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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91】“你就是宋蘊?”

    宋蘊在金安府停留了許久。

    在找到合適的香料供應商后,宋蘊又去了千絲坊一趟,二樓的獨屬香思坊的柜臺每日有不少客人前來,但愿意花銀子購買成香的客人卻很少。

    無他,只因在整個金安府中,落霞閣的香太出名,而千絲坊的小二又并不懂香,甚至連成香的名字都會記亂。

    如此這般下去,即便千絲坊有單獨劈出的香柜,恐怕也賣不出多少成香。

    宋蘊思慮之下,忽得想起一個不錯的人選,當即派人去落霞閣打聽。

    必須找一個了解香、會用香的行家,才能破解她眼前的困局。

    午后,宋蘊正捧著一本香典在讀,衛辭忽得敲門走進來,臉色緊繃著,不太高興。

    宋蘊放下香典:“怎么了?”

    衛辭扯了扯嘴角,想做出并不在意的笑模樣,卻怎么都做不出來,只好郁悶道:“陳大人來了。”

    宋蘊不解其中意,陳不遜來金安府拜訪范大人,衛辭又為何不高興?

    衛辭頓時更加郁悶:“來找你。”

    宋蘊頓了下,忽得想起自己前些時日寫給陳不遜的信,莫非是他有那方小印的線索?

    宋蘊當即要起身。

    衛辭一副要生氣又不敢的模樣,不吭不響的跟在她身后,宋蘊轉身來瞧他,他也只道:“我與陳大人許久未見,當去拜訪一番。”

    可惜他的拜訪并沒有被認同。

    陳不遜覺察宋蘊之事太過隱秘,不愿讓更多的人知曉,衛辭自是被排除在外,只能老老實實的在外等候。

    宋蘊只覺啼笑皆非,無奈道:“陳大人為何偏要戲弄他?”

    陳不遜并沒有做錯事的自覺,行云流水的泡了壺茶,懶懶道:“這可是好大的冤枉,我與他無冤無仇,何來戲弄一說?是實在不便。”

    宋蘊并不戳穿,笑著輕搖羅扇,頓時香風四溢,滿室清涼。

    “可是用了薄荷香?”陳不遜問道。

    宋蘊驚訝:“陳大人何時也識了香?真是了不得。”

    “此次來金安府,便是為查案,香料自是逃不開干系,”陳不遜說罷便轉移話題,“倒是你,宋掌柜,信中那張紙上的圖案究竟從何得來?”

    宋蘊不欲答話。

    陳不遜接著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圖案應當是來自一枚印章,只是我想不通,你,宋蘊,為何會跟它產生關聯。”

    他遲遲不肯說線索,宋蘊沉吟片刻,只得編了個瞎話:“我前陣子去金安府東市,尋摸了幾家香料商行,想要為香思坊供貨,出了商行便有人找上我談生意,說是馬幫。

    “那馬幫之人全都無比兇悍,拿刀持槍,旁人都不敢同他談生意,但他給出的價格實在低廉,讓人心動,便鬼迷心竅的簽下契書。”

    宋蘊說到這兒頓了下,見陳不遜臉上沒有異色,接著說:“前些時日他們拿了定金,貨卻遲遲沒有消息,人也不見了蹤影,馬幫向來神出鬼沒,我不好報官,才想著問問陳大人,可識得這契書上的印記?”

    乍一聽似是合理,但細想之下,皆是紕漏。

    陳不遜不覺得宋蘊是貪小便宜之人,價格低廉又不穩定的貨源,她根本不會考慮。

    但見宋蘊如此大費周章的尋摸理由,陳不遜也不好立即戳穿。

    “宋掌柜,如你所說,這批馬幫之人顯然并非尋常商販,”陳不遜斟酌著自己的用詞,悠悠道,“許是哪里冒出來的土匪山賊,搶了一批香料想要出手罷了。”

    宋蘊佯裝詫異:“竟是如此?那他們為何敢簽訂契書?不怕露餡嗎?”

    陳不遜強忍著,笑意還是從眼底透出來,他只得無奈道:“罷了,你不愿告知實情,我也不強求,只是這印記實在危險,不是什么好事,你千萬莫要沾手。”

    宋蘊臉上微微發熱:“還請陳大人告知。”

    “巧了,這枚印章我倒的確有些印象,印章的主人頗為不凡,是一名軍中將領,戰功赫赫,榮寵無限,只是——”

    陳不遜頗為惋惜道:“他死了,據說是死于山賊之手,尸骨全無,我在大理寺任職時,曾派人去查探過此案的細節,可惜時間太久,無法求證。”

    宋蘊不自覺的蜷縮起指節,思考起其中關聯。

    父親曾說,衛辭父親被救之時已是重傷,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莫非衛伯伯是那位將軍的下屬?

    不對,那衛伯母呢?她當時已有身孕,不該從軍。

    難不成衛辭的身世與山賊有關?

    宋蘊心尖微顫,抬眸問道:“陳大人,那名大將軍既然戰功赫赫,為何會死于一群山賊之手?此事不夠蹊蹺么?”

    “自是十分蹊蹺,”陳不遜嘆道,“此事過后,那群山賊也不知去向,痕跡也早已被人抹除,這樁案子便成了懸案,至今沒有一個說法。”

    他看向宋蘊,意味深長的問道:“難道宋掌柜這里有線索?”

    此事事關重大,宋蘊不敢應下,她憂心陳不遜會為了破案,問她要更多線索,卻又不愿就這樣作罷。

    “敢問陳大人說的是哪位將軍?”宋蘊為自己找補,“既是戰功赫赫的名將,皇上必然不愿其冤死,如今朝中必然該有其后人的姓名。”

    陳不遜點點頭:“是衛將軍,他死后被封為衛國公,爵位被其獨子繼承,你在京城待過,應該有印象。”

    宋蘊的確有印象,每年的宮宴裴武帝都會宴請群臣以及家眷,身為平陰侯府嫡女,又是如貴妃的侄女,她自是有資格參加。

    衛國公是群臣中最顯眼的一個,只因他雖為武將,卻是獨眼。

    當年的宮宴之上,有人戲問衛國公如今可還有百步穿楊之能,皇上知曉后震怒,隔日那官員便連降三級,貶離京城。

    “還有一位,淳陽郡主,”陳不遜溫和道,“只不過他們兄妹不合,早已沒有往來,朝臣也很少提及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

    宋蘊若有所思的收回視線。

    看來衛辭的身世果然與淳陽郡主有關,只有找上淳陽郡主,才能解開衛辭身世的謎底。

    當年的衛大將軍為何會死于山賊之手,這枚小印又為何會輾轉落到衛辭手中,的確讓人忍不住不去多想。

    衛辭總不可能是衛大將軍的兒子吧?

    如果衛伯伯正是本該死于山賊之手的衛大將軍,獲救之后為何不肯回京,偏偏要隱居于慈水村?

    還有衛伯母,仔細算起衛辭的年歲,當時她應已懷有身孕,如何能夠隨行軍中?

    宋蘊眼中的迷茫太甚,陳不遜不得不出聲提點:“宋掌柜,當年之事,不論真相如何,都不是你一介草民能插手的。事已至此,你應當自保為上,莫要再與他們產生任何關聯。”

    如果陳不遜仍是曾經的大理寺少卿,或許會年少輕狂,主動從她身上追查更多線索,全力偵破此案。

    可他早已離開京城,不再處于大盛權力的中心,貿然牽涉太深恐會無法自保。

    宋蘊認真應下,起身告辭。

    等在門外的衛辭見宋蘊出來,立即眼巴巴的追上去,再無半分要與陳大人敘舊的意思。

    宋蘊看向他。

    衛辭仰頭望天,轉頭看樹,其他的話絕口不提。

    宋蘊唇畔溢滿笑意,朝他伸出手,衛辭當即將自己的手臂遞上去:“范府的路是有些不好走,我扶著師妹。”

    二人身后的陳不遜:“……”

    范府的路若是不好走,宋蘊在整個金安府怕是再沒有能落腳的地方了!

    衛辭扶著宋蘊走了好一段路,才小聲開口說道:“師妹不必為此事憂心,父親生前不愿告知我實情,想來是有他的理由,我并不強求,更不想因此讓師妹為難。”

    “我不覺得為難,也沒有憂心,”宋蘊笑道,“順其自然就好,不管師兄的父親究竟是什么身份,師兄你,始終都只是我認識的那個衛辭,不是旁人。”

    她如果在意衛辭的身份,便不會輕易許他為妻,宋蘊也深知自己所求的東西與其他女子不一樣。

    她不求權勢,不求富貴,但求心安。

    夜色西垂,外出打探消息的夏金梨悄然回到范府,只是她的臉色卻不好看。

    “姑娘,我在落霞閣轉悠了好幾圈,都沒找到名叫碧月的婢女,反而買了不少香料回來。”

    夏金梨說著便覺委屈,她早已設下防線,絕不輕易在落霞閣花錢,可誰曾想,落霞閣的姑娘們能說會道,又十分熱情,她實在經不住誘惑,買了足足三盒香料。

    宋蘊忍不住笑出聲來,羞得夏金梨死死的埋著腦袋,她笑夠了才安慰道:“無妨,許是她恰不當值,明日我親自去一趟,也好去領教下落霞閣有多厲害。”

    第二日一早,宋蘊便帶著夏金梨同往落霞閣。

    雖然時辰尚早,落霞閣中已有不少客人,多是些打扮精致的婦人與小姐。

    宋蘊在落霞閣轉了一圈,竟又沒瞧見那名叫碧月的婢女,她忍不住好奇,就近找了一個婢女問道:“碧月怎么沒來?”

    “碧月?”那婢女被嚇了一跳,連忙壓低聲音,“我不知道,我們這里可沒有叫碧月的丫鬟,這位夫人,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

    宋蘊看見婢女慌亂的眼神,皺眉道:“大概是月余前,我在落霞閣買過香料,當時便是一個名叫碧月的姑娘來幫我介紹挑選的,如今出了問題,莫非你們落霞閣不肯認賬?”

    婢女連忙朝她行禮,誠懇道:“不會不認賬的,只是近來我們落霞閣人手變動較大,當初為夫人介紹香料的那個碧月,早不知去哪兒了,夫人若是需要香料,我可為您介紹。”

    宋蘊見實在問不出消息,雖覺得很可惜,卻也只能暫且先離開落霞閣。

    哪知剛出落霞閣的店門,迎面就撞上一位衣著俏麗的中年美婦,被擋住去路。

    美婦人瞧著三十有余,妝容精致,頭上戴著支掐絲的紅寶金釵,可見身家頗豐,出身不凡。

    美婦人上下打量她半晌,才冷著臉問:“你就是宋蘊?”

    第92章 【92】從稚嫩到青澀,再到娟秀成熟……

    宋蘊被平白攔住去路,倒也未曾惱怒,只是思量著這名美婦人的身份。

    她在金安府待的時間不長,接觸到的除了商戶便還是商戶,可她對美婦人并無一絲印象。

    “是,”宋蘊先答她的話,又反問,“這位夫人,我們應當素未謀面,你怎會知曉我姓名?”

    劉氏臉上劃過一絲怒意,看向宋蘊的目光愈發不善。

    “好一個油嘴滑舌顛倒是非的丫頭,怪不得會唬得陳縣令為你所用!”

    乍然聽她提起陳不遜,宋蘊一頭霧水。

    她能唬得陳不遜為他所用?這話若是讓陳不遜聽到,又要取笑她。

    既不是什么合作伙伴,宋蘊便不再留情面,淡淡道:“我與夫人無冤無仇,夫人為何這般辱罵于人?”

    劉氏冷哼一聲:“經你手調制的香,也不過如此,還想借千絲坊的東風賣遍大盛,簡直可笑!”

    面對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諷,饒是宋蘊再不愿與人起沖突,也冷下臉來:“我的香賣不賣得出,與你無關。好狗不擋道,還請夫人讓一讓,莫要自甘下乘。”

    “你放肆!”劉氏當場變了臉色,揚手便要朝她襲來,從小到大,以她的本事和手藝,還從未有人敢如此待她。

    宋蘊毫不躲閃,冷冷的對上她憤怒的目光,嘲諷的問道:“落霞閣便是如此對待客人的嗎?”

    劉氏將落下的掌風驀然停住。

    宋蘊似笑非笑:“原來夫人你便是落霞閣的掌柜,真是久聞大名,不如一見。”

    劉氏下意識的想要否認,但隨后一想,落霞閣在她手中,與在她夫君手中,也沒什么不同。

    “那也比你一個玩弄權勢的黃毛丫頭強!”

    宋蘊氣極而笑,真沒想到在旁人眼里,她竟然也與“權勢”二字扯上了關系。倘若她宋蘊有權有勢,哪里至于淪落到如今這般地步?

    見宋蘊不認,轉身要走,劉氏連忙橫跨一步,再次攔住她的去向:“你敢說我侄兒的牢獄之災,與你無關?”

    劉庚開香鋪多年,不過是賣了些次等香料,便被人構陷送進大牢,她本想著用銀錢開道,好將侄兒撈出來,可沒想到那陳不遜竟是一個油鹽不進的主兒。

    劉氏在茲陽縣花費了大力氣,仍是沒能撬動縣衙一角,將劉庚撈出來,不由得便恨上了始作俑者宋蘊。

    要知道,劉庚可是她唯一的侄兒,更是他們劉家的三代單傳!

    他怎么可能斗不過區區一個黃毛丫頭?

    宋蘊沒想到劉庚竟然有落霞閣的關系,但隨后便覺得十分納悶,既然劉庚是落霞閣掌柜的侄兒,怎會甘心蝸居在茲陽縣開一家平平無奇的香鋪?

