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安娜·卡列寧娜
——“病態(tài)!暴力!”
——“清醒!深沉!”
——“不知所謂的劇情,嘩眾取寵般依靠操縱讀者的感官而獲得淺薄的刺激感!”
——“何等殘酷又深刻尖銳的情節(jié),那是直擊人心靈的閃電,照進暗室的光!”
《每周早報》的編輯部內(nèi),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責任編輯一臉凝重,他來回看著這兩篇可以說是在唱反調一樣的文學評論。
雖然之前謝爾巴茨基小姐跟他說過她會用一些營銷手段,后來他也同她商議過部分內(nèi)容,可是具體細節(jié)他就不清楚了,真到了這個時候,他心里還是禁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第一篇文章里那長篇累牘的批評性語句,他看得差點暈厥過去。
他幾乎都想跑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住處,直接去問問對方是不是在什么時候得罪了那位公爵小姐。
好在他突然想起來,這篇文章好像就是少尉他自己親自審閱后潤筆的,他這才把自己死死地釘在了座椅上,沒有跑出編輯室。
他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但真沒想到他能瘋到這地步,他難道想不到這篇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會有多少批評跟風而來嗎?
當他看到第二篇文章里的溢美之言時,他的臉色才稍稍轉晴。
但他依然沒有放松。
在他看來,第一篇文章完全沒有發(fā)表的必要。以謝爾巴茨基家的人脈,只需要多聯(lián)系莫斯科城內(nèi)的幾家出版社,刊登幾篇贊美性評論,不是照樣也能吸引讀者們的目光?
不過當初他這樣對謝爾巴茨基小姐說的時候,對方只是回答:“這的確也是一種方法,但是這樣做顯然達不到我想要的那種討論程度。”
這還不夠嗎?要是換做尋常作家,大概做夢都不敢期待這種有如眾星捧月般的待遇。
編輯秉持著對公爵小姐能力的信任,所以沒有多問,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存有一定疑惑。
那到底怎樣的討論程度,才能夠讓她滿意呢?
喬安能看出來他的不解,決定讓事實給他答復。
那兩家刊登文學評論文章的刊物,一直以來都占據(jù)著莫斯科文學風向標的榮譽寶座。再加上被她投遞出去的那兩篇文學評論,實在是寫得精妙。
她相信接下來一定會有一場大戲到來。
……
其實那兩篇文章喬安并不想居功,與其說是她的功勞,倒不如說這是從十九世紀末延續(xù)至二十一世紀初無數(shù)文學評論家的思想的匯聚。
在后世時,有無數(shù)人在深入鉆研陀翁,有人的出發(fā)點是單純地為了逐利,有人則是為了成為文學的擁躉,一百多年過去,無論是陀翁的作品還是人生經(jīng)歷,被不知多少次搬上大屏幕,寫入論文。
不斷地挖掘,不斷的分析,每一個對陀翁或正確或錯誤的評價,都往外迸濺著來自不同時代的思想火星。
它們附著在喬安的筆尖,跨越時間長河,逆流而上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
似一面鏡子,映進了他的靈魂。
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對著這面審視著他自身的鏡子,冷靜的以他高超的文學功底,又添了一把柴。
最終,一蓬天火降臨了莫斯科文學界。
燒得那些生活在莫斯科的文學愛好者一片沸騰。
一開始人們只是在那兩篇文章的帶動下,出于好奇決定看一看那篇被人提及的《罪與罰》到底寫了什么,或許還想著能跟風寫上一篇文學評論,賺點日常開銷。那些渴望躋身一流的報刊,以及數(shù)量眾多的三流小報,早就練就了一番過硬得見風使舵本領。
這部在原歷史中,就成功將陀翁在文學界的地位帶至嶄新領域的優(yōu)秀作品,如今也完美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有人試著反駁那兩篇評論里的觀點,卻是為這場火又澆了一層油。
——“流放生涯凍壞了他的腦子!我看不出它和那些不入流文學報上的黃色小說有什么區(qū)別!”
——“一個可敬的作者,一部可怖的作品。我從沒讀過節(jié)奏如此快的小說,當我放下報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
——“一切對這部偉大作品的詆毀,都不過是怯懦者對自己內(nèi)心的示弱!看到此處的紳士淑女們,你難道沒像主人公那些幻想過自己要成為一個非凡人嗎?讓我猜猜看吧,你們中有多少人把自己不成功的原因,歸結為自己的保守?又有多少人敢對著上帝發(fā)誓,自己內(nèi)心深處不曾有過任何一絲陰暗的念頭?”
無數(shù)作家、文學愛好者以報刊為戰(zhàn)場,展開了一場又一場唇槍舌戰(zhàn)。
最初時,人們還在爭論這部作品到底值得美譽還是申斥,后來人們又為了法律與道德爭論不休。
而最近,喬安關注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各個報刊上,有不少人已經(jīng)發(fā)散到“英雄”為了自己心目中的目標不擇手段,究竟是崇高的殉道者還是可笑可鄙的罪犯了。
這個時代的娛樂方式實在是少得可以,哪怕是一開始對文學不感興趣的人,也漸漸地將目光投注到辯論中。
這場文學天火從莫斯科蔓延至彼得堡,甚至隨著來往各國的旅人,有向著整個歐洲擴散的趨勢。
在公園、酒館、文學論壇上,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被人們頻頻提及。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近收到了數(shù)份來自不同出版社的邀約,他看了看,然后毫不留戀地塞到了垃圾桶里。
‘我不能辜負公爵小姐對我的信任。’
然而隨著他的名氣暴漲,找到他面前的還有催債人,他剛攢下來的大筆稿費就這樣交付到了他人手中。可他的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因為他知道,距離他還清債務的那一天,不會太遠了。
當人們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時,自然也無法避開正連載著他最新作的《每周早報》。
最直觀的影響就是那暴漲的銷量,以及近些時日猛增了數(shù)倍的投稿。《每周早報》一躍成為了莫斯科內(nèi)銷量最高的綜合類報刊。
編輯室、印刷廠內(nèi)的工作人員忙得只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責任編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幸好少尉他的作品足夠優(yōu)秀,經(jīng)得起這么多人的點評。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他加入這家出版社,接觸到公爵小姐后,她的決策還真沒有出現(xiàn)過什么錯誤。
謝爾巴茨基家真是出了一個了不得的經(jīng)商天才啊。
謝爾巴茨基公爵也是這樣想的。
他一直都有在關注著這段時間文學界的風向,生怕自家小女兒一不小心就玩脫了。每當他玩笑般提起時,吉蒂總會安慰他,讓他相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造詣。
《每周早報》不斷上漲的銷量,證明了吉蒂付出的信任正在得到回報。
但當報社的工作人員將最近的銷售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完畢,交到他面前時,他還是忍不住驚訝了一下。
那是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數(shù)字。
他足足凝視了數(shù)秒,才眨動了一下眼睛。
他想他有些明白,為什么吉蒂之前總是攔著他不讓他舉辦慶功宴了。
也許吉蒂早就預見到了這一個更值得慶祝的日子。
之前的低調,都是為了明日更加大聲地歡呼。
最近的聚會上,不少老朋友都在打趣他。
“阿歷山大,你的報紙如今的名聲足夠響亮了,說不定都傳到法國去了,我怎么還沒收到舞會的邀請函?”
老公爵糾正了一下:“《每周早報》是吉蒂的。”
不過這件事也的確該考慮了。
回到家后,他叫來了喬安。
他一臉欣慰地看著她,誰能想到他原本只希望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就好了的小女兒,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變得如此出色。
“吉蒂,大家可都在等著有你參加的舞會呢,來選個日期吧。”
喬安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可以繼續(xù)拖延下去,就隨意指定了一個時間。
“就這一天吧,父親覺得呢?”
老公爵考慮了一下,說:“就這一天吧。”
公爵夫人對這場宴會無比上心,因為這不僅僅是報社的慶功宴,更是她心愛的小女兒,正式踏入社交界的第一場宴會。
她請來城中最好的裁縫,為喬安量身定制了幾套舞裙。
至于首飾,她早在幾年前就開始籌備了。她從跨國寶石商手中采購來大顆大顆的彩色寶石,又委托設計師制成精美的飾品。
這段時間一直留在公爵府的陶麗對喬安說:“吉蒂,你就先專心準備舞會吧,報社那邊有我在,你不用擔心。”
喬安心說,她不是放不下《每周早報》,而是本就對舞會不上心。
兩者相比較,還是發(fā)展事業(yè)更有趣一點。
不過她不會掃她們的興,當她們這樣說起時,她反而會配合地說:“那就辛苦母親和陶麗了。”
到了夜間,她就坐在桌前,散在背后的長發(fā)被一根蕾絲發(fā)帶松松綁住。
托陀翁的福,如今《每周早報》終于打響了名聲,她也有底氣向著一些名家約稿了。
她展開一張信紙,在上面寫道——
“屠格涅夫先生,聽聞您已定居于巴黎,冒昧致信還請見諒……”
作者有話要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哎,我好難。
第242章 安娜·卡列寧娜
說起來,喬安能知道屠格涅夫如今的住址,還要多虧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兩位作家相識已久,哪怕是屠格涅夫前往法國后,兩人也一直不曾斷過書信往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了解到公爵小姐有意向自己這位好友約稿,他把聯(lián)系方式給出去后,還是忍不住托自己的編輯對她說:“伊凡今年一直住在他的心上人家里,他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被那位夫人難得的柔情迷得神魂顛倒了,哪有心思寫什么長篇小說?”
“心上人?代我謝謝少尉的提醒,我想到辦法了。”
喬安猜想他口中的這位小姐,應該就是各路記載中,屠格涅夫“暗戀”了四十年的維亞爾杜夫人了。可以說,他一生未婚與這位夫人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如果她沒記錯,屠格涅夫為了能更接近自己的心上人,他一路跟隨在維亞爾杜夫人身邊,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私生女交給對方撫養(yǎng)。
有愛,就有弱點。
這就是一個現(xiàn)成的突破口,只要搞定了維亞爾杜夫人,屠格涅夫還會不答應供稿?
于是她寫完約稿函,又拿出了一瓶香水,附言這是贈給維亞爾杜夫人的禮物,請屠格涅夫先生轉交給她。
雖然她并不認識這位維亞爾杜夫人,但是對方是一位名聲相當響亮的歌唱家,還曾遠赴俄國舉行過歌劇演出,她借口仰慕對方的歌喉,這份禮物就顯得再自然不過了。
寫完給屠格涅夫先生的信,喬安開始思索下一封該寫給誰。
說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里面出了大力氣。
他認識許多同屬俄國的小說作者,從他嶄露頭角至今,這些年來結識到的作家數(shù)量不在少數(shù)了。即便是那些他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人物,在文人交際圈里多請幾位朋友打聽一下,或是多參加幾個文學沙龍,總能輾轉要到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
喬安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性格比較敏感,她擔心對方會誤會每周早報這邊將他看作踏腳石,就有意直接與他面談一下,親自表達自己的感謝,向他更深入地交流一下自己這邊的想法。
結果她前段時間剛讓編輯試探了一下口風,就被對方婉拒了會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為難地讓編輯轉達:“抱歉……我覺得這樣交流就挺好的。”
喬安有些奇怪地想了想,才記起歷史上的陀翁不擅長與人交際是出了名的,沒想到在這個平行世界里,他也沿襲了這一令人頭疼的特點。
于是可憐的編輯,只能繼續(xù)承擔起了自己身為傳話送信跑腿工具人的使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些可惜地在信中寫道:“現(xiàn)在想一想,我還是覺得遺憾。當初我為了躲避追債,行跡匆匆中弄丟了很多我主持報刊時保存下來的資料。我曾經(jīng)記錄了很多我寄予厚望的年輕作者的聯(lián)系方式,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
喬安感慨,這真的是太盡心盡力了。
她勸道:“沒關系的,在我看來,只要《每周早報》還有少尉您在供稿,就永遠不會缺少新作者慕名來投稿。不過您一定要多多注意身體,記得定期到醫(yī)院檢查身體。”
他絕對是當之無愧的鎮(zhèn)“報”之寶。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說:當然!我當然會繼續(xù)在《每周早報》上連載的!
