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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畫他 那說明你心里有我了

    眼前的畫卷上, 一位梳著男子發髻的人橫臥于窗下閑榻之上。他的模樣介于少年至青年之間,五官疏朗俊逸,廓形分明, 姿態灑脫閑適, 談笑間盡顯漫不經心的悠然自得,仿佛正與一好友在閑聊, 眉宇間無形中夾帶了一分不怒自威的威壓, 讓人輕易怠慢不得。

    也許, 不是好友, 而是手下。

    他身穿男子樣式的窄袖青緞圓領袍, 一條淺青色帶子將他的腰身束得緊窄, 穿著不甚華美, 卻盡顯矜貴, 整個身子疏懶中又透著防備。

    畫中窗外的夕陽給整個人鍍了一層金橙色的邊兒, 顯得整個人都具有悲憫的神性,凜然不可侵犯。

    好矛盾的一個人。

    “這分明就是一個男子, 誰家送來的。”王夫人不悅道。

    她正要將畫收了, 旁里突地伸過來一只手,手腕間的紫檀佛珠從袖子里露了出來, 在勁實的腕間搖晃。

    王靈澈的手指撫上畫上的人臉, 微訝道:“是方才那人。”

    匆匆掠過的那驚鴻一瞥, 仿佛畫中人跑了出來,恣意游樂玩耍一番后,又重回了畫中, 只余那抹徒留遐思的側影。

    那般的縱情快活。

    “誰?”王夫人不明所以,“這人你認識?”

    “不認識。”王靈澈木訥地搖搖頭,老實道。

    王夫人實在惱火, 抬手粗暴地將畫扯了過去,嘴里喊了坐在外頭車夫旁的婆子,“好好查查誰家不知事,竟敢戲弄到我王家頭上了,他們還想在安京權貴圈子待下去么。”

    見王夫人還想責罰當初收畫的貼身婢女,王靈澈將畫從她手里拿回來,“翦雙眸點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如此動人的絕色,別人求之不得,我能遇見,也是我的福氣,別為難他們了。這畫孩兒很喜歡,能給孩兒嗎?”

    王夫人驚訝地看著他。

    他這心頭肉從來鮮少主動向他討要過甚,一向乖巧安靜,能力在族中子輩也是一等一的強,二十一歲便中了狀元。本來以為緊接著他們將迎來一門好親事,不曾想沒過幾日,王靈澈卻提出要出家。

    這可把王家急壞了,都以為是哪個心懷叵測的子弟攛掇的,為此王家家主還發了好一通怒火,最后還是王靈澈站在他的鞭子前,堅定地說那是他自己的想法,這才讓族中子弟免了這一難。

    接下來就是王家夫婦和老祖宗輪番的規勸,最后看他執拗,雙方都各自讓了一步,先讓王靈澈帶發修行,每年隨法師在廟中清修半年,半年歸家,這樣王家鬧劇才告一段落。

    “兒啊,你要一個男子的畫做甚?”王夫人似乎想到了甚,慌亂地苦口婆心規勸道,“族中那些不務正業的子弟才好褻玩男子,你可別將這習氣學了去,他日你可是要封侯拜相成大材的,這對你名聲無益。”

    “母親,你想到哪里去了。”王靈澈哭笑不得,“我都不知這人是誰,上哪兒喜歡去。只是這畫筆觸技藝絕佳,掛我房里正合適。我房里若是掛了女子肖像,豈非更加不妥。”

    “得知你回來,昨日你屋里都裝點一番,全換了新的山水畫。安京勛貴子弟的屋里頭,哪個會掛肖像畫的?聽娘的話,這不吉利。”說著又要去搶過來撕了。

    “可孩兒喜歡。”

    “不行!”王夫人溫柔的臉色嚴肅起來,語氣也重了幾分,“從前你那般懂事,怎么如今處處與娘作對,都半年未見了,剛來就傷娘的心。肯定是寺里那些和尚攛掇的,我就說他們沒一個安好心的。當初我就不該在你高中狀元后帶你去寺里燒香還愿,一接觸外面的人,花花腸子就多起來,跟你爹一樣……”

    王靈澈乖巧的臉龐只剩下麻木的平靜,耳朵里只剩下王夫人喋喋不休的苦勸和埋怨。

    慢慢地,他松開了手。

    “你想怎么處,便處了吧。”

    王夫人看他失落的神色,心中一揪,也放緩了臉色,“我都是為了你好。你說你想去寺里清修,我也將你爹勸住了。你要真喜歡這畫,我托人去問問作畫的人,讓他重新畫一幅,這畫暫且先保管在娘這。爹娘都不會害你的,你也該體諒我們的良苦用心,現在不是荒廢的時候。”

    “我都出家了,為何還不是荒廢的時候?”王靈澈呼吸急促起來,反問她。

    王夫人不置可否,敷衍道:“你不得潛心禮佛,對吧,哪里能被旁事打擾。娘還盼著你成為得道高僧。”

    聽到這話,王靈澈胸口一窒。

    王夫人沒注意到他的臉色,收了畫隨意丟給一旁的婢女。

    她還不曉得么,自己兒子出家不就是想耍點小脾氣么,等一兩年厭煩后了,還得入朝為官。要是因為這會兒一兩件事出了差錯,被扼鷺監攻訐,豈不得不償失。

    孩子年輕不懂事可以,由著他胡鬧,為人父母的,都得為他謀劃,不可行錯一步。

    “好好查查,哪個小蹄子敢將這腌臜東西舞到我兒的面前來。”臨下馬車前,王夫人目露陰狠地叮囑貼身嬤嬤道,“直接打十個板子發賣了。”

    ————

    裴厭辭騎馬一步三晃地來到督主府,卻見霍存早就等在門口,自己還未走近,他人已經小跑著迎了上來。

    “裴總管,幾日不見可還安好。”霍存點頭哈腰地扶著他下了馬,主動牽過韁繩,“義父正在后院呢,我帶你過去。”

    他這番做派與當初在扼鷺監大牢里大相徑庭,但也沒有引起裴厭辭過多的注意,不說大牢里將他綁了是受了棠溪追的命令,內侍慣會踩高捧低,從來是跟著主子心意來的。

    他將馬鞭遞給他,道了聲“有勞”,便跟著他進了府。

    棠溪追已經換了套衣裳,不同于早上,眼下穿了身桃粉色廣袖大袍,露出里面一層銀鼠灰的領口和袖口,頗有些騷氣。

    裴厭辭見到人,只覺得眼睛有點痛。

    “來了?坐。”他選擇了一處好山好水的涼亭里,顏料毛筆擺了一堆,架勢頗大。

    “不用這里,去你書房。”裴厭辭想著顧九傾曾用過的顏料,“帶上這個,這個,還有這個,其他的統統不要。”

    “到底是你作畫還是我?”

    “你那么多事做甚,簡單點。對了,還要有夕陽。”

    “現在午時剛過。”棠溪追眼神沉了沉,多事的人到底是誰,“莫不是你主子與你提的這些要求?”

    “這不是你該管的事。”裴厭辭率先走了出去,“再不帶路我可就隨意亂逛了啊,碰到甚見不得光的我可不管。”

    霍存遲疑地看向棠溪追。

    棠溪追無奈地搖頭,跟上了人,嘴里還不忘吩咐他,“按小裴兒說的帶上。”

    他帶著裴厭辭到了書房,按照他的指示將一方小憩用的長榻放至窗邊,周圍一應景物等等,悉數按照顧九傾書房里的布置來。

    一切準備就緒,裴厭辭頭發衣裳,躺上了榻。

    棠溪追將毛筆沾滿了濃墨,提筆,卻久久難以落下。

    “怎么了?”裴厭辭抬眸,卻見長案后的人目光定定地看著他。

    棠溪追眸子大,卻也狹長,眼尾上勾,任是無情也誘人。眼下那雙黑漆陰怖的瞳仁因不慎照進了他身后窗外的一絲陽光,倒是變得沒那么可怕起來。

    仿佛最深邃荒蕪的夜空中,有了點點繁星的閃爍。

    裴厭辭從那雙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太多不同于以往的東西,太多太雜,分不真切,瞧不分明。

    窗外,得了暖春信兒的喜鵲落在枝頭尖兒上,嘰嘰喳喳叫喚個不停,新冒出的嫩芽被小爪子撓得一陣亂顫。

    裴厭辭下意識將視線游移開。

    “沒。”棠溪追的喉嚨有些干澀,半晌才艱難擠出一個字,倉皇垂眸,在紙上重重落下一筆。

    裴厭辭覺得自己率先移開視線算怎么個事兒,平白輸了陣仗,目光游移了下,又看向了上首。

    毛筆的筆鋒一筆一氣呵成,行云流水,粗細變化相宜,趁著沾墨的功夫,又往榻上看去。

    裴厭辭見他看過來,嘴角忍不住泄出一抹笑意,左眼睜著,右眼皮闔上,朝他眨巴了下眼。

    督公大人怔愣了下,看了看窗外,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又被吸引著將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也淺笑了起來。

    那一刻,在他身上不見任何陰郁戾氣,沒有故意拿捏各種陰陽怪氣的腔調,好像就只是個正常男人,清清淺淺的、露出一抹干凈無瑕的笑。

    眉宇間都落滿了溫柔。

    只是,太不習慣了。

    他臉上閃過一分不自在,忙又垂下了頭,在紙上勾勾勒勒,再沒怎么抬過頭。

    “你在畫我還是旁的?”裴厭辭見他如此,心生疑竇,“怎都沒瞧我?”

    棠溪追血紅的唇抿直,再抬首時,眼角沾上了譏誚,“你的模樣規規矩矩,我瞧著這么多回,哪能畫不下來,”

    “那說明你心里有我了。”裴厭辭忍俊不禁,討一個嘴上便宜。

    “你心里難道沒我不成。”

    “好歹咱倆打交道那么多回了,自然還是有的。”

    只是如飛鴻踏雪泥一般,有痕,卻不深刻。

    裴厭辭支著腦袋的手有些酸,干脆直接躺下來,慵懶地抻了抻腰。

    “動甚動,小心我將你這丑態畫進去,讓你主子好好瞧瞧。”棠溪追不滿。

    “春生與你說了?”裴厭辭扭頭,臉頰抵著榻邊問。

    “這還用的著他說?”棠溪追冷笑,“若非他要求,你會想給自個兒畫幅畫?還條條框框那般多,不是故意刁難我,就是他要求的。”

    轉念一想,“不會他之前就給你畫了這般模樣的畫吧。”

    “是啊。”裴厭辭坦然承認。

    棠溪追握筆的手發出細微的咯吱響聲。

    裴厭辭見他方才還有說有笑的,怎么轉眼就變回從前那副人畜勿近的鬼煞模樣,眼神不滿,放出威壓,“你又發哪門子的瘋?”

    他現在已經對這人動不動抽風習以為常了,哪天要是不作妖兩回,他反而因為太過正常而懷疑這人被頂替了。

    “擺好姿勢。”棠溪追有些委屈,硬邦邦地說了一句,放下手中的筆,又從架子上重新拿了一支。

    方才的毛筆在滾落到硯臺邊緣時便化為齏粉。

    裴厭辭畢竟是有求于人,放松了下后便恢復原樣,與他閑聊道:“你說,太子拿著我的肖像畫是要做甚,不管是掛在書房還是廳房都不適合,要說收起來吧,怎不干脆送與我,我又不會將他的墨寶賣了,技法平平,就算賣也不值得幾個錢。”

    “閉嘴。”棠溪追冷冷開口。

    裴厭辭又不怕他,想了想,突然了然,“他不會拿著我的畫,去做那巫蠱之術吧。”

    “……很有可能。”

    棠溪追心里的陰郁慢慢散開了些。

    這人想破腦袋竟然只能想出有人要害他。

    一時間,他不知道心里是何滋味。

    ————

    一幅畫從午時剛過畫到了傍晚,眼見要到晚飯時分,裴厭辭不耐道:“你到底畫好了沒?”

