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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71】“我越看越是覺得你這弟子有……

    金安府并不大,學子的數量卻不少,可哪怕如此,這一場府試榜上也只有區區三十人。

    甲等十人,乙等二十人,其中甲等榜首為府試案首,可直接獲秀才功名,不必參與院試便可參加來年的鄉試,也就是秋闈。

    秋闈若是再中,宋柏軒便算是徹底踏上了仕途,擁有了做官的資格。

    對上旁人羨煞的目光,宋柏軒卻已漸漸平復了激動的情緒,點頭應下差人的邀約,宋蘊和衛辭立刻往外發喜錢,湊熱鬧的百姓和學子都熱熱鬧鬧的接了。

    差人得了喜錢,也高高興興的離開。

    待熱鬧消卻后,宋蘊看向宋柏軒:“父親,您這次應了?”

    “是,”宋柏軒眼神格外復雜,無奈道,“早晚都會有這么一遭,我只是沒想到范老會這樣著急,茲陽縣的盛陽書院的確已成了氣候,可到底也只是小小的縣城。”

    金安府不比茲陽縣,府城里有許多學子,書院也有好幾家,并且規模都不小。

    此前他與范老的通信中,范老便提過好幾次,想要將盛陽書院復刻到金安府城,這也是宋柏軒百般顧慮,不愿赴宴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高中案首,正合了范老的謀算。

    宋蘊同樣對這樁事不看好:“父親,我與你同去。”

    “不,”宋柏軒搖搖頭,“你不能去,蘊兒,我知道你的顧慮,可事實上你才是我的軟肋,你安分在客棧呆著,不必擔憂我,范老自是會考慮周全。”

    盛陽書院觸碰了太多人的利益,而這些人多是不擇手段之輩,今晚過后,他必定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

    宋柏軒心情復雜的看向衛辭:“害怕嗎?”

    他萬萬沒想到,范老會邀請他們師徒同去,這是要將衛辭也死死的綁在這艘戰船上。

    衛辭反問:“為何要怕?老師,你我并無絲毫錯處。”

    宋柏軒輕聲笑笑,或許是人年紀越長越是會畏手畏腳,他這個弟子,素來比他看他更透徹。

    ……

    過午后,宋柏軒稍稍歇了歇,便同衛辭趕往范府。

    范明冶雖對外宣稱是家宴,可事實上來的外人并不少,除了宋柏軒外,還有滯留在金安府的許多京官,以及金安府通判等官員。

    宋柏軒剛進門便舍棄了木椅,宛若常人般行走。

    衛辭忍了又忍,才沒沖上去扶著宋柏軒,只不近不遠的跟在他身后,保持著恰好的距離。他很清楚,在這些人面前,老師不能露怯,更不能流露出一絲弱者的氣息,否則必然會被打壓。

    這不光是老師的顏面,還是范老的顏面。

    “范老爺,您這邊請。”

    師徒二人由范府的仆人引著,穿過長長的走廊,才行至府中的后花園,亭子里已經擺上了宴席,還設了棋局與筆墨,與其說是家宴,倒不如說是一場學子宴,只不過宴席上的“學子”都早已有所成。

    范明冶見宋柏軒師徒走來,立刻高興的起身相迎:“好小子,你可真是耐得住性子。”

    宋柏軒無奈的笑笑,任由范明冶上前十分親昵的握住他的手,一瞬間,幾乎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舉動,朝他們看過來。

    范明冶仔細打量著宋柏軒,尤其盯著他已康復的雙腿,眼中的情緒翻涌著,又迅速壓下去:“是好事啊,如今可還難受?剛才我見你行走與常人無異,想來應是大好了。”

    “是,多虧了兩個孩子仔細照顧,我這身子骨才漸漸好起來。”宋柏軒笑著應下。

    二人說話間,已有人朝他們走來:“范老,這位便是今年的案首?”

    “不止呢,”范明冶拉著宋柏軒坐下,又讓衛辭坐在他身側,言語間滿是驕傲,“他可不止是案首,還是未來金安府盛陽書院的院長。”

    空氣中霎時一靜。

    連宋柏軒都被驚到了。

    他早料到范老會在宴上提及此事,卻沒想到如此單刀直入,甚至沒有一絲遲疑的,便將他推到了最高處。

    一個秀才,哪里能當得府城書院的院長?

    連宋柏軒自己都覺得德不配位,更別提是在場的諸位官員了,這些人不是進士便是同進士,甚至還有些是曾經的探花、榜眼,他一個府試的案首什么都算不上。

    “范老,這……過于草率了吧?”金安府通判羅明新皺著眉,“盛陽書院的事還未定,院長的事更應該慎重考慮,我聽聞宋案首在茲陽,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夫子,來府城書院擔任院長怕是會引起非議。”

    簡而言之,不夠格。

    其他幾位官員也都忍不住點頭附和:“范老,盛陽書院的事還未議定,到底不是樁小事。”

    “是啊范老,我等知曉您想為百姓做點事,可金安府已有那么多家書院,您大可讓宋案首繼續擔任夫子,隨便去哪家書院,想來大家都會非常歡迎。”

    范明冶捋了把胡子,笑了聲,但眼中的笑意卻很淡。

    周遭反對的聲音漸漸沉默,剛才質疑的那幾位官員更是眼神飄忽,不自在的避開。

    范明冶在朝中的分量很重,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想得罪他,可誰曾想他會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敲定盛陽書院的事。

    如此一來,待日后返京,他們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會牢牢的打上“盛陽書院”的標簽。

    他們的確對范老十分尊崇,可成為權勢的既定受益人后,沒有人會想再次推開,為了那些幾乎沒什么前程的窮酸書生,反而與朝中的世家大族為敵,實在是不劃算。

    但范明冶行事霸道,絲毫沒給他們留下余地。

    “在座的諸位,除了羅大人,恐怕都會為了念書餓肚子的時候吧?”范明冶淡聲說道,“吳智,你家世代務農,當初念書連束脩都險些交不上,夫子狠心趕你出私塾時,你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身著淺緋色官服的吳智陷入沉默。

    “劉成,你當年進京趕考,盤纏用盡,不得不變賣衣物露宿街頭,一路乞討進京時,腦子里又想的是什么?”

    劉成眼中劃過一抹屈辱,自從他高中后,便少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范明冶卻毫無顧忌的提起,簡直不給他留絲毫顏面。

    難道就是因為他們曾淋過雨,就要為別人撐起傘嗎?

    那他們淋過的雨又算什么?算倒霉?!

    劉成眼底掠過一絲陰霾。

    范明冶又平靜的點了幾個人,無一不是出身貧寒之輩,讀書之路都不怎么順利,他的本意也很簡單,無非是想讓這些人多一絲憐惜和共情,哪怕不為盛陽書院出一份力,也不要阻攔。

    在場的諸位官員全都陷入了沉默。

    讀書不易,是天下人的共識,也正是因為讀書的不易,能夠走上仕途做官的文人才備受尊崇,可一旦讀書成為易事,他們固有的地位會不會因此而動搖?

    人都是自私的,他們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想要長長久久的富貴,又有什么錯?

    場面一度凝滯。

    范明冶不由得有些失望,抓著宋柏軒的手緊了緊,哪怕從一開始他便知這條路荊棘遍布,不會太容易,但真正面對赤裸裸的人心時,他還是忍不住痛苦。

    進度推到這里,已經容不得再后退。

    范明冶笑著說道:“衛辭,上次你小子的考卷我也看了,明年的府試可是大有希望,不過要想像你老師一樣得案首,恐怕還要再努力努力。”

    衛辭連忙應下:“知府大人謬贊了,與老師相比,弟子我還差得多。”

    范明冶也不答話,只是道:“府試的事要緊,盛陽書院的事也同樣要緊,柏軒,這陣子要勞煩你辛苦些,早些將茲陽的事交接完,來金安府報到。這邊的盛陽書院我會找幾個人幫你,書院選址已經定好,離我這兒不遠,再修繕一番便可使用。”

    眾人見范明冶不吭不響便已準備好了全部,忍不住將目光全都看來,羅明新率先道:“范知府,這是否有些不妥?盛陽書院畢竟是大事……”

    范明冶淡淡道:“盛陽書院不從府衙撥款,不向朝廷求援,書院選址也是我范某私人買下的,究竟哪樁哪件是事關羅通判的大事?”

    羅明新:“……”

    很想罵人。

    既如此,何必再將他們牽扯進來?牽扯進來分擔朝野上下的火力嗎?!

    范明冶三言兩語將此事敲定,忽略掉那些并不友善的目光,轉頭便跟眾人談起詩文來,并將府試的考卷拿來議了議,直到夜色將至,他才肯放眾人離開。

    一場家宴下來,眾官員簡直滿心疲憊憔悴不堪,唯有范明冶依然精神奕奕,想要留下宋柏軒師徒二人手談兩局。

    宋柏軒看了眼衛辭,笑道:“大人不知,我那女兒也來了府城,如今還住在客棧里,我倒是愿陪大人徹夜手談,只我這女婿怕是無心再呆下去了。”

    范明冶當即哈哈大笑,忍不住捋著胡子嘆道:“又是師徒又是翁婿的,難怪你時時護著,不過你那女兒,也的確聰慧招人疼。”

    宋柏軒朝衛辭使了個眼色,催著他離開,轉頭便跟范明冶說起衛辭幼時趣事,逗得他笑了又笑。

    也正是這時,范明冶突然沉吟道:“說起來,我越看越是覺得你這弟子有幾分面善,只是一時想不起究竟是跟哪位故人相似。”

    宋柏軒驀然心底一沉。

    他本以為衛辭的身世十分普通,可在女兒接二兩三的試探下,他也生出了些許疑惑,為何衛兄一身武藝卻要蝸居在慈水村,名為避禍,實則嚴禁衛辭習武傍身?

    “巧了,我也時常覺得阿辭面善,后來仔細琢磨,竟是跟我那亡妻有幾分相似,”宋柏軒錯開話題,笑著說,“直至找回蘊兒,才知當時可笑,蘊兒這孩子,才是跟我那亡妻實打實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第72章 【72】但師妹似乎不再情愿。……

    大抵是因放榜日的緣故,街上十分熱鬧,直至太陽西落,府城的大街上仍舊人滿為患。

    送走宋柏軒和衛辭后,宋蘊便帶著莫綾去了牙行。

    這幾日她們主仆有空便來牙行溜達,想要買幾個合適的人手回去,府城的牙行規模極大,各個年齡段的丫鬟都有,但懂香料的卻并不多。

    宋蘊的要求一降再降,甚至不要求對方對香料精通,只要懂事乖巧,認些字,能辨別出香料的名稱就好,可即便如此,符合條件的一只手也數得過來。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也足夠了。

    宋蘊將挑中的四人全部付了銀子,又另外給牙行付了些銀兩,好讓這四人能暫住在牙行中,待她離開府城時,再一并帶走。

    如今的客棧人滿為患,早已沒了空房間,實在不好安排。

    將買來的丫鬟安置妥當后,宋蘊又拜訪了府城最有名的香鋪——落霞閣。

    落霞閣雖是香粉鋪子,最有名的卻是女子用的脂粉,不但味道十分特別,用在臉上也異常服帖干爽,哪怕價格昂貴,也深得女子喜歡。

    宋蘊在京城時便聽說過落霞閣的名聲,京城里亦有不少夫人小姐鐘愛落霞閣的脂粉,宋蘊也曾用過幾次,后因那味道實在不習慣才棄了。

    雖是用過落霞閣的脂粉,但這還是宋蘊第一次到落霞閣來。

    遠遠地她便看到落霞閣幾個大字,筆鋒強勁,頗為逼人,看起來倒像是出自男子之手。

    宋蘊端詳片刻,才提著裙擺進門,撲鼻的香味迎面而來,細嗅之中,竟含雜著花香、木香以及些許輕微的果香。

    果香迷人,也膩人,用不好便會招人不喜,可落霞閣所用果香十分清淡,像是站在初秋時節,碩果掛滿枝頭的果樹下,果子將熟未熟,卻已香氣盈鼻,令人生出期待。

    一個衣著俏麗的丫鬟朝她走過來,笑意盈盈,見到她面容時卻是滯了滯,碧月的腦海中飛快的盤旋出府城里數得上名號的閨閣小姐,卻都對不上號。

    碧月心下詫異,如此貌美的姑娘,怎么都該在府城排得上名號才是,除非她并非本地人。

    “這位小姐……”碧月頓了下,笑容含蓄而得體,“您是來看脂粉,還是來看香粉?香粉在一樓,脂粉在二樓,若有其他的,可去三樓。”

    宋蘊若有所思的看向她:“這三樓是什么地方?”

    這必然是新客,還是外地的新客。

    碧月連忙解釋道:“三樓是我家夫人的調香室,若是貴客想要單調一味香,可去三樓一試,不過價格昂貴,我家夫人也并不常在的。”

    聽她這樣說,宋蘊頓時對三樓有了興趣。

    怪不得落霞閣的名聲能傳到京城去,原來竟有一個手藝極不錯的調香師傅。

    宋蘊看向碧月,笑著問:“那你家夫人今日在嗎?”