如今《罪與罰》還在連載中,但他給他帶來的利益,已經(jīng)大到遠超他的想象。
那些催命一樣的催債人,竟然也有笑瞇瞇地主動對他打招呼的一天,因為現(xiàn)在的他證明了自己擁有足夠的還款能力。
以前他打過交道的用盡借口壓低他稿費的那幾家出版社,居然也會帶著禮品登門拜訪,主動抬高了價碼,請求他轉讓舊作品的版權。
莫斯科大劇場的知名女星,在素未蒙面的情況下也喊出高額稿酬,委托他寫一份歌劇劇本。
這場拼上所有名譽的狂賭,他贏得了勝利,果實的甜美遠超了他的想象,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曾對任何人說過,他一開始時也曾試探地等著報社那邊派人過來,和他協(xié)商新的、更嚴苛的合約,但他等到的只有衷心的祝賀。
上帝啊,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就算是親人……
他主動否定了心中的比喻。
他現(xiàn)在的親人帶給他的是什么呢?他的繼子已經(jīng)多久沒給他寫信了?這個由他過世的妻子與她前夫誕下的孩子,他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用金錢以外的東西留住他了。
他哥哥的遺孀,似乎也只會在乎他還會不會繼續(xù)供養(yǎng)她,只有金錢才能彌補她心中的不安。
就好像一切麻煩都因金錢而起,一切苦難都因金錢而消。
但是不該是這樣。
“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我的文字,我的作品,那些已經(jīng)寫成的,還有那還未落于紙上的,您拿去吧!我知道它們能換來金錢,能讓所有人愉悅,我也不介意這么做,但我相信您能讓它們換來更高尚的東西!”
他相信她與那些唯利是圖的商人不同。
他似乎又踏上了一場新的賭局,但這一次,他打定主意再也不抽身離開了。
……
在喬安針對不同的作家,寄出一封封約稿信的時候,時間也在一天天的過去。
宴會舉辦在即,公爵夫人與家中管家不斷商討舞會上的事情,連那天該擺放什么品種的鮮花,都被兩人換了足足三個方案。
公爵夫人再次請來了莫斯科最負盛名的交際舞老師,讓喬安趁著這段時間多練練,她都快忘了自己的小女兒有多久沒接觸這方面了,再不抓緊時間回憶一下就來不及了。
伏倫斯基因為彼得堡那邊有事情,回去了一趟,為了參加希爾巴茨基家的舞會,他處理完自己的公務后,就又乘火車來到莫斯科。
他一回到莫斯科就通過謝爾巴茨基公爵家的法國教師,詢問吉蒂的近況。
羅蘭小姐心情復雜又相當熟練地將小姐最近在忙碌的事情說給他聽,與伏倫斯基見面的次數(shù)越多,她就對他了解得越深。
他或許算不上一個感情專注的人,他優(yōu)良的條件吸引了太多女子的目光,他始終都能以一種游刃有余的姿態(tài)與他們相處。
也許公爵小姐還沒有看出來,她卻看得分明,別看伏倫斯基一直在追求著吉蒂小姐,這里面其實并沒有多少真心。
他當然是喜愛吉蒂小姐的,但這份喜愛,就像是喜歡上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馬兒,又或是窗前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只眼神清澈的鳥兒,對方正低頭梳理著自己漂亮的羽毛,愛鳥人看到后怎么能忍住不上去逗弄兩下,看看能不能引得它專為自己啼鳴呢?
但是他那紳士無比的風度,淵博的學識,還是與異□□談時有意放下身段的姿態(tài),無一不往外散發(fā)著充沛的個人魅力。
她多希望伏倫斯基的眼中也能看到她啊。
如果可以,她愿意做那只吸引了伏倫斯基注意力的金絲雀。
她期待著伏倫斯基伯爵能夠再次來謝爾巴茨基家,反正吉蒂小姐更關心她的報社,時不時地需要他人出面幫她待客,每到這個時候就是自己與伏倫斯基難得的相處時間了。
可是有時候,一想到對方是為了吉蒂小姐而來,從不是為了她而來,那顆澎湃的心就又變得僵冷。
羅蘭小姐坐在小客廳里,她垂下雙眼,一邊回憶著前幾日她與伏倫斯基相見時的畫面,一邊翻看著謝爾巴茨基家名下的《每周早報》。
誰能想到,這份報紙真做出了一定的名堂,她原以為吉蒂小姐的嫁妝都要砸在這上面了。
幸運的人總是那么好運氣,似乎做什么都一帆風順。
“羅蘭小姐,列文先生過來了。”
門房的聲音驚醒了羅蘭小姐。
羅蘭看見門房領著一個青年走過來。那人側頭與門房說笑了什么,看得出他們兩個人以前就認識。
那是一個氣質矛盾的人,從他身上的衣物看去,絕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他行走的儀態(tài),也彰顯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的皮膚卻呈現(xiàn)出了一種被太陽灼曬過后才有的淺麥色,太奇怪了,城中貴族都有著一身白皙如緞的皮膚,他太不一樣了,難不成他這樣的有錢人還需要頂著烈日干農(nóng)活嗎?也許是戶外賽馬愛好者吧。
他看上去對謝爾巴茨基家并不陌生,但卻不認識她,對她露出了迷茫疑惑的眼神。
羅蘭自我介紹道:“列文先生您好,我是吉蒂小姐的家庭教師,直接稱呼我羅蘭就好。”
青年人靦腆地笑了笑:“羅蘭小姐,吉蒂在家嗎?”
羅蘭禮貌地請列文稍坐,然后對門房說:“我看到吉蒂小姐的女仆剛剛去廚房端蛋糕了,你跟她說一聲。”
列文坐下來,他看到了羅蘭放在茶幾上的《每周早報》。
他眼睛亮了,他拿起報紙正準備看一下,羅蘭小姐問:“列文先生也是莫斯科人嗎?”
列文想了想該怎么回答:“從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就不經(jīng)常在莫斯科居住了。”
列文和謝爾巴茨基家算是世交了。不過他以前讀書時倒是一直呆在莫斯科,他和吉蒂的哥哥,還有她的大姐來往比較多,當時他們?nèi)齻為了能夠一起上大學經(jīng)常在謝爾巴茨基家聚會,沒什么美酒與音樂,只有知識。
羅蘭小姐聽明白了,已經(jīng)遠離政治與權力的鄉(xiāng)下貴族。
“你說列文先生來找我?”喬安問。
女仆點點頭。
喬安立即就明白了是誰,康斯坦京·列文,這就是原著中的吉蒂最終選擇的一生伴侶。
在吉蒂的婚事上,公爵夫婦的意見并不一致,如果說公爵夫人選擇的是伏倫斯基,那么老公爵則更傾向于列文。
她毫不懷疑,列文這次過來老公爵絕對在里面插了一手。
但是現(xiàn)在吉蒂就是她,這就有些微妙了。
既然是老公爵安排的,那她總要見一見。
而且她記得在這個世界里,列文同母異父的兄長科茲尼雪夫,是一位被作者親筆蓋章了的優(yōu)秀作家,原文可是用了“全國聞名”這種重量級的稱贊。
喬安在心中對列文先生說了一聲抱歉。
道理我都懂,但我還是對你哥哥更感興趣。
第243章 安娜·卡列寧娜
喬安剛一走進小客廳,就看見一個青年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沙發(fā)上,他看上去有些拘謹,好像在苦惱該說些什么才能不讓自己與羅蘭之間的談話冷場。
列文見到喬安過來了,忙松了一口氣。
他這動作喬安當然看在了眼里。
哪怕她早就通過原著知道了他是怎樣的人,她仍然下意識地在心底感慨了一聲:他和伏倫斯基真的是太不一樣了。
伏倫斯基舉止優(yōu)雅,社交場上左右逢源,貨真價實的彼得堡貴公子,他笑起來都天然帶著一種矜持。
是當今社會潮流最為欣賞的紳士模板。
而列文呢?與那位來自彼得堡的紳士模板比起來,原本沒有紕漏的列文,難免處處變得不盡如人意起來。
雖然家世優(yōu)渥,卻不如伏倫斯基更出色,也沒有他圓滑的處事手段,就連相貌,公爵夫人都在私底下對喬安抱怨過:“我知道他喜歡與農(nóng)民混在一塊,但是你瞧,他那已經(jīng)沒一點兒紳士樣的皮膚,哪還看得出他母親那身白皮膚的樣子,真的太可惜了。”
不過喬安現(xiàn)在見到了列文,反而有些欣賞他的膚色。
那是一種在上流階層很少見的小麥色,一眼看過去就透露著健康與活力,甚至能讓人感覺到一種撲面而來的陽光。
善意的眼神是無法隱藏的,這種帶著暖意的目光讓列文下意識笑了下,這種純粹干凈的微笑,顯得他年輕了好幾歲。
真好啊,她對我還是這么友善。列文想。
他不是不清楚自己與莫斯科的貴族格格不入,他有時候也默默告誡自己不要太不合群。但是他也做不到為了迎合他人的目光,就將自己變得面目全非。
比起在莫斯科穿得花里胡哨噴上香水,穿梭在一場又一場的沙龍和舞會中,他還是更傾向于穿好騎馬裝,帶著那把被他精心保養(yǎng)過的獵槍,跨上他心愛的小棕馬到林間來一場痛痛快快的狩獵。
他喜歡他那遠離市中心的農(nóng)場和大莊園,還有那在收獲季節(jié)肆意生長在田間的莊稼,又或者是生機勃勃可以窺見鳥獸的林地。
……也更喜歡吉蒂這種毫無芥蒂的眼神。
“吉蒂,你現(xiàn)在可是莫斯科有名的大忙人了,我原本以為自己這次會無功而返,沒想到你竟然在家。”
自從《每周早報》火爆起來,有許多年齡相仿的貴族青年約她出去游玩,但喬安將大部分的邀約都找了借口推脫了出去,可以說是出了名的難約,甚至有人私下里開賭盤,看看誰能把她約出去。
喬安則直接說了實話:“其實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家里,我只是不喜歡一些客人看我的目光,才騙他們我不在家。”
當他人率先以一種輕浮的態(tài)度對待她的時候,那他們得到的也只有同樣的敷衍了。
“原來是這樣。”列文聽懂了。
羅蘭為喬安倒了一杯茶,樂于見到這兩人相談甚歡。
但她心里又有些糾結。
如果吉蒂小姐喜歡上其他人,伏倫斯基伯爵是不是就不會再謝爾巴茨基公爵府拜訪了?
可是,假如伏倫斯基伯爵不再追求吉蒂小姐,那么會不會有那么一絲可能……
他的眼中會映入我的身影?