    聽到這兒有熱鬧可看,原本在落霞閣購香的客人們全都圍上來,有些熟客已經認出了劉氏的身份,驚訝道:“這不是劉娘子嗎?”

    “劉娘子不在三樓調香,怎么會跟一個丫頭吵起來?”

    “何止啊,剛才還險些打起來呢……”

    客人們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對著宋蘊與劉氏指指點點,落霞閣伺候的婢女們雖然著急,卻也不敢摻手劉娘子的事。

    真正鬧大,最不利的反而是落霞閣。

    宋蘊忽而緩了情緒,不緊不慢的說道:“你侄兒進了大牢跟我有什么關系?分明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放著正途不走,偏要用我香思坊的香方,用我的香方便也罷了,還私自在香料中下毒,這樣惡毒的心思被關進大牢里有什么稀奇的?”

    劉氏面目有一瞬間的猙獰,但周圍數不盡的客人讓她很快冷靜下來,強壓下自己的怒氣:“若非你惡意算計,他怎么會陷入你的圈套?”

    “陳縣令判案向來公道,劉掌柜,你是在質疑前大理寺少卿判案的能力嗎?”

    “前大理寺少卿又如何?他便沒有判錯的冤案嗎?!”

    “……”

    二人正爭執間,人群中忽然傳出一道熟悉的聲音:“娘子!”

    衛辭從人群里擠進來。

    “娘子,你何必與她爭執此事,倘若她真有冤情,自該去向范知府喊冤,”衛辭握住宋蘊,目光卻看向劉氏,“不敢去府衙,卻偏偏要擋著娘子你的去路,分明是看你好欺負,借此拿捏你罷了。”

    劉氏氣得臉色發綠,恨恨的盯著衛辭,為著此事她在茲陽縣待過不短的時日,早就將宋蘊身邊的人調查得清清楚楚。

    一個是瘸腿念書的老父親,一個是身無功名的窮夫君,這樣低賤出身的泥腿子,竟然敢算計她的庚兒!

    “好!好!好!”劉氏氣得連呼三聲,憤怒道,“我這便去府衙喊冤,你,宋蘊,還有你這個窮夫君,可千萬別嚇得連夜跑路!”

    宋蘊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忽然生出些許促狹來,笑瞇瞇的對劉氏說道:“好啊,我們就在范府等著劉娘子大駕光臨。”

    說罷,牽著衛辭的手離開人群,看呆了的夏金梨抱著盛香的木盒,連忙跟了上去。

    衛辭行至半途,忽而轉身向后看了一眼,原本二樓靠窗的地方人影空空。

    宋蘊問他:“怎么了?”

    衛辭搖搖頭,沒說話,只是握著宋蘊的手更緊了。

    目睹二人離去的劉氏怒火四溢,正要帶人去府衙,忽然聽到周圍有人問:“范府?她住的是哪個范府?”

    “還有哪個范府?咱們整個金安府城只有一個范府!”

    一瞬間,劉氏停下腳步,如墜冰窟。

    不能就這樣算了。

    憑什么宋蘊能夠逍遙自在,而她的侄兒卻只能蹲在大牢?她宋蘊有權勢傍身,她便沒有嗎?!

    落霞閣三樓。

    劉氏氣勢洶洶的踢開房門,怒道:“我要為庚兒報仇!”

    坐在幾案后的男子頭也不抬,漫不經心的泡完茶,才輕輕晃動起手中羅扇。

    “好啊,你想如何報仇?”男子問道。

    劉氏被問住,繼而更加生氣:“我要毀掉她的香思坊,還要讓宋蘊蹲大牢!”

    “殺了她豈不是更痛快?”男子云淡風輕的說出這句話,劉氏瞬間便沒了聲響,所有的怒氣都悄然消弭。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句話不是玩笑。

    “那也不能就這樣算了!”劉氏不甘心的盯著男子手中的茶盞,“你知道的,庚兒使我們劉家唯一的男丁,三代單傳,我身為姑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后半生無望。”

    齊風華慢吞吞道:“他犯的并非死罪,早晚會被出來。”

    “這不一樣,庚兒他正是最好的年華,等到放出來,不知要到多大歲數了,”劉氏心中不滿,湊過去低聲道,“夫君,你就不能跟那位貴人說說,幫我們庚兒一把?”

    哪怕她刻意壓低了聲音,齊風華的臉色仍是劇變,低聲斥道:“不許再提主子!”

    劉氏頓時更為不滿,甩下他的手臂,一個人坐在窗邊。

    齊風華沉默片刻,柔聲安撫道:“你想要為庚兒報仇的心思我理解,可是娘子,近期有人在追查香料,落霞閣若是被人盯上,你我都討不到好處。”

    何止討不到好處,甚至會狠狠脫下一層皮!

    聽聞陳不遜近期已經到了金安府,誰知他是不是來追查香料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齊風華嘆了口氣:“娘子,且先忍忍,我等決不能壞了主子的大事,報仇的事,來日方長。”

    “他也只不過是給了些好處,怎么就值當得你為他賣命?左一句主子,右一句主子,齊風華,你可有把我這做娘子的放在心里?”

    劉氏對他的言語十分不滿。

    齊風華捧住她的臉頰親了下,好言好語的哄道:“娘子自然是在我心尖尖上的,你我二人一路歷經風雨才走到今日,又豈是旁人能比得上的?且等過了這幾日,娘子想怎么處置宋家便怎么處置,我發誓!”

    “行行行,都聽你的,我且不對付她便是。”劉氏嘴上這樣說著,眼里卻還透露著恨意。

    齊風華不放心,又仔細叮囑道:“娘子聽話,主子這段時日許是會來金安府,可千萬莫惹出事端來。”

    劉氏滿口應下。

    ……

    范府,南院。

    手頭上的事已辦得差不多了,恰好宋蘊收到了莫綾和夏金山寄來的信,問她一切可還順利。

    莫綾不怎么識字,寫字也十分勉強,但宋蘊還是一眼認出了她的字跡,跟蟲子爬似的,竟別有生趣。

    她不由自主的惦念起香思坊來,可惜千絲坊那邊還差一個合適的人手,不能就此離開。

    夏金梨也覺得十分可惜:“既然那名叫‘碧月’的婢女那么能干,落霞閣的掌柜為何要將她調離呢?真是奇怪。”

    宋蘊一頓,思緒頓涌,沒有人會無緣無故跟銀錢過不去,碧月那樣能干,除非犯了大錯,不然不會沒了蹤影。

    正這樣想著,范府的下人突然來送信。

    宋蘊輕笑了下:“許是莫綾寫的信,金梨,去拿來瞧瞧。”

    夏金梨連忙去拿信,她也是識字的,見兩封信一封是寫給衛辭,一封是寫給宋柏軒,頓時詫異極了。

    “姑娘,不是莫綾和兄長的信,好像是寫給姑爺和老爺的,這字……我可從未見過。”

    宋蘊納悶的接過信,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殆盡,只覺得索然無味。

    是趙晴云的信。

    至于宋蘊為何這般清楚,能一眼辨出趙晴云的字跡,全仰仗于家中那一摞又一摞的大字。

    從稚嫩到青澀,再到娟秀成熟,這十多年來,是父親的心血將她澆灌成這般模樣。

    宋蘊一時覺得難過。

    “放這兒吧,”宋蘊輕輕垂眸,“金梨,我想吃銀耳雪梨湯,你去煮一盞來。”

    夏金梨當即應下,奔向廚房。

    門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宋蘊探出的纖長手指頓住,悄然落到旁邊的茶盞上,若無其事的捧起茶來喝。

    衛辭背著手進門,臉上盡是笑:“師妹,快猜猜我給你買了什么回來?”

    第93章 【93】這香氣中,似乎有藏紅花。……

    宋蘊滿腦子都是趙晴云寫來的信,并沒有心情陪他玩這樣幼稚的把戲。

    她強撐著露出淡笑:“這香味聞著像是桂花,還有米香,是桂花糕?”

    衛辭忙不迭的將藏在身后的桂花糕拿出來:“正是呢,師妹的鼻子可真靈。”

    宋蘊接下桂花糕,隨手放在一旁,道了句:“師兄有心了。”

    饒是衛辭再遲鈍,他也意識到師妹似乎不怎么高興,從前宋蘊有什么事喜歡藏著,他根本瞧不出她的心情如何,可自從師妹有孕后,情緒便明顯了許多。

    衛辭目光輕移,驀然瞧見桌上放著兩封信件,再瞧那上面的字跡,他頓時心頭一亂,緊張道:“師妹,不是你想的那樣!”

    “哦?我想的哪樣?”宋蘊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看了許久,方才落下視線,移到別處。

    “我……師妹,我沒有答應師妹的要求,不是,師妹我……”衛辭心慌不已,說出的話都十分混亂,他望著宋蘊眼中的淡漠與疏離,只覺得十分難過,“師妹,你不信我嗎?”

    宋蘊平靜的對上他的視線:“我信你,但我更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衛辭沉默片刻,竟一時不知該從何開口。

    與趙晴云相處了十幾年,恍似兄妹,說沒有任何感情是假的,也正是如此,他才無法將趙晴云的所作所為訴之于口。

    他不愿相信曾經天真善良的師妹,竟已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宋蘊并不催促,只安靜的等著,視線偶爾掠過放在桌上的信封,又很快收回。

    “晴云師妹她……”衛辭聲音艱澀,“她想讓我們與侯府重修舊好,緩和關系,好給仕途帶來便利。”

    宋蘊眼眸微黯,明明已經捧起茶盞來,卻怎么都喝不下。

    好一個重修舊好,緩和關系!

    當初將此事鬧得最僵的人,不正是她趙晴云嗎?

    平陰侯府落敗是遲早的事,又怎么可能給宋柏軒和衛辭這等文人清流帶來仕途上的助益?

    怕是趙晴云在侯府混不下去,想要給自己增添更多籌碼吧!

    宋蘊輕輕放下茶盞,用手中的帕子沾了沾唇角:“那你呢?十幾年的師兄妹感情在前,榮華富貴指日可待,衛辭啊衛辭,這可是一個絕妙的機遇。”

    衛辭抬起。頭,認真道:“她說的可能,我從未想過。”

    從前沒有想過,此后也絕不會考慮。

    宋蘊明知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想問出口。

    明明她很清楚,這樣問對衛辭來說是一種傷害。

    “我不會再回平陰侯府,更不會去坦然享受平陰侯府帶來的權勢和便利。”

    早在她決定逃離侯府那一刻,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像一張脆弱又無暇的紙,一旦撕毀臟污,哪怕再粘貼涂改,都不可能恢復原樣。

    互相利用亦是一種關系,可即便是利用,她也再不愿跟平陰侯府產生任何關聯。

    “我知道的,師妹,”衛辭道,“我跟老師都不會答應她,你放心。”

    宋蘊笑了聲,含笑的目光落在衛辭臉上,與他視線相對:“衛辭,從今天起,你再喚我一句師妹,以后我便只做你的師妹。”

    衛辭下意識的想說,宋蘊本就是他一個人的師妹,但緊接著他便反應過來,只做他的師妹,那他的娘子怎么辦?

    他當即滑跪:“娘子,是我的疏忽,我再也不喊錯了。”

    ……

    金安府府衙,后院廂房。

    桌上擺滿了從府城各家香鋪購來的香料,陳不遜挨個聞了一遍又一遍,直把自己聞得胃中犯嘔。

    他覺得自己的嗅覺幾乎已經失靈了。

    “真沒有相似的?殿下購置的香料大多是從金安府以及京城,京城的香鋪一一排查過了,只剩這金安府,那家香鋪必然在其中。”陳不遜喃喃道。

    被找來辨認的調香師捂著鼻子,欲哭無淚,此番過后,他怕是再也與香無緣了。

    “草民辨不出,真辨不出,陳大人,你那香用料珍貴,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便是富貴人家,也沒幾個能用遍的,實在難尋,更難辨。”

    陳不遜皺眉問道:“辨不出香,也辨不出向相似的制香手段嗎?我聽聞,每個調香師對于香料的炮制辦法都不盡相同。”

    調香師:“……是不同,可炮制出的香氣差別十分細微,誰會特意去分辨香料是怎樣炮制的?”

    “她會。”陳不遜低聲道。

    “啊?”調香師滿臉茫然,反應過來后便忍不住嘀咕抱怨,“有人會,你去找會的人啊,為難我一個笨蛋做什么。”

    陳不遜冷颼颼的瞧他一眼,如果此事真有那樣簡單便好了。

    金安府雖有數家口碑不錯的香鋪,但最大的一家是落霞閣,擱置宋蘊與落霞閣的恩怨不提,香思坊的香料放在千絲坊售賣,與其他香鋪已經產生了競爭關系。

    哪怕陳不遜很清楚,以宋蘊的品性,不會借此打擊異己,為香思坊鋪路,他也不愿意去賭。

    左右都查不出更確切的線索,陳不遜索性離開府衙,慢悠悠的轉到盛陽書院。

    鼻端沒了刺人的香氣,耳畔全是朗朗書聲,哪怕讀得是最基礎的《千字文》,也叫人覺得格外舒適。

    只是陳不遜才到盛陽書院不久,屬下便急吼吼的找上門來。

    “大人,有線索了!”

    陳不遜立刻起身追問:“什么線索?怎么來的?確切么?”

