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沒有 救人的愛好
看見瓊光君的那一刻, 裴朝朝就知道事情開始完全脫離掌控了。
視線落在瓊光君身上時,瓊光君也正在看她。
視線交錯。
但也只是一瞬,緊接著, 瓊光君又挪開了目光。
她戴著人皮面具,他只是輕描淡寫瞥了一眼, 沒認出她, 就像看空氣和塵埃一樣, 視線漠然而冰冷,又轉向白辭。
他看著白辭。
緊接著, 幾乎是眨眼之內,他再一次出招。
執念鬼不在六道中,招式也詭異兇狠, 周圍的陰風又瞬間刮起來, 帶著尖銳呼嘯聲分裂成無數縷肉眼不可見的風,卻尖銳地朝著白辭刺過去,中途那風斬過幾個逃竄的賓客, 下一秒, 鮮血噴濺,幾位賓客的人頭就驟然和身體分離, 咕嚕嚕地滾落到地上, 喜堂內安靜了一瞬間, 緊接著,驟然爆發出更為尖銳雜亂的尖叫聲!
眾人這時候都反應過來——
瓊光君是來殺白辭的!
白辭反應迅速,念咒決抵掉那一陣殺人的陰風,咒術與鬼氣碰撞,形成風漩,將周圍的東西都絞得稀碎, 侍從們試圖對抗那些無處不在的陰風,然而各類招式往外丟,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止住那陣風。
但那陣陰風被阻礙住,殺傷力變小了一點。
就在這時,
裴朝朝出聲道:“布驅鬼陣!”
執念鬼不受六道束縛,只有驅鬼陣能從根源上壓制他的力量,布陣不難,但需要無數人齊心協力往陣中填靈力。她語氣并不算著急,卻擲地有聲,說話間就已經迅速結好陣法,示意周圍的侍從們把靈力往陣法里輸。
與此同時,
她一只手按住白辭輪椅,把他往旁邊帶了點,另一只手往旁邊一伸,抓住了擠在人群里想要逃跑的喜娘——
喜娘腳步一頓,驚恐地回頭看,急聲問:“三小姐您抓著我做什么,還不趕快逃命……”
裴朝朝站在原地沒動,手上用力,把喜娘拎回來。
她需要和白辭走完婚禮流程,這樣才能引出升仙臺,所以她布了驅鬼陣,讓白家人輸靈力,能暫時壓制住瓊光君的攻勢。她要在驅鬼陣壓不住瓊光君的攻勢之前,和白辭把堂拜完,于是她和喜娘說:“但婚禮還沒完。”
婚禮?
她還想繼續辦完婚禮嗎?再不跑就變成葬禮了!
喜娘幾乎是驚恐了。
她扭動身子想要掙脫逃跑,然而不知道裴朝朝究竟是哪里來的力氣,她被她抓著,竟然根本掙脫不開!
喜娘臉都白了:“三小姐,這這這,婚禮不如改日,現在……”
裴朝朝則按住她,掐在她肩膀上的手略略收緊。
喜娘看著裴朝朝,發現裴朝朝面無異色,她姿態甚至很松泛,好像根本不在意周圍已經兵荒馬亂、血肉橫飛!
并且裴朝朝察覺到她看她,還露出個笑,溫聲吩咐:“繼續唱祝詞,該拜高堂了。”
這話一落。
喜娘頓時毛骨悚然!
她有一瞬間感覺裴朝朝比瓊光君還要恐怖,甚至于,她感覺瓊光君的招式不一定能殺了她,但如果她現在不繼續主持婚禮,則一定會死在這里。喜娘臉色發白,額頭上汗珠瘋狂滾落,她安靜了一會,然后終于顫抖著出聲,繼續唱起祝詞。
這時候。
喜堂之中,尖叫聲,打斗聲,哭泣聲,各種聲音不絕于耳,襯得這地方仿若人間煉獄。
喜娘的聲音則更嘹亮,發著顫,斷斷續續地唱著吉利的祝詞,穿插在各種哀嚎聲之中,更顯得詭異瘆人。
“……”
“二拜高堂——!”
*
喜堂后邊,
江獨和白策這邊也很混亂,兩人原本就打起來了,這時候,賓客們往后面逃,場面就更加混亂了。一片混亂之中,喜娘的聲音嘹亮而高亢,說出來的“二拜高堂”這樣的話,在這個環境之中也極為突兀,不合時宜,就像往水面上擲了一粒石子。
于是這一刻,
眾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頭,往前面高臺之上看t?了一眼。
然后就看見——
在驅鬼陣的作用下,瓊光君的攻勢被壓制住不少,但前面依舊危險又混亂。不少侍從們聚集在白辭身邊,好像想要把他推走,他則一只手按住輪椅的輪子,另一只手隨意擺了擺,示意侍從們都退下。
白家幾位長輩見狀,又著急又生氣,又沖著他說了些什么。聲音太雜,距離也太遠,喜堂后面眾人都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看口型,大致能看出是白家長輩們在罵白辭不知死活,如果不是還需要往驅鬼陣里輸靈力,暫時不方便移動,估計就已經要親自跳起來親自把白辭拉出去了。
白辭也沒有搭。
二拜高堂,拜的是家中父母長輩,前面的高堂已經有點要暴跳如雷的架勢了,然而白辭卻靠近裴朝朝。
兩人之間的紅綢已經掉在地上,不知道被多少人踩過,于是他就牽起她的手——
這是還要繼續拜堂。
瘋了不成?!
不少賓客們見狀,霎時都涌上一種驚悚感,隨之而來的就是一股子怒氣,如果不是參加這場婚禮,根本也就不會經歷現在這種事!賓客們一邊逃一邊罵罵咧咧起來,門很寬敞,但太多人擠在那邊,就顯得逼仄起來,連逃出去都要推推搡搡地往外擠。
另一邊,
白策看他們還要繼續拜堂,心里焦灼。他不是什么太聰明的人,只不過平日里因為足夠會偽裝,足夠惡毒,所以行事大多是無往不利的,到現在這一步,瓊光君的招式被壓制住,他就想不出什么別的對策阻止他們繼續拜堂了。
如果等到他們第三拜夫妻對拜完了,裴朝朝的魂魄就和白辭的有羈絆了。
他又煩躁起來,他恨不得白辭立刻馬上去死,站在那和她拜堂的本來應該是他。想不到別的法子,他頓了頓,準備直接沖上去把裴朝朝給拉過來。
然而腳步剛一動,江獨就迅速出招攔住他:“看不見她要拜堂嗎?別壞她事。”
白策氣笑了,迅速動手反擊:“裝什么,又不是和你拜堂。”
這賤種。
難不成能親眼看著她和別人成親?
江獨聞言,動作頓了下,心想不如就讓白策去攔著。
他做夢都不想她和別人成婚。
江獨有點動搖,但下一秒,又繼續攔白策:“她和別人拜堂當然有她自己的由。”
他和白策這蠢貨不一樣。
他不能壞她的事,不然肯定會被她厭棄。
她和別人成親怎么了?只要她心里有他,那不管她丈夫是誰都動搖不了他的地位。
他可是她最聽話的狗!
他繼續攔白策,兩人迅速又打起來,招式來往,讓賓客們的逃生雪上加霜,停留在原地,隨時會被瓊光君的招式打到,繼續往前沖,人擠人,已經有不少人摔倒疊起來了,再往前不僅可能摔倒,還可能被江獨和白策的招式波及。
一眾賓客被困在這兒逃不出去,原本只是小聲罵罵咧咧,現在則徹底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喜堂前。
白辭牽住裴朝朝的手,帶著她一起轉向白家長輩的方向。
白家長輩們這時候也已經忍不住罵起來,言辭間無非是罵白辭是不是瘋了,這親根本就不該成!
各種聲音混亂。
白辭沒有立刻跪下拜高堂,他指尖輕輕動了下,掐了個咒訣,將喜堂兩邊的側門打開了。
于是一瞬之間,只能從一扇門逃生的賓客們見狀,迅速都又朝著兩邊側門逃去。
白家長輩見狀,冷笑:“想明白了?想明白還在這干什么,趕緊走。我叫侍衛推你出去。”
白辭聞言,率先轉眼看裴朝朝。
裴朝朝這時候也在看他,兩人對上視線。
白辭身份矜貴,身上那種高高在上的氣質是與生俱來,看著人的時候表情有點淡漠,像瞧著螻蟻,然而他看著她時,漂亮的眼睛里就多了一點水光,怕她誤會,于是捏緊她的手說:“我沒想走。”
他語速有點快。
這樣說話的時候,像是急于解釋,于是就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這話一落。
白家長輩徹底氣笑了,人真的生氣的時候會詞窮。
裴朝朝則看著他,有點無所謂道:“我沒問你。”
她不怕他想走。
她今天肯定要拜完這個堂,他就算想走,她也會和按著那喜娘一樣把他按在原地,把他的頭按著往地上磕。
所以他的意愿并不重要。
那一邊,
白辭聽見她這話,哽了下,也有點氣笑了。
合著他在這給她解釋,結果人家根本沒想問。
怎么這么賤呢白辭,他心里罵了自己一句,但賤又怎么了,就是他骨頭夠賤,能把姿態放低到塵埃里,她才最終選擇和他成親。
白辭覺得自己還能繼續卑微,越卑微越能得到她的垂憐,
于是他捏著她的手指,又說:“你沒問,我就不能和你解釋嗎?他們罵得很難聽,不太吉利,我和你拜堂,不想聽見那么多難聽的話。”
他說的是那些賓客們逃跑時嘴里罵的話。
裴朝朝問:“你還信這個?”
白辭:“總要個好彩頭。”
裴朝朝覺得很有趣:“那你為什么不把他們全殺了?”
白辭一頓:“沒想到。”
他問:“你想讓我殺了他們?那我——”
“倒也不是,”
裴朝朝不等他說完,打斷道。
她只是在剛才那一瞬間,對白辭的行為產生了一點要探究的興趣。
他不算好人,高高在上,倨傲淡漠,視尋常人為螻蟻。
但有點奇怪。
他初見時嫌棄她,無數次被冒犯,無數次說要殺了她卻最終沒有動手。他很厭惡他的弟弟,囚/禁他凌辱他,但竟到最終也沒將白策的一身根骨廢盡。他喜愛獨一無二,養過一只灰鸚鵡,因此耗費人力物力,把整個天極岸的其余灰鸚鵡全部驅逐出去,雖然,將它們全部撲殺會比驅逐更簡單。
裴朝朝只是好奇,隨口解釋了句:“我以為是你多仁慈,看不得這么多人死在這。”
白辭道:“我沒有救人的愛好。”
也沒有殺人的愛好。
打開偏門,驅逐灰鸚鵡,沒廢掉白辭。
不是仁慈,是淡漠,不為此多廢心神。
而所有的淡漠之中,唯獨只有一個例外罷了。
他捏緊她的手。
高堂怒目而視,賓客四處逃竄,滿堂一片兵荒馬亂,他只是緩聲問她:“問完了?”
裴朝朝看他,她懶得他,分明她只是問了一句,然后這個人一直在解釋一直在說。
他又說:“問完了就拜堂。”
*
賓客們往兩側逃,但實在太多人,即使這樣仍然擁擠。
誰都不想晚逃一點,于是很快,兩邊偏門就也都被堵住了,但也因此,后端的那扇門前就沒那么擁擠了。這時候,門外的小廝才開辟出一點空位,先擠了進來。
與此同時。
擠在后面想逃走的賓客看見那小廝進來,原想提醒,但還不等出聲,就看見小廝身后帶著的人——
白衣白發,赫然是傳聞中的太清道君。
賓客們之中大部分人并沒有見過薄夜,但都知道太清道君一頭白發,身上尾威壓強勁,這時候看見薄夜,基本就能迅速對上號了。如果換做平時,賓客們是不敢隨意和太清道君這樣的大能搭話的。
然而這時候誰也不記得那些禮數了,有人看見薄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率先撲上去抓住他衣袖問:“太清道君?您是感應到季慎之在這,特地來救我們的嗎?!”
說到底,太清道君是季慎之的師尊。季慎之現在變成了惡鬼,過來大開殺戒,太清道君應當也有道來收服惡徒。
除此之外,眾人倒也沒辦法為薄夜出現在這兒找出別的由了。
于是這話一落,之前還有點慌亂的賓客們也都抬頭看他,眼底帶了點期望。
那一邊,
薄夜將面前人扶起來。
除卻偶爾失態的幾次,薄夜大部分時候脾性都還算溫和,但他的溫和是含有一些距離感的。所以見到有人撲過來抓他袖子,他仍然溫和,把人扶起來后才和對方拉開了點距離:“季慎之?”
那人趕緊點頭,讓開一點位置,讓薄夜更清楚地看見喜堂里的狼藉:“他變成惡鬼了!您快些將他帶回去吧,不然……不然今日在這兒的人都要被他殺完了!”
薄夜抬眼看,然后眸色肉眼可見地沉下來——
第一眼,看見高臺之上,裴朝朝和白辭在拜高堂。
第二眼,看見季慎之在緩步往前走,即使攻勢被壓制,但行走間,仍能操控鬼氣殺擋路的侍從。
他不知道季慎之要干什么,但想起季慎之和裴朝朝的關系,下意識就戒備起來。于是他指尖微動,一道靈t?力就攔在季慎之身前。執念鬼不在六道中,修士們不管多厲害也都還是凡人,自然敵不過瓊光君,然而薄夜神軀墮入凡間,即使被封印了一些神力,卻也足夠和瓊光君抗衡。
他這一下,倒是真的把瓊光君攔下來。
瓊光君略略回頭,看見薄夜,神色微冷:“何故攔我?”
薄夜笑意溫和,沒有回答:“慎之,別來無恙。”
瓊光君恢復了記憶,不再是神仙,不再是凡人,對于禮節的顧忌就更少了。他并不想搭薄夜,手一抬,就要反擊薄夜,鬼氣迅速擊過來,薄夜出招防御,于是兩個人迅速打起來。
瓊光君不想花時間和他打,過招間道:“如果真要救這些人,就別攔我。殺了白辭我就走。”
薄夜動作微頓:“殺白辭?”
瓊光君沒解釋:“不然我出現在這——”
他說到這,話音突然頓了下。
剛才沒注意到,但是這時候仔細看,江獨,白辭,薄夜都出現在這。可是這三個人不該有什么聯系,一定要說是誰能讓他們都出現在這,就只有……
他想到一個名字。
看見薄夜,話鋒一轉,以傘為劍,直逼薄夜的脖頸,想要逼問薄夜,裴朝朝是不是就在這。
然而這時候,
薄夜聽見他的話,不著痕跡抬眼,發現裴朝朝戴著人皮面具,也意識到,季慎之根本沒認出她。
季慎之要是認出她來了,那出現在這就不止是為了殺白辭了。
薄夜只覺得可笑,他猜出季慎之殺白辭有很大的可能是為了找裴朝朝,可他甚至不知道她就在這。不過是個陰森惡鬼,被她亂刀捅死的玩意,對她來說連狗都不算,卻還在這舔著臉想找她。
他不會告訴季慎之她在這,這里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告訴季慎之。
薄夜輕輕將他的傘拂開,在他開口問話前,先行截斷了他的話頭:“既要殺白辭……”
他輕輕笑了聲,很溫和,指尖凌空輕點,竟直接將驅鬼陣給打破了:“請便。”
總歸——
白辭恬不知恥,勾引他的孩子。
的確該死。
*
與此同時,
一眾人看薄夜和瓊光君打起來了,都以為薄夜要阻止瓊光君繼續在這兒作亂,于是場內的混亂就這樣平息了一些。之前著急逃跑的賓客們這時候也不急著逃了,等著看薄夜制服瓊光君。
然而只看見薄夜和瓊光君過了兩三招,
下一秒,
就見這兩人同時停手,而后薄夜竟直接摧毀了驅鬼陣!
這一下實在太過措不及防,
眾人面面相覷:“這……”
白家人則更為驚怒:“季慎之,不,太清道君,你來這里究竟是……”
薄夜語氣很溫和:“抱歉。”
他往前走了些,像是要到裴朝朝身邊把人帶走,同時,他對白家人和旁邊的趙家人說話,聲音很輕,語氣竟真的有點歉疚的味道:“我來這里只是想帶回我的孩子。”
他這話一落。
先前一直安安靜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趙息燭出聲了。
他抬手攔住薄夜,姿態有點兒散漫,但身上的壓迫感竟很重,和薄夜身上的威壓不相上下了,仿佛只要薄夜再敢往前一點,他就會立刻和薄夜動手。
他皮笑肉不笑道:“太清道君找孩子怎么找到我們這來了?這里可沒有你的孩子。”
薄夜笑意也變涼:“讓開。”
一瞬之間,
劍拔弩張。
另一邊。
裴朝朝在后面看著,察覺到情況不對勁,迅速抓著白辭的手,拜完拜高堂的最后一禮。
隨后她催促喜娘繼續主持婚禮,哪怕周圍已經沒有人在觀禮,喜娘仍舊哆哆嗦嗦道:“夫妻對拜——!”