    “就好了。”

    “這話你已經說了三回了。”

    “到底誰一直亂動的。”

    “太子給我畫的時候我就沒動,他不到半個時辰就好了。”

    “你找你主子畫去,求我做甚。”

    “我何時求你了,這是拜師的見面禮,合該你給我的。”

    “好了。”棠溪追實在聽煩了“太子”二字,丟了筆,把畫拿起來。

    裴厭辭揉著酸麻的肩膀走近,棠溪追瞄了他一眼,放下畫,默默走開了些。

    “還不錯,技法比太子用得還好些。”

    雖然細節處略有不同,但他覺得顧九傾肯定早就忘了。

    裴厭辭將上面的顏料吹干,卷了畫,與棠溪追告別,瀟灑離去。

    以防夜長夢多,他得連夜去將畫裝裱了給顧九傾送去。

    棠溪追坐在桌前,久久沒動突然走近案桌,重新鋪了張紙,提筆,不到一刻,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便完成了。

    畫上的人笑得恣意歡暢,半臥在榻上,右眼眼皮輕垂,黑色的眼睫在瓷白的臉上投下一扇濃密的陰影。

    滿心滿眼,只有他一個人。

    第52章 屬官 御下是一門手段

    裴厭辭將畫拿給顧九傾, 顧九傾只是看了一眼,沒說甚,隨手放在了一旁, 道:“今日王靈澈已經回到安京, 你看看何時代本宮登門拜訪。”

    “小的明日便去下拜貼。”裴厭辭道。

    顧九傾正想說話,門外有人來報, 說中允和左諭德兩位大人來了。

    裴厭辭借機想要告退, 顧九傾揮了揮手, “無事, 你在一旁聽著。”

    頓了一下, 他無奈道:“從前只知掌權的好, 這才多久, 就忙得連用晚膳的時間都擠不出來。”

    眼下用晚膳的時辰已經過去, 哪里沒時間吃了, 何況顧九傾對權力的欲望不在他之下,剛掌權而已, 恨不得一心撲在這上面, 有人找事來拜訪他,他還求之不得。

    裴厭辭想了想, 道:“回頭小的跟門房說一聲, 殿下哪里是鐵打的, 也得注意歇息。”

    顧九傾滿意地舒緩了面色。

    晚上見客,還是朝中官員,總有一種私底下在密謀的感覺, 會給別人、尤其是宮里一種不太好的印象。

    他明日跟門房打個招呼的事情罷了,以后從晚膳前開始,太子府便不再見外客了。

    裴厭辭走到他身后側跪坐下來, 門外兩人正好進來。

    走在左側的人名叫秦雄,生得濃眉大眼,身姿頗為健碩,就是有些矮,身量約莫五尺,唇上留著一字胡,臉眉間有兩道很深皺紋,看起來經常皺眉。

    大宇朝在官職上以左為尊,連左春坊的屬官都比右春坊手握更多實權和政務往來。中允和左諭德都是左春坊的職銜,諭德四品,中允五品,在品級上秦雄更高,他走左邊以示尊貴,但隨著兩人步入內廳,他的步伐一直都落后身旁人半步。

    因為中允虎兒賴是左春坊的二把手 ,在職級上更高于秦雄。

    虎兒賴名字奇怪,因著他是外邦人,隆鼻深目厚唇,皮膚比大宇人更黑許多。早年間天子威名臣服南邦眾小國,不少外邦人來宇求學,之后便在這里當了官,一口流利的安京腔說得比秦雄還要好。

    二人拜見了顧九傾后各自落座,虎兒賴率先迫不及待道:“殿下,東宮內的府庫書籍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好了,怕您著急,您要的那些書臣現在已經運過來了,并著醫藥、膳食、衣裳、傘扇、幾案等兩萬三千百六十五樣物件。至于一百名灑掃掌燈等內侍和宮官,明日也會來向殿下請安。”

    說著將名冊遞給顧九傾。

    皇帝沒明確說太子入主皇城內的東宮,那么這里只好變成第二個東宮。

    “難為你們,為了這些雜事小事入夜了還特地過來跑一趟。”顧九傾道,隨手翻了翻冊子后放在一旁,表看起來對他們辦事的很放心,不想過問太多。

    “殿下的事情哪里有小事,全都是大事。”

    “殿下的事情,東宮上下全都掛念在心里。”秦雄跟著笑呵呵地附和道,“只要殿下莫嫌我們煩,入夜驚擾,也是擔心殿下這邊的缺了些甚,就想著盡快送來,明日便可以去做殿下交代的別的事務。”

    “是啊,近來東宮事務繁多,臣等終于有機會大展身手了。”虎兒賴笑道,“殿下別客氣,有事盡管吩咐。”

    “有勞二位。胡大人也是,眼下都快落鑰了,還差使你們過來,改日本宮得好好說說他。”

    白日見著的胡憫來正是統管左春坊一應事務的左庶子。

    “可用過晚膳了?”

    說著不等二位回答,他朝身后的裴厭辭道:“你去廚房,讓他們把剩下的晚膳重新熱熱,加兩樣熱菜,再讓底下人收拾出兩間客房來,眼看落鑰了,二位大人來回奔波勞苦,便在這住一夜吧。”

    “誒呦呦,不麻煩裴總管,不麻煩。”兩人忙忙起身擺手。

    “也沒別的事了,臣等就要走了。”

    裴厭辭作勢要出去,被兩人攔下,只好與他們站在一起,稍稍退到一旁。

    他們哪里敢在太子府用膳住下,哪怕家在城南他們也得連夜趕回去。顧九傾這話既體現出他體恤下屬,為君親切寬厚的一面,又在提醒他們是時候該走了。

    秦雄正要告辭,就聽虎兒賴道:“殿下勿怪,近來東宮事務繁重,胡大人統領一應事務,經常忙得見首不見尾。晚間來見殿下前,臣才見到他飯都來不及吃,便和孫大人準備進宮。咱們這些做屬下的,也想為他分憂,為殿下多多減憂。”

    他嘴里的孫大人是指左春坊太子司儀郎孫經,其中一項事務便是注記太子日常出入動靜,及時向皇帝匯報。

    這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胡憫來和孫經要將白天的事情說給皇宮里的人聽。

    秦雄的臉色僵了一瞬,又仿佛無事一般自然而然地爽朗笑道:“原來傍晚胡大人說出門,原來是要進宮啊,臣還納悶呢,最近事情實在是多,忙得暈頭轉向的,屬下找臣匯報時,都聽岔了不少話。”

    他可不知道胡憫來有進宮,他聽見的只是出門罷了,今晚借著送東西來此告狀,擾殿下歇息這事,也不是他的主意,他甚也不曉得。

    至于最后一句,他是在圓場,暗示虎兒賴趕緊找借口,好全了大家臉面。

    顧九傾神色未變,“胡大人近來是勞累甚多,本宮也曉得,之前本宮無瑕顧及東宮事務,許多事情沒了決斷人,不得不暫時擱置了。”

    這哪是沒決斷人因而擱置了事情,是壓根沒人做事。他們有的是空掛一個閑職,有的是別的官員兼領,還有的以此為快速晉升的踏板。皇帝有意不讓東宮勢力壯大,他們這些人全是朝廷的臭魚爛蝦擠在一塊,要么沒能力,被閹黨和世家排除在外,要么心思壓根沒在東宮太子身上。

    “看到你們這般為他著想,上下一心,本宮很欣慰。厭辭,你去本宮庫房里拿兩根百年人參,明日送到胡大人府上,讓他好好補補,本宮要讓他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可不能這時候累倒了。”

    虎兒賴聽著兩人的話,臉上的笑容不知該繼續還是該收了。

    這不就是明晃晃地告訴胡憫來,他今日在太子面前欲蓋彌彰地告他狀,太子不但沒有怪罪,反而要重用他。

    這就是一波收買胡的心的手段了。

    秦雄識趣,連忙行禮告辭,虎兒賴自然也跟著離開。

    等人走了,顧九傾身子往后一靠,寒聲道,“本宮就沒幾個人用了,還來搞這出。”

    “自古哪個二把手不想著臨自己最近的位子,何況是自以為有能力的。”裴厭辭在他身旁倒了一杯茶,“許是白日里胡大人咄咄逼人,問殿下有沒有可行的新的稅法之策,被旁的大人們詰問,殿下沒有出聲阻止,他就想當然地推斷殿下也是厭這人的,這才殷勤地來上眼藥。”

    他們的一言一行必須尤為注意,有時候稍有不慎,就會讓底下的人曲解了意思。

    “誰真的想好好做事,關心本宮安危,本宮難道瞧不出來。”顧九傾一口悶了那茶,“無能之輩好歹是向著本宮的,比那些只會奉承的好不知多少。”

    顧九傾就算接掌了東宮,還是面臨一個問題——無人可用。

    也許更嚴重,當初他隱居太子府,皇帝無事給他。如今他算是接掌了政務,這要是將東宮管得一團糟,這不就讓外人看笑話了,更讓朝中大臣覺得他能力不行,不堪大用。

    御下是一門手段,當手下是全天下最聰明的人精時,更是一門手段。

    “虎兒賴也沒有那般不堪吧。”裴厭辭笑道。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胡亂攪動是非,成日盯著別人的一舉一動,還是磨練得不夠多,定力不穩。”

    看來顧九傾對這個外邦人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了。

    誠然虎兒賴有以上他說的這些毛病,但也說明此人是有想攀比上位的心思的,可能放在別處會覺得此人太過毛躁,急于上進。但今時今日的東宮,想要積極做事,搏得太子側眼相待,以此求得提拔的人又有幾個。

    缺的正是這樣的人。

    重要的事想做事,會做事。倘若是他,胡憫來已經有幾分表露出傾向于要為太子賣命的心思了,加上求上進的虎兒賴,其實不愁將左春坊上下風氣好好整頓一番。

    之后虎兒賴想要求上進,可以,直接調去右春坊擔任右庶子,為懶散不做事的人豎立一個榜樣,他不會虧待任何一個支持他的人,甚至外邦身份都能成為他決斷公平公正的象征。

    右春坊有了一個想要做出實績來的主事官,加上他站在背后為其撐腰,只要敲打幾番,右春坊很快也能收拾利落。

    左右春坊都收拾好了,詹事府署內的幾人又能翻出甚浪來,到時候想留下的留著,心思不在這的不用多費心思,也不指望他做事,就是好好結交一番,說些推心置腹之語,他日必定有大用。

    這些以此為踏板的人都是得了皇帝的賞識,只不過資歷不夠,想一次性越級升遷到實權衙門亂了規矩,這才來東宮的。

    如太子賓客張東勤,聽說原來是五品御史中丞,皇帝有意要升他的官,便讓他來擔任三品的太子賓客。雖說越級了,但彼時東宮不過一個徒有虛名的空殼子,毫無實權,這越級升遷便是可以的。待他在這個位子待一兩年,皇帝再調他去實權衙門擔任三品要員,自然再無人會說甚不符禮法,升遷速度比尋常熬資歷要快上許多。

    這些人,都是未來一段時間內朝廷炙手可熱的大紅人,此時心思不在東宮有又何妨。身為太子,日后整個朝廷的臣子都將受他驅使。

    顧九傾似乎被想要快些做出實績而蒙蔽了,一味煩惱何人可用,何人有大才,殊不知誰都有缺點,眼前一個機會就在眼前,他又囿于虎兒賴愛挑撥離間、搬弄是非。

    裴厭辭沒有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看著,看他何時能覺悟出來。

    第53章 真誠 王舍人覺得我是俗人還是惡人?……

    風傳花信, 雨濯春塵。

    裴厭辭讓毋離將拜貼送去王府,回來時他帶來了辛海的消息,崔南和顧興已經去了雍州的統軍府報到。

    雍州與安京城相鄰, 兩地同屬于京畿道。姜逸也算是給了裴厭辭一個方便, 讓他們倆離京城近點,以后他們閑暇時也能時常回京。

    短短幾天, 辛海已經開始按照他的要求改建酒樓。院子倒是簡單, 原有的格局下只需要重新刷墻鋪瓦, 搬進一些新家具, 晾干兩天后便能住人了。他先收拾了幾間出來, 將買來的孩童接了過去住著, 開始教他們一些基本指法, 以求盡快上手。

    裴厭辭又讓毋離跑腿去方大儒的宅子, 讓他通知宋氏叔侄, 院子已經好了,可以告訴還逗留在城里的舉子們擇日搬過去。

    那場宴會后并沒有多少舉子回家, 還剩下四十來人留京。他們出身普通甚至可以說貧困。在大宇, 中舉的書生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好處,和秀才差不多, 他們見到州刺史以下的官員無需跪拜, 只需行禮, 以及自己和家人免除徭役之苦。

    這其實也是世家門閥的“良苦用心”,每三年這些舉子從大宇各州趕來,單單旅費住宿就要花不少錢, 這完全不是貧苦人家能夠負擔得起的。說到底,從大宇開國后太祖創立科舉制開始,世家從這一不起眼的方面入手, 極大地限制了不少底層貧困人士出頭的機會,科舉制漸漸又成為了有錢人和權貴家族合法正規入朝當官的機會。

    眼下這些舉子得了機會,好歹也會在安京多逗留一段時日,戲院最后能不能辦成他們不清楚,反正裴厭辭之前幫他們付了客棧的住房錢,現在還提供食宿給他們,這已經讓他們得了不少便宜。

    那些舉子投桃報李,沒兩天就有人交差,給了裴厭辭幾篇有趣故事,有民間的鬼怪志異傳說,也有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都是他們鄉野間廣為流傳的,讀起來有趣的很。裴厭辭看了一遍后,讓辛海近期多盯緊些,盡快排成木偶戲,他近期可能沒太多時間去酒樓看成效。

    因為王家已經回了貼子,他帶上禮品和顧九傾的蘭花圖,去王家的府上拜訪。

    他的本意是想見太子舍人王靈澈,但到了王府卻是王靈澈的小叔招待了他。

    “澈兒每日都要禮佛誦經,這會兒正在佛堂里,”王家小叔裝模作樣的臉上面露一絲愧色后又消逝,笑著道,“還望裴總管勿要見怪。”

    裴厭辭挑了挑眉,單刀直入道:“殿下近來想要廢除舊稅法,推出新稅法舉措,王家可愿支持殿下?”

    “殿下看重王家,欲與王家攜手共同推動這等大事,是給王家一個絕好的機會。再說新稅法,是革故鼎新,是利國利民、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我們王家也想跟著殿下一起,干出點實績來。只是,以眼前的局勢來看,”

    他嘴里頓了一下,面色不變,從容道:“稅法改革吵了十余日,閹黨與鄭家都在互相潑臟水扯皮,其實這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局面。倘若殿下能夠拿出切切實實的新舉措,不說我們王家,陛下肯定都會直接下令施行。”

    “舉措屆時會有,王大人只管靜待佳音,”雖然裴厭辭至今沒實打實瞧見過,“倘若陛下猶豫,到時候王家在朝會上怎么開口呢?”

    王家小叔端起茶杯,笑語吟吟,“只要舉措利國利民,我等自然會支持。”

    眼看這才聊了沒多久,他就有意要送客,裴厭辭環視了圈大廳里侯著的五六個仆從,再看下對面之人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王大人的態度,能完全代表王家嗎?”

    “你這話是何意?”

    “我今日要見的人是王舍人,你們收了太子府的拜貼,卻不讓我見王舍人。王家是覺著殿下剛掌權,是個好糊弄的么?”

