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好戲 你能押上你的命賭嗎?
顧越芊和戚瀾對視一眼, 勉強露出一抹笑容,“走吧。”
不是節日不是祭典,一心修煉的皇帝好端端地辦家宴, 怎么都透著一股詭異。
這是一場鴻門宴?還是就只是一場普通宴會?
兩人都拿不準。
李仁安就在身前, 身后跟著兩個內監,這一刻, 他們代表帝王的意思。
馬車里, 顧越芊和戚瀾沒有說話, 白皙纖細的手和蜜色粗糲的手交疊, 緊握。
這一刻, 母子倆都在為自己的命運而祈禱。
馬車突然傳來劇烈的抖動, 幾聲哄鬧和馬蹄慘叫后, 越停的聲音響了起來。
戚瀾率先沖了出來, 剛要說話, 被越停拉到一邊,小聲道:“快跑, 你進宮就是死。”
“你是何人?”戚瀾驚訝地看著他。
“裴厭辭裴大人的人。”越停亮出了裴府的令牌。
裴厭辭?!
戚瀾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他被軟禁, 無法出來,告訴我大宇武將少了一半, 你們大肆招攬門客, 存的甚心思已經不重要, 陛下率先會排除異己,大危。”
在黨派之前,先論血脈。
“萬一這只是普通宴會, 我逃了豈非讓皇帝覺得我做賊心虛?”戚瀾神色凝重,淺淡的瞳仁此刻只剩遲疑。
他和母妃是第一時間收到不少邊將被逮捕消息的,怎么可能沒想到這個可能。
大宇武將少了, 皇帝必須親自出面震懾局面,才能穩住虎視眈眈的藩王和大熙。
但問題是,他們在大宇的勢力還未徹底發展起來,萬一這只是普通宴會,他們逃了豈不欲蓋彌彰,早早放棄了眼下的大好局面。
“你的命重要,還是陛下對你的看法重要?你能押上你的命賭嗎?”越停反問他一句,“沒時間了,小巷盡頭有匹馬,東邊延興門有我的人,已經打好了招呼,你去直接將令牌丟給守門的將士。”
“別猶豫了,這是裴大人交給我的,快走。”
戚瀾腦子亂的很,手里被塞了一個裝滿銀子的荷包和令牌,目光落到仍未從馬車里出來的人。
“公主是陛下親生女兒,她會沒事的,裴大人會保護好殿下,請相信他。”
越停的話鏗鏘有力,在這一刻為他腦海里的猶豫和無序指明了方向。
戚瀾被往后推了一下,眼里涌起了潮濕熱意。
沒想到這時候伸出援手的人是他一直看不慣的裴厭辭。
心一橫,他扭頭跑入了黑暗中。
遠方響起了幾聲犬吠。
“快來人,幫忙搭把手,馬車翻了,有人還在車廂里!”越停大叫道。
臨到閉坊門的時辰,又是陰雨天氣,天黑沉沉的,街上行人少的可憐,叫了好幾聲才有幾個小伙子手腳麻利地將顧越芊解救出來。
三個內監也悠悠轉醒,原本李仁安騎馬走在馬車側邊,越停的馬車第一個就將他撞暈了過去,接著一個神龍擺尾將后邊跟著的內監也甩到了一邊,昏死過去。
“你是何人,膽敢沖撞公主殿下的馬車!”李仁安尖細的嗓音響起,氣急敗壞地指著他。
“實在對不住,不知道是皇宮內侍。還有章平殿下?還望殿下恕罪,饒了在下一命,今日之損失,內侍大人和公主殿下可以去越府上尋賠。”越停拱手道。
“越府?這位可是淮南越氏出身子弟?”李仁安的氣勢頓減,變得謹慎了許多。
“正是,在下給生父越期平丟臉了。”
越期平正是越家這一輩的當家人。
李仁安看他面孔陌生,是不在朝中走動的,越期平幾個兒子都入朝了,唯一一個不省心的,恰恰是他的嫡長子。
“唉呀,”李仁安頓時諂媚起來,“沒事沒事,天黑路滑,越公子的車駕當小心些。”
越停又客氣了兩聲,一旁的顧越芊揉著腰四處張望,“瀾兒呢?”
“不好,戚瀾不見了!”李仁安驚慌道,“快找戚瀾!”
越停趁著扶她起來的時候,捏了捏她的手。
顧越芊驚異地看著他,就收到了對方的眼色。
李仁安大叫道:“戚瀾逃跑了!”
“本宮兒子可能回府叫人了,怎么在李內侍口中就成了逃跑?”
李仁安被她眼里的精光震懾,支支吾吾地想要開口辯解。
顧越芊整了整身上厚重的華裳:“不是還有宮宴,本宮要是去得比父皇還晚,這罪你擔得起?”
李仁安一個頭兩個大,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顧越芊已經坐上了越停的馬車,駛向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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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越芊到時,顧九傾,顧萬崇,還有在朝的文武百官都已經悉數到場,他們一來,無數目光齊刷刷看向了他們。
“這場家宴還挺龐大。”顧越芊冷笑一聲,抬高了下巴,滿眼漠然,率先走進去。
才剛入座,皇帝的車駕就到了。
歌舞很快上來,宴會氣氛依然沉悶。
放眼望去,與平日相比,這些人少了三分之一還多。
誰也不曉得下一個人會不會是自己。
天威難測,皇帝至今都沒有說這些人被抓被抄家的緣由是甚。
“章平,”終于,眼看吃得差不多,皇帝開始說了。
顧越芊立刻斂眉低首,雙手交疊在身前,從前的桀驁昂揚與驕縱嫵媚的性子悉數瞧不見蹤影,規矩而沉默。
“你兒子呢?”
顧越芊將來時路上的事情說了,道:“許是回家換身衣裳,耽擱時辰了。”
“逃竄回大熙了?”
顧越芊往旁邊一看,果然霍存站在大殿柱子下的陰影里,察覺到他的目光,留著兩寸長指甲的小指勾了勾,露出一抹瘆人的笑。
“怎么,探出了大宇的消息,想回大熙繼續興風作浪,準備南下攻打我們了?”
皇帝在動手前已經下諭命其他人接替上,同時還命令扼鷺監封鎖消息,邊境綿延十萬里,一方將領更迭五六個,很容易被大熙發現可乘之機。
且新換上的經驗多數不如從前那些。
這話讓顧越芊額頭上的大汗流下來,滿頭金釵步搖晃了晃,改坐為跪,額頭觸地,“父皇,您的外孫萬萬沒有這個膽子,他也是大宇的子民,不可能對自己的同胞下如此毒手。兒臣和瀾兒在大熙已然沒了安身立命之處,大宇就是兒臣和瀾兒的家。”
皇帝對她的謙卑恭敬視而不見,轉而看向顧九傾,“太子,這次你外祖被押,有何想法?”
顧九傾轉身跪地,恭敬道:“兒臣的生母是許美人,外祖是許家。”
他又開始了慣用的伎倆。
“鄭家和皇后竟將心血傾注在你這忘恩負義的東西身上!”皇帝出言譏諷。
他這話就是要好好讓朝臣看看,支持顧九傾的人最后會落得何等下場。
“父皇明鑒,”顧九傾沉著道,“鄭清來犯下滔天大罪,是大宇罪人,兒臣只怪之前識人不清,竟被鄭家蒙蔽,兒臣自愿罰俸三年,將監國政之權交由五弟。”
自從棠溪追入獄后,這幾月皇帝讓顧九傾代他監國政。
顧九傾看得明白,權力很好,但不是一成不變的,他能對鄭清來快刀斬亂麻,自然也能對手中權力放手。
眼下唯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
彼時他想到的只是鄭家誤觸龍顏,必須讓皇帝看到他與鄭家決裂的決心,舍棄一部分權力,換來自己的安寧。
這次鄭黨不少人落馬,其中更有不少自己人。但沒關系,監國政這幾個月,他已經攢足了威信,將這權力交給顧萬崇又如何?這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從前還有一個棠溪追他會忌憚,現在,只要他還是太子,那就是正統,所有人都繞不開他去。
“你這國,的確監得不夠好,竟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出現這等腌臜污穢之事,你想讓自己遺臭萬年嗎?”皇帝道,這可是顧九傾監國時出的亂子,與他無關。
“兒臣的錯。”顧九傾聲線緊繃,遠不如臉上表現得那么平靜。
“既然你這國沒打好,這段時日,先讓萬崇替你一二。”
他還算滿意顧九傾的識時務,雖然他覺得邊將倒賣私鹽一事鄭家既然是主謀,太子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他絕計不會想到顧九傾才是主謀。
裴厭辭這次將罪責甩到鄭家頭上,也是沒打算借這事動他。
棠溪追很是不解,兩人躲在名友戲院的二樓雅間里看大堂中央臺子上的戲曲,他就不滿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你不會還對他念著甚主仆舊情吧?”
“我那么賤?”裴厭辭好笑道,又慢慢收攏心緒,“鄭家不倒,死了一個顧九傾,還會有顧十傾、顧十一傾等著我們對付,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結果,也不是皇帝想要的結果。在下手時,皇帝肯定會遲疑,如此,鄭家不滅,顧九傾也不死,一切都是無用功。這么好罪名,怎么能甚也撈不到。”
棠溪追面色這才好些,“我就怕你之前在府上對顧九傾處出感情來了。”
還是這般沒良心,他就放心了。
“太子之位,總得要有個人坐呀,現在這個知根知底,我放心。”裴厭辭笑道,“別說了,下一出戲要開始了。”
一個穿著干凈明麗的傀儡出場,看著像是家境殷實的人家,是個普通本分的鹽商,與周圍鄰里交情很好,嘴里男聲歡快地高唱著大宇的安康富足,自己吃喝不愁。
漸漸地,隨著鹽價越來越高,城里出現惡意哄抬鹽價的商人,主角的鹽鋪生意開始入不敷出,日子一天天窘迫,一步步變賣祖產家業,遣退家仆小妾,歌聲越來越慌亂凄厲。
壓抑,黑暗,混沌,絕望,凄苦。
一天,他被惡霸搶占了妻女,尋仇時得知哄抬鹽價的惡霸是一群專門倒賣鹽鐵生意的人,他們背后站著的個個是大官,殺死一個還有數十個。
最后,一個被高價鹽逼得走投無路的普通農夫進他店里搶走最后一袋鹽,將他殺死,農夫因為殺了人,也崩潰地自盡了。
一個鹽販一個農夫,兩個傀儡身上的機關開合,頓時噴濺出腥濃的雞血。
大堂的人頓時驚叫起來。
倒賣鹽鐵的惡霸笑聲仍回蕩在舞臺周圍。
小兒失聲啼哭,為這慕悲劇染上更加濃重的凄慘氛圍。
劇里的場景感染到劇外的人,過了好久,嘈雜聲才漸漸平息,開始從傀儡戲的表演中抽離出來。
心頭仍舊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今晚,在大堂和二樓看過傀儡戲的人沒一個能笑著走出戲院。
與之相比的是那些十余人和花園里的貴客,保持著安京權貴的禮節,談笑風生地走出來,一個個仿佛不解凡塵俗事煩擾的仙客。
裴厭辭開辦戲院的初衷開始顯露出來。
對上,那是他了解朝臣權貴風聲和動向的渠道。
對下,可以牢牢掌握百姓的思想,百姓的嘴。
今晚這出戲,在大宇最繁華的十五個城同時上演。
第132章 吃味 這次不如讓棠溪追當朝庭辯,就算……
顧九傾在拿到被抓邊將的名單時就已經察覺到事情可能跟倒賣鹽鐵有關, 這人名簡直太重合了。他心里又總存著僥幸,若是與此事有關,按說皇帝不可能放過他, 至少也該拿此事問責他, 而不是在宴會上隨口問責幾句,在自己表明態度后又輕易放過他。
這不是他父皇的作風。
除非, 還憋著大招等著他。
思及此, 他眼前一黑, 后背發涼。
如此寢食難安幾日, 直到他聽到圣諭, 皇帝親自主審, 那些人犯的罪名, 就是倒賣鹽鐵。
一時間, 鄭家為首的權貴勾結邊將將大宇鹽鐵倒賣至大熙的事情朝野皆知。
聽到這個消息時, 顧九傾還有些許恍惚的感覺,問允升, “這事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是啊, 已經牽連兩萬三千多人了,這事還是趕緊結束吧。”允升近來也是提心吊膽。
太快了。
抓的那些人, 每一個都很精準, 那些證據, 都是鐵證。
皇帝是怎么拿到證據的?
“裴厭辭呢?”這七八日他都在惴惴不安自己的命運,忘記了一個人。
“這姓裴的也算是鄭家的一份子,鄭家被抓時, 他被陛下軟禁在府里,按說也該一同治罪。現在外面血雨腥風,他還好端端的, 一點事都沒有。”允升納悶道,說著說著眼里閃過一絲不甘的嫉恨,“他怎么就這么好命。”
“直到現在都沒事?”顧九傾擰眉。
“可不是,說是軟禁,依奴婢看,這實為保護呢。”允升道,“這鄭家落難,必定是他檢舉的。殿下,奴婢早就跟您說過,此子不是善茬,鄭黨倒了,受影響最大的當屬殿下您啊。本來還說棠溪追被抓,五皇子那兒失去重要倚仗,現在看來,霍存依然支持五皇子,咱們卻失去了鄭家的扶持,就依靠王薛幾個世家,哪里斗得過扼鷺監。”
他突然眼前一亮,道:“那姓裴的沒準就是扼鷺監那邊的人,一直挑撥離間您和鄭相,現在還替五皇子扳倒鄭家,不是扼鷺監的人,這樣做對他有甚好處?”
顧九傾也開始懷疑裴厭辭的用心。
鄭家五服之內的親屬悉數落難,不日將被斬首,怎么偏偏裴厭辭就逃了過去呢。
除非這事就是他檢舉告發的。
之前他在府里當總管時,沒準發現了甚端倪。
可若如此,裴厭辭必定知道這事是他主導的,鄭家完全是旁觀,只拿錢,沒辦事。除了鄭清來,其他鄭家人甚至都不曉得這事。
允升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裴厭辭的其心險惡,顧九傾卻覺得他是有苦衷的。
對,一定是這樣,有人發現了他的端倪,裴厭辭為了保護他,率先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鄭家頭上。
如果是裴厭辭檢舉,如果這事就這樣定下了,那么,他這次必定有驚無險。
“與厭辭無關。”
顧九傾一句話讓允升幾十句話的苦勸直接白費,大內監的臉色頓時尷尬地僵在那里。
“可是,很明顯他……”
“父皇到底偏心。棠溪追犯了八十三項重罪,父皇將人打入大牢半年了都不見下文。現在鄭清來才做了這點事情,竟然就要牽連這么多人,難道不會激起民憤?”