只差最后的夫妻對拜。
裴朝朝正準備行這最后一禮,然而還不等有動作,緊接著,就聽見一陣破風之聲!
她微微側目,余光間就瞥見瓊光君直接殺了過來,沒了驅鬼陣的束縛,他出招就勢如破竹,竟直接殺到高臺之上!
白辭動作快,迅速掐了個咒訣,擋下他的攻擊。
然而咒訣到底比不過瓊光君的招式,致命那招被擋下,白辭卻仍舊被震得摔倒在地,一口血悶咳出來。而那一邊,瓊光君則趁勢越攻越猛,又是一招要砸上來!
白辭這時候也又要用咒。
他眼睛有點紅,沒修為,卻一字一句,念出一句咒訣來。
這咒卻比之前用的每一個都要更狠戾,除了防御,更有進攻的效用,卻以燃燒自己的靈魂為代價。每念一字,眼中便略紅一分,不多時,那雙漂亮倨傲的眼睛里竟有血淚滴落,有一種妖異的美。
他念完這咒,基本上要和瓊光君同歸于盡了。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咒術。
裴朝朝還沒和他拜完最后一禮,這時候不能讓他死。
她這邊正想著,
與此同時,瓊光君的招式襲過來,很兇,甚至卷起一陣狂風呼嘯著越過耳畔!
來不及再思考別的法子,
裴朝朝直接抬手,把白辭往身后一拽,隨后一抬手,擋下瓊光君一招,她用了神力,與瓊光君的招式撞在一起,隨后兩道靈力碰撞相抵,將兩人都往后震開一點。
也就在這時候,
一縷鬼氣刮過她的臉。
隨后,那鬼氣竟與她臉上由妖鬼皮囊所制成的人皮面具相融。
隨后那面具開始溶解,一點一點緩慢褪去。
下一秒,
瓊光君抬眼。
他看見她,緊接著,手中的招式就倏然頓住了。
而另一邊,
薄夜和趙息燭劍拔弩張,周圍不少人都正緊張著,
然而緊接著就被裴朝朝擋招的動靜吸引注意力,一眾人側眼看過去,就看見——
她變回了她自己的臉!
賓客們和白趙兩家的人大為震撼:“這、這……”
而這時候,
薄夜也頓了下。
但他很快調整好表情,遠遠用靈力擋住瓊光君,不讓她接近裴朝朝。
他溫和地同趙息燭說:“趙公子,這就是我的孩子。”
喜堂之中人聲嘈雜,
然而也就是這一刻,
屋外天色驟變,原本還算晴朗的天突然之間烏云密布,而下一瞬,狂風四起,緊接著,“轟隆”一聲——
一道悶雷平地炸起,
好像落在屋檐上,房頂上,落在所有人耳膜上!
這是……
被裴朝朝的神力引來的天譴。
第92章 朝朝 明天見
雷聲一聲接著一聲往下砸, 砸了片刻,才隱隱停息。
往外看,只能瞧見外面原本還算明亮的天變得黑沉, 濃云在天際,似乎隨時要直接壓到地面上, 雷電悶在云層里, 由遠及近翻滾過來, 雖暫時沒繼續響,卻也有一種隨時會往下劈落的架勢, 壓抑又洶涌!
喜堂里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砸懵了,已經不知道該先疑惑裴朝朝怎么突然變臉了,還是疑惑為什么屋外突然電閃雷鳴。嘈雜的人聲在雷聲之中消弭了一瞬, 隨后又響起。
“這——這不是趙三小姐啊!怎么頂替了趙三小姐的身份來成親?!”
“沒人想知道剛才那幾聲雷怎么回事嗎?像天譴一樣, 按說只有神仙私自下凡被感應到才會……”
“剛才新娘不是出招了嗎?”
這話一落,一眾人將目光投向裴朝朝,不約而同想起剛才她和季慎之對招時, 用的招式并不像凡人所用。
喜堂里又陷入很短暫的沉默里。
然而下一秒——
“荒唐。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她如果是神仙下凡, 怎么可能只和季慎之打了平手?”
“等等,我見過她, 她不可能是神仙!她是太清道君那位弟子, 叫裴朝朝。對了, 是她殺了季慎之!”
“季慎之變成惡鬼說不定是來這里找她尋仇的。之前不是傳她被太清道君一劍捅死了嗎?結果她隱姓埋名逃到天極岸來,太清道君追殺逆徒,剛才撤掉驅鬼陣,說不定就是為了幫季慎之報仇呢。還有天譴,白家趙家結親本來就是為了償因果,結果她頂替了趙三小姐的身份, 因果償不清,可不就遭天譴了嗎。”
“哈。這么一想,今天這一出全是因她而起,我們全是被她連累了!”
眾人這么一猜,瞬間群情激憤起來,
轉眼看,就看見高臺之上,瓊光君正盯著她。
瓊光君周身殺氣還沒收斂,鬼氣森森,壓抑可怖。
“怪不得都這樣了還堅持要拜堂,是以為婚禮一成,就算身份暴露白家也得護她嗎?打得一手好算盤,看著吧,不說白家趙家,現在季慎之第一個不放過她!”
一眾人盯著高臺,竟然都有點期待。
此時的瓊光君目光微微轉動了下。
他視線落在她身上,不多時,很快抬步走向她,隨后他抬起手,將那把如同利刃一樣殺人的t?傘——
扔了。
扔了?!
眾人見狀,呆了呆。
季慎之難道是準備徒手掐死她泄憤嗎?
這邊一眾人正想著,
而那一邊,
瓊光君就這樣彎下身,一只空出來的手落在她肩膀上,小心翼翼抱住她,甚至于,看見她一只手還輕輕抬著,于是他就又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指尖。
“啪”的一聲。
是傘掉落在地面的聲音。
而賓客們則直接沉默了。
*
那一邊。
裴朝朝往旁邊看了眼,看見薄夜也正在往這邊來。
薄夜和她對上視線,溫和地笑了下:“朝朝,和我回去。”
裴朝朝眨了眨眼。
她之前已經把囚/禁薄夜的大陣布好了,陣眼也已經放好,薄夜來了這里就走不了了,談哪門子的回去呢?他只能被囚禁在她身邊,像條狗一樣任她索取。他現在還能用出靈力,只不過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用陣法限制他。
她心里知道他根本沒法離開這,
但眼下這情況,裴朝朝依舊不希望他再來橫插一腳添麻煩,于是她將目光挪回來。
她看了眼瓊光君,將手指抽出來,不讓他繼續親,語氣柔和,卻吐出有點侮辱性的字眼:“你耳朵聾了聽不見嗎?薄夜說要把我帶走。”
瓊光君聞言,垂著目光看她。
她又說:“你去把他趕走。”
她直接使喚他,也不像是以前還在裝盲女的時候,會用稍微委婉一點的方式引導他做事。她喜歡簡單直白的方法,省時間,能直接命令就不委婉引導,能委婉引導,就不設局算計。
她心里太清楚,
現在不管他現在對她是什么想法,是不是愛恨交織想要報復,他都沒辦法拒絕她。
果然。
她話音一落,瓊光君先是頓了一下,
隨后,還是嗯了聲,轉頭過去攔薄夜。
裴朝朝則又往外看了一眼。
她剛才聽見雷聲,知道這是天譴的聲音。那雷沒有劈落下來,只不過因為她剛才那一招出招快收招也快,所以天道沒有感應到她的位置。
外面仍舊濃云翻滾,雷似乎隨時都會再劈下來——
但她今天原本就有引天譴的計劃。
她指尖都有點不經意地顫栗,運氣催動體內的那枚神獸內丹。
白策昨天夜里把最后一點煞氣全部渡給了她,就如同命簿中所寫的那樣,煞氣到她身體里以后就結成了丹。她感應著這內丹,必要的時候它確實可以幫她隱藏氣息,讓天譴無法落在她身上。
她收回目光,側目去看白辭。
白辭本就身體不好,平時坐在輪椅上,漂亮又病弱。這時候又沒有了修為,用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那種咒術,這時候就摔在地上,一只手撐著地,另一只手掩著唇悶咳,眼角唇角都是血跡,狼狽卻漂亮,像終于從最高的枝頭墜下來的花。
裴朝朝還挺喜歡他這模樣的。
她蹲下來,幫他把眼下血淚的痕跡擦掉:“和我繼續拜堂。”
白辭感受到臉上的觸感。
她的手指很纖細,整只手卻看起來修長而蘊藏力量感,但就是這樣,她平日里說話柔和,動作也輕柔,這時候手指落在白辭臉上,就像很珍重地在拂去心愛之物上的塵埃。
換做平時,
她說要繼續拜堂,他可能會用很輕描淡寫的語氣答應,然而這一次,他看了她一小會,才遲鈍地點了點頭。
很奇怪。
她動作里虛幻的愛意,卻讓他的大腦不太清醒,連端著輕描淡寫的姿態答應都做不到。
他這邊一點頭,
裴朝朝就示意喜娘繼續唱祝詞,她按住白辭的肩膀要和他對拜,
然而也就是這一瞬,白家的長輩們也反應過來,怒喝道:“夠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
一道靈力在裴朝朝腳邊炸開,
裴朝朝手指頓住,發現自己竟直接被定身了,她試圖沖破這定身術,卻發現他們是用白家禁術定的她的身,白家秘術由神術為引,如果不再動用神力,根本無法沖破。
那一邊。
白家長輩們氣得額頭突突跳,
看見白辭動手幫裴朝朝解咒,同時也把白辭一起定身了。一看白辭就知道裴朝朝不是趙三,但他明明知道也不說。白家人都快氣笑了。
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野丫頭,頂著趙家小姐的臉,把他們都騙過去了!
現在還敢拉著白辭繼續拜堂,她以為他們還能讓她繼續拜堂不成?就算她曾經是太清道君的弟子,用白家禁術定住她,哪里還有她掙脫的余地?
白家人指著裴朝朝,使喚侍從:“把她丟出去,丟出天極岸!”
這話一落。
下邊的一眾賓客們表情各異。
剛才季慎之沒殺裴朝朝,賓客們大為震感又難以置信,但好在白家人還正常,要把她給扔出去!一眾人迅速讓開了一條路,而之前一直在打架的瓊光君白策眾人也不約而同停下動作,看向裴朝朝,蓄力隨時準備把要接近裴朝朝的侍從殺死。
空氣里一陣安靜,氣氛繃緊,
然而也就是這時,突然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雷驟然打下來!
那雷聲響了一聲,隨后竟開始一聲接著一聲地響,一陣一陣地往下砸,劈落在外面的地面上!由遠及近,竟震得地面都開始顫動起來,而原本只是暗下來的天空在一瞬之間完全黑下來,天上的黑云像是要壓到地上了一樣,遮蔽了所有的光,唯有一道道劈下來的雷電帶起慘白的光!
喜堂里霎時間暗下來,
眾人都被這一下嚇得不清,一眾賓客又四散起來,然而這一次,卻是再也不敢往外面逃。
有人驚呼著:“是白家和趙家的因果沒償上,天譴了!”
然而也就是這一片驚呼之中,
有人借著雷電的光,看見裴朝朝的手指動了一下,她不知道什么時候沖開了白家的禁術。
于是人群的驚呼之中,出現一個很小的聲音:
“看裴朝朝,她,她在動……”
“就真的沒人想過,她可能是神仙嗎?”
剛才說這話還沒人相信。
但這時候,眾人陷入一陣沉默。
與此同時。
裴朝朝則微微側身,將手放在了白辭的脖頸間。
她甚至都不用往外看,就知道天譴這次真來了,外面的天雷不停往下劈,往下落,越來越近,已經感應到了她的位置。過不了多久,就會直接往喜堂里劈,往她身上劈。
她算計著天雷的位置,開始調動體內的神獸內丹,
已經來不及拜堂了,但……
或許還有另外一個方法能試一試,興許可以替代最后的夫妻對拜。
她迅速將靈力探入白辭的識海。
白辭身體虛弱,被強行探識海,一點血又從唇角溢出來,有一點血珠順著下巴,落在修長的脖頸。或許因為還被定著身,所以他沒有掙扎。
白家人見狀,猜出來她要干什么,駭然道:“住手!”
她瘋了!
她要在白辭的識海里放置一段虛構的記憶,換言之,是為白辭造一場夢,夢里,他們順利地拜完堂,甚至愉快地度過這一生,以此來欺騙白辭的靈魂,讓白辭的靈魂認為他們是真正的夫妻,然后和她的神魂真正地綁定在一起。
現實中,拜堂后夫妻之間就會有靈魂上真正的契約,
虛幻的記憶里,則需要更多的細節佐證夫妻身份的真實性,所以這場虛幻的記憶,抑或說是夢境會很長,長到在夢里過完這一生,讓神魂真正相信他們夫妻的身份,結下羈絆,就像在現實中拜過堂了一樣。
這場虛幻的夢會細節到拜堂時她的每一個表情,余生的每一日,每一餐飯,說的每一句話。
哪怕是夢,但很真實,真實到神魂會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誤以為夢境才是現實,于是沉溺在夢境里,或許永遠也不會再醒來,又或許會沉睡上很久,幾年,幾十年。
她進入他的識海,給他造一場夢,只需要花費幾個眨眼的時間。
但卻可能是他的余生。
白家人見狀,迅速出招要讓裴朝朝住手,然而招數一用出去,
裴朝朝只是輕輕一動手指,就將那招數盡數彈回,轉而原封不動落在白家人身上,將他們擊倒在地,嘔出血來。在摔落之前,他們只來得及解開白辭身上的定身術,然而即使是解開了,白辭依舊沒有動,他微微仰著脖子任她施為,顯得很乖順。
——白辭也瘋了!
白家人幾乎是驚恐了,半晌,有人說:“快,宗譜。”
白家的宗譜是一塊靈玉,裴朝朝之前滴血上去t?,魂魄已經在白家結了契約了,這時候拜堂,拜了天地與高堂,魂魄才和白辭的開始漸漸結合,逐漸開始生成夫妻之間的羈絆。現在裴朝朝要強行在白辭的識海里放虛假記憶,將羈絆的最后一點結成,只要在她結成之前,把她和白辭的姻緣契從宗譜里解開,或許還能有挽救的機會,不讓白辭從此溺于夢中。
等結成后,從宗譜之中也無法將他們的羈絆抹殺。
天上雷聲滾滾,越來越近,最近的一道天雷直接打在了喜堂門口,將廊檐下的柱子劈碎。
白家人拿出族譜,開始放血滴入玉中,將血引入白辭的名字里,念咒解除他們的羈絆。
雷聲越來越近。
直接劈開了一片屋頂,瓦片碎落,宛如降雨,喜堂之中賓客們再一次驚呼起來,躲閃起來。
白家人念咒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一片喧囂之中,裴朝朝也感覺到頭昏,不僅是耳邊各種聲音疊在一起很吵,而且她感覺到本身結起來一點的羈絆在漸漸被剝離。她額頭難得出了一點汗,咬了下嘴唇,強迫自己擯棄耳邊雜音,專心探白辭的識海。
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片嘈雜中,
她的聽覺里突然捕捉到一點很細微的聲音,像是玉碎的聲音。
隨即,是白家人語無倫次的驚恐罵聲。
她聽不清白家人在說什么,
不過回過頭去,看見白家的宗譜摔落在地上。
記錄白家人名字的靈玉摔在地上依舊完好無損,然而只有白辭的名字,裂開了。
修真大族之中一直都有一個規矩,
靈脈斷盡之人,自動除名,除名者,名字會在宗譜之上裂開。
裴朝朝感覺到和白辭之間被強制剝離的羈絆在一點一點恢復。她將目光收回來,看見白辭喘息著,眼底又落下一點兒血淚,他自己斷盡了全身靈脈,把自己從宗譜上除了名。他的修為本身還能恢復,靈脈斷盡了,大約就徹底是凡人了。
不過除名后,即使羈絆未成,族人也無法再解。
她好像聽見他說:“做你想做的,朝朝。”
他好像說:“沒有人能攔著你。”
不過他的聲音太小太虛弱了,裴朝朝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她頓了下,不過這時候不是發愣的時候,她沒有叫他重復,而是再一次將手貼在他脖頸,給他輸完最后一點虛假的記憶。這會是一場很好的夢,拜堂成婚,白首共赴,很真實,很好的夢。
她都做完,才看見白辭在她懷里垂下眼睫,好像昏昏欲睡,他越來越虛弱,漂亮的世家子這時候很狼狽,像瀕死的天鵝。
她這時候才突然有點好奇,他剛才說的話是什么。
于是她俯身下去,說:“你剛才說什么?”