    王家小叔頓時嘴角微僵,他在官場說這些話習慣了,其他人也一向客氣配合,頭一回遇著這么直白說出來的話。

    不待他開口,裴厭辭同樣端起的茶杯都掩飾不了嘴角的冷諷,道:“所以王舍人連見我一面都不愿,直接推脫了,只讓你出來接待,王家竟怠慢太子殿下至此!”

    宰相門前七品官,何況他是太子的親信,就算是下人,也是太子跟前的下人,這份量還是挺重的。

    他前兩日就遞了拜貼來,拜貼的作用之一是甚?就是為了主人家也在這個時間有空可以招待,而等他來了王家才說王靈澈這個時間在佛堂,這就是怠慢。

    王家小叔臉色有些繃不住,重重地將茶杯放在桌上,“王家怠慢?我乃當朝四品太常少卿,這份量難道不夠比太子舍人高?”

    侄子那么乖,哪里懂和官場這些老狐貍打交道的事情,若是王家家主桂景伯來待客,又會顯得太給裴厭辭這個下人面子,思來想去,王家便讓他出來了。

    說實話,來見太子府的下人,他是有些怨氣在的。

    若說怠慢,難道不是太子先不將他王家看在眼里的么。

    “這么說來,反倒是我這身份折煞了王大人,讓王大人覺著受委屈了,那便請王舍人出來一見吧,他身份與我相當。”

    堂堂王家的長子嫡孫,未來王家的繼承人,再怎么樣也不可能與一介仆從身份相當。

    王家小叔臉色不是很好,更不愿去叫人,“靈澈這會兒的確沒空,別忘了是太子殿下求我們王家的支持,你們若真要見,商討稅法事宜,那就改日讓殿下前來吧。”

    “到底是真的沒空,還是你們王家故意刁難?既然他當了太子舍人,便要為太子殿下負責,殿下沒召他前去,反而放低姿態讓我到府上拜訪,已經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了。他若真不愿當這個官兒,我們殿下也不是非要強人所難,讓他斬斷塵緣,好好當他的和尚去。”

    王家小叔想不到他這么大氣性,一時有些被唬住了。

    身后不知何時傳來一股幽郁的檀香。

    兩人往身后的窗戶望去。

    一位身材修長高挑的白衣男子正站在窗前,逆著光,白玉如儔的臉龐帶著一種謙卑祥和的寧靜,左側鼻梁帶著一粒黑痣,無端生出幾分風流。

    平直瘦削的身材剛好撐起那身白綃袍,飄逸如謫仙,峨峨如玉樹。橫放放在腰前的手捻著一串古樸的紫檀佛珠,細看之下,那張豐潤柔軟的唇似乎在無聲低喃著佛經之語。

    王靈澈見到轉過來的那張臉時,澄凈的眼里微微閃過一抹錯愕,而后又立刻歸于平靜,透露出幾分憨氣。

    裴厭辭沒錯過他眼里的那絲錯愕,也沒錯過那雙干凈清亮的眼睛,仿佛何事都能輕易窺見。

    “想必這位就是王舍人了。太子府總管裴厭辭,見過大人。”

    “總管?”王靈澈泠泠如泉水漱石的清澈嗓音帶著幾分疑惑與不可置信。

    “正是。王大人可否移步至內堂細說?”裴厭辭伸臂向里,邀請道。

    王靈澈看了眼他小叔,后者擔心地皺起眉頭,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他遞了一個安心的眼神,嘴角扯出一個淺笑。

    裴厭辭看著他倆沒說話。

    “靈澈,你今日誦經倒是比往日快上許多。今日府上來了貴客,正是找你的,你看你,佛事怎么也沒有俗事來得要緊啊,就算稍晚些時間,佛祖又不會怪罪。”

    王家小叔對著王靈澈說話,內容卻是在對裴厭辭解釋,又在指責他的不是。

    王家小叔又道:“我們這里已經聊得差不多了,你要是還有旁的事情,便先去忙,這里有小叔陪著呢。”

    “無事,既是找我的,我也應該出來見見。”說著繞到前門進來。

    裴厭辭適時開口,“大人在官場多年,應該懂得,有些話可以跟你們王家說,有些話,只能跟東宮的人談論。”

    他悠悠道:“這也是為了大人你好。”

    王府小叔也曉得這個道,尤其是東宮這種敏感的地方。

    只不過,他有些擔心王靈澈。

    “王大人要留在這里聽嗎?”

    王家小叔面色訕訕,冷哼一聲離開。

    “你們也出去吧。”王靈澈揮退了周圍侯著的下人,“在這里站太久難免腳酸,先去歇著吧,有事我們再喚你們。”

    周圍下人紛紛告退。

    “王舍人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待只有兩人時,裴厭辭似笑非笑道,“慈悲為懷,善待下人,倒是把我晾在一邊,原是裴某不配了入不得王舍人的眼了。”

    “完全沒有的事。說來慚愧,每日功課不可廢,今日念及有太子殿下的人來,提早了半個時辰。”他語調溫柔,眸如山泉。

    “若是心中有佛,做不做功課有何要緊,王舍人的慈悲心修煉得還不夠深。”

    王靈澈面上浮起幾分羞赧,“學了三年,仍未得佛緣,還需時時刻刻過心,提醒自己心境平和,莫與俗惡之人爭辯。”

    裴厭辭挑眉,“王舍人覺得我是俗人還是惡人?”

    王靈澈頓時慌了,忙解釋道:“王某絕非此意,只是在說自己修煉還不到家,做不到心態平和,總管很好。”

    他態度誠懇,模樣性子又乖又干凈,反倒襯托得自己像是欺負他的壞人。

    裴厭辭見慣了官場里慣用手段的人,頭一回簡單這么誠摯的人,反倒有點不習慣了。

    “方才你家小叔說,王家不打算支持殿下改革新稅法?”裴厭辭直接挖了個坑。

    “雖說他們不贊成,其實我是贊成的。”王靈澈道,“《易經》說,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太祖之法距今已有兩百余年,此刻提出新法,正是順應天命,順應民心。”

    “你們各執一詞,誰可以代表你們王家的意思?”

    “都是王家人,何必誰代表誰呢?先秦諸子百家,大家各抒己見。到了我朝,陛下開明治國,總不能反而抹殺了個別人的想法。”王靈澈困惑道。

    “你贊成殿下的看法,能拿出切實有效的措施助殿下一臂之力嗎?”

    “王某才疏學淺,”王靈澈慚愧道,“家人為我說了個官,其實我無心于仕途,只愿有天能舍了一身束縛,成為佛子佛陀座前的一盞燈。”

    “既然無心于此,難道不該辭了官,給那些想要一番作為的人機會?”裴厭辭的厭辭越發犀利,話語尖銳拔高,步步逼近,無形中給對方強烈的壓迫震懾感。

    “王某也想,但怕父母擔心失望,這有違孝道。”王靈澈不知是書讀傻了還是佛經念多了,不畏不懼,一臉對他抱歉的樣子,“如今朝廷官員編額冗余,買官捐官的太多了,其實也不差我這個位子,有為之士還是有很多機會的。”

    “……”你是真的甚都敢毫不避諱地說出來。

    他有些明白他小叔臨走前那抹擔憂之色了。

    ————

    出了王府,裴厭辭上馬車前,余光瞥到前頭巷口處有著急忙慌縮回去的衣角。

    進得馬車,霜降立刻讓身,在跟前躬身伺候著。

    “何時辰了?”裴厭辭背靠隱枕,眼眸微闔,懶懶道。

    “將近午時,總管進去一個時辰了,時間把控得真準準兒的。”

    裴厭辭食指撩開馬車小窗簾子一角,霜降立刻道:“鄭家的人一直在那里,總管進門出門,他們都注意到了。”

    “你跟你們督主說一聲,改為王靈澈那位小叔。”裴厭辭手指從簾子處放下,一只手支著腦袋。

    “是。總管,那位王舍人看起來是不是不好對付?”

    “也不是,就是……太真誠了。”

    第54章 動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

    兩日后, 裴厭辭見到顧九傾滿臉陰沉地從府外走了進來。

    這個時間點,應該是剛參加完朝會。

    大宇皇帝沉迷與長生之術,往日的三日小朝改為五日, 大朝會一旬一次, 小朝會鮮少露面,只有大朝會才會在簾后聽群臣上報政事, 但簾后那抹影子到底是不是皇帝, 只有深受皇帝寵信的棠溪追才曉得。

    民間曾經有過一次流言, 說的是皇帝一直不顯露真身, 往日的大朝會上, 那抹隱在簾后的影子, 其實是棠溪追, 真的皇帝早就被他軟禁。后面越傳越離譜, 說皇帝早就被扼鷺監害死了, 棠溪追秘不發喪,就想牢牢握住王朝的權力, 成為大宇朝真正的的幕后皇帝。

    最后到底是皇帝顯出真容平息流言, 還是扼鷺監鐵血鎮壓,已經不得而知, 但皇帝疏于朝政是真, 棠溪追的權力之大也是真。

    顧九傾匆匆進了府, 頭也不回地招呼了他一聲“跟著”。

    裴厭辭雙手攏在袖子里互揣著,跟在他身后進了他平日常用來待客的小院……

    “關門。”顧九傾胸膛起伏,長長地呼出憋了一路的氣, 見到裴厭辭那張攬星銜月的姿容,心中郁氣頓時又消散了不少,仿佛再次變成從前萬事處變不驚的太子殿下。

    裴厭辭倒了杯熱茶端到他手邊, 甚也沒說,只是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前日你與本宮說,王家態度搖擺不定,本宮本想著今日朝會上再爭取一次。”顧九傾喝了口熱茶,算是徹底緩和了情緒,硬挺鋒銳的眉舒展開,只是眸子里仍盛滿了料峭的沉霜。

    “扼鷺監那廝,今日竟彈劾王家,說王云之前日在眾人面前大放厥詞,放話非讓本宮親自登門拜訪不見之語,眼里毫無天家威嚴。”

    王云之正是王家小叔。

    “那日,王云之當真說過這話?”他眼里閃過思慮。

    按說都是老官場了,太常少卿雖說主管宗廟祭祀與宮廷禮樂之事,在政治上權柄與六部職位比起來不算太大,手腕可能差了點,卻也不是會說出這種毫無腦子話的人。

    只是扼鷺監直接將這話參到了御前,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變成了藐視天威的大罪。

    “是有說過,當時只覺折辱,事后便未曾與殿下說起,免得污了殿下的耳朵。”裴厭辭嘆道,“當時在場的還有王府里的幾個仆從,都聽見了。想來王大人也是無心之言,在自己府上,哪里需要忌諱那般多。”

    裴厭辭那日故意激怒他,話趕話下,加上又是在自己府上,說話便放肆了許多。可能他自己說過了便也忘了,就算記起來,裴厭辭雖是外人,卻也是下人,頂多找顧九傾告狀,顧九傾還指望他們王家的支持,一句無心之失,到時候說開了便也罷了。

    顧九傾搖頭,“你說說,本宮就算想要當這個好人,開口為王家辯駁一二都沒機會,他們眼里哪里還有本宮,這話都能說出口。”

    “咱們都沒想到,扼鷺監的耳目已經到了如此讓人聞風喪膽的地步。”

    “扼鷺監耳目多,鄭家的難道就少了?”

    裴厭辭見他面上霜寒之色更重,揣著明白裝糊涂,“鄭家怎么了?”

    顧九傾想起朝會后鄭家對他的冷嘲熱諷,不提也罷,只道:“鄭家不知為何,曉得本宮暗中與王家接洽一事了。”

    扼鷺監只是說王家在自家府上對他這個太子有不敬之語,并未曾提及裴厭辭找上門一事,鄭家又是如何知曉的呢?

    “你說,會不會是扼鷺監私底下與鄭家透露了這事?”顧九傾思慮道,“他們一直想離間本宮與鄭家。”

    “有可能,”反正扼鷺監惡名在外,啥罪名都在他們身上準沒錯,“鄭相老謀深算,區區小計肯定不會中招的,殿下別擔心。”

    “中計是不會,但是,”顧九傾似乎有難言之隱,猶豫了下,道,“鄭家一向想牽制本宮,容不得本宮背著他們搞那些小動作,何況這次本宮讓你私下去見的還是他們的政敵。”

    與王家相會本可以讓東宮屬官前去游說,但他不放心那些人。當初就是怕鄭家若是曉得了,王家這邊還沒商議好合作,豈不就是兩頭不討好,他想著用一個溫和的方式將兩家都上自己這條船,最后卻弄得如此狼狽的境地。

    都怪十惡不赦的扼鷺監。

    “更要緊的是,鄭相今日在朝會上提出,父皇也下令了,讓本宮下次大朝會前就將新稅之策呈遞上去。”這才是顧九傾今日最焦慮之事,“當初是鄭相學生和門客擬定的新稅之策,還在鄭相手里,本宮當時只略略過目一遍。”

    “鄭家既然已經選擇了殿下,必不可能見死不救。”裴厭辭道。

    “是啊,不會見死不救,只是能逼本宮低頭,好好認清自己。”顧九傾譏誚道。

    之前他就是想擺脫鄭家的控制,引入一狼來,狼虎相斗下,他自然能坐收漁翁之利。只是如今的局面,唯有向鄭家低頭表示順從,這才有解困之法。

    他以為自己憑借稅法舉措能徹底扭轉自己在百官和皇帝心里的印象,順便借機拉攏一番王家——稅法之策,牽涉利益不可謂不大,擬定新策權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得到的。

    “殿下不想受制于鄭家,為何不自己召集有才學之輩去商擬一套新策?”裴厭辭微微笑道。

    “就靠東宮那些鼠輩?”