“可是……”允升語塞。
“既然父皇必定要鄭家倒,那他棠溪追也別想好好活著。”顧九傾道,“你讓簡吉安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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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靈澈在府里聽到鄭家倒了的消息,心里總擔心這事會牽連到自己妹妹身上,裴厭辭讓他別擔心,他家和鄭家當初聯姻是因為需要表明兩家已經放下恩怨、勠力同心輔佐顧九傾的態度,也因著鄭家辦喪,這事算是偷偷提的,現在取消了,對她的婚事不影響。
王靈澈想了想,也是這個道。
等到彭楚瑯將圍府的禁軍都撤了,他第一時間趕回了王府。
這也意味著這樁案子已經蓋棺定論了。
“裴大人,可惜你這十來日都在府里,沒辦法出門,錯過了好大一出戲。”彭楚瑯哈哈大笑道,手里扶著腰側亂晃的劍柄,“不過,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事是不是你捅上去的?陛下這是特地派我保護你啊。”
“是啊,鄭家人都被抓了,就我沒事。鄭黨那些還在外面的人狗急跳墻,我這府里這么幾個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你還是小心點,朝廷里閑言碎語很多,人家瞧你連自己義父都能下手,罵你無情無義大有人在。等這波平息了,太子殿下可能要拿你開刀,借此籠絡鄭黨殘余。”彭楚瑯提醒道。
“看不出來,彭將軍武能安邦天下,文能洞察局勢。”裴厭辭驚嘆道。
哪里像姜逸那個直愣子,怎么想就怎么做,別人說甚就是甚,還是太年輕。
彭楚瑯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爽朗道:“甚洞察局勢,咱就是一個大老粗,甚也不會,得罪不少人呢,要不怎么來帶這幫紈绔兵。咱這是就事論事,說話對事不對人,我在朝里朋友不多,咱們接觸了幾回,脾氣甚的都合得來,提醒下你,別踩空咯。”
“大哥說的話,我一定謹記。”裴厭辭從善如流,立刻改口,兩人關系立刻近了起來。
他是禁軍統領,自己是國子監祭酒,一文一武,本無甚交集,職級也差不多,一個能摸爬滾打十余年的老官場主動找他示好,他沒有不收的道。
“大哥放心,在做這事之前,我已經在陛下那里給自己下了一重保障。”裴厭辭笑道。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他在朝中至少還要籌謀三五年,等在文臣中站穩腳跟,發展出自己的黨派勢力后,逐步過渡到武將和軍營中。
這是他的計劃,在他當上太子府總管時,未來五年的每一步就已經計劃好了,穩扎穩打,步步推進,不說能確保萬無一失,只要不出大意外,至少能做到進可攻退可守。
從棠溪追被抓開始,一切都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
他只能放棄了之前所有計劃,一切隨機應變。
他敢相信,顧九傾計劃要取棠溪追的命的時候,必然沒想到先走一步的人是鄭清來。
這應該也在他們的意料之外。
“看你這么有把握,我也就不擔心了。”彭楚瑯哈哈笑了一聲,又慢慢收回表情,嘆道,“現在這局勢啊,越來越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待明日小朝會后,我們就都清楚了。”裴厭辭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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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小朝會,皇帝果然又露面了。
前有被棠溪追牽連而入獄的人,后有鄭黨渉事被抓的官,偌大的大殿空了三分之一還多,各人心頭都得意不起來。
幾人將手上不得不報的事務說完,殿內沉寂下來。
“芝麻大點的小事,也拿到這里談論?”皇帝挑眉,“霍存。”
從前拿白面敷得整張臉慘白的宦官從龍椅旁邊走出來,“陛下,奴婢這些時日忙著鄭黨一案,沒有來得及處那些事務。”
他本意是想說自己沒有處那些國家大事,這幾日的的確確就是這些小事,朝野風平浪靜,四海安康。
只是話一出口,反倒惹得皇帝直接拉下了臉。
越看這個內侍越上不得臺面,模樣如此,性格也是如此。
不說皇帝喜不喜歡男人,就說棠溪追容貌昳麗繁靡,單單瞧著就賞心悅目,性格也大方會來事,偶爾自己犯糊涂了,人家從不頂撞,有罪自己攬,有功都是他,樣樣都辦妥帖。說句不好聽的,這人比他從前后宮那些妃子加起來都更讓他舒心。
“行了,下去吧。”皇帝煩躁道。
就算是刀,也要分好用的和不好用的。
而這時候,一個人直接撞了上來。
大寺卿簡吉安走出隊伍,“陛下,鄭黨串謀大熙、倒賣鹽鐵一案已經有結果,可棠溪追一案至今已過去半年仍未開審,眼看新一年考核就要開始了,是不是該趁早將這樁案子辦結了?”
皇帝臉色淡淡,沒有第一時間回話。
這話一出,不單單是太子黨的人,連崔涯也叫了起來,“陛下,棠溪督主不能不明不白被人身上潑臟水,那些重罪到底是真是假,還得審完才能知曉。”
“父皇,這次倒賣鹽鐵一案能短短不到半個月就完成了抓捕和定罪,全賴收集證據迅速,這剛好給了棠溪追案一個榜樣。依兒臣看,要不也給大寺和刑部一個期限,趁早審個水落石出,若他真的清白,也能少在牢里遭罪。”顧萬崇也道。
裴厭辭站了出來,“陛下,之前南方起義一事就是因為棠溪追驕奢淫逸、殘暴不仁,導致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若是不將他處死,恐難平息民怨。”
顧九傾使了個眼色,惹來陳嗣宏幾人模棱兩可的贊同附和。
若是讓他們來當這個出頭鳥說這些話,他們是決計不會說的。在這里待久了,親眼見過有人轉瞬高樓起,有人轉瞬高樓塌,只要沒有入土,誰曉得棠溪追會不會起死回生,繼而開始盤舊賬。
也就只有裴厭辭這愣頭青和被顧九傾授意過的簡吉安才敢這樣。
顧九傾顯然對他們這些人也不抱太大希望,每個人都有生存之道,連他自己現在也沒有親自發聲了。
因為沒有必要。
御史大夫站了出來,“陛下,這案子的罪證還在調查中,那些棠溪追一黨的共犯臣等都在日以繼夜地審,其實這案子一直都有在辦,只是還是需要一些時日,崔相催的這么緊,很有可能讓案子缺漏關鍵供詞和相關物證。”
“可據我所知,當初太子殿下狀告棠溪追時,證據已經準備充足了。”裴厭辭面露譏嘲,“大人不會把那些重要物證弄丟了吧?我聽說大人之前和棠溪追為首的閹黨走得很近呢。”
“你別在這血口噴人!”御史大人花白的胡子氣得翹上了天,“我一生清白端正,否則也不會坐上如今的位子,豎子小兒莫在這猖狂!”
裴厭辭嘴角微勾,看向上首,“陛下,您看到了,棠溪追余威仍在,不少人不敢放開手腳,這案子拖延到現在,想必也是這個原因。”
這話立刻點醒了顧萬崇,“父皇,不如您親自當朝審,您看如何?”
裴厭辭道:“這次不如讓棠溪追當朝庭辯,就算死,也讓他死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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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結束,裴厭辭一只腳才剛踏上馬車的腳凳,身后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厭辭,”顧九傾走了過來,“倒賣鹽鐵一案,是不是你推動的?”
裴厭辭暗道這人是要來報復了,從腳凳上下來。
“是我。”這回他和顧九傾算是徹底撕破臉皮了。
“果然。”他湊近了臉,在耳旁小聲問,“所以,你也曉得真正的主謀?”
“嗯,”裴厭辭道,意有所指地看著他。
顧九傾緩了緩面色,望著近在咫尺的如玉細膩臉龐,輕聲道:“多謝。”
“嗯?”
看裴厭辭愣住的困惑小表情,他莫名覺得有些可愛。
忍著揉他腦袋的沖動,道:“誰發現了這件事?”
“扼鷺監。”
“這一次還得多虧了你。”顧九傾嘴角微勾,“否則,本宮必死無疑。”
“棠溪追被扒下馬,這事你和顧萬崇是不是合作了?”
顧九傾湊得更近,幾乎貼在一起,小聲道:“只能怪他多行不義。”
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你多小心他。”裴厭辭提醒道。
“本宮只在這事上達成一致,在其他方面,他就是一個犯蠢的武夫。”
顧九傾難得在外人面前坦露出對一個位高權重之人的鄙夷之情。
“你若這樣想就危險了。”裴厭辭也不自覺將腦袋湊近,借著身形指了指上面,“上面有人保他。”
顧九傾納悶了一下,等轉過彎來,臉色大變。
顧萬崇的上面,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裴厭辭看他震驚的神色,與他當初得知這事時如出一轍。
第一步,除掉鄭家。
第二步,分裂合作。
“你多加小心。”裴厭辭行了個禮告辭。
才剛轉身,他被人往后一扯,桃竹之香入鼻,整個人被抱住。
“你!”他忙側身推開人,看看四周,還好沒人看到。
“你瘋了!”
他們還在皇城門口,朝會才剛結束,一群臣子在附近。
顧九傾也覺得自己沖動了,看他緊張,安慰道:“放心,這里沒人。”
他早就不知不覺將人帶到死角這邊。
“殿下,”裴厭辭道,“我是鄭清來義子,也是你的表弟。”
本朝表兄妹之間可以結親,但表兄弟之間,是不允許的。
近親男女之間不能在一起是為后代考量,男子之間沒有成孕擔憂。但也因為沒有后代的顧慮,如果表兄弟可以,那么堂兄弟、親兄弟,甚至更親密的關系呢,可不可以在一起?這不就是亂/倫嗎?所以大宇律法干脆一刀切,凡是沾親帶故的親戚,都不能在一起。
“可你我之間毫無血緣。”
“是你先不打算跟我扯上關系的。”裴厭辭道,“我們之間的關系,在你把我拋棄在擊鞠場獨自回城的時候就已經很清楚了。”
“我那是一時氣上頭了。”顧九傾微微躬身,放下了腰,試圖去拉他的手,被他避開。
“殿下,我們之間真沒甚好說的。”裴厭辭自己也不知道,現在怎么越來越煩他。
他的做事準則一向是,就算是殺父仇人,在利益面前都得讓步。
“厭辭。”顧九傾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卻被強勢地甩開。
“殿下,我最后說一遍,我們之間,只有政事來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別再拿你那套小妾的言論來惡心我。”
裴厭辭甩開人走回自己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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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裴府,裴厭辭回到自己屋里,見棠溪追坐在桌邊一動不動,自顧自先去洗臉洗手。
木頭人終于道:“你怎不問問我?”
“問甚?”
他都在這坐半晌了,眼睛就只巴巴望著人。
裴厭辭看他板著一張臉就是不說話,終于走近了問:“怎么了?”
“甚腌臜味也往我身上蹭。”棠溪追身子轉到另一側。
“我身上能有甚味道?”
棠溪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都在皇城腳下抱上了,你說甚味?”
合著惱這個呢。
“他就抱了一下,我立馬推開了,”裴厭辭不覺得有甚大不了的,但他使性子了,也就哄道,“怎么還吃味上了,我去換身衣裳。”
“嗯。”棠溪追低低應了一聲。
裴厭辭叫人生了炭火,再回屋時,動了動鼻子,環視周圍一圈,立時沖到棠溪追面前。
“你做甚!”棠溪追震驚后仰,想要避開,手被他從袖子里拿了出來。
褪下的衣袖里側血斑點點,枯白的手腕全是一道道猩紅的劃痕,血肉模糊,有的地方深可見骨。
棠溪追的另一只手指甲還沾著自己的肉沫。
“啪!”裴厭辭眼神帶冰,毫不留情地甩了他一巴掌。
第133章 寬慰 你是個人,應該自尊自愛!
棠溪追揣測著他眼里的森冷寒意和駭人氣勢, 心中一慌,直接從椅子上滑下來,跪在地上。
“你跪我?”裴厭辭音調很平, 聲線緊繃。
棠溪追手足無措, 從前的伶牙俐齒全都在此刻失去了用處。
這樣的裴厭辭,比發火更讓人感到膽寒。
裴厭辭松開他的手, 轉身往屋外走。
“厭辭, 你別走, 別去找顧九傾……”
他腳步頓住, 嘆了口氣, “我去拿傷藥, 給你包扎。”
棠溪追安靜了下來。
直到裴厭辭再次進來, 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
“你要跪到甚時候?”
棠溪追手忙腳亂地坐回椅子里, 沾著血肉的手指無助地蜷縮在大腿上, 兩只手局促地依偎著。
他身子一動不敢動,上勾的眼尾耷拉, 眼神可憐地望著人。
“裝這副樣子給誰看。”裴厭辭撇嘴。
棠溪追動動嘴角, 收回神色。
裴厭辭抓起他的手臂,上卷衣袖, 斂眉垂眸, 小心翼翼地給他清傷口, 撒上傷藥。
“你笑甚?”裴厭辭冷著臉道。
他搖搖頭,嘴角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一絲絲甜,一絲絲得意。
裴厭辭不耐煩地撒開手, 臉色很臭。
棠溪追忙再次收斂神情,抓住要溜走的手。
“小裴兒,我好疼。你可憐可憐人家。”
裴厭辭暗念著這人又在發癲, 不能跟他計較,重新坐了回去,給他包扎。
“你有自虐傾向你知不知道?”
之前棠溪追想把自己頭發扯下來,想摳自己眼珠,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在他看不到的時候,他是不是經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
這人毛病怎么這么多!
“小裴兒,你擔心我?”
“沒有。”
裴厭辭冷著臉給他上藥,拿紗布一圈圈地給他綁好,之前受的傷到底還是沒讓他學會如何包扎,這頭剛打好結,底下手腕處就開始松開了。
“你亂動甚。”他指著手腕,“你看看,剛給你包扎好。”
棠溪追乖乖背鍋。
帶子綁了好幾次,裴厭辭總算熟練起來,知道如何才會不勒著傷口帶子也不會松開。他舒了口氣,額頭察覺到溫軟的觸感。
抬頭一看,棠溪追沒受傷的手正拿著帕子,溫柔地給他擦汗。
陽光透過他身后的窗棱,分割成一個個方塊照耀進來,每束光都跳動著微塵,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都不及棠溪追烏瞳中溢出的情意。
那么黑暗,那么深沉,像兩汪毫無生命氣息的無底洞。
他高健壯碩的身體,還有眼睛,都是陽光照不進的陰影。
只要看了這眼神,沒有人會懷疑,下一刻,這人會一邊笑著,一邊將他撕肉碎骨,吃進肚子里。
裴厭辭也有一剎那的恍神,以為自己也要沉湎墮入那無邊的黑暗里。
可棠溪追只想要他的一個吻。
他湊過去,嫣紅如血的唇試探著貼了貼暖熱柔軟的唇,沒有得到回應。
“去換衣裳。”裴厭辭趁他愣住的時候,冷漠地起身收拾東西。
棠溪追整個人僵在那里,透著一股死寂。
“再讓我看見你往自己身上添新傷口,我殺了你。”
“不敢了。”棠溪追忙保證道,以為這樣能換來一張笑臉,卻見裴厭辭拿著上藥和血布條離開,再沒回來。
他從中午等到了晚上,從晚上等到了深夜。
直到房門再次咿呀響起,冰冷僵硬的身子這才動了動。
裴厭辭看也沒看他,吩咐下人送來熱水,看他仍舊坐在窗前榻邊,招呼他吃點東西,自己洗漱去了。
等再回來,桌上的飯菜已經撤了。
裴厭辭隨意瞄了一眼,確定不會把人餓死后,躺到床上,蓋上被子。
棠溪追盤桓了一圈,手試探著摸上床沿。
床里飛來一只腳,直接踹開他的手。
“去沐浴。”
棠溪追嘆了口氣,認命地去沐浴。
三兩下解決完,他穿著單衣褻褲從床尾偷偷爬上來,又被一腳踹了下去。
“小裴兒……”
許久不見動靜。
棠溪追眼疾手快,掀開團成團的被子,整個人直接擠了進去。
“你無恥!從我被子里頭滾開!這里沒你的地兒!”