靠得近,白辭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很柔和,但帶了點冷意,像是清晨的露水,太陽出來就消散。
白辭很困,聞著這個味道就更困了,他很想抬起眼睛看一看她,不過他沒力氣。
他恍惚間想,他如果睡著了,還會不會再醒來。
再醒來的話,又過去了多少年?
靈力斷盡,他已經是個凡人。不少被在識海里篡改了記憶的修士就算沉睡后再蘇醒,他們只以為閉眼再睜眼是一天,閉上眼是昨天,睜開眼是明天,然而現實中其實也五六十年過去了。
可五六十年也就是凡人的一輩子了,所以,或許他也不會再醒來。而人對離別原來是真的有感知,怪不得在迎親的路上,看她坐上馬車,他也破天荒地打破了習俗,偷偷上了她那輛馬車,不然總覺得看一眼少一眼。
他嘴唇動了動,和她說話。
裴朝朝湊得這樣近才能聽清他說話。或許是他實在太虛弱,聲音又小,聲線又沉重,沉重到裴朝朝誤以為他要說什么分量很重的話,然而她聽見,他只是很輕地說——
“明天見。”
閉上眼,再睜開,是一天。
哪怕這一天是他整個余生,可這也是一場很真、很好的夢。
話音落下。
羈絆在這一刻結成,不遠處被大霧蒙住的地方,終于隱隱約約露出了升仙臺的輪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雷聲幾乎是響在耳畔了,擦著她的衣擺過去!周圍人群慌亂,白辭已然陷入沉睡,賓客們被雷劈得四處逃竄,江獨他們見天雷過來,于是往她這布結界,白家人奔過來想要查看白辭的情況。
一片兵荒馬亂中,
裴朝朝放下白辭,她捏緊了玄玉,推開人群反向朝著天雷往升仙臺的地方奔去!
雷聲響在耳畔,擦過她的衣擺,她捏碎了玄玉,下一秒,更多的神力乍然泄出,天雷感應到她,更為兇猛地朝著她打下來。
升仙臺的封印隨著碎萬界符驟然破碎,露出升仙臺之下,濃重的霧靄。
從這里跳下去,就是要飛升前所要經歷的幻境。
與此同時,
最為兇猛的天雷劈落下來,她一步奔上升仙臺,墜入濃霧間,那顆由重明石做成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而作為六界通道的升仙臺感應到了重明石,于是所有的封印,好像都在這一刻被一同解開。
就在這時,
裴朝朝調動了神獸的內丹。
她氣息隱去,天雷的范圍擴大到整個升仙臺,竟在一陣巨響之中,將整個升仙臺劈碎!
下一秒,
升仙臺之下的霧靄沒有了升仙臺的阻攔,開始慢慢溢出,覆蓋了喜堂,白府,蔓延至整個天極岸。
天色驟變,幻境錯亂,在這一片霧氣之中,整個天極岸都被幻境給覆蓋住了。
*
天極岸之外,好像整個世界都開始緩慢地發生變化。
而與此同時,
魔域的地面也震顫起來。
在祭臺上塵封很久的封印開始松動,露出一個男人的身形。男人身形高大,閉著眼時,一張臉俊朗而英氣,但睜開眼時,眼眶空空蕩蕩,有些駭人。
他睜眼,又并快速閉上。
而魔族諸人見狀,伏跪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
直到他們聽見男人出聲:“幫我找一個人。”
魔族眾人迅速問:“魔神想找什么人呢?”
魔神一直閉著眼,他思忖一瞬,用手按了按眼眶。
他出聲說——
“那個人……
“她挖了我的眼睛。”
第93章 剛拜完堂 就把我忘了?
此時, 天極岸。
整座城池都被濃霧籠罩住,這霧氣粘稠,像在眼前結起一層細密的蛛網, 視線之內除了一片白,就很難再看見別的東西。
于是也無人能看見, 在這一片霧氣之中——
喜堂里的紅綢, 桌椅, 甚至于屋子里的人,不管是白家人趙家人還是滿屋子賓客, 都化作飛灰,一瞬之間消失了!除此之外,白府的亭臺樓閣也開始漸漸消散, 連帶著整個天極岸的所有人事物都開始湮滅。
這場景格外詭異,
看起來就好像這整座城池都是虛幻的,像夢境,像鏡花水月的倒影, 只要伸手進水里攪一攪, 就能全部攪散。
不過須臾間,
天極岸的一草一木全部灰飛煙滅, 就只剩下破碎的升仙臺還在原處。
*
升仙臺由靈玉砌成, 看起來就是一座華貴些的高臺, 然而高臺正中央卻是空的,像一口井,里面被霧氣籠罩,看不清深度,也看不見里面究竟有什么,這樣的未知則更讓人感到恐懼。
然而它里面什么都沒有, 甚至也不怎么深,就像一口尋常的枯井。
只不過這里面無法動用任何靈力或者神力。
裴朝朝從上面跳下來,因為無法用靈力,于是摔在“井底”,聽見自己腿骨發出咔嚓一聲,隨即腿上傳來一陣劇痛。
她小聲嘶了聲,試圖挪動身體,然而卻發現腿動不了了。
應該是摔斷了。
她戳了戳腿,能感覺到疼,不過一時半會用不出任何靈力,沒辦法治腿,倒是沒必要浪費太多時間在觀察腿傷上。于是她轉移注意力,開始環顧四周,發現周圍仍有薄霧籠罩,四周很黑,除了高高的墻壁,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抬頭看,因為有霧氣籠罩,也看不清上面的狀況。
不過她對上面的狀況有大致的猜想。
現在只需要驗證一下。
她想了想,把袖子撩起來一點,看見手腕上的靈力繩。
她將指尖放上去戳了幾下,那根半透明的靈力繩就散發出微弱的光。
沒多久。
她聽見江獨給她傳音:“你在哪?我現在來找你……”
江獨話沒說完,她就先出聲了。
但她也沒回答江獨的問題:“你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現在在哪t?,周圍還有人嗎?”
那一邊,
江獨聞言,脫口而出:“我當然還在喜堂里,你突然跑出去,外面還在打雷,嚇死……”
他這話還沒說完,話音就頓住了,余下的話卡在喉嚨口。
因為他抬手撥開周圍霧氣,往前走,卻發現周圍什么也沒有了。他好像站在了一片全然空白的地方,沒有邊際也沒有人,只有茫茫無邊的霧氣,什么喜堂、賓客,早就消失無蹤了。
他說:“不對,我在……”
周圍一片大霧,霧外的世界像是沒有盡頭,他也說不出自己現在在哪,但他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哪:“周圍確實沒有人了,我現在來找你,你——”
他話說到這里,稍微頓了下。
他想叫她別怕,但他比誰都清楚她不會害怕,于是他改了口:“你等我。”
裴朝朝沒出聲。
她已經從江獨嘴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天極岸大霧四起,已經沒有人了,甚至一草一木都盡數堙滅。
她猜,
天極岸里這些人這些建筑,都在升仙臺被劈碎的那一刻,就像虛幻之物一樣灰飛煙滅了。
因為天極岸里的所有東西,乃至于天極岸這座城池,本身就是虛幻的。
她從進入天極岸,在天極岸看見趙息燭,又在趙府里找到和趙息燭神魂有關的半個玉簡后,就一直有這樣的猜測。直到后來,白辭和她說外鄉人難以進入天極岸,再到現在,她已經完全確定了。
升仙臺就是連接整個六界的樞紐,通過升仙臺可以從人間去往天界,但升仙臺之中并沒有什么升仙考驗,里面的是司命神君的一場夢。
天道設下升仙臺,就是讓人間與天界聯通,凡人亦可升仙,然而神族想要阻斷凡人升仙的路,于是趙息燭的一部分神魂和夢境被剝離出來,放入玉簡之中,存放在天極岸,用來監視每一個想要通過升仙臺飛升的人。
作為夢境的主人,他觀察著夢境,主宰著夢境,決定每一個進來之人的生死。
而天極岸是升仙臺的伴生品,是被司命夢境催生出來的一座虛幻之城,這里的人、事、物,都是虛幻的水中之月,他們存在的所有意義就是掩蓋住升仙臺的存在。神族不想再有人飛升,也不想再有人發現升仙臺。而天極岸里這些人本就虛幻,受司命的意志支配,于是才有了天極岸各大世家聯合封印升仙臺的故事。
所以天極岸這個地方才如此特殊,外鄉人難以進入。
但倘若外鄉人進來了,就會像江獨一樣,所有天極岸的人都消失了,他還在。
她從袖子里摸出和趙息燭神魂有關的那一半玉簡。
這就是趙息燭被剝離出來的夢境,存放在天極岸趙家。
另一邊。
江獨一直沒聽見她再說話,于是道:“你還在嗎?”
裴朝朝聞言,眨了眨眼,直接一用力捏碎了玉簡:“你現在再看一看周圍,霧是不是散了。如果霧散了,告訴我周圍有什么,看起來像什么地方。”
江獨原本在用靈力繩感應她的位置,然而靈力繩只能讓他們傳音,卻根本感應不到她的位置。他這時候正煩躁,聽見她的話,又抬眼看了眼,就發現周圍的霧氣果然開始慢慢散開,而霧氣散開后,周圍的環境也發生了劇變,不再是天極岸的樣子,轉而變成了——
云彩為地,蒼穹無垠,仙宮巍峨。
“霧是散了,”
他有點驚訝:“但周圍怎么有點像天界的模樣。”
魔域有書籍記載,天界就是這個樣子。
裴朝朝嗯了聲。
確實該是天界的樣子。
她打破升仙臺的封印,引天雷劈碎升仙臺,就是為了讓天極岸和升仙臺之間的界限徹底消失。天極岸和升仙臺相生相伴,卻要跳下升仙臺才能進入趙息燭的夢境,現在界限消失,眼下只要有人身在天極岸,就會被直接拉入夢境。
虛幻的人全都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有外來的江獨和薄夜,本就是神仙的白策和趙息燭,還有脫離六道的瓊光君。
至于白辭。
白辭本該是虛假的人,隨著天極岸中眾人的消失,他應該一并消失。
但不知道為什么,裴朝朝仍舊能感覺到和他的羈絆,或許愛恨嗔癡打破了虛幻,讓他生出靈魂,長出血肉也未可知。
她沒花太多心思去想白辭的下落,凝視著掌心碎裂的玉簡,繼續思忖。
捏碎玉簡,釋放出趙息燭的夢,則會讓整個天極岸進一步變成趙息燭最熟悉的地方的模樣,也就是會讓周圍的一切景物變成天界的樣子。并且,趙息燭就是因為將夢境剝離出來,存放在玉簡中,所以才能在夢境中擁有觀測者的視角,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的夢。
現在捏碎玉簡,他就失去了觀測者的視角。
也就是說——
他現在被拉進了自己的夢境,但他不再有視角觀測,而是如同每一個被拉進夢中的人一樣。
他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眼下身在夢中。
他原本是夢境的主人,
但現在裴朝朝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樣的處境里,他就無法再主宰她是否能飛升。
而她只需要打碎這場夢境,離開這場夢境,就能飛升。
但同樣的,
所有人包括夢境的主人都一同被拉進夢中,這種情況下若要離開夢境,打碎這幻境,則需要先意識到這是一場夢。
裴朝朝看見周圍環境依舊,開感覺到有點頭暈。
被拉入夢境里的這些人,現在誰也不知道身在夢中,她卻知道。
她不是夢的主人,所以她可能會被強行洗去記憶,忘記這是一場夢。江獨他們則會好一些,因為他們不知道這里是夢境,所以不會被夢境的規則強行洗掉記憶,但這夢也會很真實,自動修復一些邏輯上的錯漏,讓他們無法察覺在夢中。
她按了下額頭,對江獨說:“你繼續往前走,找一條河,那條河在很荒蕪的地方,那里群山環繞,天是黑的。河邊有一口枯井。我可能在井里。”
升仙臺連接天界人間,其實天界也有升仙臺的出口,就在幽山盡頭的河邊,它看起來橡一口井。她現在在升仙臺中,而外面的環境已經變成了天界的樣子,那么要找到她,應該也要找到這口“井”。
她得要江獨快一點找到她。
她越來越暈了,感覺下一秒就要昏迷過去,于是和江獨說:“找到我以后記得提醒我,我是誰。”
*
濃霧散去。
趙息燭觀察周圍的場景,卻發現已經不在白家喜堂。
云彩為地,仙宮巍峨,偶爾有神仙們路過,看見他,神仙們恭恭敬敬打招呼:“見過司命神君!恭喜神君回天!”
這不對。
趙息燭示意周圍的神仙們閉嘴,指尖按了下額頭。
他分明還在天極岸白家,在裴朝朝的婚禮上,周圍一片混亂,天雷打下來,她跳下了升仙臺。
他試圖回憶再之后的事情。
可是記憶好像有一瞬間的空白,再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難道這是一場夢?
或許天雷把升仙臺劈碎了,他被拉進了自己的夢里。
趙息燭想到這,迅速去感應自己被剝離出的夢境,然而他沒獲得任何觀測者的視角——
如果被拉進他自己的夢里,他應該能以第三視角,看見自己站在一群神仙之間。
然而他站在這,就像是真真實實站在這,站在天界。第一視角太真實,不像是在夢里。
他開始回想。
因為觸碰天道禁制,他被懲戒下凡,但因為用了些手段,他雖下凡,卻去的是天極岸。
整個天極岸都是他夢境催生出來的,雖在凡間,卻是一座虛幻城池,就連天極岸趙家,以及他在趙家用的那具軀體,都是他提前為自己準備好的。
對他來說,
回到天界也并不難,只需要殺了裴朝朝。
他現在在天界,只能說明——
她死了。
這念頭滾過,趙息燭有一瞬怔住,覺得近乎是荒謬好笑了。
他不過是引一道天譴,讓天雷劈過來,她就毫無防備跳下升仙臺被劈死了?
怎么可能。
趙息燭想到這,突然往南邊拔足狂奔。
天界以南就是幽山地界,升仙臺的出口就在幽山盡頭的河邊,像一口井,連接人間與天界。
他要去看一眼。她要是跳升仙臺死了,從天界升仙臺出口往下看,也總能看見尸骸。
在天極岸當凡人當久了,用到瞬移的次數很少,趙息燭都忘記自己可以直接瞬移過去。
他跑到一半,才想起來瞬移去幽山。
到了升仙臺的出口,他腳步頓了頓,在“井”邊站了很久,才往下看。
下一秒。
就看見幽暗的枯井之下有人倒在那。
太幽暗,又有點深,很難看清井底之人的模樣,于是他手撐住井口,t?跳下去。
然后他看清這人的模樣——
她穿著婚服,頭上的珠簾散落,閉著眼睛生死不知,皮膚白到有點兒透明,看起來很虛弱。
就是裴朝朝。
趙息燭還是頭一回看見她這樣安靜虛弱的樣子。
說不上來什么感受,他覺得自己應該有一點作為勝利者的喜悅,但他只覺得有點荒謬。他站在她身邊,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看見她一條腿在流血,流出來的血干涸了,粘在婚服裙擺上,還有地面上。
趙息燭蹲下身。
這時候,應該要確定她死了,且死透了。
要確認她是不是死透了,方法也很簡單,摸一摸她的鼻息,探一探她的靈府。
但他莫名地不想去探她的鼻息,也不想去探她的靈府。
他不是不想去親自確認她的死亡,只是漠然地想,到底是和他拉扯爭斗了這么多年的人。
死在他手上,他或許該讓她的尸骸漂亮一些,至少干干凈凈,不那么狼狽。
他面無表情地抬手,將手按在她那條腿上,或許是打算用個咒術,把她腿上的血跡清干凈。
然而手落上去的時候,
他摸到她的腿骨好像都斷了。
也是。
從這樣高的地方摔下來,腿肯定摔斷了。
趙息燭意識到自己今天格外奇怪,他又想,死都死了,幫她把腿接上也行。
他按住她的腿,微微用力。
與此同時,
她稍微動了下。
趙息燭手一頓,
下一秒。
他看見她眼睫顫動了下,然后睜開眼。
她看著他。
趙息燭這時候也看著她。
他手仍舊按在她腿上,力道不自主放輕了一點,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有了點平日里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好半晌,他開口譏諷:“還沒死透?命挺大。”
裴朝朝聞言,眨了眨眼。
她看起來有點茫然:“你是誰?”
他是誰?
趙息燭差點聽笑了,心想這時候又開始裝失憶了是嗎?