    碧月連忙搖搖頭,又怕跑了這單大生意,匆匆解釋道:“這幾日我家夫人家中有事,怕是過幾日才能回來,小姐若有心,可留下家住何處,待我家夫人來了,我再差人去請您過來。”

    她在府城必然是呆不久的。

    宋蘊當即轉移話題:“那先看看香粉,這陣子可有上新品?我聽說你家夫人調制的果香極好。”

    碧月當即笑著將她引入鋪子里,滔滔不絕的介紹著每一款新品,而宋蘊也非常大方,她每拿出一款,宋蘊便輕嗅片刻,接著買下。

    一連買了十幾款香粉,宋蘊才停下。

    她看向笑瞇瞇的碧月,忍不住問:“你月錢多少?”

    碧月愣住,腦海中的思緒被打斷,雙眼發懵的看向宋蘊,半晌才小聲道:“……一兩三錢。”

    還不到一盒尋常香粉的價格。

    宋蘊心神微動,忍不住起了惜才得心思,倘若有這樣一個能說會道的掌柜放自己鋪子里,她能省下一大半的功夫。

    “我的身契在這兒,”碧月垂下眼皮,“給這些銀兩,已經不少了。”

    有時她也會生出許多不公來,落霞閣一盒香粉動輒數十兩紋銀,她要不吃不喝攢上一年才能用得起,但她身為奴婢,命運不由人,能有如今的生活合該滿足快活。

    跟府中大多數的婢女相比,她的差事已是極為體面,招人艷羨了。

    宋蘊自是能看出她眼中的掙扎,越是靠近權勢富貴而久不得的人,便越是活得痛苦不甘。

    命運二字,大多數人都不得不認。

    宋蘊輕聲笑笑,轉頭從購入的香粉中拿出一盒,放到她手中:“你已經做的很好了,這盒香粉,便當做是我給你的答謝吧。”

    碧月捧著香粉盒子不知所措。

    宋蘊轉身離開了落霞閣,站在二樓看了許久的男子輕搖羅扇,冷笑一聲:“劉庚敗在她手中,也是應該,他那副沒見過銀子的霸道嘴臉,早就該叫人收拾了。”

    旁邊的下人面露猶豫:“可夫人那邊……”

    “無妨,”男子放下羅扇,纖長白皙的手指撫過團扇中的紋樣,“早該教她知道,誰才是她真正的倚仗。”

    ……

    一夜過后,宋柏軒仍沒有回來。

    但府城要有一家盛陽書院的事傳遍了大街小巷,連同傳遍的,還有此次府試案首宋柏軒的出身和坎坷經歷。

    值得一提的是,宋蘊聽了許久,也沒聽到府城中有關于宋柏軒女兒的傳聞,想來是父親不想讓自己攪進這場風云里。

    衛辭陪著宋蘊在茶樓聽消息,眼中卻滿是憂慮:“師妹,老師這是被范大人硬生生推上去的,從書院夫子,直接做了書院院長,怕是……”

    茶樓里的議論聲仍是未休,已有不少人傳開茲陽縣盛陽書院的消息。

    “聽說宋案首便是出自茲陽縣,還是茲陽縣盛陽書院的夫子,我聽人說,盛陽書院的學子念書不必用多少銀兩,便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也能送去開蒙,識字念書還教算術,學上幾年出來,不能去科舉做官,也能在鋪子里當上賬房,學得好些的,還能留在書院做夫子……”

    “真不要束脩?不要銀兩,盛陽書院的夫子吃什么喝什么?怕不是騙人的吧!”

    “一部分是縣衙出銀子,還有些是縣城里的富商捐了善款,再者說了,你去書院念書,便是再窮苦的人家,也不會白讀書識字,每個學生給上一些,夫子的月奉不就出來了嗎?宋案首便是這樣的。”

    “宋案首心善,他教出的弟子也極為優秀,聽說只學了一年,縣試便大有希望……”

    “什么?只學一年?!盛陽書院這么神?”

    “宋夫子是吧?宋夫子還收學生嗎?我覺得我這天資也尚可……”

    衛辭剛喝進的茶水硬生生嗆出一半來。

    只學了一年便去考縣試,還大有希望,他是紫微星附體了嗎?

    宋蘊掩住唇邊的笑意,忍不住嘆道:“師兄,我看啊,你還是先擔憂一下自己吧。比起父親而立之年中府試案首,你這位只學了一年便能考縣試的天才,才更灼目。”

    衛辭忍不住扶額,頭疼不已。

    “師妹,我……”

    “師兄,”宋蘊朝他俏皮的眨眨眼,笑容肆意,“我也覺得你很有天分,來年府試大有希望。”

    衛辭弱弱道:“府試,怕是還差些吧,師妹,縣試我倒是可以一試。”

    他另外提了昨日范明冶的安排:“待這段時日后,老師恐要來府城住著,操持盛陽書院的事,茲陽那邊的事,我與老師怕是再幫不上忙。”

    宋蘊沉默片刻,才笑著道:“我知道。”

    她也曾想過來府城開一家香鋪,可如今不管是人手還是經營,香思坊都不夠成熟,更何況府城有落霞閣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在,她貿然遷入府城,只會被人吃得骨頭都不剩。

    衛辭攥緊了拳,搭在膝上,他并不情愿與師妹分離,想來老師也不情愿,可不論是府城這邊的盛陽書院,還是茲陽縣辛辛苦苦開起來的香思坊,都無法輕易舍棄。

    可他實在心疼,師妹一人撐著香思坊,又無人幫扶,極為辛苦。

    宋蘊提起茶壺來,輕輕斟滿茶水,語氣卻是不急不緩:“師兄也知道的,香思坊才剛剛踏入正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我無論如何都舍棄不下,父親在府城這邊,怕是要勞煩師兄多費心了。”

    “師妹——”衛辭欲言又止,抬眸望著宋蘊,許久才輕聲說道,“我們是夫妻,你不必待我這樣客氣。”

    宋蘊睫羽微顫,并不答話。

    如果說她原本還存著想要跟衛辭做正經夫妻的念頭,可在衛辭想要和離的那一刻起,她的念頭便隨之灰飛煙滅。

    那一夜過后,縱使沒有人再提及,可宋蘊清楚的知道,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留在她身邊的衛辭,是骨子里的品性使然,而并非心中所愿。

    她不在乎。

    宋蘊想,她一點也不會在乎,反正目的已經達到,至于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不可告人的心思,都已埋葬在那個夜晚,成為了并不重要的過去。

    衛辭見她遲遲不答話,一顆心猛地揪起來。

    他想同師妹做夫妻。

    不是表面夫妻,更不是各取所需,而是想要同甘苦共喜悲,攜手共此生。

    但師妹似乎不再情愿。

    衛辭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拳頭緊緊地攥了起來,他的掌心滿是濡濕的汗意,心卻涼了半截。

    直到他聽宋蘊笑著說:“不是客氣,只是不想讓師兄那般辛苦,我知道,師兄,我們一直都是夫妻。”

    她雖是笑著,可那笑容卻沒什么溫度,好似遠遠地浮在云端,旁觀著本該是局中人的宋蘊。

    衛辭沉默半晌,聽她巧妙的移開話題,一顆心又沉又空。

    他們本不會走到如此地步。

    第73章 【73】宋蘊面無表情的放下窗帷,讓……

    隨著府試的落幕,雪花一樣的奏報飛到皇宮里。

    早朝期間,金安府的奏折被皇帝單獨拎了出來,眾大臣依次看過這封奏折,一時之間,心思各異,本該熱鬧的早朝卻詭異的沉默下來。

    誰都知道皇上早年對范明冶頗為看重,這些年雖然打發他去了府城,但他的影響力仍存,朝野上下摸不準皇上對范明冶的態度,自然不敢輕舉妄動。

    這封奏折……對于朝中大多數人來說,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偏偏被皇上摘了出來,其中的意味自然讓人忍不住揣測。

    難道皇上也有意促成盛陽書院?

    朝野長久的沉默讓裴武帝陡然沉下臉色:“不知諸愛卿對此事有何見解?”

    望著滿殿的大臣,裴武帝心底涌出一絲惡趣味,似早下定決心般,輕笑著說道:“既然眾愛卿沒有意見,朕便讓范明冶將盛陽書院推廣至整個大盛,也好讓我們大盛子民,不再有讀不起書的貧寒學子,打造一個書香盛世!”

    眾大臣頓時坐不住了:“皇上,此事萬萬不可!”

    “皇上,臣以為此事當慎重,盛陽書院雖是打著為天下學子的噱頭,可以大盛目前的國力,根本不足以支撐此事,范大人此舉全然是空中樓閣!”戶部尚書最為憤怒,“再者說,倘若天下百姓盡可讀書,那誰會愿意去耕種?屆時我大盛百姓無余糧可食,無銀以養兵,必然會淪為案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臣附議!”

    “臣附議!”

    有戶部尚書打頭陣,殿內的大臣們全都跟著附議,裴武帝望著下面跪了一排的大臣們,心情頗為微妙。

    裴武帝看向沉默不語的大臣們:“你們呢?”

    “皇上,臣以為范大人此舉是為天下學子著想,并非沒有可取之處,倘若利用得當,得民心,強根基,我大盛國力必將更勝一籌。”

    另有一位大臣說道:“前往金安府的劉翰林等人尚未歸來,皇上不如問過他們再做打算,畢竟金安府的狀況,臣等都不知其詳情。”

    不過是推來推去的繞圈子。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近來他越發感覺力不從心,也懶得再在這些瑣事上費心思。

    不過是在府城里開一家書院,少收些銀子,能有什么問題?范明冶一把年紀了還愿意折騰,便也隨他去吧。

    “朕覺得此事甚好,”裴武帝一錘定音,望著眾大臣驚愕又不甘的視線,心情莫名好了許多,他索性看向邊上站著的兩位皇子,“老大,老二,你們誰愿意去金安府走一趟?不過事先說好了,到了金安府,一切都要聽范明冶指揮,你們只是協助。”

    這可是一個收攏人心的好機會。

    不止是天下文人的心,還有范明冶的心。

    只要能跟范明冶交好,將來的太子之爭,必然會更勝一籌。

    忠王裴凌與信王裴雯對視一眼,火花四射,裴凌率先搶占先機:“兒臣愿往。”

    裴雯頓了下,只得一臉遺憾的說道:“兒臣也有此心,只是慢了皇兄一步,既如此,兒臣愿為盛陽書院捐獻藏書千冊,文房四寶五百套,煩請皇兄幫忙帶去。”

    裴凌心中暗罵這小子狡猾,明明沒搶著機會,還要率先捐書刷好感。

    “兒臣也愿為盛陽書院的建設出一份力,”裴凌跟著說道,“書冊兒臣倒是沒多少,但愿捐獻紋銀千兩,還請父皇允準。”

    裴武帝樂了。

    有人給辦事還有人給掏銀子,左右都是他們皇室的名聲,他還有什么道理拒絕?

    “允!”

    與此同時,忠王府中。

    熹微的光線透過窗子,落到撥步床上,躺在上面的趙盈才緩緩睜開雙眼,一雙美眸沉涼如水。

    她沒有驚動外面伺候的丫鬟,獨自一人起身走到銅鏡前。

    賽雪的肌膚染上數道血痕,縱橫交叉在胸前、肩頸,手臂被大塊的淤青覆蓋,腕間尚未拆解的繩結沾滿血漬。

    趙盈下意識的閉上眼,不忍再看,可理智卻強迫她睜大了雙眼,一遍又一遍的摩挲著身上的痕跡。

    腦海中控制不住的浮現出昨晚的畫面,恐懼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不能怕!

    趙盈猛地站起身,想要喝口水冷靜一下,手中的茶盞卻握不穩,猝不及防的摔落在地,濺起的瓷片劃破她白皙的小腿,鮮血隨之涌出。

    似乎并沒有什么痛意,全然無法跟昨夜相比。

    裴凌他簡直是一個惡鬼!

    不,他比惡鬼還要可怕,還要令人作嘔!

    趙盈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起自己的情緒,她不能怕,更不能亂了陣腳,哪怕裴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鬼,她也必須與鬼為伍,討得他歡心。

    好在如今的裴凌,也就是當今的忠王殿下,對她這張臉還有幾分興趣。

    她要活著,要好好活著,要討得裴凌的歡心,才能擺脫平陰侯的控制,將兄長與妹妹名正言順的接到自己手中養著。

    寄人籬下的日子太痛苦了,她尚且如此,更遑論她那身受重傷的兄長,以及膽怯天真的妹妹。

    趙盈從梳妝匣中取了藥,一點點涂抹在身上,藥膏冰涼,傷口刺痛,她從剛開始咬牙憋淚的忍痛,到最后面無表情的解開繩結,用絹布裹住腕間的傷口。

    將一切處理妥當后,趙盈才讓丫鬟進門收拾。

    她仍舊是那個端莊美麗的忠王側妃。

    對鏡梳妝,人比花嬌,趙盈取下發間琳瑯華麗的釵環,隨意換了根羊脂玉簪,懶懶散散的插在發間,素淡的妝容更襯得她天生麗質,惹人憐惜。

    “王爺回來了嗎?”趙盈問道。

    伺候的婢女立刻答道:“回來了,朱公公他們在前院正忙著收拾東西,似乎是行李。”

    “行李?”趙盈眼眸一轉,當即道:“吩咐小廚房燉些滋補的湯,去前院傳個信兒,就說我特意下廚做了些午膳,請王爺來用。”

    假意中總要摻雜幾分真心,才會叫人動容。

    趙盈休息了一陣兒,才慢悠悠的走向小廚房,隨意糊弄了兩道菜,待晌午將至,裴凌信步走進碧霞苑時,她才灰頭土臉的從小廚房里出來,匆忙行了一禮:“王爺安。”

    她發絲凌亂著,白皙的臉頰蹭上了些許煙灰,雙手才洗過菜,還沾著水漬,形容十分狼狽。

    裴凌卻是心中一動,上前將她扶起來,嗔怪道:“怎么弄成了這樣?本王又不缺你這一頓午膳,何苦為難自己?”

