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熙分辨出這是周允競好友之一,余啟的聲音。
周允競總是被一眾人簇擁著,有時許熙面無表情地路過,實際上支棱著耳朵想聽他說話,大多聽到的卻是其他少年們的鬧騰聲,其中便有余啟。
即使周允競并未打開免提,余啟的聲音仍然穿透了過來。
“小點聲,”周允競淡聲提醒,“別一驚一乍的。”
“不是,這街景,還是大晚上,你居然在國內啊?”
“我們甚至想把企鵝都翻一遍,怕你在里面,你現在告訴我你!在!國!內!”
“是啊。”周允競慢悠悠說了一聲,算作回復,他抬頭按了按后脖頸,溫熱的晚風拂過周允競,再流到許熙裸露在空氣中的脖頸、手臂上。
余啟難得沉默了很久。
過了一會兒,余啟自我調理完畢,他是第一個聯系上周允競的人,周允競的父母恐怕此刻還蒙在鼓里,這么一想,又不是很難以接受。
視頻框景有限,露不出許熙,只有身后昏黃路燈下小城的空曠街道。
余啟以為只有周允競一個人在,便賤賤道:“允競哥一個人走夜路啊,看上去孤零零的。”又說,“夏夜,晚風,我都不敢想這時候跟你citywalk有多爽。”
周允競短促地哼笑了一聲。
周允競做事專注,打視頻的時候亦是如此,許熙趁這個時候悄悄仰頭看他的側臉,見他垂眼瞧著屏幕,光線明明暗暗打在臉上。
平城的道路并不像發達城市般平坦無阻,余啟剛要說話,就聽見屏幕傳來那頭一聲短促的“啊”聲,接著是周允競低低提醒的聲音:“看路。”
明顯是兩個人的樣子。
“臥槽,不是,”余啟呆了幾秒,然后不可置信,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你那邊有人?”
聽上去還像個異性。
“誰啊?”
“掛了。”周允競很快地伸出手扶了把差點被不平路面絆倒的許熙,單手按了掛斷鍵,側頭看向她。
許熙撞進他漆黑的眼,覺得自己被周允競扣住的肩頭有點燙,怔了下,才解釋道:“剛才沒看清路。”又說,“謝謝。”
許熙總對他說謝謝。
等她站穩,周允競就收回了手,一觸即放:“這段路不好走,當心些。”
周允競是非常平靜的語氣,不摻雜什么感情,但許熙內心還是有些高興:“周——”她吐出一個音節,頓了頓,又轉為,“學長。”
周允競看她一眼:“許熙,你怎么總叫我,學、長?”
最后兩個字,他念的清楚,像是在嘴里咬過一遍。
許熙自己喊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畢竟她的確比他低一屆,這樣稱呼合情合理,但被周允競這么一提,就突然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羞恥。
“直接叫名字就行,”周允競說,“現在還叫學長,有點奇怪。”
“好的。”
但許熙還是沒叫出周允競的名字,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就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可能在心里默默地念過太久,記過太久,突然當著本人的面叫出來,帶著一種莫名的不好意思。
反觀周允競,叫她名字的時候,完全自然。
許熙接上剛才的話題:“我聽說,居民們投訴了很久,這段路很快就要重修了。”
“你是平城人?”周允競問她。
“不是,”許熙搖頭,頓了頓,如實告訴他,“但我姑姑是,小時候也來這里探親過幾次。”
許熙其實突然也很想問。
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呢?周允競。
他的朋友、家人似乎都在找他。
他明顯不是平城人,這種偏僻的小城,有什么來這里的理由嗎?