裝失憶也沒用。
他來給她收尸,發現她沒死透,那肯定要幫她死透一點。爭斗這么多年,終于把她弄死了,總不能再讓她活過來給他添堵,給他使絆子。她就是該死,知道了天界的秘密后不消停該死,不和他認輸該死,跳升仙臺也該死。
他突然發神經了一樣,手上狠狠一用力,咔嚓一下把她的腿給接回去。
然后他欺身湊近,準備掐她脖子,直接把她掐死。
然而手剛湊近,
她就抬起手,“啪”的一聲把他手給打開:“你手好臟,別碰我。”
趙息燭被打了一下,氣笑了:“我手上是你的血。”
裴朝朝哦了聲。
她頭很痛,很暈,看著眼前人,覺得他眼熟,但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
她仔細想了想,然后發現自己也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了。
她失憶了。
但很奇怪,
她并沒有什么驚慌的感覺。反而覺得很有意思。
她看著眼前人,想了又想,又看了看旁邊的地面,發現地面上寫了個名字,又被劃掉,那名字是江獨。
是她自己寫的嗎?
她寫這個名字要做什么?是她失憶前寫的嗎?
按照常,她看見這名字,應該安安靜靜不說出來,先試探周圍人對自己的態度再看情況考慮要不要提起這個人。然而她卻總覺得,自己寫下這名字,就是為了要自己失憶后說出來的。
她只是失憶了,不是傻了,她絕對了解她自己。
她想到這,盯著眼前人,問:“你是江獨?”
這話一落。
眼前人臉色黑了黑。
隨后冷笑著問:“真忘了?”
裴朝朝不說話,她垂眼盯著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這只手伸過來,原本是打算直接掐死她的,她能感覺到。
然而這時候,這只手又抬了抬,這一次卻沒有再掐她脖子。
趙息燭手在她脖頸前停了一下,最終手掌落在她臉上,有點用力地捏住她的臉。
他很了解她,知道她這個反應,不會是裝的,一定是忘了個干凈。
算了。
忘都忘了,死不死的也沒什么意義了。
他大拇指指腹在她臉上蹭了蹭。
她臉上其實是有血跡的,他原本想幫她蹭掉,但手上本來就沾了她的血,于是把她的臉越蹭越臟。他手放在她眼下,盯著她看了半天,最終冷笑回答:“江獨?”
裴朝朝看他這反應,肯定地說:“你不是。”
趙息燭嗯了聲。
裴朝朝就垂下眼不再看他,也不問他是誰了。
然而那一邊,
趙息燭捧起她的臉,又發瘋一樣,把手擦得干干凈凈,然后把她的臉擦得干干凈凈。
他也不管她問不問,盯著她半晌,木著臉說:“剛拜了堂,就把我忘了?”
裴朝朝:?
裴朝朝啊了聲。
趙息燭越扯謊越自然,臉都不要了。
他說——
“我是你夫君。”
第94章 一怒之下 怒了一下
這幻境由趙息燭的夢境結成,
幻境之中生成的一草一木完全復刻了天界該有的樣子,甚至無比真實。
真實到什么程度呢?
不管是誰身處其中,都并不會想到這是一處幻境, 哪怕場景突然從白家變換到天界,也只會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之前的兵荒馬亂中錯過了什么, 而不會懷疑這地方根本是假的。
江獨按裴朝朝的話尋找那口“枯井”。
他平時要動腦子的地方不多, 但也并不傻, 一路上很快察覺到周圍環境的異狀,于是也有一瞬懷疑這地方是幻境。畢竟一眨眼從人間到了天界, 怎么想都荒謬。
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層疑慮——
升仙臺本就是連接人間、天界、魔界的通道,即是通道,于是屏障;升仙臺被天雷劈碎, 人間與天界的屏障消失, 那么周圍環境物換星移,他一步從人間到天界也算合。
最顯眼的一處異狀就這樣被合化。
江獨心底里還隱隱約約覺得有哪里不對,但即便如此, 他急著找裴朝朝, 就按下那種微妙的異樣感,沒繼續深想其他不對勁的地方。
他很快就找到那口枯井,
但往下看過去, 裴朝朝已經不見人影。
只有井底地面的泥土上有字跡。
像是人用指尖一筆一畫劃出來的。
江獨認出這是裴朝朝的字跡。
最開始遇見她的時候她眼睛還看不見, 她為了和季慎之一起回歸元宗,拿要揭穿他魔族身份的事威脅他,那時候她就是背著季慎之他們,背地里用指尖在他手里比劃著寫字,臉上對著季慎之他們擺出無辜脆弱的表情,背后在他手心里寫的卻都是一些溢著壞水的話。
……還愛寫倒筆字。
但平心而論,
她統共也就在他面前寫過那么幾回字,還都寫在他手掌心里,
江獨以為他不該記得,也不該能認出來她的字跡,然而真正看見這字跡的時候,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他莫名感覺掌心發癢。
有點像家犬聞見屬于主人的氣味,他一瞬間亢奮起來,站在井上看不清井底具體寫了什么,于是他又用手撐住井口,翻身跳下去。落了地,就看見她在地上寫了他的名字,又劃掉。
劃掉后,旁邊還跟了一行小字——
「沒人要的野狗。」
江獨一頓。
這行字就不是裴朝朝的字跡了,看起來蒼勁有力,甚至隱約有點耀武揚威的氣勢。并且這字跡不像是用手指寫出來的,反倒像是拿著劍,用劍尖在地上鑿出來的。
并且,用來寫這字的劍應當也是相當厲害的法器,劍鋒銳利,留下的字跡刻痕也很尖銳,看起來像……
江獨覺得這刻痕有點眼熟。
他仔細回憶了下,然后看見自己手臂上未痊愈的傷痕。
用刀和用劍在身上留下的傷痕是不一樣的 ,同,刀與劍在地上寫字,寫出的字也不一樣,不同的劍,根據劍尖與劍鋒不同的厚度、形狀,留下的痕跡也不一樣。
江獨熟練使用兵器,這些痕跡的差異他能一眼看出。
這痕跡之所以眼熟,是因為——
他手臂上有同樣的劍痕。
手臂上的劍痕是之前和趙息燭打架的時候留下的,
那么被裴朝朝用來在這地面上刻字的劍,應該也是趙息燭的。
江獨原本擔心裴朝朝是被什么人帶走了,想起她之前和他說的話,叫他提醒她她是誰,他總覺得她像是預料到了什么,比如說她或許預料到她之后會神智不清,甚至預料到她自己要失憶,忘記她自己是誰。
他怕她這個狀態被人帶走有危險,但現在看著這行字,幾乎氣笑了——
肯定是趙息燭帶走了她!
這賤種一定是趁著裴朝朝神智不清,告訴她他是條沒人要的野狗!
什么叫沒人要的野狗?
裴朝朝可是親口說過他是她的狗!
她甚至還夸過他乖,夸過他聽話!
趙息燭這賤種才是沒人要的野狗!
*
另一邊。
裴朝朝跟著趙息燭回到司命宮。
她失憶了t?,但基本的洞察力還在,聽見趙息燭說他是她夫君時,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穿著婚服,趙息燭身上卻是普通黑衣,并不像剛和她拜完堂。她很容易就察覺到漏洞,判斷出他在騙她,他真實身份應該并不是她的夫君。但她也沒有戳穿,而是佯裝信了他的話,甚至于他說要帶她回家,她也順勢答應了。
因為她真的很好奇——
他到底想干什么?為什么要捏造出個夫君的身份來騙她?
并且,
她本能地覺得周圍的環境很奇怪,與其呆在井底不動,不如跟著他出去,不僅能看看他接下來想做什么,還能順便觀察外面的環境,試試能不能找回一點記憶。
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做。
只不過她這位“夫君”實在太奇怪了。
他帶著她離開井底之前,看見她又瞄了眼地上“江獨”那兩個字,于是黑著臉和她說,江獨就是條沒人要的野狗。
她自然不信他的話,不過覺得有趣,就和他說:“那你寫下來,用劍刻。”
趙息燭不冷不熱道:“臟了我的劍。不寫。”
她說:“我記性不好,連我自己是誰都忘了,你說他是野狗我也不記得。你得寫下來,拿劍刻下來,萬一我以后再忘了,不小心摔到這口井里,看見他的名字我就知道他是條野狗了,也不至于惦記著,以為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
她亂說一通,其實不是為了以后看見這名字就想起這是條野狗,因為她不信趙息燭的話。她覺得江獨應該是個人,能幫到她,她失憶了,但足夠了解自己,若非如此,她不會寫下這個名字,她不做沒意義的事。
不僅如此,她判斷江獨應該也認識趙息燭。在這兒用趙息燭的字跡留字,江獨倘若來找她,也能順著趙息燭的字跡猜到她和誰走了。
她說這話是有自己的算盤。
而趙息燭最后還是冷著臉刻了那行字,然后又黑著臉擦劍,黑著臉擦完劍,又要帶著她瞬移離開。她不同意,說因為失憶了,想看看周圍環境,硬生生磨得趙息燭帶她走路回去。路上,她又說腿疼,要他背著她回去。
她這位“夫君”臉都黑透了,但最終也還是彎下身,讓她趴在他背上。他背著她的動作很熟練,好像曾經這樣做過無數次,甚至還下意識拖了拖她的腰。裴朝朝覺得更有意思了,看樣子,她這位“夫君”和她是舊識。
她思緒很活絡,就這樣伏在趙息燭背上,路上沒遇見什么人,就這樣回到司命宮。
司命宮很冷清,宮殿偌大,但除了趙息燭和她之外,就沒有旁人了。
趙息燭把她放到一間宮殿里,放下她,就轉身準備離開了。
裴朝朝看他要走,于是又出聲道:“等一下。”
趙息燭聞言,太陽穴跳了下。
裴朝朝失憶后,對他的態度就有點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還沒和他成仇的時候,會對他頤指氣使。他有點不習慣,覺得她事多,今天對她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然而恍惚間,卻又有種錯亂感,就好像中間這漫長千百年的敵對都被這份頤指氣使抹平,就好像這千百年的針鋒相對不曾存在過,只需要她幾句話就回到從前。
他腳步停下來,半晌,面無表情轉頭看她:“……又怎么了?”
裴朝朝說:“你不是我夫君嗎?”
趙息燭頓了下。
他覺得自己不清醒,當時怎么就莫名其妙騙她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自己都沒想明白。
但騙都騙了,他“嗯”了聲。
誰知道下一秒,
裴朝朝說:“你既然是我夫君,現在為什么要走?”
她用手扯了下繁復的婚服,又指了下裙擺上的血污,聲音輕飄飄:“過來幫我寬衣。”
這話一落,
趙息燭直接氣笑了:“我是你夫君,不是你仆人。”
裴朝朝說:“那你這兒有仆人嗎?”
趙息燭眼皮都開始跳了:“沒有。”
裴朝朝還活著的事情他不想讓天界人知道,所以帶她回來之前就傳音叫所有伺候的神仙的離開了。現在這里確實沒有仆人,但這里沒有仆人,他就要給她當仆人嗎?
她當他是什么?
趙息燭越想越煩躁,聲音發涼:“沒有仆人,你可以自己更衣。”
這一邊,
裴朝朝聽見他這話,原本想說,那我就這樣走到司命宮外面去,找人來幫我寬衣。
她其實并不是不習慣自己寬衣,但她總覺得,這樣大的宮殿里沒有一個伺候的人,這也很奇怪。她相當敏銳,總覺得是趙息燭不想讓別人看見她,所以遣走了這里其他人。但這些猜測全憑直覺,她沒辦法確認,只能通過別的辦法去試探。
趙息燭看起來不愿意為她更衣,憋著一口氣不愿意自降身份給她當仆人,
這時候,她如果說要出去找人,他倘若阻攔,改變主意過來給她更衣,她就更能驗證自己的猜想。
然而還不等話說出口,
她突然感覺到手腕上有靈力波動。
她頓了頓,沒再出聲試探趙息燭,而是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腕。
她看見自己的手腕上系著一根半透明的靈力繩,現在那繩子上靈力波動,就好像有人在通過這根繩子聯系她。
按說,她現在只要回應一下,說不定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但是——
她的本能告訴她,不能在趙息燭眼前回應對面的人。
如果裴朝朝這時候有記憶,一定知道不能回應的原因是:江獨不是該出現在這場幻境中的人,他是徹頭徹尾的外來者,他如果出現在這,趙息燭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不對勁,從而察覺到他其實被拉進了自己的夢境里。她不能讓趙息燭比她更早意識到這一點。
然而她這時候沒有記憶。
她看著靈力繩,感覺有點困擾,思忖著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直覺。
與此同時,
趙息燭看她突然不說話了,又轉眼,就發現她撩開衣袖,盯著手腕間的一根靈力繩。
趙息燭視線微頓。
哪個野種給她拴的手繩?
她看著這繩子又是要干什么,給她拴繩子的野種聯系她了?
他都騙她他是她夫君了,雖然是騙她,但她不也信了嗎?信了怎么還看著別人給她的東西?她會回應嗎?會記起來嗎?
趙息燭突然有一種危機感,危機感里還夾雜著一點兒妒火。
他猝然走上前去,指尖一道靈力帶過。
下一秒。
微弱的斷裂聲響起。
趙息燭飛快地割斷了那根靈力繩。
另一邊,
江獨試圖用靈力再和裴朝朝傳音,
然而催動靈力,她那邊卻一直不回應。
他等了半晌,
但緊接著,卻感應到靈力繩被一道熟悉的靈力猝然斬斷——
又是趙息燭這個賤種!
江獨勃然大怒,然而下一秒,他借著這靈力,感應到一點位置。
他頓了下,緊接著,迅速朝感應到的位置過去。
*
也是這時候。
裴朝朝看見靈力繩被斬斷,又轉眼看趙息燭:“你干什么?”
她彎了彎唇,換了個方向試探:“你很怕我看著這根繩子嗎?怕我想起來什么?”
她這話并不是那種暗戳戳的試探,很明顯,
語氣也很柔和,然而試探的同時,卻有種強勢地把人逼到墻角,咄咄逼人的感覺。
趙息燭被她噎了一下,臉色不好看。
他深吸一口氣,一抬手開始解她繁復的衣扣,無力道:“不是要幫你寬衣嗎?一根破繩子而已,寬衣之前就先幫你把它解下來了。”
裴朝朝站在原地,由他伺候著更衣。
她饒有興致地想,看來他不太想讓她想起來。
她心里記下這點,表面不露聲色,笑著明知故問:“不是不想幫我寬衣嗎?我以為這些仆人做的事情,你都不愿意做。”
這話就像把他當仆人一樣。
她根本就沒半點把他當夫君的態度。
趙息燭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額角突突跳著,根本不搭她。
但他手上又幫她把衣扣解開,冷著臉吩咐:“抬手,幫你脫外衫。”
裴朝朝抬起手。
趙息燭又幫她脫去外衫。
男人看樣子氣得不輕,脖頸間和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著,看起來很有力,像是隨時要動手掐死她,卻強行隱忍著。他眉眼此時低垂著,動作卻很細心地幫她寬衣,打衣物,這讓他身上竟還真的多了一點兒割裂的人夫感。
裴朝朝突然覺得有點渴。
她確實沒把他當夫君。
她都知道他是假的了,不可能把他當作夫君對待。而且她覺得,她并不是那種會認真要和誰成親的人,不可能將任何人當作夫君來對待。即使眼下身上穿著婚服,看起來剛和人成過親,t?她也覺得,她應該是為了別的目的才成親的。
但趙息燭長得確實很好看,眉目風流含情,五官俊朗漂亮。
肩寬腰窄。
即使是假的夫君,但他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她現在沒事做,用一用他怎么了?
她想到這,抬手攥住趙息燭的領口。
趙息燭正在幫她衣服,突然被她抓住衣領,還感覺有點疑惑,他又疑惑又有點不耐,卻偏偏對著她又可以本能壓住火氣。他壓著火氣想問她又要干什么,然而話還沒來得及說,下一秒,她手上就一用力,把他拉得彎下身來。
然后她抬了抬頭,在他唇間輕輕貼了一下。
她第一次親他。
她主動親他。
趙息燭原本下意識要推拒,這時候卻愣了下,這兩個念頭一瞬間在腦海里滾過,好像將別的思緒全都給掩蓋過去了,像煙火一樣炸開一點輕微的聲響,他想仔細聽一聽究竟是什么聲響,然而卻只聽見過速的心跳。
他聽不見別的聲音了。
于是就這樣站在這里,微微彎著身。
裴朝朝的手按住后腦,將他的頭壓得更低,他也沒有反抗,只是順從地張了張嘴,眼角微微紅,吞咽著,讓她咬得更深。
喜怒無常的男人這一刻,看起來竟有一點……
乖順的錯覺。
第95章 裝清高 又比誰都想要她垂憐
趙息燭是天帝最小的兒子, 身份尊貴,手握重權,性格也陰晴不定, 哪怕長得很好看,但光是站在那兒就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讓人不敢靠近。他也從來不會屈尊去和別人靠太近, 唯一的例外就是裴朝朝。
他會幫她梳頭發, 背著她在天界閑逛,手把手教她寫字畫符。
但即使這樣,
他也從沒和她親近到這種程度過。
她的唇濕潤柔軟,但有點微微發涼,某種意義上很像她這個人, 底色一片冰涼晦暗, 表面上卻總露出漫不經心又敷衍的柔軟,勾得人心甘情愿給她當狗,被她捅刀被她利用也不在意。
趙息燭覺得她那些狗真蠢, 他看不起他們, 能被她勾一勾手指就引誘的能是什么聰明貨色?