棠溪追不顧他的掙扎,抱住了人,被子一扯,終于將自己健碩的身子也擠上了床順利與裴厭辭同蓋一張被子。
“嘶別動別動,我手好痛!”
“活該。”說是這么說,裴厭辭到底不敢掙扎了,閉著眼背對著他,裝睡一般任由他抱著。
不對。
“我壓著的是你的右手,你受傷的左手我壓根就沒碰。”
裴厭辭惱得將人往外推,可惜人家已經穩穩當當鳩占鵲巢,任由他捶打胸膛肩臂也巍然不動。
裴厭辭的另外半邊床,只能是自己的。
他摟著心愛之人的腰,受傷的手跟沒事人一樣緊攥他的兩只手,輕松制服住了他。
“疼死你算了。”裴厭辭冷笑一聲,賭氣地倒回床上,重新背對著他。
留著縫的窗子透進來一股冷風,將屋里的殘燭搖滅。
腰間的手慢慢收緊,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摟著。
黑夜中,裴厭辭幽幽嘆了口氣。
“棠溪,你把扼鷺監印章拿回去吧。”
手里有權,心才不慌。
“你比我更需要它。”棠溪追輕聲道,“這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給你的東西了。”
他甚至連個正常男人都不是。
“我今天很生氣。”
“我知道,不該讓你看見的。”
簡直污穢。
“你還想瞞著我?”裴厭辭惱地在他懷里轉身,偃月眸子憤怒地盯著他。
這樣的他煞是鮮活可愛,比白日里瞧不出喜怒情緒的人讓人安心多了。
“北疆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又想瞞著我。”
“以后不會了,任何事都不瞞著你。”棠溪追心里發怵地小心將指著自己的削蔥玉指壓下去,討好道。
“知道我更惱你甚嗎!你是個人,應該自尊自愛!”
棠溪追喉頭有些艱澀,“好。”
他當封王和扼鷺監督主的時候都沒學會這個。
不愛別人,也沒愛過自己。
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裴厭辭不滿他敷衍的態度,雙手捧起他的臉,與他對視。
“棠溪,沒有人讓你有由去那樣傷害自己,包括我。世間所有的一切終有一天都會在我們手里溜走,包括你生命中曾覺得重要的人,曾擁有過的東西,還有那些奪來的權力。我愛權,可我更愛自己,我希望你也這樣。”
“記住,永遠別將自己的命寄生在別人身上,你不愛惜你自己,別指望贏得別人的尊重和愛。”
“我喜歡男人,是喜歡一個堂堂正正、有男子氣概的男人,而不是里那二兩肉——那代表不了任何東西。”
這就是他愛的小裴兒。
“棠溪,你我都曾站到那高峰之巔,你不該再被世俗的眼光羈絆住了。”
裴厭辭額頭抵著他的額頭,手勾著脖頸,緩慢而堅定地告訴他,“我們,才是規則的制定者。”
他的話,讓所有的彷徨、妒忌、恐懼、吃醋、癡纏怨怒,甚至那些衍生出的所有想對顧九傾做的一切陰暗報復的手段,都在腦海里消失了。
這一刻,他只想享受獨獨給他無盡包容和溫柔的裴厭辭帶來的一切美好,閑雜人等別想擠占他分毫心緒。
那是他的小裴兒。
“好端端的,你又在得瑟甚?”裴厭辭在被窩里踹了他一腳。
“沒。”棠溪追親昵蹭著他的臉,開始幫他暖腳。
這好容易哄好了,人又開始作妖了。
裴厭辭艱難轉過身,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天青綠瓷藥盒。
“看來這個我就用不上了,本來還想拿出殺手锏。”
“這是甚?”棠溪追滿心滿眼都看著他,隨口問了一聲。
“看你之前心心念念拿藥方,現在你暫時不能出去亂走,只能我去找蕭與了。”裴厭辭道,“不然我這么晚回來是做甚。”
“回春丹?!”棠溪追驚訝了。
裴厭辭打開瓷蓋,拿出里面的藥丸,“吃吃看。”
棠溪追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藥丸放回去。
“不該在這個場合。”
今天他們倆過得都不怎么美好。
他不想裴厭辭以后回憶起這一幕時,還要多提一句因為顧九傾的擁抱。
絕對不行!
棠溪追將藥盒塞到暗格里,也不知他怎么放的,裴厭辭好奇地再翻時,又沒瞧見了。
“睡覺。”棠溪追把支起探頭的腦袋重新按回枕頭上,蓋好被窩。
有他就好了。
“對了。”裴厭辭即將要睡著,這才想起了一件事,迷迷糊糊開口,“明天你回大牢里頭去。”
“我知道錯了,我還傷著,你怎么忍心讓我回牢里。”大牢里都沒有小裴兒柔韌的腰抱。
裴厭辭把今日的事情說了,道:“不能讓霍存頂替了你的位子,你才是扼鷺監的督主。”
“督主不督主的,我已經不在乎了。”棠溪追抱著愜意道。
“我在乎。”
凌厲的眉蹙起,多了幾分愁思,輕悠地嘆口氣。
“你想要,我哪里有不為你爭的道。”
何況,一無是處的話,他可是要被小裴兒拋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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膩歪了半夜,第二日裴厭辭神清氣爽地起床,磨蹭著和棠溪追一起用早膳,一個小廝突然創了進來。
“裴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家少爺吧!”
裴厭辭嚇了一跳,下意識轉身看向棠溪追,對方已經用寬袖擋住了臉。
裴厭辭將人扯出了膳廳,這個小廝是王靈澈身邊的貼身侍從,之前住在裴府負責照顧自己少爺。
“你少爺不是回王家了嗎,能出甚事?”
“小的、小的也說不清楚。”小廝氣喘道,聲音斷斷續續的,“就、就打起來了,要被打死了……”
裴厭辭聽不明白這人的話,但王靈澈要是死了,自己這段時日對他的拉攏心思全白費了。
“我先去王家看看情況,你隨后趕來。”
現在也沒時間備馬車,他直接騎馬趕往了王家,長腿一伸,身輕如燕地從馬上跨下,敲響了王家門。
“你是、裴大人……誒,你這人怎么回事,哪來的膽子敢擅闖王府!來人,來人!”
裴厭辭一邊往里走,一邊將前來攔截的幾個小廝輕松撂倒,問,“你們大公子呢?”
“裴公子,你終于來了!我們公子……”王靈澈身邊另外一個小廝來到前院,一看見人,立刻撇開那些攔路的仆從,“只有你能勸了。”
他隨那個小廝來到后院一間精致的小樓。
還未進門,裴厭辭看到屋里的王靈澈一臉失神地坐在地上。
他的懷里是一個十四五歲大小的姑娘,脖子還纏著一條白綾,早已斷絕了氣息。
第134章 化小 瓜田李下,就怕有些人誤會……
稚嫩的臉龐透著青色的死氣, 身上紅衣如血,一頭烏發用簪子挽在腦后,除了脖子上的白綾, 整個人被金釵寶石珠翠點綴得華美而高貴。
她很美。
像個精致而詭異的冰冷玩偶, 僵硬地躺在王靈澈的懷里。
王靈澈頭發散亂在肩上,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衣沾了塵泥, 那雙清冽靈透的眸子只剩下呆滯。
裴厭辭叫了他一聲, “照晦兄, 這是你妹妹?”
王靈澈三句不離他的妹妹,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姑娘。
地上的人動都未動, 一點反應都沒有。
“裴公子, 少爺已經抱著三小姐的尸體坐了一夜了, ”小廝小聲道, “看起來好嚇人, 誰勸都不聽。”
裴厭辭上下打量了一眼,猛地朝他臉上打了兩巴掌。
“裴、裴……”
小廝們驚呆了。
裴厭辭揉揉手腕, “醒了沒。”
他打棠溪追是情/趣, 對別人可沒這么好的耐心,王靈澈的兩側臉頰很快腫了起來。
他的眼睛逐漸有了神, 見到是裴厭辭, 嘴角逐漸咧出一個弧度, 似乎在笑,“厭辭,我妹妹、死了。”
“節哀。”裴厭辭平靜道。
“我妹妹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不是說, 他們只會退親的嗎?”
“現在,她死了。”王靈澈臉上的笑容逐漸崩潰,癲狂, 扭曲,“我的父親,殺了我妹妹,那可是他的親生女兒,親生女兒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
若是被別人害死,他能怨恨那個人。
可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父親卻是個人。
“你回府后,發生了甚?”
抱著一具尸體狂笑,這種場景讓看到的小廝紛紛后退到門口,避之不及。
裴厭辭坐在他對面的地上,抓住他的手腕。
“我們退婚了,終于退婚了……”笑聲過后,王靈澈臉上又呈現出一片空白的麻木。
“這不是好事嗎?”裴厭辭費解。
在王靈澈的嘴里,王家娘子聽著不是那種為愛癡狂的人。
“是啊,鄭府剛被抄家,我父親就與鄭家退婚了。我回府時,已經看到她歡欣鼓舞地準備及笄禮。”他道,“她那么可愛,像只嘰嘰喳喳的小麻雀……”
“然后呢?”裴厭辭輕聲問。
“然后?然后,昨日有人拿定親一事參我家一本,想借鄭家的事一同將我們拉下來。之后,他的人就闖到了院子里。”
“我打不過他們,厭辭,我打不過他們啊啊啊……”王靈澈松開尸體,崩潰地抱住了他。
“他們把我按在地上,他說這是為王家的未來考慮,我不想考慮,我只想要我的妹妹。”
裴厭辭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他們為了家族的未來,為了他們自己能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為何他們要我妹妹的命?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裴厭辭聽著他話里的憨傻之氣,嘆了口氣,道:“你的父親,必須對太子,對陛下,對朝中重臣表達自己與鄭家再無任何糾葛的決心。”
“已經退婚了啊,這還不夠?”
“在你我看來,這是已經夠了的。”裴厭辭道,“但在你父親眼里,這不夠。有昨天一次的上諫,就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鄭家偌大一個百年世家說倒就倒,你父親已經是驚弓之鳥,不如犧牲一個女兒,一了百了。”
王靈澈覺得可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眼里的淚折射出的光碎裂成無數明亮的尖刺。
“這些人,都該死。”
最該死的,還是他的父親。
聽風便是雨,明明退婚就可以結束這件事,偏偏膽小懦弱,怕擔事,不分青紅皂白,連自己親生女兒都可以痛下毒手。
裴厭辭抱過那具尸體,“如果當初沒定下這門親事,也就不會發生這樁事。只是我們都沒想到,你父親會這么絕情。”
“是啊。”王靈澈心里更恨自己。
裴厭辭說了王鄭可能聯姻,他大鬧過,卻阻止不了他父親的動作分毫,干脆眼不見為凈,躲到裴府,假裝沒有發生。
裴厭辭勸了要想法子盡早退親,他也據力爭過,最后還是自己妹妹想出了法子,變成了換親。
整件事里,他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像不值得一提的笑話。整個王家,沒人將他當做未來的繼承人,他說的話,沒有人聽。
這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
不再有人操縱、介入他的生活,無人再去過分擔心他的喜怒哀樂。放棄了王家嫡長子的身份,他可以變成任何人,自由自在。
而還沒徹底拋棄王家嫡長子身份的現在,他就連自己妹妹都保護不了。
“倘若、倘若我當初沒有鬧著要出家,事情會不會不一樣?”王靈澈望著他。
“很大可能。”裴厭辭對上他絕望的眼眸,毫不留情地將他推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你是狀元,必得陛下重用,得太子賞識,成為太子親信,太子拉攏王鄭兩家坐下握手言談、共事一主的時候,你會知道。兩家聯姻以示誠意的時候,你可以第一時間阻止。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你不知道這些,我提醒你了,以你的身份地位,在府里說的話,哪怕你父親都得掂量一二,不敢不聽。”
裴厭辭將僵硬成型的尸體遞給門外的小廝,站在門檻邊,目光微睨。
“你真的做好了放棄王家一切的準備了嗎?”
越停能力比他強百倍,尚不能擺脫世家與親情的束縛,他呢?
“你妹妹慘死的仇,誰來報?”
王靈澈眸光震動。
裴厭辭與王夫人說了一聲,將人帶回了裴府。
王靈澈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送飯菜的下人說他一直在念經,臉色差得嚇人,裴厭辭見他沒死,也就不管他了。
他從王家回來后,就沒看到棠溪追了,想來應該是去大牢,將替身換了回來。
國子監去年新通過的招生章程今年開春就要開始施行,他和方清都忙活了幾天,差點忘了第二日的朝會。
著急忙慌地趕去皇城,路上差點撞了顧萬崇的馬車。
顧萬崇眼見是他,又沒注意到自己,讓車夫主動避讓,少與他生事。
心里暗罵了聲晦氣。
就是因為棠溪追那閹人一直遲遲不動手,才讓這張明媚清朗的臉時刻晃蕩在眼前,刺痛自己的眼。
看來他得換個人。
棠溪追好歹是個美人,他要用最丑陋骯臟的閹人來侮辱他!
街上傳來一陣嘈雜聲。
“這么早,外面怎么有這么多人?”
隔著簾子,車夫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這些都是剛從名友戲院看完通宵場的人回來。”
“近來他們排的戲太好看了,大家都在聊呢。”顧萬崇身邊的小廝道,“殿下何時也帶我去看看唄,聽說鄭家倒賣鹽鐵一案也被演出來了,大家才曉得世家地主哪里是大善人,都是披著人皮的豺狼。”
“沒錯,原來還想著,世家和地主們給我們租地,是給我們賺錢的機會,我們應該感恩戴德。哪里想到這本來就是朝廷給我們種糧食的地,怎么反倒被他們給圈了去。我們種著自己的地,還要交錢給他們,哪里有這樣的道。”
“這些好戲就該讓全天下人好好瞧瞧,你們有感覺到么,王薛崔越幾家浪蕩少爺們這些日子都安分了不少。”另一個小廝道,“就是那戲看完,我做了幾晚的噩夢哩,那些世家和貪官忒壞了。”
“天天囔囔著要看的也是你。”車夫慈祥笑道。
安京已經是大宇最繁華的州城了,青樓楚館林立,賭坊雞舍遍地,但對于他們這些普通甚至下賤身份的人來說,那些地方他們一年才能去幾回啊。
而名友戲院常看常新,戲劇他都看了不下十話,不少拗口臺詞都倒背如流,價格還便宜,能喝一壺免費茶水。人家不嫌棄自己寒酸,自己自然樂意去。
不知不覺,去的最多的,就是戲院了。
“這家戲院背后的人,回頭你找人查查。”顧萬崇總覺得不對勁,“如此編排世家是非,還能活得這般好,背后可能有個大靠山。”
“都換名字了,應該也不算吧。”
“你能聯想到那些世家,別人就想不到?”
“查過了,殿下,是姜逸將軍的產業,但應該不可能,再往下深究,似乎跟宮里有關。”小廝為難道。
“宮里?怎么會?”
“說不清楚,也沒證據,但扼鷺監曾經插手阻止我們深查下去,說是上頭的命令。”
“棠溪追?”
