能不屑于這種壯大家族的方式,已經對世俗厭煩了。不得不說,王家小輩里,甚至是我們世家這一代,最出眾的人就是他,曾經不憑借任何家族外力,隱姓埋名參加科考,成了那年的新科狀元。如今這樣,只能說都是王家的報應。”
“王靈澈么?”
“你認識?”
“太子舍人。”
“難怪了。”越停搖頭,“世家自詡清流,是他們會做的官。”
何謂清流世家?步入仕途之后,家族子弟若是擔任權力大的要職,會被其他世家恥笑貪慕權勢,污了清貴門楣。他們更傾向于選擇身份清閑尊貴,實際上完全沒有多少實權的官職。
“若比起來,你豈不更是清流世家人。”
越停臉色微紅,“莫打趣我,我不是清流,更非權貴。”
裴厭辭笑了笑,懶得和擰巴的他繼續掰扯下去。一頓飯吃完,他帶著無疏打道回府。
路上,他見無疏一臉琢磨的樣子,好笑地問:“這么小就有心事了?”
“我能有甚心事,就是你方才和越先生談論的那些稅收之策的利弊,我覺得很深奧,但又覺著有趣。”無疏一臉鄭重,“我覺得越先生有失公允,總是在幫著世家說話。我親眼瞧過我們村的人為了逃稅躲到山里頭取得,說明這稅法已經對百姓不利了。”
“他是世家人,就算他再怎么想否認,想擺脫,一旦觸及到利益問題,他還是會為世家說話的。”裴厭辭道,“就像你,你是普通百姓,自然以百姓的角度看問題。”
頓了一下,他道:“出身是個烙印,它不烙在我們身上,而是在心里,在思想上,體現在立場上。很多時候,我們都覺得自己沒錯,但對于別人而言,他們同樣沒有錯,那么,錯的是誰呢?”
無疏懵懂地搖搖頭。
“沒有人。很多事情是根本沒有對錯可言的,如果硬要分出一個對錯,可能只有符合絕大多數人的共同利益,勉強稱之為對吧。”裴厭辭將背靠在墊子上,“所以,僅以對錯看問題的話,你會迷失方向,不如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如果你能跳脫桎梏,站在大多數人的立場上看問題,為他們發聲,那你就是圣人了。”
無疏思考了一會兒,道:“對于稅法,我有一點自己的見解。”
“說來聽聽。”
“既然農戶得的是租金,為何朝廷不干脆直接以一定錢數為稅呢?這樣農戶也就不用被迫從商戶那里買高額的糧食和絹帛了。”
“是啊,農戶不用買了,那么等到朝廷糧倉需要糧食的時候,誰找商戶買呢?”
“可商戶怎么敢賣官府高價糧食?”
“你想低價呀?”裴厭辭道,“有可能催生出官商勾結呢。”
無疏的腦袋喪氣地耷拉了下去。
“這個問題你可以好好想想,”他揉揉小孩腦袋上細軟的頭發,“但也別囿于此。自古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完美的政法可以規避掉所有問題,法策的好壞評判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能否很好地解決當下的問題。”
無疏又陷入了神思。
“看你這憂國憂民的樣子,我很想把你送去學堂啊。”
無疏見到他和藹的面容,不知為何心里有點發毛。
“學堂里有很多和你一樣活潑可愛的小孩子,每天只要讀讀書,騎騎馬,日子比在太子府里快活多了。”裴厭辭哄道。
近來也不知方大儒的傷勢如何了,還有宋家叔侄,不知還是否在安京。
“看你這樣就知道沒安好心。”無疏撇過臉,“若是真的好,你怎么不去。上回就跟我提了,這回還來騙我,我是不會上當的。你就是想甩開我,自己過好日子去!”
“小孩子這么精,是不遭人喜歡的。”
無疏扭頭,扯了扯眼瞼,吐出舌頭,給了他一個鬼臉。
“……”
————
裴厭辭從馬車上下來,一時沒注意,差點撞著了人。
“大哥!”毋離忙扶住被他撞歪的人,“救命吶。”
裴厭辭一聽他這話就知道要出事。
“給畫裝裱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都能出了差錯?”