    趙盈垂著腦袋,發絲一顫一顫的,聲音也小得可憐:“是臣妾笨拙……”

    確實笨拙。

    裴凌牽住她,邊走邊說道:“以后不許這樣了,府上的廚子多得是,不必你一個側妃來費心。”

    他起先也并不覺得趙盈與其他女子有何不同,可今日才發覺,她是真的天真又愚笨,連洗菜這等粗活都親自動手。

    這樣的蠢女人,在王府的后院里能活幾日?

    “這陣子你小心些,老老實實的守在碧霞苑,少往外頭去,”裴凌淡淡道,“免得招惹不該招惹的麻煩。”

    趙盈一怔,隨即眼淚便掉了下來:“王爺不要妾身了嗎?”

    她這張臉本就生得楚楚可憐,眼淚懸在睫羽緩緩滑落,更襯得她柔弱可欺,惹人憐惜。

    裴凌軟下心腸:“本王要去金安府辦公差,路途遙遠,時日頗久,不好帶侍妾。”

    趙盈聽到“金安府”,已是忍不住心血沸騰,她半低著頭,臉上的淚止不住的往下落:“妾身愿扮作馬夫粗吏,陪在王爺左右,只求王爺不要拋下臣妾。”

    她當即跪下來,伏在裴凌膝上,恰到好處的展露出腕間血痕。

    裴凌眼中掠過一絲不自在,起身將她扶起來:“好,帶你去,但切記不得離我左右。”

    旨意傳到金安府時,宋蘊早已沒了耐性。

    她本想著和父親一起回茲陽,但沒想到范明冶將歸期一拖再拖,如今還要讓宋柏軒等著天使召見。

    從京城到金安府,再到天使召見,至少要等上一旬。

    無奈之下,宋蘊只好與父親先行告別,帶著從牙行里挑來的丫鬟起程。

    兩輛馬車一前一后的駛出金安府,馬車上除了人,還帶了不少在府城購買的香料,包括成品香以及一些金貴少見的香料,將馬車堆得極滿。

    見到這么多香料,原本還有些忐忑的丫鬟們立刻松了口氣,能靠手藝活吃飯總是好的,縱然是淪落為奴,也好過那些伺候人的營生。

    莫綾卻有些不滿:“姑娘,您怎么還聘了兩個鏢師,從金安府到茲陽,總共才兩三日的功夫,有我在,咱們用不著花這筆銀子。”

    宋蘊輕笑著解釋道:“咱們這一趟帶了不少金貴香料,保險些才好,更何況那幾個丫鬟咱們還摸不準性情,兩三日的路途,不算遠,卻足夠她們有些想法了。”

    她自是信得過莫綾的拳腳功夫,可莫綾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倘若那四個丫鬟生出旁的心思來,這一路怕是都走不安生。

    宋蘊亦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請兩個鏢師跟著,能安心許多。

    莫綾悄悄算了一筆賬,聘用兩個鏢師再負責他們的住宿、吃喝,快趕上一個丫鬟的價錢了,不劃算,實在不劃算!

    她正想著,忽然瞥見前面路上橫著一個人,看身形應是男子。

    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再多一個人吃口糧的原則,莫綾悄悄把馬車偏向一邊,打算繞過去。

    誰料躺在地上那男人卻開始呼救:“救我……”

    莫綾見男子染了一臉血,忍不住大呼一聲晦氣,馬車的速度卻不由自主的降了下來。

    宋蘊掀開窗帷,瞧見橫在地上的身影,破爛的衣衫仍可窺見華麗,身上的傷是劍傷,血流了很多。

    不救,他可能真會死。

    救了,可能死得是她。

    宋蘊面無表情的放下窗帷,讓莫綾丟了兩瓶金瘡藥下去,這時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卻道:“救我!我叔是李慎……”

    第74章 【74】以防萬一,從今天起,我們便……

    宋蘊本不想惹禍上身,畢竟在金安府近郊,衣著華麗,一身劍傷,垂危將死,怎么看都像是被仇家找上了門。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倘若人沒救成,反倒把自己一家搭進去了呢?

    宋蘊對一個陌不相識的男子,沒有這種善心,但萬萬沒想到對方竟自報家門,直言他是李慎的侄兒。

    前世今生,宋蘊也只認識一個李慎——千絲坊的李掌柜。

    她一路走來,李掌柜對她幫助頗多,尤其是在前期籌備開香思坊時,許多渠道都是李掌柜親自幫她牽線。

    自上次她拒絕千絲坊背后之人的招攬后,宋蘊跟千絲坊的接觸便少了很多,可這份恩情她卻沒有忘記。

    如果此人真是李掌柜的侄兒,她還真得救一救,可如果此人并非李慎的侄兒,又為何會提起李慎的名字?

    等等,他怎么會知道自己認識李慎?還是說,只是一場巧合?

    宋蘊心頭思緒百轉千回,終是點了頭,讓莫綾將他身上的血衣扒掉,胡亂裹了件袍子扔上馬車。

    莫綾動作也利落,三下五除二便將血衣埋進路邊,并將路面上的血跡處理得干干凈凈。

    馬車里恰好堆了兩只麻袋,將后排擠得滿滿騰騰,宋蘊將人堆進兩只麻袋中間,又迅速燃香掩去馬車里濃烈的血氣。

    但血氣實在濃厚,哪怕香氣已經很濃,卻還是隱隱能夠嗅到些許。

    “追殺你的人在前還是在后?”宋蘊將他拍醒追問,“他是什么身份?帶了多少人?”

    馬車里混合著濃郁紛雜的香氣以及掩不住的血腥氣,擠在麻袋中間的男子昏昏沉沉的睜開眼,張了張嘴,還未回答,便已又昏睡過去。

    宋蘊深吸一口氣,當即道:“莫綾,掉頭回去。”

    莫綾愣了下,邊調轉馬車邊問道:“姑娘是忘了什么東西嗎?”

    “不,是為了自保,”宋蘊垂眸道,“此處為金安府近郊,再往前便是荒涼的村野,要過幾十里才到縣城,若遇到那些人……更何況,金安府有更好的大夫,更方便救人。”

    再者說,金安府為范老治下,政風清明,定能還此人一個公道。

    “宋姑娘,那我等……”后面跟著的馬車停下,兩個鏢師面露為難,比起宋蘊,他們常年在外走鏢的更不想沾染上這些麻煩。

    “你們繼續按原路線去茲陽,”宋蘊看向兩個鏢師,“不論遇上什么人,若問起我們的行蹤,你只管如實回答,但千萬不要與我等沾染上關系,還有這幾個丫鬟,直接送到香思坊,交給一個姓夏的公子便可。”

    聽她這樣說,兩個鏢師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們二人接了宋姑娘這趟鏢,本該護您周全,可沒想到會遇到這等事……宋姑娘,您千萬保護好自己。”

    宋蘊應下:“無妨,你們也保護好自己。”

    時間緊迫,兩輛馬車迅速分離,朝著不同的方向狂奔離去。

    顛簸的馬車上,男子披在身上的外袍仍在往外滲血,宋蘊伸手探上他傷口的位置,一片濡濕與血腥。

    恰在這時,莫綾急道:“姑娘,后面有人追來了,十幾個,全都騎著馬!”

    宋蘊臉色微變,轉瞬便又取了件袍子披在男子身上,努力讓自己的頭腦保持冷靜:“不必管,繼續往前。”

    馬車的速度到底沒有馬匹快,不消片刻,宋蘊的馬車便被攔下,十幾個人騎著馬,將馬車圍得嚴嚴實實。

    “你們是什么人?這里可是金安府!”莫綾底氣不足的喊道。

    “我們來追嫌犯,讓你家主子下車,趕緊把人交出來!”一個身著盔甲,面容冷峻的男子說道。

    這道聲音倒是有些耳熟。

    宋蘊按下心中的疑惑,輕輕掀開窗帷:“這位大人,咳咳……不知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臉上戴著厚重的面紗,只露出兩只眼睛,而窗帷只掀起了一角,從外窺不見里面的場景。

    “是一個男子,中了劍傷……”那男子正說著話,突然眉眼間泛起冷意,“你的馬車上有血腥味兒,快把人交出來!”

    宋蘊止不住又咳了兩聲,這才取下壓在唇邊的帕子,雪白的繡花綢帕上有一團殷紅血跡,隱隱泛著黑。

    “這位大人,我家夫君身染重疾,我欲帶他去府城投奔遠親,尋醫治病,不料這才幾日,我竟也染上了咳疾……咳咳!”

    宋蘊說著話,又狠狠咳了兩聲,殷紅的帕子擦過面紗,又是一片殷紅的血漬。

    周圍騎在馬上的護衛全都愣了愣,不約而同的往后稍退,這樣眼中的咳疾,該不會是肺癆吧?

    肺癆可是不治之癥,一旦染上,必然活不過半年。

    問話的男子也往后退了些許,但任務在身,他推辭不得:“掀開窗帷,把你夫君露出來。”

    宋蘊便順從的掀開窗帷,但馬車里光線黯淡,男子的身形被擠在麻袋中間,根本瞧不清楚面容。

    男子剛要驅馬向前,宋蘊便又咳了起來,鮮血幾乎浸濕了整張帕子。

    “算了,你們走吧。”

    話音剛落,馬車后面便傳來一道冷厲的男聲:“等等。”

    宋蘊身體僵住,腦海中有一瞬的空白,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上愈發蒼白。

    他,他怎么會在這里?!

    一個身著玄色錦袍的男子驅馬走來,附近的護衛立刻緊張的攔他:“王爺,不可!”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為真的可能性,他們也不能讓王爺就這樣涉險!

    裴凌抬手壓住眾人,遠遠的盯著這輛馬車,問道:“既然你是去投奔遠親,不知你是去投奔金安府的哪一位遠親?”

    宋蘊掩住慌亂的心緒,應聲答:“是去投奔我的遠房表叔,他如今在金安府做大官,想來定能救治好我們夫妻二人。”

    “金安府的大官我都認識,不知你那位遠親姓什么?”裴凌語氣淡淡的問道。

    宋蘊心下一沉:“姓范,曾在京都任職,不知大人可認識他?”

    “巧了,”裴凌似笑非笑,“本王也正是要去拜訪范大人,不如順道將你們捎帶過去,如何?”

    她根本沒有拒絕的余地。

    宋蘊故作猶豫,推辭了兩句便應下,老老實實的被十幾個護衛趕著往京都去,但不知為何,馬車的速度卻慢了許多。

    她掀開窗帷往外瞧,見那些護衛全都慢悠悠的騎著馬,似是在踏青,根本不急著趕往金安府。

    恰在這時,裴凌往后看來,宋蘊立刻放下窗帷。

    馬車上的血腥氣越來越濃,幾乎遮掩不住,宋蘊幾乎瞬間猜到了裴凌的想法,他是沒有冒著染上肺癆的風險揭穿她,但他要硬生生的耗死馬車上的男人。

    男人身上有好幾處劍傷,且都頗為兇險,倘若不能及時止血,很快就會失血過多死去。

    宋蘊深吸一口氣,內心十分掙扎,李慎的恩情著實犯不上她搭上一條命,可她救下的男子,能遭忠王裴凌如此嫉恨,必然非富即貴。

    此時此刻,哪怕她愿意交人,最后也只會落下一個死字。

    宋蘊當即掀開披在男子身上的衣袍,撕開被鮮血染紅的白綢中衣,迅速的幫他清理傷口,撒上金瘡藥。

    大抵是傷口被弄疼,昏迷中的男子緩緩睜開眼,剛要發出聲音就被宋蘊一把按住,低聲問:“你今年多少歲?”

    男子在迷茫中沉默,對上宋蘊鍥而不舍不似玩笑的話,他只好答:“十九。”

    “好,我知道了,”宋蘊將他腰間的傷口包扎,壓低聲音,卻無比冷靜,“我已成婚,如此只是為了救你,至于你我二人的清白……以防萬一,從今天起,我們便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

    異父異母?親兄妹?怕是你敢說不敢認!

    裴牧被逗樂,忍不住想笑,但宋蘊又撕開他肩上的中衣,濕冷的帕子擦過傷口,疼得他額間滿是冷汗,一聲都發不出。

    “能活下來算你命大,活不下來……我亦不愧對李掌柜。”

    宋蘊打量著裴牧身上的傷口,腰間一個,肩胛一個,背上腿上皆有一道,嚴重的地方深可見骨。

    裴牧的腦海中昏昏沉沉,他望著仍舊沉著冷靜的宋蘊,語氣卻是極為肯定:“你會醫術。”

    宋蘊不答,只是從馬車的暗格里取出筆墨,飛筆疾書,迅速遞到裴牧面前:“李大哥,勞煩您按手印。”

    裴牧:“……”

    他就這么遭人嫌棄嗎?