這倒有可能。
“還要再上面……”
顧萬崇神色一凝,眼里閃過一抹深究。
這抹深究一直延續到他進了金鑾殿,看到手腳棠溪追手腳帶著厚重的鐐銬,逆著光,閑庭信步越過群臣,走到龍椅陛階下最前端。
棠溪追一身白紗袍,荒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從垂順的烏發中抬起,淡漠得猶如看一群螻蟻。
驀地,大而狹長的眸子彎起,嗜血的唇緩緩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好久不見,諸位。”
前排的大將軍、顧九傾、崔涯、顧萬崇等人紛紛后退了一步。
崔涯伸手抓著身后的胳膊,還試圖將手邊的人推到身前,又察覺這樣實在有違一朝丞相的風度,訕訕地放下了手。
“千歲大人。”他恭維地叫了一聲。
前幾天到底是誰提出要這魔鬼親自來的。
“崔丞相,好久沒見,自打入獄后,怎么都沒去看望本座?真讓人傷心。”還是一如既往的拿腔作勢的怪腔調。
“我、下官今日就去。”
“你想本座今日還回大牢?”
“不、不是、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崔涯支吾道,半晌,只好露出諂媚的笑。
“人當了幾日,就忘記做狗時的樣子了。”
鐐銬叮當,棠溪追虛掩嘴角,笑意不及眼底,瘆得每個人心發涼。
就說別這么早上朝吧,天都沒亮,遇見鬼了。
顧萬崇感覺自己拉攏閹黨的計劃被他知曉了,前方的視線似是一束刀片,幾乎將他凌遲。
他強忍怯意,咽了下口水,避開眼神。
皇帝很快就來了,看到棠溪追還愣了一下,經過他身邊時,拍拍他的肩膀,“棠溪啊,你這次有點過分了。”
“是臣的錯。”棠溪追眼眸微垂,幾不可查地彎了彎腰,不卑不亢。
皇帝神色如常,顯然對他這種明顯的逾矩早就見怪不怪。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臉色不由一變。
這是有點過分的程度嗎!
“等會兒別逞強。”顧九傾小聲對裴厭辭叮囑道。
裴厭辭認真地點頭。
剛點完頭,他就察覺到吃味的目光,暗暗幽幽,飄忽無常,盯著他倆。
裴厭辭無奈,往旁邊避了避。
“何至于此?難道本宮還會在這里對你做甚?”顧九傾皺眉。
“臣相信殿下是正人君子,”裴厭辭敷衍夸了一句,“瓜田李下,就怕有些人誤會。”
回頭我家那位拿刀劃拉自己,這賬又算你頭上?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完,顧九傾臉色黑了下來。
隨著李仁安的一聲唱和,殿內眾人不管何心思都盡皆收攏。
“你們要論棠溪追的是非功過,開始吧。”
皇帝目光轉悠了一圈,沒一個人站出來。
“上次你們口口聲聲說他的不是,不是很大聲嗎?怎么這會兒裝聾作啞起來了?伍從恩,從你開始吧。”
被點到名的人身子抖了抖,瞄了一眼棠溪追,暗道之前為數不多的提審也沒這么駭人啊,怎么一到御前,這人氣勢反而更足了。
“臣這邊的證據還需再梳一下,先讓簡大人來說吧。”
簡吉安隨口一說就列了十余項重罪,樁樁都能拿出十足有力的鐵證,他都不明白這案子還有甚繼續審的必要。
“雖然有時臣僭越了,但大人們覺得,那些諭令的傳達,對大宇的發展是好事還是壞事?”棠溪追溫和問道。
“不可否認有些是好事,取得了好的結果。”簡吉安還未回答,裴厭辭搶答道,“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樣亂來,那還要那些衙門做甚,要那些規章做甚,全憑一人拿捏做主不就好了。”
這怎么是好的結果呢,這魔頭做過一件好事嗎!
簡吉安鄭黨讓他別亂說話,棠溪追自然而然地撇開了他,在大寺卿正要說話的時候先一步道:“裴大人這么年輕,看起來卻是個死守規矩的老古板。萬法可變,因循守舊,拘泥于逐級上報,費時費力不說,也錯過了最佳時機,大人年輕,還需多歷練幾年。”
簡吉安雖十分厭惡裴厭辭,但他倆好歹是一派的,當下張口就要幫自己人,他剛上前一步,也不知裴厭辭如何動的,肘彎剛好撞到他鼻子上。
大寺卿吃痛地捂著鼻子,費解地看著他倆爭辯。
“千歲大人隨機應變,處事靈活多變,看來也算是老當益壯,”裴厭辭望著棠溪追,似笑非笑,“只是有時候是不是太隨機應變了些,不把自己的主子放在眼里,總做先斬后奏的事情。”
“哦,有嗎?”棠溪追裝傻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呢。其實主子不必那么勞累,有時候我自己私底下辦完事就成了,主子的賞賜已經夠多了,再賞下去,又有閑人冒出來說些誹謗污蔑的話了。”
誰賞你了,自己不要臉硬蹭上榻的好么。
裴厭辭磨牙,這么一耽擱,簡吉安捂著鼻子立刻謾罵道:“你就是越權犯上!”
擲地有聲的話剛落,裴厭辭惱道:“所以你還自覺有功了?”
這種自得炫耀的小表情怎么看怎么賤。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愿主子端坐明堂之上,永享萬世盛名。”棠溪追說完這話之后,這才將目光投向最上首,聲音朗朗清越,“唯上所需,臣愿為此赴湯蹈火,遺臭萬年。”
大殿內鴉雀無聲。
顧九傾暗暗撞了下簡吉安,后者嘴角下撇,身子扭到了一邊,不想再說話了。
也不看看他能不能插上嘴。
眼看快到午時,皇帝揮手讓臣子們先吃點東西,稍后繼續。
大宇皇帝還是比較仁慈的,沒讓臣子在大殿外面的廊下擺小桌席地用食,而是開了幾間偏殿。
裴厭辭自然和顧九傾他們幾個一起。
“你說你到底是幫誰的,”簡吉安憋了一上午的火氣悉數砸了過來,“中書、門下兩省都在棠溪追的掌控之下,圣諭想發就發,除了差一個頭銜,就與那位無異了,這不是欺君犯上是甚?這不是僭越是甚?你怎么說的,這是隨機應變的事嗎?這是不拘泥守舊的事嗎?”
“誅九族的罪名,怎么直接就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那狗閹人是不是還能稱頌一句鐵面無私,上至皇天貴胄下至黎明百姓,就沒他不敢抓的。”一旁的陳嗣宏也搭腔道。
裴厭辭一聽,好思路啊,下午就拿這個給棠溪辯。
“行了,你們少說兩句,”顧九傾一句話阻斷了手下所有人的不甘數落,“厭辭還年輕,遇見棠溪追那樣的對手難免發怵,暫時不清思路而已。”
他怎么不曉得,若是讓他們來說,更是直接哈哈著就給糊弄過去了。
鐵證都在手里了,也沒看到他們實打實有所行動。
還不是一個個中飽私囊的廢物。
等小餐用完,顧九傾寬慰道:“別他們,父皇看起來也是暫時不想對棠溪追動手的,圣意最重要,咱們隨便提提就算過去了。”
裴厭辭點點頭,告罪了聲去方便,與他分別。
才剛轉過拐角,他的手被人一扯,就給帶到了一個熟悉的懷里。
“小裴兒……”
裴厭辭被他親了兩下,手就按在他的嘴上。
“你也不看看這是甚地方!”
“允許你和顧九傾在皇城外的死角處摟摟抱抱,不許我在沒人的地方卿卿我我?”
“還沒完了是吧!”裴厭辭兇狠道。
“有完有完。”棠溪追抱住他,臉頰不住地蹭人,“剛才小裴兒好厲害。”
“主要皇帝沒打算要你命的意思。”裴厭辭道,當個人意志凌駕于所有律典之上時,它們隨時可以變成一堆廢紙,“我看李仁安不得圣心,陛下估計看出來了,短時間內還沒有比你更好用的人。”
“只要陛下想,世上有千千萬萬個棠溪追和李仁安供他驅使,區別在于一個人當兩個人用,還是兩個人當一個人用。他的想法其實不重要。”
“你放心,就算有滔天大罪,我也能讓你安然無恙走出金鑾殿。”
棠溪追將臉不舍地從他身上拿起來,說起這次冒險與他見面的真正目的。
“可是小裴兒,我想死了。”
第135章 賜死 區區百年腐朽之軀,朕怎能受困于……
小憩后, 群臣們陸續回到九霄殿,皇帝并未出現,因為正在煉的丹藥臨時出現了問題, 他二話不說立刻去查看。
高臺至尊寶座邊, 李仁安像一只等待腐肉自動送進嘴的禿鷲,陰鷙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
有棠溪追例子在前, 他何嘗不能是第二個棠溪追?
可惜天不遂人愿, 經過一整個漫長的上午, 不少朝臣都是老人, 頗有些萎靡, 老神在在地站在一旁走神, 不管是太子黨還是閹黨, 也都怵于棠溪追威視, 似乎看清了現實。
現在還不是動棠溪追的時候, 此刻罵得狠了,回頭就是自己活到頭了。
他們才沒那么傻。
裴厭辭得了顧九傾的話, 也不那么賣力了, 在棠溪追幾次使眼色給他都撇開了頭當做沒看到。
李仁安心里那個著急啊,這棠溪追要是出來了, 第一個拿霍存開刀, 第二個, 不就是自己了么。
但他又不能表現得著急,他已經是大內監了,每一個動作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 逮著他出錯攻訐。
一個小內監從人群中悄無聲息地走到裴厭辭身邊,耳語了幾句,隨后帶著人離開了大殿。
棠溪追率先發現他的離開, 接著是李仁安。
看這意思,今天也是不會出結果的,面上還是悻悻然起來,草草結束了這次朝會。
裴厭辭隨著小內監繞過一處處高樓大殿,隨著丹石味道越來越濃,最后停在了長生殿。
前殿很空曠,角落處井然擺著幾個來不及收的道家儀典用的法器,繞過前壁,后方偏殿上方裊裊冒著灰黑色的煙霧,聞著讓人心悶悶的。
殿門敞著,里面東西都搬空了,只有一口兩人高的大銅爐,底下不停燒著火,熏得整間大殿烏煙瘴氣,幾個穿道士袍子的少年灰頭土臉的。
“陛下。”李仁安才剛開口,站在銅爐不遠處的皇帝立刻驚嚇般扭頭,見到來人,原先的緊張轉化為驚喜,親自上前將裴厭辭迎了進來。
“裴卿,你來看看,朕煉的丹藥到底有何不妥。”皇帝稱呼人的語氣都熱情了不少。
裴厭辭一臉受寵若驚,被他拉進屋,“臣不懂丹藥。”
“你不懂?”皇帝反問他,有一瞬間,迸發出驚悚駭然的光芒。
裴厭辭急忙緊張道:“臣從未煉過丹藥,更沒吃過丹藥,至少這十幾年來……”
他意識到自己說了甚,更加慌亂地找補,“除了這十幾年也沒吃,不是,臣就活了十幾年……陛下。”
他干脆行了個禮,“臣對煉丹修道一事實在知之甚少。”
“朕曉得你還未弱冠,你是國子監祭酒,博覽群書,想必對丹石藥丸也研究甚多,等會兒你吃幾粒,看看與你所學相差多少。”
皇帝對他的話更加欣喜若狂,眼神亮得驚人,瞳孔縮起,顯然不可抑制地處在異常的亢奮中。
單單是裴厭辭見到了都有幾回了。
那種像是在燃燒自己生命的亢奮,在強烈的情緒波動過后,又會陷入更加萎靡不振的境地。在經歷過精力充沛之后,皇帝怎么可能會允許自己出現這種衰老遲鈍的樣子。
裴厭辭可不想步皇帝的后塵。
剛要拒絕,一個老道士從后面走了出來,“陛下,長生丹乃是機緣之物,若是旁人吃了去,萬一恰好奪了陛下的機緣……”
皇帝果然面露遲疑。
裴厭辭忙轉移話題,“敢問這位仙家名號?”
“貧道道號一淼。”
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樣子。
裴厭辭在打量他的時候,一淼也在看他,這么一看,還真讓他看出了些甚。
“你、你這是……”他指著人,滿眼不敢相信。
“道長,你怎么了?”皇帝問。
“沒事。”一淼自覺失態,胡亂扯了些話掩飾,但時不時偷瞄裴厭辭的樣子怎么都不像沒事人。
很快一淼指揮手下小童和道士開爐,這一爐又炸了,出來的丹藥品相不是很好。
裴厭辭可不想吃這短命玩意兒,一淼似乎也怕他看出甚來,心虛地找了個借口把丹藥送到后頭。
“裴卿,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你可曾在書里看過長生之法?”只剩兩人時,皇帝問。
“陛下九五至尊都還在摸索,臣一介凡夫俗子,哪里曉得這些?”裴厭辭拱手道。
“之前朕還囿于長生之道,殊不知得道之法萬千,借尸還魂,亦可稱作上乘之法。”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果不其然看到對方臉色變了變,又故作鎮定。
“陛下說的話,臣不太懂。”
“朕讓大宇走向前所未有的盛世,為了天下黎明蒼生著想,朕也命不該絕,應當與天同壽,與百姓永享這盛世太平。”
這一番話霸氣側漏,皇帝眼里精光閃現,野心勃勃。
“區區百年腐朽之軀,朕怎能受困于此?”
“陛下洪福齊天,壽比南山,是大宇百姓之福。”裴厭辭道。
這位已經近十年沒親自當政了,是不是對自己有甚誤解,西南的起義和顧興懷的叛亂他是忘了嗎?
“所以朕還需要你的幫助。”皇帝擔心他不說,也怕上次發脾氣砸東西惹惱了他,難得放低姿態,道,“你放心,只要你幫朕達成這個心愿,除了這天下,朕能給你所有想要的。”
裴厭辭眼神一亮,激動道:“臣不要陛下任何賞賜,只為報陛下重用提攜之恩。”
皇帝越來越興奮,激動地在大殿內來回踱步,“據你所知,倘若要借尸還魂,需要準備哪些事宜?”
“還請陛下寬限幾日,容臣好好一下思路,據臣所知,這實在有些復雜,事關龍體安危,不得不慎重。”
“要不你還是住在宮里吧,時常和一淼仙君論論道,也能盡快想起來。”
“臣手上有很多事務,若是經常出入宮廷,恐怕不太方便。”
見皇帝還要勸,他搶話道:“陛下,今日朝會對棠溪追那奸佞最后的去留,還需要陛下盡快做出決斷。”
談起政事,皇帝顯得不動聲色起來,“你有甚看法?”
“八十三項重罪,樁樁都有鐵證,這次他若是從牢里出來,恐怕再難平天下人心中的怨氣。”裴厭辭道,“西南起義才剛平息,各藩鎮勢力蠢蠢欲動,此賊不除,恐于社稷不穩。”
皇帝想起之前他說過大宇的滅亡就是因為鄭家的倒賣鹽鐵,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太子的意思?”
“臣為太子殿下、為陛下效力,為顧家子弟效力。”裴厭辭道,“陛下,只要顧家不被鄭黨那些世家蓋過了去,天下必定太平安康,顧家王朝必定興旺不衰。”
這話讓皇帝喜不自勝,過了一會兒,他眼里帶起了思慮,“你也覺得,百年之后,太子能勝任這個位子?”