    屬下連忙道:“千絲坊有客人來報案,說是千絲坊所售的香料有毒,已經迷暈了好幾個客人,事情鬧得不小,還驚動了范大人。”

    陳不遜扶額,這哪里算是什么線索,簡直是添亂還差不多。

    千絲坊所設的香料柜臺來自香思坊,宋蘊再怎么不慎,也不會將毒香放置其中。

    只怕是另有蹊蹺。

    陳不遜深吸一口氣,迅速趕往千絲坊,屬下見他臉色不好,亦不敢多言。

    此刻千絲坊二樓已鬧成一團。

    二樓售賣的布料本就更為精致,來采買的客人大多頗有家底,出入都帶著家仆。可誰也沒想到,只是在這兒聞了些許香氣,客人便徹底倒地不起,叫也叫不醒。

    千絲坊的小二全都慌了神,請來掌柜處理,甚至還去請了大夫,正在幫暈倒的客人們診脈。

    陳不遜趕到時,柜臺前的香已被澆滅,金安府千絲坊的掌柜正在接受幾家商客的討伐。

    “我們家主子只是來買兩塊布料,便暈倒在你們千絲坊,傳出去還當你們千絲坊是什么黑心鋪子,坑害客人!”

    “我們家主子本來身體就不好,還被你們狠心下毒,賠!必須賠銀子!”

    “對,這件事沒那么容易過去,賠銀子!”

    “……”

    對于千絲坊而言,賠銀子倒是小事,名聲才是大事,更何況出事的還是產自香思坊的香料,是上頭點名要謹慎對待,特別照看的。

    分明前幾日都毫無異狀,今天數位客人接連暈倒,事情實在詭異。

    只怕是被人偷換了毒香!

    掌柜越想越后怕,倘若上頭的人怪罪下來,他掌管的分店出了如此紕漏,只怕會吃不了兜著走。

    陳不遜擠開人群,看向被安置在側的客人,問請來的大夫:“如何?可是中了毒?”

    大夫捋了把胡子,嘆道:“應當只是吸入了些迷香,才致使他們昏睡不醒,對身體倒是無甚妨礙。”

    眾人聽完齊齊松了口氣,又忍不住責怪起千絲坊:“好端端的,賣什么香料?”

    “就是就是,倘若這里的香都似這般邪門,來路不正,誰敢用啊?”

    “不如早些撤了吧,萬一鬧出人命來,誰負責?”

    “反正這次得賠銀子吧?”

    看熱鬧的客人們嚷嚷著要把香思坊的香料全都扯掉,千絲坊的掌柜很是為難,在旁邊為難的賠笑。

    宋蘊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幅場景。

    亂糟糟的千絲坊,討公道和昏睡不醒的客人,看熱鬧的百姓,以及凌亂的衙衛。

    宋蘊大步走進去,站在千絲坊掌柜身側,朝眾人福身:“諸位放心,此事香思坊定然會給大家一個公道!”

    香思坊的香料出了問題,不管是被人鉆了空子,還是自己人搗鬼,都不該由其他人付出代價。

    千絲坊的掌柜見狀松了口氣,朝她行了一禮:“宋掌柜,您怎么過來了?”

    “香思坊的香料出事,我自不該躲閃,”宋蘊穿過人群,走到柜臺前,打量著柜臺上被澆滅的香爐,問道,“這就是當時所用的香?”

    千絲坊的掌柜連忙應是,他打量了一圈,瞧見負責柜臺的小二已被迷暈在地,頓時為難:“宋掌柜有所不知,香思坊的柜臺一直有專人負責,只是他……也暈了。”

    “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就會醒,”陳不遜上前說道,“你身體不適,還是少碰這些香料為妙。”

    對方既然能調換柜臺上所用香料,恐怕也不止會調換一種。

    宋蘊自然也清楚其中利害,然而她身為香思坊的掌柜,倘若一拖再拖,等旁人來驗證香料真偽,只會更影響香思坊在百姓之中的口碑。

    “我會小心的。”宋蘊道。

    說罷,她站在柜臺前,從上至下,依次拿起每一種香料輕嗅,仔細辨認。

    很快她便發現有兩瓶香被人動了手腳。

    或許說,并不是被人動了手腳,而是香料全然已被替換為另一種。

    宋蘊辨出其中一種,遞給陳不遜:“這瓶香并非我香思坊所產,大人不信的話,可取未開封的香作對比。”

    宋蘊取來另一瓶未開封的香,打開,正要點燃,所有客人都捂上了鼻子,臉上帶著不安。

    她垂眸,福身行禮:“大夫和官差都在,倘若這瓶香有毒,香思坊愿承擔一切后果。”

    眾人這才稍稍放心。

    香氣渺渺,盈入鼻端,眾人只覺得宛若置身花海,香氣濃郁而不甜膩,叫人覺得異常舒適。

    “果真與剛才那迷香味道不同!”

    “是啊,這瓶香香氣更濃,還是很明顯的花香,剛才那香氣可是很淡。”

    宋蘊向眾人福身:“此事說到底是我香思坊之失,諸位放心,我已派人去報官,定會將調換香料之人早日緝拿!”

    報案歸報案,賠償卻是少不了,宋蘊愿主動承擔損失及賠償,千絲坊掌柜卻硬是要由千絲坊承擔,二人爭執一番,最終決定一起承擔。

    宋蘊又拿出另一瓶被動過手腳的香,再次輕嗅,試圖辨出其中香料。

    但很快她便意識到不妥。

    這里面的香,是熟香,香氣更濃,也更雜,對人體造成的影響也更大。

    這香氣中,似乎有藏紅花。

    第94章 【94】“真正應當怕的,是那些心術……

    宋蘊再屏住呼吸已來不及。

    她不知這香粉中到底放了多少藏紅花,更不敢思量對她腹中的胎兒是否有影響。

    “陳大人,”宋蘊將香粉裝好,塞好瓶子,遞給了陳不遜,“這瓶香粉或許對你有幫助。”

    陳不遜抬眸,眼中盡是不解。

    宋蘊輕聲道:“里面有藏紅花。”

    陳不遜當即變了臉色,叫來旁邊候著的大夫,迅速幫宋蘊診脈:“可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或許是心理因素,宋蘊覺得腹中隱隱作痛,腦袋也止不住的發脹。

    大夫仔細將宋蘊的脈搏診了兩遍,不敢確認的看向陳不遜:“這位夫人……似乎已懷有身孕?”

    既然已懷有身孕,為何還要接近毒香?現在的女子做生意,都這樣拼命的嗎?

    或許是大夫眼中的詫異太過明顯,宋蘊低頭,勉強穩住自己的心緒:“大夫,可有什么不妥?”

    “我的鼻子不比夫人靈驗,嗅不出那香粉中的藏紅花,不知其分量,”大夫緩緩說道,“不過只那么一會兒,即便是藏紅花的分量較大,夫人也不會吸入太多,不能動搖胎兒根本。”

    大夫猶豫了一番,還是說道:“夫人有些受驚,于養胎不利,我給夫人開兩劑安胎藥先吃著,這幾日避免操勞,仔細養著,千萬別動了胎氣。”

    藏紅花有活血之效,于孕婦是大忌。

    圍觀的眾人見到這番情形,也忍不住開始同情宋蘊。

    明明是自家的香料,卻被人掉了包,還險些害得自己動胎氣……真要是不懂行的客人將這瓶香粉買去,用的時日久些,難保不會小產。

    “哎呀呀,官差大人,你們可要好好查查這樁案子,這種毒香若是被人買去,豈不是害人?”

    “是啊,連宋掌柜這等懂香之人都險些中招小產,我們普通百姓該怎么辦?”

    “幸好今日所用的香料是迷香,而不是這等毒香,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啊……”

    千絲坊掌柜也忍不住跟著慶幸,迷香使人暈倒已惹得眾怒,倘若用的是毒香,使得金安府的千絲坊開不下去,他這條小命怕是都保不住!

    鑒于此事影響太大,千絲坊掌柜暫且將香柜撤下,所有香料重新退回香思坊,由信得過的人一一檢查過后,再商議上架之事。

    客人們得了滿意的賠償,紛紛離去,陳不遜卻從府衙接了這樁案子,打算親審。

    調香師的數量本就不多,而懂些醫術的,更是少之又少,此案背后之人竟敢用藏紅花入香,必然有一定的依仗。

    或許跟他要追查的線索有關聯。

    可惜陳不遜審遍了千絲坊的小二,也沒能找到更多的線索,似乎毫無紕漏。

    負責香柜的小二更是無比冤枉,他對香料本就知之甚少,接下的任務也不過就是在附近守著,及時補香,有客人來便去招待。

    然而香柜剛開,名聲不顯,二樓多是來挑選布料和成衣的客人。

    誰也沒想到會有人在香中動手腳。

    簡直喪心病狂!

    陳不遜皺眉問道:“你既然負責香思坊的柜臺,為何香被人動了手腳,你卻毫無察覺?要知道,此案你是最大的嫌疑人!”

    小二險些被嚇哭:“冤枉啊大人!小人實在冤枉!我在千絲坊干了三四年,從來沒有過二心,怎么可能敢在香中動手腳?”

    陳不遜冷著臉繼續盤問,小二絞盡腦汁的回憶當時的景象。

    今日來千絲坊采買的客人不算少,有些熟客剛來就被小二招呼走了,還有些生客需要招待,他守著的香柜恰好無人,便去幫忙。

    再回到香柜不久后便出事了。

    小二仔細想了又想,斟酌道:“大人,定然是那幾個生面孔搞的鬼,我們千絲坊的熟客很多,不可能會動這種手腳。”

    陳不遜一聽有戲,當即挺直身子問道:“你可還記得他們長什么模樣?”

    “是兩個女子,說要來買細綢做小衣,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小二說著忍不住遲疑,“不過那二人不像是主子,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我問她們是哪家的丫鬟,也不回答我。”

    陳不遜眼中劃過一抹了然,當即找來畫師畫那兩個女子的樣貌。

    他早年在大理寺時,對京城店鋪的生意做過深入了解,尋常的布莊生意大頭便是給各家主子供貨,其中必然有采買的管事,小頭便是百姓。

    偶爾也有主子帶著下人親自來挑選布料,但大都圖個樂趣,商戶也樂得攀交情,主動送貨上門。

    只兩個丫鬟,沒有管事,亦沒有主子的來采買布料,并不常見。

    得了那兩名女子的畫像后,陳不遜便分給衙衛們追查線索,可惜大戶人家的丫鬟也不常露面,得到的消息實在有限。

    這條路走不通,陳不遜只好嘗試另一條路。

    他找上了宋蘊。

    宋蘊初來金安府不久,本不該樹敵,金安府的狀況不同于茲陽縣,香鋪眾多,多一家少一家沒什么區別。

    如此來說,在香料中動手腳的緣由便十分有限。

    宋蘊沉默片刻,輕聲道:“陳大人,你可還記得劉庚?”

    “記得,他怎么了?”陳不遜納悶,“他如今還在大牢中,不可能被放出來。”

    倒是有人想走他的途徑,以銀代刑。

    宋蘊眼瞼低垂:“劉庚有一個姑姑,恰好在落霞閣中,被人稱為劉娘子。前幾日我出門尋一個故人,碰上她,吵了幾句嘴。”

    原來如此。

    可劉庚之案已成定局,劉娘子此時對付香思坊,又有什么用?

    落霞閣在金安府頗有名氣,生意甚至做到了京城,根本沒必要同一個剛剛冒頭的香思坊計較。

    除非她的最終目標本就是宋蘊。

    陳不遜看向宋蘊的腹部:“你的身子怎么樣,可有受影響?”

    宋蘊輕輕搖頭,雙手交叉搭在小腹上,慶幸道:“我吸入的分量并不多,也幸好只是香粉,一旦在香爐中燃起,我這胎怕是保不住。”

    “竟如此惡毒?”陳不遜眉頭緊皺,沉吟片刻,還是問道,“以你之見,這種手法與殿下所用毒香可有相似之處?”

    “我不敢妄斷,殿下所中之毒是日積月累的影響,毒性甚微,輕易無法察覺,而香粉中的藏紅花,卻是目的明確毫不掩飾。”

    宋蘊不明白,為何對方會知曉她已有身孕,用藏紅花來對付她。

    陳不遜忽然問道:“你近來身上可曾用香?”

    “是紫蘇,”宋蘊的臉色不太好看,“我近來胃里不適,其他香都已停用,唯有能順氣安胎、清腦止嘔的紫蘇香還用著,紫蘇的香氣很淡,但如果是精通香料的高手,必然能辨認出。”

    陳不遜道:“沒有足夠的證據,我不能動落霞閣。”

    但或許可以動用其他手段。

    比起宋蘊這件并不緊要的小案子,裴牧想要得知真相的心思只會更迫切。

    陳不遜正想著,忽然聽宋蘊對他道:“陳大人,能否托你尋個人?此人也恰好與落霞閣有關。”

    當初在落霞閣詢問碧月下落時,婢女的反應十分奇怪。

    她很確信落霞閣曾有過一個叫碧月的婢女,還是落霞閣掌柜的家生子,既是家生子,相熟的下人必然有很多。

    可落霞閣的婢女們皆稱沒有一個名叫碧月的婢女。

    以碧月的才干,不該這般籍籍無名。

    宋蘊直白道:“我擔心她或許有危險。”

    送走陳不遜后,宋柏軒敲響了房門,他如今雙腿已經徹底痊愈,雖然仍不能久站,短時間的行走已全然沒有問題。

    “蘊兒……”宋柏軒欲言又止的看著她。

    宋蘊微微起身,對上宋柏軒擔憂的視線,安撫道:“父親,我沒什么大礙,只是少許的香氣,影響不大。”

    宋柏軒讀過幾本醫書,雖然不能辨別藏紅花究竟是什么香氣,但卻知道這東西于孕婦而言是大忌。

    此次蘊兒僥幸能夠護住胎兒,可下次呢?下下次呢?!