    “倘若殿下信得過小的,可以將這事交與小的來辦,如何?”他道,“殿下不妨一試,若是新策成功擬出來了,殿下不用受鄭家的惡氣,倘若小的交不出來,到時候殿下再找鄭家低頭也不遲。于殿下而言,并沒有虧。”

    顧九傾望著裴厭辭的臉有些失神。

    窗邊的小池清水在陽光下蕩漾,瑩澈的光影斑斕在裴厭辭俊逸的臉龐上搖曳,明艷生光,仿若九天降臨的神子。

    顧九傾恍然間回想起第一次見裴厭辭時,正是桃花開的正盛的時候。

    到了今日,滿院的桃樹,正綠意盎然。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宜其室家,宜其室家……

    這句話在他的腦海里不停地打轉,無端生出幾分詭異離奇的癡妄來。

    “殿下?”裴厭辭疑惑地看著他,怎么好端端聊著聊著,這人就走神了。

    他的話這么讓人覺得無趣么。裴厭辭眸光微沉,帶上了兩分懾人的凌厲。

    顧九傾一凜,這才回神,冷冽的目光帶著幾分飄忽,漫無目的地越過他,看向屋外的淙淙流水與綠苔怪石。

    “就如你說的那樣吧,只是,”他頓了一下,“辛苦你了。”

    他從未想過,一個有姿色有樣貌,有才學有手段的人,能毫無保留地付出真心,為他各種奔走。

    “既如此,那小的便回去準備準備,這幾日可能不能時時在府里。”裴厭辭提前跟他打好招呼。

    說完,他不等對方允許,行禮告退。

    顧九傾見他轉身,下意識抬起手。

    但只舉到一半,智清醒過來。

    他該以何名義,去擁抱他?

    如果將人娶回家,那么,他們之間,無論發生甚,都變得名正言順了。

    能做的又豈止一個擁抱。

    雖然他是個男人。

    但是,他卻能借此牢牢綁住了一個足智多謀的軍師。

    這一輩子,裴厭辭絕無背叛他的可能,只能跟在他身邊,一心一意為他籌謀。

    他何必再苦苦去找其他幕僚助力?

    心里脹得發酸的感動與亂麻般的思緒被壓下,顧九傾眼底再次凝起堅冰一片,看向裴厭辭遠去的背影,目光中掠過一抹深沉。

    ————

    裴厭辭回到自己屋里,打開箱籠,開始打包幾套換洗衣裳。

    毋離和無疏嘻嘻哈哈地拿著幾盤點心走進來,見到這一幕,不由得一愣。

    “大哥,你被太子掃地出門了?”毋離瞪著綠豆大的眼珠子問。

    “……你就不能盼著點好的么?”裴厭辭當了總管后才有幾套常服穿,那些小廝和管家的衣裳全扔給了無疏。

    “哥,我以后也會長這么高嗎?”無疏興奮地拿著衣裳放在自己身前比劃。

    “那不一定。衣裳讓你娘改小點。”

    “大哥,你這話傷人家小孩自尊心了啊。他都才剛開始長個兒,怎么就不能比你高了。”毋離一屁股坐在自己床邊,嘴里的炸魚片咯吱脆地響著,一看就是毋離從廚房里順手牽羊的。

    “就是就是。”無疏附和著聲音道。

    “像我這樣威武雄壯,那他這輩子是不可能有了。”

    “你這狗嘴難得吐了回人話。”無疏道,“不過,厭辭哥,你到底要作甚去,我也要去。”

    現在府里除了顧九傾,就是裴厭辭的天下了,他們兩個跟他走得近,干完自己份內的活兒后想出門就出門,也算一種特權的便利。

    “我去的地方你不能去。”

    “你能去的地方,我怎么不能去了,你就說是不是要去妓院吧。”

    毋離一聽妓院,嘴里的炸魚片也不香了,拍拍手,“你說吧,要帶幾套衣裳,上刀山下火海,我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誓死跟隨大哥。”

    “沒錯,沒錯。”

    ————

    半個時辰后,三人下了馬車,毋離打眼一瞧,右側府宅正上方朱漆大門上,明晃晃寫著“督主府”三個楷書大字。

    毋離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大哥,是不是刀山火海對你來說太容易了,非要來這尋死?”

    第55章 學武 原本青澀水潤的白桃,被這場汗淋……

    “讓你閉嘴更不容易。”裴厭辭揪住想要逃回馬車的無疏后領子, “走了。”

    “咱不能這么坑兄弟啊大哥。”毋離見他帶著無疏進了府,原地徘徊了兩圈,一臉哭喪地小碎步跟上。

    裴厭辭來棠溪追府上也沒為別的事情, 之前答應好要教他學武, 眼看又蹉跎了幾日,他正好借著這個機會出了府, 在他這里小住, 一旬時間多少也能將那本功法口訣解于心。

    他相信這具身體的良好底子。

    剛邁入府里, 他就感覺到不同于以往之處。

    霍存腳步急促地從長廊處走來, 見到裴厭辭已經到了大廳前的庭院, 慘白而慌亂面容生生擠出一絲故作鎮定的諂媚, 臉上厚厚的脂粉因為這個動作幾乎要龜裂。

    無疏躲在裴厭辭身后, 怯怯地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好奇地看著他。

    “裴總管, 今兒個怎么突然就來了。”

    “一個時辰前,我讓春生來府上知會過千歲會來小住, 千歲說隨時歡迎。”這哪算突然。

    在大宇權貴圈子中, 貿然去人家府上拜訪是一種無禮的行為,當然也有例外, 如情況緊急的時候, 或者下屬陳情匯報。

    “是么, 督公事務繁忙,估計是忘了這茬。”

    “他此刻不方便?無妨,那我等他得了空再說。”裴厭辭道, “可有三間空客房?”

    “有的有的,裴總管這邊請。”霍存微微弓著腰,親自帶他們去了后院。

    順著霍存來時的長廊一路走去, 前兩次來督主府時,裴厭辭沒有細看,今日他眼角余光不動聲色地往廊外兩側瞄去,當真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曲水彎環,平臺水榭,飲虹溪澗。成片的啼血杜鵑如火一般,帶著糜爛的火紅,妖艷肆意地點綴在黑瓦白墻的樓閣之間,仿佛天人無意噴濺在此的一口心頭血。

    再往里走是一片小湖,紅色漸褪,變成了嬌俏可人的垂絲海棠,幽姿淑態弄春情,染盡胭脂也難畫成。

    賞過八角花架,穿過曝書臺,過了月洞門,避暑閣,攀松假山,芭竹苔叢,宴請樓臺,處處疊石疏池,曲廊迂回,有清風明月之細膩雋永,亦有拔地入云之壯闊巍峨。

    再轉角,入目的是一片皚皚如雪的杏花,花瓣又隨微風簌簌凋零,仿佛一場暖春細雪,鋪了一地的白。

    在這最干凈的白之下,棠溪追身著淺艾綠鑲青金蓮大袖袍,右眼眼角用甘石灰色的顏料繪了幾朵大小不一的山茶花。

    今日他身上的顏色并不亮眼,似是摻雜了不干凈的的陰郁底色,卻仍在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的那一刻讓所有人呼吸一滯。

    走近了,裴厭辭才發現那幾朵茶花上撒著細碎斑斕的光,看著不似銀粉,倒是像碾碎后的螺貝,一片片精心貼在眼角臉頰上。

    原本寡淡灰蒙的茶花立刻熠熠生光起來。顧盼之間,那雙靡麗幽冷的雙眸橫波漪漪,目光勝過螺鈿鋒芒,銳利而輕薄地從他們身上劃過。

    裴厭辭感覺到他身上帶著的一絲未散盡的殺氣,浮影搖枝間,余光隱約看到遠處一截仍流血鮮血的殘肢。

    空氣中無端竄起一種危險急促的緊繃。

    他扭頭細看過去,那里卻是甚也沒有。

    “說是來學武,怎還帶兩個伺候的?本座何時讓你親自動手過?”棠溪追抓著細絲帕子正在一根根地擦著手指,見到裴厭辭,眸光中帶著漫不經心的慵懶,似乎還沉浸在上一場的狂歡中意猶未盡,想將還未散失的興致對準這個打擾雅興的不速之客。

    “太子府太悶了,帶他們出來透透氣。”裴厭辭眼尖地注意到,棠溪追套在食指的金魄翠玉細戒有一絲血跡。

    “下去。”棠溪追幽漆陰怖的眼盯著裴厭辭,身旁的霍存立刻應是,低頭拉著毋離和無疏扭頭繼續往前走去。

    來之前裴厭辭就已經準備好直接練功,此刻一襲黑色貼身的利落短打讓棠溪追不由多打量了兩眼。

    手里的帕子丟在一旁內侍的臉上,手指晃了下花影,一把白玉骨扇出現在手里,輕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

    “人不僅長得又干又丑,身上的肉還軟塌塌的。”棠溪追眼神輕慢地厭道,“這樣還妄想練成一招半式。”

    裴厭辭不客氣地推開他拿扇子的手,挑眉輕嘲,“上次是誰啃著我的肩膀不愿撒嘴的。”

    身上的肌肉因為長久沒有鍛煉過是軟的不假,只是這話他完全不會進到心里。

    棠溪追被他推得身子歪到一邊,頓了一下,朝他慢慢偏頭,一縷碎發恰好垂下,飄逸在眼前,大而狹長的眼眸微瞇,像是一只魅狐,上揚眼尾微睨,丹唇微啟,“你討厭我的觸碰么。”

    裴厭辭心神一漾,嘴里的話險些說不出口,鎮了鎮神,泰然道,“談不上厭惡。”

    棠溪追有一段時日沒有熏那催情香了,但他感覺自己偶爾會有點燥熱。

    上輩子體弱,情欲淡得幾乎沒有這種念頭,現在自己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能明顯感覺到身體對此的渴望。

    棠溪追顯然知道,他的外貌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尤其是他刻意將此作為一種手段的時候。

    他朝下歪了歪腦袋,身子不由湊得更近了些,溫熱的唇息噴灑在他的耳前鬢角,低語道:“那你喜歡嗎,我那樣親你?”

    在最溫熱、動人心弦的舔舐中,裹挾著一絲尖銳的齒嚙痛癢。

    “也談不上。”裴厭辭沒有避開他的靠近,短短幾息,他已經恢復了貫有的淡然,玩味道,“你這么在乎我的看法,怎么,對我動心了?”

    棠溪追臉色微僵。

    一場對裴厭辭的貶低拿捏,變成了他差點暴露了自己心房。

    不待他回答,裴厭辭從懷里拿出之前他給的功法秘籍。

    “可以開始教我練武了嗎?”他可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沒用的地方上。

    棠溪追看到了他眼里的漠然,與無所謂。

    不管他動沒動心,裴厭辭完全不在乎。

    就如同上次他警告這人,讓他離自己遠點,那是棠溪追偶然生起的良心作用下的脫口而出,如此善意提醒,裴厭辭壓根當做耳旁風。

    他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被紙頁染上的溫熱體溫燙了燙,頓了一下,這才接過,翻開,目光卻不由追隨著眼前那道轉身瀟灑去一旁空地活動手腳的背影。

    裴厭辭揉開關節,閑適地對著空氣踢踢腿,看向沉默了的人,“我該怎么做?”

    “這段時日你先打基礎,每日半個時辰的馬步練腿力,再練半個時辰的臂力和腕力,手腳練好了,再練腰腹。”棠溪追說著,目光滑向他平坦纖瘦的腰身,舔了舔嘴唇,繼續道,“待鞏固了內外功夫基礎,你就能以意導氣,以氣成勁,這才算小成。”

    接著,趁著裴厭辭在蹲馬步,棠溪追一字一句地講解書頁上的功法口訣與人體筋脈,講到口干舌燥時,低頭喝口茶。

    旁邊,年輕貌美的婢子們煮茶的煮茶,搖扇的搖扇,靜候的靜候。她們離得近,飄然若仙的裳裙下,身子隱隱在陰森駭然的氣勢下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喘一下。

    棠溪追也不管他聽沒聽進去,一口氣講了半冊內容,眼看時候差不多了,招呼他停下歇歇。

    裴厭辭長呼出一口氣,有些踉蹌地走到石桌前坐下,一連灌下好幾口茶。

    棠溪追放下功法書冊,一手搖著白骨扇,一邊殷勤地拿出干凈帕子按在他額頭和臉上,為他拭汗。

    汗水擦完又冒出來,源源不斷地滾下來,順著揚起的腦袋和繃緊的脖頸緩緩下滑,留下一條水痕后,沁進緊密交疊的領口里。

    裴厭辭身上的黑色短打顏色更深了,吸飽了汗,緊緊地包裹著這具年輕而陽剛的身體。

    他一連喝了好幾碗茶,頭一回覺得這怪滋味的茶也好喝的緊,舒坦地笑道:“千歲倒是細心,煮好了的茶都幫我放溫了。”

    他喜歡濃茶熱茶,可眼下身子正熱的時候,再喝熱的不適合,還燙嘴。喝冷的損陽氣,在大汗過后容易邪風入體,前世他十分注重這個,跟在他身邊的內侍總掌握不好時機。

    若說伺候人的細心與體貼,當真沒人比得過棠溪追。

    他手指勾著領口往外抖了抖,困在身上的潮濕熱氣帶著汗味從領口處磅礴蒸騰而出。被汗打濕洗過的皮膚呈現出健康的白潤,隨著衣領掙動隱約可見的鎖骨也汗涔涔的,像被人吮吸過一遭。

    坐在一旁的棠溪追也感受到了這股熱氣,因是剛出的汗,他身上又一向干凈,那熱汗沒有異味,只有水汽,與夾帶著的,一絲介于少年與成年男子間的渾厚味道。

    原本青澀水潤的白桃,被這場汗淋濕,催熟,變得剛毅,強健,更遑論裴厭辭眉眼中與生俱來的、代表力量與威嚴的帝王氣息。

    棠溪追意識到,自己當初就是被這股氣質吸引的。

    十六歲身體的青蔥甜美,眉眼卻又帶著睥睨眾生的孤傲,與歷經過一切后的成熟泰然。

    他從來都將裴厭辭看作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而現在,他想要貪婪地從他身上,攫取自己永遠殘缺的那部分。

    “天色不早了,我抓緊時間再練會兒。”裴厭辭歇息了片刻,重新又回到空地上。

    根根皚皚人骨精心雕琢而成的扇葉慢慢合攏,敲了敲鮮艷的唇。

    發麻的痛意瞬間從唇齒上蔓延開來,終于壓下心頭暴戾恣起的殘虐之性。

    再等一等,莫貪嘴。

    第56章 傳聞 棠溪追這個老閹兒心性也扭曲,最……

    裴厭辭練了一天的手腳, 回屋好好地泡了個澡,出來時只覺神清氣爽,舒服的緊。

    剛出來, 他看到無疏和毋離兩人在頭貼頭嘀咕著甚, 見著一群人過來立馬嚇得分開。

    揮退伺候的下人,只剩下他們三人時, 問, “你們在鬼祟地說甚?”