    便是他的容貌不及陳不遜,卻也差不許多,她怎么好像生怕被自己賴上一樣?他是那種人嘛!

    心中雖是這樣想,裴牧卻老老實實的按下手印,他有一種奇怪的直覺,如果他不肯答應,宋蘊定然會掐著他的手指替他按。

    一個明晃晃的血手印,血正是取自他本人。

    裴牧此前覺得這女人實在聰慧,如今卻覺得她實在狠毒,竟毫不忌諱的從他傷口取血。

    怎么,他是送上門的印泥嗎?

    宋蘊待血跡晾干后,才將認親書藏進懷里,她的目光停留在裴牧臉上:“你不姓李。”

    裴牧眼皮子跳了跳,本就昏昏沉沉的腦海險些沒轉過彎來,直接應下。

    宋蘊接著試探:“李慎的侄子我沒見過,想來他也不會見過我,但你認識李慎,也識得我跟莫綾,若我猜得不錯,你應該就是千絲坊背后真正的主人。”

    但她沒有在他身上嗅見曾聞過的龍涎香。

    裴牧不想回答她的問題,更不想就這樣暴露自己的身份,索性閉上眼,腦袋一歪暈了過去。

    宋蘊:“……不管你究竟是誰,如果想活命,先聽我的。”

    她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救下他的性命,更不敢保證范明冶會理所應當的認下她,但為今之計,只能冒險一試。

    第75章 【75】“當初我與夫君成婚,您還去……

    距離金安府近百里的縣城中,十幾輛馬車被護送進來,最后跟著一輛古樸華麗的四輪馬車。

    馬車緩緩駛進城門,耳畔很快傳來熱鬧的煙火氣。

    趙盈閉上眼,努力讓自己翻涌的情緒再次平復。她不是傻子,在裴凌幾次帶人離開隊伍,遠遠將他們甩下,又帶著一身血腥氣回來后,趙盈才意識到,這一路必然死了很多人。

    不知今晚裴凌還會不會回來。

    趙盈揉了揉發癢發脹的腕間傷口,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不管怎樣,她既然來了金安府,必然要想辦法見一見兄長。

    聽說兄長的傷好了許多,雖然兩條腿恢復的希望很渺茫,但至少還活著。

    活著便是最大的希望。

    趙盈頓了下,隔著車帷問道:“離金安府還有多遠?”

    “回側妃娘娘,還有不到百里,至多再有兩日,咱們便能抵達金安府。”尖細的男子聲音隨之響起,語氣十分和善。

    趙盈垂眸問道:“朱七公公,王爺呢?”

    朱七笑意盈盈的答:“王爺自然也是去金安府,不過咱們王爺這幾日公務繁忙,一時顧不上娘娘,娘娘可千萬別放在心上。”

    這是不肯透露究竟去哪兒了。

    趙盈本也沒打算追根究底,轉而問:“朱七公公,聽說此次去金安府,王爺還帶上了平陰侯,我想見見他,可否?”

    這一路上,趙盈都十分乖巧,有忠王在時,她從不多與平陰侯交流,生怕讓人發出端倪,如今忠王不在,也恰是一個好機會。

    朱七身為忠王的心腹宦官,這點小要求還是能滿足的,等抵達客棧沒多久,平陰侯便被請了過來。

    趙盈將隨身伺候的丫鬟打發走,獨自一人對上平陰侯。

    “侯爺,好久不見。”

    趙旭炎心底發顫,狠狠瞪她一眼,迅速將門窗封緊,確認無人偷聽后才松了口氣,冷笑道:“張口便是如此狂悖,送你一個女奴上青天的恩情,本侯看你是半點不記得了。”

    趙盈平靜的望著他,漆黑的眸子里滿是淡然。

    她本也以為自己是受了平陰侯的大恩,才得以被賜給忠王做側妃,但經過這一段時日的道聽途說,趙盈才明白自己為何會成為侯府嫡女。

    平陰侯妄想攀上皇親,早就存著把嫡女獻給忠王的念頭,可惜錯抱千金事發,鬧得人盡皆知,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嫡女竟是一介低賤民女,而真正的嫡女面容有瑕,送入皇宮乃是大不敬。

    養了十幾年的假千金不受擺布,寧愿做身份卑微的民女,也不肯乖順的留在侯府享富貴,最后入宮的差事便落到她一個所謂的遠親身上。

    恩情?無非是相互利用罷了。

    “看來王爺待你不薄,盈兒,只要你好好做側妃,討王爺歡心,早晚有一日,我們平陰侯府能捧你坐上更高的位置!”

    趙旭炎說著語氣便軟了下來:“你也知道,如果沒有本侯搭救,你會落得怎樣一個下場。”

    趙盈輕笑:“自然。”

    趙旭炎的臉色這才好看許多,他自認對趙盈不薄,盡心盡力的滿足她所有要求,給她無上榮耀以及一步登天的機會。

    只要趙盈乖乖聽話,他不介意送她坐上后位。

    “侯爺想辦的事,我自然會幫侯爺完成,可我的兄長……”趙盈看向趙旭炎,臉上的笑意淡了許多,“我要見他,兄長雙腿受了重傷,見不到他,我不放心。”

    趙旭炎臉色微變,很快又掩下,聲音冷淡:“現在不是一個好時機,如果被人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我都逃不掉欺君之罪,至于你的兄長,我早已派人好好照顧,必然會盡力醫治他的腿傷,這一點,你不必擔心。”

    趙盈漫不經心的踱步到窗前:“并非我不相信侯爺,只是這么久以來,兄長和妹妹音信全無,我實在放心不下。

    “如今你我遠在金安府,王爺也忙著公務,以平陰侯府的能力,侯爺定能避開京城耳目,讓我與兄長見上一面,對吧?”

    “不妥,”趙旭炎沉聲道,“此時并非良機,你且安心在王爺身邊伺候,等時機到了,我必然會將你兄長與妹妹接到京城來,與你團聚。”

    “我等不了那么久。”趙盈直直的看進趙旭炎的眼眸里,并無絲毫妥協之意,“還請侯爺想想辦法。”

    趙旭炎被她看得心中一驚,只得敷衍應下:“本侯盡力。”

    日暮將近,裴凌一行人終于不急不緩的抵達了金安府。

    宋蘊望著馬車上生死不明的男子,咬咬牙,閉著眼給他換上一件衛辭的舊衣,仔細遮掩住傷口的痕跡。

    不管他聽沒聽到,有沒有意識,宋蘊湊在他耳畔低聲說道:“待會兒我們會見到范明冶范大人,你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說,我曾與范大人有過幾面之緣,至于你我能不能活命,全憑范大人良心。”

    馬車緩緩停下,駕車的莫綾心神緊繃,不自覺的往馬車里面瞧。

    這么久都沒動靜,那男人不會死在馬車上了吧?

    莫綾滿心晦氣,眉頭死死地擰在一塊兒,直到周邊的護衛全都朝她看來,她才挺直了脊背,從馬車上跳下來:“姑娘,我們到了。”

    宋蘊手心里滿是汗意,她裹緊了面紗,順手在裴牧的衣物里塞了一把香料,又給他裹得嚴嚴實實,才掀開窗帷。

    不遠處,范明冶已經大步迎了出來,跟裴凌在一旁寒暄說話。

    宋蘊挑開窗帷時,附近的護衛全都朝她看過來,她卻面容坦蕩,抬眸看向范明冶,正要搭話,她忽而眼眸一轉,看到了跟在范明冶身后的兩道人影。

    莫綾也跟著緊張,忍不住想往馬車后面藏,但裴凌卻不給她們后退的機會,笑著同范明冶說道:“說來也巧,本王抵達金安府近郊時,恰好碰到了來投奔范大人的小夫妻,范大人快瞧瞧,可認識?”

    裴凌臉上的笑意不達眼底,落在宋蘊身上的眼神意味深長,原本這幾人他大可直接殺掉,處理干凈,可這女子卻提到了范明冶。

    不管是真是假,他倒要看看范明冶會怎樣接手裴牧這只燙手山芋。

    范明冶滿臉詫異的抬眸望去,宋蘊已經提前走下馬車開口:“范表叔,我們曾見過的,當初我與夫君成婚,您還去觀過禮,這件事……您不記得了嗎?”

    觀禮?

    范明冶望著被面紗遮住臉龐的女子,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道身影,但他并不敢確定,余光往后一瞧,轉瞬便應道:“記得,自然記得,原來是表侄女,你怎么成了這幅樣子?”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宋蘊一早便啟程回茲陽了,沒想到日暮時分,竟又回到了金安府,還跟忠王攪到了一起。

    為何她竟不敢直接表露身份?

    范明冶正疑惑著,便聽宋蘊道:“范表叔,我夫君染了咳疾,多日不愈,咳咳……我本想著來投奔您,好尋求名醫,可沒想到在路上我也染上了咳疾,您可千萬別過來,過了病氣可不好。”

    此言一出,眾人面色各異,宋柏軒和衛辭也齊齊變了臉色。

    馬車是自家的馬車,宋蘊和莫綾都在,只是馬車上為何會多了一個染上咳疾的“夫君”?

    聽到這兒,范明冶頓時稍稍心安,宋蘊不可能染上咳疾,而這咳疾,怕正是為了隱藏馬車內那位“夫君”的身份。

    看來這位宋姑娘是救了不該救的人,惹上了忠王,不得不胡謅身份以求自保。

    范明冶心痛道:“哎呀呀,怎會如此?表侄女兒,你且安心在府上住下,我這就讓人去請大夫。”

    說罷,范明冶當即讓管家給宋蘊安排了院子。

    馬車從側門入府時,衛辭的目光直勾勾的盯著窗帷,眉頭擰成一片,好端端的,“他”怎么就染上了咳疾?

    馬車里面那位是她的新婚夫君,那他衛辭又是誰?!

    裴凌臉上的笑容微微斂起,他沒想到此人還真識得范明冶,而范明冶也愿意為她打掩護。

    可惜啊可惜,范明冶恐怕還不知道,馬車里那位染上咳疾的“夫君”,正是本該被圈禁的廢太子裴牧吧?

    他倒是不介意幫上一把。

    “能讓范大人表侄團聚,也不枉本王辛苦一遭。本王來得快些,剩下的人還得兩日才到,今日天色已晚,不知……”

    裴凌還未說完,范明冶已笑著開口:“臣以在府上略備薄酒,為王爺接風洗塵,還望王爺莫要嫌棄才是。”

    接著他便介紹道:“這位是此次金安府府試案首,姓宋,來日也會是盛陽書院的院長,他做慣了夫子,書院的事他定然能幫得上忙。”

    宋柏軒當即恭敬行了一禮。

    裴凌輕輕頷首,打量他兩眼,便不再放心上,只是余光掠過他身后的衛辭時,多停留了一瞬。

    “范大人,那位呢?”

    范明冶看向衛辭:“是宋案首的弟子,姓衛,學識也不差。”

    裴凌皺了下眉,落在衛辭身上的視線卻未移動,仔細打量許久,才緩緩問他道:“你姓衛?可會武?”

    一身褪不去的書卷氣,倒是與他老師格外相似。

    可裴凌卻覺得,他本該手握刀劍,馳騁沙場,才能與這幅相貌相合。

    “是,”衛辭垂著眉眼,屈身行禮,“小子姓衛,自幼跟在老師身邊念書,不曾習過武。”

    裴凌便不再看他,抬腳邁進范府,身后十幾個護衛浩浩蕩蕩的跟著。

    先是蘊兒,再是衛辭,驚懼之下,宋柏軒腿腳發軟,險些站不穩,衛辭連忙上前扶著。

    宋柏軒穩了穩心神,深吸一口氣,緩慢跟了上去。

    這等層次的宴席本不必宋柏軒作陪,但忠王因盛陽書院之事而來,他便不得不留下。

    可宋柏軒也實在是怕了,怕蘊兒有危險,更怕衛辭擅動引起懷疑,他按住衛辭緊攥的拳:

    “你且先回去,無事不要出門。”

    第76章 【76】“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

    范府最東側的院子里,莫綾與宋蘊費力的將裴牧從馬車上拖下來,安置在房中。

    為了盡量減少與范府下人的接觸,宋蘊借口二人患有咳疾,特意讓下人們避開,選了最偏僻的一間院子,也顧不上院子的破舊,便匆匆住了進來。

    莫綾安頓好馬車,草草將院子收拾一遍,便聽到范府的下人來報,說是已去幫忙請了大夫。

    事關重大,莫綾不敢貿然將人請進來,只好跑回房間里找宋蘊:“姑娘,范大人給咱請了大夫,眼下就在外面等著呢,可怎么辦?”