    如今他在盛陽書院的束脩足夠花銷,家中也并非像從前那樣清貧,實在不必再讓蘊兒費心。

    這般想著,宋柏軒低聲開口:“蘊兒,這些時日你不妨先在府上安胎,其他的事……一概不必理會。”

    香思坊想要發展壯大,一路定然無比坎坷,樹敵只增不減,對懷有身孕的宋蘊而言,是一個巨大的隱患。

    “父親是想讓我放棄香思坊嗎?”宋蘊問道。

    宋柏軒知道香思坊對宋蘊來說有多重要,他移開視線,不忍道:“只是一段時日,蘊兒,你的身子和你腹中的胎兒更要緊。”

    “我知道父親是為了我好,”宋蘊輕撫著小腹,她月份尚淺,還未顯孕相,更不能感知腹中胎兒的狀況,“它是我的孩子,可香思坊,也是我的孩子,我不能為了一個未出世的孩子,去扼殺我的另一份心血。”

    宋柏軒知道她向來執拗,決定的事不會輕易改變,可他實在不放心。

    “香思坊可以再建,可這個孩子……蘊兒,做人應當有取舍。”

    “父親是怕了嗎?”

    宋蘊輕笑著抬眸,對上宋柏軒擔憂的眼神,重復問道:“父親是怕了?”

    宋柏軒想否認。

    宋蘊的聲音已再次響起:“我不怕。避其鋒芒只會讓對方得寸進尺,我調香、賣香,掙來的每一枚銅錢都堂堂正正,無愧于心。

    “父親,我從未害過任何人。無論我是否有身孕,無論我是男是女,都不是他們害我的理由,真正應當怕的,是那些心術不正的惡人。”

    宋柏軒聽得心緒難平,他又何嘗不知蘊兒不該退讓,可如今她身懷六甲,最是脆弱,一旦被人鉆了空子,孩子能不能保住是其次,最怕的是一尸兩命。

    他可以沒有外孫,可以清貧度日,卻不能承受再次失去女兒的痛楚。

    第95章 【95】“或許奴婢可以試香。”……

    這是自相認以來,父女倆爭執最厲害的一次。

    兩人誰也沒有說服誰,最好只好不歡而散。

    宋柏軒離開后,夏金梨端著碗安胎藥進來,輕聲問道:“姑娘,你為何不將自己的顧慮告訴老爺?”

    如今的香思坊,早已不是當初的小作坊,更何況又搭上了千絲坊這條大船。

    香思坊并非只是一門生意,更是向廢太子裴牧的投誠,倘若合作破裂,兩人直接沒有利益維持,信任只怕也會變得極其脆弱。

    就此而言,香思坊無論如何也不能關。

    倘若宋柏軒知曉此事,定然不會再為難她,可宋蘊也很清楚,她涉進黨爭,只會讓父親更為擔憂。

    她不想因為自己,而讓父親被人掣肘,再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

    宋蘊輕聲道:“不必告訴他們,金梨,這樁事越少人知越好,你也不要在他們面前多嘴。”

    夏金梨只得應下,心中卻道,這樁事姑娘連老爺都不肯告訴,卻讓他們兄妹知曉,可見早已將她們當做自己人。

    但這樁事并非小事。

    夏金梨猶豫著提醒道:“可是姑娘,老爺和姑爺他們早晚都會知道,到時候……”

    宋蘊:“那是以后的事。”

    夏金梨不知該怎么勸說,只好悶聲應了。

    宋蘊喝完安胎藥,正準備躺下歇息,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她閉上了眼睛。

    衛辭不由得放輕了腳步。

    淡淡的松木香襲來,宋蘊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衛辭正站在榻前。

    他素來不怎么喜歡用香,卻喜歡幫她試香。

    宋蘊閉著眼問道:“你也是來勸我放棄的嗎?衛辭。”

    衛辭沉默良久,久到若非嗅見漸漸靠近的松木香,宋蘊幾乎以為他已經離去。

    “不是,”他的聲音出現在她耳畔,一只手悄然搭上他的小腹,掌心溫熱,“快睡吧娘子,我過來陪你睡會兒。”

    接著房中便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你不勸我嗎?”宋蘊問道,“這畢竟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

    衛辭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他的手掌落在宋蘊的小腹上,輕輕摩挲著,努力讓自己的情緒不露分毫。

    “他不是我一個人的孩子,也是娘子你的孩子,你有權利決定他的去留,”他頓了下,又道,“更何況那只是一個意外,并非是娘子之過。”

    不是她的過錯嗎?

    明明是她偏要逞強去千絲坊解圍,才不慎中了招。

    衛辭輕輕擁住她,他并非不在意不害怕,只是相比那些擔憂,他更愿意同她一起面對。

    “娘子,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平安長大。”

    ……

    金安府,郊外的農莊里。

    一個身著粗布舊裙的女子抱著木盆,一瘸一拐的靠近河邊,木盆中堆滿了衣裳,酒氣刺鼻。

    夕陽漸漸落下,木盆里的衣裳也漸漸干凈,借著余暉,女子踏上返程。

    還未至家中,里面的斥罵聲便傳了出來。

    女子加快腳步,不慎扯動腿上的傷口,頓時疼得冷汗淋漓。

    剛進門,一只瓷碗便飛了出來,砸在她頭上。

    “賤婢!誰準你晚上出門的?不守婦道的賤人,給我跪下!”說話間,男子濃重的酒氣噴灑在她臉上,熏得人睜不開眼。

    女子一邊躲閃,一邊解釋道:“家中沒水了,我去河邊洗衣服,沒人看到。”

    “你還敢頂嘴!”男子抬手欲打,卻見她躲開,頓時大怒,一腳狠狠地踹上去,“欠收拾的婆娘,整天臭著臉給誰看?老子是你男人,想打就打,想喝酒就喝酒,你在家里享清福,還敢忤逆老子!”

    女子忍無可忍:“你夠了!我好歹跟了娘子那么多年,你這般欺辱我,不怕我告訴娘子嗎?”

    “賤婢!你還想告狀?實話告訴你,你跟誰告狀也沒用,不然你以為你為什么會嫁給我?”

    見她反抗,男子下手愈發兇狠,沒過一會兒,她便渾身是傷,筋疲力盡的躺在地上。

    男子冷哼一聲,轉身去喝酒,正喝得暢快,卻聽上方“嘭”的一聲,他的眼前冒出點點金星。

    鮮血混著酒水在地面上淌開,倒下的男人不知生死。

    女子慌亂的奪門而出。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宋蘊忙著安胎時,收到了陳不遜派人傳來的信兒。

    ——碧月找到了。

    宋蘊頓時松了口氣,忙不迭的跑去見她,不料卻只瞧見眼前一個形容枯槁、死氣沉沉的女子。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碧月。

    “怎么會變成這樣?”宋蘊下意識的看向陳不遜。

    “她嫁人了,嫁給了一個混不吝的酒鬼,”陳不遜頓了下,無奈道,“她沒少挨打,身上都是傷,前天晚上忍無可忍將他男人砸了跑出來,到府衙自首。”

    宋蘊心底一驚,忙問道:“那酒鬼可死了?”

    聞言陳不遜的心情更加復雜:“那倒沒有,只是腦袋受了傷,得好生養著。”

    如果死了倒也簡單,可那酒鬼偏偏沒死,還偏要碧月去伺候,死活不肯和離。

    可碧月縱然回去,也只有被那男人繼續毒打的份。

    這種案子是最不好辦的。

    宋蘊卻是松了口氣:“沒死就好。”

    “我倒是巴不得他死了。”碧月雙眼空空,語氣中卻滿是痛恨,“他死了,我寧愿坐牢,償命。”

    宋蘊見碧月肯說話,便朝她走去,還未靠近便被陳不遜先行攔下。

    宋蘊停下腳步,問她:“我去落霞閣找過你,碧月,你在落霞閣干得不好嗎?為何會突然嫁人?”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

    碧月慘笑一聲,眼淚順著臉龐滑落,她懶得去擦,只是順著回憶道:“我只是去給娘子送香,誤拿了一味香料,便被齊老爺打發去莊子上,被迫委身于人。”

    她是奴婢,賣身契在主子手中,命運由不得自己做主。

    “老爺說我勾引他,可我分明連他的衣擺都沒有碰到,偏偏這句話娘子還信了,聽不得我一句辯解。”

    碧月越想越是崩潰,她朝著陳不遜跪下,連磕三頭:“請大人可憐可憐我,讓我住進大牢里去,一年、兩年……十年,奴婢都認!”

    大盛對于逃奴的處置十分嚴苛,身為奴婢,她根本無法私逃,可如果回到劉娘子身邊,依舊會被送進鄉下莊子里,委身于那樣的惡人,不,甚至會更慘。

    除了死,她沒有任何一條可以徹底解脫的路。

    陳不遜看向宋蘊,這案子原本落不到他頭上,是他瞧見碧月,特意從范老手中討了一個人情。

    依著大盛律法,傷人者根據傷情輕重,罰百錢到千錢不等,根本不必關進大牢。

    審案這么多年,他還是頭一次見有人哭著喊著要被關進大牢。

    宋蘊稍稍沉吟,便看向碧月,問道:“如果我能幫你要來賣身契,擺脫那個酒鬼,碧月,你可愿意來香思坊幫我?”

    她頓了下,嘆道:“不瞞你說,我與落霞閣的劉娘子已結下仇怨,她是你的主子,你不愿意我亦不會怪你。”

    宋蘊不想隱瞞此事,更不想在救下碧月后,逼著她為難。

    碧月心尖一顫。

    但凡能夠活下去,誰又愿意直奔死路?

    “夫人真能幫我要回賣身契?”

    她不敢全然相信宋蘊,哪怕現在她宋蘊是她唯一的希望,更何況宋蘊已于劉娘子結下仇怨,想要拿到賣身契哪有那么容易?

    宋蘊嘆了口氣,輕聲道:“我只能保證我會盡力。”

    她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拿回碧月的賣身契,但總要試試才知道,如果真是劉娘子設計害她,她絕不會輕易罷休。

    碧月心中掙扎許久,她在劉娘子身邊伺候了那么多年,又在落霞閣盡心盡力,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只因一個小小的紕漏變落得如今這番下場……她不敢再賭與劉娘子的舊情。

    “不管夫人能不能幫我要回賣身契,只要能讓我離開那個地方,碧月必將當牛做馬報夫人恩情。”

    宋蘊輕嘆一聲,走近將她扶起。

    “我如今住在范府,你且隨我回去,那劉娘子一時半會兒不敢找來。”

    聽見“范府”二字,碧月猛地抬頭,眼中露出一絲希望。

    或許……真的可以。

    陳不遜按了按眉心,提醒宋蘊:“若她成了逃奴,官府必然會出手處罰,并遣還主家,到時候再沒有人能救她。你既想從劉娘子手中拿到她的賣身契,打算從什么地方入手?”

    宋蘊輕輕撫著小腹,面色沉靜:“毒香。”

    陳不遜不由得嘆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暫且找不到合適的調香師,之前那位……被我氣走了。”

    宋蘊:“……?”

    陳不遜摸了摸鼻子,沒好意思說出其中內情。

    “你如今身子不方便,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調香師,從此處入手,此事恐怕要耽擱些時日,”陳不遜思緒一轉,“從藥材入手如何?藏紅花價格昂貴,并不常見。”

    規模較大的香鋪都有固定的香料來源,不會通過市面上的藥堂和香行取貨。

    宋蘊對此并不抱希望,但也點頭應了:“也可一試。”

    正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碧月忽然開口:“夫人,陳大人,或許奴婢可以試香。”

    宋蘊詫異,陳不遜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隨后又向宋蘊求證,莫非此婢女真懂得調香師辨香的本事?

    碧月見他們不信,連忙解釋道:“奴婢打小在劉娘子身邊伺候,對香料也了解一些,后來被安排到落霞閣,每日與香料打交道,對氣味較常人更為敏銳些。”

    宋蘊當即叫人送來幾盒香,讓碧月一一辨別。

    這幾盒香都是產自香思坊,宋蘊對其中的香料熟稔在心,但碧月卻是第一次聞,她沉思了片刻,便依次說出了香料的名字。

    陳不遜迫不及待的看向宋蘊:“如何?”

    “只錯了一個。”但已是非常難得。

    宋蘊若有所思的看向碧月,忽然問道:“你可知我身上用了什么香?”

    第96章 【96】“宋蘊你膽敢如此污我清白,……

    聽到宋蘊的話,碧月神色一松,這位夫人拿來的香她從未接觸過,并未有十足的把握。

    好在結果沒有太難看。

    宋蘊隨即摘下腰間的香囊,遞給碧月。

    碧月雙手捧著干凈的香囊,不敢用力,生怕被自己弄臟了。

    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端,氣味似曾相識,可……碧月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搖搖頭:“奴婢不知道。”

    宋蘊頓了下:“你是不知道,還是不確定?”

    碧月猶豫道:“奴婢不敢確定。”

    “是炮制過的砂仁,”宋蘊干脆的告訴她,“砂仁可入藥,可食用,也是一味很好的佐料,不過用來制香,的確不常見。”

    原來真的是砂仁。

    碧月此前的確嗅到過砂仁的香氣,可那是在后廚,以砂仁入香,甚至做成香囊掛在身上,的確少見得很,她想都沒敢想。

    宋蘊思索片刻,問她:“碧月,你可曾了解過藥材?如紫蘇、雷公藤、黃芪之流?”