……
列文剛來到謝爾巴茨基家,同樣在家的公爵夫人就從男仆那里得到了這一消息。
不用男仆細說,她就猜得到他過來是為了見誰。
她一開始時沒有太在意,吉蒂她現(xiàn)在滿心都是她的報社,伏倫斯基來了那么多次,基本上都是由羅蘭代為招待,列文估計也見不到她。
然而一會過后,又有仆從過來告訴她:“公爵夫人,吉蒂小姐去見客人了。”
公爵夫人有些驚訝。
像她這樣年齡的長者,見多了年輕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她其實看得出來,吉蒂對伏倫斯基沒有興趣,否則也不會總是對他避而不見。她雖然有意撮合兩人,但在這種情況下,也只能心中遺憾。
畢竟吉蒂年齡還小,對結婚還不熱衷,她不是不能理解。
但是吉蒂不愿意去見伏倫斯基,卻愿意拿出時間來特地去接待列文,這就容不得她不多想了。
“快幫我梳理一下頭發(fā),我有好久沒見列文了,我該去看看這年輕人了。”公爵夫人對著女仆吩咐道。
一名女仆從梳妝臺上拿起梳子。
公爵夫人是個十分注重儀容的人,在重新修整了一下發(fā)型與妝容后,她才在女仆的陪伴下向著一樓的小客廳走去。
當公爵夫人來到小客廳后,喬安第一時間看到了她。
列文也順著喬安的視線看了過去,然后忙問候:“日安,謝爾巴茨基夫人。”
公爵夫人說:“每次看到你,我就總想起你父母來,時間過得真快啊。你們在談些什么呢?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知道年輕的先生小姐們喜歡聊什么了。”
喬安替他回答:“母親,我們在聊他的哥哥科茲尼雪夫先生。”
列文的這個兄弟年輕而又才華橫溢,可以說是如今俄國境內(nèi)最炙手可熱的那批新興作家之一,聽說每當他即將完成一部小說的時候,就有數(shù)家出版社的工作人員,不知道從哪里打聽了消息,直接蹲守在他家門口,希望能在第一時間與他簽訂出版協(xié)議。甚至還鬧出過幾家出版社互相大打出手,鬧得警察都出動了的地步。
在聽到“科茲尼雪夫”這個名字的那一瞬間,公爵夫人的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怪不得吉蒂這次會直接來見列文呢,原來是為了科茲尼雪夫先生。
她都快忘了列文是就是科茲尼雪夫先生的弟弟了。
這兩人光從他們截然不同的姓氏上來看,外人絕對想不到他們居然有血緣關系,因為他們說是兄弟,實則同母異父。
他們兩人都已成年,又不曾居住在一起,而且熟悉列文的人都清楚,他向來厭惡自己靠著兄長的名聲得利,能不提起對方就從不談起他這個兄弟。
在列文的有意淡化下,哪怕是他們這些舊識,很多時候都忽略了他同那位大作家之間的關系。
在恍然大悟的同時,她明白了喬安的真正用意。
她笑著看了自家小女兒一眼,這是想托關系向科茲尼雪夫先生約稿呢。
以對方如今的名氣,想要向他約稿的出報社根本數(shù)之不盡。別看《每周早報》名聲暴漲,但是在那些在全歐洲都有名的老牌出版商面前,頂多算是一個還算可以的后起之秀,不打點親情牌,拿什么和它們比。
公爵夫人心里的警戒線徹底松弛,她對女仆說:“你問問管家,告訴她再讓人烤點下午茶點。”
然后她看向列文,說:“你當年愛吃的那幾種蛋糕,我都在筆記本上記得清清楚楚,就等著你再次來做客了。這次你會在莫斯科呆多久?”
列文隱隱覺得公爵夫人的態(tài)度似乎與剛才不一樣了,但是又說不上哪里不同,就老老實實回答:“大概會住上兩個月吧。”
公爵夫人:“那你可要好好玩一玩,陶麗他們也都很想你。我還有點事,就先不打擾你們年輕人聊天了。”
喬安見她離開了,也稍微放松。她還真怕公爵夫人一時沒控制好自己,主動手握惡毒女配劇本,當著列文這個雙線主角的面說上什么趕客的話。
所幸這種糟糕的設想沒有發(fā)生。
與此同時,莫斯科西城郊內(nèi)的一處小型印刷廠內(nèi),工人們正在搬運著一摞摞剛剛印好的刊物。
這家印刷廠的位置十分隱蔽,條件簡陋,僅有的幾臺印刷機械一刻不停地運轉著。
地面上散落著幾張報刊殘頁,上面布滿印刷工人踩過的腳印,但是依舊可以看清上面的內(nèi)容,那些露骨而低俗的文字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印刷在紙張上。
“快點!別耽誤了裝訂的時間!”
“再過來幾個人把它們搬到馬車上!”
“小心,別掉進地上的積水里!”
第二天清晨——
《每周早報》的一名編輯在上班途中,習慣性地在附近的一家報刊售賣點前停下了腳步。
他問老板:“還有《每周早報》嗎?”
老板說:“本期的已經(jīng)售罄了,下一刊還要過兩三天才能出來。”
編輯心中滿意,心想也許可以向主編提議加大印刷數(shù)量了。
他剛要離開,就聽老板說:“不過《每周早報》剛出了一份附屬新刊,你買嗎?”
“什么附屬新刊?”我就是《每周早報》的編輯,我怎么不知道?
老板挑出一份報刊,拿給編輯。
編輯驚愕地看著題目:“《每日早報》?”
他是知道報社內(nèi)部的確有計劃在未來再開設一版《每日早報》,但是它目前仍然僅僅停留在“計劃”階段啊。
他快速地翻了翻。
里面為什么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文章,題目是加粗的大字——
《罪與色》!
怎么回事?這報刊到底是從哪里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罪與罰:兄弟,你是誰?
罪與色:李鬼。
第244章 安娜·卡列寧娜
編輯強壓著驚駭,裝作感興趣的與老板聊了幾句,在發(fā)現(xiàn)打聽不出什么內(nèi)幕后,他果斷地買下一份《每日早報》帶到了報社內(nèi)。
隨著報紙在眾工作人員的手中傳閱,討論聲猛地爆開。
“上帝啊,這份報紙是怎么回事?”
“必須澄清!它與《每周早報》沒有任何關系!”
“不能讓它再發(fā)售下去了!再這樣去,我們的報紙銷量也會被影響的!”
報社主編一臉凝重,他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完了這份被命名為《每日早報》的刊物,哪怕是看到那些艷俗輕浮的文字,他也沒有為此神思不屬,反而更加皺緊了眉頭。
與他們自家的刊物相比,《每日早報》的內(nèi)容版面遭到了一定削減,使得刊物的整體厚度更為輕薄。他用手指摸了一下紙頁,紙張的質量也明顯遜色。
兩者相加,就使得本就便宜的售價變得更為廉價。
再加上這里面堪稱“勁爆”的內(nèi)容,可以想象這份報紙有多吸引人,一旦打出名聲,它又該多么容易拓開銷路。
然而他與普通報社員工不同,他最擔心的反而不是自家報紙受到影響,造成銷量大幅度下降,而是……
《每周早報》被它連累,也被打上黃色報刊的烙印。
如今國內(nèi)可是有專門的出版刊物內(nèi)容審查機構,前幾年為了打擊這些黃色報刊,那些審查官們對那些有嫌疑的報社輕則責令休刊,重則直接關停出版社。聽說彼得堡那邊有家老牌出版社,就因為出借了印刷場地給人印刷那些不入流的小報,被審查官們狠法了一筆錢款,以至于在瀕臨破產(chǎn)的邊緣,直接被一位英國來的銀行家收購了。
他們的《每周早報》現(xiàn)在勢頭正好,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差錯。
主編一邊收拾著材料,一邊對助理說:“快幫我備好馬車,我要去見一見公爵小姐,這件事必須讓她知道。”
他看了一下鐘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中午了,等他趕到公爵府,想來公爵小姐已經(jīng)午休結束,要是沒有其他客人,他就能立即見到她。
助理繃緊了神經(jīng),他已經(jīng)從主編的話中聽出來這件事大概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
“我這就去叫馬車。”他說著飛快地奔出了辦公室。
……
當女仆告訴喬安,報社的主編來訪,并表示希望能盡快見到她時,喬安沒有多做猶豫就同意了。
以她對主編的印象,對方是一個骨子里帶著些紳士作風的男性,以往兩人見面,他都會做足了禮節(jié)提前向她預約一個時間。今天對方這么急著見她,絕對是報社那邊出現(xiàn)了問題。
事情也的確如她所想,當她接過主編遞給她的報紙上,大體掃上一眼,有些明白了對方的來意,但還是忍不住一怔。
她明白所有事情都一帆風順的概率實在太小了,意外總是時有發(fā)生,但是這件事情的確有些出乎她的預料。
她有想過,印刷廠或者是出版社內(nèi)部,有人會在金錢的攻勢下不顧保密協(xié)議的約束,選擇鋌而走險向讀者甚至是“友商”泄露稿件。
又比如說,等《每周早報》順利開辦起來后,之前合作的印刷廠會不會坐地起價。正在供稿的作者突然跳槽,連載被迫中斷等等等等。
結果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發(fā)生。
直到一份名為《每日早報》的刊物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才意識到原來在這里等著她呢。
比起報社工作人員面對這份報紙時的驚詫,她反倒為這手段感到了一種微妙的親切。
這不就是后世人盡皆知的“山寨”嗎?
“這件事我覺得有必要重視起來,您看我們接下來怎么辦?”主編試探著問。
喬安思索了一下,安慰道:“別擔心,不是什么大事情,這件事沒有那么難解決。”
很奇怪,主編明知這位公爵小姐年紀不大,閱歷還趕不上他自己,但當她和煦的微微笑了下,對他這么說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放下了那顆釣在半空中的心。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兩人又談了一會,喬安讓女仆送主編離開后,她終于有時間認真細致地看一遍這份山寨報了。
她看得相當專注,拋開里面的內(nèi)容不提,只論對方這手段的話,她絕對要給對方打個A。
這的的確確是一份來自十九世紀的山寨報,或者應該說,這就是一份明晃晃的寄生營銷產(chǎn)物。
說起寄生營銷,喬安首先想起的是二十一世紀電影界大名鼎鼎的避難所公司,別人拍一部《海底兩萬里》,它就拍一部《海底三萬里》,其名下電影戰(zhàn)績累累,有《環(huán)大西洋》《泰坦尼克號2》等作品,他們的共同點就是無一不山寨。
如今被主編送到她手中的這份《每日早報》,可以說是避難所公司的跨世紀靈魂之友。
喬安將整份刊物都看了一遍,雖然對方從名字到排版都做足了蹭熱度的架勢,為了奪人眼球,連內(nèi)容都是直奔下三路,但是從獨創(chuàng)性角度來看……它的確是原創(chuàng)。
沒錯,里面的內(nèi)容與《每周早報》還真是全無干系。
對方倒是大大方方地在《罪與色》那里標著作者為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這也說明不了什么,因為這實在太容易狡辯——畢竟沙皇又沒有規(guī)定其他人不準叫這個名字,同名同姓頂多算是一個巧合,難道就因為前人叫了這么個名字,別人就不能用嗎?
喬安認為《每日早報》都可以被列入十九世紀里寄生營銷案例中的典型了。
她還在那贊嘆對方的這些精巧心思,她的貼身女仆已經(jīng)開始憤憤不平了。
“吉蒂小姐!我們不能讓他們這樣囂張下去了,我看他們就是在與謝爾巴茨基家作對!”
喬安說:“放心吧,我想對方應該只是一伙想要撈一筆快錢的商人,不難解決。”
她吩咐道:“你找個人去街邊報攤那里,看看還有沒有賣《每日早報》的,再給我買上幾份。”
女仆疑惑再買幾份有什么用,但小姐又沒有解釋,只好先點了點頭,出去找人去采購報紙了。現(xiàn)在太陽正巧懸在街道盡頭,再不去買報紙,說不定就買不到了。
當男仆帶回喬安要的報紙時,已經(jīng)是一個多小時后了。從書房向外看去,天空是一片瑰麗神秘的藍紫。
喬安在剛才寫了一封信,把主編先生告訴她的事情詳細地記述了下來,然后她抽出一份嶄新的《每日早報》折疊好附在信紙后面。
這件事情遠比主編和女仆他們所想的要好解決很多,她在他們面前展現(xiàn)出來的從容鎮(zhèn)定并不完全是為了安撫他們。
甚至都不需要謝爾巴茨基公爵出手,這件事就能得到一個完美的結果。
說起來這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有著無法擺脫的關系。
自從他年輕時反沙皇開始,他就直接在沙皇心中掛上號了。別看他如今生活自由,好像沒有受到那段政治經(jīng)歷的影響,但在后世的各種資料中都顯示著,他這一生其實一直都處在被監(jiān)視的環(huán)境下。據(jù)說最嚴苛的時候,連他和別人之間的通信都會被人拆開,進行嚴格審閱。
喬安還知道,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剛開始為《每周早報》供稿的時候,就有內(nèi)務部下屬機構的工作人員特地來到報社,審查過他的手稿。
她后來聽報社的編輯說,那位年輕的官署工作人員在離開的時候完全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現(xiàn)在有人頂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登報連載小說,而且看樣子銷量還不錯的樣子……
也不知道等那位負責監(jiān)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官署人員被告知《每日早報》的存在時,面對這突然砸到頭上的龐大工作量,是感到一臉懵,還是火冒三丈。
……
夜晚,一輛馬車緩緩駛入了西郊一所偏僻的印刷廠。
馬車在廠房前停下,兩位男士從車廂內(nèi)出來。
兩人邊走邊交談。
其中矮個子的那位有些畏縮地說:“最近這期銷量又漲了不少,感覺再這樣下去,《每周早報》那邊就會知道這件事了。”
另一人嘴里叼著煙斗說:“你怕什么,我特地去律師事務所那邊咨詢過,名字起得像又不犯法!”