毋離眼神游離了下,期期艾艾道:“我就趁著師傅干活兒的空檔,去隔壁鋪子買了根烤羊腿填填肚子……你是沒聞見那味道啊……我錯了……”
他在裴厭辭嚴肅的目光中垂下了頭,默默獻上多買的一根羊腿。
無疏跳下馬車時,毫不客氣把羊腿搶了過來,幸災樂禍地拍了拍他圓鼓鼓的肚子,“正好給娘親,她還沒吃過羊腿呢。”
“那畫是沾上了油脂?”
見他搖頭,裴厭辭又問,“醬汁?”
“不是,”毋離不知道該怎么說,尷尬地笑道,“拿錯了。”
“毋離大笨蛋。”無疏搖頭,“拿回來的時候都不知道檢查一下唔唔……”
他的嘴被一只胖手捂住,整顆腦袋被夾在腋下。
無疏不滿地掙扎著,可惜細胳膊細腿的,一點用處都沒有。
“現在怎么辦,我剛才重新去了一趟鋪子,畫早被人拿走了。”毋離如喪考妣。
裴厭辭讓他把拿錯了的畫給他看,好死不死,拿錯了的是顧九傾給他畫的肖像。
顧九傾當初說那幅畫裝裱完拿回來,他曾試著討要過,但被顧九傾斷然回絕了。
他都不知道這人拿他的肖像畫要做甚,掛在書房都嫌別扭。
盯著眼前這張面容姣好的女子畫像,他陷入了沉思。
該怎么跟太子殿下解釋,出門了一趟,他從男兒郎變成了女兒身呢?
毋離眼神重新亮了起來,“大哥,你會不會畫?現在給殿下重新畫一幅給他。”
“……很可惜,不太會。”這人是不是把他想得太完美了,畫畫這么費神又浪費時間的事情,他怎么會去研究。
“那怎么辦?”毋離有如天塌一般,愧疚無比。
這種憂慮一直持續到晚飯時分,裴厭辭去廚房拿飯菜時碰見了春生,隨口他有沒有認識作畫高手。
春生立刻小聲私語道:“督主大人就是丹青高手。”
“是么?”裴厭辭有些懷疑地瞇起了眼。
“是真的。”春生一提起那人就滿眼狂熱,“督公大人不僅丹青功底強,還寫得一手好字,行草楷隸樣樣不在話下,音律作曲信手拈來,就連陛下都對大人贊賞有加,時常讓他擬寫清詞。”
就曉得媚上的玩意兒。
裴厭辭哂笑,也不反駁。
但春生仍舊滔滔不絕地說著,毫無停止的意思,他忍無可忍地打斷,“還有一事,我記得你是‘暗’字部的,功夫了得,我有一本功法秘籍,修煉起來有頗多不懂之處,想找你幫忙解惑。”
“督公大人還是武功……”
“不用麻煩他。”
春生看著豎在眼前的手掌,訕訕地閉上了嘴。
裴厭辭拿了晚飯回了自己院子,路上他其實有考慮過要不要找棠溪追,但他覺著自己與棠溪追一直都是等價交換、互相利用的關系,他并不想拿著這種小事情去找他。
何況,這閹人精的很,他難得在一個人身上沒完全討到好,反而有幾次還吃了暗虧。
裴厭辭此刻沒有注意到,一想起那人,他的臉上煥發出斗志昂揚的光彩。
————
他沒去找人家,卻在第二日一早見到了人。
裴厭辭以為春生暗地里找棠溪追說了這事,后來太子一說他才恍然,棠溪追來太子府指導顧九傾政務不是說說而已的客套話,每五日他便會來一趟。