    碧月臉上劃過一絲為難,她生來便是奴婢,別說是醫書,就連正經的書都沒怎么摸過,對藥材的了解實在少之又少。

    “奴婢只識得一些香料,對藥材的了解實在有限,不過,夫人,奴婢悟性很好,什么都可以學!”

    宋蘊似是漫不經心的問道:“你在劉娘子身邊伺候這么多年,沒見過她以藥入香嗎?”

    碧月眼中劃過一絲茫然。

    香不都是用來聞的嗎?香氣使人快活、忘憂,以藥入香又有何用?莫非還能治病?

    碧月從未聽聞過這種做法,正想搖頭否認,忽然想起自己錯拿的那一味香料,猛然說道:“奴婢不知娘子是否以藥入香,但娘子的確有一些香料,從不許我們這些奴婢觸碰、詢問。”

    宋蘊與陳不遜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興奮。

    陳不遜當即吩咐人送來在千絲坊找到的兩瓶毒香,擺在碧月面前:“試一試吧,不用有所顧忌,不過——”

    陳不遜頓了下,視線掠過碧月的小腹,詢問道:“你應該沒有身孕吧?”

    碧月立即道:“沒有!”

    陳不遜這才將兩瓶毒香交給她,碧月拿起香嗅了許久,遲疑道:“這瓶香的香氣奴婢很熟悉,似乎是落霞閣的長春香,不過……還多了一味香料。”

    “長春香?”陳不遜微微挑眉,接著問道,“另一瓶呢?”

    碧月手中握著瓷瓶,心底微微有些不安:“另一瓶有數種香料奴婢都辨不出,除去那幾種香料外,里面還有熟沉香、紫丁香,以及些許薔薇。”

    陳不遜聞言不由得失望。

    恰在這時,碧月忽然道:“其中有一味香料,正是奴婢當初給劉娘子錯拿的一味香料,只是奴婢不知其名。”

    ……

    當晚,宋蘊便將碧月帶回了范府。

    碧月太過凄慘,哪怕著一身得體的新衣,也遮掩不住憔悴的神色,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老管家將此事稟到范明冶處時,范明冶正在寫送往京城的奏折,聞言手中一頓,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復如常。

    “隨她去吧,宋柏軒也就這么一個女兒,還虧欠了那么多年,捧在心尖上再怎么寵著也不過分,一個逃奴……”

    還是出自落霞閣的逃奴。

    范明冶身為金安府知府,對府城內的大小商鋪多有了解,尤其是曾名動京城的落霞閣。

    落霞閣的背后是齊家,十幾年前,齊家本是金安府末流的家族,如今卻一躍成為金安府一流世家,單憑一家落霞閣根本不可能做到,其后必有推手。

    只是那推手……

    范明冶冷笑一聲,淡淡道:“吩咐下去,我近來身子不適,需要靜養,府衙一應事宜交由不遜處理。”

    收到消息的陳不遜:“……”

    也罷,左右茲陽已有裴牧那家伙照應,他在金安府多待些時日也無妨。

    宋蘊將碧月安排在夏金梨身邊,跟著她熟悉藥材以及不常用的香料,還有數種香思坊正在售賣的香粉、熏香。

    碧月明白宋蘊的一番苦心后,干得愈發賣力,她對香氣敏。感,悟性也高,短短三日便有了極大成效。

    宋蘊見狀十分滿意,碧月起步雖遲,但有天賦在這兒擺著,加以調。教,哪怕不能撐起香思坊的攤子,也能緩解她不少壓力。

    她愈發堅定了把碧月賣身契從劉娘子手中拿回的決心。

    于是,在宋蘊的有意疏漏下,劉娘子很快便發現碧月落在了她手中。

    劉娘子本覺得這是一樁好事,畢竟碧月是她的人,待時機成熟,想要對宋蘊做些什么還不是輕而易舉?

    可她萬萬沒想到,碧月竟是私逃!

    如此便不能容她留在宋蘊身邊,否則遲早會成為隱患。

    “宋蘊,你給我站住!”

    千絲坊門前,剛要踏進門的宋蘊被人攔下,對上熟悉的面容,宋蘊心道,終于來了。

    劉娘子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她們二人又早已結仇,如今碧月倒戈落在她手中,劉娘子怕是吃飯都覺得噎得慌。

    宋蘊似笑非笑,直把劉娘子看得心虛。

    她冷哼一聲,看向跟在她身側的婢女,臉色黑得嚇人:“碧月,你身為齊府家奴,竟敢私逃!”

    碧月心頭一顫,腦袋垂得更低。

    劉娘子是金安府的風云人物,頗有些名氣,見她與宋蘊又起了爭執,路人都停下來圍觀。

    宋蘊自知街頭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地方,便道:“劉娘子有什么話,不妨同我去酒樓坐一坐,許是能化干戈為玉帛。”

    見宋蘊有服軟的征兆,劉娘子瞬間得意起來,當即得寸進尺道:“你想得美!宋蘊你強留齊府家奴,縱使范大人來了,我也有話說!我勸你還是早些認輸,把我的家奴還回來,否則我必然上告府衙,讓你們二人吃不了兜著走!”

    此事本就是她占理,便是范明冶想徇私枉法,也得掂量掂量齊府的地位!

    宋蘊淡淡一笑:“好啊,既然劉娘子不在意,那我便問劉娘子一句,為何要對我香思坊下手,是想要為劉庚,你的侄兒,報仇雪恨嗎?”

    劉娘子被嚇了一跳,接著便惱羞成怒:“好啊,好一個宋蘊,你竟敢污蔑我!”

    “污蔑?不見得吧,”宋蘊打量著劉娘子,眼底盡是嘲諷,“真要我全都說出來嗎?劉娘子——”

    見她如此自信,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劉娘子心中亦有些沒譜,焦灼的目光看向一直沉默的碧月。

    難道是這賤婢走漏了消息?

    不,不可能!她做這些時,這賤婢早就被趕到莊子里去了,所有制香的過程都是她親力親為,不曾假手于人!

    劉娘子心中稍安,轉念便想,宋蘊手中必然沒有真憑實據,否則為何不直接告到縣衙去?

    恰在這時,宋蘊漫不經心道:“若不是看在碧月與你有舊日情分的份上,陳大人怕是早就踏平了落霞閣。”

    劉娘子有一個怪癖,她從不在家中制香,更不允許府上下人用香,是以齊府的庫房里沒有任何一種香料。

    所有與香料有關的事宜,包括香料的存放,都在落霞閣中。

    落霞閣的后院便是存放香料的庫房,以及炮制香料的場所,并不隱蔽,但里面每一個下人,都是齊府的心腹。

    以齊府如今的地位,旁人想要進落霞閣,難度堪比進府衙大牢。

    劉娘子呼吸一滯,恨恨的看向宋蘊,咬牙切齒道:“宋蘊啊宋蘊,你可真是玩弄權勢的好手!他為何這般聽你的話?莫非你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陳不遜是京城的世家子,占嫡又占長,且早已被內定為繼承人,不知多少名門貴女愿與他結秦晉之好,可偏偏他不情愿,只圍著一個早已成婚的宋蘊打轉。

    以陳不遜之前對她的冷漠態度,她不信這二人沒瓜葛!

    宋蘊的眼神瞬間變冷:“劉娘子慎言!”

    劉娘子沒底氣的移開視線,如果宋蘊真跟陳不遜有一腿,那她和落霞閣,必然危矣。

    她只得灰溜溜的和宋蘊來到酒樓雅間,忿忿的坐在主位上。

    宋蘊心中大定,這一局將劉娘子壓下,接下來的事便好說了,要回碧月的身契亦有很大可能。

    “碧月,你可知逃奴有何下場?”劉娘子陰惻惻的看向她,恐嚇道,“鞭刑五百,罰銀十兩,你如今全身上下,可值十兩銀?”

    一直低著頭的碧月突然抬起頭,盯著她說道:“原本是有的,可娘子您讓奴婢成親,銀錢全被那酒鬼拿去了。”

    這種眼神……劉娘子被盯得渾身不適,呵斥道:“我那是為你好!身為女子,你早晚要成親,你如今年歲已經不小了,不嫁給他,世間還有哪個男子愿意要你?”

    她寧愿不成親,不嫁人,日日守在落霞閣賣香,也不愿遭受那等非人折磨!

    碧月心中仿佛有一股戾氣躥起,她控制不住,也不想再控制,倘若此事談不成,還不如讓她就此死去——

    “縱是沒人要,我也不會嫁給那等豬狗不如的東西!”

    眼淚從她尚有淤青的臉頰上滑落,說完這句,她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心如死灰:“我在齊府再下賤,伺候的也是主子,有剩飯可吃,有月錢可拿,可伺候他,我只會換來一頓毒打!日日受他磋磨,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他手里!”

    從沒有人敢這樣吼她,哪怕是一個下人!

    劉娘子臉色漲紅,伸手便要掌她的嘴,碧月下意識的閉上眼,誰料那預想中的巴掌卻沒落下。

    宋蘊捏著劉娘子的手腕,冷聲道:“還輪不到你教訓她。”

    “放肆!”劉娘子氣得幾近失語,“她是我齊府家奴,我憑什么不能教訓她?碧月,你這個背主的東西,這些年來,我待你可不薄!”

    劉娘子的怒火已被挑起,宋蘊轉頭對碧月說道:“你先下去,在外頭等著。”

    碧月不愿離開,她很清楚劉娘子的脾性,技藝高超是真,跋扈也是真,如今宋蘊已有身孕,倘若一個不慎……她哪怕是死,都不能原諒自己。

    “放心,”宋蘊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我與劉娘子好好談談。”

    待雅間中下人都清空,劉娘子忍著怒氣,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宋蘊你還要耍什么把戲!”

    接著又道:“碧月生是我齊府的家奴,死也會是我齊府的鬼奴!我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她把話說得這樣死,宋蘊反而不擔心了,慢悠悠的給自己倒了杯清茶,捏著茶盞把玩。

    劉娘子努力讓自己心平氣和。

    在她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后,忽然聽宋蘊說道:“劉娘子真是好歹毒的心腸,竟在長春香里放害人性命的馬錢子。”

    “你胡說!我根本沒放馬錢子!”劉娘子當即否認道。

    宋蘊應和:“嗯,不是馬錢子,是雷公藤……”

    “也不是;雷公藤……”劉娘子陡然色變,“放肆,宋蘊,你少污蔑我!”

    “對不住,”宋蘊輕飄飄的道歉,“我記錯了,是放了曼陀羅,對吧?”

    劉娘子下意識的想點頭,但她生生克制住自己,憤怒道:“宋蘊,你再污蔑我一句,我必將你告上府衙!”

    宋蘊沒把她的話當回事兒,慢悠悠的繼續說:“得知我有身孕,還特意放了大量藏紅花,引我去辨。劉娘子啊劉娘子,你竟也走了你侄兒劉庚那條老路。”

    劉娘子臉色鐵青,她以為用藥入香、以香用藥的本事只有她精通,沒想到區區一個宋蘊,竟也有如此本領。

    那藏紅花可是她特意用前朝秘法炮制過的,常人根本不可能輕易辨出!

    劉娘子穩了穩心神,冷笑道:“宋蘊你膽敢如此污我清白,可有證據?”

    第97章 【97】“我姓趙,來自京城。”……

    如果能找到證據,宋蘊又豈會在這兒與她糾纏?

    劉娘子緊盯著宋蘊,想要從她的舉動中分析出更多有用的消息,她不覺得宋蘊能夠找到證據,畢竟那涉事的兩個丫頭,早已被她遠遠地發賣出去。

    誰知宋蘊似乎并不慌張,冷淡的望著她:“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劉娘子掃尾掃得再好,也難逃百姓的眼睛。”

    “是嗎?”劉娘子輕哼一聲,“如果宋蘊你真有本事,就不會在這兒胡說八道,我不管你究竟打得什么主意,碧月是我的奴才,她就算是死,也不會落到你手中,還有——”

    劉娘子慢慢湊近宋蘊,視線從她的小腹慢慢掃過,眼中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我不介意給你這只小麻雀一個教訓,宋蘊,香思坊想要繼續開下去,你不如做夢!”

    區區一個宋蘊,她不必借任何人的手,便能輕易收拾。

    縱使她真與陳不遜有一腿,還能搭上范明冶這艘大船,也要掂量掂量與齊府作對的代價!

    想起如今還在獄中受苦的侄兒,劉娘子心中越來越恨,起身便要離開:“宋蘊,你且等著!”

    “你不怕嗎?”

    宋蘊忽然開口,又笑了聲:“劉娘子,你可知你做出的那些毒香,都用在了誰身上?”

    劉娘子身子一僵,心中漫出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調香換銀子,自是客人想要什么,她便做什么,從未想過這些香會用在誰身上。

    她只是一個生意人,用在誰身上,又跟她有什么關系?

    “千絲坊的案子,陳大人已經有了頭緒,”宋蘊輕飄飄的說道,“那兩個扮作客人的禍首也早已通緝,下一步,便是去查你的落霞閣,查原料、查庫房,屆時劉娘子你所做的一切,還能瞞得住嗎?”

    宋蘊不怕打草驚蛇,倘若裴牧所中毒香真與落霞閣有關,從陳不遜抵達金安府那一刻,蛇便已經受驚。

    倘若與落霞閣無關,正便宜她拿來做嚇人的幌子。

    劉娘子不敢信宋蘊的話,卻又被她的篤定亂了心神。

    “不可能!”她極力否認。

    宋蘊忽然笑著說:“不對,剛剛是我說錯了,這落霞閣可不是你劉娘子的,畢竟落霞閣的掌柜姓齊,不姓劉。落霞閣大大小小的事宜,劉娘子可做得了主?”