    “大哥, 這府里鬧鬼。”毋離道。

    “這話怎么說?”

    無疏道:“方才我和毋離從廚房拿完飯回來, 打算走小路, 這樣碰到那閹人的機會不大。路過一叢海棠茂竹時, 發現有個斷了半截手臂的人影, 渾身都是血, 頭發全都披散在前面, 眼睛從發縫里露出來,睜得這么大。”

    他拿手指撐開眼皮和眼瞼, “我嚇了一跳, 讓毋離去看,等我倆看過去時, 那個影子不見了。”

    “分明就是石燈籠照的樹影, 大哥你別信他, 這小鬼忒能瞎想了。”

    “我說的都是真的,就是鬼影,這府里的冤魂肯定不少。”無疏道, “我聽內侍們講過,閹人因為缺了把兒,多少都有點不正常的癖好。從前在御前伺候的權宦李道玉就喜歡小孩子, 經常叫剛凈身不久的孩童去他房里,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還有之前殿下跟前的張懷汝也不是甚好東西,最喜歡在床上用各種工具折磨女人,允升管事也沾了這個習氣,不過他們只對底下人獻上去的女人下手,這事才被捂得嚴實。”

    “這傳聞我怎沒在太子府里聽過。”裴厭辭罕道,“你說的內侍,不是太子府里的那幾個,而是督主府里的?”

    “嘿嘿,”無疏難為情地摸摸后腦勺,“他們看我小,拿不少點心瓜果哄我,我就跟他們聊起來了。吃不完,他們還讓我帶了不少,回頭給娘親嘗嘗味道。”

    白日里到底誰怕得要死的。

    “這么一說,我也有聽說過,”毋離想起來,“棠溪追這個老閹兒心性也扭曲,最喜歡聽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每晚必要聽得舒服了才肯入睡。挨打的人就遭殃了,不少人活活被打死的時候,身上都沒一塊好肉,收尸的人只能挑著幾塊完好的骨頭入殮,剩下的一堆爛肉碎骨只能拿水沖走。”

    “你之前不還說,棠溪追喜歡人骨凳,人皮扇,用人頭骨裝菜。”裴厭辭好笑道,“又怎么會把人打得皮開肉綻,沒一塊好皮骨呢。”

    剛吃完晚飯的兩人臉色瞬間更加不好了。

    “行了,別嚇唬自己了,這些都是空穴來風。因為扼鷺監手段狠辣,加之你們對閹人心存偏見,這才讓流言越傳越離譜。”

    裴厭辭回憶了下之前與棠溪追相處的日子,這人除了愛神出鬼沒、精神看著有點不太正常外,其實也和別人并無二別。

    更讓他覺得該提防的,是他的詭譎手段,簡直防不勝防。

    “其他人不曉得,但至少棠溪追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心性扭曲。”

    毋離看他的臉色有點奇怪。

    “怎么了?”

    “之前你還說你倆沒甚,”毋離一臉嫌棄與難過,“你都開始為他說話了。”

    裴厭辭嘴里噎了下,“我只是陳情事實。”

    他甚至懷疑,那些讓人畏懼膽寒的流言與手段,其實只是棠溪追為了達到自己真正目的而做出的掩飾。

    沒等他說完,毋離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曉得的。都是兄弟,我不會看不起你的。”

    甚讓你曉得了!這完全就是子虛烏有!

    誣蔑!

    “既然你倆都在一起了,咱們以后能不能常來督主府?”無疏人小鬼精,“跟這里一比,太子府太窮酸了,殿下人又寡淡又清高,好沒意思,我想吃甜一點的糕點還得央你買。”

    毋離眼前一亮,“回頭走的時候,能讓督公大人送我們一人一盒酸梅鵝片嗎?晚上那碟實在好吃。”

    “……你倆真出息。”就算討要也不知道要點值錢的。

    不對,他和棠溪追真沒甚啊,就是單純的合作關系。

    ————

    一通胡扯下來,本來嚇人的“鬧鬼”并未影響到裴厭辭三人待在府里的心情。

    晚上擦了棠溪追給的秘制活絡油,裴厭辭舒服地睡了一覺,第二日起床時,渾身上下果真不見半點酸痛。

    昨日棠溪追一口氣將功法要領全都講給他聽了,裴厭辭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練了一個時辰的手腳力量,試著揮出一拳,感覺拳頭都帶著破風的勁兒。

    他知道這純粹就是自己的感覺而已,才練習了不到兩日,肯定沒有那么快會武,但已經心滿意足。

    收了功,他回屋洗漱了一遍,沖去渾身汗水,去了棠溪追的院子。

    棠溪追正穿著一襲寬松單薄的白袍用早膳,一頭及腰烏發散亂在肩頭頰前,懨懨地打了個呵欠。身旁的內侍夾起一個丸子,正要放到他碗里,一個內侍沖了進來。

    “義父,不好了,裴總管來了。”

    棠溪追“騰”地站起來,忙將寬大的袖袍遮住臉,“還不快攔著!”

    說著快步去了里間,桌前只剩下一顆滾動的肉丸子。

    裴厭辭站在院子外,等了半晌也不見通報的人回來,正要離開,內侍總算趕來,道:“裴總管,不好意思,督公大人還未早起。”

    “這都卯時末了。”裴厭辭有些驚訝這人原來有賴床的習慣,“算了,那我今日出門一趟,到時你與督公說一聲。”

    “我一定把話帶到。”內侍哈著腰陪笑道。

    等人走了,那內侍才長舒了一口氣,進了主院屋子回稟裴厭辭的話。

    “出門?”手繪男女雙人旖旎纏綿薄絲屏風后,棠溪追皺起了眉。

    不是說這幾日都陪他在府上的么。

    “兒子已經派人跟著他了。”

    “不用,撤了吧。小裴兒不喜歡這樣。”棠溪追拿出一方圓鏡,看著自己的面容。

    今兒個做甚打發時間呢。

    “那個胖子和小孩也跟著去了?”

    “沒有,還在府里。”

    “把昨夜那人重新放出來。”

    ————

    裴厭辭離開督主府,今日他的確有約。

    約的人是宋氏叔侄,以探望方大儒的名義。

    宋綏禧以照顧恩師的名義留在了安京,前兩日剛給他提供了一篇戲本子,裴厭辭看過之后,讓辛海優先排練他的。

    寫了一篇戲文,他也過了興頭,便被宋祺安壓著老老實實地讀書。

    宋祺安不放心自己這個侄子,已經與書院告假半年,先將這個混小子治服帖了再說。

    裴厭辭拎著名貴藥材補品去方鴻春的屋里走了一遭,隨即找到了叔侄二人,讓他驚訝的是,司風也在。

    宋祺安見他面色,解釋道:“司公子是錦州鹽商之子,這段時日他們家正好有與安京往來的生意,他便暫住在這,順便給綏禧指導功課。”

    裴厭辭看過司風今年會試上的文章,若非言辭太過犀利辛辣,會元他肯定是繞不開的,這年輕人鋒芒盛極,也有配得上性格的才學。

    “裴公子,你的戲院何時開張,到時候我得捧個場,幫你們增加點人氣,免得尷尬。”司風笑道。

    “歡迎。”裴厭辭沒搭他笑意中的一分幸災樂禍,這人嘴上看不上,今天他剛來就立刻回屋把新寫好的戲本子給他了。

    與他們寒暄了幾句,裴厭辭步入正題,“如今陛下和太子殿下正愁能有個新的稅法舉措能替代眼下施行的政策,戲院留下的書生們我已經打過招呼,我想著你們也在安京,這幾日也可以多去那邊走動,和他們一起商討治國之策。”

    “為國定稅法?”宋綏禧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其余二人,“我們都沒個一官半職,怎么能定這么重要的事情?”

    “咱們苦讀詩書十幾年,就是為了施展抱負,現在機會就在眼前,你怎反倒退縮了。”司風聽著這建議也是心潮澎湃,手里的折扇搖個不停,好像這樣就能讓自己冷靜一點。

    “那可不是退縮,而是覺得……”宋綏禧想了想,道,“像在做夢一樣。”

    想不到有一天,他能以白衣之身治國安天下,這恐怕是天下所有學子的夢想。

    “荒唐至極。”宋祺安捋著下巴處一撮小胡子,“朝中那么多治世能臣,怎么輪得到你們出手。”

    “宋兄,你才二十出頭的年紀,怎么就老氣橫秋的,”裴厭辭笑道,“先試試,倘若他們提出的看法太稚嫩,不合時宜,殿下不會采納的。”

    “所以我們的稅法新策就是為太子殿下想的,那我們不就成了太子黨的人了。”宋祺安不贊同道。

    當初他就是看不慣黨派傾軋,入朝必須站隊,成為供人驅使的手中劍,這才毅然放棄入朝為官,現在身上都無一官半職了,他有種仍然逃脫不了的感覺。

    上次裴厭辭說太子答應出手救人,條件是讓他們利用書院的影響力,勸說朝中文人支持太子。這就是在逼他們站隊,徹底為太子所驅使,他和方鴻春都不同意,甚至發覺提出這種條件的太子其實與閹黨的可憎嘴臉無異。

    “他們都還未入仕,日后該如何選擇路,中立還是為誰效忠,我管不著。但他們如今還是白衣,不能被打上哪一黨的烙印。”宋祺安道,“他們是人,意志不應該被誰捆綁脅迫。”

    “宋先生不必擔憂此事。我曉得先生之憂慮,先生信不過殿下,難道信不過我么?”

    裴厭辭眼神溫和卻堅定異常,讓他不想去相信他都難。

    “那些書生是你想法子救出來的,我怎會不相信你。”宋祺安嘆了口氣,“有時候我會有種莫名的錯覺,你不是在為太子殿下辦事的。”

    裴厭辭但笑不語。

    “不管是為誰,咱們能參與到這么重大的政事中,是乃一件幸事。”司風哈哈大笑道。

    裴厭辭目光微頓,問:“你這扇子骨倒是漂亮。”

    “白玉做的,輔以白綢為面,百兩一把。”司風得意道。

    宋家是寒門清貴人家,家里都是讀書出身,少有金玉名貴之物傍身,聽聞一把扇子都要百兩,不由嘖嘖稱奇,卻也不羨妒。

    “大宇官家還是好心,賣官鹽都能如此賺錢。”裴厭辭笑道。

    這話讓司風聽在耳朵里,不由神色一緊。

    “鹽鐵都是壟斷行業,自是比其他賺錢。”宋綏禧不以為意道,“你若得了官府的許可,一年幾百萬銀子都不是空談。”

    “是我淺陋無知了。”裴厭辭不以為意道,“原來人家好歹也是拿了官府的許可的。”

    司風訕訕地笑了笑,收了扇子放回袖子里,在接下來的聊天中,他都沒有再拿出來。

    ————

    裴厭辭安排好擬定稅法新策的人,回到棠溪追府上時已經是下午。

    想著某人估計午睡也該醒了,腳步一拐,往主院方向走去。

    身側的草叢突然想起一陣急促的聲音。

    裴厭辭腳步一頓,四下看了看,并未察覺到任何異常。

    空氣中開始飄蕩著若有似無的鐵腥血味。

    一陣風拂過,朵朵紅艷的杜鵑花點頭晃腦,似是一張張笑靨。

    只聽驚空一響,身后抵著一把尖刺,嘶啞陌生的聲音響起。

    “別動。”

    第57章 試探 你能不能正常點

    “閣下是誰?”裴厭辭鎮定問道。

    “我是……”話說到一半, 背后男人意識到沒有必要交代身份,“別廢話,你只管往前走。”

    裴厭辭感覺到身后的尖刺往前扎了扎, 不由往前慢慢騰挪了幾步, 男人立刻貼身跟上來。

    “你要帶我去哪?”

    “門口。”那人神情緊繃道,“我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你信我, 等到了府門口, 我就會放你離開。”

    裴厭辭不動聲色地望了望四周, 午后正是小憩的時候, 各樓各院靜謐異常, 白中透粉的海棠在枝頭嬌顫。

    “你來府里做甚?倘若不來, 你也沒有性命危險。”他問了一個看似有點蠢的問題。

    身后那人沒有想太多, 這話引發了他激動的情緒, “是他們、不、是那閹人將我從扼鷺監里擄來,他對朝廷官員動用死刑!”