可是當這一點柔軟真的落在他唇間,他也有一瞬什么都忘了, 腦中昏昏沉沉, 不知道她突然這樣是為什么, 她接下來還要再干什么。而她的手順著衣領往里探,碰到哪哪就發麻,感官全都被她帶動,聽覺,觸覺,他卻只會無力地抱住她, 手指卻用力攥住她的肩膀,
直到她的手落到更往下一點的地方。
喘息聲本能地從喉間溢出,他身體瞬間緊繃,后背都僵直,他的溫度太高,而她的手又太涼,體溫的差異讓他清醒一瞬。他垂下眼,看見自己衣服被扯散,露出皮膚。身上還有傷,之前和江獨打架的傷還沒好,但除此之外,反倒是身上的掐痕更顯眼,淡粉色,她剛留下的,一路蜿蜒而下,沒入松散腰封。
她的手在……
趙息燭一個激靈,手上用力,把人推遠了點:“你……”
他本能地想說呵斥的話,然而垂眼看見她表情,一雙狐貍眼眨了眨,像是疑惑,就這樣一雙帶點邪氣的眼睛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的她無辜,但呵斥的話就是說不出口了——
他還能說什么呢?
說她孟/浪?對誰都能下手?以為他和白策白辭那些廉價貨色一樣,她甚至都不需要花心思就想睡就能睡的嗎?
但她都失憶了,他騙她他是她夫君,她的行為名正言順,他呵斥她有什么用?
而且。
她也就是失憶了才會這樣。
剛才主動親他也是,現在想要更進一步也是,如果她沒失憶,她絕對不會多碰他一下。當時在白家,她把他氣到發瘋,他腦子一熱就作勢要親她,她就拿手抵住他的唇,說誰都行,他不行。
趙息燭思緒混亂,情緒混亂,想到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越想越不悅。
但人都失憶了,他說她也沒用,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說她,又憋屈得慌。
他神色陰晴不定,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松了松,氣息不穩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最終嗤笑了聲,憋出一句話:“你還真是忘了。”
裴朝朝見狀一哂。
她從他這句話里聽出一點怨氣。
她腦子轉得快,很快就又拆解出一點信息來。
她這位“夫君”不僅是她的舊識,可能還和她有不小的過節,畢竟如果不是她和他之前的關系水火不容到了斷斷不可能碰他的地步,那么他也不會在她要碰他的時候,說出“你還真是忘了”這種話。
就這個身份,還騙她說他是她夫君?
她覺得有趣,而且趙息燭剛才被她親,也沒有躲,還乖乖迎合,到了要進一步才又開始裝清高。這人怕不是對她愛恨參半,表面恨得要死,但她勾一勾手指他又忍不住上鉤。
她這一會,心里就大概把兩人的關系分析好了。
但她沒表露,她只反問:“你不是我夫君嗎?”
假的夫君。
趙息燭在心里補了句。
他剛才有一瞬間想直接破罐子破摔,拎起她的脖子和她說,失憶了怎么還變蠢了,那是我騙你的,我就是騙你了怎么樣?
反正之前也是頭腦一熱,看見她身上的喜服才編出這個身份。
可是趙息燭卻也只是盯著她沒有出聲。
算是默認,等著她繼續說。
于是下一秒,
他又聽見裴朝朝說:“既已成婚,我碰一碰你,你為什么不高興?”
裴朝朝做出苦惱的表情,抬起手,幫他把被弄亂的衣服拉好。
哪怕失憶了,她動作依舊很溫和,趙息燭一直覺得她虛偽,即使她性格的底色是唯我獨尊,但不管是在天界時還是下凡后,她對于“唯我獨尊”這個詞的表達方式,從頭到尾都是溫柔的,像一把柔軟的刃,用最柔和的方式將人的血肉割開。
她頤指氣使的時候,喜歡用柔軟的口吻說話,從前和人搶奪寶物甚至是打斗的時候,也用看起來最無害的招式將人打得血肉模糊。她這樣的人,大部分時候,哪怕態度柔順,卻也不會給人屈居人下的卑微感。
趙息燭太知道她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了。
但或許是她幫他衣服的動作太溫和,所以他仍舊會有一種她很在意他的錯覺。
他突然說:“因為你忘記了。以前也會有人不明不白送上門讓你碰,你會照單全收,你和我說,誰都可以。”
他這話一落,
裴朝朝反倒是頓了下:“嗯?”
她和他相處這一會兒,已經將他的性格推測出了個大概,她覺得他并不是一個很坦誠的人,相反,他像是一個滿腹算計,不擇手段的人。但這時候說的這話卻有點意外地像是袒露出了一點真心,像發瘋了一樣。
她眨了眨眼:“然后呢?所以你不高興?”
趙息燭不回答了。
他突然有點煩躁,不想看她的眼睛。
真是發癲了。分明是很智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可是這兩天就是一直在失控,好像有什么東西終于要克制不住,讓他接二連三做蠢事,說蠢話。
他垂下眼睫,目光就落在她的手上。
這一下,
又想到她手剛才在他身上蹭過時的觸感,他心里像突然被悶了一口氣。
他頓了頓,抓起她那只手,開始幫她擦手,把她每一根手指都仔仔細細擦干凈,皮笑肉不笑說:“沒什么好不高興的。只是在想,今天換做是其他人在這,你是不是也會這樣。”
他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很執拗地想從她嘴里得到一個答案。
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答案。
但裴朝朝知道他想要什么樣的答案。她沒有記憶,但洞察人心好像成了本能,她心想,她以前可能是個很會玩弄人心的人。
她知道他想聽見的答案是:沒有別人。我這樣,只是因為你是你。
——她這位“夫君”真的是相當計較。
計較她的態度,計較她的真心。
但他不知道,只有太在意的人才會計較真心,裝清高想證明他在她這里是特別的,不是那么廉價,和那些被她“照單全收”的人不一樣,但心里又忍不住想要她多垂憐一些。
他這樣很有趣。
裴朝朝就更想欺負他了。
她t?享受把人逼瘋時的那種掌控感,會讓她亢奮到頭皮發麻,
總歸她知道他想要怎么樣的答案,所以她很快措辭完畢,準備說兩句便宜的情話,隨便哄一哄他,然后繼續把剛才沒做完的事情做完。不上不下的感覺實在是很不好受,
于是她做出無奈的表情,對他笑,手落在他肩上,指尖輕輕扯動他的衣服:“你……”
她話剛吐出了一個音節。
也就是在這一刻,
她聽見了一聲很細微的聲響。
這聲音像是有人不小心掐了下手指,將指骨按壓出了“咔噠”的聲響。
裴朝朝話音就停了下。
她不著痕跡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眼,就看見寢殿盡頭那扇連接寢殿與浴室的門半開著,而一個男人站在門后看她。那扇門應該一直都是半開著的狀態,她之前一直沒注意,而那男人也不知道究竟在那兒注視了她多久,之前一直沒發出聲音,甚至連氣息都隱藏住了,像鬼魂一樣,讓人根本察覺不到他的存在。
她這時候和趙息燭面對面站著,趙息燭面朝著寢殿正門,外面就是走廊,于是他就背對著那男人,看不見他。他似乎正等著她的答案,所以沒注意到那道聲音。
裴朝朝則面對著那男人。
她和那男人對視上,能很清楚地看見他的長相和神態。
男人長得很漂亮,氣質也很安靜,白發及腰,有一種潔白無瑕的圣潔感,像山巔上最干凈的那一簇雪。
他看著她,如琉璃般淡色的瞳孔注視著她,視線平和,但因為過分專注,顯得有一些偏執,像冷血的蛇類動物,無聲息又溫柔地盤桓在周身,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悄悄地纏上人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收緊再收緊。
男人應該也是她的某位舊識。
因為和她對視上,所以他朝著她很溫和地笑了下。
他動了動唇,和她打招呼,但似乎顧及她正和趙息燭說話,所以體貼地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比口型叫她:“朝朝。”
裴朝朝落在趙息燭肩上的手頓了頓。
她有一種感覺——
這個白頭發的男人看起來溫柔平靜,但這份平和是假的。
瘋才是真的。
第96章 狗膽包天 三個夫君
這一邊。
趙息燭見裴朝朝動作停住, 也不繼續說話,手指收緊了點,擺出譏諷的神色:“怎么, 不說話是因為被我說中了?今天換個人在這,說他是你夫君, 你也要這樣。”
他有點咄咄逼人。
裴朝朝覺得他這樣說話, 就是在等她否認。
然而她這時候注意力都在那白發男人身上, 那種直覺又來了,她直覺不能讓趙息燭看見這個白發男人, 否則會壞了她的事。雖然她有點不記得自己要做什么事了。
但那白發男人給她一種隨時要朝她走過來的感覺。
她想了想,決定先遵從直覺。
于是她把寢殿門打開:“抱歉,是我不夠冷靜, 冒犯你了。”
她按在趙息燭肩上的手微微用力, 把他往外推,適時表現出茫然,嘆氣道:“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不知道我以前原來是那樣的人。你的問題我回答不了, 或許我應該再想想,等我想好再回答你。”
她話音落下的一瞬, 正好把趙息燭推出門, 隨后她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趙息燭突然被推出去。
外面風一吹, 他難得露出一瞬愕然的神色,他看著房門,半晌冷笑了聲。
臉色很不好看,氣笑的。
他轉頭就走。
*
此時房間里。
裴朝朝關上門,等了一會,然后才回頭看向那白發男人。
她洞察力很強, 已經不動聲色觀察他很久,通過他剛才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他和趙息燭不一樣。
趙息燭曾經應該和她有仇有過節,
但這個白發男人曾經應該和她關系還算緊密,他和她沒仇,但卻也不完全無害,他更像一條纏繞著她的毒蛇,平時會吐著蛇信輕輕舔舐她,只有在她不順從他心意的時候才會露出毒牙,試圖咬她。
她大致評估了下男人的性格,以及男人和自己的關系。
然她后慢吞吞走到不遠處的書桌前坐下,看著他開口問:“你為什么會在這?”
失憶以后她看所有人都不安全,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摸著石頭過河,得小心試探。但還好她不討厭這種試探的感覺,反倒有一種對于未知事物的興奮。
于是她故意在白發男人面前表露自己和趙息燭關系親密,借此進一步試探他的反應:“這是我和我夫君的寢殿。”
這話一落。
果然,她看見男人皺了皺眉,眼底不悅一閃而過。
不過他對她仍舊溫和,走到她面前,將手放在她發頂嘆氣:“你什么都不記得了,朝朝。”
裴朝朝沒回答。
他剛才在這注視她那么久,知道她失憶也很正常,她這時候解釋還是掩飾都沒意義。
她等他繼續說。
白發男人俯下身平視她:“他不是你夫君。”
他話音落下,
裴朝朝眨了眨眼。
薄夜則注視著她,等待她的反應。
她失憶了,現在可能很害怕,像驚弓之鳥,對身邊未知的一切感到不安。現在知道自己被壞男人騙了,說不定會驚慌。但他會安撫她,告訴她沒關系,他不會看著她被趙息燭蒙騙。
薄夜這樣想著。
然而下一秒,卻看見她彎唇笑了下——
隨后就聽見她說:“謝謝你告訴我。不過我差不多猜到了。”
猜到了?
薄夜頓了下。
猜到了卻還是和趙息燭親吻,把手伸進趙息燭的衣服里,總不能就這么一小會兒就對趙息燭……
不,不可能。
一定是趙息燭勾引他的孩子!
薄夜的目光一瞬間就涼了下來,指尖攥緊了點。是趙息燭居心叵測,騙了她,誘哄她!他的孩子雖然頑劣了些,但年紀實在太小,抵抗不住誘惑,很容易就會被這種輕浮又廉價的壞男人引誘。
他手指收緊又松開,恨不得立刻殺了趙息燭,把他的臉劃花,讓他沒辦法再勾引他最珍愛的小輩。然而他垂眼看著裴朝朝,又掩下這些晦暗的念頭,低聲哄她:“他不安好心,朝朝還是離他遠一些為好。”
裴朝朝聞言,覺得有趣。
她直白地問:“那你就安了什么好心嗎?”
她這話一落,
薄夜眼睫顫動了下,他有些暈眩,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來,他下意識湊近她,想看一看她的眼睛。她目光帶著笑,眼睛很漂亮,帶著點邪氣,他不喜歡她這雙眼睛,不想看見這雙眼睛,可此刻,他仍舊注視她,想要看一看她是否在因為趙息燭這個賤貨而質疑他。
他抬起手,修長的大掌捧住她的臉,指腹落在她眼下。
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刻,
裴朝朝眨了眨眼,用同樣輕柔到如同誘哄的語氣說:“告訴我我是誰,你又是誰,我們是什么關系。如果你不告訴我這些,我要怎么相信你呢?說不準你和他是同樣的騙子。”
她的試探不加遮掩。
這幾乎是再一次直白地向他表示她失憶了。
薄夜落在她眼下的指腹動了動,將她眼下的皮膚摩挲得微微發紅。
他突然想——
是的。她失憶了。
他想要好好教導她,可是她從前太過頑劣,太過聰明,不受教導,周旋在一群惡劣的男人之間,和他們做盡親密之事。她或許是好奇和人親密時是什么滋味,她太小,正是探索一切的時候,對什么都好奇。
她好奇這些,他為什么不能親自教她?
他和她才應該是最親密的人。
他創造了她。他記不清自己身為幽山帝君時的具體記憶,但和她的羈絆依然深入魂魄,即使什么都忘了,他也覺得她是他天上地下唯一的歸屬。
他可以親自教她的。
正好她也不記得了,這正是重新教導她的好時候,不是嗎?他的孩子,從淺薄世事,到最親密的事,都應該他來教。
他想著,低下頭輕輕親了下她的唇瓣:“我才是你的夫君,朝朝。”
裴朝朝一頓。
男人唇瓣很柔軟,只是這樣輕輕地碰一碰她的嘴唇,蜻蜓點水似的,很舒服。裴朝朝沒有把他推開。
她只是覺得事情變得很有趣,她失個憶,突然有了兩個夫君。
她不覺得他說了實話。
不過她沒戳穿,借此繼續試探他的真實身份:“你要怎么證明?”
薄夜說:“朝朝知道我為什么出現在這嗎?”
裴朝朝問:“為什么?”
薄夜指尖微動,渡了一點靈力給她,讓她感應:“我沒辦法離開這個地方,t?只要一出去就會被屏障擋住。朝朝,是你用陣法把我困在這里,因為你想讓我永遠陪著你。”
這話半真半假。
離不開這個地方是真的。
剛才還在白家喜堂,一陣兵荒馬亂,霧散后他就出現在這個類似天宮的地方。
他本體無法離開這里,從她叫白家侍從去太清山要賀禮,侍從帶走一顆石頭后,他就能離開太清山了,他也能猜到是她用那石頭做陣困住了他,他無非是從被困在太清山,變成了困在她身邊。
他不知道這是哪,卻也不在意,他可以通過這禁制感應到她的位置,找到她的時候,趙息燭正背著她回寢殿,他被困在這里,但可以一直注視她,看著她,跟著她。
他摸了摸她的發頂,和煦道:“感應到了嗎?我身上的禁制。”
裴朝朝:“……”
裴朝朝還真感應到了一個用來囚/禁的陣法,好像還是用她的血為引做的陣。
裴朝朝眨了眨眼。
她沒試探出她和薄夜的真實關系,但也從這禁制里推斷出別的信息。
她足夠了解自己,即使失憶了,她的本性不會變。她的確能做出囚/禁這種事來,前提是她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什么,她對他有所圖。
不過——
她設置陣法囚/禁了他。
換做尋常人,被囚/禁了應當很憤怒,很想掙脫。
但他看起來怎么好像……
有點爽?
裴朝朝正準備和他再說話。
但這時候,
外面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傳過來。
是趙息燭回來了?
裴朝朝心中念頭滾過,又抬眼看薄夜。
她還記得自己直覺不能讓趙息燭發現薄夜,即使她很想讓他們打個照面,這樣更刺/激一點,她喜歡這種場面。然而她沒有記憶,很難評估這樣的后果,她想了想,還是對薄夜道:“趙息燭好像回來了,你先躲一下。”
腳步聲越來越近。
薄夜卻站著沒動,他溫和問:“朝朝都感覺到我身上的禁制了,現在卻讓我躲一個假夫君嗎?”