矮個子仍在猶豫:“也不光是他們那邊,我們讓人寫的這些內(nèi)容,估計達不到出版標準。”他心里明白,不是“估計”,而是“絕對”達不到。
另一人吐了一口煙圈:“你放心,《每周早報》那邊才是最害怕這件事的,現(xiàn)在有不少人認為我們和他們是一家出版社名下的,我們真要因為內(nèi)容方面的事情被查封了,他們那邊的風評也會受到牽連。”
“可是我聽說他們背后有一位貴族在撐腰,希望我們別惹上麻煩。”
“你怕什么!我不是都跟你說了嗎?我弟弟他有一個同學身上有爵位,好像是個男爵,他們關系好著呢,真出了事情我弟弟就能擺平。你不要再顧慮這么多了,你如果不愿意,就拿上錢走吧,你以后別后悔就行。”
矮個子面露糾結,最終他嘆了一口氣:“我沒有走的意思,就是隨口問一問。”
“你去跟印刷廠的負責人說,讓他們再多印上一半,我試著看看能不能托人把報紙帶到彼得堡那邊銷售,我打聽著《每周早報》在那邊也賣得不錯,那我們的報紙也要緊跟著過去,說不定還能再賺上一筆!”
矮個子聽到友人有意擴大銷售范圍,先是倒吸一口冷氣,但想一想未來的收益,他一咬牙,說:“我這就去找人商量一下。”
第245章 安娜·卡列寧娜
深夜的莫斯科格外冷清,今夜的云層遮蔽了月亮,在一片黑暗中官署大樓也顯得越發(fā)威嚴沉默起來。
然而位于三樓的一間辦公室內(nèi),卻是燈火通明。
兩名刊物審查官以及一名特別監(jiān)督員伏在桌案上,忙碌地翻閱著一張張報紙,視線敏銳地查找鎖定一個極為敏感的名字。
監(jiān)督員憤怒地說:“所以說,為什么你們現(xiàn)在才告訴我這件事?你們身為審查官,就這么放任‘那個人’在沒有備案的情況下,發(fā)表了這么多次文章?”
他把手中的報紙摔在了桌子上。
《每日早報》這個題目映入在場每一個人的眼中。
其中一名審查官在聽完長官的訓斥后,小心地解釋:“長官,這份報紙只是一份非法刊物,并沒有獲得官署的發(fā)行批準,我們也是今天才知道有這樣一份報紙。”
監(jiān)督員:“蠢貨!你們的職責范圍難道就只有眼前那些刊物申請書嗎?是不是只要沒人把申請書遞到你們鼻子底下,那些背地里擅自發(fā)行的非法刊物,你們根本懶得去管?”
兩位審查官心里暗自發(fā)苦,這次他們是真的疏忽了。
如果是往常,一份非法出版的黃色報刊就算發(fā)現(xiàn)得不及時,也不會有太大的事情,反而還有利于他們在進行打擊取締時,賺到更多的外快。
但是誰讓這一次和“那個人”扯上關系了呢?
要不是他們突然收到了一封有關非法刊物的舉報信,他們甚至都還被蒙在鼓里。
監(jiān)督員站起來,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
他的思緒在飛速轉動。
他看了一眼兩位年輕的審查官,有些頭疼的捏了捏眉心。這些工作人員太年輕了,他們對這件事的了解實在太淺薄,畢竟他們根本沒有經(jīng)歷過沙皇陛下對“那個人”最為關注忌憚的時期,也沒親身體驗過“那個人”前后兩個時期的轉變之大。
監(jiān)督員回憶起那個人的文字,禁不住渾身打了個顫栗。
如果說曾經(jīng)的他,還覺得沙皇為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但隨著他對那個人了解越深,出自那人之手的作品他讀得越多,他越是感慨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的天才,他甚至一度懷疑文藝女神是否偷偷親吻過他的筆尖。
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恐懼。
沙皇的警惕是正確的。
他的理智告訴自己,那人曾因反沙皇差點被處以死刑,如今對沙皇的推崇,都不過是為了生存的委曲求全。然而哪怕他如此清楚對方的經(jīng)歷,卻仍舊無法克制的為對方寫下文字而感動,下意識地附和對方的思想,整個人的情感都被那人的文字所調動。
就像是對方最近正在連載的《罪與罰》,那真是魔鬼一樣的文字。
令人屏息,顫抖。
他忍不住把每一期的連載都剪裁下來,精致地裝訂好,他如癡如醉地反復閱讀,幾乎能背下里面的每一個橋段。
他不敢想象,如果對方再次發(fā)表那些不正確的言論,自己還能不能如一開始那樣,立場堅定地進行駁斥。
而現(xiàn)在,居然有人頂著那個人的名字發(fā)表一些下流文章——他甚至不用與對方對峙,就看得出來,這等低劣的文字絕對與那個人無關。
可他還是提高了戒備之心。
這些人想借著那人的名頭做些什么?
別看這些人現(xiàn)在只是用這個名字發(fā)表一些不入流的文章,但會不會有一天,他們突然意識到這個名字背后擁有著另類的更大價值?
不!他絕不允許!
“必須要查出到底是哪個作坊印的這批報紙!”不能讓他們再頂著那個名字發(fā)表文章了!
“而且我們要讓讀者知道,這些文章是假的,寫這些東西的人不過是頂著別人名字的冒牌者!”
兩名審查官低聲暗罵了一句這份報紙的幕后之人,看來最近又要忙起來了。
……
為了支持吉蒂的事業(yè),列文可以說是《每周早報》最早的那一批長期訂閱客戶了。
每當新一期印刷出來,就有送報人將捆好的報紙送到他在郊外的莊園處。
他喜歡在清晨時將報紙大大地攤開,一邊吃著面包,一邊瀏覽著報紙上的文章。刊物上的油墨香,混雜著面包的甜美,有時窗外吹拂進來的晨風還夾雜著露水與泥土的芬芳,這便成為了他一天之中最愜意的時刻。
這一日,他在旅館的床上睜開眼,雖然意識已經(jīng)清醒了,但還是下意識往被子深處又縮了幾分。
過了一會后,他還是逼迫著自己坐起來穿好了衣物。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今天應該是《每周早報》的最新刊發(fā)行日。最晚明天早上,送報人就能把報紙送到他的莊園里了。
然而他現(xiàn)在不在家中。
其實他前幾天時還住在他兄長的家中,但時間久了又習慣性地覺得無聊起來,就還是出來自己找地方住了。
列文吃過早餐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拜托旅館里的侍者出門幫他買了一份他心心念念的報紙。
可當報紙拿到手后,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怎么名字叫做《每日早報》?
是買錯了還是印刷錯誤?
列文拿著一片面包,隨手翻了一下。
他的眼睛微微睜大,然后猛地扣上報紙,有些慌亂地回頭看了一眼。
當然現(xiàn)在房間里除了他沒有任何外人。
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翻開報紙,隨著瀏覽里面的文字,他的眉頭也漸漸皺起。
最終他把報紙卷起來,飛快地奔出旅館,對停在旅館門口候客的車夫說:“快,我要去謝爾巴茨基公爵府。”
然而很不巧的是,喬安今日剛剛出門去參加文學沙龍了。
列文聽到女仆這樣說,反而冷靜了下來,他笑了笑,說:“沒關系,我等一等她。對了,你們這里有最新一期的《每周早報》嗎?”
女仆說:“我去問問羅蘭小姐。”
然而奇怪的是,她沒有在羅蘭小姐的房間里看到她。
她只好直接找上女管家,女管家說:“羅蘭小姐今天有點事情請假了,客廳的書架上放著最近幾刊《每周早報》,你去找一找吧。”
“羅蘭小姐生病了嗎?”女仆關心地問道。
羅蘭小姐性格文靜,總是一個人讀書看報,不太喜歡與其他人打打鬧鬧,雖然感覺有些疏離,但是也許這就是法國人獨有的浪漫氣質吧。
女管家搖了搖頭,說:“應該是有些私人事情要處理,晚上就能回來了。”
……
喬安回來后,聽到女管家對她說列文一直在等她,她脫下身上的斗篷,放到女仆的手上,然后直接走向會客廳。
她剛穿過走廊,列文就像是知道了來人是誰一樣放下手中的報紙,驚喜地看向她。
“等了很久嗎?”她問。
列文:“還好,我一直在看報紙,感覺也沒有多久。在沙龍上玩得還算愉快嗎?”
她問:“我只能說收獲頗豐。你猜我在沙龍上見到了誰?”
列文對現(xiàn)在莫斯科文壇上最當紅的那一批作者不怎么熟悉,他想吉蒂應該也知道這一點,但她都特地這么問了,那就只存在一個可能。
他無奈地說出了一個名字:“科茲尼雪夫?”
他家的大作家,他同母異父的兄長。
喬安:“就是他。”
這位可是原著中得到作者首肯的知名作家,她難免有些好奇。
原本她沒有去參加這次文學沙龍的打算,但聽說科茲尼雪夫有可能會到場,她就去了。
而她也的確見到了列文的兄長。
那是一個比起文學家更像哲學家的男子,他身處沙龍交際場,卻又像是深處另一個世界,他同人交談時的語氣親切又冷漠。
面對沙龍上一些空洞無物卻又盲目自信地高談闊論,他只是微微笑著點點頭,好像在附和贊同,但是喬安覺得他這更像是在表示與對方進行更深一步的討論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列文聽到自己猜中了答案,低聲說了一句:“我就知道。”
當他與自己兄長同時出現(xiàn)在人前時,人們的目光往往會集中在對方身上,他往往是作為陪襯出現(xiàn)。更別提吉蒂現(xiàn)在經(jīng)營著《每周早報》,他兄長對她的吸引力當然要比他更大了。
不過他還是想起了自己過來的目的,連忙把自己帶過來的那份報紙拿給喬安看。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里面的內(nèi)容有些微妙,又有些手忙腳亂地把報紙收回來。
但喬安已經(jīng)看到報刊題目了。
列文有些尷尬。
他自己都覺得這舉動實在太容易讓人誤會,上帝啊,吉蒂她千萬不要覺得自己太輕浮了。
第246章 安娜·卡列寧娜
喬安毫不意外地說:“原來它都已經(jīng)賣到你手里了?”
列文:“你知道它?”
喬安點頭,說:“上個星期主編跟我說過這件事。”
就連老公爵都在前幾天問過她知不知道《每日早報》,需不需要他幫忙處理一下。
老公爵被這件事情氣得不輕,謝爾巴茨基家費了多少心血這才使得《每周早報》蒸蒸日上,結果突然蹦出來一家假報紙,蹭著他們的名氣,發(fā)行他們那些見不得光的文章。
喬安和公爵夫人一起安撫了許久,老公爵才消了氣,不過還是痛斥了一句:“多么卑鄙的人啊!”
此時的列文面帶憂慮:“你想到什么辦法了嗎?”