    宋蘊才幫裴牧清理完臉上的血跡,鮮血染紅了帕子,連帶著衣袖都沾染許多。

    她不知道范老能否信得過。

    可既然范老應下了她的要求,便是認出了她的身份,愿意幫她一個忙,但宋蘊不確定的是,范府是否全然掌控在范老手中,下人是否忠心,而請來的大夫又是否會透露出他們的真正病情。

    眼下裴凌就在范府,想要戳破他們的真實身份簡直輕而易舉。

    宋蘊眼瞼低垂,手中鮮紅的帕子落在銅盆里,清水慢慢染紅,最終徹底成為了一盆血水。

    也許一個不慎,她也會變成血水,尸骨無存。

    “不了,”宋蘊輕聲說道,“就說我與夫君已經歇下,日夜兼程,十分勞累,實在不便見客,請大夫明日再來。”

    至于明日,自是再去想明日的法子。

    莫綾連忙應下,跑去院子里回了下人,因著宋蘊染上“咳疾”的緣故,門一直都是關著的,范府的下人也是隔著墻,遠遠地問話,并不敢靠近看仔細。

    診病之事雖然急切,可當事人都不著急,范府的下人們便沒有勉強,連忙離開了此地。

    房中的燭光昏暗,哪怕點了兩盞,都不能叫人看仔細裴牧身上的傷口。

    莫綾看著宋蘊一點點扒開裴牧的前襟,忍不住閉起眼睛:“姑娘,咱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好?不然還是請大夫過來吧,左右有范大人在,咱們死不了。”

    “那可未必,”宋蘊的語氣不太美妙,“此人身份未定,但能讓忠王追殺至此,定然不會是個小嘍啰。范大人愿意幫忙,全然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如果知道了這人的身份,也未必肯保下他。”

    裴牧身上并沒有什么能證明身份的物件,染滿鮮血的外衣早已被莫綾處理,身上別說是荷包,連塊玉佩都沒有,簡直可以稱得上“清貧”二字。

    此人又并非真正的清貧,那便只剩下一種可能,他身旁常常跟著伺候的下人,將一切全都包攬。

    “可是姑娘……”莫綾欲言又止,眼神有些閃爍,宋蘊停下來,疑惑道:“怎么,你有發現?”

    莫綾小聲說:“清不清白的,不重要,關鍵是這個男人受傷太重,姑娘你千萬別給治死了。”

    宋蘊:“……”

    在她無言的目光下,莫綾硬著頭皮翻舊賬:“您從前在侯府,就沒少治死過兔子和鳥,他要是只兔子,姑娘治死也就治死了,可剛剛您說他身份顯貴,治死了咱可賠不起。”

    宋蘊:“……”

    昏昏沉沉睜開眼的裴牧:“……”

    他后悔了!他不該輕信宋蘊!他就該老老實實的躺在路上等暗衛來救!

    四目相對,宋蘊的眼神難得有些飄忽,她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好顯得更有醫德:“你知道的,我略懂醫術,雖不一定能將你治好,但絕不會輕易治死。”

    裴牧:“……是嗎?”

    他嘗試動了動手指,想要抬起手臂自己包扎,但卻根本使不上力氣,甚至絲毫動彈不得,連觸感都遲鈍了許多。

    宋蘊委婉道:“先前幫你清理傷口時,我放了一些鎮痛致麻的香料,能讓你少些痛楚。”

    她不說還好,說完后裴牧便覺得自己手臂全然沒了知覺,甚至連下肢、腰間都毫無知覺,全然像一個只剩下腦袋能動的廢物。

    裴牧的眼神漸漸驚恐。

    宋蘊假裝沒看見:“你應該感到慶幸,如果沒有那些鎮痛致麻的香料,你早就痛得叫出聲來,被忠王的人亂刀砍死了,現在至少保住了一……半條命。”

    裴牧努力微笑:“謝謝。”

    恰在這時,院門又被敲響,來人自稱是范府的下人,請了大夫來幫表姑娘和她的夫君診病。

    莫綾聽著這聲音并不耳熟,便詫異的問:“先前不是請過大夫了嗎?我家姑娘和姑爺早已睡下,這一路趕得急,怕是不好再叫起來。”

    裴牧猶豫了一番,低聲跟宋蘊提議:“不如你將他們請進來。”

    好歹是正兒八經的大夫,便是治不好,也不會將他隨隨便便的治死。

    宋蘊斜他一眼:“剛才已有大夫來過了,眼下又來了一位,不好講究竟哪位是范大人請來的,你確定要冒險一試?讓我治,你今夜許是不會死,讓大夫過來,或許我們三個今晚都會死無全尸。”

    裴牧十分憂傷。

    如果他當時再等一等,沒有瞧見宋蘊的馬車,許是早就等來了暗衛,可如今……他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他也沒有其他選擇。

    一個本該被圈禁的廢太子,私自跑來金安府,便是讓人治死,也沒有尋求正義的機會。

    裴牧一臉堅定的看向宋蘊,昧著良心道:“宋姑娘,我相信你!”

    宋蘊心說連她自個兒都不相信自個兒,旁人的信任于她而言無異于雞肋。

    “放心,死不了。”她道。

    此時范府的下人還在門外等候,好言相勸著讓表姑娘早些看診,也好保住性命,其言語真情意切,讓人無法推拒。

    莫綾不耐煩的再次拒絕:“我都說了,我家姑娘已經睡下,不便再起來,你們的好意煩請明日再來,病了這么久,姑娘也不差這一兩日的。”

    范府下人道:“我等也是按著吩咐辦事,老爺擔憂表姑娘的病情,特意請了金安府的名醫來診治,明日可就沒這樣好的機會了,耽擱了姑娘的病情可不美,我們也不好回去交差。”

    莫綾氣得不輕:“打擾了姑娘安眠,我也不好交差,連日趕路這么久,我家姑娘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范老爺心善,想來也不會打攪姑娘睡個好覺,你們趕緊走遠些,吵醒了姑娘我要你們好看……”

    說著說著,莫綾的火氣便躥了上來,也不知怎的,這些下人跟聽不懂人話似的,偏要大晚上的來診病。

    話音剛落,院門便被人推了下,沒推動。

    莫綾頓時大驚:“你們干嘛?想硬闖?我家姑娘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雙方正僵持著,忽然間夜色里躥起一道火焰,濃重的煙氣在范府上空蔓延,范府的下人和護衛亂成一片:“不好了,走水了!”

    院外響起慌亂的腳步聲,莫綾停了一陣兒,直接跳上墻頭看,發現失火的方向在西側,離她們不過二十丈。

    門外的下人和大夫也不見了蹤影。

    莫綾看罷熱鬧,匆匆回到房中將事情告知宋蘊,慶幸道:“還好有人放了把火,不然那些下人還想硬闖進來呢,姑娘,這范府的下人也不怎么樣,聽不懂人話。”

    宋蘊看了眼裴牧,又收回視線,輕聲道:“無礙,晚上警醒些,別讓人闖了進來。”

    她想了想,以防萬一,就著此前在落霞閣買來的香粉與脂粉,在裴牧臉上好一頓折騰,才稍稍放心。

    根本動彈不得的裴牧:“……”

    有點想死,真的。

    與此同時,正在廂房看書的衛辭也聽到了屋外的動靜。

    范府的下人并不算多,安排來伺候衛辭與宋柏軒的也只有兩個粗使,此時外頭急著滅火,兩人早已不見了蹤影,他只得自己踱步到院外聽消息。

    衛辭望著失火的方向,眼中劃過一抹擔憂。

    一顆石子悄無聲息的砸在他腰間。

    衛辭驀然轉身,借著朦朧的夜色,瞧見院子里立著一道熟悉的人影,他的呼吸幾乎停滯。

    “你怎么來了?”衛辭快步趕來,壓低的聲音里滿是焦急。

    自上次相見后,他們已有很久沒再聯系,再加上縣衙發布的告示,衛辭幾乎以為林掌柜已經死去,可沒想到他竟還能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且悄無聲息的出現在范明冶府上。

    “你不怕死嗎?”

    這可是范明冶范知府的宅院,一旦知道此人與貪污稅銀案有關,他們都逃不了干系。

    林平淡然一笑,笑瞇瞇的安撫道:“別擔心,范府的人都被我引開了,我有幾句話要交代給你,你且記在心上。”

    “等等,林掌柜,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將稅銀案捅了出來,可現在官府的人已經盯上了你,你若是有冤情,范大人自是肯為你平反,可如果沒有冤情還想活命的話,你最好快些離開。”衛辭認真的勸他。

    林平按了按眉心,早知道讓這小子念書會變得如此啰嗦,他說什么都會攔著。

    “我不是掌柜,不過的確姓林,按輩分你該叫我一聲林叔,不過這都不重要,”林平從懷中掏出一枚印章,遞到衛辭手中,“事情辦完了,物歸原主,你能來到金安府我屬實沒想到,但此地不宜久留,你最好速速離開。”

    衛辭怔住,腦海里一片亂麻:“為何?”

    林平嘆道:“我說過,你一旦進京,會連累很多人。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會跟京城的人有交集,誰知道這么快就……忠王并非善類,你不可涉險。”

    衛辭捏緊了手中的小印,將心中那遲遲不敢探究的念頭問出口:“林叔,我父親究竟是誰?”

    第77章 【77】“孤在外給他認了一個異父異……

    林平久久沉默不語,夜色遮掩了他臉上的情緒。

    衛辭心中愈發感到忐忑,他知道父親不愿讓自己追究從前,可一個人怎么可能完全脫離過去?他的生命來自于父母,不論再怎樣隱瞞,終有一日真相會破土而出。

    他只是想要心中更安穩些,至少不能拖累老師與師妹。

    “父親他……做了很大的錯事嗎?”衛辭繼續追問,“如果不是,為何林叔你又說我會連累很多人?忠王也好,京城也好,我遲早都避不開,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知道真相嗎?林叔,難道非要等到我臨死之前,讓人拿劍抵著腦袋,才能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什么人?”

    林平被堵得啞口無言,他張嘴想要回答,卻不知該怎么告訴他。

    此前他們都自詡自己毫無罪過,可那些張狂之事,哪怕說出來,都會連累無數人。

    林平只能別開視線:“錯與對,是與非,都是掌權者定下的規則罷了,我只能說,小公子,我們從來沒有對不起過任何人,不論是大盛百姓,還是滿朝文武。”

    這句話已經讓衛辭安定許多,他欲探究更多真相:“林叔——”

    “別問了,”林平運力躍上房頂,他的頭頂是漆黑的夜空,身后是躥起的火光,“衛辭,我的身后還有很多人要保護,不能將真相全都告知于你,如果你最終還是決定冒險去京城,淳陽郡主或許能保住你。”

    衛辭來不及問出更多,轉眼間林平已經不見了蹤影,他只能再次將“淳陽郡主”四個字,牢牢的刻在腦海中。

    一場大火將范府上下折騰了大半夜。

    直至黎明時分,范府的老管家才筋疲力盡的前去稟事,說來也怪,昨夜的火勢雖然兇猛,卻只是燒了一片早就棄住的林子,以及后院侍弄牲畜的棚子。

    損失似乎不大,但老管家憂心的是另一樁事:

    “老爺,昨夜那場火似乎不是意外,而是咱們府上來了刺客,不少下人都瞧見了那刺客的影蹤,可惜咱們府上的護衛能力有限,沒能抓住刺客。”

    這可是范府,金安府知府范明冶的府邸。

    在整個金安府中,就沒有幾個不長眼的歹徒敢跑來這里撒野,可昨晚那歹徒不但在府上進出自如,還放了一把火,燒傷了好幾匹馬。

    范明冶皺了下眉:“刺客?”

    他頓了下,立刻問道:“府上的客人可有受到驚擾?尤其是王爺的院子,派人去問過了嗎?”

    “問過了,王爺倒是無礙,只是王爺的坐騎在后院喂養,被火勢連累,燒傷了,如今已請了大夫在醫治,”老管家將情況一一道出,“其他幾個院子也都沒有損失,只有表姑娘和表姑爺受了些傷,好像傷得還不清。”

    范明冶頓時變了臉色。

    他連忙起身,帶著下人匆匆趕往最東側的院子,但沒料想卻是院門緊閉,推也推不開。

    老管家連忙上去敲門,沒多久便聽到里面傳出小丫鬟的聲音:“誰啊?這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好好睡覺了,你們范府的下人怎么回事兒,來了一波又一波……”

    話沒說完,范明冶便已經率先開口:“小丫頭,你家姑娘的傷怎么樣了?可請了大夫?”

    老管家湊在范明冶身側低聲道:“老爺,老奴已吩咐下人請了大夫,可表姑娘當時已經歇下了,不好再叫醒,這會兒那大夫又被請來,在前廳候著呢。”

    范明冶直接道:“去將大夫請來。”

    老管家猶豫了下,到底沒敢拒絕,他跟隨范明冶多年,自然知道主子根本沒什么表親,至于那所謂的表侄女兒,十有八九是騙子。

    如此難伺候的騙子,難保心中沒有其他想法。

    莫綾聽見范明冶的聲音,便匆匆跑回房中叫來宋蘊,主仆兩人隔著院墻與范明冶對話:“范表叔,昨日那刺客十分兇猛,我與夫君都受了些劍傷,我身上的傷倒沒什么,可我那夫君身上被扎了好幾個窟窿,本就患有咳疾,如今怕是奄奄一息,不知能活到幾時。”

    宋蘊的聲音如泣如訴,聽得人莫不生憐,范明冶卻從她的言語中得明事情原委。

    “表侄女兒,那刺客可離開了?”范明冶問道。

    宋蘊似是被刺客驚到了,說話前言不搭后語:“我這兒倒是找不見,可侄女兒覺得那刺客無處不在,甚是可怕,范表叔,我夫君的病還能治得好么?”

    范明冶的臉色不大好看,他沒想到忠王竟真如此膽大包天,行事毫無顧忌,視人命為草芥!