“沒發生過的事情,臣不敢妄下斷言。”裴厭辭道,“陛下若得長生大道,太子殿下就永遠只能是太子。”
所以,這個問題也就不需要考慮了。
“在臣看來,借尸還魂,必得要有好的媒介才行。關聯越緊密的媒介,成功的機會越大。”
皇帝神色一動。
有甚是比親生血脈關聯更緊密的呢?
但這種事情實在玄乎,誰也說不準。
裴厭辭沒說太多,只是稍點一二,便趕緊找借口離開。
他可不想被皇帝留在宮里煉丹。
至于顧萬崇,之前他沒感覺到皇帝對他暗中的保護和偏愛,以后徹底收回,想必對他也沒甚損失。
他都好奇了,怎么會有人蠢到這個地步,對別人的好總是視而不見,而對一堆不牢靠的家族情感所牽絆連累。
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
等人離開,皇帝特地將一淼找來,問他方才從裴厭辭身上看出了甚。
一淼想說“龍氣”,但想到這人奴籍出身,無權無勢,說這話豈不是自砸招牌,讓皇帝覺得他不靠譜?
“此人與我們都不同。”
“如何不同?”
“比正常年齡穩重得多,但不是因經事的多,而是……”
他頓了頓,小聲道:“魂魄……有異……”
話音剛落,午后晴朗的天空響起一聲驚雷,仿若龍吟。
一淼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自己好像泄露了天機。
此刻他萬分慶幸自己沒將更準確的讖言說出來。
皇帝望了望白日當空的異象,露出一抹陰瘆的笑。
果然,他的猜測沒有錯。
不管是威逼還是利誘,這等長生秘法,他要定了!
————
從第二日開始,太子黨四十四人聯名上書,要求嚴懲棠溪追。騏王崔相黨羽也齊齊上書,更有霍存想出了個惡毒法子,既然鐵證在前都不能讓皇帝睜開眼,他們就找到這些年被棠溪追迫害過的朝臣和百姓的家屬,從皇城門口王朱雀大街一路跪了十余里,京兆尹得了扼鷺監私底下的傳話,連趕人都只是做做樣子。
如此鬧了三日,第四日時,扼鷺監傳來密信,四方藩鎮都在觀望這次結果,倘若不能使天下百姓心服口服,他們已經厲兵秣馬,準備攻入安京。
在這千鈞一發時刻,裴厭辭又給他下了一劑猛藥。
剛過驚蟄,北方傳來戰報,戚瀾率領十萬大軍,列兵邊境,直指度州。
第四日傍晚,皇帝召集了霍存進宮,問,“姜逸之前遣散的各統軍府兵馬,如今都回去了嗎?”
霍存不知道他怎么問這個,實誠道:“都還在路上走著。”
“都將近兩個月了,還沒走回自己州?”皇帝納罕道。
霍存默然。
怎么看怎么像一開始就知道早晚還要返路的架勢。
“不用讓他們回去了,命最快的探子去找姜逸,將那些軍馬重新召回。另外,再從西部和東部各調三十萬軍馬給他,讓他好好給朕守著東南。”
西南剛打老實了,更富庶的東南方開始想要試探了。
“給姜逸的兵馬,會不會太多了?”霍存憂心道,“若是把他的心吃大了,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皇帝眸光微動,似有一分嘲弄,“你有何辦法?”
“隨行監軍,古來有之。”霍存硬著頭皮開口,將腰垂得更低,“之前就是各統軍府里沒有扼鷺監的人,才導致被那些藩王鉆了空子。”
皇帝面上沉凝,有些猶豫。
之前棠溪追跟他提起好幾次,軍隊中要有監軍,統軍府也該設置他扼鷺監的人。這個提議每次都遭到了他嚴厲的駁斥和責罰,罰得狠了,他也不敢再試探這條底線。
原因無他,軍隊是根本,現在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可若棠溪追的人插手,那他就不能保證了。
他聰慧,卻也難馴,表面臣服周到,實則就是一條惡犬,于臥榻之側虎視眈眈,稍有打盹的時候,就能把自己撕爛。
若是再讓他染指兵權,一個宦官,謀朝篡位是不可能,但他日龍椅上做的人是誰,可能就不是由自己來決定了。
霍存身為棠溪追的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棠溪追曾提過不少次這事的事情。
“這事……”
他低垂著頭,咽了咽口水,一顆心七上八下。
“你挑些伶俐的,先安排進姜逸和北疆沿線一帶的駐軍里。”
皇帝終于松口。
那是看在霍存聽話溫順的面子上。
與之相對的,另外一人則必須死了。
垂山夕陽金光灑滿了宮殿沿路的青石板,霍存手里握著一道圣諭,此刻心情并不感到輕松。
圣諭內容是,棠溪追將在一月后被斬首。
此諭以極快的速度昭告天下人,安京上下一片歡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遠比過年還喜慶熱鬧。
裴厭辭也讓戲院連夜排了一出宦官當道、民不聊生,最后天下共怒、鏟除奸邪的戲碼。
在這出戲里,憤慨狀告棠溪追的顧九傾以巧妙的方式成為了路人角色,當朝呈辯八十三項罪名的簡吉安、刑部尚書、崔涯、顧萬崇……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成了陪襯和反角,在不經意之間,關于一場“正與邪”的惡斗,成了裴厭辭與棠溪追兩人的雙簧戲。
他們在痛聲唾罵棠溪追的作惡多端的同時,裴厭辭的正面形象也悄然落入了他們心里。
裴厭辭與棠溪追,因為這場戲,正式進入百姓心里。
也開始成對出現在歷史舞臺,開始他們波瀾壯闊的一生。
這場戲很長,從頭演到尾要兩個時辰,票價也比平常貴一半,但借著棠溪追的惡名,場場爆滿,座無虛席,連走道都有人買站票來看。
裴厭辭在這一個月賺了將近七百萬兩,加上江南那些戲院,足足有八千余萬兩。
毋離都感慨這人天天都在賺黑心錢。
錢從手中過,裴厭辭立刻將大部分投到戲院的擴張中,在大宇中部和南部個州城開分院。
開始毋離還心疼裴厭辭花錢的速度,現在看著暴漲和暴跌的數字,他都沒感覺了。
只有短短不到一年時間,名友戲院很快在大宇雄州和望州遍布。
“裴厭辭”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在大宇各地,潤物無聲地潛進大宇百姓的心里。
第136章 自盡 來就來了,還帶甚吃的,他們還能……
在一片歡喜鼓舞的喜慶氛圍中, 裴厭辭帶著好酒好菜,去天牢看望鄭清來。
明天,他和棠溪追一個斬首一個凌遲, 將共赴黃泉。
鄭清來看到他來了, 還算熱情地招待他進來。
“想到你可能來,沒想到你到底還是來了。”他笑道, “帶了甚好吃的。”
天牢環境很差, 鄭清來待的地方也不例外, 注定要死的人, 曾經那些錢權名利都成云煙, 在這里牢頭都一視同仁, 只是單獨給了他一間, 算是最后的體面。
裴厭辭用腳掃出一片空地, 將食盒一層層拿出來, 遞給他一雙筷箸。
“就知道你細心,才吃過我鄭家一回家宴, 就曉得我愛吃甚菜。”鄭清來感嘆道, “咱們相處時間還是太短了,中間又有那么多隔閡和輕視, 否則, 可能成為忘年交。”
“我能救出你。”裴厭辭隨他一起席地而坐, 道,“這樣時間就多了。”
鄭清來愣了一下,接著大笑起來, “你為何會說這樣的話?”
“你有大相之才。”他誠懇道,“就這么隨便地死了,可惜了。”
鄭清來搖搖頭, “還是算了。”
不是不信裴厭辭沒能力救他出去,但出去之后呢,親族全都死了,官場朋友不回踩他一腳都算好的,離了財勢的一介庶民,獨活下去也沒甚意思。
“說吧,還有何事需要從我嘴里知道的?”
裴厭辭既然卡在最后一天來找他,必定是想拿自己這條命來跟他談條件。
“鄭相看得通透,在下佩服。”裴厭辭道。
不少人嘴巴再硬,臨到頭了還是會恐懼死亡,為此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者看到害自己到如此境地的兇手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恨不得啖其肉食其血。
“不通透不行啊。”鄭清來嘗了口炙鹿肉,外酥里嫩,溫熱適口,對裝了兩個月牢飯的胃來說簡直極品,“就沖著你這頓酒菜,我也得說幾句有用的話。”
裴厭辭也吃了口菜,道:“幾年前的太子無權無勢,怎么會和邊關那些高級將領扯上關系?”
“你是想說我幫他牽線搭橋促成了這樁生意吧?”鄭清來呵呵笑道,“當初他識時務,暗中投靠前太子,我給他介紹了幾個人認識,之后我也沒多心,陛下對軍隊的事情很敏感,我們不敢插手太多。誰能想到馬有失蹄時啊,我這輩子做了多少事,最后竟是因為一件沒做過的事情給絆倒了。”
“還真是不能小看太子殿下呀。”裴厭辭感慨道。
就算是他自詡看人準,也知道他的本性,還是時常對顧九傾的隱忍和膽大妄為所驚訝到。
在前太子還在時就開始籌謀,當年無權無勢,他怎么敢。
“你覺得太子贏面有多大?”裴厭辭道,“他還有甚是連扼鷺監都不知道或者沒奈何的?”
“很大。他夠狠絕,也夠隱忍,即使對最信任的人都能留一手。一個鄭家倒了,不妨礙其他世家繼續生龍活虎。陛下痛恨世家,卻對世家永遠沒辦法。幾十年后,可能又有一個鄭家崛起。”
歷史就是一個又一個輪回。
“陛下現在也老糊涂了。”他道,“鄭家一動,其他世家怎么想,這朝廷,要變天了。”
鄭清來悶了口酒,一直以為他是太子的人,裴厭辭的那句話在腦海里過了一遍,突然愕然,“你是棠溪追的人!”
“他是我的人。”裴厭辭平靜道。
“哈哈哈哈哈哈……看來我輸得不冤。”之前他對自己稀里糊涂落敗耿耿于懷,對被一個毛頭小子給啄了眼的怨懣不甘,因為這句話,也釋懷了。
“你要是鄭家人該有多好。”鄭清來道,“你太對我的胃口了。不,只要你多在鄭家待幾年,我能利用你將鄭家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帝王都懼怕的存在。”
“誰利用誰還不一定,只能說世事無常。”裴厭辭笑道,“你還知道太子哪些事?”
“他防我比防你更甚,有何事會跟我說。”鄭清來道,“不過,我能為你向幾個世家老友引薦一二。”
裴厭辭有些意外。
鄭清來的目光充滿了慈愛,“鄭家倒下,其他世家肯定嗅到了危險。別小瞧我們這些百年門閥,看著多是文臣和浪蕩子弟,當初大晤朝的覆滅就是因為世家率先倒戈,便宜了顧家的人,不如便宜你。”
裴厭辭給牢頭使了十兩銀子拿了筆墨,鄭清來一口氣寫了七八封信,逐一封好遞給他。
裴厭辭得了信,又閑扯了幾句,眼看天色不早,他與鄭清來辭別,七拐八繞,進了最里間的牢房。
棠溪追正坐在地上無聊地自己下棋玩,聽到開門聲,扭頭一看,頓時興奮地站了起來。
“來就來了,還帶甚吃的,他們還能短了我的……誰吃了我的菜?”
九千歲不開心。
“他們還能短了你吃的不成,這么貪吃。”
“你給我準備的,不一樣。”
“不是給你的。”
“臨死前的最后一晚,有沒遺言?”
棠溪追手指勾著他的衣領往自己的木板床上帶,“最后一晚了,如何也要風流快活一下。”
“……你是宦官,能不能追求點自己有的東西。”
別以為他沒看到草席底下露出來的幾本春/宮/圖。
從來沒見過一個宦官這么老色批的。
“人家明天就要上刑場遭受凌遲了,你怎么這么絕情。”棠溪追西子捧心,整個腦袋柔弱無依地倒在他的懷里。
眼睛留了條縫,見他被自己的臉迷得怔愣了一瞬,快速仰起頭,往他唇上親了過去。
“還沒試過在大牢里,感覺好刺激……”
片刻之后,棠溪追左眼頂著一塊淤青,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眼神幽怨,模樣老實了不少。
“死前還留痕,下輩子臉上長這么塊胎記,得丑死了。”腿上的手抓著面小鏡子,遙遙瞄了眼自己的臉,立刻不忍直視地挪開視線,打開折扇擋臉,蹙眉哀嘆。
“再用你的爪子碰自己臉上的傷口,我不給你藥了。”
棠溪追立刻把蠢蠢欲動的手從臉旁邊放下來。
小裴兒現在都曉得他的心思了,真是一點都不好玩。
裴厭辭從食盒底部的隔層拿出一粒藥,丟給他,“我走后再吃。”
棠溪追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重新打開鏡子,正要好好照照自己的丑臉,門邊又出現了一道殺回來的聲音。
“明天晚上我要是看到你身上缺一塊肉……”
棠溪追手腳規矩并排合攏放著,聞言急忙搖頭。
裴厭辭看他如此,這才不放心地離開。
棠溪追把藥丟進嘴里,當糖豆吃了。
————
第二日一早,彭楚瑯來提犯人時,嚇得差點癱軟在地上。
棠溪追嘴里糊著一片鮮血,已經干涸成暗紅色,嘴里一團爛肉,看起來是咬舌自盡了。
他摸了身體脈搏,人都已經僵冷發硬,皮膚處出現了尸斑。
死得不能再死了。
彭楚瑯心中不禁感慨,一代呼風喚雨的奸佞,竟然這么草率地死去了。
外面的人可是很期待今天的凌遲大戲的,當然他也不例外。
“把人丟到亂葬崗。”
吩咐了一句,彭楚瑯帶人將棠溪追的部分黨羽以及倒賣鹽鐵的那些人都押送上刑場。
那一天,整個安京城的人看自家的米飯都是紅色的。
實在太多人了。
彭楚瑯還在大牢里安排人押送犯人,十余里開外的刑場上,被處刑的鄭清來已經在地府喝孟婆湯了。
安京百姓從原先的拍手稱快到漸漸麻木。
天上的太陽還沒來得及將地上的血曬干,又很快淋上了新的,在一遍遍的澆灌下,菜市口的青磚縫里的鮮血能淌成一汩汩小泉,蔓延一里長街,乃至后面半月連綿不絕的春雨都帶著淡淡的血腥味,久久不能散去。
屠夫手上的刀換了十來把,人換了二十多批,這才將那些人殺完。
兩萬余人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只是被打入天牢,沒被判處死刑。
在人山人海的血肉里,他們似乎也忘了那個惡貫滿盈的大魔頭,今日并未行刑。
但有人沒忘。
半夜,裴厭辭拿著一盞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亂葬崗中。
“無疏,春生,你確定他們把人丟到這里了?”
裴厭辭打了個噴嚏,這里寒氣實在有點重。
手里燈籠的火芯晃了晃,似要滅了。
“大人,真的在這里。”春生道,“若非青天白日人太多,屬下自己就把督公大人抬回去了。”
遠處似有“咕咕”聲,還有甚野獸在咀嚼骨肉的聲音,聽得人牙酸的緊。
“真是個餿主意。”裴厭辭滿臉殺意,毋離和無疏扯扯春生的衣袖,暗示他少說話。
從棠溪追開始說這個蠢主意的時候他的心里就憋著一口氣。
說甚“小裴兒,我想為你死一次”,還有“在此之后,我要清清白白地做人。”
我呸!