    “為何做不得?”劉娘子嘴上這樣說,心中卻忍不住冒出些許奇怪的念頭,落霞閣是她一手操辦起來的,可如今她已有多少年沒碰過落霞閣的賬本了?

    好在他們夫妻二人情濃如初,不必計較這些小事。

    “落霞閣的原料來自于何處,價格幾何,存量多少,賬上又有多少?劉娘子所用不僅有香料,還有藥材,想要查出點兒什么可太容易了。”

    宋蘊雖是有意恐嚇她,話也說得不假,大盛對藥材的管理遠比香料更為嚴格。

    “當然,此前的事我也可以不計較。”

    宋蘊說罷便自顧自的玩弄起茶盞,清亮的茶湯微微晃動,陣陣茶香彌漫房中。

    本是靜心的清茶,劉娘子卻品得無比焦躁。

    “你想要碧月的賣身契?”她問宋蘊,“這賤婢確實有幾分賣香的本事,可野心卻不小,生得一副狐媚相,偏生你又有身孕,你……不怕反噬?”

    這世間沒幾個男子能忍住不偷腥,更何況嬌妻有孕。

    宋蘊漫不經心道:“些許家事,不勞劉娘子費心。只要劉娘子肯點頭,我立刻派人去撤案。”

    簡直是可笑又荒謬!

    劉娘子聽得心動,卻知自己決不能輕易應下宋蘊。先不說宋蘊的話是真是假,手中究竟有沒有證據,如今她想要碧月,就是最大的破綻,她可以借此索求更多。

    “還不夠,”劉娘子深吸一口氣,目光冷冽,“我的侄兒在牢獄中受盡苦楚,都是你宋蘊的錯,只要你肯悔改,早日將我的侄兒放出來,別說是一個碧月,就算是十個,我也給得起!”

    宋蘊簡直氣笑了,又是因為劉庚。

    “不可能,劉庚觸犯的是大盛律法,別說是我,縱然是陳大人、范知府,也不可能為他無視律法。”

    劉娘子最聽不得這種話,當即惱怒道:“那你休想拿到賣身契!”

    “拿不到便拿不到,劉娘子如果真想要回碧月,不妨先去府衙喊冤,否則……”

    宋蘊起身,向下俯視著劉娘子,眼底一片嘲諷:“且看你能不能從范府將人搶走!”

    劉娘子聽完氣得鼻子都歪了,區區一個鄉下泥腿子的女兒,也敢明晃晃的在她面前逞威風?

    有本事別借那范老東西的勢!

    宋蘊沉著臉出門,碧月心底咯噔一下,忍不住失望。

    她知道想要從劉娘子手中拿走賣身契,根本沒那么容易,可還是忍不住抱有渺茫的希望。

    碧月忐忑極了:“夫人,她會報官嗎?”

    宋蘊也不知道劉娘子接下來會怎么做,轉身輕聲安撫碧月:“你別怕,有我跟陳大人在,總不會讓你再回去受委屈,這段時日你先在范府呆著,少出門。”

    “宋掌柜對我可真有信心。”

    陳不遜的聲音從后方響起,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卻也只能縱著,大步跟了上來。

    宋蘊輕笑:“可有收獲?”

    “放心,我已派人在各處盯著,只要一有動靜,便可順藤摸瓜,”陳不遜上下打量著碧月,怎么也想不到,破此局的關鍵竟是在一個遭厭棄的婢女身上,“宋掌柜你呢,有何收獲?”

    宋蘊在雅間里幾次用香料詐劉娘子,明目張膽的試探了一番,雖然劉娘子行事謹慎,對她設有防備,可還是流露出許多內容。

    “最該查的人,不是劉娘子,而是落霞閣掌柜,齊風華。”

    ……

    金安府,最大的客棧里。

    一男一女攜護衛入住上房,還叫去一個小二問話,對待出手闊綽的客人,掌柜向來熱情,當即挑了個最會說的,添油加醋的將盛陽書院夸了一遍。

    近來在金安府入住的客人,十有八九都是為了盛陽書院。

    裴雯和趙晴云自然也不例外。

    趙晴云自送出幾封信后便日日等待,可惜從未等到過回信,在得知信王意欲親至金安府后,她便動了隨行的念頭。

    心中再濃的情誼,落筆便已消減了三分,到底不如相見更叫人動容。

    倘若父親與師兄知道,她為了他們親自跑到金安府來,看在她千里迢迢風雨兼程的份上,也會更為體諒。

    再者說,此次與信王殿下同行,對她自有另外的好處。

    譬如她在途中聽聞,信王殿下有意再選一位出身名門的貴女入府主持中饋,教養子女。

    這是她的機會。

    平陰侯府亦是名門,她自幼跟在宋柏軒身旁讀書習字,琴棋書畫不說樣樣精通,卻也拿得出手,不比京城那些嬌弱的貴女差。

    信王殿下的房間就在她旁邊,只一墻之隔。

    趙晴云按捺住心頭亂七八糟的念頭,打起精神將自己仔細梳洗一番,她既應了這份差事,便一定會帶著信王殿下見到父親。

    為了應付吳氏和趙旭炎,她連伺候的下人都沒帶,只身一人偷偷溜了出來,可直至此時,趙晴云才后悔起自己的沖動。

    京城貴女的妝容與發髻太難上手,她怎么描都畫不出想要的效果。

    門外響起敲門聲,裴雯在催促她。

    趙晴云匆匆畫了幾筆,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沒拿幕笠,赤著臉走出房間。

    裴雯愣住:“你怎么……”

    趙晴云摸了摸臉上的胎記,努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很丑嗎?”

    “不丑,很美,”裴雯輕笑著回應她,“似日上霞光。”

    趙晴云心中驟然一松,忍不住涌現些許甜蜜,低頭在前面帶路。

    盛陽書院是如今金安府最熱門的地方,不多時,兩人便來到了大門前。

    數不清的學子在此進出,他們的衣衫窮酸,有些還打著補丁,可饒是如此,他們臉上仍洋溢著散不去的笑容。

    裴雯曾不止一次路過京城的國子監,那個堪稱大盛朝最頂尖的學府,出入的學子非富即貴,皆是一身華麗的錦衣,哪怕是低調些的,也是著一身素色織錦。

    他的心神在這一刻忍不住隨之動容。

    或許盛陽書院必然有它存在的意義。

    趙晴云已經大步向前,向學子打聽宋柏軒的去向,在得知兩人的來意后,那名被叫住的學子忍不住有些驕傲。

    “你們且等一等,院長最近事務繁忙,須得先行通稟一聲,”畢竟近來想要與宋院長攀關系的人實在太多了,學子有心問了一句,“敢問姑娘貴姓?”

    趙晴云忽然向后看了眼裴雯,見他沉默不言,只能收回視線,猶豫著說道:“我……我姓趙,來自京城。”

    望著學子離開的背影,趙晴云忽得心底忐忑,不知“趙”這一姓氏,是否會惹得父親生氣。

    或許她該說,自己姓宋。

    裴雯將她的神色看在眼中,笑著安撫道:“晴云姑娘不必憂心,你們到底做了十幾年的父女,有這樣的情誼,見一面總是不難的。”

    趙晴云心想也是,宋柏軒向來心軟,她接連寫了數封信道歉問號,如今又親自來到金安府,定然能令他感動。

    兩人都這般想著。

    沒多久,那名學子面色古怪的行至大門前,對他們道:“你們回去吧,院長今日沒空。”

    剛要抬腳進門的趙晴云瞬間愣住。

    她不愿相信宋柏軒的狠心:“你可曾都說清楚了?我姓趙,來自京城,他不會不見我。”

    何止不見你。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好性子的院長臉色變黑。

    可見此二人不是什么好貨。

    那名學子揮揮手,打發二人趕緊離開:“院長近日身子不適,不見客。”

    第98章 【98】“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

    盛陽書院,茶水間。

    宋柏軒捏著一盞才煮好的清茶,卻是沒有半分品茶的好心情。

    他萬萬沒想到,趙晴云竟然會從京城,千里迢迢的跑到金安府來,先前折騰的那一番還不夠嗎?

    如今蘊兒有孕在身,衛辭為了入仕又忙著念書,便是他也得為秋闈做準備,細數下來,哪一個人都經不住她的折騰。

    擋了這一回,必然還有下一回,他得好好想個法子將人趕走才是。

    然而門外的兩人可不知宋柏軒抱著這樣的念頭,被學子再三驅逐后,趙晴云和裴雯拉不下臉,只得轉身離開。

    兩人沉默著走向客棧。

    裴雯忽然開口問道:“晴云姑娘,你父親他……是不是對你有些誤會?”

    明明在回到京城之前,他們父女堪稱相依為命,過著苦日子,這樣得來的感情,不該那么容易變質。

    趙晴云垂下眼,臉色難看。

    她不愿去想之前發生的種種,只想跟父親、師兄早日重修就好,難道她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還不夠嗎?

    “我不知道,”趙晴云輕聲說,“或許父親更珍視宋姑娘,畢竟他們才是真正的血脈至親。”

    裴雯安撫她:“不必擔心,再親的血脈也比不過相處多年的情分,手足相殘的慘劇亦不再少數。”

    趙晴云心不在焉的應了聲,努力揮去腦海中亂七八糟的念頭,她既來了金安府,便必須得見著父親才行,否則信王殿下會怎樣看她?

    “殿下,臣女聽客棧小二說,父親近來都住在范大人的府上,”她向裴雯提議道,“父親身子不適,臣女身為她的女兒,自該前去侍疾。”

    裴雯隱隱覺得她的提議不靠譜。

    今日宋柏軒已將她拒之門外,顯然是沒把她這“女兒”放在心上,哪里還需要她去侍疾?

    莫非還要他這個皇子在范府門外再陪她丟臉?!

    看見裴雯的猶豫,趙晴云當即表示道:“殿下放心,那可是范大人的府邸,再怎么說,臣女也是出自平陰侯府,這點顏面還是有的。”

    裴雯對她的說辭十分懷疑,但也只能信了。

    第二日,兩人提著上好的貴重藥材去拜訪宋柏軒,不出意料的被攔在范府門前。

    裴雯不愿暴露身份,趙晴云又一次被推出來。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努力維持著大方又得體的笑,對守門的下人說道:“我們來拜訪宋院長,勞煩通報一聲。”

    范府的下人并不吃這一套。

    依著范明冶的地位,每日想來拜見他的客人數不勝數,可真正能夠踏進范府的少之又少。

    下人問道:“敢問姑娘貴姓?”

    趙晴云吃了昨日的教訓,心思一轉,道:“我本姓宋,是宋院長的故人。”

    說罷,她轉身看向裴雯,見他似是在走神,緊繃著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信王殿下本就知道她的身世,想來應該不會太在意。

    收到下人通報的宋柏軒:“……”

    他連忙回頭看了眼沉浸盤賬的女兒,心頭狠狠松了口氣,什么狗屁故人,他以前的故人早就死光了!

    不過是想借著稱病的機會,多跟女兒相處些時光,便又叫人纏了上來。

    宋柏軒壓下心頭的煩躁:“不認識,趕走吧。再有此類人找來,一概不見。”

    再次被拒之門外的趙晴云:“……”

    該說不說,裴雯的臉都要綠了,他堂堂一個皇子,怎能容忍再三被這般戲耍折辱?!

    難道他這一步棋走錯了?

    裴雯忍不住開始懷疑人生,他想來算無遺策,當初安排趙晴云回京時便留了一線,沒讓父女二人撕破臉,難道這之后又發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他也沒料到宋柏軒一個瘸子,竟然會有如此機遇!

    被拒絕的趙晴云一臉失落。

    裴雯看得滿腔郁氣,只恨不得給她兩巴掌,本以為趙晴云飽讀詩書會是個聰慧的,沒想到詩書全被她讀進狗肚子里去了!

    他壓下心頭的煩躁,勸慰道:“回去吧,看來你們父女之間的心結,一時半會兒難以開解,需要時間。”

    趙晴云接了臺階,在失落中紅了眼眶:“是臣女無能,惹父親傷神許久,只是……”

    她心頭漫上無邊無際的恐慌,緊緊地抓著裴雯的手臂不肯松開:“殿下會怪臣女嗎?”

    裴雯:“……”

    “怎么會呢?晴云姑娘,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裴雯努力讓自己顯得心平氣和,大度慷慨,但心頭的怒意卻還是越積越多,“此事怪不得你,我會再想想其他法子。”

    ……

    接連幾日,落霞閣都沒什么大動靜。

    宋蘊知道劉娘子怕是在等,等著驗證她的話究竟是真是假。

    是時候該給她一些壓力了。

    與此同時,落霞閣三樓的香室中,劉娘子接連數次失手,終是忍不住將幾案上的香料全都揮到地上。

    宋蘊,宋蘊,又是宋蘊!

    這幾日,宋蘊說過的話,宋蘊那張臉,時時在她的腦海中轉悠,叫她始終不得安寧。

    她不信宋蘊的話,可又不敢向齊風華求證。

    前些日子,齊風華才警告過她,說是有貴人將至,不許她再鬧出事,一旦得知她私下動用香料對付宋蘊,必然會同她置氣。

    劉娘子深吸一口氣,擱下調香的念頭,起身走到窗前。

    落霞閣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臨著最熱鬧的大街,從窗前朝外望去,是熙熙攘攘的人間煙火氣。

    每次調香乏累時,這里便是她最喜歡呆的地方。

    劉娘子照常朝外望去,入目卻是兩列披堅執銳,威風凜凜的府衛,嚇得她瞳孔收緊,目光死死的將他們鎖定。

    府衛越靠越近,領頭的男子也十分眼熟,正是她求見多日不得真容的陳不遜!