“別擔心,審查署那邊已經(jīng)打算出手了,讓我們給他們多一些信任吧。”她沒有多說里面的內(nèi)情,畢竟這里面有一定政治因素。
就在昨天,官署工作人員還曾找上出版社,要求這邊給予一定的配合性工作,過段時間需要在報紙上刊登一份獨家連載聲明。
列文只當是老公爵那邊的人脈,沒往深處想。
見事情沒他想得那么嚴重,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喬安為了分散他注意力,不讓他往深里探究,向他分享著自己從文學沙龍上帶回來的手稿。
列文很開心她愿意同他分享,這讓他感覺她把自己劃在了“自己人”的范圍內(nèi)。
他鄭重地接過了稿件。
紙頁上字跡不一,體裁也各有分別。
它們有的是詩歌,有的是短篇小說,有的只是一些靈感碎片。
文字風格也不盡相同,有的張狂,像是海風、雷電、席卷而來的暴雨。有的雍容,好似夏日生得爛漫璀璨的花園,字里行間一派花團錦簇。
但喬安有注意到他更喜歡那些語言風格質樸的作品,他的視線在那上面停留的時間明顯更長。
列文談論起他喜歡的作品時,語調更為上揚,眼神越發(fā)明亮。
“我喜歡這個。”
喬安低頭看了一眼他正在看的作品,認出了這是哪一部小說:“我也覺得他寫得不錯。”
當然不錯,這可是她摘抄自《戰(zhàn)爭與和平》里的精彩橋段,她本意是為了試探科茲尼雪夫。科茲尼雪夫對此態(tài)度平平,倒是列文明顯很喜歡這部分小說片段。
喬安已經(jīng)有了判斷。
她說:“列文。”
列文抬起頭。
“你有考慮過自己進行創(chuàng)作嗎?”喬安問。
列文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說:“偶爾也有這種沖動,但是你知道的,我以前從沒有寫過這方面的東西,不敢真的下筆,就一直沒有嘗試一下。”
并且他的家中已經(jīng)有一個大作家在了,他要是再寫,不免產(chǎn)生一種他是在有意模仿兄長的感覺。如果他寫得不夠出彩,他也害怕旁人會再次把他和科茲尼雪夫拉扯在一起,說什么“大作家的弟弟,原來就這種水平”。
所以他從不試圖走上他兄長的老路。
喬安勸道:“我覺得你可以試一試,以我審稿無數(shù)的經(jīng)驗來看,我覺得你很有文學天賦。”
這句話半真半假。
她只是想到了后世眾人對列文這個人物的評價——
他是整部作品中,最具有作者“自傳性”色彩的人物。
聽上去這個評價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然而別忘了……
《安娜·卡列寧娜》的作者是誰。
他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屬一個時代,是俄國文壇上的又一位大文豪,天才藝術家,他是列夫·托爾斯泰!
列文作為作者本人投射在作品中的自傳性角色,喬安對他懷揣著滿滿的期待。
“吉蒂,別開玩笑了。”列文說。
“沒有開玩笑,我認為你真的有創(chuàng)作才能。”
列文感到自己的耳朵有些發(fā)熱,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在吉蒂心目中竟然是這樣一個形象。
他有些開心又有些緊張:“但是我以前真的沒有經(jīng)驗。”
喬安勸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愿意做你的第一個讀者,當你認為自己的作品足夠出色了,我們再把它拿出去讓大家都看到。”
“嘗試創(chuàng)作吧,說不定你的文學天賦耀眼到二百年后都能讓人記住呢?”
……
羅蘭坐在馬車上,手里拎著一只嵌著珍珠的小包。
隨著車輪軋過馬路,車廂略有晃動,她耳際的碎發(fā)也在輕輕搖擺。
伏倫斯基伯爵邀請她今天出來一起去莫斯科大劇院觀賞歌劇,作為她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他與吉蒂小姐之間牽橋搭線的報答。
她忍不住思緒紛飛,伯爵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單純的感謝嗎?可是她其實也沒有做什么。
她甚至為自己感到難過,哪怕明知對方也許沒有她期待的那些心思,她還是情不自禁地為這次的見面準備了起來。
羅蘭向來清楚自己的優(yōu)勢,論家境她比不過那些嬌養(yǎng)在家中的貴族小姐,但唯有一點,她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那就是她作為法國人的這個身份。
這個身份讓她輕而易舉地進入了貴族家庭,但與此同時,家庭教師的稱呼,也讓她再難繼續(xù)向上更進一步。
在前往大劇院之前,她提前幾天特地在莫斯科城中找了一家法國人開的裁縫鋪,訂做了一身巴黎最新流行樣式的長裙。
她把頭發(fā)梳成更為松散慵懶的法式發(fā)髻,不再像她以家庭教師的身份出現(xiàn)時那樣一板一眼。
她削弱了作為家庭教師本該有的氣質,顯露出俄國人印象中法國女子該有的散漫優(yōu)雅。
在大劇院外,隨著馬車停下,羅蘭提著裙擺從車廂里踏出一只腳。
伏倫斯基原本正站在大劇院外的一株白樺樹下,他看到羅蘭小姐如約而至,臉上揚起下意識的微笑。
羅蘭背對著他,打開自己的手提包準備結賬。
他大步走到近處的時候,羅蘭小姐正巧轉過身來,她雪白的手指理了下鬢角的發(fā)絲。
那張與以往相同又略有不同的面孔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愣了一下。
“羅蘭小姐,十分感謝您今天愿意賞光前來,今天的您比以往還要更加光彩照人。”
他執(zhí)起羅蘭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吻。
“伯爵太客氣了。”
他們一起走進劇院,伏倫斯基伯爵彬彬有禮地為她介紹了一下今天即將開演的劇目。
羅蘭矜持地聽著對方的講解,一雙曾被她的前情人盛贊過的眼睛,含笑注視著伏倫斯基伯爵。
到了包間里,伏倫斯基邀請她坐下。
伏倫斯基當然不會忽視這一路上羅蘭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心中微微觸動。
……
話說莫斯科城內(nèi),許多經(jīng)營著報刊販售點的小老板們,注意到刊物審查署近期的動作大了許多。
凡是有販售非法刊物跡象的零售點,都迎來了工作人員的警告。
一位年紀大些的老板,一臉唏噓地說:“我猜一定是又有哪位作家寫的內(nèi)容讓陛下傷心了。”他說得有些委婉,一副我早就猜到了的架勢。
別看他看似淡定地這樣說著,實際上私底下已經(jīng)偷偷銷毀了部分報刊。
這樣做的人不在少數(shù),長期從事刊物銷售行業(yè)的他們,深諳與審查署打交道的方法。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少店鋪老板自認已經(jīng)做足了規(guī)避手段,最后還是被審查官們再次找上門來。
一位胖乎乎的老板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說:“先生們,請冷靜,我們這里出售的刊物都有著正規(guī)手續(xù)。”
審查官說:“據(jù)我們調查,本月內(nèi)曾有大量讀者前來購買一份名為《每日早報》的刊物。”
老板臉色一僵,《每日早報》的銷量好到他想忘記這件事都難。
審查官又問:“你當初是從誰手里采購的這份報紙?”
類似的對話在不同地方都有發(fā)生。
有的老板試圖認栽:“各位先生,我承認我不該被金錢蒙蔽雙眼銷售黃色刊物,我愿意繳納罰款。”
老板的心里存在顧慮,他要是把采購渠道供出來,以后他的同行們會不會認為他不值得信任,那么他就再難進“貨”了。
審查官卻不為所動。
如果是往日,他們倒是很愿意配合對方破錢消災,但現(xiàn)在還是免了吧。
第247章 安娜·卡列寧娜
西郊印刷廠——
一名矮個男人湊近自己的同伴。
“你聽說了嗎?最近城里在嚴查我們這種非法小報,聽說被查到后,都要去監(jiān)獄走一遭。”
他的同伴習慣性地叼著煙斗,不過這一次他再也無法顯露出滿臉的無所謂。他的雙唇緊緊地抿著煙嘴,連里面的煙草在不知何時已經(jīng)燃盡了他都沒有注意到。他覺察到形勢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是哪里出了問題。
莫斯科城內(nèi)的出版業(yè)被從里到外清理了一遍,搜羅出來的無數(shù)下流小報在郊外的空地上堆積成小山,然后被工作人員舉著火把付之一炬。
這陣勢未免太大了些。
“這一批印刷出來后,我們不在莫斯科賣了,直接銷售到外面去!”他決定暫時放棄莫斯科這邊的市場。
矮個子向來聽他指示,他點了點頭,說:“好,我去多聯(lián)系幾輛馬車。”
他轉過身向著大門外走去,然而當他的一只腳剛邁出門外,他的身體就僵住了。
只見一排衣著板正、神情嚴肅、腰間還攜著槍支的警察正站在門外。一名長官打扮的男子看到有人出來,他笑著對矮個子說:“您好,請向您的同伴說一聲,一起跟我們?nèi)ゾ鹱咭惶税伞!?br />
說完他對其余人打了個手勢。
……
謝爾巴茨基公爵府將在三天后舉辦一場盛大的舞會。
公爵夫人對這一天的到來期盼已久。
雅致且?guī)в袦\淡香水氣息的邀請函,被早早地送到了賓客的手中,如今臨近商定好的日期,公爵夫人不放心地吩咐管家再一次核對邀請名單。
她又把喬安叫到身邊,說是最后一次試穿舞會禮服。
“快點再試一試這些裙子,如果覺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記得跟我說,否則就來不及讓裁縫改了。”
喬安在之前就已經(jīng)試穿過兩三次,衣裙的布料及款式與最初版本相比在公爵夫人的要求下可以說是被換得面目全非。
她看得出來公爵夫人是因為太過重視這次舞會,所以難免有些緊張,她相當有耐心甚至可以說是縱容地陪著公爵夫人一遍又一遍地試穿。
但是她還是要說句公道話,雖然換衣服的主人公是她,但真正操勞的是她和公爵夫人兩人的貼身女仆。
而她只需要適時地做一下抬胳膊、轉身之類的動作就足夠了。
喬安不會在公爵夫人面前貿(mào)然地說什么要自己來穿衣,因為她很清楚地知道這不過是給女仆們添麻煩。
以公爵夫人自小到大的生活環(huán)境塑造而成的認知,在她這樣開口后,大概率只會暗自覺得這一批貼身女仆不合她心意,等找到更合適的人選后就把她們裁撤下去。
公爵夫人看著女仆給喬安梳理那一頭蓬松的頭發(fā),突然問道:“羅蘭小姐呢?”
喬安隨口說:“應該是去廚房取茶點了。”
公爵夫人又問:“她最近是不是經(jīng)常出去?”
這話問得有些奇怪,喬安想了想,還是給羅蘭解釋了一下:“她好像有點事情,跟我請了幾次假,最近家里也沒什么事情要她去做,我就同意了。”
公爵夫人點了點頭沒再追問。
前幾日她去參加一位好友的茶話會時,對方低聲告訴她,在大劇院那邊碰到過羅蘭兩次,每一次她身邊都站著那位在莫斯科出盡了風頭的伏倫斯基伯爵,兩人共乘一車,舉止親密,看上去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
她立馬就明白了好友在暗示什么。
正是曖昧萌生年齡的一對成年男女,親昵地在一起聽歌劇看演出,能是什么原因?
她面上笑著,心中卻升起了一股怒火。
這兩個人,一個是謝爾巴茨基家的家庭教師,一個是她家的常客,她女兒的追求者,他們兩個在一起成了一對快樂甜蜜的愛情鳥,也不知道保持這種關系多久了,她這個公爵府的女主人反而成了消息最不靈通的那個,居然還要由別人來提醒她這件事。
她甚至覺得有著莫名其妙。
伏倫斯基上次來公爵府拜訪的時候,還打算借她之口向吉蒂表達傾心,弄得她都有些愧疚了,老實說她還是能感覺出來吉蒂對伏倫斯基沒有感覺。
結果這轉眼間就跟羅蘭小姐一起約會了。
她提高了警惕。
或許伏倫斯基與羅蘭并不是最近才陷入了愛情的長河,怕是早就有一段時間了。
她這些年來聽多了那些“紳士淑女”們私底下的齷齪事。有些貴族老爺既愛著家庭女教師淵博的學識,新銳進步的思想,但又鄙夷著對方低微的身份,前些年這類緋聞可是給眾人在交際間添了不少話題。
那么伏倫斯基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
他既想要一個同為貴族階級的妻子,又想要一個情投意合的情人。
上帝才知道他同那位羅蘭小姐在背地里謀劃了什么。
要是讓喬安知道公爵夫人想的這些事情,她大概會誠懇地為他辯解一句:他只是單純的移情別戀得快罷了。
畢竟只有那位安娜·卡列寧娜,才能讓他徹徹底底的收心。
公爵夫人對喬安說:“吉蒂,我忘了告訴你,林儂小姐快回來了。我想,她回來后看到家中又多了一名法國家庭教師,很有可能會多想,說真的我真不舍得讓她難過。”
若不是公爵夫人提起,喬安還真就忘了這件事。
謝爾巴茨基家的三位小姐都由林儂小姐看顧著長大,不是親人勝似親人。
假如林儂小姐還在家中的時候,多了一位同事幫她分擔工作,她當然會無比歡迎。可是在她為了幫公爵家已出嫁的二小姐處理家務而出國的這其間,羅蘭小姐來到了公爵府。
不像是幫手,倒像是替代品。
她不在公爵府的日子里,羅蘭小姐是如何與眾人相處的?對方的工作是不是更加出色?大家會不會拿她們兩人做對比?