清白做人,連替身都舍不得死一個了是吧。
裝甚清高呢。
“就在這附近了。”
“分頭找找。”裴厭辭指揮道。
“大哥,那是甚?”毋離哆嗦著手拍拍他的肩膀。
黑夜之中,一個人影正在起起落落地刨坑,他的身旁,正是一襲白衣的棠溪追。
那人丟了鐵鍬,擦了擦臉,抓起棠溪追的腿往坑里拖去,明顯要把人埋了。
“愣著做甚!救你主子啊!”裴厭辭一掌拍向春生,撩起袍角一個飛踢,將那人給踹翻在地。
春生連忙跟上去,幾招之后越打越熟悉,大喝一聲,正要祭出殺招,被裴厭辭氣急敗壞大罵,“叫甚叫,人都被你吸引過來了!”
“義父?!”
“嗯?”裴厭辭給棠溪追嘴里塞了解藥,跑過去一看,那人不是霍存還是誰?
“你怎么在這?”裴厭辭詫異。
春生怒道:“好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督公大人都死了你還要來鞭尸!”
“我、不是……”霍存急得哇哇亂叫,指著剛刨出來的坑。
“你要埋了他?”春生恍然,繼而更加憤怒,“虧督公大人把你當親兒子看待,背叛他就算了,不僅鞭他尸,還要埋了他,生生斷絕他生路!”
“本座跟你這匹夫無話可說。”霍存氣急敗壞道,轉而看向裴厭辭,“義父,你信我,我雖然拿著棠溪追的犯罪證據投靠了顧萬崇,帶著禁衛軍抄了督主府,頂替了棠溪追的位子……”
“這都是事實啊。”裴厭辭道。
霍存百口莫辯。
“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聲義父。”棠溪追搖搖晃晃地從裴厭辭身后站起來,“棠溪追也是你能叫的,沒大沒……”
“義父!!!”霍存頓時哭成個淚人,撞開裴厭辭,吧嗒吧嗒跑過去,委屈而欣慰地死死抱住了人。
“你幫兒子解釋解釋啊,兒子……”
他突然感覺不對。
“鬼啊!!!”
第137章 發掘 你那屋里的腌臜氣可不能污了我的……
棠溪追一拳砸在霍存臉上, 優雅地甩甩手腕,給裴厭辭展示白中泛紅的指關節,“都被打疼了。”
裴厭辭不看。
霍存原地轉了大半圈, 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活的?”
“我怎么收了你這么個蠢笨兒子。”棠溪追頭疼地捂住額頭, “小裴兒,你把他帶來做甚?”
“你義子自己來的, 估計以為你死了, 來給你收尸。”方才場景混亂, 現在一看, 裴厭辭發覺可能誤會他了。
“還是義父英明。”霍存伸出拳頭在春生胸膛報復般地錘了兩下, 看他面無表情抬頭, 趕緊縮到棠溪追身后, 嘴里不忘告狀, “都是春生亂叫, 這才讓人誤會了兒子,兒子差點被他殺了, 太嚇人了嗚嗚嗚……”
春生腦門青筋直跳。
霍存可是扼鷺監除了棠溪追以外武功最高的人。
“你先把臉上的粉給我擦了。”棠溪追嫌棄道, 平時看著就慘白得嚇人,一哭全糊成團了, 比他還像個鬼。
“走吧, 你們來也不知作甚, 鬧哄哄的。”他只要裴厭辭來就行了。
“還不是怕你剛吃了藥,身體沒那么快恢復,才想多叫幾個人。”裴厭辭指著毋離, “他搬尸體有經驗。”
“春生,跟蹤探路帶路的。”
他指著無疏,在小孩興奮期待的目光中移開了眼, “非要來亂葬崗鍛煉膽量的跟屁蟲。”
“我好歹能增加點陽氣好嘛。”無疏不服,四處亂瞄了下,揪著裴厭辭的袖角趕緊跟上。
幾人走出亂葬崗,上了馬車,往裴府走去。
“義父,你假死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呀,好歹讓人心里有點準備。”霍存跪坐在一旁給他捶腿。
見到他還活著,臉上的笑就沒停下過。
“自從曉得義父要死了,這一個月兒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又記著義父的囑托,不敢去探監,成日心里頭翻江倒海地煎熬。今天一聽義父自己咬舌自盡了,”他哽咽起來,“就想半夜趁著沒人的時候把義父好好安葬了,免得尸身被野狗和政敵給翻出來糟蹋咯。”
“賤骨頭的東西,遇著這點小事就哭上了,以后真把扼鷺監給你了,還能管得住手底下的人么?”棠溪追踹了他一腳,他又爬回來繼續給人捶腿。
“義父,您要是再不回來坐鎮,扼鷺監得鬧起來了。”霍存道,“您趕緊去看看吧。”
“忘記了我今兒個才剛死的么,以后你就是扼鷺監的督主了,我只是個白衣之身,吃軟飯的小白臉。”棠溪追對自己的定位異常清晰,把霍存從身邊趕走,抱住了裴厭辭。
“誒呦,您老逍遙快活了,不能不顧兒子死活吧。”霍存臉上慘白的妝粉擦干凈后,露出一張清秀得稍顯稚嫩的臉,“兒子鎮不住那些煞星。”
“給你天大的權你都不曉得好好抓著,”棠溪追道,“有事以后求小裴兒去,我把印章給他了。”
“那兒子就放心了。”霍存笑道。
“出息。”棠溪追戳戳他的腦門,“之前怎么交代你的,趁著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趕緊建立自己的威信,靠我的余威是束縛不住手下的,你得拿出自己的手段。”
“當初認您當義父的時候,也沒說要接掌扼鷺監這么重的擔子啊。”霍存苦哈哈道,見棠溪追一臉陰煞,急忙改口,“兒子一定想辦法,把扼鷺監做大做強。”
棠溪追氣笑了,“真是個蠢笨的,只靠你一個,我何時才能享福。”
霍存下意識諂媚地跟著笑起來,一五一十匯報了他不在這段時日扼鷺監的情況,末了道:“陛下同意咱們的人擔任隨行監軍。”
“哦?老不死的終于同意了?”棠溪追挑眉,“看來還是你的面子大。”
霍存急忙把功勞都推給了棠溪追。
裴厭辭笑道:“這局面對我們越來越有利了。”
“大熙精銳都要打過來了,咱們這邊沒有合適的將領,這可如何是好?”無疏擔憂地抱怨道,“大宇要是亡國了,咱們爭的這些仨瓜倆棗有甚意義?”
“春季考核不是要開始了么。”裴厭辭道,“這個朝廷,也該換換新血了。”
回到裴府,棠溪追拉著霍存落后了幾步,道:“督主府東西全被抄了?”
“義父放心,整個地庫的銀子都被兒子提前運走藏好了。”霍存帶著一臉雞賊的得意。
“你也就這點出息了。”棠溪追面色淡淡。
這事是他忘了。
“這事是不是該慶祝一下?”毋離興奮道,別的他不關心,就想著找名目好好吃一頓。
“今天天色不早了,明晚、不行,明晚我有事,到時候提前給你們自己叫一桌面,你們吃吧。”裴厭辭道。
“那還是算了。”毋離低落道,“本來還想跟你說個事。”
“公務上的事情?”
“嗯。”毋離忸怩了下,道,“上次請假去南方幾個月,回來后我那上司瞧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尋日里玩的好的幾個哥們兒也不我了。”
“這事我記著了。”裴厭辭道。
“要送禮嗎?”
“你送的禮,你上司也要肯接。”
兩人聊著,后頭霍存突然明白過來了意思,道:“義父,兒子也將您那畫唔唔……”
棠溪追忙捂住他的嘴,見裴厭辭沒注意過來,這才松口氣,“叫這么大聲做甚!”
霍存點點頭,嘴這才得以解放,道:“您畫的裴大人的肖像,都放在兒子屋里頭呢。”
“你那屋里的腌臜氣可不能污了我的畫。”棠溪追急道,“明日送到我這里來。”
————
裴厭辭找了宋家兄弟,讓他們推薦了十幾個書院的人,宋祈安做東,給兩方牽頭,在酒樓吃了一頓,也算正式見過了面。
春季考核還未開始,國子監新一年招生已經開始了。
今年是新舉措施行的第一年,去年年中就開始傳出國子監的一些風聲,讓那些世家權貴望而卻步,開年又發生了裴厭辭檢舉鄭黨一行倒賣鹽鐵一事,讓裴厭辭和國子監在那些世家權貴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這樣,分配到各州府官學的名額自然多了起來。
國子監統計過,新招的一千余名監生,各州府官學考上來的就占了六百多人,這在從前是不敢想象的。
于是不少人開始擔心,國子監已經淪為了與平民為伍的低賤存在。
裴厭辭從方清都手里拿到名單,被他孫子似的按著腦袋噴了將近半個時辰。
“你是國子監祭酒,不參加監生選拔的面試考核是想做甚?你是不是知道了那些學生學問有多差勁,沒臉來看了?”
“出去轉悠了一圈,一個書院的消息都沒帶回來,你這祭酒太不稱職了!”
“國子監的事務一件都不管,若非我在,你這位子做得安穩?”
“趁著新的一年來了,之前老生也該清的清該走的走,還有博士名額,去年說科舉下來給我們幾個,最后沒一個過來,這事怎么說?”
“我去走動走動,”裴厭辭摸著鼻子心虛道,看他把一本新的《周易》丟給他,他頓時苦了臉,“不會還要我繼續教書吧,我都是祭酒了。”
“人沒招夠,你是天王老子都得授課!”方清都臭著一張臉背著手離開格物堂。
這老古板,就是不會做人。
哪里有讓祭酒大人親自授課的。
他的《周易》課一經放出去,頓時人滿為患,聽課的人幾乎擠滿了整個學堂。
“誒,這是哪位大儒的課,這么多人來聽?”
“今年剛來的吧?”
“是啊。”
“這課是我們祭酒大人親自上的。”
“祭酒大人?那肯定博學多才,學富五車,難怪大家擠破頭都想聽。”
“那不是,安京誰不曉得咱們這位祭酒奴籍出身,大字不識幾個,就愛忽悠和吹牛。
“今年我們國子監制度改革,全體監生按照學分制進修,方方面面考核監生的品行能力和功課水平,達到一定分數了才能出師。
“祭酒大人這課可是三個學分,根據去年徐度他們分享的經驗來看,平日上課就是陪著大人嘮嘮嗑,從不提問,從不體罰,從不背書,當堂小考只要寫了名字就算通過,畫只王八就算良好,隨便扯幾個字就算優秀,學年考核也一樣,保證你輕松拿學分。”
這話聽得寒窗苦讀十余年的書生們一愣一愣的,不由發出陣陣驚嘆。
“這……算不算誤人子弟?”
“你要辛苦拿學分就去上別的博士的課,那些老學究可不好對付了,小心忙活了一年,一個學分也拿不到。”
“這么嚴格?”
“所以說,師兄給你們指條明路,你們乖乖聽著做就是了。徐度是我大哥,國子監祭酒是他大哥,他的話還能坑我不成。”
“那是,以后你也是我大哥。”
剛進來的監生還沒學會功課,已經開始學著和權貴打交道了。
“不說了,裴祭酒來了。”
“你們等著看吧,這位祭酒大人就是個好糊弄的草包。”
裴厭辭走進講堂時也嚇了一跳,笑了,“想來看算命的這么多啊。”
“對了,這位還是個愛忽悠人的算命先生,回頭閑聊可以找他算個卦。”
“這么……不靠譜嗎?”新來的監生感覺自己對國子監。對祭酒大人的崇敬敬仰之情悉數幻滅。
讀書人心中最向往之地,怎么和下九流的街頭算命先生一樣。
他正郁郁,突然旁邊的人撞了撞他,“祭酒大人叫你呢。”
“叫我?”那人透著一股憨傻之氣,轉頭就看見上首的裴厭辭含笑地找他上前。
“給你算命呢,快去。”旁邊的幾個年長監生擠眉弄眼逗笑道。
那書生心里更加悶悶不樂,到底還是走了上去。
周圍響起了一片歡呼起哄聲。
這位祭酒大人真年輕。他想道,看著比他都小。
但這不應該呀。
“你叫甚?”裴厭辭示意他坐到書案對面的蒲團上,“咱們聊聊天,其余人今日自習。”
“學生應世金,見過大人。”
“聽著好像崇州口音啊?”
應世金看他和善可親,不知不覺就將自己的來歷和盤托出,出身木匠家庭,家里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他從鎮上私塾到縣里的官學,再到州城的官學,最后考核通過進了國子監。
普普通通,和今年大多數下面上來的監生一樣。
“我們鎮里人愛坐的馬車就是我爹做的,車廂輕便卻又穩當,平時兩匹馬一天能跑四十余里,我爹做的馬車能跑五十多將近六十余里,手藝遠近聞名,因為他的車輪有個特性,能輕易碾碎和震開石子……”
“還有我娘和我姐……”
應世金沒甚世面,也沒見過這么大的人物,見他始終一臉謙遜,也不由得意自滿起來。
每一個文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了傲氣,能進國子監的平民更是人中龍鳳,驕傲更是必然。
“大人這樣管國子監可不行,會出亂子的。”
“哦?那你覺得,這個國子監如果管才能變得更好?”裴厭辭也不惱,微笑道。
“得樹立威信。大人太過散漫,人人都覺得好欺負,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應世金侃侃而談道,“我聽聞今年有一項舉措,拿出五十個名額,放給那些差一點考上但遺憾落榜之人,只要他們一年能交一萬兩,就能重新入學,這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如此神圣的地方,怎么能被金錢的銅臭味玷污。”
“那些人并不你們差多少。”裴厭辭淡淡道,“他們與你們學問差不多,你能說這話,難道不是因為他們比你有錢?”
應世金臉色頓變,憤然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就如戲折子里唱的,金錢百外難買男兒骨,黃金萬兩鑄不成脊梁身……”
裴厭辭驚訝了,“你還看戲,木偶戲么?”
“是啊。”應世金道,“我們家全部人都愛看,現在誰出門碰不到幾個沒看過木偶戲的人吧。”
裴厭辭點點頭,“看在還是戲友的份上,我給你指條明路——聽說過兼濟印書局么?”
應世金興奮地點點頭。
“平日無課時,我許你去那里免費看書。”裴厭辭提筆幫他寫了封信,“但有個條件,跟著里面的于簌承于大人好好學,今年夏至,我要看到一項新的杰作。”
“甚杰作?”
裴厭辭微微一笑,“火槍。”
第138章 任教 咱們要號召天下百姓,多多歌頌當……
“何謂火槍?”應世金愣了。
他從來沒聽過。
“等你造出來就知道了。”裴厭辭打著馬虎眼道。
其實他也不知道。
他從翰林院撈了幾個道士, 他們不滿一淼老道獨斷專行,裴厭辭三言兩語就把他撬到了印書局,說是撰寫幾本道家修煉功法留給后人, 再許了場地給他們煉丹, 沒想到炸爐了。
道士對炸爐都習以為常了,一淼給皇帝煉丹還動不動炸爐, 搞得皇帝三不五時就緊張, 拋下政務就去看爐子。裴厭辭頭一回見到炸爐, 震驚它這威力原來這么大。
道士笑話他煙花爆竹都不曉得, 它們是差不多的道。
裴厭辭馬上聯想到, 若將這些東西拿去攻擊敵軍, 豈不就是一個很好的兵器?