裴厭辭照樣候在顧九傾身后側,近來吵得最厲害的就是稅法改革一事,他們倆閑扯了一會兒,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這個。
棠溪追似笑非笑地看著顧九傾,“上次在大殿上光顧著與鄭相吵架,竟忘了問殿下意見了。不過想來,鄭相的想法,必然也是殿下的想法了,本座壓根無需浪費口舌。”
這不過是在譏諷顧九傾是鄭相的傀儡,他臉上分毫不見怒色,“凡是正確的事情,本宮與鄭相自然有相同的看法,所謂志同道合,便是如此。也有人選擇同流合污,為了一己私利不顧天下百姓安危,實乃國之肥蠹。”
第50章 師父(終版) 小裴兒,你應該害怕我的……
“殿下嘴里的肥蠹, 想要指誰?”棠溪追朱紅色的唇勾起,因著臉上戴著繪桃花的半截白瓷面具,他的情緒很難通過面色讓人知曉, “誰又為了一己私利?殿下不妨將事情講明白些, 本座也好向陛下稟明,到底是誰, 想要撼動王朝百年基業, 成為背棄祖宗的罪人。”
“督主掌控扼鷺監, 探子遍布天下四海, 哪怕一個八品官吏昨晚起了幾次夜, 都瞞不過你的耳目。誰是撼動百年基業的罪人, 督主比本宮更清楚。”顧九傾冷峭道, “別的不說, 當前施行的稅法弊端, 督主比本宮更了解,現在卻一力阻撓, 恐怕也是用心良苦。”
“殿下既然曉得本座的良苦用心, 應當好好受著才是。很多人就是看殿下久居深宮和內府,初掌政務, 自以為可以狐假虎威, 以達到他們自己的目的, 殿下應當更加謹慎些。”
“孰是孰非,本宮自有論斷。稅法已經讓百姓苦不堪言,再不施行新策, 那就是眼睜睜看著大宇尸殍遍野、匪盜叢生嗎?”顧九傾疾聲厲色起來,“從前那些事本宮不想去追究,可拿百姓的命當兒戲, 就是滔天罪人。”
他的話尖銳有力,坐在偏廳喝茶等候的東宮屬官們聽到了這清晰的話語,都不由側目。
裴厭辭斂眉低首,暗暗壓下睡意。
“這不顧百姓死活的人,殿下指的是本座,還是陛下?”棠溪追戲謔道。
“父皇英明神武,心中自有論斷。”顧九傾滿臉森寒著冷笑道,“你在這胡攪蠻纏,動不動就攀扯到宮里,意欲何為?你非要往宮里潑上一盆臟水,實乃居心不良!依本宮看,狐假虎威的人是你!”
“照殿下這么說,本座依了陛下的令,坐在這里是不該了。”棠溪追淺淺地打了個呵欠,“既如此,殿下自行批閱折子吧。”
說著,他也不管顧九傾的想法,直接起身離開去了偏廳,將太子晾在正堂。
東宮屬官們從另一頭候著的偏廳進來時,發現棠溪追不在,不由下意識互相望了望,得到顧九傾的回答,他們才曉得人還未走。
裴厭辭察覺顧九傾臉色不太對,棠溪追一個釜底抽薪,直接讓他有些慌了。
到底還是太年輕。
左春坊左庶子胡憫來似是顧慮偏聽有耳,小聲地猶豫道:“殿下,稅法乃國之根本,太祖所制,且明諭不可廢止,不可更替。殿下想借新法來立威,會不會有些操之過急?”