    原來是這樣。

    不是刺客, 是被人從扼鷺監里帶來的, 還是一位朝廷官員。

    “你抓我沒有用,我剛來這個府上, 是生是死這個府里沒有一個人關心。”

    “你騙誰。你上次就已經來過了, 我在床底下都看到了, 你是唯一一個進了那閹人的房間安然無恙走出來的人。對那個禽獸而言,你肯定是特殊的。”

    “看來你搞錯了。”

    “別廢話了,快走!”那人有些崩潰地大吼。

    裴厭辭放柔了語調, 道:“你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不關你的事。”

    “當然關我的事。”他道,“正常來說,挾持人的話, 應該一手抓住被挾持人的身體,一手拿著利器。即使你極力想掩蓋,現在你身上還是有一股血腥味,而且沒有另一只手嘗試控制我的身體。”

    “那又如何,我一樣能夠殺了你,你別想耍花招。”

    裴厭辭停下了腳步,微微側身,歪了歪腦袋。

    一絲輕微的破風聲從他耳畔呼嘯而過,下一刻,身后男子驚叫著,被利箭刺穿肩膀,連帶著腳步被箭上力道貫得后退兩步,倒在了地上。

    裴厭辭悠然轉身,淡漠地看著他。

    傷口汩汩流出鮮血,上面還帶著一瓣被利箭釘在胸膛、被血打濕的海棠花瓣。

    一群內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很快簇擁著一個人圍了上來,原本空無一人的小徑變得沉默而熱鬧。

    “恭喜義父,又成功狩獵一次。”一個內侍躬身諂媚地笑著。

    霍存剛想說的話被人率先搶走,臉色不是很好,但很快跟著躬身,賠罪道:“裴總管受驚了。來人,快把人帶下去,將這里清干凈,免得污了貴人的眼。”

    痛暈過去的人很快被抬了下去。

    裴厭辭看著似乎已經了無生機的人,收回目光,“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擾了千歲的興致。”

    棠溪追一襲湛藍色萬福紋鑲勾蓮寶傘寶珠金邊廣袖便服,端方玉立,似乎還沉浸在狩獵的快意中,聞言,嗜血的眸子看向他,緩緩露出一個笑,“來得正是時候。”

    “下回提前通知我一聲,以免傷及無辜。”裴厭辭朝他行了個禮,“我先回院子休息了。”

    棠溪追神色微凝,問身旁兩個義子,“他這是害怕還是不害怕?”

    “應該……不害怕吧。”霍存道。

    棠溪追摸了摸光滑細膩的下巴,“你們下去。”說著,快步追上了前方的裴厭辭。

    裴厭辭聽到后方跟上來的腳步聲,放緩了步伐,等人來了,他突然轉身。

    棠溪追腳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慌亂中后退了一步,這才穩住了身子。

    “千歲還有何事?”

    “你早上出去做甚了?”棠溪追問道,若是別人,他肯定猜疑,拐彎抹角地盤問。不知為何,他覺得裴厭辭肯定會實話告訴他。

    “去探望被你們打殘的方大儒,順便跟宋家叔侄交代了件事,讓宋祺安主持新稅法的撰寫。”

    這些人能僅憑自己的微薄家底一路從世家門閥子弟的包圍中拼殺出來,成為舉子,距離金鑾殿只有一步之遙,絕不是酒囊飯袋的草包。

    “你早晨來我院子也是為稅法的事?”

    “是啊。”裴厭辭坦率道,“太子這邊即將給陛下獻上新策,到時候你怎么應對?”

    “小裴兒關心我?”棠溪追露出一抹笑意。

    “怕你到時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倒不會。”棠溪追滿意了,“我不信你們有如此能人,提出足以打動陛下的新策。”

    “你可以看不上那些舉子,但鄭家門客能看出現行稅法的破綻,怎么可能沒有應對之策,你可別小瞧了他們。”

    “若非我,那群草包上哪兒折騰這些幺蛾子。”棠溪追微哂。

    “你看出來的?”

    “不是。”

    裴厭辭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這人一看就不是會靜下心來琢磨法典的人。

    “雖不是我,卻是我認識的人。”棠溪追被他這表情弄得不滿,立刻解釋道,“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遇見我這伯樂,何嘗不是一件幸事。”

    “這人是誰,可能幫我引薦一二。”裴厭辭早上就是為了這個人來的。

    沒有被興盛蒸騰的朝野景象所蒙蔽,在這個節骨眼上犀利地看到能將大宇王朝拖入萬劫不復深淵的無形的手,他雖然沒有見過人,但他直覺地相信,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小裴兒,看你對這人充滿興趣的樣子,我會不滿的。”

    “不說就算了。”裴厭辭轉身要走。

    棠溪追一個跨步拐到他面前,堵住去路。

    “這人名叫蕭與,志不在仕途。小裴兒,你想拉攏他我不生氣,就擔心你無功而返難過失望。”

    “這名字怎么這么耳熟。”裴厭辭皺眉。

    按說他見過的人都會記住名字,等到第二次見到時,能夠輕易叫出人名,不管對上還是對下,都能顯得親切有禮,增加別人對他的好感。

    “你不是見過了。”棠溪追興奮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畫本子。

    裴厭辭接過一看,封面上書四個大字:春宵密語。

    “……”他回想起來了。

    翻開扉頁,果然寫著他的名字。

    “此人平生只有兩大愛好,一是畫圖,二是畫春宮圖。細數全安京最好的畫手,唯他首屈一指。”棠溪追拿書冊戳了戳他單薄的胸膛,“贈予你了。”

    “我不需要這個。”

    “此乃上乘龍陽畫本子,與之前不同。我有很多,不用客氣。”

    “那也不需要。”裴厭辭有些頭疼,忍了忍,又勸了一句,“你也少看點。”

    這人成日都在干嘛啊。

    棠溪追眼里閃過一絲異常的興奮,“你在關心我?”

    “隨你怎么想。”裴厭辭面色從容,心里無端生起一絲煩躁。

    他關心這人干嘛。

    “你不害怕?”

    “我為何怕你。”

    棠溪追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寬大的袖袍下,蒼白冰涼的手終于悄悄地抬起,想要觸碰他。

    天知道他有多渴望這具身體,年輕,純凈,熱切,堅毅,朝氣蓬勃,矜貴傲雅,寫滿了凜冽不屈。

    他代表了世間最尊貴的男子所能擁有的一切美好品質。

    “我可以……”

    裴厭辭卻有些不耐,他已經被棠溪追問煩了。

    “你能不能正常點。”

    舉在半空的手,頓時喪失了靠近的勇氣。

    裴厭辭眉眼低垂,沒有看人,徑直穿過他身邊,回到了自己院子。

    ————

    毋離和無疏嘀嘀咕咕地走近屋,卻見房間里已經坐著了一個人。

    “嗬!”在毋離快要大叫的時候,無疏及時開口。

    “厭辭哥,你今天怎么這么早進屋了,不是說要好好練功?”

    “嗯,在記功法口訣。”裴厭辭捧著書淡淡道。

    “怎么不點燈,別給那老閹兒省錢啊。”毋離埋怨道,走近桌前瞄了一眼,“你怎么做到的,我一個字都瞧不清楚啊。”

    裴厭辭這才注意到天已經黑了。

    “在默背。”他若無其事地合上書,轉身床鋪。

    毋離道:“大哥,昨晚睡覺后你有聽到么,我好像聽到了慘叫聲。聽說老閹兒喜歡將關押在扼鷺監里的犯人秘密帶到府上。如果在規定的時間內能逃出府,就無罪釋放,如果被他抓到一次,就會被砍掉一根手指,手指砍完砍腳趾,直到四肢都廢了。”

    說到這里,他簡直頭皮發麻,“媽的,他是怎么想到這么多喪心病狂的點子的。這府建得這么大,跟迷宮一樣,誰能逃出去。”

    “難怪今早我路過主院的時候,門里頭傳來一股血腥味。”無疏附和道,又小聲低語道,“今兒個我還碰見了督主的男侍。”

    “甚男侍?”毋離一臉好奇,“是伺候那老閹兒的?”

    “是啊,我看到了他身上有燙傷的痕跡,還有鞭痕,膝蓋還有淤青,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那閹人在床榻上可殘暴了,昨晚他下面被塞了半只烤雞,直到流血了才被踢到床下,挨了幾十鞭子。”

    “夠了。”裴厭辭道,“這不是你該知道的東西,他們太沒分寸了,這些齷齪事情張嘴就說來給你聽。”

    “大哥,你怎么發脾氣了。”毋離嚇了一跳,相處了一兩個月,他還是頭一回見他沉了臉色。

    他弱氣道:“就說督主府臟了吧,大哥,你該相信那人不是甚好東西,別被他那張臉蒙蔽了。”

    “甚蒙蔽不蒙蔽的,棠溪追就是故意要讓我知道這些的。”裴厭辭淡漠道,“否則就下人畏懼得要死的性子,你們怎么可能這么輕易就能從他們嘴里撬出這么多東西來。”

    從他們進府開始,霍存假意說棠溪追忘記了與他有約,故意帶他繞了大半座府邸,“碰巧”讓他撞見棠溪追動手后的殘局,惹人遐想。

    之后,府內下人向毋離和無疏透露關于棠溪追的傳聞,還讓兩人“不慎”撞見被棠溪追虐待的人,更進一步做實流言非虛。

    今日,那個飽受虐待的人,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想危及他的生命。

    更加猛烈的透露,也通過無疏和毋離的嘴,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棠溪追其實就是個性情殘暴扭曲、毫無人性的變態。

    而這一切,都是棠溪追一步步設計,借此來試探他的底線。

    試探裴厭辭能否接受這樣一個真實的他。

    在佚麗傾城的外表下,內里滿目瘡痍,流著讓人惡心畏懼的膿血的他。

    棠溪追渴望從他這里得到一個甚樣的答案呢?是想看到他露出膽寒畏懼、絕望求饒的神色,還是歡欣鼓舞地接受,帶著終于找到同好的感慨?

    裴厭辭閉了閉眼睛,有些疲憊。

    “他是如何的人,與我無關。”

    第58章 越停 你這人怎么那么沒人性

    原本悄悄搬到督主府上, 就是為了避免麻煩,擔心顧九傾又找他做點甚事,總不得閑。如今再在這里待下去, 棠溪追可能又要搞出甚幺蛾子, 裴厭辭決定第二天與他辭別。

    他沒見到棠溪追,于是找霍存打了個招呼, 在對方有如天塌般的臉色下, 他們從督主府離開了。

    裴厭辭買的小院已經臨近住滿, 塞不下三人, 裴厭辭讓無疏住了小院最后一間房, 自己帶著毋離去隔壁的客棧要了兩間上房。

    接下來的日子悠閑了起來, 他時而去正在將酒樓修葺成的戲院轉悠兩圈, 時而穿過小巷去小院, 看看那些書生們商量出甚好法條來, 順便指出幾個漏洞,讓他們再多想想有何見解。

    “裴總管, 你隨我過來。”

    眼看又一場大朝會即將來臨, 一天中午,裴厭辭見到了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好幾日的越停, 胡子拉碴卻滿眼興奮地走近, 說了這句話后, 不待他回答,直接將他拉到了房間里。

    “自從你上次與我分析了現行稅法的弊端后,回來后我就琢磨著解決的辦法, ”越停高瘦的身材感覺因為長久地臨案書寫而顯得有些駝,他抓起一疊好的紙頁鄭重地遞給他,“你看看, 這樣可行?”

    “你不是不關心政事么?”裴厭辭手里摔著一疊紙揶揄道。

    “你都說得那般詳細了,我怎么可能沒心沒肺地繼續吃好喝好,”越停撓了撓頭發煩躁道,“自打那天回來之后,我越想越寢食難安,腦子里總有幾個想法在轉悠。”

    “你知道么,”他伸出食指不停地在空中打著轉,“就是你不寫下來,這些想法總在你的腦海里,擾得你不得安寧。以后啊,你別再跟我討論政事,我只安安心心當我的戲院老板,你別想讓我幫你做別的活。”

    “我何時讓你干這活兒了,我叫的是那些書生,與你何干。”裴厭辭笑道,隨手翻了下,工整端正的小楷寫了幾十頁,很快他的目光便被其中幾條吸引,收了笑容,坐在矮榻邊認真看了起來。

    那日只是問他稅法的基本情況,這人言詞激烈,看著要維護均田制,裴厭辭壓根沒想過讓越停幫忙擬這法策。眼下這里面的大多數法條,比前幾日那些舉子交給他的還要全面細致,且還結合了《大宇律典》中的其他相關法條,保證施行起來不互相沖突,考慮得相當周全細致了。

    世家出身的人,不僅在衣食住行方面,連在學問見識及眼界上都是高出那些布衣寒士之子一截的。

    裴厭辭搖了搖頭。

    越停等他看完,“你說的有道,目前稅法得改,必須改,但是不能全改,若是下了一劑猛藥,整個朝野都受不住,新法肯定淹沒在反對的浪潮聲中不了了之。咱們改,就得循序漸進地來。”

    他越說眸光越亮,整個人帶上了一點興奮的癲狂,“先是稅種。我研究過,咱們大宇收的稅五花八門,除了以均田制為基礎的地稅,還有戶稅,鹽稅,田租稅,徭役等等,這些稅每強加在老百姓身上一種,就能扒下他們一層皮。稅種多樣,沒個統一,很容易讓地方官員巧加名目,私自收稅,借朝廷名義橫征暴斂,無疑加重百姓負擔,我們必須統一。”

    “其次,交不起稅導致人口流失問題,其根源在于人與地分離。因此,我們在現有的地稅基礎上,只再增加戶稅。除了戶稅和地稅外,不再征收雜役雜稅,清晰明了,避免地方官府私自加稅。”

    “至于現行的地稅,取消均田制,按照目前戶籍所分得的土地畝數多少、寡肥劃分,多富者多繳稅,少地、地貧著少繳稅,此類標準可再仔細琢磨,這樣施行的話,至少能保證對大多數人都是公平的。”

    越停的手指隨著他自己的講話,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指尖觸及窗外無意照進來的陽光,指甲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他從未有過這種充實的感覺。

    賦情山水、踏遍山河他快樂,窩在太子府方寸之地中、過著簡單的生活也能怡然自得。而眼下這種樂趣,更加豪邁、雄闊、厚重。

    因為心中裝的是天下黎民生死,是兩千七百萬人口的衣食問題。

    就像小時候曾夢想過仗劍走江湖,少年時也曾想過保家衛國殺胡虜,贏得身前生后名,每個男人的心中,一樣也想過在金鑾殿上揮斥方遒,親眼看到自己的想與抱負一點點實現,為萬世開太平。

    只是因為太多現實的羈絆,讓他已經忘了,除了政斗和那些骯臟的傾軋手段,站在朝廷之上,還能實現自己的價值。

    那是他手上捧了二十幾年詩書凝聚而成的夢,是一代代帝王將相前赴后繼、為之癲狂半生的夢。

    它怎么可能不蠱惑人心呢?