對方比她更為年輕,體力更加充沛,也更懂得現(xiàn)在的時尚潮流。
她對羅蘭小姐一無所知,所以也越發(fā)容易想入非非。
喬安覺得,林儂小姐大概不會太歡迎羅蘭的到來。
公爵夫人說:“而且我感覺你的法語水平已經(jīng)很出色了,再把她留在這邊也只是在浪費羅蘭小姐的才華。我聽著最近挺多人家都在招聘會說法語的家庭教師,等過段時間我打算跟羅蘭小姐說一聲,讓她去試一試。”
喬安聽得出來,公爵夫人是打算辭退羅蘭小姐。
她其實對此無所謂,畢竟她一開始讓羅蘭小姐過來,是為了將她姐夫與羅蘭分開,以免陶麗再次陷入原著中那般崩潰的遭遇。
“母親做決定就好。”她說完,抬了抬手臂,方便把女仆把試穿完畢的衣服脫下來。
公爵夫人對女仆說:“我記得她是吉蒂從陶麗那邊請過來的人,記得到時候提醒我給她多開份薪水。”
話說陶麗最近一直留在公爵府,幫著喬安處理一些出版社方面的翻譯事務。
別看她自結婚后,每天需要思考的無非丈夫、孩子、舞會這幾樣,然而她到底是接受過最正統(tǒng)的上流社會教育的女性,論文化學識,得天獨厚的家庭環(huán)境讓她注定站在這個時代的前列。
她寫起與外國出版社交際溝通的書信,就像是母語般自然流暢。出版社偶爾還能收到幾封外語投稿,這些稿件也都被編輯送到陶麗這邊來了。
陶麗看上去十分樂在其中,在得知自己有分紅的時候,哪怕這第一筆分紅,還遠比不上她的嫁妝帶給她的收入,她也沒有半分不滿。
一連幾天她的嘴角上都盈著淺淺的笑意,任何一個同她見面的人都能感覺到她不曾說出口的好心情。
反倒是斯基華那邊因為陶麗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奧勃朗斯基家,最近過得有點心驚肉跳。他擔心是不是自己與羅蘭的事情被陶麗發(fā)現(xiàn)了,這才不愿意回來。
他想過來探望陶麗,但又怕遇見羅蘭再生波折,這幾天嘆氣連連。
……
另一邊——
一間旅館里,一名青年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書桌前,皺著眉頭滿臉冥思苦想的樣子。
他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就像一尊被某位行為藝術家擺到此地的雕塑,連不知從哪來的小飛蟲落到他的鼻尖,也僅僅是讓他苦惱地動了動鼻子。
列文長長呼出一口氣,有些煩躁地把頭發(fā)揉亂。
吉蒂覺得他很有文學天賦,但是他真的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他有些挫敗地把身體重量都放在椅背上,雙目放空看著天花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左側隔壁房間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響聲,像是木椅或者桌子之類的家具被掀翻在地,緊接著又是一陣爭吵,女人在男人的指責聲中哭泣。
旅館的隔音實在太糟了,他又聽到右側房間的主人在與女伴甜甜蜜蜜地調笑。幾天前他就知道了,這是一對剛結婚不久的小夫妻。
對這些來自其他房客的聲音習以為常的列文,并沒有因此挪一挪自己的身體。
無數(shù)細微卻嘈雜的聲音匯聚在一起,他們或哭或笑,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他根本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是僅憑他們說話的語氣,他就能想象出他們的神態(tài)表情。
左側房間的男女仍在爭執(zhí)哭鬧,這一次列文終于聽清了男人在說什么:“倒霉!自從遇見你我就天天走霉運!”
門外又傳來兩道結伴而過的腳步聲,是旅館里的服務員在向同伴抱怨這個月的薪酬變少了,似乎嘟囔了一句“我父親的藥費還沒交呢”。
列文喃喃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這句話隨口而出的話讓他一愣。
他的眼神逐漸凝聚,他直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桌面上的紙,再一次拿起了鋼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句話其實是《安娜卡列寧娜》原著的第一章 第一句話。
第248章 安娜·卡列寧娜
當羅蘭從公爵夫人那里得知自己被辭退的那一刻,她內(nèi)心深處平靜得猶如貝加爾湖的水面。
從來到謝爾巴茨基公爵府的那一天起,她就對這幅場景的到來早有預感。
謝爾巴茨基家沒有需要撫養(yǎng)看護的小孩子,她雖然名義上是吉蒂小姐的法語教師,但其實對方的法語水平并不遜色于她。
而同她打交道的那些女仆及管家們,比起她這個后來者,要更為信服那位她不曾謀面的林儂小姐。
她更害怕著她對伏倫斯基伯爵的愛意被吉蒂小姐發(fā)現(xiàn)。
她在這個家中的每一天,都是在忐忑焦慮中慢慢度過。
羅蘭背對著公爵夫人的房間,緩緩舒了一口氣。
她的手指間夾著一封推薦信,紅色的火漆上還攜帶著未曾完全散去的松香。如果她接下來希望繼續(xù)從事家庭教師這一行的話,那么它就會變作一塊合格的敲門磚供她使用。
但是……
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她將跟隨伏倫斯基伯爵前往彼得堡。
她想要光明正大地挽著伏倫斯基伯爵的胳膊,成為對方眾所周知的情人,而不是一直維持著這種無法對人言說的狀態(tài),那么她就必然要放棄自己目前賴以生計的職業(yè)。
她很清楚,只要她還擁有著家庭教師這個身份,她就永遠在那些上流社會的先生女士們面前低人一等。
她把這封推薦信隨意地折疊了起來。
喬安有些驚訝公爵夫人行動迅速,她還以為公爵夫人說的“過段時間”指的是舞會之后,沒想到就間隔了一天就辭退了羅蘭,這看上去有些不講情面了。
難道是公爵夫人也知道了她姐夫曾經(jīng)出軌羅蘭的事情?
不對,如果是這樣的話,公爵夫人在面對羅蘭的時候絕不會忍氣吞聲至此。
她吩咐女仆:“如果看到羅蘭小姐從母親那里離開,等她不忙了的時候,記得請她來我這邊一趟。”
她與羅蘭的關系算不上多熟絡,這倒不是因為陶麗導致她對羅蘭心存芥蒂刻意忽視對方,而是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每周早報》上面。
不過既然羅蘭要離開謝爾巴茨基家了,她還是按照莫斯科的慣例,為對方準備了一份臨別贈禮。
那是一對形狀圓潤的黑珍珠耳飾。這是喬安的貼身女仆幫忙挑選的,說是看上去與羅蘭小姐的眼睛相當般配。
在羅蘭來到喬安面前時,她認真地看了一眼羅蘭這雙曾被她姐夫念念不忘的眼睛,然后說:“這段時間與羅蘭小姐相處得很愉快,希望以后還能在茶話會上再次相見。”
話說,前幾天斯基華還托人給她寫信,委婉地打探她姐姐的近況,她冷淡又客氣地寫了些客套話回了一封信,沒有讓她姐夫打擾到陶麗的工作。
羅蘭小姐有些感慨地說:“有機會的話,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她是如此希望下一次能與伏倫斯基伯爵一起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羅蘭接過了呈放著那對黑珍珠耳飾的首飾盒。
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服務過的第一戶人家,她仍記得那個冷漠的女主人,在打發(fā)她走的時候往她衣裙上丟的那三枚盧布。
平心而論,她在公爵府工作的日子里,無論是公爵夫婦還是吉蒂小姐都待她不錯。她既不曾被刻意刁難,也沒有被管家隨意克扣或是拖延發(fā)放薪水。
雖然她在這個家中顯得像個多余人,但換個角度想,這大概是她做過的最輕松的工作了。
羅蘭看著面前這位年輕的公爵小姐,她提醒道:“吉蒂小姐,我已經(jīng)雇好了馬車,下午我就要離開了。我雖然是您的家庭教師,但您的法語水平已經(jīng)十分優(yōu)秀了,一直以來都沒來得及教導您更多知識,不過有些話我覺得應該趁現(xiàn)在說一說。”
喬安有些驚訝,羅蘭很少會主動向她表示要談一談。很多時候她們之間的交集,僅限于有客人來訪而對方過來通知她一聲。
“我想以您的家世與外貌,一定會吸引到不少先生們的目光,在即將到來的舞會上大放光彩,但是要想得到他們長久的注目,您最好還是盡量展現(xiàn)出自己溫馴淑女的一面。”
羅蘭語重心長地對喬安說道,同時強行克制著自己,以免因為內(nèi)心的得意流露出喜不自勝的笑意。
很多人都說陶麗和吉蒂小姐的性子不一樣,但是在羅蘭看來,她們兩人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有著極大的共通之處。
也許是因為過于顯赫的家世,即便是看上去最為柔順的陶麗小姐,骨子里也有著倔強執(zhí)拗的一面,而吉蒂小姐就更不用說了。
但是她太清楚了,那些先生們喜歡的是你的溫順,是你對他的依賴,他們喜歡的才不是你們的高高在上。
喬安聽完后,只是很平靜地說:“可是我并不想得到他們的注目。”
羅蘭微微睜大眼睛。
喬安繼續(xù)說:“對待你說的這種只會想著馴服伴侶,完全不懂得尊重他人的人,我還是覺得從一開始就不要在這種家伙身上浪費時間比較好。”
“吉蒂小姐您還小,很多事情不懂得,有些事情錯過了就只能錯過了。您看,伏倫斯基伯爵已經(jīng)不來拜訪您了。”她強忍著的秘密在話語間泄露出一角,她連忙閉嘴,生怕對方察覺到什么。
不過如果吉蒂小姐繼續(xù)抱著這樣的想法,那么以后將失去更多的機會。
喬安已經(jīng)很久沒被人用年齡小這件事來來指責了,她覺得這應該是自己的臺詞才對。
“如果是伏倫斯基伯爵的話,他的目光從最初就注定了不會長久地注視在我身上。他喜歡的是那種敢愛敢恨,渾身洋溢著生命的活力,甘愿為愛情付出靈魂的女子。”
那女子合該有一雙灰色的眼睛,就像是壓抑著火星的灰燼,愛情的風一吹,便立即燃起無法澆滅的燎原之火,誓要燒毀一切束縛一切枷鎖直至連自身也化作殘灰。
她給不了伏倫斯基這種轟轟烈烈的愛情,當然此時沉迷于花花公子戲碼的伏倫斯基大概也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的真正所求,所以她現(xiàn)在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他,如果可以她一般都直接選擇避之不見。
羅蘭說:“他喜歡的才不是……”
她下意識反駁,然后下一瞬間冷汗淋漓地閉嘴。
羅蘭仔細地觀察喬安的神情,看上去沒什么變化,但她的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提醒她:吉蒂小姐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
喬安一開始時不過是若有所覺,心中微微猜測,到了今天她才真正確定。
羅蘭在原著中的結局是怎樣的呢?書中并沒有任何正面描寫,但是從只言片語中完全可以推測出來。
她與斯基華的事情東窗事發(fā)后,她已經(jīng)無法再在奧勃朗斯基家中立足了。
然而她被趕出去后,斯基華沒有為她做任何事情。他忙著與陶麗和好,忙著與親朋好友交際。明明他仍沒能忘記羅蘭,可是他的一舉一動又好像已經(jīng)完全把曾經(jīng)濃情蜜意的情人給拋到了身后。
他貴為公爵,即便這件事弄得他顏面無光,這件事分明也因由他而起,可他依舊是高不可攀的貴族大人。
而羅蘭呢?喬安很懷疑她還能不能在莫斯科繼續(xù)從事這一行業(yè),甚至無法確定當初離開奧勃朗斯基家時,薪水有沒有結清。
明明只是幾個原著中用來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小人物,各自的命運卻也浸染上了批判現(xiàn)實主義大師筆下的殘酷。
結果沒想到羅蘭離開了斯基華,又選擇了在感情上比他還要殘忍數(shù)倍的伏倫斯基。
喬安用目光示意羅蘭小姐繼續(xù)說下去。
但羅蘭幾次張口都沒能出聲,她感覺自己的心思就仿佛是一塊被人強搬到了烈日底下的冰塊。
她強打起精神,說:“吉蒂小姐,我想起我還有一些行李沒有收拾,我要早回去一步了。”
喬安看出她沒有談興了,就說:“好的,你先回去吧。”
羅蘭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從椅子上站起來匆匆離開了房間。
……
“我知道我做了錯事,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陶麗她現(xiàn)在是知道了這件事不愿意回家,還是被其他事情牽扯住了精力,我心中猜疑不定,再沒有比這更煎熬的事情了。安娜,拜托,幫幫我吧。”
另一邊,奧勃朗斯基家中,斯基華正如此對他剛從彼得堡回家的胞妹說道,他的聲音里帶著疲憊與沙啞。
正在傾聽他說話的另一方是一個極為美麗優(yōu)雅的貴婦人,她灰色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斯基華,她臉上的神情是溫柔的,但雙目中卻又好像在跳動著余燼。
斯基華分不清這眼神到底安撫的笑意,還是憤怒的焰火。
“斯基華。”
她的語氣還是這么親切,斯基華稍微放松,但是對方長久沒有繼續(xù)說話,又讓他再次提起了心弦。
安娜·卡列寧娜說:“宴會結束后,我會去見一見陶麗同她聊聊的。但是斯基華,你要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斯基華:“我后悔了,如果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沒有發(fā)生該多好。”這樣他既不用擔驚受怕憂心陶麗會知道這件事,也不用為如何應對陶麗知道此事后的局面而焦慮。
他試探著問:“安娜,我要是向陶麗坦白的話,你們都是女性,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阿歷克塞身上也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你會原諒他嗎?”