“胡大人,慎言。”太子賓客韓效之不贊同道,“改革稅法,利國利民,這就是當務之急的大事。”
“眼下殿下可有具體的改革措施擬出來?”胡憫來皺眉道。
“你這咄咄逼人的樣子,莫不會是站閹黨那邊吧,”王顧道,“你別忘了,你是為殿下做事的,胡大人,朝秦暮楚的事情可要慎做啊。”
裴厭辭聽他義正詞嚴地講出這話,差點笑出聲來。
“上次在大朝會上,陛下態度已經很明顯是支持閹黨,不同意改革,倘若要改,至少咱們要拿出一個比眼下更好的措施來,讓陛下眼前一亮,才能改變陛下對殿下的態度。”胡憫來毫不相讓道,“你們稱頌殿下沒錯,好歹為殿下想出點法子來。”
“今日召集你們來,就是為了讓你們好好琢磨琢磨,有何好的舉措,能夠解決當下的稅法困境。”顧九傾喝了口茶,手里轉動著酒杯,“眼下,本宮靠你們了。”
這話說得情真意切,仿佛從龍之功猶在眼前,幾位大臣紛紛跪地,感謝太子對他們的這份看重。
隨著他們開始初步商討具體措施,裴厭辭不由神游起來,君臣之間還是不熟,臣子不知顧九傾的態度,不敢貿然說話,提出的建言也是中規中矩。顧九傾若是拿他們的這些話上報給皇帝,只怕要挨一頓罵。
果然,顧九傾的眉頭也是越來越緊,似乎有些失望,看向他們的眼神開始透著不耐。
裴厭辭想著,顧九傾手里估計已經有了解決的舉措,眼下來問,無非是想測一測這些人肚子里裝了多少好東西,甚至順便還能迷惑下棠溪追,以為他沒甚好辦法。
讓他失望的是,他們這些人肚子里果然沒甚好東西。商量了半天,一半的話都是在恭維顧九傾,剩下一半在扯皮說廢話。
顧九傾使了個眼色。
裴厭辭從善如流地彎腰。
“準備一下。”想來他還是有些不安,“本宮下午去宮里。”
他沒明說,裴厭辭曉得,皇帝沒這個閑心管這個芝麻大點的事情,他大概率是去皇后宮里,讓她幫忙說點話,免得棠溪追到時候去皇帝面前說他的不是,那他就被動了。
裴厭辭行了個禮離開正堂。
剛路過偏廳門口,手下傳來一股力,直接帶著他撞進一個胸膛。
眨眼之間,他從偏廳外的門廊一晃進了偏廳。
裴厭辭揉著鼻子,不滿地抬頭。
“你瘋了,這里是太子府。”他磨牙低聲道。
“這里沒人,春生和霜降都在外面悄悄候著。”棠溪追臉上的白瓷面具已經孤零零地躺在一旁的桌子上,那張冷昳秾麗突兀地近在咫尺。
“不過,”他禁錮著他的腰,眼里浮起些許惡趣味,伏在他耳邊輕聲道,“這里與正堂只有一屏之隔,咱們若是在這里做甚的話,顧九傾必定能聽到動靜。”
“難不成你還能在這里殺太子的人不成,”裴厭辭推了推他的胸膛,“放開我。”
“小聲點,你想讓你家太子曉得你在這?”
“……”
偏廳與大堂不過隔著一座巨大的落地屏風,身影瞧不見,但若仔細聽,兩廳的話語還是能捕捉到的。
“顧九傾商量出甚改革舉措了么?”他在耳邊吹氣道。
“沒有,但看他樣子,已經胸有成竹,只是連我都沒有透露。我最后說一遍,放開我。”裴厭辭眉宇間染上了帝王的威嚴厲色,棠溪追神色一頓,慢慢地松開手。
裴厭辭從容不迫地走到上首的位子上跪坐下來,“我有點好奇,你為何支持不改革,只是為了與太子作對?”
“陛下不想改。”棠溪追走到跟前,身子稍側跪坐下來,表示尊敬,手上慢悠悠地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借著動作掩去了眼里暴戾到幾乎要溢出的狂熱。
短短五個字,棠溪追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外人都覺得他左右了皇帝的看法。
其實皇帝的意思,才是棠溪追的意思。
“開國時大宇人口不過八百萬,而今已經兩千七百萬,就算稅法有問題,每年上繳國庫的稅比開國時還多不少,陛下沒有由要改革。”
“還有一個原因,”棠溪追道,“西南一帶的藩鎮,隱隱有不軌之心。”
裴厭辭看向他,“這事陛下知道?”