    裴厭辭坐在一旁,仰頭看著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念和想法。

    他的嘴角帶著淺笑,目光慈和而包容。

    “你的想法很多,很好,很有實用性。”等他說完,裴厭辭道,“我以為這一天會在許久的未來,或者更加遙遠的以后。”

    他說服越停擔任戲院老板只是其中一步,他的才華遠超于此,只是不愿入朝。他也不急,總有一天,這人會為己所用。

    這才開始,他就給了自己這么大的驚喜。

    獨獨只他一人,在二十剛過半的年紀,就擬出了幾乎囊括解決當前各類疑難的法條。

    簡直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原本的計劃是找到那個第一個發現稅法有問題的人,之前他曾旁敲側擊過顧九傾,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他才想到,這可能是棠溪追的人。

    至于棠溪追為何不自己親自提出對稅法的疑議,裴厭辭想,他的身份,不適合讓他去質疑皇權。

    想起棠溪追,心里不由生起一股煩躁。

    他轉移視線,見越停一臉凝重地看著自己,問:“怎么了?”

    “沒別的說的了?”

    “還能說甚?”

    “后面沒有反駁我的話了?”越停有些不可置信,“你這張嘴,我現在都要被你說怕了。”

    “我又不是為了反駁你而故意抬杠的。”裴厭辭忍不住笑了,“你花了小半個月寫的這些都很有用,回頭你看看樓下那些舉子的想法,又會有新的見解。”

    “你有見過哪些好點子?”越停好奇道。

    “一些你暫時還看不到的地方,他們的一些想法剛好可以補充進來,比如說,世家的稅賦。”裴厭辭起身準備離開,屋子里有股悶久了的味道,可見越停這些時日房門都沒出一步,“我這兩日一遍,回頭給你看看。”

    “喂,我只是應聘戲院老板,現在額外做了活兒,你不該給我加工錢嗎?”越停似乎想通了甚,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萬事不愁的懶散樣子,跟他討價還價起來。

    裴厭辭嗤笑了一聲,“這純粹是你的個人愛好,我還沒找你算浪費的筆墨和紙錢。”

    “你這人怎么那么沒人性。”越停從房門口探出腦袋叫了一聲。

    本是玩笑之語,裴厭辭卻聽進了心。

    沒有人性?這不就是最真實的他么。

    他從來沒有在乎過別人的看法,只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

    所以,他現在應該去督主府,找棠溪追問那個叫蕭與的人的下落才對。

    裴厭辭眉間生起涌起淡淡的煩躁,下意識壓下了這個想法。

    辛海聽見樓上的動靜,笑道:“原來今日裴總管過來了。剛好,為即將開業的戲院招的幾個廚子今兒個也來了,大家開個席,嘗嘗他們手藝,裴總管行不行?”

    立刻有幾顆腦袋從走廊的窗戶望出來。

    “辛海哥,有肉吃嗎?”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又連成了一串的笑聲。

    “瞧你這出息樣兒。”

    “我怎么了,我就想吃頓肉,又不耽誤我讀書。”

    “你也好意思提,那肉多貴啊,長這么大我就吃過兩回,還是我爹上山無意間打到的野味。”

    “那我可比你強多了,我爹是獵戶,遇著好年景,就有山雞和兔子,就是得看運氣,沒打到就得餓肚子。”

    “你們家里沒養豬嗎?每年過年一只豬,夠一家子吃大半年嘞,養的肥的人家能從今年吃到明年過年。”

    “那怎么存的住?”

    “拿去烘干放著,要吃了切一小片肥肉在鍋里劃拉幾圈,煮的菜就有肉味了,一片肥肉能用兩天呢。”

    “還有還有,每年野豬下山糟蹋莊稼的時候,我們村家家都能分到一塊肉,那味道可稀罕人了。”

    “你們都吃得這么好么……”有人怯怯道。

    “行,聽你們的,今晚吃肉,”裴厭辭及時打斷了他們的話,招呼了辛海過來,“你去屠夫那里買兩只豬,今晚先做一只。”

    整個小院都沸騰了。

    “裴總管大氣!”

    “裴總管,以后我就待在這不走了,你說要做甚就做甚。”

    “哈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此起彼伏,他們也無心再看圣賢書了,左盼右盼,終于見著辛海帶著人將兩只豬扛了過來,都走到院子和走廊邊,看廚子利落地殺豬,分解,豬肉砍切成合意地大小塊,豬耳朵,豬頭、豬血悉數留下,拿去廚房腌好料。

    活了二十多年,他們從未有過一次可以吃這么多肉的時候。

    裴厭辭看了一圈,發覺有個人沒跟著湊熱鬧。

    這人甚山珍野味沒吃過,豬肉恐怕覺得柴,但好歹今天大家都高興,不跟著一起顯得多敗興。

    走到角落邊,“以后他們可能入朝為官,現在正是結交……”

    他頓住了話。

    越停悄悄地抹了抹眼角的淚珠,從那群書生身上收回目光,對裴厭辭笑道:“走吧,看看那豬肉去。”

    第59章 案宗 有你在,真好

    飽餐了一頓肉, 那些書生亢奮的很,思如泉涌,下筆如有神助, 不用催就很快擬好了裴厭辭想要的東西。

    裴厭辭重新了一遍, 讓越停謄抄清楚,過目了一遍后, 這才滿意地收好, 帶著毋離和無疏回了太子府。

    剛進府就有仆從來報, 今日顧九傾召集了東宮屬官, 此刻正在前院大廳商討相關事宜。

    裴厭辭也不去半路摻和, 讓茶房的人趁著進去添茶的功夫將自己回來的事情告訴顧九傾。

    不到兩刻鐘, 顧九傾就步履匆匆地來到了他的院子。

    裴厭辭沒有多話, 直接把新擬定的法條遞給了他。

    顧九傾迫不及待地翻開, “沒想到, 沒想到……”

    沒想到甚呢?

    沒想到裴厭辭真的辦成了,沒想到上述的律條擬得相當之好, 沒想到他也可以在鄭家人面前硬氣一回, 扳回一成。

    實在讓人暢快。

    意識到太顧及法條,他嘴里不忘關切, “你這幾天去哪兒了?”

    他聽聞府里人說裴厭辭帶著人離開府上后有派人去追尋他的蹤跡, 想知道他想央誰幫忙。裴厭辭沒有駕駛府內的馬車, 他的人跟著馬車在城里繞了幾圈,發現最后停在方大儒的府門前。

    “去城里的客棧住了幾日。”裴厭辭道,“這是宋家、方大儒和越停給的。”

    “越管事還未離開安京?”顧九傾有些詫異, 聽到這些名號,頓時放心了許多,他從手下那里得知, 裴厭辭三人這些天一直住在那里,假裝不經意道,“你竟與他們結交甚好,平日里見你都在府里,也不見與他們有往來。”

    他不知道的是,那些手下早被扼鷺監的探子盯上了。

    “都是托殿下的福,否則他們哪里瞧得上一介小小總管。”裴厭辭說道,“他們都想為殿下做事,哪怕略盡綿薄之力。”

    突然,他身子被人抱在懷里。

    “殿下?”

    “有你在,真好。”

    顧九傾將臉埋進他的頸窩,輕嗅著他身上干凈清爽的體香,在無人看到的耳后,褪去莊靜沉穆的冰冷鎧甲,黑褐色琉璃般純凈的眼眸慢慢吐露出對他真實的溫柔。

    “小的說過,殿下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小的。”裴厭辭感覺有點癢,出神了下,想了想,還是將手搭上他的背。

    “小的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因為無落嗎?”

    耳畔邊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裴厭辭因為這個稍顯陌生的名字而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

    這人是不是有點喜怒無常了。

    顧九傾松開了人,眉宇冷峭,口吻嘲弄,“果然是因為他,你才對本宮如此忠心耿耿,是吧?”

    “小的是為殿下,為無落,也為自己的前程。”他都快忘記這個人了,也快忘記當初太子是因為懷疑他喜歡無落,自以為抓住了他的把柄,這才開始全然信任他,重用他,“他的病怎么樣了?”

    眼看馬上都要立夏了,不知道這人還能拖多久。

    “死不了。”顧九傾說完后覺得自己吃味又刻薄,與平時的他迥然兩樣,緩了緩心情,“本宮請了城里最好的大夫看了,一直在吃藥調養著。本該讓你多去他那邊走走,團聚一二,但大夫說他得了肺癆,不太好去探望。”

    “小的都聽殿下的。”

    見他乖巧應著,顧九傾心里舒服了許多,相信這些時日不見,裴厭辭心里對無落的感情淡了許多,他日再找個由頭,讓他順成章地病故,便算了結了。

    “殿下,小的是不是沒別的親人在世了?”裴厭辭傷心地看著他。

    顧九傾見他還未想起從前的事,無聲嘆了口氣,道:“你的父親因貪污賑災糧款入獄,沒多久就在獄中病故。你的母親和姐姐被打入教坊,聽聞此噩耗后,紛紛自盡。你族中的其他叔伯悉數流放至邊疆,早就沒了消息,不知生死。”

    “小的的父親因何入獄?”

    顧九傾看向他,“怎么,你想為自己家人翻案?”

    “是有此意。”裴厭辭的手抓住拿著新擬的法條,上面的墨堪堪晾干不久,兩人之間彌漫著淺淡的書卷氣。

    “本宮之前也動過這個心思,只是,”顧九傾搖頭,“他的貪污案當初鬧得有點大,前因后果明明白白,人證物證俱在,這事板上釘釘,沒有任何可辯駁的地方,就算是本宮也無能為力。”

    他的手攥著卷成圓筒的紙張,看著裴厭辭,一點點地用力。

    兩只手在紙頁兩端凝滯了下,終于,裴厭辭先松開了手。

    顧九傾滿意地勾唇,收了紙。

    他就是篤定了這人會妥協。

    否則還能有何辦法呢。

    他只是一介奴仆,自己輕易就能掌控他的命運。

    即使他很聰明,有時候能力強到讓他害怕。

    但他永遠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小的知道了。”還真是讓人不意外啊。

    “沒事,你還有本宮在,”顧九傾將手搭在他的肩頭,“太子府就是你的家。”

    “能讓小的翻一翻案子的卷宗嗎?”裴厭辭滿是希翼地看著他。

    拒絕了一回,再拒絕的話,未免有些鐵石心腸,不近人情,這又不是甚大事。

    “涉及朝廷官員的案宗一旦結案,只有大寺寺丞及刑部郎中及以上官員才能重新翻閱,若要想翻案,只有大寺少卿和刑部侍郎及以上職級的人才有權向陛下提請。你知道,本宮也才剛掌實權不久。”

    見到裴厭辭霎白的臉,他話鋒一轉,“曉得你最關心此事,怎忍心讓你期盼之事落空。這樣,午后本宮便私下去與大寺招呼一聲,至于本宮這張臉好不好使,還得看到時候的結果。”

    明確說明了做這事的困難程度和自己將為他舍了多大的臉面,這樣才能讓他對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將自己待他的這份好銘感于心。

    “多謝殿下。”裴厭辭躬身行禮,借此不動聲色地擺脫放在肩上的手。

    他從未指望顧九傾會幫他擺脫罪奴身份,從一開始,就只是想看卷宗罷了。

    激怒王家,讓扼鷺監當朝指摘王家,離間鄭家與太子,都是為了孤立太子,順利拿到新稅法條策的擬定。施行與否是后面的事情,當然,那些書生和越停的心血很大可能會付之東流,因為鄭家、還有與他同氣連枝的世家們不可能會同意與他們利益沖突甚大的法條通過。

    他都可以想象的到,當鄭家看到太子手中的法條,會有多么地光火,從而懷疑太子與他離心離德,想對他們下手。他也知道,鄭家門客擬出來的東西,全都是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

    若真要解決目前的稅法弊病,不拿世家開刀則不成。

    但這不是眼下他想解決的事情。

    只有做出天大的功勞,解了顧九傾的燃眉之急,才能增加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加之以退為進,終于,他如愿看到自己想看的卷宗。

    他曾分別問過棠溪追和顧九傾身世一事,他們都不愿多加透露,可能是覺得這事微不足道,不值得他們費神去記,也有可能是他人微言輕,他們不屑一顧。

    但對于眼下的他而言,翻案一事猶如救命稻草一般,是他翻身的關鍵。

    只是,無人在意罷了。

    而這件事還會給他帶來一個好處。

    裴厭辭送走顧九傾,來到前院茶房巡視,無意間碰到了王靈澈。

    這人總算記起自己還是太子舍人了。

    “裴總管。”他叫停了他的腳步,“上次一別,不曾想竟過了七八日。”

    “王公子有事要說?”