    府衛在落霞閣門前停下。

    劉娘子瞬間心驚膽顫,手腳發軟,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宋蘊說過的話。

    “你可知那些香料都用在了誰身上?”

    她不知,也不敢打聽,更不敢深想,畢竟自從搭上那位貴人之后,齊家的地位水漲船高,不知有多風光。

    劉娘子扶著樓梯緩慢的走下去,見陳不遜在柜臺前正說些什么,她竟有些邁不動步子。

    好在沒過多久,陳不遜便帶著府衛離開。

    劉娘子緊緊地握著樓梯扶手,支撐著自己詢問婢女:“剛才那些人來做什么?”

    婢女忙道:“來打聽兩個人,那位大人還買了一盒香料回去。”

    “打聽什么人?買的又是什么香料?”劉娘子急急地問道。

    婢女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

    “是兩個妙齡女子,問我們可曾見過,奴婢瞧那兩幅畫像倒是十分眼熟,卻怎么都想不起她們叫什么,”婢女解釋道,“那位大人買了一盒長春香回去,銀子是照常付了的。”

    商戶低賤,惹不得那些官差,此前掌柜便發話,若那些官差來買香,不必強要銀錢。

    沒想到那位大人竟干脆利落的付了銀錢。

    劉娘子眼前陣陣發黑,揮揮手打發婢女下去,心情卻始終不得安逸。

    如今的齊家早已今非昔比,在金安府頗有地位,可對上陳不遜,對上范府,仍是沒多少勝算。

    不能再等下去了。

    倘若因著一個碧月,給落霞閣帶來甩不掉的麻煩,夫君怕是又要生氣。

    劉娘子派人去千絲坊傳信,要見宋蘊。

    然而消息傳到宋蘊手中時,她卻沒什么表情,三言兩語便打發走傳信的小廝,帶去回信。

    不見。

    收到回信的劉娘子徹底慌了神。

    她本想著再與宋蘊商議一番,后退一步,只要減輕劉庚的刑罰,她便放出碧月,可沒想到宋蘊直接拒絕了見面。

    這是在故意拿喬!

    劉娘子心中堵著一口郁氣,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隔日在香室調香時,又瞧見了外面的動靜。

    不是,陳不遜有病吧!

    堂堂茲陽縣縣令,賴在金安府不走,三天兩頭的跑來落霞閣轉悠,是沒什么正事可做嗎?!

    劉娘子在心中狠狠的將陳不遜罵了一頓,罵完又忍不住恐慌。

    時至今日,她終于確定,陳不遜必然跟宋蘊那賤人有一腿!

    再這般折騰下去,夫君必然會察覺。

    劉娘子屈辱的拿出碧月的賣身契,讓小廝帶去千絲坊,再次提出要跟宋蘊見面的要求。

    誰知賣身契收了,宋蘊卻仍不肯與她見面。

    但讓劉娘子松口氣的是,自送去賣身契后,陳不遜再沒帶府衛來轉悠過。

    她使銀錢買通了府衙的衙役,才知那宋蘊果然如約撤案了。

    還好沒有釀成大錯!

    劉娘子狠狠松了口氣,看天上密布的烏云也覺得十分順眼,可轉念一想,頓時又氣得吐血。

    這場爭執里,她是半分好處沒撈著,還白白搭進去一個碧月!

    而另一邊,宋蘊拿到碧月的賣身契后,心情無比通暢。

    碧月也興奮的落下淚來,跪下給宋蘊磕頭謝恩。

    宋蘊連忙將她扶起來,笑著道:“快起來,以后你便安心呆在我身邊,我近來身子不妥當,香思坊的事還要勞你多費心。”

    香思坊本就沒多少人手,哪怕有李慎送來的小工坊,宋蘊仍覺得人手不夠用。

    能夠將碧月留在她身邊,實在是幸事一件。

    見她面色猶豫,宋蘊頓了下,將賣身契放在她手中:“若是不放心,你可以自己拿著,月錢照發。”

    碧月猛地跪下:“夫人,奴婢并無此意!夫人將碧月救出火坑已是大恩,奴婢斷然不敢得寸進尺!”

    宋蘊微微垂眸,她并非十足的良善之人,能將碧月的賣身契拿在手中,自然叫她更為放心。

    碧月俯首道:“奴婢愿同夫人離開金安府。”

    宋蘊隨即便清楚了碧月的想法,她的賣身契雖已拿回,可還有一個酒鬼男人。如今碧月住在范府,那男人自是不敢來冒犯,可碧月早晚都會出門,屆時難免惹上麻煩。

    “別怕,那男人我會設法幫你處理掉,你可以放心的留在金安府。”

    隔日宋蘊便帶著碧月去了千絲坊一趟,熟悉坊中布局,以及香思坊的柜臺。

    她想要用碧月摸索出一套適宜千絲坊的香料賣法。

    回程時,宋蘊被一位不速之客擋住了去路。

    “宋家妹妹!”趙晴云低聲喚她,眉眼間滿是溫順,“你可曾收到了我的信?”

    宋蘊臉色古怪:“信?你是說,你給我寫了信?”

    “是,不過卻是寄到了茲陽縣,我實在不知宋家妹妹竟然也在金安府。”

    宋蘊頓時如鯁在喉,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誰樂意收到她的信啊?!

    騷擾衛辭也就罷了,何必再來騷擾她!

    這般想著,宋蘊胃中酸水翻涌,忍不住“哇”的一聲,轉頭吐了出來。

    趙晴云瞬間變了臉色。

    宋蘊連連擺手:“對不住,近來身子不適。”

    但也耐不住實在惡心她這一遭。

    趙晴云氣得眼眶發紅,渾身顫抖著控訴她:“宋家妹妹,你我好歹姐妹一場,你為何這般辱我?”

    宋蘊:“……嘔!”

    趙晴云……!!

    她一定一定要殺了宋蘊!

    第99章 【99】“此事你答應與否不重要。”……

    宋蘊的反應太大,兩人的爭執亦引來了不少視線。

    趙晴云臉色實在難看,若非她想借宋蘊的名頭見到父親與師兄,她堂堂一個侯府嫡女,斷然不會在此受這種委屈!

    宋蘊吐完了酸水,才有心情搭理趙晴云,學著她的口吻道:“趙家姐姐,你若是偏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

    趙晴云氣得幾欲嘔血。

    宋蘊肯定是故意的!哪怕再不待見她,看在父親的面子上,宋蘊也不該如此辱她!

    但偏偏這份折辱,她不得不硬生生受下。

    “宋家妹妹可還要緊嗎?可是請大夫看過了?”趙晴云關切道,“我這兒剛好有些藥材,聽聞父親也病了,宋家妹妹不妨都拿著,好好養養身子。”

    宋蘊可不敢拿她的藥材。

    趙晴云突然來到金安府,還跑來堵她,定然是沒見著宋柏軒不死心。

    父親不肯見她,自然有父親的理由。

    宋蘊當即道:“這倒是不必了,趙小姐,家父的病無甚大礙,只需靜養些日子,我還有事,先走了。”

    “等等!”趙晴云攔下她,“我尋父親實在有要事,況且也不止是我想見他,而是信王殿下,宋妹妹,父親仕途在即,你也不愿讓人擋了他的路吧?”

    這句話已是暗含威脅,宋蘊不由得生出幾分惱意。

    早就知道趙晴云不是什么好果子,沒想到她竟與信王勾搭,還跑來禍害父親!

    信王表面一副風輕云淡的君子模樣,實則是最惡毒最卑鄙的小人,倘若他執意與父親為敵,父親必然討不到好處。

    宋蘊在心中醞釀著說辭,正要出言拒絕,卻驀然瞥見裴雯朝她們走來。

    她實在不愿與陰險毒辣的裴雯打交道。

    宋蘊當即帶著碧月轉身就走,誰料趙晴云卻不肯善罷甘休,沒臉沒皮的跟在她后頭,直至到了范府門外。

    “宋妹妹——”趙晴云試圖叫住她,然而宋蘊頭也不回,一腳踏進了范府。

    趙晴云想要跟進去,卻被范府守門的下人迅速攔下,只能看著宋蘊在范府越走越遠。

    當真是可惡至極!

    正在趙晴云焦灼之際,身后的信王翩然而至,身著華服,后面跟著一隊侍衛。

    裴雯本不愿暴露身份,畢竟范府門前多得是各路眼線,可事到如今若只靠著趙晴云,他根本不可能見到宋柏軒。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宋柏軒被忠王籠絡過去,畢竟宋柏軒不僅僅是宋柏軒,他身后站著的是范明冶,是大盛朝萬千念不起書的寒門學子。

    “煩請通稟一聲,裴雯前來拜訪范知府。”

    竟是裴姓!

    守門的下人吃了一驚,正在猶豫間,忽然聽趙晴云斥道:“還不快去!這可是信王殿下!”

    還真是位皇親國戚!

    下人當即匆匆前去通稟,得到消息的范明冶簡直頭暈目眩,恨不能當場暈過去。

    自太子被廢后,忠王與信王兩黨相爭愈發激烈,他不愿涉入黨爭,這些年也從未插手過,算是歲月靜好。

    可上次忠王來監督盛陽書院之事,他又不得不“庇護”廢太子后,范明冶已被卷入其中。

    信王此次前來定沒什么好事。

    范明冶又仔細問過情況,才知有名自稱是宋柏軒故人的女子多次拜訪,而不得入范府大門。

    信王這次十有八。九不是為他而來,而是為宋柏軒。

    哪怕再不情愿,范明冶也不能將裴雯拒之門外,他派人給宋柏軒通了信兒,便帶著下人前去迎接。

    裴雯一如既往的溫潤有禮,待人和煦,一番寒暄之后,他委婉的表明來意。

    趙晴云紅著眼眶走到人前,朝著范明冶行禮。

    裴雯道:“范老不知,晴云姑娘乃是宋院長的另一個女兒,雖是出自侯府,卻也恩養了許多年,我實在不忍他們父女不得相見。”

    范明冶眼皮子跳了跳,對信王的春秋筆法再次感到驚嘆。

    什么叫父女不得相見?明明是這丫頭死活見不到宋柏軒才是!

    至于為什么見不到宋柏軒,她心中就沒有半分思量嗎?

    再者說,明明是裴雯自己想要見宋柏軒,卻故意假借趙晴云之名,實在是為人所不齒。

    范明冶按著眉心道:“王爺放心,臣已派人去請。”

    作為被請去待客的宋柏軒,收到消息時十分茫然,他不是早就傳下話去,凡有來客,一概不見么?

    沒成想竟來了一個連范明冶都對付不了的惡鬼。

    宋柏軒轉頭看向假裝看書的衛辭:“阿辭,你去。”

    素來乖巧聽話的衛辭第一次沒應,臉上盡是避之不及,瘋狂搖頭以表示自己的決心:

    “老師,范大人請的是你。”

    宋柏軒倍感糟心:“你是為師唯一的關門弟子,得了真傳,你去也一樣。”

    “弟子學識淺薄,不好丟了老師顏面。”

    “……”

    十幾年來,宋柏軒第一次對他的好弟子產生不滿,黑著臉問:“你去不去?”

    衛辭堅貞不屈,答的毫不猶豫:“不去。”

    宋柏軒:“……”

    師徒兩人都清楚,最難搞的不是信王,而是隨行在信王身側的趙晴云!

    但凡叫她纏上,事事不痛快是其次,最怕的是讓女兒娘子生氣!

    宋蘊早已在街上被氣了一遭,正難受著,這時誰去見趙晴云便是死罪一條。

    宋柏軒前些日子才跟女兒起過爭執,自是不愿再生是非,而衛辭亦是這樣想,他前陣子才因京城那封信與娘子鬧了不痛快,此時再去見趙晴云,怕是娘子的和離書都能直接甩他臉上。

    相比之下,惹怒老師……倒也沒什么要緊的,左不過多做些功課。

    師徒二人還想互相推諉,誰料宋蘊直接走過來,黑著臉道:“你們都去。”

    宋柏軒&衛辭:“……”

    宋蘊語氣不善:“我可不想讓他們找到這兒來,惡心。”

    “……”

    師徒二人只得灰溜溜的起身,委委屈屈的見客。

    一路上,兩人商議了不少對策,譬如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又譬如全然無視一言不發……可惜都沒派上用場。

    宋柏軒剛踏進門,一道人影便朝他奔來,猛地跪在他身前,涕泗橫流。

    “不孝女晴云,向父親請罪。”

    宋柏軒:“……”

    衛辭連忙往旁邊挪了挪,惹來宋柏軒一記憤怒的眼刀,說好的互相幫忙呢?逆徒!

    眼看著衛辭指望不上,宋柏軒只能自力更生,面無表情的向右移了一步:“你認錯了,我只有一個女兒。”

    趙晴云心頭微顫,哭得愈發可憐:“父親,女兒知錯了,求父親看在我們父女倆十幾年相依為命的份上,原諒女兒這一回。”

    她又可憐巴巴的看向衛辭,懇求道:“師兄,看在我們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念書的情分上,勸父親原諒我這一回可好?”

    一聲“師兄”叫得衛辭恨不能立刻同她撇清關系。

    又是一起長大,又是一起念書的,這種話讓娘子聽到了可還了得?