    可眼下的關鍵并非刺客究竟是誰,而在于這院子里的表姑爺,究竟是哪位貴人……想到如今朝中最激烈的黨爭,范明冶險些眼前一黑,差點站不穩。

    “自是能治得好,我年歲大了,正有兩個信得過的大夫,醫術高明,表侄女兒若不嫌棄的話,我便讓他們進去看診,”范明冶說道,“不知現在可方便?”

    宋蘊抿了下唇,她本下不定決定,但想到之前裴牧說過的話,心中那桿秤便稍稍偏了些。

    “方便,不過這‘咳疾’難愈,范表叔可別讓太多人進來,免得傳了病氣反倒不美。”

    范明冶自是應下,迅速讓心腹清場,只留下信得過的一位大夫。

    此時夜已過半,天地間灰蒙蒙的,霧氣環繞。

    院門悄悄打開一道縫,范明冶迅速領著大夫進門,顧不上跟宋蘊寒暄,便大步趕往臥房。

    腳步是宋蘊從未見過的慌亂。

    看清躺在榻上的人影后,范明冶只覺得自己頭暈腦花,心里緊繃的那根弦徹底斷了。

    哪怕是二皇子信王出現在這兒,也比裴牧一個廢太子出現在他府上更好些,前者還能勉強算是黨爭,后者便已徹徹底底的算是造反了!

    范明冶穩住心緒,看向宋蘊:“他怎么會在這兒?”

    宋蘊心中一跳,將途中遭遇盡皆說來,范明冶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宋蘊忍不住問:“范知府,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范明冶直直的看向她,目光銳利:“你既不知他的身份,為何會救他?”

    宋蘊:“報恩而已,如果早知會有這樣的麻煩,小女也并不愿賭。”

    范明冶不信她的話:“你曾被養在平陰侯府十幾年,從未參加過朝中宴會?貴妃娘娘的榮寵可不一般,平陰侯府的女眷們,不會沒機會入宮吧?”

    “恰恰相反,”宋蘊解釋道,“貴妃娘娘與平陰侯雖為手足,卻并不常來往。”

    在外人看來,平陰侯趙旭炎甚是顯貴,畢竟是當朝貴妃的親弟弟,可只有平陰侯府的人才知道,那位貴妃娘娘雖在后宮榮寵無限,對侯府的照拂卻幾近于無。

    “他是當上唯一的嫡子,裴牧。”

    宋蘊腦袋“嗡”的一下,陷入空白,許久后才抬眸看向躺在榻上,被她治得半死不活的男人,忍不住往后退了兩步,試圖脫開關系。

    早知是這只燙手山芋,就算是跟千絲坊結仇,她也決不能碰!

    那可是裴牧!被圈禁的廢太子!

    宋蘊勉強穩住心神,細聲細語道:“范大人是不是看錯了,那位貴人如今該身在京城,躺在這兒的,也只有您表侄女兒已經亡故的女婿。”

    裴牧忽然睜開眼,目光幽幽的朝她看過來:“沒看錯,是我。”

    “……”萬籟俱寂。

    宋蘊頓時一臉死灰,前世她對前朝政事關注并不多,對廢太子也不甚了解,只知他性子陰晴不定,后院里爭斗不斷,沒少死人。

    且至今不曾孕育一個子嗣。

    跟這位爺沾上邊,她這輩子的好運算是到頭了。

    見宋蘊主仆皆是一臉晦氣的表情,裴牧硬生生給氣笑了,但轉而他又覺得自己賺了,宋蘊再怎么想跟他撇開關系,如今也是撇不清了。

    “宋掌柜,”裴牧漫不經心的開口說道,“你放心,那張沾了孤血手印的契書,依舊有效,待孤回京,得了空便向父皇訴說緣由,孤在外給他認了一個異父異母的親生女兒。”

    宋蘊眼皮子跳了跳。

    她本不該跟裴牧撐嘴皮子功夫,但沒忍住:“但愿殿下還能見得著皇上。”

    裴牧哽住,閉上眼不搭話,等大夫為他診完脈后,才對范明冶道:“勞煩范大人幫我傳個信兒,去最近的驛站即可,此次離京,父皇早已知曉。”

    范明冶聽罷才松了口氣,匆匆應下離開。

    帶來的大夫卻沒能走出院門。

    裴牧格外惜命:“勞煩大夫再幫孤重新包扎傷口,此前上過的金瘡藥,雖止疼,卻叫人不安。”

    宋蘊假裝沒聽見。

    大夫苦著臉給裴牧換藥,接著又苦哈哈的跑去熬藥,折騰了許久,才算是將這位鮮活的大爺伺候睡了。

    清晨,剛走出臥房的裴凌便收到了消息。

    昨夜有沒有刺客,他最清楚不過,除了他之外,這金安府還有人想要裴牧的命?

    恐怕失火是假,刺客是假,一切只為順理成章的將大夫送進院子里。

    裴凌的臉色一片漆黑。

    心腹悄悄湊過來:“王爺,要不要……”

    裴凌深吸一口氣,淡淡道:“急什么,他想保便能保得住嗎?這老家伙還算有些用處,再看看他的選擇,倘若執意一條路走到黑,那便怪不得本王狠心。”

    盛陽書院的事還要仰仗范明冶,再加上他在父皇心中的地位,能拉攏還是拉攏為上。

    但范明冶這些年也十分滑頭,從未過分親近過哪位皇子,包括當初還是太子的三弟,他也不曾給過太多青睞,裴凌也想不到,素來明哲保身的范明冶竟愿意幫廢太子。

    “至少,他不能死在本王手上。”

    第78章 【78】“跟你的小夫君和離,改嫁于……

    范府失火的消息在第二日傳遍了整個府城。

    早在府試后,范明冶就放出了不少關于盛陽書院的消息,府城百姓們對待此事尤為上心,自然沒有錯過忠王抵達金安府,住進范大人家里的消息。

    失火偏偏恰巧在忠王住進范府后。

    不少有見識的讀書人已經在暗自揣測朝中對此事的意見,盛陽書院此事說大也大,事關天下所有學子的仕途,但說小也小,整個金安府的人口也才不過數十萬。

    茶樓里,不少百姓在閑話:

    “一家書院而已,還能觸動其他人的利益不成?我聽說在茲陽縣,盛陽書院的夫子都沒功名在身,恐怕水平也不怎么樣,普天之下,哪有那么多讀書的天才?”

    “那也未必,我聽聞此次府試的宋案首便是出身白丁,苦讀十幾年,如今還不是高中案首?多少書院的天之驕子都比不上,如果盛陽書院能在金安府開起來,必定能培養出更多的秀才。”

    “話也不是這樣說,但凡有些底蘊的門庭都有族學,書院只是其中一個選擇罷了,大多數的的百姓還是愿意老老實實耕種,哪能養得起讀書人?似宋案首那樣的,終是少數。”

    再聽到熟悉的名字,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的朱潤滿臉復雜,自從上回在客棧栽倒后,他的身子骨便愈發不比從前,再加上他們父子府試盡皆失利,僅憑剩下的盤纏,在府城也待不下幾日了。

    “宋案首能高中,也并不只是苦讀十幾年的功勞,”朱潤突然開口,摻和進這些人的話茬,“他早年家資頗豐,也讀過幾年私塾,不似你們說的那般艱苦。”

    正閑話的眾人齊齊一愣:“你怎么知道?瞧你的年紀,莫非與那宋案首是同窗?”

    朱潤臉色不大好看,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說道:“反正那盛陽書院的事傳一傳也就罷了,真辦起來,我也不舍得他們糟蹋我兒的天資。”

    “還真是同窗?”眾人頓時忍不住七嘴八舌的問起來,“既然宋案首早年上過私塾,不知上的是哪一家私塾?當時成績如何?”

    “是啊是啊,你成績比之宋案首如何?此次府試可有高中?”

    “你兒子在哪家私塾念書?如今是什么等次,可過了縣試?府試呢?”

    “……”

    周圍的目光全都落在他身上,朱潤臉色漲紅,頓時后悔起剛才的多嘴,他咬咬牙,黑著臉道:“我兒天資卓越,由我親自教導,此次府試雖然失利,但他遲早會高中。”

    原來是還沒高中,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眾人一片唏噓,便也不以為意起來。

    朱潤還想再解釋,忽聽有人喊起來:“快看,那箱子里的好像都是藏書!”

    “這么多輛馬車,這么多箱子,難道都是藏書?是誰這么大手筆?”

    “聽說茲陽那家盛陽書院就有很多藏書,還設有藏書閣,對所有學子都開放。”

    “哎呀呀,看來盛陽書院是真要開起來了……”

    朱潤望著遠處幾乎看不到頭的車隊,臉上青白交加,如今的宋柏軒已是名利雙收,等盛陽書院再開起來,他以院長之名,豈不是一飛沖天?

    直至此時,朱潤才開始心慌意亂。

    長長的車隊停在了范府門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軒和衛辭率先出來相迎,而此時,聽到范府大門有了動靜,平陰侯也匆忙下馬,打算行禮。

    不料迎上的卻是宋柏軒與衛辭二人,他將要行禮的動作頓時僵住,臉色十分精彩。

    宋柏軒不著痕跡的避開他,也避開了他的禮,平陰侯的臉色頓時更黑一層,甩袖背在身后,冷聲道:“本侯見的是范大人,你們二人算什么東西?滾開!”

    跟在宋柏軒身后的老管家臉色微變,上前道:“侯爺,您誤會了,宋案首和他弟子是奉了老爺的話先來迎接,老爺稍后就來。”

    “案首?”平陰侯打量起宋柏軒,接著便皺眉問,“他怎么能成為案首?一個瘸子,根本不配入朝為官,連府試的驗身都驗不過吧?”

    他記得宋柏軒患有很嚴重的腿疾,行走需要木杖,恐怕一輩子都離不開,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高中金安府府試榜首?

    剛說罷,平陰侯便忽得想起此行的目的——盛陽書院。

    等等,盛陽書院?!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宋柏軒此前在茲陽便在盛陽書院中做夫子,怎么會突然跑到金安府府城來?難道他當真高中了府試案首?

    平陰侯驚疑不定的盯著宋柏軒的雙腿。

    當初究竟是哪條腿有毛病來著?

    “平陰侯是在懷疑府試的公正嗎?”范明冶理好剛穿上的衣袍,大步邁出府門,“宋案首不但是此次府試的案首,還是未來盛陽書院的院長,還請平陰侯慎言。”

    “院長?”平陰侯忍不住拔高音量,臉色隱隱發綠。

    忠王此行便是為了盛陽書院,一則借盛陽書院拉攏天下文人的心,二則拉攏范明冶站隊,好為將來做好打算,可他們才剛剛抵達金安府,盛陽書院院長之位便被人薅走了。

    便是忠王瞧不上這位置,也該由他來領了這好名聲,憑什么白白便宜了宋柏軒?

    平陰侯忍下不滿,臉上強行露出和善的笑意來:“那便恭喜宋案首高中了,不過本侯還是想知道,宋案首的腿疾是何時痊愈的?可有名醫?”

    宋柏軒朝他拱拱手,臉上并無太多表情:“托侯爺的福,腿疾痊愈不過半月有余,恰好趕上了府試。”

    平陰侯眼角抽動。

    宋柏軒繼續道:“名醫倒不至于,全靠家女的仔細照料,安養了數月才恢復。”

    平陰侯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哪怕早就知道宋蘊不可能再回侯府,但他還是有一種遭受背叛的感覺,明明是自己花費十幾年心血養大的女兒,卻白白便宜了別人。

    好啊,宋蘊可真是他的好女兒!

    范明冶冷眼旁觀許久,才客客氣氣的將藏書迎進府中,他對忠王、平陰侯之流素來不喜,但看在這批藏書和銀兩的份上,讓他們在范府住上兩日也無妨。

    眼看著平陰侯踏進范府,被老管家安排了客房,衛辭不安的心緒又添一絲焦灼。

    也不知師妹的院子如何了。

    平陰侯與師妹相處了十幾年,又識得莫綾,怕是一個不慎便會察覺出異常。

    他必須得提醒師妹。

    ……

    宋蘊所在的小院。

    裴牧換藥后,精神比此前更加萎靡,臉色也非常蒼白,雖然身上已有了知覺,但那種使不上力的感覺卻叫他格外難受。

    躺在榻上,接連呻吟兩聲,都沒人理會他。

    范明冶帶進來的老大夫在隔壁補覺,宋蘊在不遠處神神在在的搗鼓香料,而她那隨身伺候的丫鬟在院子里撒歡,沒一個愿意搭理他的。

    裴牧只得使出必殺技:“宋掌柜,可否托你的姑娘去千絲坊送個信兒?”

    聽他提起香思坊,宋蘊才漫不經心的抬起頭:“當不起皇子殿下如此稱呼,我那丫鬟性子咋呼,怕是干不了這等精細的活兒。”

    忠王此時想必已經知曉昨夜的事,裴牧的身份已經暴露,忠王沒有堂而皇之的殺進來,已經算是給足了范老顏面,倘若叫他抓住出去送信兒的莫綾,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裴牧無奈道:“你相信范明冶嗎?”