“自然,為人臣子,欺上瞞下,那便是不忠。哪日出了事,天大的鍋砸下來,上邊可沒人幫忙頂著。”
宦官根基淺,除了皇帝,他們再沒有人可以依靠。也是這個原因,很多皇帝都喜歡重用宦官,隨意所欲地放權,替他們管朝政,待狡兔死之時,他們也就沒了存在的價值。
“世人都道如今太平安康,國力雄壯,連大熙都被大宇打敗了。”裴厭辭微哂,“看來大宇也不過外強中干。”
“別忘了,你現在也是大宇人。”棠溪追提醒道,低頭拾起方桌上的面具。
蒼白修長的手指穿過白瓷面具眼部黑洞洞的鏤空,眼睛卻稍乜,陰涼詭渺的視線順著裴厭辭被腰帶束著的纖瘦腰身窺到他凸出的脆弱喉結。
那里,曾被自己的嘴含著,難耐地發出情動的嗚咽。
“稅法得改,但不是現在。”裴厭辭沉浸在稅法改革中,毫無所覺道,“或者說,可以先改一部分。”
如他所言,太祖定下的稅法讓國力大大增強,成為時代的桎梏,那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身處其中的人很難提前察覺,就算有人發現弊端,提出要改,那就是動搖國之根本的大事。改好了,千萬人稱頌,改糟糕了,那就是斷送王朝氣運,在這個節骨眼上,皇帝恐怕不想晚節不保,背負這個罵名,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禁有些期待太子會拿出甚對策來。
“我們戰勝了大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熙的水被二公主攪混了,國內一片亂象,這才給了我們可乘之機。”
“大熙皇族奪皇位之余,還能騰出手與大宇打了個不分秋色,看來實力已經遠在大宇之上。”可不是旗鼓相當的角色。
看似花團錦簇的表面上,其實暗流涌動。
“二公主還暗中將不少情報透露給邊軍,這才能連連大捷。也正因有此功,二公主才能活下來,被陛下送去川西行宮養老。”
可惜,這位從來不是個安分的主兒。
棠溪追不想繼續談論這些沉重又無聊的東西,問,“說起二公主,最近你沒被太子刁難吧?”
“沒有。”裴厭辭面上云淡風輕,一拳砸像他的腰側,“還沒找你算這賬。”
兩人說話得壓低聲量,并排坐得近,這一拳挨了個實打實的力氣。
“嘶——”棠溪追叫出了聲,身子一歪,往裴厭辭的身上倒去。
裴厭辭聽到隔壁正堂還在激烈商討的聲音霎時靜了一靜,不由推了推壓著他的人,“你故意的。”
他都是會武功的人了,怎么可能會躲不過他一擊。
“督公,發生了何事?”屏風后的大堂里,顧九傾的高聲問道,“可是身子不適?”
“本座是有些不適。”
屏風后慢慢浮現出一道黑影,那身形正是顧九傾。
裴厭辭心中一跳,踢開人連忙要離開,腰身一緊,自己反而被人摟在了懷里,并排滾在矮榻上。
“倘若太子現在推開屏風,他會怎么想?”
“想你在太子府里對他的人動手,完全不將他放在眼里。”裴厭辭冷笑。
“或者說,太子命你提前離開大堂,實則送與我折辱,以此封我的口,好讓我不在御前提起他今日話語之失。”棠溪追目光暗詭地盯著散亂的領口,在方才的掙扎之下,裴厭辭的衣裳領口與瘦削的肩頸胸口相分離,形成一處隱秘的黑域,平直纖巧的鎖骨在其中時隱時現,誘使他的視線去深挖。
“我這樣一提,小裴兒又得去督主府里陪我一晚了。”
“你覺得我會怕再去一回?”話音剛落,裴厭辭感覺自己的下巴被頂開,肩頸處硬擠進了一顆腦袋。
牙齒輕而易舉地將領口撕扯地更寬,粗糲溫熱的舌如他所愿,在細膩的肩膀上舔舐了一口。
“呃嗚……”裴厭辭的身體頓時顫栗起來,忙咬了嘴唇,繃緊了脖頸,視線下意識看向屏風上的黑影。
本來一動未動的身影突然晃了晃,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手不由自主地抓向眼前人的袍服,死死攥著。
偏廳門口很快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侍從的聲音隔著房門傳進來。
“督公大人,殿下命小的來看看,順便問問大人,可要請太醫?”