但周允競沒再講話了。
學校大門不出意外地關閉了,周允競看了許熙一眼,又沖大門上的鎖微抬了抬下巴:“進不去了。”
許熙顯然早有準備:“不從這兒走。”又說,“跟我來。”
她繞到西墻邊,這邊位置偏僻,圍了一大片細長蔥郁的荒草地,不知道是什么品種,漫過人的腳踝。
“這有學生們亂丟的垃圾,你別踩到了。”許熙先提醒他,一頓飯或多或少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又走了十幾米,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指了指,轉過頭和周允競說:“那有個空缺,我從空缺翻過去就好。”
周允競聞言看過去,這邊的圍墻相對矮了一些,露出了個能供人通過的缺口。
許熙向左走了幾步,低著頭,沿著墻根用鞋子摸索著踢了踢,動作一頓,“找到了。”
“什么?”周允競朝她的方向多看了兩眼。
“嗯……翻墻助手……”許熙彎下腰,雙手抱起塊大石頭。
她提前踩過點的。
周允競站在一旁,瞧見她找齊了藏起來的幾塊石頭,然后用力搬起來摞到了一起,站在上面。
墊高了高度,就變得好辦很多,許熙手扒著墻,一只腳踮起踩在石塊上,另一只腳蹬著墻面借力,再一撐,就成功上去了。
動作干脆利落,相當嫻熟,像是干過很多次的模樣。周允競見狀不由得挑了下眉。
許熙纖細的雙腿垂在空中,側頭往另一邊的墻下看了一眼,不算高,“那,我下去了。”
“行。”周允競點頭,沒說多余的話。
許熙坐在墻頭,微微喘著氣,四周夜色浸泡,路燈昏黃,還聽得見草叢中幾聲夏季蟲鳴。
周允競站在圍墻下,單手插兜,站的很直,抬頭瞧著坐在墻頭上的她。
兩人都沒動靜。
就這么沉默了幾秒。
周允競人還氣定神閑地站在那,突然又扯了扯唇角,像是覺得好笑:“怎么?不是要下去。”
墻內墻外同樣安靜,身后樹木亭亭如蓋,她坐在圍墻上看著他,看著眼前的心上人,像在做一場虛幻的夢。
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不知身在何處,忘了所有反應。
但再不走,或許他就要先走了,周允競不算個對他人有耐心的人,而且他看上去很忙碌。
周允競的手機很是熱鬧,他站在圍墻下,垂眼單手劃拉著手機,應該是在查閱消息。從余啟的反應來看,周允競像是主動同外界斷聯了幾個月,今晚第一次恢復通訊。
許熙這么想著,然后鼓起勇氣叫他:“周允競。”
“嗯?”周允競忙里抽空掀起眼,看她一眼。
看著他略帶疑惑的目光,許熙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墻上的混凝土塊,呼吸了幾瞬,輕聲開口,“沒什么,”她也努力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拜拜。”
說完這句話,女孩翻下墻,隱匿進校內高大梧桐樹的陰影中。
動作干脆利落,像一只輕盈的白鳥。
-
許熙回到宿舍,她用鑰匙擰開門,動作輕手輕腳,結果沒想到舍友們都還沒睡。
孔楠慌張地從上鋪探出個腦袋,瞧見進來的人是許熙,夸張地松了口氣后,從被子里把手機掏出來:“危機解除危機解除,不是宿管。”
孫瑩瑩正往臉上敷著面膜:“許熙,你怎么回來了?”
開學以來好不容易放了兩天假,學生們紛紛各回各家,宿舍里沒剩下幾人,見高晴一伙人都不在,孫瑩瑩就串寢來找閨蜜孔楠一塊睡。
“我們白天沒見你,還以為你也回家了呢。”
“沒,”許熙拆開濕巾擦著手上蹭到的灰塵,“白天有事,沒回家,我以為你們都睡了。”
孫瑩瑩用剩余的精華搓著脖子:“不可能,好不容易放個假期,誰舍得睡那么早,我還想等會兒開局游戲呢。”
“喲,又要和你男朋友甜蜜雙排是吧。”孔楠打趣。
孫瑩瑩嘿嘿一笑,她最近網戀了個青受音帥哥,正聊得火熱。
許熙把手機接上充電寶充電,拿起澡籃,往外走時瞟見下鋪的李欣怡還在挑燈夜戰學習。
洗完澡回來,裹著濕潤的潮氣和沐浴露的香氣,許熙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嘆了口氣。
床鋪柔軟,手機滿電,明天沒課。
很完美。
她睡前習慣性翻翻手機,溫麗姝的微信聊天窗口恰好彈了出來:
-溫:[臥槽臥槽]
-溫:[驚天]
-溫:[消息]
她一激動,發的消息就兩個字兩個字地蹦出來,根本等不及連成一個完整的句子再發送。
許熙回她:
-鹽樹枝:[怎么了?]