裴朝朝心想你也不是真的啊。
眼見著腳步聲到了門口,她懶得再和薄夜說,手上一用力,直接把人按在了書桌下。
與此同時,
外面的門被踹開。
裴朝朝抬眼,剛要出聲,卻發現來的人并不是趙息燭。
而是一個少年人。
少年人眉眼鋒銳,身上有種乖戾的氣質,像是一言不合就會殺個人玩玩的那種。
他拎著刀,氣勢洶洶,然而看見她的一瞬間,身上的殺氣瞬間收斂起來,小心翼翼把刀藏在身后:“朝朝你——”
他東張西望,然后迅速走到她面前。
然而走到桌子前卻又停下腳步,微微彎下身拉住她的手,像一只忠誠的小狗:“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我帶你走?”
裴朝朝沒有立刻回答。
她正在思忖這少年是誰,但腦子里記憶空空,沒有頭緒。
她反問:“帶我走?你又是誰?”
也就是這時候,
她感覺薄夜想要起身,她沒有記憶,眼下狀況不清,她準備暫時不讓這兩人碰面。她想把薄夜按回去,但一只手被江獨拉著,于是她只能單手按住薄夜的頭,感覺按不住,又同時抬腿,一腳踩在薄夜背上。
那一邊,
少年人聽見她問這話,眨了眨眼。
他預料到她可能神智不清,或者失去了記憶,但她當著他的面這樣問,看著他的臉卻認不出他,他還是感覺有點難過。
他委屈地說:“你不記得了啊……”
小狗在難過之中,眼巴巴看著她,又無法抑制地生出一點貪念。
他想一直這樣看著她,一直給她當狗,但她現在失憶了,人都是貪求更多的,所以是不是意味著他可以……
他想到這,狗膽包天地說:“其實我是你夫君。”
這話一落。
裴朝朝唇角彎起來一個弧度:“你?”
她失個憶,失出了三個夫君。
江獨心臟砰砰跳。
難不成被她發現了?
他有點心虛,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但她笑得太漂亮,他又不舍得挪開目光,眼巴巴看著她,糾結要不要坦白從寬。萬一被她發現了,他會不會連狗都沒得當。不行的話他就跪下來求她,其實當狗也挺好的。
然而還不等他跪下,
裴朝朝慢條斯問:“你怎么證明?”
她知道薄夜還在,那她這兩位“夫君”都在,她怎么說也不能偏頗。更何況,她這樣說,能讓薄夜覺得她沒完全信,為了讓她相信,薄夜會拿出更多的“證據”。她可以借此得到更多線索。
她話音一落。
江獨指尖輕輕勾了勾她的手心。
他剛要說話,
然而下一秒,卻感覺到裴朝朝悶悶哼了聲,攥住他的手指。
那一邊,
裴朝朝一只腳踩在薄夜背上。
她垂下眼,
看見自己裙擺被掀起來一些。
如同高山積雪一般圣潔不可侵犯的男人,此刻嘴唇上卻沾著一點兒水光。
淡色的瞳孔微微發紅,白色的頭發因為低伏的姿態垂在地上。
他跪在羅裙下,卻抬起頭。
然后一點溫熱濕潤的觸感就又貼上來。
裴朝朝的手驟然收緊。
江獨被她抓住手,有點疼,
但她這樣主動抓他的手,江獨心都快跳出來了。
他受寵若驚,回握住她的手。
第97章 他絕對 不會讓她好過
與此同時, 魔域。
魔神坐在寢殿里,身前的陣法里閃著半透明的白光,那些白光絲絲縷縷聚集在一起, 匯聚成一份六界地圖。他一只手習慣性地按在眼眶上,另一只手放在陣法中, 跟隨著里面的靈力, 慢慢在地圖上挪動, 最終,指尖落在地圖上的一處空白點。
這空白點地處天界與人界之中, 就像是幾界的交匯點。
正是升仙臺入口所在的地方。
魔神指尖在上面輕輕點了下。
與此同時,他聽見外面傳來嘈雜的人聲,很吵鬧。
他皺了皺眉, 推門出去, 就感知到外面聚集了一大群人——
這一大群人里,
有魔修,還有不少毫無修為的凡人, 無一例外都是女人。
魔修們每人身邊都押送著好幾個沒修為的女人, 她們一邊掙扎,一邊懇求, 瑟瑟發抖地說根本沒挖過人眼睛。
魔尊走到門口, 頓了下, 面露疑惑。
魔修們看見他,則出聲解釋:“主上,您要我們找挖過您眼睛的女人,我們給您把有嫌疑的都找來了!”
魔神破開封印時,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找一個女子。
據說魔神還不是魔神的時候, 那女人挖走了他的眼睛。魔修們倒是問過那女人長什么樣,是什么特征,但魔神當時只說,她曾是神仙,十幾年前就跳了輪回道,或許投生成了凡人女子。
再多的線索就沒有了。
魔修們為了找人,把附近適齡的凡人女子全都抓來了。
眼下,他們看著魔神道:“您看看是誰挖了您的眼睛!”
魔神的眼睛被挖走了,看不見,但他修為很高,本來也無需用眼睛視物。
他從腦海中就能感應到眼前的場景,清晰到地上的每一粒塵土,眼前人的每一個表情。
但聽見魔修們的話,他下意識睜開了眼睛,露出空蕩蕩的眼眶。
被抓來的凡人們見狀,都被嚇了一跳,還有個膽子比較小的姑娘此時神經已經緊繃到極致,看見魔尊黑洞洞的眼眶,直接尖叫出聲。
與此同時。
魔神回頭,“看”向了那尖叫的姑娘,然后走近她。
他微微俯身,蹲在了那姑娘面前,黑洞洞的眼眶對著她。
平心而論,
魔神長相有些桀驁與野性,雖然并不精致,但也是極為好看的,臉上線條硬朗,鼻梁高挺,唇角天生有點上揚,是一個微笑的模樣。他雖是魔,但氣質也并不像江獨那樣乖戾,反倒帶了點粗曠,大馬金刀,有種說不出的魅力。如果閉著眼,不僅不嚇人,反倒很是令人心折。
但他睜開眼,眼眶黑洞洞的,足以讓人無視他漂亮的鼻子和嘴唇。
那姑娘見他過來,被嚇得又捂住嘴連連后退。
她魂不附體,不敢直視他黑洞洞的眼:“你,我,我沒見過你,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這邊說著。
旁邊的魔修手下則走過來,給姑娘用了個禁言咒,然后問魔神:“主上,是不是就是她挖了您的眼睛?”
那魔修嘴上雖說的是問句,
但心底卻已經篤定了——
魔神都走到這姑娘跟前了,如果她不是剜了魔神眼睛的人,魔神搭她干什么!
魔神走過去,肯定找到仇人,迫不及待要報剜眼之仇了啊!
他這邊正想著,看見魔尊手里沒刀,于是思忖著要不要給魔神遞一把刀。
然而還沒來得及拿刀呢,
就聽見魔神t?說:“不是。”
魔修:“啊?”
他一頓,沒反應過來:“那您過來是為了……?”
魔神聲音很低磁,聲線是有點微微啞的,但說話聲音很穩:“她叫得最響。我問問她為什么叫這么大聲。”
他說話直白,措辭也不太講究,和他這人略顯不拘小節的氣質如出一轍。
他這話一落,魔修直接愣住了,沒搞懂這位主上的腦回路。
他心想,人家姑娘害怕,當然就叫出來了。
這時候,
魔神繼續問那姑娘:“你叫這么響,是因為害怕我?怕我殺你,還是因為我這雙眼睛太丑?”
姑娘不敢說話,也不知道這位魔神大人問這個干什么。
她心想,都怕,怕你殺我,也怕你眼睛。
她不敢出聲。
魔神雖然蹲在地上,但和她保持了一定距離,他睜著黑洞洞的眼眶又問:“很丑嗎?”
姑娘都傻了。
魔神觀察她的反應,然后又轉眼看周圍其他姑娘,其他姑娘看見他黑洞洞的眼眶,雖然沒喊出聲,但也嚇得往后縮,不敢直視他。
魔神這一下就明白了,他這眼睛是真的很丑,空蕩蕩的眼眶很嚇人,哪怕這些姑娘不是挖他眼睛的人,也沒有做賊心虛的情緒,但也都被嚇得夠嗆。
那真的挖了他眼睛的那個人,看見他這樣,應該也挺害怕。
哪怕曾經在天界的時候不是個會害怕的性格,但到底跳了輪回道,洗去了記憶,她沒有記憶,投生成凡人,眼下也就是個普通的十六七歲凡人小姑娘,看見他這空洞洞的眼眶,反應應該也和眼前這些姑娘們如出一轍。
魔神想著,嘖了聲。
然后他站起身來,掉頭就走。
地上的姑娘們看他轉身就走,有點懵,但松了口氣。
旁邊的魔修們見狀,也摸不著頭腦:“主上,您這是——”
魔神說:“我找人去。”
有個魔修追上去:“您找誰?挖您眼睛那人?”
魔神說:“嗯,你們抓來這些人都放了吧,沒有我要找的。我剛才感應到她在哪了。”
那魔修又說:“您要把她抓回來?”
魔神腳步頓了頓,然后笑了聲:“也行。”
那魔修見狀,心想,那姑娘可慘咯,剜了魔神眼睛,被抓回來,還不得關進地牢里狠狠折磨嗎?
他這邊正想著,卻突然感覺到手上拿著的布條子被拽了一下。
這布條子寬寬的,是從衣擺上撕下來的,由粗糙的布料制成,是抓人的時候為了避免凡人掙扎,特地從那些凡人的衣服上撕下來,綁那些凡人們的手的。
他們不想在凡人身上耗費有限的靈力,用布條子綁一綁,也算是就地取材。
眼下,
布條子被魔神抽走了一根。
魔修不明所以:“您要用這個……”把人綁回來嗎?
他心想,不至于吧,您可是魔神,有無限的修為,可以用法力制裁對方!
然而話還沒說完。
就看見魔神抬了抬手。
魔神不挑,隨手用那布條子覆蓋住眼睛,雙手系上:“我眼睛不好看。”
眼睛一遮上,他整張臉的優勢就顯露出來,英挺俊朗,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嚇著她,我怕她不敢和我回來,”他說:“對了,收拾一間好一點的屋子出來,把我殿里的暖玉放過去,魔域天冷,她過來應該不舒服。然后——算了,其他的等我把她帶回來,讓她自己挑。”
魔修:……?
合著聽您這話,您這是打算以德報怨,把剜眼仇人請回來,然后好吃好喝伺候著?!
不是。
魔修大為震撼,心想——
您是菩薩嗎?
*
另一邊。
趙息燭離開寢殿,但沒有走遠,
他氣勢洶洶地穿過了一道長廊,起初走得很快,然后越走越慢,似乎在等什么人追上來。
到最后,
他直接停下腳步,轉過身,隔著回廊又看向寢殿的方向。
她把他推出房門的時候,神態是真的很茫然。
她慣會裝的,要做出這種無辜又茫然的表情,簡直是信手拈來。
趙息燭漠然地想。
但她失憶了。
茫然也可以解。
趙息燭分不清她那反應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他在腦海里逐幀分析她的表情,她那表情看起來除了茫然,還有失落,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水光。怎么,被他問委屈了?分明是她自己劣跡斑斑,失憶了什么都不記得了,茫然是可以解,但憑什么委屈?
他又煩躁起來,抬手掀了旁邊石桌上放著的棋盤。棋子落了一地,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趙息燭發現自己分不清,他掀了桌子,但還是覺得一口氣卡在心口不上不下。
然后他氣笑了——
她都失憶了,他為什么要走?
她以前不是說過么,她睡誰都行,除了他。
他剛才就不應該走,就應該由著她繼續,等她恢復記憶了讓她自己看看,她失憶的時候睡了他!
趙息燭越想,神色越陰沉,眼睛都有點氣紅了。
他絕對不會讓她好過。
他抬手攏了攏衣服,半晌,又黑著臉往寢殿的方向走回去。
路過回廊邊的湖泊,他看見自己的倒影,發現衣服穿得有些松垮。他頓了頓,又冷臉把束腰重新束好,把衣領一絲不茍好,然后繼續往寢殿的方向走。
衣領好,束腰也系好了,莫名地,就顯得男人的身材更加好看,腰細腿長,肩寬胸/大。
但又因為衣服穿得好好的,顯得很禁/欲,于是有一種欲蓋彌彰的矛盾張力。
*
寢殿里。
裴朝朝坐在椅子上,分明應該是放松的姿態,但腰背卻繃緊了。
那種不上不下的感覺又來了,她掐著江獨的手,注意力卻忍不住被跪在那兒的白發男人帶走,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氣,和江獨說:“你先出去,在外面站著,過一會再來找我。”
她話音一落。
江獨有點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她,想要開口說點什么。然而此時他面對著桌子,看不見桌子下面的光景,抬起眼,只能對上她有點紅的眼睛。他頓了頓,迅速改口:“那我出去,你要我的時候我再進來。”
他很聽話。
裴朝朝心里想,她腦子被愉悅感弄得有一點兒混沌,但仍舊不忘在心里評估江獨。
看見少年往門口走,正要推門離開,她突然想起剛才和趙息燭對話中的信息,腦中的推測漸漸成型:“你是江獨?”
這話一落。
江獨推門的手頓住,猛然轉頭,漂亮的眼睛眨眨,受寵若驚:“你想起我了?”
而薄夜跪在地上,動作微頓,按在她小腿上的手下意識用了點力。
與此同時,
門外傳來敲門聲——
這次趙息燭真的回來了。
第98章 你 也是我夫君?
趙息燭敲響寢殿門。
他動作并不急促, 像是刻意算好了每一次叩門的時間間隔,于是敲門聲聽起來很和緩,一聲聲的, 非常符合他平時表露出來在人前表露出來的那種松散氣質。然而他臉色不太好看,于是這舉動就多了幾分故作姿態的漫不經心。
敲了幾下, 沒人開門。
趙息燭姿態有點端不住了, 手指松開又捏緊, 半晌,手上蓄力就準備直接推門進去。
然而還不等推門, 就感覺到升仙臺出口處有奇怪的靈力波動。
升仙臺出口對于天界來說很重要。
他眉頭皺了皺,有點不耐煩,但還停下了敲門的動作, 順移到了升仙臺出口。
一到地方, 就看見個男人從井底上來。
男人肩極寬,黑衣黑發,膚色有些偏麥色, 五官英挺, 整個人顯得硬朗而周正。然而他卻用素色的粗麻布條覆目,于是就給硬朗周正的氣質里多添了一點兒不拘小節的意味。
趙息燭看著他, 有點意外, 但情緒隱藏得很好。
他臉色還是不太好看, 但嘴角微微抬了抬,平時在人前那種喜怒無常的散漫架子又端起來了:“從晝?”
魔神名叫從晝。
成為魔神后,很少再有人這樣連名帶姓叫從晝,這無異于挑釁。
然而從晝表情放松,并未被激怒,只是看見趙息燭, 露出一點意外神色。
隨后他嗤笑了聲,笑聲有點粗礪:“怎么,十幾年沒見就認不出我了?”
裴朝朝跳輪回道那日,他也隨她一起跳下。
但魔與神仙不同,跳下輪回道并不會像神仙一樣去人間投胎轉生,而是會去往下魔域。
魔族的地界分為上魔域與下魔域,上魔域比鄰天界,以幽山為界,下魔域則在天極岸以東比鄰人間。
從晝跳下輪回道,本應墜入下魔域,但天界算計到這點,早在下魔域布下封魔印,封印的陣眼則設在升仙臺里。
他一墜入下魔域,就被封印住身體和法力,陷入沉睡。
按照命簿上原定t?的走向,
裴朝朝被帶回歸元宗后,被江獨割肉放血,因為身上沾染了江獨的魔氣,被正道追殺,逃亡的路上遇見白策,被白策帶回天極岸成親。然而成親后,又被白策剖開丹田,并因此入魔。入魔之后她會流落到下魔域,被抓去給這位魔神守封印,每天用血肉喂養從晝沉睡的靈魂。
但命簿早就被裴朝朝毀去。
從她被江獨帶回歸元宗的那天,命數就開始改變。
她找到由重明石制成的心臟,跳下升仙臺,也因此打破了從晝的封印。
趙息燭皮笑肉不笑:“我看是你被封魔印壓了十幾年,連自己家在哪都忘了。”
他手腕微動,本命劍就出現在掌心。
劍尖還有一點塵土,是之前裴朝朝叫他在“井底”刻字留下的,沒完全擦干凈。于是他又將劍尖微微上抬,慢條斯擦去上面的塵土,和從晝說:“不回你的上魔域,跑來天界做什么?”