    “上次你到我府上的事情,被鄭家人曉得了。你與小叔的談話,還被傳進了扼鷺監的耳朵里。”王靈澈有些萎靡,“王府這幾日雞飛狗跳,當日伺候的下人全都被爹杖斃處死,小叔被抓走問話,回來時精神恍惚,人都瘦了一圈。”

    裴厭辭冷冷道:“王公子是在懷疑我那日心懷不滿,因而找殿下告狀,有意讓王家難堪?”

    “怎么會,”王靈澈急忙解釋道,“剛才我問過殿下,你并未與他說這事,連一個字都未透露。”

    還真懷疑過他。這人有點不按套路來啊。

    “后來我想了想,你是太子殿下的心腹,殿下既然有意拉攏王家,就算你想背后使陰招,他也斷然不會聽信你的讒言,更不希望這事讓第三者知曉。這事對王家、對殿下,都是兩敗俱傷的局面。”王靈澈垂下眉眼,“出來之后我想著,當面在殿下面前質疑你,估計已經給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該說這人是坦率真誠呢,還是反應慢?但凡有點覺悟的人都早該想到了,更不會當著太子的面問。

    “上次你離開王府時,還特意叮囑過我,讓我看著小叔點,莫要讓他胡亂言語,以免遭致殺身之禍,連累王家。可嘆我當時并未在意,現在想來,官場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并不比戰場更少。”

    王靈澈的眸子水潤潤的,單單只是一臉為難地陳述事實,看起來就像要被欺負哭了的樣子,說著抬頭望著他,“我現在曉得,你是好的。你能不能在殿下面前多幫王家說說好話?”

    流水的皇族,鐵打的世家,王家往上數幾代,在大晤甚至更前的朝代做過官的都有,看不上眼下的顧九傾正常,但這事不能拿到明面上來說,更不能捅破了讓別人知道。

    現在,王家想要積極緩和與太子的關系,讓大家明面上過得去,將這事粉飾過去,自然還得讓太子心腹幫他們吹吹風。

    裴厭辭有點受不了他這雙眼睛。

    顧九傾的眸子看起來清透,整個人圣潔端方,是因為他冷心薄情的寒涼性子,自負自傲,不惹俗世凡塵。

    王靈澈的眼睛是真的清澈,帶著一股至情至性的純真,巴巴看著他的時候,裴厭辭能明顯感覺到那股真摯的感情。

    “就當我欠你一個人情,如何?”他道。

    如稚子般率真,又不至于不懂俗世往來,不得不說,真討人喜歡。

    裴厭辭眨眨眼,揶揄道:“我要一個居士的人情做甚。”

    第60章 打賭 我吃點虧也無妨

    王靈澈腕間的檀珠串晃了晃, 思考了下,認真道:“我可以在佛祖面前替你手抄經書,替你點長明燈, 保佑你平安。”

    裴厭辭莞爾, “有心了,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他是誰?天子。

    從古至今, 借尸還魂一事只發生在志怪趣聞中, 他死而復生, 大道倫常都奈何他不得, 天地間最讓人聞風喪膽的死亡都為他讓步, 天上地下, 從古至今, 唯他一人爾。

    佛祖施舍給蕓蕓眾生的零星平安福語不是給他的, 他又何必去占別人的福氣, 致他人折福。

    “我還是王家人。”王靈澈皺眉,“這難道不夠?”

    “你是王家人, 但你和王家人是兩回事。”

    他剛想著這人單純, 馬上又給他耍了個心眼子。

    王靈澈現在帶發修佛,在家族中的話語權已經逐漸變弱, 他若執意不與世家千金聯姻, 還會失去婚姻價值, 沒有妻族協助,早晚成為家族的邊緣人物,他欠自己的人情, 裴厭辭不屑要。

    王靈澈不是沒聽明白,只是他不想,王家的一個人情多大, 一個仆從受不住。

    倘若別人今日來了,應該會找裴厭辭使銀子,美言幾句就能得幾十兩的事情,雙方都滿意。他從來沒做過這事,一向自詡堂堂正正做人,心里扭捏,看著有些猶豫。

    裴厭辭見他這樣,稍稍瞇了瞇眼,“不過玩笑爾,就算王舍人真提出來,哪里能讓王家欠我一個人情,我可沒這臉面,之前臨走時善意提醒你,也是為殿下著想,免得傷兩方和氣。”

    他慢慢抬起腳,逼近一步,“他非常看重王舍人的才干。”

    王靈澈敏銳察覺到對方氣勢變得凌厲起來,心中有些不適的緊張,耳根子慢慢染上了一抹紅暈,局促地后退半步。

    這人,還挺好逗。

    “王舍人一個喪偶的族姐嫁給了崔涯當填房,而王舍人你,正在為殿下效力,還挺有意思的。”裴厭辭笑了一聲,玩味地看著他,“咱們要不要打個賭。”

    “甚賭?”王靈澈愣了愣,皺眉一本正經地拒絕道,“賭博是很不好的習氣,一旦沾染上,輕則玩物喪志,重則傾家蕩產。”

    “你怎么這么乖啊。”裴厭辭食指戳了戳他的臉頰,軟和的很。

    “你、你、你……”王靈澈臉紅到脖子根,像是被調戲了良家婦男捂住自己臉頰,踉蹌著后退一步,“身為讀書人,怎能如此輕浮孟浪!”

    “我是甚身份你又不是不知道,輕浮點怎么了,要是勾搭上你們王家,我不是脫離奴籍,直接一飛沖天了?”

    “你連王家的門都進不了。”王靈澈呆呆愣愣的,一臉要被氣哭了的樣子,不服氣道,“回頭我就和府上管事說,不許你再去王府。”

    “本來還想幫你的,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就不幫你了。”裴厭辭擺擺手就要離開。

    “你能幫我甚?”王靈澈疑惑道。

    裴厭辭慢慢轉身,眸子明亮又銳利,像玩弄獵物的狐貍,“你們王家,會和鄭家聯姻。”

    “不可能。”王靈澈的臉色瞬間變了,之前的乖巧,笨拙,率真,都被眼里那絲狠厲替代。

    “因為王鄭兩家是世仇,還是因為族中目前適齡的人中,只有你嫡親的妹妹,所以你才那么緊張?”裴厭辭又往前逼近了一步,“你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妹妹嫁入鄭家,這才答應他們,成為太子舍人的吧。王家想要兩頭討好,可惜苦了你們兄妹倆。”

    “鄭家小輩中唯一一個尚未成親的男丁只剩下鄭相的幼子,年紀也不過九歲,懵懂無知小兒一個,而我妹妹已經十四,馬上就是十五生辰,等你好好打聽清楚了再在這里口出狂言吧。”王靈澈怒道。

    向來只有男子年歲大過女兒家的,哪里有女兒家的歲數大男子那么多的,這事只有在窮苦人家的童養媳身上才能見到。

    倘若真這般,王家恐怕要成為全安京的笑柄。

    “不管最后嫁給誰,你信不信,你妹妹的婚事,可能還是你正在輔佐的殿下一手促成的。”裴厭辭滿目憐憫地看著他,能跟他說這話,自然他已經找越停問詳細了,世家之間的齷齪事,最熟的莫過于還是世家人。

    他為王靈澈撫平肘彎處的衣褶,“千萬別小看他們,為了掌握更多權力,利欲熏心的人甚事都做得出來。”

    哪怕是仇敵,也可以變成親家。

    他正要收手,手腕被一把抓住。

    “殿下已經和鄭家商量這事了?”王靈澈呼吸急促道。

    “沒有,這一切不過是我的推算,現在殿下腦海里可能都沒這想法。不過等你去找他當面對峙,不知道這算不算給他提個醒了。”

    裴厭辭還是得防著一手他去顧九傾面前瞎說,“我與你說這事,是想讓王舍人放寬心,殿下還想你們王家支持他,不會因為王舍人或者你的小叔說幾句過失之言就記恨上的,相反,還會借著這事向你們王家是示好。王舍人想讓我幫忙美言幾句,其實大可不必。不過,”

    他緩緩露出一個微笑,“此事關乎舍人嫡親妹妹的一生幸福,不知可否換舍人的一個人情?”

    王靈澈糊涂了,“你方才不是說,我的人情,與王家的人情,是兩回事。”

    “我吃點虧也無妨。”

    反正早晚會變成一回事的。

    ——————

    告別了王靈澈,裴厭辭正準備回到后院,路上又碰見了正要離開太子府的太子中允虎兒賴,他一開始還沒注意到人,直到后面一連好幾聲“裴總管”,他才反應過來。

    “中允大人。”他行了個禮。

    在太子府就是好,隨處都能碰見這么多官員。

    棠溪追真該學學人家。

    “裴總管不用這么客氣,”虎兒賴天生黝黑的臉龐露出一個微笑,那一口牙就明晃晃的白,顯得特別刺眼,“許久不見,總管近來氣色越發好了。方才在大堂內怎未見著總管,仿佛缺了點甚似的,怪讓人不自在。”

    身為下人精氣神好了,不都是顧九傾的功勞,不苛責下人。他明著夸了裴厭辭,暗地里又捧了下太子,接著點了下自己注意到他沒在場,讓裴厭辭感覺到自己受到重視,無形中增加對他的好感,拉近兩人的關系。

    其實之前幾面不過點頭之交,連話都未面對面說過。

    “為殿下辦事耽擱了下,就沒去了。殿下身邊有你們這些能臣,我在一旁也只是湊個熱鬧聽個趣兒罷了。”裴厭辭聞弦知意,“今日發生了何事?方才見殿下臉色有異。”

    “有異”的意思很難界定,尤其是套在顧九傾那張冰山臉上,更難讓人窺探出他內心的波動,這個“有異”,就看他們各自怎么解讀了。就算解讀不出來,虎兒賴難道還會質疑顧九傾親信的眼睛不成。

    “真的?”虎兒賴一聽這話眼里閃過一抹異色,“近來天氣越發熱了,整得人心火旺的很。我們做臣子不想著為殿下分憂,盡找殿下不樂意的事情說,那不就是徒惹殿下生氣么。”

    “胡大人今日可是來了?”

    “他若不來,也不至于大家心火都旺。這要冬日里,都能為安京省了不少炭火。”虎兒賴說了個一點都不好笑的笑話,看著裴厭辭跟著他笑了笑,暗覺有戲,這才進一步開口。

    “當然,都是就事論事,為了辦好殿下的事情,偶有拌嘴爭辯都是正常的,分不得誰親疏遠近。殿下剛掌權,又想干一番實績來,肯定都想上下一條心,可有時候你是對的,他也是對的,分不出個你我來,這讓我們難免跟著左右動搖,不少同僚都與我是一樣的想法。”

    他親切地拉著裴厭辭的手,“人有兩只耳朵,但只有一顆腦袋,只能處一種聲音。可能還是他們身居高位,站得太高、看得太遠的緣故,高瞻遠矚,思慮的自然就比我們多許多。裴總管也別笑話我老實愚笨,我就只曉得眼睛看前面,耳朵朝一個方向豎著,殿下說甚,咱們只管聽著,跟著辦事就是了。”

    “中允大人說的有道,殿下也在私底下常感慨著,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最好全部耳朵都朝一個方向豎著。”裴厭辭附和道,“可惜他身份擺在那,有些話不好說,若是有個人能幫襯著,那是最好了。”

    虎兒賴黝黑的面色總能做出夸張的表情來,有時候反而不知道他是故作那般,還是真情實意地流露出來,眼下又齜出一口大白牙,“我小時候隨船漂洋過海來到大宇,看過船是怎么運作的。風平浪靜的時候,都是舵手把控方向的,船長身居高位,那雙手只在關鍵時刻掌舵,這樣才能顯出他的英明決斷,帶領大家沖出風暴。”

    “看來中允大人會是一個好舵手。”裴厭辭笑道。

    “那也需要一個好的大副,幫我在船長面前介紹一二。”虎兒賴跟著他笑了,“眼下立夏就要來了,天氣熱的很,總管幫殿下處政務,都沒人在身邊伺候著搖扇添冰,熱倒了總管,殿下豈不缺了左膀右臂。前幾日我剛好尋得幾個新羅婢,模樣也算能看,明日送到總管這里,如何?”

    裴厭辭垂下手,在袖子里摸了下銀子,這是方才他拉自己的手時暗暗塞的,少說也有幾十兩。已經使了銀子買通他在顧九傾面前說好話,此刻又提新羅婢的事情,自然不是為了給他。

    如虎兒賴所愿,他推辭道,“殿下身邊都未有新羅婢伺候著,我一個總管哪里配得上用這個。”

    新羅婢是外邦賣到大宇的女子,個個隆鼻深目,身段高挑婀娜,經過牙人層層篩選,就沒有賣相一般的入安京權貴圈子。

    虎兒賴原本也不是送給他,但直說送給顧九傾,又想讓裴厭辭幫忙,好歹也要給他一點好處,可能就是一個新羅婢,那可是大價錢,他舍不得。

    見之前裴厭辭如此上道,便動了心思,嘴上說送他,裴厭辭哪里敢收下,就是想讓他順著這話將人送到太子身邊,自己的人經過裴厭辭倒騰一手包裝掩飾一下,自己的目的性顯得不會那么強。

    但裴厭辭好歹有分寸,把人送到當朝太子面前,那是要冒很大風險的,若是刺客,都不用翻案了,這條命直接葬送在這上了。

    “不如這樣,我有一處私宅,改日你將人送到那里。”裴厭辭笑瞇瞇道,“裴某在此先謝過中允大人了。”

    虎兒賴終于笑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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