阿歷克塞就是安娜的丈夫,安娜聽完這個假設,她愣了一下,她謹慎地思考了一下才回答:“我會的。”
很奇怪,那一瞬間她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很古怪的感覺,不像是責怪,倒更像是如釋重負。
第249章 安娜·卡列寧娜
斯基華從安娜那里得到了滿意答復,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繼續(xù)眼也不眨地盯著她,一臉全部希望都寄托于她身上的可憐模樣。
他充滿感激地給了安娜一個擁抱,囑咐道:“你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的東西跟管家說,我先不打擾你了。”
安娜看著斯基華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再叫住他。她覺得自己想要說的話,斯基華一定不愛聽。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阿歷克塞的名字。
阿歷克塞也會出軌嗎?
其實她比誰都清楚,他絕不會這樣做。
斯基華不會明白,這其實并不是阿歷克塞會不會出軌、也不是她原諒與否的問題,而是“在乎”與“不在乎”。
阿歷克塞那個人是最完美的貴族模板,就像是從書中、油畫里走出來的人一樣,為了他的聲譽,他不會容許這種不得體的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平時那些社交場合中他展現(xiàn)于外人眼前的所有的私欲,虛假得可怕,都不過是他官途路上的踏腳石。
他就是個機器一樣的家伙。
阿歷克塞真的在乎我嗎?
我又真的在意他嗎?
這些事情安娜都無法說給斯基華聽,她這個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的兄弟,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事情。
她從身旁的茶幾上拿起一份雜志,刊名上寫著《每周早報》。
真想快點見一見那位謝爾巴茨基家的小姐。
不過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里的希爾巴茨基小姐到底指的是的陶麗還是吉蒂。
……
謝爾巴茨基家這場醞釀了許久的舞會如期召開。
一輛輛馬車陸陸續(xù)續(xù)在公爵府前停下,那些持著手杖的紳士、壓著帽檐的貴婦人從車廂中慢慢走下來。
謝爾巴茨基家的仆從早就在庭院里等候多時,管家特地叮囑過他們,今天絕不能在這些賓客面前失禮。他們已是換上了公爵夫人提前備好的嶄新衣物,一個個年輕人今日格外的身姿挺拔。
“先生,已經(jīng)到公爵府了。”車夫沉悶地聲音響起。
“這……這么快嗎?好的,我這就下來。”車廂里傳來男人的聲音,他手忙腳亂地掏出車費下了馬車。
男人緊張地握著手里的請柬,游移不定到底要不要進去。
身為《每周早報》的一名記者,他有幸也得到了一份邀請函。那天主編拍著他肩膀,對他說:“你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去舞會上好好放松一下吧。”
然而當他真的來到謝爾巴茨基公爵家的時候,他亢奮著的大腦終于冷卻了下來。
他既不是大人物,也沒有顯赫的家世,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在工作上還算努力。他聽主編透露過消息,聽說最近報社內(nèi)部有意提拔他做新聞板塊的負責人。
然而這個名頭與那些有官職、爵位在身的老爺們比起來,實在太不起眼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幾乎想轉身就走。
可是這次舞會畢竟也是他們報社的慶功宴,對他來說這實在太重要了。他需要借此結識更多的人脈,讓自己也躋身于社會名流的行列。他的孩子再過幾年就到了讀大學的年齡,他必須得到足夠分量的推薦信,才有希望把孩子送進理想學府。
就在他做思想斗爭的這一小會兒,謝爾巴茨基公爵家的男仆已經(jīng)走上前,彬彬有禮地問候道:“先生,您是來參加舞會的嗎?”
男人拿出請柬:“對的。”
男仆說:“請跟我來吧,您的同伴已經(jīng)在這邊等著您了。”
現(xiàn)在就算想走也錯失時機了,男人深吸一口氣,請男仆為他帶路。
他跟隨男仆走進府邸,他仿佛嗅到空氣中彌漫著微弱淡雅的香水味。在一間侯客廳內(nèi),他終于看到了熟人,那個憑借著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尉的小說,一躍成為莫斯科城里炙手可熱的紅人的文學編輯。
“你來得真慢。”男人聽到編輯這樣抱怨道,“你做好準備,謝爾巴茨基小姐有可能會見你。”
男人眼露迷茫。
“小姐,報社那邊的記者先生已經(jīng)過來了。”女仆對喬安說道。
喬安拿起懷表看了看時間,現(xiàn)在距離舞會正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就說:“快請那位先生過來。”
她打算趁這個時機,約見一下報社里的各位中流砥柱。等待舞會開始后,大家各自開始交際,再想找人就沒有那么方便了。
其實也沒有什么太要緊的事,不過是想面對面地勉勵一下大家,感謝各位記者、編輯、作者之前的共同努力。
有些事情她心知肚明,隨著《每周早報》的日漸火紅,現(xiàn)在不僅是莫斯科,甚至是英法那邊,都有商人試圖把手伸進報社內(nèi)部,想要挖她墻角。
從給她供稿的作者,再到報社的內(nèi)部工作人員,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口被人垂涎的熟肉。
她無權禁止他人為他們自身的事業(yè)做出選擇,她能做的就是監(jiān)督著報社,把她一開始制定的員工待遇以及各種福利、保障措施落實下去。
她只是單純的希望,到時候就算有員工要跳槽、作者要解約,她也可以篤定無比地說,這是因為對方有著自己的考量,絕不是因為她克扣他人待遇。
而當一個人的經(jīng)濟狀況得到改善后,自然而然地就會追求精神上的肯定了。
喬安曾和主編討論過這件事,她當時說:“也許我們可以舉辦一個表彰會?”
主編記下這點,然后笑著說道:“公爵小姐,您或許不知道,報社里許多員工都很希望能見一見您。”
這實在是一個很好滿足的需求,喬安相當配合地說:“需要我直接出席表彰會嗎?”無論是發(fā)表講話還是作為給優(yōu)秀員工頒獎的工具人,她都不陌生。
主編搖了搖頭,他猶豫了一下說:“不,不需要您過去。如果可以的話,您能抽時間私下里單獨見一見個別員工反而更好。”
他認為適當?shù)谋3稚衩兀约翱刂埔娒嫒藛T的數(shù)量,這樣才能更好地起到一個激勵作用。
他敢這樣試著提議,還是因為這位謝爾巴茨基小姐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平易近人,換做旁人他絕不會說出這種建議。
他很熟悉這些貴族出身的紳士淑女們的做派,別看他們愿意為普通人投資,爭先建立醫(yī)院、學校,但是若是讓他們直接和他們眼里的“小人物”接觸,哪怕只是說上幾句會都會認為有失身份。
不過從他與謝爾巴茨基小姐之間的相處來看,她應該不是這樣的人。
果然,他聽到公爵小姐說:“完全沒有問題,這方面的事情報社那邊安排好了記得告訴我一聲。”
喬安更多的還是將自己放在了老板的位置上,至于什么貴族的尊嚴,或許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
主編:“當然,只要您同意,剩下的計劃交給我就好。”
記者先生還不知道自己的行程,就是這樣被主編先生在三言兩語間決定下來的。此時,他正緊張地跟在女仆身后,走在長廊上與一幅幅壁畫擦肩而過。
公爵小姐怎么會想要見他呢?
她是不是也約見報社里的其他人了?
文學板塊那邊的編輯向來與謝爾巴茨基小姐關系不錯,對方又比他先一步到達公爵府,一定已經(jīng)見過那位公爵小姐了。
真好啊,那家伙能被謝爾巴茨基小姐如此看重。
女仆帶著記者先生在一扇厚重的門扉前停下,門上浮雕著纏藤紋。女仆敲了敲門,然后推開了這扇略有些厚重的房門。
記者先生向房間內(nèi)看去,入目便是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書架,染著暮色的陽光落在書脊上,也落在了剛走進房間的兩人身上。
他微微睜大眼睛,一開始他還以為女仆會帶著他前往后花園、會客廳這類女士常用來開茶話會的地方,沒想到他居然來到了公爵府的書房。
其實沒別的原因,不過是因為今天來客太多,雖然公爵府里有不少空閑的客房,但顯然這種休閑又隱私的房間不適合用來會見賓客。
還不如選擇書房,而且喬安還能趁機再處理一下工作。
“小姐,科別列夫先生來了。”
喬安看到了女仆身旁的那位男士,她笑道:“太好了,真高興能在這里見到您,我之前差點以為您不會來參加舞會了。”
她正站在書架一側,手中還拿著一本剛從書架上抽出來的書籍。
科別列夫向她行禮:“謝爾巴茨基小姐。”
他之前想象過謝爾巴茨基小姐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他根據(jù)以往接觸過的那些貴族小姐,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形象。
高傲,或者是多愁善感的,往往又有著不合時宜的天真。
但對方與他幻想出來的身影不太一樣。
對方說話的語氣帶有令人放松的親和,就像許久未見的老友一樣,那雙眼睛宛如澄朗的拉多加湖,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真誠。
女仆招待科別列夫坐下。
喬安說:“科別列夫先生,您寫的新聞稿件實在是精彩極了。”
科別列夫輕咳一聲:“過獎。”
喬安說得是真心實意,科別列夫的新聞稿件兼具真實性與通俗性,完全不像是此時主流新聞界的曲高和寡風格。她一直以為對方是個年輕人,沒想到居然是一位年過四十,看上去有些不善言辭的中年男性。
喬安看出他有些緊張,就先圍繞著他的作品聊了會。
就像她想的那樣,一旦涉及自身擅長的領域,科別列夫先生看上去比之前從容多了。
喬安忽然問:“您家中是不是有一個準備去大學深造的孩子?”