他把這個想法跟于簌承說了, 兩人合計了一晚, 覺得當前人手太少, 尤其是有學問的人。
于是,他根據在授課時間的聊天找了幾個監生, 或哄或騙簽下了“保密條約”, 對外說是在印書局幫忙,實則幫助那幾個于簌承研究一些兵器。
“方司業, 你有沒有覺得, 咱們請最多的博士, 花最多的錢,讓最多的學生學習儒學,培養成一方大儒后, 最后卻只讓他們站在朝中互吐唾沫星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要防著他們貪腐受賄, 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清都正在修改新章程,聞言頭都不抬,“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有何問題?”
裴厭辭翹著二郎腿,椅子腿翹起兩只,整個人歪到他桌上,“不能總賣沒用的玩意兒啊。”
他不是覺得學問無用,只是沒有那么有用。有這功夫,倒不如讓他們造點實用的東西。
但他們是書生,成日與石頭鋸子為伍,實在有辱斯文。
這事他得好好想想,有沒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怎么沒用了。”方清都終于抬頭,嚴肅警告道,“你學問少我就不說甚了,少開口,別在這誤人子弟。”
“那行,你把我《周易》課給撤了。”
“你以為我不想?”方清都對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滿意的地方,越發覺得齊祥是看走眼了。
當初他就應該強硬地跟他爭祭酒的位子,也就不用在這聽他想一出是一出。
“你何時把授業博士人手配齊了再說撤課的事。”方清都板著一張臉,抱著案卷起身離開。
真是個不可愛的老頭。
裴厭辭搖搖頭,王博士湊過來道:“我瞧著你跟我們還有監生都處得不錯啊,怎么跟方司業總不對付,他死板了點,到底人還是不錯的,好好跟他說話總能聽。”
裴厭辭笑道:“我就喜歡看方司業每次氣得半死,最后還不得不乖乖為我做事的樣子。”
王博士:“……”
誰家孩子沒個愛跟長輩唱反調的年紀呢。
他都忘了咱們的祭酒大人還未弱冠。
“對了,今年起,印書局那邊每季度有印邸報,你學事司領幾十萬份去。”
國子監每個博士都身兼數職,王博士還擔任學事司的二把手。
他一聽這話就苦了臉,“這是怎么回事?”
“過幾年中書門下省的諭令就來了,先跟你說一聲。”裴厭辭一臉為國為民的惆悵,道,“之前朝廷發生了何事,底下的百姓就是睜眼瞎,知道天子,卻不知是哪個天子。咱們要號召天下百姓,多多歌頌當今陛下的圣明,為他積攢功德,助他早日得道長生。”
王博士震驚而佩服地看著他。
這要是論拍馬屁的功夫,恐怕朝中所有人加起來都比不上眼前這位啊。
要不人家怎么年紀輕輕就是四品官呢。
王博士不喜歡獻媚之人,但人家的一番改革讓他每月俸祿能正常拿到,彎的不是自己的腰,他不贊同,卻也尊重。
“百姓不認識字啊。”王博士馬上想到了一個問題,“那群粗鄙農夫,一百個里頭有兩三個能識字的就不錯了,他們怎么看邸報?”
“你讓學事司發給各州府的官學、縣學、鄉學、私人書院,還有其他辦事衙門。朝廷大事,百姓可以從衙門布告中得知,但每個書生必須曉得。若不曉得,你說這書為誰讀的?只知讀書,不曉得忠奸是非,他們讀的不是好書,是毒書。”
王博士為難道:“這耗資,恐怕不菲。”
學事司收個邸報的事情,自然不費錢不費力,但要人手從安京一路運往大宇兩百多個州,這事辦起來難。
“不急,距離三月還有些時日,我想辦法。”人手,裴厭辭可以讓霍存培養解決,缺的是錢。
戶部沒在手里真不好辦事。
他得去顧越芊那里活動一下了。
這女人他得爭取過來。
“裴大人,外面來了個人,說是您招來的書畫和射御講師。”
裴厭辭一愣,他何時招人了。
隨著那個監生的稟報,一人從外頭走了進來,身穿空青色罩紗長袍,與裴厭辭今日的空青色亮綢袍遙相呼應。他那張臉平平無奇,倒是其身量比尋常人還高出半個腦袋,讓健實的身材顯得頎長而不壯碩。
不用看那張臉,裴厭辭就知道是誰了。
“在下墜西堂,見過幾位先生,見過祭酒大人。”
王博士奇怪道:“聽這名字不像大宇人吶。”
“在下烏蘇別茲族人。”
“難怪了。”眾人恍然。
難怪甚呀!
裴厭辭把人拉到外頭亭下,小聲道:“你怎么過來了?”
他是不懷疑這人的學識武功不能勝任這個位子。
“成日不著家,總得瞧瞧你被哪個狐貍精給勾去了。”棠溪追按了按臉上的人皮面具,“你家那小孩做易容有一手,春生才教了他一天,就做得有模有樣的。”
“他學甚都快,馬上童試了,你好好看著他,讓他收收心。”裴厭辭囑咐道,“小心點,別暴露身份了。”
“曉得的。”棠溪追笑道,“這不是特地來給你排憂解難了。”
“國子監缺人,可不是你一個能解決的。”裴厭辭也暫時沒辦法,朝廷剛血洗了一遍,到處缺人手,培養一個人才需要十幾年,一道圣諭能讓幾萬人頃刻間喪命。
“小裴兒可有想過,讓朝中官員兼任國子監講師?”棠溪追溫柔道。
“朝中官員?”裴厭辭腦海里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陳嗣宏那大腹便便的樣子,“確定不是誤人子弟?”
“他們就算想教如何貪污受賄、結黨營私,也不敢太光明正地來。”棠溪追道,“想拉攏,一派干涉進來是如此,好幾派進來,那就是渾水摸魚。”
“你是說……”裴厭辭眼前一亮,他手握國子監,學事司,印書局和戲院,天下輿論由他把控。
“只有你一個人動作的話太顯眼,上面早晚察覺,陛下不是傻子。”棠溪追道。
他還有全天下最迅捷的情報和暗殺組織。
“明日我去陛下跟前說說,”裴厭辭靠在他的肩頭,“朝中馬上要進人,咱們得好好謀劃一番。”
“那皇帝最近對你怎么這么熱情,很不正常啊。”棠溪追眼神微瞇,“你何時在那老頭面前能說上話了?”
“與他透露了一點關于身世的事情。”裴厭辭含糊道。
棠溪追立刻猜了出來。
皇帝追求的就是長生,借尸還魂何嘗不是一種長生。
只是,這太冒險了。
稍有不慎,皇帝很可能急功近利,直接要了他的命。
“不用擔心,我曉得分寸,現在就是吊著他。”裴厭辭安慰的話剛說完,身后傳來兩聲咳嗽。
王博士期期艾艾道:“那個……下官找你還有點事。”
裴厭辭站直身體,把手從他掌心抽出,心里有些不自在,隨他出了亭子。
“王大人有甚事嗎?”
王博士想了想,道:“你還年輕,男人么,玩個新鮮就成了,切莫當真,朝中還有很多事務等著你,你前途不可限量,別耽誤在兒女情長里。”
裴厭辭忍俊不禁,敷衍應下。等商量完事情后一個人細思這番話時,不免驚覺,人家這是將他當自己人,這才推心置腹說這番話的。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一處講堂外,棠溪追正在試講第一堂課,好巧不巧就碰上了徐度那些刺頭。
“先生是剛來的吧,看著很年輕啊,不會還要我來教規矩吧。”徐度又在給人來下馬威。
周圍幾個兄弟拍著書案起哄起來。
棠溪追笑瞇瞇地看著他們,不說話,也不阻止。等到徐度那些人自覺沒意思,漸漸熄滅了聲音,他這才起身,手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把白骨扇,敲打著手心,慢慢朝他位子走近。
“喂,你干嘛,你一個先生,不會是想要動手吧,我可是大將軍的獨子。”
冰冷的扇骨末端順著他的手腕往上臂滑去,徐度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汗毛直豎,渾身顫抖起來。
這一刻,他竟然嚇得動都動不了,只能僵直地團坐在位子上。
扇子末端挑起他的下巴,讓他被迫仰臉。
一陣輕柔到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響起。
“作為學生,就要好好聽先生的話,我讓你做甚,你就得做甚,哪怕是去死。”
徐度被那雙瑰麗墨色的瞳孔吸引,久久不能掙脫,反而越陷越深。
他止不住顫抖起來。
“去死……”
“這是我們倆之間的小秘密哦。”棠溪追將扇子豎在他唇上,示意噤聲。
徐度看著他的眼睛,腦海里的眩暈感更甚。
“為我所用,對我忠誠。違我言者,自遭萬箭穿心之痛而死。”
徐度恍惚了一瞬,再回神時,就看到棠溪追一臉關切地看著他。
“你……”他總感覺哪里怪怪的,卻說不上來。
他甩甩腦袋,看到棠溪追一臉溫柔和善的樣子,莫名覺得恐懼。
棠溪追已經注意到了講堂外站著的人,遙遙對視一眼,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笑意。
裴厭辭看他輕松搞定,朝他點點頭,從外面離開。
真是,人家之前可是督主,這幾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怎么可能對付不了,自己擔心個甚勁兒啊。
棠溪追收回目光,像逗弄寵物一樣揉了揉徐度的頭頂。
“真是個好孩子。”
果然,一無所有,是會被小裴兒完全忘在腦后的啊。
東山再起,就從他開始吧。
第139章 爭吵 小祖宗,我錯了還不成么,我給你……
三月初, 戚瀾的兵跟邊關打起來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傳到了安京,皇帝也不得不放下修煉,一連四五日都待在甘宸宮, 這引起了他極大的不滿。
“要是棠溪追還在, 哪里還有爾等在朕面前叫屈的時候?”
“這也不會,那也沒辦法, 朕要你們有何用!”
“一群沒用的廢物!”
這話他三天說了不下十遍。
裴厭辭被叫去配藥煉丹, 他哪里懂這些, 一邊拿著印書局幾個道士的方子現學現賣, 一邊和一淼打好交道。最后實在糊弄不過去了, 干脆教了皇帝一個鍛體法, 那是前世他病弱時太醫交給他的法子, 他加上一點故弄玄虛的打坐和咒語, 皇帝練了兩遍, 還真神清氣爽不少,賞賜如流水一般送進了裴府。
有人覺察出不對勁來, 這好不容易死了一個棠溪追, 又來了一個裴厭辭啊。
這日,越停派人來遞個話, 說崔家家主曲梁侯和顧萬崇、崔涯、霍存來戲院看戲, 他在那看著點, 這月的分紅明日送來。裴厭辭想了想,邀了棠溪追一起去看戲。
打開戲院雅間,一群人的視線齊刷刷看了過來。
裴厭辭下意識把棠溪追護到身后。
“你干嘛?”
“哦, 忘了你臉上有人皮面具。”裴厭辭松開了手。
棠溪追:“……”
真拿他當小白臉了?
他嗔怨地抱胸跟在后面。
“裴厭辭,你怎么在這?”顧萬崇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簡直陰魂不散!
“霍大人、侯爺安好,騏王殿下好久不見, 裴某的雅間在隔壁,方才進來時偶然瞥見殿下的隨從在門口,便想來給各位問個好。”裴厭辭手里端著杯酒,示意敬眾人,一口飲盡。
顧萬崇寬袍大袖下的手攥得死緊。
“裴大人,”曲梁侯上下打量著他,“朝中有如此后起之秀,一直想有機會拜訪一二,可惜大人一直沒給崔某這個面子。”
博陵崔氏,百年望族,左相崔涯都只是個旁支,還是做到了丞相的位子上才被主家勉強點頭承認。這個主家家主,就是面前的曲梁侯。
“這是裴某的不是了,”裴厭辭笑道,自然而然地走進了雅間,拿起桌上他們的酒,重新給自己倒了一杯,“裴某之前一直在太子殿下跟前,現在忙著陛下的事,總沒個機會到侯爺府上拜訪。這不,今日趕巧了,待會兒崔侯和殿下他們吃好喝好了,也來我雅間坐坐。”
說著,他湊近了他的耳畔,“我那演的是二郎娶親。”
曲梁侯眸光微閃,看了顧萬崇一眼,“等會兒瞧瞧可有空閑吧。”
他沒把話說死,裴厭辭和顧萬崇,他都沒打算得罪。
“裴厭辭!”顧萬崇氣得渾身顫抖。
這人簡直沒把他放在眼里,他在這拉攏崔家,裴厭辭公然進來,直接邀請崔侯往他那邊去。
這不就是騎臉挑釁嗎!
“都忘了特地給殿下敬一杯酒了。”裴厭辭看了眼霍存,目光涼涼地又滑到他身上。
顧萬崇生得一副陽光俊朗的剛正模樣,可惜眼里的陰郁不得志生生將他身上的干凈氣息破壞個殆盡。
“扼鷺監換人了,殿下得償所愿了嗎?”他輕聲問。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顧萬崇都被家族親情所累。
不出所料,顧萬崇沉凝的臉色頓時被刻骨的恨意取代。
裴厭辭走到曲梁候面前,朝他示意了一眼。
哪個合作伙伴更靠譜,已經擺在眼前了。
一介武夫,不可與之共謀。
裴厭辭打好了招呼,走出雅間,把杯子丟給棠溪追,“先吃點菜墊墊肚子去,今日少不得多喝酒。”
“叫我一起來難道不是讓我撿尸的?”棠溪追話音剛落,方才雅間里沖出來一個人。
“裴厭辭,你站住!”顧萬崇道,“我有話跟你說。”
裴厭辭攔住要上前的棠溪追,“你先回去。”
棠溪追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一下,大度地笑笑,轉身回隔壁雅間。
屋里很快傳來木偶戲癡惘哀怨的小調唱詞。
棠溪追就著裴厭辭的杯子喝了好幾口酒,手一捏,瓷杯化成了齏粉。
窗外的風一吹,粉末隨著人影一起消失。
顧萬崇帶著裴厭辭到了一間空著的雅間,關上房門,顫抖道:“你到底怎樣才能放過我!”
“笑話,雙崇,自從你來安京,我何時糾纏于你?”裴厭辭好笑道,“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哪來的不放過一說?”
“那今日呢?你為何要來?”
“京察就要開始了,你我爭取世家的站隊,大家各憑本事。”
“你胡說!”顧萬崇處在驚慌和怨恨的糾纏中,“你就是不想要我好過!我的族人,是不是你從中作梗,沒讓陛下將他們放出來的!”
“你覺得我有這閑心?”裴厭辭輕蔑道,“你母妃一族的死活,與我何干?”