棠溪追滾燙的氣息沖刷著已經泛粉的肩頸細肉。
他語帶沙啞,可憐地祈求著,“我能請太醫進來瞧瞧么?”
“滾。”裴厭辭惱道,聲色俱戾,卻因為染了一絲情念的亂顫,生生弱了幾分。
這回棠溪追不怕了。
他的回答是重新低頭,在方才舔舐過的地方,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嘶……嗯……”
兩排尖銳的牙輕輕地啃嚙,絲絲癢意直在體內亂竄,一只手掌撫上他的后頸,有節奏地撫按揉捏著,仿佛在安撫他的不安和害怕,卻更激起裴厭辭體內深處的躁動。
裴厭辭忍了忍,咬緊牙關,這才將漫上喉頭的嗚咽忍了回去。
棠溪追眼里浮起一絲邪氣的笑意,松了嘴,在牙印上面輕啄了一口。
“小裴兒,你應該害怕我的。”
像別人那樣,只要看見他,便會害怕地低下頭顱,心里卻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他小聲警告了一句,高聲道:“不必,本座歇歇便好。”
“督公若是在這里出了甚事,本宮會不安的。”屏風后的黑影道,“聽這聲音,督公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被野貓撓了一下。”棠溪追見裴厭辭有些失神,眼里因為方才的刺激變得水潤濕紅,舔了舔嫣紅的唇,還是忍下了沖動,“不是甚大事,別再打擾本座歇息。”
門外很快沒了動靜,屏風后的黑影慢慢地退離。
“消點氣了沒?”棠溪追稍微退開些許距離,將他的衣領合好,被裴厭辭一手拍開。
“小裴兒還真是記仇。要是日后會了武功,這可怎么辦才好。”
裴厭辭扭頭看了看肩膀的牙印,還殘留著些許水漬和紅痕,牙印很淺,反倒更顯得迤邐淫/靡。
“對了,別說日后,眼下功法秘籍都給你了,你這力道,怎么還一點長進都沒有。”他看著身旁坐著的人,玩味道,“你不會看不懂吧。”
“你再試著激怒我看看。”裴厭辭抬眸,眼里一片平靜。
棠溪追心虛地眼神飄了飄,討好道:“需不需要我親自教你?那秘籍除了我,再無人能懂,小心練功岔了氣,走火入魔。”
就知道是個坑,別人煉不得,兜兜轉轉還得找他。
裴厭辭想了想,道:“條件。”
這話一說,棠溪追眼神立刻亮了亮,越過身子,低下頭,勾起他鬢前的一縷碎發,纏繞在指尖,細細品味。
“甚條件都可以?”
他的拇指、中指和無名指分別戴著金玉扳戒,蒼白的皮膚下隱隱透著脈絡,皮膚泛著絲絲的寒涼。裴厭辭第一次注意到了他虎口和掌心都覆著一層薄繭,想來是最近在刻苦練功,連這么在意保養的人都來不及將手上的繭子去了。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棠溪追神色一頓,假裝不經意地放下手,將膚質細膩的左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這欲蓋彌彰的,有意思么。他又不在乎。
“師父。”裴厭辭在棠溪追開口提要求前趕忙叫道。
棠溪追一愣,將眼底的欲念收了收,“你這聲叫,反倒讓我為難了。”
“你都當我師父了,怎么著得給徒兒一個見面禮,”裴厭辭仰起頭,“也不用多,給我畫一幅畫。”
“畫甚?”
“我。”
“小裴兒,你現在只是個總管。”棠溪追道。
言下之意,是他還不夠格擁有一張肖像畫。
“你別管那么多,幫我畫一幅便是。”
“行吧,咱們找一個隱蔽的地方,”棠溪追四下望了望,眼睛一轉,“不如這樣,明日你來我府里?”