他們所處幻境之中。
這幻境由趙息燭的夢境結成,但即使他是夢境的主人,眼下被拉入夢境,也平等地被幻境影響心智,不由自主忽視身邊一些不太對勁的小細節,大腦被影響著無法思索細微的邏輯錯漏,認為這里真的是天界。
那一邊,
從晝自從踏進這地方,就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封魔印被打破,要說裴朝朝已經歷完劫回到了天界也算合,但好像總有些異樣的地方,剛才還能想起來,現在卻被一股力量影響著,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他按下思緒,將注意力拉回。
他性子是有些霸道的,看不得旁人陰陽怪氣譏諷,換做以前看見趙息燭這樣,肯定要和他打一架,哪怕兩人修為相當,但至少也要打個兩敗俱傷,讓趙息燭這張狗嘴沒法再陰陽怪氣說話。
但現在感應到裴朝朝就在附近,他不想浪費時間,
于是脾氣上來了,也只是低聲冷笑罵了趙息燭一句。
他說話不拘小節,不文雅,罵得挺臟,然后轉身就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趙息燭原本要去找裴朝朝,
這時候看從晝往上魔域的方向走,也沒功夫和他浪費時間,準備瞬移回司命宮。
剛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在一瞬之間莫名其妙地又放松下來。
但也就是這時候,
從晝的識海中卻突然撞進來一道靈識。
他心念微動,讓那道靈識在腦海中幻化成主人的身影,然后看見——
裴朝朝。
*
與此同時,司命宮。
裴朝朝站在寢殿門口。
而屋子里面一點的地方,
薄夜和江獨在桌子下面——
裴朝朝剛才聽見敲門的聲音,知道是趙息燭回來了。但那時候她也才剛剛推測出江獨的身份,江獨就站在她桌子前面眼巴巴看著她,只要趙息燭推開門就能看見江獨。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不能讓趙息燭看見江獨,也不能讓趙息燭看見薄夜。但江獨和薄夜見面沒事。
于是她迅速把薄夜踹開,然后把江獨往身邊一拉,按到桌子底下。
于是江獨和薄夜就這樣打了個照面。
裴朝朝根本不在乎這兩個人的反應,只吩咐他們藏好,然后把他們留在了桌子下面,自己則整了整衣擺走到了門前。
她在門前等了一會,沒見趙息燭繼續敲門,于是打開門,卻發現趙息燭已經不在外面了。她察覺到外面有靈力波動,那靈力很熟悉,和她的眼睛有感應,引得她眼睛有些發熱發脹。
她用靈識感應自己的眼睛,靈識卻好像撞進一個陌生的識海里。
她安靜閉眼,將手指搭在眼皮上。
那一邊,桌子下面。
桌子下面的空間還算寬敞,兩個高大的男人在下面,倒也還能隔得遠遠的。
江獨看見薄夜,幾乎要氣笑了:“你為什么在這?”
薄夜則視線微冷地看著江獨。
看見少年人目眥欲裂的樣子,他彎了彎唇,溫和流于表面,帶了點兒冷感,輕輕用指腹輕輕擦掉唇間和鼻尖的水漬。
然后他聲線溫和道:“因為她需要我。”
江獨注意到他的動作,腦子里一白,緊接著意識到——
怪不得剛才裴朝朝那么奇怪,原來是這個賤人在桌子下面勾引她!
他知道這位太清道君,表面看著圣潔溫和,誰知道私底下這么放蕩,屋子里還有人,當著他的面就敢做這種放/蕩的事!
如果不是看裴朝朝還在前面,他恨不得現在就起來,先殺了薄夜,再去把薄夜祖宗十八代的尸體全都刨出來挫骨揚灰。
江獨手指尖都在發冷發抖,他氣得頭昏,想罵人,一句話都罵不出來。
薄夜則好衣服,又是溫和圣潔的模樣,微微起身,準備從桌子下面出去。
然而方才動了下,那一邊,江獨就反應過來。
想到裴朝朝說讓他和薄夜藏好,不許出去,他身體就本能遵從命令,直接出招,隔空攔在薄夜面前。
招式狠辣。
薄夜被攔了下,出招反擊。
兩人一來一回,竟無聲在桌子下面打了起來。
按實力算,江獨打不過薄夜,但桌子下到底限制了兩人的發揮,打來打去竟也沒有個結果。
薄夜一邊反擊,一邊出聲,語氣溫和含笑:“你攔著我做什么?”
他話音不急不緩:“我們都被按在桌子下面藏起來,對她來說都是見不得光……”
話說到這,
江獨像是被那句“見不得光”激怒了。
他猛地一招打在薄夜身上,薄夜一側身,招數落空,打在桌子上,發出砰的聲音,然后他迅速出手反制:“你急什么?我和她是長輩和小輩的關系,是天下之大不韙,或許確實見不得光,但你和她并沒有這層關系……還不明白嗎?你真正的敵人是趙息燭。”
他說:“她聽見他敲門,就能把我們都按在桌子底下藏起來。她不怕我們發現彼此,卻怕趙息燭發現你。”
江獨出招的動作頓了頓。
薄夜微笑,繼續道:“就因為趙息燭騙她,說他是她夫君。她失憶了,第一個見到趙息燭,自然相信他的話,對他上了心。”
薄夜性格一向溫和體貼,并不喜歡像現在這樣,挑撥離間,說誘導的話。
可是他的孩子怎么能為了趙息燭和江獨這兩個不知廉恥的賤人,把他藏在桌子底下呢?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怪江獨和趙息燭引誘她。
如果不是他們,她不會這樣對待他。
薄夜收回招式,溫和蠱惑:“不必在這攔著我,去殺了趙息燭吧。”
打起來。
兩敗俱傷。
這兩個該死的賤人。
*
那一邊。
裴朝朝聽見后面隱隱約約的打斗聲,沒搭。
她甚至沒回頭看,因為她閉上眼,感覺自己的靈識被拉入一片識海,而那片識海的主人動了。
識海的主人用了一道咒術,
雖然她一縷靈識在他的識海里,但用了這咒術后,她閉上眼,腦海中能出現識海主人的身影。
她看見識海主人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眼熟的男人,硬朗周正,但看著也并不正派,反而有點微妙的匪氣,眼睛應該是瞎的,用布條蒙住了。
她能看見他,
同樣的,識海主人也能從腦海中看見她的身影。
這相當于兩人雖不在一個地方,眼睛看不見彼此,但能在腦海面對面溝通。
如果要互動,自己的身體也不需要動,只需要動一動念頭,由神識凝結出的身影就會動作。
眼下在識海之中,
裴朝朝看著他,有點疑惑地眨了眨眼。
從晝看見她,則迅速走上來。他一把抱住她,把人按在懷里:“朝朝,怎么——”
他話說到這里,
卻聽見裴朝朝問:“你是誰?”
這話一落。
從晝話音就停住了。
從晝按著她的肩膀,垂下頭看她,他左看看右看看,問:“你不記得了?”
裴朝朝可有可不有地嗯了聲。
她抬手按了下他覆目的粗布:“你看不見?”
從晝的眼睛就是裴朝朝剜下來的。
她覺得他的眼睛漂亮,于是挖下來,換給了她自己。
但她現在不記得了。
從晝聽她這樣問,倒也是一點都不生氣。
那又怎么樣呢,他眼睛在她那,他看不見,她幫他看就成了。
他的一部分成了她的一部分,永永遠遠在她身上,他感到愉悅,但也沒立刻就回答她這問題,而是拍了拍她的頭,哈哈笑道:“你問這么多,想我先回答哪個?”
裴朝朝看出這男人也是她的舊識。
她其實想直截了當地問她自己是誰,是什么身份,但是因為失憶,到底對未知事物有了一點謹慎。如果這人就她的身份回答了假話,她還要花時間去甄別真假,她想了想,還是問:“你是t?誰。”
從晝聽她問這話,說:“我是——”
他精神奕奕地想,要怎么回答好?
說自己是從晝?但她什么都不記得了,也不記得他名字。
說自己是魔神?
從晝很少糾結,但眼下確實糾結起來了。
他這邊正糾結著,手就一邊落在裴朝朝背上輕輕安撫,也不知道在安撫她什么。
她失憶了,他就安撫她一下。
哪怕是用靈識結出來的身形在識海里互動,本體并沒有接觸,但觸感也很真實。
男人的手修長漂亮,掌心卻粗糙,帶了厚厚的繭和疤痕。
裴朝朝見他不說話,
想起來自己那三個“夫君”。
她饒有興味地問:“怎么,你也是我夫君?”
這一邊,
從晝剛想說自己是魔神,但不會傷害她叫她別怕,
男人聲線略有點粗礪,卻低啞好聽,然而話落在嘴邊,還沒說出來,就被噎了下——
“嗯?”
第99章 是不是 怎么玩都可以?
你也是我夫君。
也?
從晝是個粗人, 說話并不怎么講究措辭,更不會咬文嚼字。
然而她這句話實在是太有指向性了,從晝把這話在心里過了一遍, 看著她,想說你有幾個夫君?我算第幾個?
然而還不等他說話, 識海里, 裴朝朝的身影驟然消散——
她把自己的靈識從他識海抽離了。
為什么走?
剛才不是還給了他個名分嗎?雖然這名分好像是批發的, 給了很多人,但他完全可以當小的, 一點也不沖突。
從晝遺憾地嘖了聲,將意識從識海拉出,眼前空蕩蕩的, 他隔著布條按了按空蕩的眼眶, 借著她殘留的氣息感應她的精準位置。
須臾,他猝然轉身,循著她氣息而去。
*
這一邊。
裴朝朝還沒來得及和從晝繼續說話, 就聽見身后的動靜消失了。
江獨和薄夜打照面, 兩人打起來很正常,鬧出動靜也很正常, 然而打斗的動靜突然消失, 這就有點異常了。
裴朝朝將靈識抽離, 轉頭看,卻看見薄夜慢條斯從桌子下面起身,了下衣物。這動作換個人來做合該是很狼狽的,然而薄夜氣質安靜和緩,哪怕是做這種動作,也只有從容沉靜的感覺。
他抬起眼正和裴朝朝對上目光, 然后很溫和地對她笑了下。
裴朝朝目光一轉,往里走了點,看向桌子底下,卻發現江獨已經不在下面了。
她問:“江獨人呢?”
薄夜說:“瞬移走了。”
走了?
裴朝朝眼梢抬了抬。
她其實并不關注江獨的去向,但就她剛才對江獨的觀察來看,江獨看起來巴不得留在她身邊,怎么看都不像是會主動離開的。既然這樣,那他現在不告而別就顯得有點奇怪了。
裴朝朝雖失憶了,但腦子仍舊轉得很快,幾乎是一瞬間就大致猜到江獨去干什么了——
他應該是去找趙息燭了!
不能讓趙息燭看見江獨。
裴朝朝絕對遵從直覺,想到這,直接轉過身往門外走。
然而還沒走兩步,手腕就被捉住,
薄夜靠過來,將她抱進懷里,俯首將頭埋入她頸間,氣息溫熱輕柔:“你要去追他嗎?”
裴朝朝是準備去追人,她剛才和從晝互動時也感應到趙息燭的氣息,大致知道趙息燭現在在哪個位置。
她也準備用瞬移術去追江獨,只不過有點分不清方向,準備出門辨認一下方向就瞬移追上去。
現在聽見薄夜這么問,她倒也沒隱瞞的意思。
她把他的手掰了掰,聲線柔和地反問:“你蠱惑他去找趙息燭的時候沒猜到我會追上去嗎?松松手。”
只是很短的時間,她就猜到是他挑撥。
他的孩子是真的很聰明,有時候聰明得有點過頭。
他將她抱得更緊,淡色的眼眸垂下,遮掩住眼底病態的癡迷:“為什么要追呢,他們都在騙你,心懷不軌,讓他們死了不好嗎?”
他語氣很溫柔,溫柔到有點過分了,如同藤蔓緩緩纏繞住她:“朝朝,我在幫你。”
這話一落。
裴朝朝看了他一眼。
薄夜則放緩了呼吸,垂首吻她的眼睛。
裴朝朝及時閉眼。
于是溫熱輕柔的觸感就落在眼皮上。
她覺得有趣,他在幫他什么?
他在偷換概念,在蠱惑她,實際上他在阻礙她的計劃。
她思緒飄了下,閉著眼,薄夜的樣貌依舊在腦中清晰。
他長得很好看,和她卻沒有一處相似,但裴朝朝卻覺得他的性格和她如出一轍——
控制欲極強,擅長蠱惑人心,喜歡操控周圍的人,十分擅長倒打一耙,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真奇怪。
她是從薄夜身上學到的這些東西嗎?
裴朝朝對自己和薄夜的關系有了新的推測,或許曾經是很親密的長輩與小輩一類的,但她失憶了,他卻說他是她夫君。他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種,皮囊圣潔,卻覬覦自己的小輩,比趙息燭和江獨好不到哪里去。
現在她被他抱得很緊。
這種時候再和他拉扯一番,再掙脫,瞬移去找江獨顯然來不及了。
她其實也不知道趙息燭看見江獨后具體會發生什么事,說不好奇是假的,但直覺如此,她選擇遵從。然而后果實在不夠明確,所以即使眼下薄夜攔著她,阻礙到她的計劃,她心中也沒有太實際的緊迫感。
她想了想,于是就沒有再掙扎了。
她閉著眼睛,仰著頭任由薄夜親吻她的眉眼,自己則趁著這個檔口又一次起心動念,進入了從晝的識海。
她的眼睛好像和從晝有某種關聯,調動靈識感應,就可以進入他的識海,很神奇。
*
另一邊。
從晝在司命宮前不遠處,和趙息燭打起來了。
不久前,
從晝循著氣息找裴朝朝,越往前走,越覺得這方向是去司命宮的。
趙息燭和裴朝朝向來不對盤,她為什么會出現在司命宮的方向?
而趙息燭原本準備瞬移回司命宮,然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緒作祟,他最終撤了瞬移的咒術,選擇走回去。
快到司命宮的時候,就看見另一條路上的從晝。
這蠢貨不滾回上魔域,往司命宮的方向走是干什么?總不能是來找裴朝朝的。
她可是剜了他的眼睛。
兩人心思各異,心頭卻都浮出一點莫名的危機感。
之前被強壓下去的劍拔弩張氛圍又一次爆發出來,兩人沒說兩句話,直接就打起來了。
一個魔神,一個上神,都修為高深,并且兩人都像是下了死手,所以打起來動靜很大。
幾招下來,兩人身上都掛了點彩。
眼下,
趙息燭一道劍意砸過來,從晝正要躲閃,就又感應到裴朝朝靈識進了他識海。
裴朝朝問:“你還在嗎?”
從晝聞言,躲閃的動作慢了一拍,手臂被趙息燭的劍意擦過,瞬間破開一道血口。
血瞬間涌出來,把衣服沾濕,從晝嘶了聲,抬了抬眉,反手直接用更狠的一招往趙息燭身上打去。
他一邊出招,一邊回應裴朝朝:“又舍得找我了?再不找我,我都要找到你了。”
他這一回沒用咒術,所以兩人只能在識海里對話,看不見彼此的身影。
裴朝朝只聽出他語氣帶點笑意。
這人笑起來的時候并不像趙息燭白辭那樣,有種矜貴如在云端的氣質,反倒是有一點說不出的豪邁感。他現在氣息不太穩,所以聲音還有點微微喘。
裴朝朝說:“能不能幫我個忙。”
從晝這時候刀尖正和趙息燭劍尖擦過,他把趙息燭身上又劃出深深血痕。
血濺到臉上,從晝抹了一把,想到剛才她說的話,說他也是她夫君。
他沒臉沒皮笑道:“能啊。那你得再說一遍我是你夫君,別像剛才那樣說完就跑,我什么都幫你。”
男人身上有一些匪氣,不拘小節,但也就是這種人,看似好拿捏,實際上卻是最難捉摸,并不會一味地聽話。
他有點像一條野狗,給好處就聽話,不給的話,很難說他是會繼續聽話還是會反咬。
裴朝朝心想。
他的強勢被外表的豪爽不羈遮掩住,但她要他幫忙,他先提了條件,哪怕這條件是讓她再說一遍他是她夫君。
她沒有記憶,但本性不會變,不喜歡被人拿捏,哪怕是這樣的也不行。
她正準備繼續和他說話,然而這時候,她從他那感應到一點趙息燭的氣息。
再聽聽他的聲音,她感覺他好像和趙息燭打起來了。
裴朝朝原本想讓從晝幫她把江獨攔住,別讓趙息燭看見江獨。正思索要怎么和從晝形容江獨的模樣,畢竟從晝可能不認識江獨。
但眼下t?察覺到從晝和趙息燭打起來,她飛快地改了主意。
她笑著蠱惑,反過來不著痕跡打壓他,馴化他——
“那你努努力,我的夫君不能像個廢物一樣,連趙息燭都打不過。”
她柔聲命令——
“你現在幫我把趙息燭打暈。”
與其攔著江獨,不如讓趙息燭根本沒看見江獨的機會。
*
解決了眼前的問題,裴朝朝又把靈識抽離。
她閉著眼任由薄夜親吻眉眼,這樣子看起來很乖順。
薄夜被她這樣弄得心口發軟,他一下下輕柔地吻著,從眼睛到鼻梁,最后要落在她唇角。
然而也就是這時,
她突然出聲問薄夜:“他們騙我,你就沒騙我嗎?”