“怎么沒關系?之前你怕我常家擁兵自重,奪你皇權;現在,你怕我沒了外戚掣肘,再不會敬你懼你,你……”
“你失心瘋了吧?”裴厭辭一臉莫名,“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不管是常雙崇還是顧萬崇,我從來沒將你放在眼里。”
顧萬崇呆愣在原地。
裴厭辭看他如今凄慘灰敗的樣子,不解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嘶聲力竭的可怖形象。
遙憶起前世,他的小將軍一步步成長為大將軍,始終意氣風發,少年眼里的鋒芒與日爭輝,如何也磨滅不了。
仔細想來,他眼里那抹最耀眼的光,也是自己親手摧毀的。
他拍拍他的上臂,“雙崇啊,你是匹自由的野馬,而非安京里被鐵鏈纏縛豢養的騾。只要你放棄皇位的爭奪,你的外戚一族,陛下肯定會放了他們。”
“看在前世的面子上,給你一個忠告,你太重私情,不適合坐上那個位子。”
“我適不適合,由不得你來說。”
顧萬崇臉色猙獰了幾分,“這皇位,我要定了。”
不是從來沒將他放在眼里么,他偏要這人眼里只看得到他!
“你作甚?”裴厭辭正想離開,手臂突然傳來一股禁錮,那道力氣奇大無比,差點將他的臂骨捏碎。
“你瘋了,放手!”他吃痛地皺眉,另一只手上聚起內力,一拳毫不留情地朝他擊去。
顧萬崇不躲不避,被擊中了也只是身體晃了晃,爾后欺近上前,將他壓在桌上。
“啊——”
這人天生神力,裴厭辭哪里是他的對手,骨骼發出咯吱聲,幾乎感覺要被他揉死在懷里,任由他如何掙扎都逃脫不開。
眼看他的嘴要落到自己臉上,心里對這種無端的發展感到荒唐可笑。
“你要是碰我,對得起你死去的家人?”
顧萬崇微微一愣,這才恍神自己即將要做的事。
“誰稀罕碰你,”嘴上這樣說,他的鼻息仍舊停在他的裴厭辭的耳畔,急促地噴/吐著,舍不得離開,又落不下去,“這是對你的羞辱。”
裴厭辭耳垂慢慢熱起來,難堪地別過臉,躲避他噴薄出的熱息,偃月眸子微垂,聚起了淚花,漸漸濕紅了眼。
濕漉漉的,浮起一片潮濕霧氣。
眼底卻是霜冷一片,冷漠得像是一柄帶血的寒劍。
顧萬崇錯愕了一瞬。
突然,他松開手,往旁邊一個翻身,險而又險地避開身后的偷襲,手臂還是不可避免地被一道內力所傷。
撩開衣袖一看,手臂鼓實的肌肉多了道紅口子,邊緣帶著絲絲黑血。
棠溪追將癱軟的人撈進懷里,打橫抱起。
“等等。”顧萬崇看著他的背影,不知為何感覺有點熟悉。
“你是誰?”
棠溪追沒說話,只是毫無表情地扭頭,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顧萬崇如墮冰窟。
那是……一個本來已經死了的人才有的眼神。
他的夢魘。
棠溪追把人帶回自己的包間,手一松,丟到了旁邊休息的軟榻上。
“啊嗚……”裴厭辭輕聲驚叫了起來,渾身顫了顫,“疼……”
心里嫉妒萬分的怒火瞬間消散殆盡,棠溪追臉上慌亂,手指無措地停在半空,想碰又不敢碰,焦急道:“傷著哪兒了?”
“渾身都被捏疼了,你還摔我。”裴厭辭抬起眸子。
敢說一句重話,眼里打轉的淚光能瞬間決堤給他看。
“小祖宗,我錯了還不成么,我給你揉揉。”棠溪追忙脫了他的長靴,小心翼翼地去將他身子正,被他一手揮開。
“不要你假好心。”裴厭辭冷硬道,撇過了臉。
“我看他欲對你不軌,心里著急。”
“所以你還跟蹤我?偷聽我們講話?”
棠溪追沒說話。
那就是默認了。
“所以,你知道了甚?”裴厭辭眼睫微垂,遮蓋了眸底的冷意。
“你還來質問我?”棠溪追也委屈了,“他是你老相好,我連知道這個人的存在都不行了?”
裴厭辭嘴里一噎,“甚、甚老相好,我跟他清清白白。”
“若真清清白白,如何背著人拉拉扯扯,我若不出現,你倆指不定舊情復燃了。”
“少給我用這種陰陽怪氣的腔調說話。”
“我就說了,怎么著,人家都是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這可倒好,舊人一動怒,新人如何做都是個錯。”
裴厭辭惱得一腳把他從榻邊踹到地上去。
“又說混話了,甚新人舊人,我跟他就沒開始過。”
棠溪追歪坐在地上,一只手撐著身子,干脆不起來了。
“沒開始過,不代表沒愛過。”
醉酒時嘴里都還一聲聲念著他的“大將軍”。
“人家感情和身子的頭一回都是給了你,你不能甩開了我,跟了別人去。”
裴厭辭:“……”
把人帶上床前,他也不知道傳聞中陰戾可怖的九千歲這么純情啊。
不知為何,裴厭辭有點想笑。
榻邊的腳尖點了點他的胸口,“喂,你偷聽怎么只聽一半啊。”
棠溪追冷煞著一張臉不動彈。
“你今日既然聽了,我也就不瞞你了。我前世是大陶的皇帝,二十八歲病死,這才借魂還魂來到這里。顧萬崇原本是我的將軍,名叫常雙崇。從前我對他是有那么幾分意思——沒有感天動地非他不可的地步,無非就是想要你情我愿玩一玩,但他不識趣,我也就沒了那個心思。”
他裴厭辭又不是缺人伺候,還上趕著人倒貼去。
“他若識趣了呢?”棠溪追問。
“他哪里有你識趣。”裴厭辭探出身子,雙手環住他的脖子,笑著在他鼻尖親了一口。
棠溪追被他這抹笑打晃了眼,突然起了身子,摟住他的腰,將人反按在榻上,狠狠地親了上去。
第140章 偷聽 能忍到回去,允你吃藥
棠溪追受不了了, 之前是他的主子顧九傾,現在是前世情人顧萬崇,這些人都當他是死的么?
……好像自己的確是個“死人”了。
這么一想, 他更加摟緊了裴厭辭的腰, 奪走他深淺的吟哦,他炙熱的呼吸, 他所有的目光。
裴厭辭視線漸漸渙散, 被嘴里的舌頭舔得身子發虛發軟, 一股子邪火沒處釋放, 還是殘留著最后一絲智無力地推了推人, “放手, 還在外面。”
“包間里沒別人。”
他好想要裴厭辭。
就現在。
“嘶……”
兩人嘴里蔓延開一絲血腥味, 棠溪追不情不愿地放開人, 幽深的瞳孔哀怨地泛紫。
他鼻翼微微翕張, 眼眶通紅,又冷又烈, 像一只留著血涎、蓄勢待發的獵豹。
榻上的人領口凌亂, 碎發遮蓋了半只眼,在桃花清泉的眸子里投下一片稀疏的陰影。單薄的胸膛輕輕起伏, 唇瓣已經被吮吸得飽滿瑩潤, 從淡粉色變成了深紅, 失神地張著條縫,隱約露出銀牙下的舌尖,努力喘勻氣息。
凸起的喉結動了動, 高健的身體慢慢跪行后退到床邊,最終還是下了榻。
裴厭辭也被他挑撥得心猿意馬,見他要走, 右腿從榻上伸出,主動架在他的肩膀上,把人勾住,“回去給你,好么?”
棠溪追舔了舔嘴角的血,聲線緊繃道:“就該在這里,讓顧萬崇聽見你浪蕩的叫聲。”
“我跟他又沒甚,他聽見就聽見唄。”他扭頭看了眼自己身后的墻面。
一墻之隔,顧萬崇洪亮的嗓音若隱若現地傳來,聽不出具體內容,但他若是要叫出點甚,隔壁肯定能聽見。
“你……”棠溪追眼里簡直要噴火,掌錮住他的小腿,聽他這么說反而又不樂意了,“還想把他勾到床上去?想都別想。”
“我跟他隔著血海深仇,我想要人,人家未必肯就范。”裴厭辭將兩人恩怨說出來。
棠溪追嘴角隔著衣料摩挲著他的大腿,越來越往上游走,“改日就讓扼鷺監將他外戚一族放出來,省得他總拿這事來煩你。”
“那倒不必,省得你干兒子被皇帝罵。”裴厭辭另一條腿也架在他肩膀上。
干凈清爽的天然體香環繞在臉頰鼻尖,棠溪追呼吸頓時沉重急切起來。
后腰處貼上了一只手掌,眼看自己又要被壓在榻上,裴厭辭不慌不忙道:“方才我說甚了?”
他動作一頓。
裴厭辭手掌從他肩膀慢慢下滑,細細品味著衣袍下噴薄欲出的厚實胸肉,觸及一點時,手指加重了力道捏掐,在周圍打轉。很快單薄的春衫下突起了兩點,不注意看都能察覺。
“癢嗎?”
“嗯。”棠溪追閉了閉眼,最細綿的衣料摩挲而過都覺得難以忍受,又癢又熱,“小裴兒,你幫我……”
他惡意笑著,無情開口,“忍著。”
這是不聽話的代價。
棠溪追蹙眉,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將他的腿從肩膀放下來……
“抓我的,不如玩你自己的。”再睜眼時,又變成了一貫的陰陽怪氣。
裴厭辭眸中帶笑,往他耳朵吹氣。
“能忍到回去,允你吃藥。”
棠溪追臉色微僵,怔愣在原地。
“傻了?”
他笑得一臉狡黠,眸子彎彎,陷靈沼,蕩暖波,倒映著萬千露花星辰的璀璨。
棠溪追的腦子轉不動了。
“嗯,傻了。”
“快去催菜,我餓了,還有新的一出木偶戲,快安排上。”裴厭辭不輕不重地踹了他一腳。
棠溪追腳下飄忽地出了雅間。
酒菜上桌時,房門剛好被敲響。
打開門,曲梁侯站在門口。
“今日要大飽耳福了,二郎娶親的故事,我還沒在戲院聽過。”他笑吟吟地走了進來。
雅間內的小臺多了幾個木偶就位。
裴厭辭將他迎入座,倒了酒,道:“前朝二郎京察時遇見丞相府小姐,二人一見投緣。成親后二郎便在丞相的提攜下步步高升,接替岳丈成為新的丞相。感念相府的提拔之恩,二郎一生一世一雙人,對待岳父岳母比自己爹娘都親,真是一段佳話。”
“二郎能碰見良緣,真是一件幸事,”曲梁侯感慨道,“還不知裴大人可曾遇見自己的良緣。”
“若是遇見了,怎么還會邀請侯爺前來一起看戲?”裴厭辭道,“侯府權勢如日中天,武有四品武將的弟弟,文有崔相在扶持騏王殿下。外人只看到侯爺左膀右臂得力的很,全然不知烈火烹油下的暗潮涌動。”
“怎么說?”曲梁侯興致盎然道。
裴厭辭拿出了一封信,“義父自知時日無多時,寫了封信,有一些體己話想與侯爺說。”
曲梁侯接過信打開。
鄭清來臨死前親筆給曲梁侯帶話,言明皇帝忌憚世家之心,顧家背信棄義,對他們世家動手,繼續與顧家人攪和在一塊,不管最后輸贏,都很可能成為第二個鄭家。
而今卻有一個更好的選擇,雖無從龍之功,同樣也能讓家族繼續繁榮。
曲梁侯放下信,狐疑地看了眼裴厭辭。
“鄭相一向看得通透,不過……”最后不還是死了。
曲梁侯將信還給他。
裴厭辭將他的手推回去,“侯爺可以慢慢考慮。在下近日正在幫陛下煉丹,出入皇城方便些,若是有任何想帶的話,都可以找我。”
“我一個掛名侯爺,無事一身輕。倒是裴大人,今日讓我刮目相看。”曲梁侯收了信,之前都傳裴厭辭與鄭相不合,如今看來事實也不完全如此。
“太子殿下手握吏部,手眼通天,侯爺因著崔相的緣故,外人自覺將崔氏打上騏王黨的標簽,這次京察,很多人都要挪位子啊,大人確定能從虎口中奪到最肥的肉之一?”
“你容我考慮兩日。”
“除了吏部,還有一人,能繞過所有常規章程辦事。”裴厭辭笑道。
而他,現在是天子近臣。
“希望兩日后能得到侯爺一個準確的答復。”越是交談,他越加步步緊逼,不讓曲梁侯找借口拖著他,“義父交給在下的遺囑,不止給侯爺一人。”
曲梁侯扯了扯嘴角,與他喝了兩杯酒,拱手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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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雅間里,曲梁侯離開后,崔涯也很快找了借口打道回府。霍存正要走時,被顧萬崇叫住了。
“裴厭辭是你的人?”
這話把霍存嚇了一跳,“怎么可能?他不是顧九傾的人么?”
“棠溪追和裴厭辭曾經有往來,也親口承認了那是他的人。你是棠溪追的義子,現在成了扼鷺監新督主,他就沒找你繼續合作?”
霍存下意識露出諂媚驚慌的微笑,思及現在的地位,又硬氣了幾分,“就是因為他和棠溪追合作,本座將棠溪追供了出去,你覺得他對我還是值得信賴的人?”
顧萬崇一想也是。
他上下打量著霍存,就在對方心里發毛時,道:“霍大人如何證明,你們不是一路人了?”
霍存一張被妝粉厚厚鋪著的臉僵住了。
被他看出來了?
完了。
“你想怎么證明?”他硬著頭皮問。
顧萬崇此刻滿腦子只剩下報復裴厭辭,摧毀裴厭辭。
“你支開他身邊那個護衛,獨留他一人在隔壁,安排你們扼鷺監最面目丑陋的內侍……”
霍存滿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這是殿下的私人恩怨,本座不參與。”
“你不干,本王與扼鷺監的合作,也就沒必要繼續下去了。扼鷺監已經與太子不死不休,現在得罪了我,他日無論誰登基,都是你的死期。”
“本座、我、我去安排安排。”霍存被他渾身煞氣震懾到,忙不迭出了門。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顧萬崇聽到隔壁裴厭辭傳來的驚叫聲,接著碗碟墜地的聲音。
“啊——”
裴厭辭后背貼上了冰涼的桌面,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枯白的手毫不猶豫撕掉了臉上的面具,在桌底摸索了下,很快拿出了一個天青色瓷瓶。
“這里怎么有……”
拇指利落地將瓶蓋撬開,遞到了裴厭辭眼前。
棠溪追的嘴忙里偷閑,喑啞低沉道:“喂我。”
裴厭辭指尖顫抖地攀附在他的頸背,仰起頭,舌頭被迫卷了瓶里的那粒回春丹,用牙輕咬著,顫顫巍巍地送進棠溪追的嘴里。
收回舌頭,勾了勾嘴里的舌尖,殘留著一絲絲丹藥殘留的甜意,吞進了肚子里。
只是舌尖沾到了一點,裴厭辭感覺自己小腹很快隱隱發熱起來。
更快的是,他感覺到有個東西在隔著衣裳戳自己。
老臉不禁紅了紅,突然心底感覺到了害怕。
不同于外物,這代表自己真真切切地,即將與一個人結合。
“我……要不還是下回吧。”他答應得太快了。
“這還能反悔?”棠溪追被他逗笑了,松開他的腰帶,沒脫長袍外裳和里衣,只是解了褲帶。
裴厭辭也曉得這話不厚道,干脆破罐子破摔,只是還來不及囑咐幾句,一根涂了脂膏的手指進去了。
接著,兩根,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