“下午。”裴厭辭斷然道,下午顧九傾剛好去宮里,不用他陪,“明日我有別的事情。”
自己不過試探了下,裴厭辭神色鎮定,甚至有些不在乎,還將時間提前了,方才他的警告這人是一點都沒聽進去啊。
棠溪追有些不安,心底卻又生出更大的渴望。
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明日你有何事?”棠溪追避開他的臉,問。
“這就不能跟你說了。”裴厭辭整了整衣裳,起身道。
“看來是針對我的事情,”棠溪追沉思道,“眼下太子能讓你做的事,無非就是稅法改革,朝中眾臣沒幾個敢明著與我對著干,除非是像鄭家那樣的世家。”
“師父欠我一個人情。”太子將聯合世家來攻訐他,這可是重要信息。
“都是師徒了,何必這么見外。”袖子下的指甲已經嵌進了掌心,留下斑斑血痕,棠溪追眼里難以抑制地閃過一抹興奮的紫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追隨他。
“改日你能在我的榻上也這般叫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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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前腳顧九傾出門,后腳裴厭辭就找人借了匹馬,只身前往督主府。
他只是會騎馬,但不精通,前世因為多病的身子,這種劇烈的活動與他無緣。
沒一會兒他就后悔了。
拉馬車的馬都是馴服得無比聽話的,隨他揮鞭子,且有車廂平衡,穩當得多。坐在單匹上,比坐在馬車里累人得多。
才剛過一個坊,他聽到棕馬打了個響鼻,似乎因為遇見了人群,不安地加快了步伐。
裴厭辭在馬背上顛簸著,差點被搖吐了。
一陣驚叫聲響起,再抬起頭來時,馬頭已經眼看要撞到一輛馬車上。
他嚇得急忙拉緊韁繩,生生將馬頭拉偏,對面馬車的一只車輪因為躲避而撞了路邊的石階,釘在車輪上的黃銅鐵皮掀開一角。
他見這輛馬車樸素,想來只是個尋常普通人家,拱手對馬夫道:“實在抱歉,驚擾了主人家。”說著將身上的荷包遞過去算作賠禮。
“我們主人家說不用了,你也是無心。”車夫大度道,重新揮著鞭子離開。
裴厭辭見他如此爽快,也不多央,摸了摸馬脖子,商量著道:“你可得好好走路,別再嚇人了。我命精貴著,可不能交代在你這。”
馬車里,一個年輕男子剛從冥想中睜眼,微風拂開的車簾外,隱約瞥見個俊俏兒郎的側臉,正在對著馬兒耳朵低聲說話,內容正好傳進他的耳朵里。
他不禁莞爾,“外面發生何事了?”
“害,一個小伙子不甚會騎馬,差點沖撞了公子。”車夫道,“念及公子吃齋,菩薩心腸,便放他走了。”
“澈兒,你這次從山中回來,心情看起來不錯。”坐在他對面的美婦見他如此,有些欣喜地拿出一堆畫軸,“正好,老祖宗和娘親都想讓你把婚事定了。”
“我雖是帶發修行,但也決心皈依佛門,這輩子決意不娶妻。娘,你還是歇了這心思吧,別禍害了人家,種下孽因。”王靈澈道。
“那是你沒瞧過那些姑娘姿容,若是見了,娘不信你不動凡心。”王夫人說著迫不及待地將那些畫軸展開,“這些都是娘千挑萬選的,身世性情模樣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你看上了哪個,只管與娘說,只要你點頭,這婚事就能成。”
王夫人滔滔不絕地介紹著,一幅幅地展開畫軸,這些畫都是那些有意的人家特地邀請畫師畫的,個個工筆精良,女子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眼前。
王靈澈卻是閉上了眼睛,一個人影也未落進心里。
“咦,這是誰拿來的?”王夫人好奇地看著畫。
王靈澈聽到這聲突兀的話,下意識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