    宋蘊自然是相信的,如果不相信范明冶,她便不會冒險帶著裴牧來金安府,更不會冒著被揭穿的風險,謊稱自己是范明冶的表侄女兒。

    “很可惜,你信錯了,”裴牧垂眸說道,“范明冶比誰都聰明,他不會陷入黨爭,從始至終,他效忠的人也只有一個。孤讓他傳出去的信兒,恐怕已經在趕往京城的路上,如此癡等下去,我們只會淪為魚肉。”

    宋蘊頓了一下:“范大人不會濫殺無辜。”

    裴牧輕笑:“是啊,他不會,可是有人會,等京城再傳來消息,宋姑娘,除了孤,誰又能護住你呢?”

    近些年來,皇上愈發多疑,政事上力不從心,卻又不愿將權力下放。

    裴牧是堂堂正正的皇子,哪怕被廢去太子之位,圈禁在府中,也是皇室血脈,縱使做出滔天禍事,性命也能得以保全。

    宋蘊心中喟嘆,這便是皇權,普天之下,沒有比這更霸道更野蠻的血脈了。

    “范府的東院靠墻,墻外是一個空院子,院子最西邊有一口枯井,如果還沒填上的話,可以從那里出去。”

    裴牧的語氣很平靜,宋蘊卻豁然抬起頭,不敢置信的看向他,這里可是金安府,是范明冶的地盤,裴牧一個廢太子,怎么會連隔壁空院子的枯井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院子孤送給了陳不遜,誰知道他轉手送給了范明冶,”裴牧閉上眼,“當心些,那院子不小,許是會被拿來建書院。”

    宋蘊聽罷,一時竟不知該贊他大義,還是該同情他明明舍了個院子出來,還要被范老無情的送回京城。

    她怔愣半晌,問道:“你私自出京的事,皇上真知曉?”

    裴牧輕笑:“這重要嗎?”

    確實不重要,無論皇上此前究竟知不知道,當消息傳到京城,他為了保全裴牧的性命以及皇室顏面,必定會承認早已知曉。

    莫綾正愁在院子里憋悶,領了信兒立刻便小心翼翼躥出府去,沒半個時辰便又從墻頭上跳下來。

    手中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食盒。

    宋蘊一臉詫異,莫綾卻是郁悶極了:“我回來的時候見姑爺在外頭鬼鬼祟祟,沒忍住跟他打了聲招呼,他非要硬塞過來,還讓姑娘您一定要吃。”

    “我瞧瞧。”

    掀開食盒,雪白的桂花糕在里面碼得整整齊齊。

    宋蘊從縫里扒拉出一張帶字的紙條。

    裴牧仔細盯了半晌,也沒看清紙條上寫了什么,他又拉不下臉主動討要,嘴里便冒出些酸言酸語:“也就是書生,火燒眉毛了還要紙筆傳情。”

    宋蘊斜他一眼:“殿下,你對我夫君好似很有意見。”

    裴牧別過臉,假裝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宋蘊將紙條遞給他,語氣發沉:“平陰侯住進了范府,還帶來了京城捐贈的藏書、紙筆,除了忠王外,還有一個沒露面的神秘人,直接住進了忠王的院子,恐是來者不善。”

    “神秘人?”裴牧擰了下眉,老大與老二素來不對付,此次來金安府,怕也是有過爭搶,那神秘人必然不會跟信王扯上關系。

    可裴凌手中棋子有限,除了那些不通文墨的武將,便只剩下一個文不精武不通的平陰侯,怎可能有什么神秘人?

    “莫綾,你這幾日千萬當心,侯府的護衛對你很熟,仔細別叫他們認出你來。”

    宋蘊想到平陰侯,又憂心起要與他打交道的宋柏軒和衛辭師徒,哪怕有范老撐腰,怕是也免不了受些冷眼。

    思慮半晌,裴牧才若有所思的放下紙條。

    哪有什么不肯露面的神秘人,到了范明冶府上,哪怕是位置再高的權臣,也會說上兩句。

    那人不肯露面,怕是不能露面,不便露面。

    裴牧想通便轉頭去瞧宋蘊,見她一臉憂色,挑眉躥騰道:“有一個法子能讓你再不懼平陰侯,可想聽?”

    宋蘊抬眸看向他。

    這張臉美得賞心悅目,裴牧自認不好美色,也沒忍住多看了好幾眼。

    “跟你的小夫君和離,改嫁于孤,孤保你和你的父親再無人敢招惹。”他一本正經的說道。

    的確無人再敢招惹,畢竟是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廢太子,瘋起來不要命。

    宋蘊忍住想翻白眼的沖動,微笑著回他:“殿下,你我可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妹。”

    第79章 【79】“宋掌柜有沒有想過把香思坊……

    什么異父異母的親兄妹,他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

    裴牧的眼神忍不住往宋蘊身上飄,語氣頗為惡劣:“不愧是你啊,宋掌柜,做廢太子的親妹妹,不,哪怕只是一個表妹,你可知會有什么下場?”

    當年他被廢去太子之位,母族所有的血親都受到了牽連,別說是兄弟姐妹,就連府上的一條狗都受到排擠,聰慧如宋蘊,斷然不會輕易跟他扯上關系。

    但如今還不是陪著他困在了范府之中。

    裴牧幸災樂禍道:“宋掌柜,真是不巧,又不幸啊。”

    宋蘊無語至極,哪怕她心中真這么覺得,卻也沒有如裴牧所愿露出一絲失落的表情,轉而笑著問他:“那殿下呢?殿下覺得自己是幸運還是不幸?”

    裴牧:“……”

    “也算是湊巧,”宋蘊慢悠悠的說道,“好不容易從京城跑了出來,結果撞上了忠王,接著僥幸從忠王手里逃得一命,誰知又落進了范府,而偏偏又恰巧,忠王也住進了范府,折騰來折騰去,殿下您啊,還是沒逃出忠王的手掌心。”

    裴牧的臉頓時綠了。

    他早知宋蘊機敏聰慧,卻沒想到這小女子竟把嘴皮子功夫全都用在了他身上,難道她竟然一點都不畏懼嗎?他可是私自出逃的廢太子!

    見斗嘴斗不過宋蘊,裴牧索性在別出找茬兒,他指著身上藏青色的舊衣道:“這衣服又丑又破,還一股兒摳摳搜搜的窮酸味兒,孤不穿!”

    他身上穿著的是衛辭的舊衣,料子雖比不上貴人們常穿的錦緞絲綢,卻也不算差,樣式紋路更是讀書人都喜歡的熱款,衛辭穿了許久都舍不得換下,還是天氣漸熱才不得不換了新衣。

    宋蘊不想搭理他。

    裴牧此言哪里是嫌棄衣裳,分明是嫌棄衛辭。

    偏偏裴牧還在喋喋不休:“你的香料鋪子不是生意很好嗎?應當賺了不少銀子吧,怎么連幾件衣裳都舍不得,孤不穿別人剩下的舊衣,孤要穿新的!”

    宋蘊深吸一口氣,轉身讓莫綾去院門傳信,叫人送幾身男子穿的新衣來。

    “范大人向來儉樸,府上不養裁縫繡娘,送來的怕是鋪子里的成衣,那料子……殿下穿得慣就好。”

    裴牧嘴硬:“孤有什么穿不慣的,這些別人留下的破爛,孤才穿不慣。”

    宋蘊沒忍住朝他翻了個白眼。

    范府的下人動作很快,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送來了兩身嶄新的成衣。

    裴牧摸了摸成衣的料子,心情十分不美妙:“這不是千絲坊的成衣,孤不穿。”

    宋蘊的耐性漸漸被磨光,聽裴牧又要嘰嘰喳喳的挑毛病,她忍不住丟下手中的香料,提著算盤坐到他的病榻前,似笑非笑的盯著她。

    裴牧莫名有些緊張,連語氣都變得謹慎:“你想做什么?”

    瞧她這樣子,簡直恨不得拿算盤珠子崩死他。

    宋蘊面帶微笑:“殿下,我來同您算一筆賬。”

    裴牧松了口氣。

    不就是銀子,他手里的銀子多得是,能買下成千上百個香思坊。

    宋蘊纖長白皙的手指撥弄著算珠,笑吟吟的同他列明賬目:“我本應回到茲陽制香,可為了救人,耽擱了許多時日,刨去返程與制香的成本,香思坊每日的凈利是二十八兩,給貨郎的香料每日約莫是七兩半,暫且算七兩。”

    裴牧不在乎:“孤給你一千兩。”

    “還有,”宋蘊略過他的話茬,“香思坊新招了幾個調香的學徒,如果沒有這一遭,她們都已學會了調香,開始為香思坊供貨,如此算來香思坊每日的凈利還要再翻上一番。再加上這些時日為救殿下浪費的香料都是西域來的稀罕物,零零散散約莫不到七百兩——”

    裴牧大手一揮:“那孤給你兩千兩,多得銀子算是你們主仆的辛苦費。”

    “好啊,”宋蘊爽快的答應,接著便朝他伸手討要,“拿來吧殿下,兩千兩,我不挑,不要現銀,銀票就行。”

    裴牧盯著她雪白的掌心,暗自發惱,怪不得她如此痛快,原是在這兒等著他,他渾身上下都被人翻光了,別說是千兩的銀票,連一個銅板都沒留下。

    他往常穿的衣裳里倒是夾雜著金箔,可那身血衣早就被處理掉,不見了蹤影。

    “孤還能欠你的銀子不成?笑話!且等著,等孤安全抵達京城,少不了你的好處……”裴牧越說越心虛,尤其是瞧見宋蘊眼中毫不掩飾的嫌棄,又氣又惱:“孤是君子,怎會騙你!”

    宋蘊在旁邊說風涼話:“是啊,殿下可比李掌柜那年幼的侄兒好多了。”

    裴牧:“……”

    他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老老實實的躺在榻上,閉眼:“孤突然覺得衛辭的舊衣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都是書香氣,孤聞著聞著便困了。”

    “這樣啊,”宋蘊滿是遺憾,“殿下不試試這兩件新衣嗎?許是會有驚喜。”

    裴牧忽得睜開眼。

    宋蘊挑起嶄新的成衣,隨手抖了抖,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散了出來,但在滿室香料的遮掩下,這香氣并不明顯。

    “有毒?”裴牧說著想爬起來,不慎扯動傷口,便只得躺下,弱弱道,“宋蘊,孤還欠著你那么多銀子,孤如果這么容易就死了,這筆債可就爛了。”

    宋蘊瞅他一眼:“比起銀子,我更想好好活著。”

    自古卷進黨爭里的權臣都沒什么好下場,哪怕是最后的勝利者,也會在若干年后,兔死狗烹。

    況且她連權臣都算不上,勉勉強強是個生意人。

    裴牧哪里不知宋蘊說的是心里話,他是被廢掉的太子,早已跟皇位無緣,旁人想要摻和黨爭,也不會選擇他這條半沉的破船。

    但不把宋蘊綁在他這只破船上,裴牧心里不踏實。

    “茲陽太小了,金安府也太小了,”裴牧轉移話題,“宋掌柜有沒有想過把香思坊開遍大盛的每一個角落?”

    宋蘊心底一顫,手里的算盤險些沒拿穩。

    裴牧繼續誘惑道:“千絲坊有極其成熟的水運線路,只要宋掌柜愿意,香思坊可以同千絲坊一樣,成為全大盛最有名的香料鋪子。”

    “孤聽說宋掌柜喜歡調香,那一定對香料很感興趣吧?千絲坊還有一條極其隱秘的線路,直抵西域。”

    宋蘊克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動,冷靜的拒絕。

    裴牧異常苦惱:“為什么?你不感興趣嗎?”

    “宋蘊草芥之身,并無殿下需要的東西,”宋蘊在心中糾結了片刻,如實道,“我已有夫君,此生不會另嫁。”

    或許衛辭算不上富有,更沒有權勢,連身板都極其脆弱,偶爾還有些啰嗦煩人,古板得要命,但宋蘊卻覺得,那也沒什么大不了。

    她只要確定,衛辭此生都不會背叛她,不會離開她,更不會傷害她,就已經足夠。

    裴牧幽幽的盯著她。

    宋蘊胃里忽然一陣翻騰,忍不住作嘔,她連忙轉過身,果真吐了出來。

    “宋蘊!”裴牧這次是真被傷到了,氣得渾身打哆嗦,“你放心,孤就是立刻暴斃在此,也不會打你的主意!”

    宋蘊連連擺手,想要解釋,裴牧卻已把自己悶在了被子里,死活不肯聽。

    宋蘊:“……”

    ……

    盛陽書院早早便掛起了門匾。

    幾個大字意氣飛揚,卻又透著沉穩,是由范明冶親自書寫。

    這幾日都在外頭操勞,宋柏軒不想耽擱衛辭念書的進度,便又用上了木杖,他持著木杖的身形在一行人高馬大的侍衛里,格外醒目。

    平陰侯忍不住盯著他身上的衣裳猛瞧。

    裴凌斜他一眼,淡淡的問道:“他身上有什么不對嗎?侯爺似乎對他格外在意。”

    平陰侯連忙收回目光,連連搖頭,他只是覺得宋柏軒那件衣裳的繡工極其眼熟,卻又不敢確定,而這份遲疑才是最讓人抓心撓肺,又感到憤怒。

    他隱約記得宋蘊也送過兩件衣裳給他,可時日已久,他便不記得究竟放到哪兒去了。

    裴凌只當他還不肯死心,語氣中略帶警告:“宋案首在此后便是盛陽書院的院長,許多事還要靠他來撐著,侯爺有時候也該心寬一些,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平陰侯心頭一緊:“王爺不知,他能有如今這番造化,全靠臣那在侯府養了十幾年的女兒……”

    “你是說,他搶了你的女兒?”裴凌忍不住發笑,“只許你平陰侯搶別人家的女兒,還不許人家要回自己的女兒了?天下竟還有這等稀罕道理。”

    平陰侯頓時驚出一身冷汗,他幾乎以為裴凌已經知道了什么。

    趙盈的身世的確有諸多紕漏,可他臨走時已經徹底解決了后患,趙盈那對半死不活的兄妹,恐怕早就死在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難道他們還活著?