    正是因著她,娘子才對“師妹”一詞有了意見。

    衛辭鼻觀眼眼觀心,假裝沒聽到她的哀求,宋柏軒亦想如此,只是十幾年的相依為命,到底叫他狠不下心來。

    “起來吧。”宋柏軒心情復雜的說道。

    趙晴云心頭大喜,連忙起身去扶他:“父親雙腿染過舊疾,我……”

    宋柏軒避開她伸過來的手,淡淡道:“我不是你的父親,你也不必求我的原諒,倘若你做了什么對不起平陰侯的事,自該去向他道歉,求他諒解。”

    趙晴云身子一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望過來。

    在她印象中,父親明明不是這樣的,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錯事,只要她肯知錯認錯,父親定然會揭過不提。

    趙晴云淚流滿面:“父親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宋柏軒被她一口一個“父親”叫得心煩意亂,索性不再理會,轉而去向范明冶、裴雯行禮。

    范明冶看戲看得過癮,也不計較他這番失禮,接著便把目光落在信王身上。

    他倒是很想知道,堅信他們父女不得相見的信王會做何反應。

    信王:“……”

    范明冶這一臉吃瓜的表情,實在是叫人不爽。

    但為了維持他在外的顏面,他不得不出言相勸:“宋院長,你們父女之間,何至于此?”

    宋柏軒聞言心情十分復雜,事已至此,他竟是成了惡人,而此刻他也忍不住想起蘊兒成親那一日,平陰侯百般威逼,若非范明冶搭救,成親怕是無望。

    跟涕泗橫流仿佛遭了欺辱的趙晴云不同,那一日,蘊兒并沒有淌下眼淚,對著平陰侯喊委屈。

    宋柏軒愈發心疼起虧欠十幾年的女兒。

    趙晴云能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耍賴哭慘,而她的蘊兒,竟連一個喊屈的地方都沒有。

    宋柏軒躬身行禮:“不敢瞞信王殿下,草民早已寫下斷情書,與此女斷絕父女關系,她如今的父親是平陰侯,草民不敢高攀。”

    此言一出,趙晴云瞬間瞪大了眼睛,她委實不敢相信,宋柏軒會對她如此狠心,難道此前十幾年的父女感情都是假的嗎?!

    裴雯的臉色變得十分精彩,他萬萬沒想到被他當成必勝棋子的趙晴云,竟早已跟宋柏軒斷絕了父女關系。

    怪不得來到金安府后,無論她怎么哀求,宋柏軒都不肯再見她。

    如此說來,他豈不是全然被趙晴云耍了一遭?

    裴雯又氣又怒,看向趙晴云的眼神也變得十分冰冷,后者被嚇得腿軟,忍不住哀求道:“不是這樣的,父親,我從未答應與你斷絕父女關系,我是迫不得已……”

    宋柏軒打斷她:“此事你答應與否不重要。”

    第100章 【100】“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軀體,……

    把宋柏軒和衛辭趕出小院后,宋蘊才狠狠松了口氣。

    還好趙晴云不是為她來的,否則她要是被纏上,簡直比對付劉娘子還難。

    宋蘊不會心軟,只是面對趙晴云,父親曾經的女兒,她多了幾分顧忌。

    為著一個喪盡天良的趙晴云,跟父親傷了感情,實在不劃算。

    跟在她身旁伺候的夏金梨碧月對視一眼,以為宋蘊在難過,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起來。

    “老爺和姑爺都是明白人,不會被人輕易糊弄過去,姑娘可千萬莫要傷神。”這是夏金梨。

    “有范大人在場,他們不敢做得太過分,夫人且放寬心。”這是碧月。

    宋蘊聽得哭笑不得,也不好說她在慶幸這麻煩沒沾到自個兒身上,只得認下這份難過。

    “我知道了,不會放在心上,你們兩個有心思在這兒安慰我,不妨多想想,咱們香思坊產出的香料,該怎么從千絲坊賣出去。”

    夏金梨年紀小,涉世未深,不懂得該怎樣做生意,聞言也只是十分苦惱,反而是碧月沉思片刻,主動坦露自己的想法。

    “其實也不難。”

    來千絲坊的客人,與去香思坊的客人,未必都是同一種人,卻必然有著相同的需求。

    衣著可用來保暖護身,亦可用來彰顯身份地位,而香思坊產出的香,在陶冶情操的基礎上,亦能靜心除燥,彰顯自己的品味。

    碧月在落霞閣見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有愛美的妙齡女子,有討女子歡心的男子,也有許多是純粹用香來附庸風雅,強撐場面。

    “夫人既想要借千絲坊打開銷路,便要先將香料的名氣打出去,來千絲坊的客人大多是為了衣物,若是有幾款驚。艷的熏香,必然能吸引客人。”

    碧月仔細熟悉過香思坊的香料,知道已有數種不錯的熏香,只是價格便宜,沒被當成好東西。

    “先借熏香引客,待有了一定的基礎,再將其他成香介紹出去,如此也能與千絲坊互惠互利,”碧月說罷,又覺得十分忐忑,她實在不該搶了這份風頭,“夫人……夫人以為如何?”

    宋蘊拍手稱妙,暗嘆她這番心思花得不虧,碧月果然是個做生意的好苗子。

    “還需多培養些咱們自己的人手,千絲坊的小二不懂香料,道不出個名堂來,此事便交給你們二人去辦。”

    宋蘊說罷,碧月與夏金梨齊齊驚訝抬頭,全交給她們兩個?

    “金梨,你去牙行找些伶俐乖巧會說話的丫頭和小廝,花銀錢不必放在心上,關鍵是得靠得住,你若是拿不準的,便去請范府的老管家掌掌眼。”

    夏金梨前陣子總是在范府轉悠,早已將府上的情形摸熟了,大抵是年紀小,也很得老管家喜歡。

    “碧月,我知道你的本事,也不要求那些丫頭小廝全都同你一樣,只需學得你兩分玲瓏心思,便足以應付了,”宋蘊對碧月寄以厚望,“實在木訥呆愣的,你便讓他們背下說辭,多費些心思盯著。”

    面對兩人猶豫又緊張的眼神,宋蘊揮揮手,直接趕鴨子上架:“去辦吧,我乏了。”

    夏金梨和碧月只好硬著頭皮接下任務。

    宋蘊無事一身輕,正賴在貴妃榻上精讀大盛律法,范府的下人忽然來送信。

    這次收到了三封信。一封是夏金山寄來的,簡單交代了些香思坊的狀況,詢問她可要再招些人手,順便又問她何時回茲陽。

    宋蘊暫且擱下,打開另一封。

    形如狗爬的字眼映入眼簾,宋蘊忍不住再次失笑,她總覺得哪怕是嘯天來寫,也會比莫綾寫得更漂亮些。

    畢竟嘯天可是衛辭一手養大的慧犬。

    莫綾在催她回去。

    不知不覺來金安府已經好些日子,宋蘊亦有些想念在茲陽的生活,回程也的確該提上日程了。

    最后一封是莫綾轉寄來的信,瞧見那熟悉的字跡,宋蘊便又覺得胃里翻騰,想要作嘔。

    然而她抵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還是將信拆開匆匆看了一眼。

    這一眼,讓宋蘊再次動怒。

    ……

    主院中,趙晴云再一次見識到宋柏軒的冷漠無情,心中又恨又怒。

    身為平陰侯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如此貴重,她已經將臉皮放在地上任人踐踏了,為何宋柏軒還是不肯原諒她?

    因為宋蘊嗎?

    宋蘊滿打滿算也不過陪著宋柏軒過了幾個月的苦日子,她可是陪他苦苦支撐了十幾年!

    他憑什么這樣對她!這不公平!

    趙晴云滿心不甘,卻能阻攔宋柏軒離開的腳步,裴雯心中失望,卻也借此在范府留宿。

    當天晚些時候,裴雯便邀宋柏軒手談一局。

    宋柏軒本不愿去,但實在拗不過惹不起的皇權,只得赴約。

    裴雯絕口不提趙晴云,只一心奔著討論學問與宋柏軒打交道,一番談論之下,宋柏軒竟罕見的對裴雯生出些許好感。

    拋去他皇子的身份不提,看得出來,裴雯在讀書一道上是下過苦功夫的,學識水平遠比忠王高出十萬八千里。

    相談甚歡后,裴雯才提及盛陽書院,斟酌著言辭道:“我知宋院長高義,想為天下寒士尋一份出路,如此志向實在叫人心生佩服。”

    宋柏軒連忙道:“當不起王爺如此夸贊,我亦只是為了養家糊口罷了,除了這份差事,草民再無其他手藝傍身,也虧得范大人信任,才將此事托付。”

    “宋院長說笑了,您這份才華學識,哪怕放到京城也當得起夸贊,說來汗顏,父皇早就想見識宋院長的風采,要為宋院長封官進爵,可惜卻被朝中官員攔下。”

    裴雯滿臉惋惜,繼而又說道:“此番與宋院長深交,我方知父皇苦心,只恨不能早日知曉,好為宋院長討來父皇的賞賜。”

    聽到這兒,宋柏軒那份剛剛萌生出的好感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信王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只要他肯投靠信王,立刻便能加官進爵,而信王此番拉攏他,也定是為了博得更多人的好感。

    宋柏軒淡笑著推辭:“王爺的好意草民心領了,范大人將盛陽書院托付給草民,總不能叫他所托非人。”

    一句所托非人成功讓裴雯黑了臉。

    他肯屈尊降貴親自來金安府拉攏宋柏軒,已是對他重視之至,可沒想到這老東西竟也是一個不識抬舉的。

    “你便如此看好忠王?”裴雯冷笑一聲,“本王不妨告訴你一句,他絕無可能!”

    宋柏軒實在不愿摻和其中,朝他行了一禮,便轉身要離去。

    剛轉身,卻聽裴雯朗聲道:“宋柏軒,如若本王沒有猜錯的話,你日后也會參加秋闈、春闈甚至殿試,這么多關卡,但凡你稍有差池,便再也不會爬起來,甚至會失去現有的一切,這些,你不怕嗎?”

    宋柏軒靜靜地聽完,不知為何,恍惚間想起那日宋蘊問他的話——

    “父親是怕了?”

    他承認在那一刻,他的確是怕了,怕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女兒再出差池,然而如今同樣的刀鋒落在自己頭上,他方明白宋蘊的感受。

    怕嗎?怕!

    可即便是怕,他也不會有絲毫退卻!

    他的身后不止有宋蘊、衛辭,更有千千萬萬讀不起書的寒門學子,如果連他都怕了,那在他身后的,又該去往何處?

    “倘若以宋某微末之軀體,能換來天下寒士的光明,宋某沒什么好怕的!”

    “好,好你個宋柏軒!”

    望著宋柏軒離開的挺拔背影,裴雯氣得一把掀翻棋盤,黑白棋子瞬間散落一地。

    ……

    第二日,趙晴云起得極早,匆匆梳洗完畢便敲響了隔壁的房門。

    誰知她瞧了好一陣兒,里面都沒有任何動靜。

    恰巧這時店小二路口,大抵是認出了她的模樣,面色有些古怪:“姑娘昨晚沒同那位公子一起走嗎?”

    趙晴云腦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他們走了?不可能!”

    信王帶她出京,他們一起來到金安府,以殿下的善良,怎么可能撇下她一個弱女子?!

    店小二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幾分憐憫。

    “昨晚有人來找那位公子,他發了好大的火,沒等天亮就匆匆帶著護衛離開了。”

    趙晴云:“……”

    這怎么可能!信王殿下怎么可能會撇下她!

    后院的馬廄空了,房間里亦是空無一物,店小二叫來掌柜,兩人遠遠的看著她,沒敢接近。

    趙晴云的臉色十分難看,她本想著哪怕此事不成,信王殿下肯陪她一起回京,送她入府,便是叫父親母親發現她私自出京,亦不會受到責罰,可沒想到她的謀算竟全部落空。

    難道她只能只身一人灰溜溜的回京嗎?

    想到回府后可能會遭受的責罰,趙晴云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要干出一些成就來叫人看看。

    掌柜小心翼翼的湊過來:“姑娘,還住店嗎?”

    “住。”

    趙晴云撂下一個字,轉身便走出客棧,如今天色尚早,盛陽書院剛開始上早課,不知父親可曾用了早飯?

    父親曾不止一次肯定過她的廚藝,連師兄都贊不絕口。

    而宋蘊她那樣高傲的女子,定然不會為父親與師兄洗手做羹湯。

    不久后,趙晴云提著食盒來到盛陽書院。

    這次她并未讓人通稟,自己佯裝學子進了書院,在其中溜達了一圈,才來到宋柏軒所在的主院。

    “爹!”趙晴云換了一個更親近的稱呼,聲音又甜又脆,笑容洋溢,十分歡快的模樣。

    聽到這一聲,正在備課的宋柏軒微微失神,竟好似回到了多年前,在慈水村的光陰。

    等回過神時,趙晴云已經將自顧自的將食盒放下,熟稔的幫他收起鎮紙。

    宋柏軒皺眉:“你來做什么?”

    趙晴云頓了下,認真道:“父親,我知道您還在生我的氣,女兒知錯了,愿意悔改,不管有多難,女兒一定會取得您的原諒。”

    “出去。”宋柏軒冷漠道。

    “爹——”

    “還要我說第二遍嗎?”

    對上宋柏軒冰冷的視線,趙晴云不得不離開,卻還是不甘心:“父親,我會讓您知道,我才是您最親的女兒。”

    宋柏軒:“……”

    他火速找上范明冶,給盛陽書院添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守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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