科別列夫點點頭,說:“我的長子。”
“他準備去哪所大學就讀?”
科別列夫往外緩緩吐了一口氣:“還沒有確定好。事實上,我來參加舞會,就是想要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份恰到好處的推薦信。”
如今俄國境內(nèi)的那幾所知名大學,可不是單純地依靠錢財,或者成績出色就能進入校園就讀。
喬安笑著說:“怪不得主編讓我備了一份入學推薦信。”她當時還在奇怪,這位科別列夫先生是要辭職準備去學校深造嗎?
她拿出一封疊好的推薦信,遞給了科別列夫。
科別列夫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公爵小姐說的話意味著什么,他激動地接過推薦信:“謝爾巴茨基小姐!真的、真的太感謝了!我太需要這個了!”
喬安等他收好推薦信后,她說:“好吧,最后一件事情。科別列夫先生,今天文學板塊的幾位供稿作者也會來參加舞會,別忘了采訪一下他們。從下一期報紙開始,每一期《每周早報》放兩篇采訪。”
科別列夫忙收好心中的熱切與激動,匆匆記下任務,說:“保證完成任務!”
如何才能盡量減少員工跳槽的可能性?
物質獎勵,精神安撫,以及……要讓他們適當?shù)孛β灯饋怼?br />
喬安甚至有些期待舞會上那些出版界的商人試圖搭訕報社里的員工了。
……
今天,伏倫斯基也來到了謝爾巴茨基公爵府。
他沒有急著投身到今夜的名利場漩渦中,而是站在二樓露臺上感受著黃昏的晚風。
他此時的位置,正好能將來往賓客看得一清二楚。
一輛又一輛馬車從他的眼底劃過,女人的面紗,男人的煙斗,交織成一幅他再熟悉不過的夢幻油畫。
侍者來到伏倫斯基身側:“伏倫斯基伯爵,您需要酒嗎?”
伏倫斯基隨手從托盤上拿過一只酒杯,在他的雙眼中,又有一輛馬車停下。
他看見了一位貴婦人,對方那身黑色長裙,正如漸漸侵入黃昏的夜色一樣,也漫進了他的視野里。
對方像是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抬頭向著上方看去。
伏倫斯基與她對視了一瞬,他問:“她是誰?”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剛剛的侍者已經(jīng)離開了。
第250章 安娜·卡列寧娜
伏倫斯基回頭看了眼自己身旁,露臺上僅剩下他一個人。
他的視線再次投向樓下,尋找著那位不知名的黑裙夫人。然而就是這短短的一瞬,他的目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角拂過臺階的裙擺,那位不知何名的夫人已經(jīng)走出了他的視野范圍。
然而他的腦海里,仍無法抹去剛剛映入眼里的那一抹曼妙的身影。
要是羅蘭小姐知道了,不知道會不會生氣。
認真說起來,他還真沒見過羅蘭生氣起來的模樣。
她同他之前結交的女士都不一樣,她是來自法國的一抹幽香,是攜著異國神秘烙印的一朵玫瑰,對方知性外表下,潛藏著柔順而又美麗的內(nèi)里。
她把自己整顆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她從不同他爭執(zhí),似乎將他視作了異國他鄉(xiāng)的唯一依靠。
今天他原想邀請羅蘭陪他一同參加今天的晚宴,然而羅蘭居然拒絕了他。
他來之前羅蘭親吻著他的嘴角,說:“我的伯爵大人,如果是其他的宴會,我一定很樂意同您一塊前往,但如果是謝爾巴茨基公爵府,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下次我一定陪伴在您身側。”
伏倫斯基不明白,之前明明是羅蘭告訴他,她想陪著自己一同出現(xiàn)在社交界,想距離他的世界更近一些,怎么真到了這個時刻反而退縮了。
他喜愛著羅蘭與那些貴族小姐們的不同之處,憐愛著她的體貼與小心翼翼。他帶著羅蘭去莫斯科大劇院聽歌劇,去高檔首飾店鋪挑選珠寶,親手為她摘下清晨帶著露珠的玫瑰,看著她臉帶笑意與感動的收下,他的心中也會涌現(xiàn)出同樣的喜悅。
然而羅蘭這一次的拒絕,讓他難得升起了少許不愉。這點微不足道的負面情緒,就像是白紙上的黑點一樣醒目。
好吧,是你自己不愿意過來的。那他也只能邀請別人跳第一支舞了不是嗎?
他帶著些許悶氣,準備去舞會上試試能不能找到方才令他感到驚艷的那抹身影。
……
大廳內(nèi)的水晶燈飾反射著細碎又閃耀的光,明明室外已經(jīng)夜色漸至,但室內(nèi)依舊璀璨輝煌如白晝。厚重的天鵝絨帷幔垂落在大廳四周,隔絕出一個個可供人稍作休憩的隱秘角落。
隨著樂隊突然放輕了演奏聲,喬安在謝爾巴茨基公爵夫婦的帶領下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公爵夫人隱晦地拍了下喬安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害怕,按照之前商議好的流程繼續(xù)下去就行。
喬安對這類社交場合并不陌生,她自然而然地提起裙擺拾級而下。面上掛著落落大方的笑容,眼神沒有一絲躲閃與膽怯,看上去仿若合該天生就站在眾人視線聚焦之處。
謝爾巴茨基老公爵說起舞會開場詞,在場擁有豐富參加舞宴經(jīng)歷的眾賓客,早就聽過無數(shù)或相似或不同的內(nèi)容,他們的注意力并不在這上面,而是紛紛看向了那位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小姐。
那位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小姐,沒有因為眾人的注視而感到膽怯,她那雙明朗的眼眸友善地回視著那一道道投注在她身上的視線。
她那張秀美的臉龐仍帶著稚嫩,然而在場的賓客里,那部分曾與她在生意場上打過交道的人,他們可是領略過她手段上的老練。
謝爾巴茨基家真是出了一位厲害人物。
隨著大廳里緩緩流淌著的音樂變了曲調,舞會正式開始。
一雙雙女士的高跟鞋與男士的靴子在地板上交錯,人心徹底浮動起來。
伏倫斯基放下手中的酒杯,他穿過人群來到喬安面前,帶著優(yōu)雅的笑容準備邀請她跳一支舞。
等他回到彼得堡,親朋好友問起他在莫斯科有沒有結識什么新朋友,他就能坦然地說自己是謝爾巴茨基公爵家的座上賓,更曾與《每周早報》的創(chuàng)始人謝爾巴茨基小姐跳過舞了。
然而真當他來到喬安面前時,他卻怔住了。
喬安身旁站著一位黑裙夫人,對方那頭柔軟的卷發(fā)松散地挽起,修長的脖頸上戴著用顆顆圓潤明麗的珍珠串成的項鏈。她的雙目并不是常見的棕與藍,水晶燈光映在她眼中,顯露出一種余燼將滅未滅的灰色,輕輕一暼間,流露出一種她獨有的神秘而富有魅力的色彩。
那一瞬間,伏倫斯基之前的所有心思,無論是功利至上的社交心態(tài),還是同羅蘭的賭氣,都在這刻被他拋在了腦后。
他翻遍了腦海深處的每一張面孔,每一個名字,終于記起了對方是誰。如今深受沙皇器重的大臣卡列寧正是她的丈夫,他之前也曾在機緣巧合之下見過她幾次,不過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與她面對面。
伏倫斯基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對著喬安說:“吉蒂小姐,您今天真是光彩奪目極了。”
喬安提起裙擺向他行了一禮:“夜安,伏倫斯基伯爵。”
她心里則深深嘆了一口氣。
她身旁的這位夫人正是原著中真正的主角女士。
喬安知道由于自己的緣故,原著中所描繪的伏倫斯基來訪莫斯科的行程安排已經(jīng)被打亂,所以有時候她也會猜測,會不會伏倫斯基同安娜根本不會在莫斯科相見,就這么在陰差陽錯之下錯過彼此,從此走向另一條人生道路。
但看來是她想得太理想化了,他們兩人的靈魂就像一對磁石,只要同處一室,就無法避免他們相見。
安娜來找喬安,是想詢問一下陶麗在哪里,她想同她談一下斯基華的事情。前幾日陶麗在忙著處理事關出版社在國外發(fā)展的部分事務,安娜知道這件事后,就沒有選擇在那時去打擾她。
她看到伏倫斯基走過來向喬安打招呼,下意識地認為對方是要邀請今日的主角跳舞,沒想到伏倫斯基緊接著就看向了她,對她行了一禮,問:“夫人,請問我有幸邀請您跳一支舞嗎?”
喬安不贊同地看了伏倫斯基一眼,如果是旁人來邀請這位卡列寧夫人跳舞,她一定不會多想,但是這兩位作為原著中的官配,這就容不得她不多加留意了。
安娜此時卻沒有興致跳舞,她能感受到自家兄弟的目光直直地戳在她背上,指望著她趕快找陶麗聊一聊。
她一向拿斯基華沒有辦法,她看了一眼伏倫斯基,說:“抱歉。”她沒有多說什么,甚至顯得略微有些冷淡,在場的喬安和伏倫斯基都看得出她的不感興趣。
伏倫斯基顯然沒想到自己會被拒絕,他頓了一下,笑著說:“沒有關系。”
明明被拒絕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絲一毫的怒氣都無法生出。
他想,是他太冒失了。
這很神奇,彼得堡而來的情場花花公子,竟也在此時有了淪陷般的不安。
安娜看到伏倫斯基走遠后,她再次看向喬安。
她有注意到她喬安在面對伏倫斯基時的不同,那是一種雖然禮貌客氣,深究下去又有著無法抹去的冷淡與疏離的態(tài)度,這與對方在面對其他人時的友好親和并不相同。
但這種涉及他人隱私的事情不適合冒昧問出口,而且她此時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詢問,安娜只好當做什么都沒有注意到。
這一系列思緒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
喬安問安娜:“夫人剛剛是不是有事情要對我說?”
安娜點了點頭:“我是想問問你清不清楚陶麗現(xiàn)在在哪里?斯基華托我同陶麗見個面。”
眼前的少女畢竟只是一個剛步入社交界的年輕人,她沒有把這婚姻中不堪的一面展露在對方面前。
然而安娜接著就聽到她問:“是為了羅蘭小姐那件事嗎?”
安娜一時間啞然,她沒想到連吉蒂都知道了這件事。
她的眼里浮現(xiàn)起難過,她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向對面的年輕人解釋這件事。
以對方的年紀,本該是對愛情的甜蜜、婚姻的神圣充滿了向往的年紀,但殘酷的現(xiàn)實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劃破了這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假象。
“是陶麗告訴你的嗎?”
喬安否認:“不,是我自己發(fā)現(xiàn)的。事實上,陶麗對這件事還完全不知情。”
安娜看上去有些吃驚,她道:“可是斯基華說正是因為陶麗知道了這件事,她對他都變得冷淡了,最近一直在故意不理會他。”
喬安為陶麗解釋了一下:“我想那只是因為她現(xiàn)在太忙碌,生活太充實了。您瞧那邊——”
陶麗手拿著一把小巧的折扇,面容上掛著矜持得體的微笑,正同一位先生在你來我往地洽談著。安娜對那位先生有些印象,這位只有一半俄國血統(tǒng)的先生名下好像在德國那邊開設有幾家出版社。
要喬安說,陶麗實在是把斯基華給寵壞了,她現(xiàn)在不過是有了自己的事業(yè),不再圍繞著他一個人轉了,他就開始感到不適應,甚至是心生焦慮,這樣也挺好。
安娜感到自己心似是在被人用刀叉輕輕撕扯著,她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告訴陶麗實情。如果是決定把這件事隱瞞到底,她內(nèi)心的道德讓她難以忍受。如果是告知陶麗實情,她又禁不住產(chǎn)生一種親手打破對方如今安穩(wěn)愉快的生活的罪惡感。
喬安注意到了安娜的掙扎,她說:“卡列寧夫人,您不必感到為難,明明是斯基華他自己惹出來的事情不是嗎?如果他真的重視這段感情,他就該自己邁出來,堂堂正正地來到自己妻子面前,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
而不是像個懦夫一樣躲在妹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