    平陰侯越想越覺得不安,臉上蒼白得沒有血色,他忍耐了許久,終是得了機會跟裴凌請辭,匆匆離開還在建設中的盛陽書院,回到了范府。

    剛回到臥房,侍衛便來稟事:“侯爺,今日在府上,卑職好似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心虛的平陰侯手里一個哆嗦:“誰?”

    侍衛小心翼翼道:“好似是跟在大姑娘身邊伺候的莫綾。”

    平陰侯心中稍安,緊接著便生出更多疑問,宋蘊不是早些日子便回茲陽去了?難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誤?

    “你可瞧準了?”平陰侯皺眉說道,“本侯記得,那姑娘似乎會些拳腳。”

    侍衛道:“是,卑職瞧準了,那姑娘就是莫綾,除了她,約莫也沒哪個丫鬟熱衷翻墻頭。”

    平陰侯心頭微動,莫綾和那逆女整日形影不離,既然莫綾在范府,那宋蘊豈不是也在?

    “帶路,”平陰侯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冷笑道,“本侯去會一會那逆女。”

    第80章 【80】“這孩子跟孤有關系嗎?”……

    沒過多久,平陰侯便領著一隊護衛大搖大擺的橫穿范府,來到最東邊的偏僻小院。

    平陰侯的臉色很不好看,又帶著十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路碰見的范府下人攔都不敢攔,轉身匆忙去請老管家。

    十幾個護衛將小院團團圍住,不等平陰侯發話,心腹便極有眼色的上前敲門。

    莫綾惴惴不安的看向宋蘊,宋蘊扭頭瞧著裴牧,裴牧一臉的漫不經心,細長白皙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落在桌面,發出沉悶的聲響。

    宋蘊“啪嗒”將算盤放下,桌面震動,裴牧當即蜷縮起手指,眼觀鼻鼻觀心的說道:“著什么急,讓他鬧,鬧得越大越好。”

    “希望殿下不是想著看熱鬧,”宋蘊按了下發脹的眉心,閉上眼,言語間卻毫不留情面,“私逃出京的廢太子,可遠比我一個冒牌的侯府千金值錢。”

    裴牧哽了下,無奈道:“放心,他進不來。”

    “殿下——”宋蘊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為何,她這幾日的精神都不大好,食欲不振,偶爾還會頭暈目眩,在范府寄居的日子實在不太好過,她緩了緩,繼續說道:“平陰侯行事素來猖狂,少有顧忌,如今又有忠王在側,此事怕是難以善了。”

    外頭已經在撞門了,動靜越來越大,宋蘊不由得皺起眉來,但裴牧仍舊不慌不忙的給自己斟茶。

    “咣當”一聲,門板砸在地上。

    平陰侯剛要大步邁進院子,便有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兩隊府衛,殺氣騰騰的將一行人圍住。

    不等平陰侯反應過來,府衛頭領便大手一揮:“帶走!”

    平陰侯一時氣得臉綠:“放肆!誰敢動本侯!”

    身后的心腹立刻上前表明平陰侯的身份,試圖震懾住這些不知深淺的府衛,但哪知府衛頭領仍是一臉冷漠:“大膽賊人,竟敢冒充平陰侯!來人,將這些狗膽包天的刺客統統抓起來!”

    此話一出,平陰侯的護衛當即抽了刀,霎時間劍拔弩張。

    平陰侯陰著臉看向一眾府衛:“滾開!本侯見自己的女兒,就算是范知府親至,也沒資格擋路!”

    “是嗎?”遠遠的一聲疑問傳來,聽得平陰侯心頭一緊,當即變了臉色。

    范明冶放緩步子,平復下一路疾行的喘息,但他到底不再年輕,臉上因吃力而隱隱泛白。

    他淡笑著問:“侯爺怎會在此?”

    平陰侯黑著臉解釋道:“本侯要會見自己的女兒,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府衛,竟一再阻攔,甚至出言誣蔑,范大人,這就是范府的待客之道嗎?”

    “哦?”范明冶的目光掃過一眾府衛,隨即不癢不痛的說道,“這些府衛見識短,認不出侯爺的身份,該罰。”

    這就完了?!

    平陰侯氣得不輕卻不敢明晃晃的找茬兒,只擺明了訴求:“范大人,本侯要會見自己的女兒。”

    范明冶淡淡道:“范府這方寸之地,可住不下侯府千金,侯爺真是魔怔了,為了在范府猖狂,連這等借口都想得出。”

    平陰侯……這是正常人能說出來的話?!

    他平白無故,為何要在范府猖狂?還不是為了見那逆女!

    “可惜了,范府這小地方經不住折騰,侯爺想撒野還是去外面吧。”范明冶說罷,便轉身吩咐老管家,“去,幫侯爺收拾東西,仔細別落在府上。

    一時之間,平陰侯腦袋發懵,連思考都變得無比遲緩。

    他剛剛聽到了什么?范明冶竟然毫不遮掩的要讓他卷鋪蓋滾蛋?他可是跟忠王一起來的!

    朝野之上,但凡是個體面人,哪怕有宿仇在身,也干不出這等小肚雞腸之事!

    平陰侯深吸一口氣,剛要罵兩句出氣,抬眼便不見了范明冶的蹤跡,只剩老管家一臉歉意:“侯爺,請吧。”

    天殺的!狗娘養的范明冶!!!

    平陰侯攢了一肚子的火氣沒地兒撒,看向小院的目光愈發陰狠,能被范明冶這樣護著,里面住著的人肯定不止是宋蘊這樣簡單。

    他倒要看看,這里面住著的到底是哪尊大佛!

    平陰侯被范府掃地出門的事沒多久便傳進了宋柏軒與衛辭耳中,裴凌自然更先一步知曉,他雖要拉攏平陰侯,平日里卻不慣著,更沒有要為他出頭的打算。

    “他真搬出去了?也沒什么動靜?”裴凌好奇的問道。

    “是,侯爺去了驛站,”匯報的下屬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的補充道,“侯爺臨走前給娘娘傳了信兒,說是要見她,許是有什么要緊事。”

    裴凌頓時沒了往下聽的興致,趙旭炎什么德行他很清楚,范明冶讓他丟了這么大的臉,怕是正咽不下這口氣,少不了要在趙盈跟前煽風點火。

    事實也正是如此。

    平陰侯不情不愿的在驛站住下,見到趙盈便是一連串的抱怨,在發泄完怒火后,他才恨恨的吩咐趙盈,務必要想辦法去東邊的小院一探究竟。

    這是趙盈第一次見平陰侯有這么大的火氣,她不由得對宋蘊在平陰侯心中的分量又清晰了許多。

    這倒也是,任誰辛辛苦苦栽培了十幾年,好不容易等到開花結果時,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怕是都受不了。

    聽他說罷,趙盈也不肯應,只慢吞吞的喝著茶:“我要見兄長。”

    一句話,使得平陰侯好不容易散去的火氣再次聚集,趙旭炎氣得腦瓜子嗡嗡響,恨不得直接甩她兩巴掌。

    但僅剩的理智讓他壓下怒氣,冷淡的敷衍道:“只要你想辦法讓小院里的夫妻露出真容,本侯自會滿足你的要求。”

    “侯爺,”趙盈放下茶盞,抬眸看向平陰侯,惹人生憐的美人面上滿是譏誚,“您沒聽到嗎?我要見我的兄長。”

    平陰侯忍不住氣惱:“事情沒那么簡單!你如今是忠王側妃,本該老老實實的守在王府后院,怎能輕易面見一個外男?”

    “那侯爺你呢?”趙盈執拗極了,“我既能見侯爺你,為何見不得我一母同胞的兄長?哪怕是讓兄長扮作奴仆、侍衛模樣,只要我能見到兄長,侯爺吩咐的事我必然會不折不扣的完成。”

    平陰侯:“……”

    早知她如此倔強不知變通,他就該換個人選。如今富貴權勢應有盡有,好好做她的側妃不好嗎?偏要如此不識趣。

    “也好,本侯已經派人去接應,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跟你的兄長團聚,”平陰侯語氣和緩下來,“不過那二人的身份極為要緊,耽誤不得,你回去便想辦法揭露,如果能逼得他們現身,必然能討王爺歡心。”

    趙盈心中冷笑,面上卻不露分毫的應下,對于此事能不能討裴凌歡心,她毫無興趣,可她想見到兄長。

    平陰侯越是推辭,她想要見兄長的心便越是迫切。

    時至今日,她所有有關兄長和妹妹的消息,都是從趙旭炎處得知,并無任何實證。

    難道趙旭炎并未如約救下他們?

    趙盈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心中亂糟糟的,她知道自己對于平陰侯的價值才剛剛展現,在此之前,她根本沒有談判的底氣,哪怕試探著問及兄長和妹妹,也都是趙旭炎三言兩語的敷衍。

    她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除了趙旭炎,她能依附的也只有裴凌,哪怕她平陰侯嫡女的身份是假的,只要籠絡住裴凌的心,她在王府后院亦能占據一席之地。

    趙盈念過書,心中也很清楚,世間男子大多薄情寡義,不值得托付,可她沒有另一條路可走。

    突然間,馬車搖晃,趙盈被迫后仰。

    “主子娘娘,您沒事兒吧?”

    尖細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趙盈望著飛進馬車里的紙團,強行讓自己回過神,應道:“沒事,走吧。”

    趙盈余驚未定,深吸一口氣,才緩緩展開紙團。

    剎那間,她的臉色蒼白如紙。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趙盈指尖輕顫,淚珠止不住的往下掉,她一遍又一遍的摩挲紙團上的字跡,心中恨得泣血。

    她改頭換面換來的,竟是兄長與妹妹俱皆賣身為奴,性命托于他人之手,命運如她一般任人擺布。

    那她所遭受的凌辱究竟算什么?

    不,這不是真的!

    趙盈抹干眼淚,將紙團處理干凈,她雖是一枚受人擺布的棋子,卻也不能誰說的話都相信。

    平陰侯信不過,那這張莫名飛來的紙團又怎能信得過?

    她不會信。

    煌煌白日,皇城之下,都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渣滓。

    “確實是廢物,”躺在藤椅上的裴牧點評道,“帶了那么多身手高強的護衛,竟沒闖過一群靠量取勝的府衛,兵權若是落在平陰侯手里,大盛遲早拱手讓人。”

    范明冶已派人來重新裝了門板,喧鬧過后的小院恢復平靜,好似剛才只是一場夢。

    “殿下好似盼著平陰侯闖進來一樣,”宋蘊搗香搗累了,索性停下來,“范大人雖為知府,可滿朝文武誰敢拿他當知府看?平陰侯今日敢硬闖范府,明日便有虎膽冒犯皇宮,連忠王都不會保他。”

    裴牧聞言格外惋惜,他倒真想瞧一瞧,范明冶那小老頭若真藏不住他會怎么辦。

    “孤覺得自己受了驚嚇,須好好補一補身子,”裴牧臉不紅氣不喘的說瞎話,“徐大夫,勞煩你燉兩盅藥膳來——”

    見宋蘊斜著眼瞧他,裴牧話鋒一轉:“也給宋掌柜燉兩盅,她近日脾氣似是不大好。”

    宋蘊:“……殿下,范府可不比東宮家大業大,經不起這般花費。”

    裴牧可不管這些,范明冶都將他離開京城的事捅到了父皇面前,他在范府吃幾頓好的養養身子怎么了?

    徐大夫經不起折騰,老老實實的幫兩人診脈,搭配藥膳,宋蘊本欲拒絕,但想起近日確實神思不屬,身子容易疲乏,便由著裴牧去了。

    沒想到還真診出了問題。

    徐大夫一臉糾結:“宋掌柜,您大概……大概是有喜了。”

    宋蘊一臉懵逼。

    裴牧也跟著懵了,轉而便是滿臉震驚,顧不上疼痛欲裂的傷口,激動的爬起來:“這孩子跟孤有關系嗎?”

    徐大夫瞬間白了臉,恨不得自己割去雙耳。

    這是什么他能聽的狂悖之言?!

    宋蘊簡直氣笑了,拳頭硬邦邦的攥起:“殿下,您覺得呢?”

    她的身孕已經月余,可跟裴牧相識還不到一旬,便是生搬硬湊也湊不出丁點兒關系來。

    裴牧算了下日子,臉上是肉眼可見的失望。

    宋蘊雙手落在小腹上,心情格外復雜,明明只有一兩次,怎會如此湊巧?

    盛陽書院越鋪越大,父親已是徹底摘不清,衛辭前程未卜,宋家如履薄冰,這個孩子來的實在不是時候。

    裴牧糾結半晌,忽然道:“既如此,范府不便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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