這話一落。
薄夜動作頓了下。
他淡色的眼瞳里有一些茫然,然后他避開了這個問題,所當然道:“可是朝朝,我永遠都不會害你,我和你是最親密的人,朝朝不相信我?”
薄夜外表溫柔平和,但骨子里又瘋又癡,盯著她就像是蛇纏繞住她。
裴朝朝沒有被他眼底隱藏的瘋迷嚇到,她眨了眨眼看著他,沒出聲,料想到他接下來要發瘋,于是她等著看他要怎么發瘋。
緊接著下一秒,
薄夜溫和地笑起來,拉起她的手,將她的手指輕輕抵在他側頸。
白色的發絲蹭過她指縫,他低聲說:“朝朝可以看我的識海。”
他話音一落,
裴朝朝就被他強行拉入識海。
她眼前驀地閃過一些畫面,都是關于她和薄夜的——
她抱著他,咬破他的手,舔掉他手上血跡。
她對著他半透明的分/身,柔和道:我很需要你。
幾個畫面閃過,都很親密,好似她和他真的密不可分。
識海里的畫面做不了假,裴朝朝心念一動,往他識海里又探了探,試圖看他其他的記憶。然而他的修為很高,意念也非常強大,即使讓她進入識海,也可以選擇給她看哪段記憶。
她擅自用靈識往他識海更深處探,卻好像被一道結界阻擋住,弄得她神魂都有點疼,身體不由自主顫抖。
薄夜感知到她的小動作,輕輕笑出聲,包容地將她抱得更緊:“還不信嗎?”
裴朝朝不太信。
但她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份,這時候突然心生一計。
于是她放松身體,按在他脖頸的手也放松,做出很乖順的樣子:“信。”
薄夜原本還準備再誘導她,聽見這話,他略有些意外。
琥珀似的瞳仁里有很明顯的愉悅,他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但愉悅的同時又帶著警惕和狐疑。
她太聰明了,這樣簡單地相信他,反而不像她。
薄夜低下頭,想說點什么別的試探她,
然而還不等出聲,
下一秒,
裴朝朝直接抬起頭,在他唇角親了一下。
她看著他說:“想起來了,你就是我夫君。”
這話一落。
裴朝朝感覺到靈魂之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下,那好像是一道羈絆,散發出不滿的意味。
裴朝朝沒在意羈絆的動靜,她視線聚焦在薄夜身上。
薄夜被她親了下,愣了一下,很快又按住她的后腦,反客為主吻回去。
男人身上氣息溫和好聞,像雪,唇卻溫熱,不太熟練地一點一點吞/吃,他脖頸上,手背上,青筋迸發出來,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克制自己,才能維持這樣的溫柔,不咬傷她,不做更孟/浪的事,琉璃一樣的眼眸半垂著,透出愉悅與癡迷。
裴朝朝看著他。
她可以感知到他的愉悅和滿足。
她也同樣愉悅地想——
在他最愉悅,最滿足的時候,再一巴掌把他打醒,告訴他他的滿足和愉悅都是一場幻夢,是不屬于他的東西。
這樣他應該會發瘋吧?
他發瘋的時候,意志不堅,她正好就可以完完全全侵入他識海,查看和她有關的記憶,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操控人心的手段或許是和他學的,但顯然,她比他更精于此道。
她愉悅到眼睛彎起來,被他伺候得很舒服,于是抬起頭回應他,在他最意/亂/情/迷地時候抽掉了他的衣帶,用最溫和的聲音胡編亂造,在他心口狠狠插刀——
“不是說要我證明喜歡你,才給我玩嗎?”
“現在我和你成親了,足夠證明我喜歡你,所以是不是怎么玩都可以?”
這話一落。
薄夜的手被綁起來,衣帶散開,于是露出漂亮的胸膛和腰腹。
她的手落上去,從上往下,帶有令人顫栗的魔力,
薄夜忍不住仰頭,忍住聲音,然而眼底笑意卻一點點散去,指尖變得冰冷。
他低頭看他的孩子——
她在說什么?
她喜歡誰?怎么證明的?要玩誰?
她把他當成誰了?
……白辭?
第100章 孟浪的人 是你呀
氣氛好像瞬間冷卻。
手被衣帶綁起來, 很容易就能扯斷掙脫,薄夜卻克制著沒掙脫,然而饒是如此, 他雙手也極為用力地抓著掌心的衣帶,布條被用力地拉扯到極致, 幾乎要勒進掌心里, 漂亮的手背都被勒出紅痕。
手上動作如此用力, 他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是注視著裴朝朝。
過了好半晌, 他才出聲:“朝朝剛才說什么?”
語氣倒還是很平和
表情也還算是溫柔,除了眼里沒了笑意和手上近乎自虐的動作,倒是真看不出來他和平時有什么區別, 他這樣說話, 就好像剛才沒聽清她說了什么話一樣,現在想讓她再說一遍。
裴朝朝瞥了眼他的手,以逼瘋他為導向, 垂下眼睫失落地說:“你怎么好像根本不記得你和我說過這些話?”
她適時露出一點懷疑的神色:“也可能我記錯了吧。”
她話雖然是這么說, 但卻往后退了一點,想拉開和他之間的距離。
一看就是在懷疑薄夜這個“夫君”身份的真實性。
薄夜盯著她, 沒動作。
裴朝朝則點點頭, 轉頭要往外走:“我有點累, 先休息了。”
她的行為和語氣都明顯冷淡下來,和剛才抬頭親他的主動一個天上一個地上,好像她的主動和熱情都不是給他的,是不屬于他的東西,只不過因為她認錯了,才短暫地讓他感受了一下。
薄夜很罕見地感覺到一點鈍痛感, 從心臟蔓延指尖,他猜她可能把他認成了白辭。
他的孩子天真殘忍,不會動情。可是為什么失憶了還會記得和白辭說過的話?而且白辭現在昏迷不醒,和死人差不多。一個死人,憑什么?
薄夜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在她要推門離開的時候,猛地跟上去。
他向來淡然平和,很少做出什么激烈舉動,然而這時候卻直接掙開手上的束縛,他拉住她:“朝朝。”
裴朝朝轉頭看他。
薄夜低聲道:“你沒記錯。”
裴朝朝明知故問:“什么?”
薄夜難得語氣生硬:“我是說過。成了親,你……想怎么玩都可以。”
這種話被圣潔如雪的人說出來,就有一種別樣的吸引力。
裴朝朝的目的是逼瘋他,踐踏他的意志和人格,在他最恍惚的時候進他識海,看他和她有關的記憶,但是薄夜的確長得很好看,唇舌溫軟,剛才在桌子下面就弄得她有點不上不下,眼下就算真的玩一玩,也和她的計劃并不沖突。
她彎了彎唇,顯得有些愉悅,
寢殿里燭火通明,燈光搖曳輝映在她眼底,像星辰墜落深湖,有一種蠱惑人心的漂亮,連她眼中的一點惡劣都被掩蓋下去。她隨手拿起旁邊墻壁上掛著的蠟燭,微微晃了下,火焰下,積了一小灘的燭淚就跟著泛起漣漪,是微微淡紅的顏色。
這種顏色,如果出現在薄夜白皙又充滿力量感的身軀上,會很漂亮。
她抬頭在薄夜唇角又親了一下,答應他——
“好哦。”
那她就隨便玩了。
*
另一邊。
從晝和趙息燭打得難舍難分。
他是答應裴朝朝要把人打暈,但他和趙息燭修為相當,真要打暈對方也很難。
眼看著趙息燭一道殺招打出來,
從晝迅速出招反擊,以攻代守,判斷這招大概能把趙息燭靈脈打傷。
然而這招一出,下一秒,靈力劇震。
緊接著,趙息燭直接被擊退兩步,膝蓋一軟,撐著劍跪在地,咳出一口血來,然后身體慢慢下滑,確實像是受了重傷,昏過去了。
比料想得要傷得更重。
從晝見狀,動作稍微頓了下,看著趙息燭身邊,發現他身后還有另一道靈力震蕩的痕跡。
他抬起眼,這才在不t?遠處看見一個少年。
少年背脊挺拔,單手執刀,眉眼鋒銳,氣質乖戾。
他手腕微動,用靈力收回本命刀,沒看從晝,眼睛看著趙息燭,抬了抬下巴,慢條斯解釋了句:“他后背有傷還沒好。”
所以剛才他在背后補了一招,趙息燭腹背受敵,就暈過去了。
不光明不磊落,但他本來也不是好人,只在裴朝朝面前當狗,堂堂魔族少主,打人殺人要什么光明磊落?
從晝聞言,沒出聲。
他看著少年,覺得少年身上的氣息有點熟悉。
那一邊。
江獨說完話,沒聽見對面人回應,才抬起眼。
他神色有點不耐煩,原本想問這人要不要殺了趙息燭,不殺就快滾,別在這站著礙事。
然而一抬眼,看見從晝,
江獨話還沒說出來,就頓了下,他有點意外道:“……父君?”
父君?
眼前少年人十六七歲,長得和他沒半點相似,但上來就管他叫爹。
從晝被叫得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想起來,他跳輪回道之后被封印,受了傷,有一滴帶有靈力的血灑落下魔域。
那滴血化作一個少年,是他血脈的傳承。
魔族人奉他為少主。
莫名其妙多了個兒子,一向不拘小節的男人也是有些沉默了。
他腦子里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
裴朝朝剛才好像才勉勉強強給了他的名分,語焉不詳的。
如果到時候看見他有個這么大的兒子,會不會覺得他不貞,連個小的都不讓他當?
然而這念頭也只是在心頭滾過一瞬。
從晝很快就覺得這想法簡直荒謬,他嗤之以鼻地想,他行得端坐得正,難道還怕解釋不清嗎?
再不濟,就算到時候她看見他帶了個拖油瓶心里不舒服,
他堂堂大男人,魔族神主,難道還不能再給她生一個嗎?
女子懷胎實在辛苦,
他可以把她的靈力放入體內,同樣能孕育出一個有她血脈的孩子,她肯定喜歡女孩,如果要孩子也要生女孩。倘若不能一胎得女,他就再給她生,生兒子就起名叫招妹、引妹、得妹,直到生出女孩為止!
女兒叫什么呢?
從晝又忍不住開始思考女兒的名字了。
女兒的名字要好好起,他沒文化,字都不認識幾個,更沒看過幾頁書,到時候就叫裴朝朝來起。
不過裴朝朝對名字怎么樣,好像并不是特別在意。
從晝還記得,
裴朝朝名字原本不叫裴朝朝,幽山帝君給她起名時,擬的名字是朝霖,既不像朝露那樣土氣,又符合朝露的意向。但她是唯一一個名字登上諸神譜的仙,仙與神之間有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天塹,終其一生也無法逾越,是以諸神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的神仙們不滿于一個仙子的名字能與他們青史同頁,鬧了好一番,最后由老天帝定奪,直接大筆一揮,把裴朝霖改成了裴朝朝。于是這樣一個沒有意向,可以看得出敷衍的名字,就能很好地和諸神譜上眾神各有意向的名字區分開來了,身份有貴賤,名字也要一眼能看出貴賤,仙就是仙,哪怕得幽山帝君垂憐,能上諸神譜,也能一眼看出只是個仙子。
后來神仙們拿著這名字嘲諷她,好像這樣就能證明她低人一等。
結果裴朝朝將一眾上神打得跪在地上求饒,
她踩著他們的手指,踩斷碾碎,又用靈力復原,笑著說:“你名字文鄒鄒,一看就是上神,也沒見你比我厲害啊?”
那上神被折磨得受不了,以為她在為這個名字慪氣,求饒道:“朝露仙子,朝霖,你松開腳,我、我可以上書天帝,把你的名字改回……”
上神的話沒說完。
裴朝朝說:“為什么要改,我名字很見不得人嗎?”
見不得人的是他們那些齷齪陰暗的心思。
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不會因為她的名字而變化,就像神仙們不會因為一個富有美好意向的名字,而變得更美好強大。內里是敗絮,外面是不是金玉又有什么重要的?
而她頂著這樣一個名字,頂著這樣一個身份,卻能把他們踩在腳底下,這才是最令她亢奮的事情。
這個名字會是他們的恥辱,也會是她的榮耀。
從晝那時候還是小魔,不識字。
看她揍倒一群神仙,又在那兒講名字的事,于是他指著她的名字問:“你這個名字怎么念?”
裴朝朝看他一眼,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裴朝朝。”
很漂亮。
漂亮得驚心動魄。
不過一眼,從晝在心里把這個人和這個名字,反復惦記,反復惦念,到現在。
*
與此同時,司命宮。
寬闊的寢殿里,燭火仍舊搖曳,即使屋子里門窗都關著,也亮如白晝。
寢殿里的床也很大,這時候床上帷幔拉下來,偶爾浮動起來,只能從縫隙看見里面一些光景。
薄夜長相漂亮,白發干凈,皮膚和眼睛顏色都很淺。皮膚白皙到有些透明,平時動作間,很容易能看見皮膚之下隱藏的青藍色脈絡,而眼睛是淡淡的琥珀色,很剔透,如同琉璃。
身上顏色淺,就顯得他很干凈,很圣潔,
然而眼下,圣潔的雪地上,顏色變得駁雜。
上面有深淺不一的紅色,
有凝固成淡粉色的燭淚,
還有被掐出來的,被打出來的,被咬出來的。
男人分明線條分明,極富力量感,卻被壓制著不能律動,只有等她動了,他才會仰著頭發出一些克制的氣聲,而罪魁禍首居高臨下,甚至拿了一支毛筆,筆尖沾了墨汁,要在他身上落筆。
他攥住她的手。
裴朝朝疑惑地問:“不能寫嗎?”
薄夜閉了閉眼,啞著聲線循循善誘:“朝朝,不鬧。”
他的孩子頑劣些,對這些事情好奇,他作為她最親密的人,是應該親身滿足她。
可是太過頑劣了,他還是應當好好引導,而不是一味縱容。
薄夜這樣想著,又說:“毛筆不是用在這種地方的。”
裴朝朝說:“你怎么像長輩一樣?你在教導我嗎?”
薄夜一頓,下意識解釋:“沒有,只是這樣實在太過……孟/浪。”
裴朝朝俯了點身,低聲提醒他他的身份:“夫君,我想寫。你自己和我說怎么玩都可以的。”
薄夜聽見她的話,
不知道究竟是前面的稱謂,還是后半句話觸動他的神經,他閉上眼,退讓:“朝朝想寫什么?”
裴朝朝說:“就寫孟/浪這兩個字好嗎?”
薄夜有些喘不過氣,按著她的腰往下,語氣克制而溫和:“不行。朝朝換一個寫。”
然而這話剛落,
就感覺到身上一點兒涼涼的觸感滑過,又涼,又癢,像是沾了水的羽毛拂過。
薄夜垂下眼,就看見裴朝朝已經提筆,寫下那兩個字。
他有些接受不了,剛要攥住她的手。
然而她就俯身下來,靠在他耳邊說:“我就想寫這兩個,很符合你現在的樣子,孟浪的不是寫字這件事,是你呀,夫君。”
她一邊說,一邊掐住薄夜的下巴逼他往下看,
黑色墨汁寫的字在身上很顯眼,把那些深淺不一的紅都遮住,就好像俗世囚犯或者奴隸身上的黥字,是標記,是占有,尤其是她寫的這兩個字,好像是把他身上打下孟/浪下賤的烙印。
而他在這里,孟/浪地勾引他的孩子。
薄夜感覺后背有些麻,好像是自尊被不停踐踏的羞辱,但又帶著難以形容的愉悅。
薄夜眼前好像有短暫地失明,也就是這時,裴朝朝松開對他的鉗制,由著他動了下,于是一瞬間,所有的感官都像炸開,愉悅感中,最后的防線終于潰敗,他崩潰地抓著她的手,低聲喘息,甚至一點眼淚落下來。
踐踏,羞辱,粉碎他的人格。
裴朝朝精于此道,她滿足地起來,手再一次落在他側頸。
這一次,
他的識海防線潰敗,完全敞開,一覽無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