溫麗殊甩過來一張圖片。
是一張朋友圈截圖。
許熙先是隨便瞟了一眼主圖,俯拍的角度,火鍋桌面干凈整潔,食材擺放整齊,拍攝的人顯然審美水平很高,隨手一拍就能呈現出完美的構圖。
接著她被下面幾排的點贊和評論吸引了注意力。
下面沒有小垃圾桶的標志,也就是說是微信好友而非號主本人截的這張圖片。
這還是只能顯示出兩人的共同好友,就有這么多人。
這人圈子真大,許熙想。
她習慣性瞟向備注——
周允競。
溫麗姝的消息恰在此時轟炸過來。
-溫:[你看到了吧,周允競回來了]
-溫:[大家扒了他三四個月,不管微信還是fb一點消息都沒有,據說連他家人都在找,都快急瘋了,結果這大少爺居然在悠閑自在的吃!火!鍋!]
-溫:[靠,不可思議吧]
-溫:[不過我們都懷疑這不是他本人,你說會不會是賬號被接管了或者盜了?]
許熙反應了很久,這才回復:
-鹽樹枝:[是本人]
周允競發的第一條朋友圈,她居然多多少少擁有參與感。
許熙像做夢一樣,從這件奇妙的事情中回過神來,抿了抿唇,慢吞吞打字,發送:
-鹽樹枝:[我和他一起吃的]
溫麗姝是秒回選手,這次卻停了好幾秒,許熙屏住呼吸,接著瞧見她發來的消息。
-溫:[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你怎么轉學之后都變得幽默了]
許熙:……
她內心好復雜。
孫瑩瑩網戀對象說臨時有事,不能一起雙排了,孫瑩瑩只好和孔楠一起嘀嘀咕咕聊著天。
許熙正打算睡覺,微信下方通訊錄卻突然冒出來了一個小紅點。
怎么會有人加她?許熙好奇地戳開,然后止住了呼吸,眼睛微微睜大。
以為自己熬夜太久出現了幻視。
【salzburg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周允競所有社交平臺的頭像用的都是同一張照片,包括微信,遙遠的皚皚白色雪山背景作襯,男生戴著滑雪護目鏡,辨不清面容,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微勾薄唇,陽光下一頭紅發愈發鋒利張揚。
相當有氛圍感。
salzburg這個名字也用了很多年,起碼從許熙認識他起就沒有換過。
許熙還記得溫麗姝那天嚷嚷著從別人手里拿到了“國際班男神”的微信號,攛掇著許熙要不要一起加。許熙說著不要了,其實內心糾結了很久很久。
她想,她不善言辭,跟他又根本沒有共同話題,加上會顯得很奇怪吧?
溫麗姝又說,不聊天也行啊,這種人物加上躺躺列也是好的,大不了被拒絕唄。
可許熙卻又不想這樣。
那她想怎樣?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是一個不勇敢的、矛盾的膽小鬼。
然而誰也沒想到,幾年后,周允競主動加了許熙。
許熙這才充分理解了溫麗姝剛剛不相信她的原因,因為連她自己本人。
都覺得虛幻。
許熙怔怔地看了好久,才通過申請,風扇呼呼轉動的聲音,舍友們聊天的聲音都化成了模糊的背景音,直到孫瑩瑩提起她的名字:“哎呀,那誰曹一恒不都說過嘛,許熙和周允競根本不熟的啦,想從她這兒做關系追他,根本行不通。”
就在這時——
聊天框內。
周允競向她發送了第一條消息:[到宿舍了嗎]
許熙躺在床上,握著手機,覺得這場夢仍舊沒有停止,突然又想起在火鍋店里的那首《knowing》的歌:
【默念著也許你也會一直記得那份溫存或那僅有的瞬間
就算我們之前的回憶總是少得可憐
我們都過著不緊不慢不慌不亂不相干的每一天
……
我相信兩條平行的線慢慢蔓延過后也總有相交的奇點】
黑夜中,她的心臟無法控制地咚咚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