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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親昵

    春雷滾滾, 雨如跳珠。

    晨起時,見那門上都被跳入屋檐的雨水洇濕。雨霧騰起,朦朧了一方天地。

    早晨還是涼的, 那濕潤的春風鉆進袖中, 激得人神思清明。

    院中叢叢菊葉翠色欲流, 是房子主人種下的。生長多年, 蓬勃招展,站在屋檐都能聞到那菊葉的味道。

    葉以舒繞著檐下去廚房, 不過幾步,就進了屋中。

    宋枕錦已經點燃了木柴,鍋里熱水沸騰, 滾著熱氣。見葉以舒一身紅衣跨步進來, 發帶飄揚,幾步到了近前。

    阿舒總是這樣, 走路帶風。

    看了眼鍋里,葉以舒隨手拎過灶臺上的茶壺, 摻了熱水再把余下的盛入灶上另一口圓鍋中。

    做完這些,他才問:“早上吃什么?”

    “餛飩。”宋枕錦將木柴往灶中遞送,拍拍身上的灰起身, “我來做,夫郎先去盥漱。”

    葉以舒拿過洗臉的木盆, 又從木架上取了帕子放在其中。剛剛的滾水兌入涼水, 葉以舒手沾了下試試溫度。

    “兩小的還沒醒?”

    “醒了,小舟在識字。”宋枕錦聲如春雨,淺淺又徐徐。

    “另一個呢?”

    “看小舟識字。”

    葉以舒展顏一笑:“大的那個就認不得一個字?”

    “沒注意。”

    “待會兒我去瞧瞧。”

    葉以舒用豬毛牙刷刷了牙,又擰干帕子擦過臉后將水倒在下水道中。水流會自地下的陶管流出,不會使地面污穢。

    這租的房子面積不大, 比不得他們在縣里買的房子。只一間正房,并左右側房,再有廚房與柴房緊挨著。

    原本葉以舒安排兩小的一人一間側房,但少年偏不跟小舟分開,葉以舒只好在小舟房間搬過來一張小塌。

    至于另一間側房,就做書房用。放了從家中帶出來宋枕錦的那些書,以及葉以舒看的一些雜書跟賬冊。

    葉以舒敲門,沒等聽到小舟的腳步聲,那門就被忽的拉開。

    少年抱臂立在門前,葉以舒懷疑地看著他肩側,總覺得他缺上一把劍。

    他后退一步。

    少年也后退一步,皺眉盯著他。

    之前救人起來時,就知這小孩兒腿腳皆壯實。這會兒看站姿,筆挺板正,下盤有力。

    之前想過他是在山中奔跑的狼孩兒,怎么就沒想過他是習武之人。

    葉以舒拍了一下小孩肩膀,試探著出招。掌心向面,被少年一側頭又反手抓住他手腕想將他掀翻。

    葉以舒眼睛奇異亮起。

    這屋里噼里啪啦,小舟貼著門溜出去,直接找到他師父,將人拉著往他屋里跑。

    “師父,他倆打起來了。”

    宋枕錦立馬顧不得還沾著肉沫的手,長腿繞過小舟,幾步飛奔到了屋外。

    卻見門口,他家夫郎已經壓著少年腦袋貼地,掙扎不脫。

    見宋枕錦來,紅衣哥兒松開少年,往他這邊走來。

    卻不想少年一撞,葉以舒先他一步往前,直接撲入宋枕錦的懷里。

    宋枕錦目光淡漠地看著那少年。

    葉以舒卻捂了他的眼睛,湊他耳邊:“別把人家嚇到了。”

    他站直,回身對少年道:“你會武,那說明你總得有個傳承。我也不知你是真傻假傻,但我們不清楚你的來歷,放不得心。”

    “這樣,我送你去附近的縣中,讓他們幫你找找你的師父?”

    少年看著他,抱臂回身,擺明了不愿意。

    “少年,你都暴露了。”

    宋枕錦順了順葉以舒耳側亂了的黑發,輕聲道:“悠著點兒。”

    “放心。”

    廚房里還燒著火,離不得人,宋枕錦帶上小舟直接離開這房間。

    “還不想說?”

    “不想說那你去跟官府說。”葉以舒做勢要走,少年回身,倏地擋在他前面。

    他低著腦袋,道:“不騙你,他們都死了。”

    “仇殺?”

    “不是。”少年抬頭,臉上交織著害怕跟隱痛,恍如回到了曾今親眼所見的噩夢之中。

    “是疫病。”

    “疫病!”

    少年忐忑,可眼底又有執拗。

    “我明明都已經快要死了,你們為什么還要把救起來。”

    葉以舒抓過凳子坐下:“那不是怕你污染水源。”

    少年錯愕。

    情緒剛剛醞釀出來呢,就被葉以舒給打斷了。

    “你才污染水源!”

    “我可沒跳河。”

    葉以舒打量著小孩,活蹦亂跳的,身強體壯,不像有得了疫病的樣子。

    加上之前宋枕錦診斷過,這小子沒事,他相信他家宋大夫。

    再說,都同吃同住幾日,逃也逃不掉。

    少年驚道:“你怎么知道我跳河?”

    “哦,原來你真的是跳河啊。”

    “你!我已經好了,才不會再傳給旁人。”

    瞧瞧那黑得跟桑葚似的臉色,這小孩怕是以前沒遭受過這種氣。

    葉以舒道:“我相公是大夫,還看不差你有沒有病嗎?別激動,坐下說。”

    少年還穿的是宋枕錦的衣服,不過人矮了不少,衣服裁了一截。

    他坐下,端端正正。

    “如果是疫病的話,那你家在哪兒,為什么我們這邊沒有消息?”

    “你們這里能聽到消息那才奇怪了。”少年恨恨道。

    葉以舒:“你來歷不清,若你不想說也可以,只不過我們不能放任你跟我們長住在一起。”

    少年沉默下來,身軀佝僂,緩緩開口:“我叫閆季柏。山陽府平水縣人,今年十七。疫病是從我們那兒一處醫館里開始的,不過縣令封城,火燒了醫館,已經制住了。”

    “家中可有其他人?”

    “無父無母,我跟著師父長大。師父押鏢遇到劫匪喪命,我出去收斂了尸骨,回去時發現已經封城。”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感染了,又怎么好的?”

    “你試試你就知道了。”

    葉以舒抬起手。

    少年舉手護頭,側身往旁邊躲。

    葉以舒哼了一聲,放下手道:“你還知道怕的。”

    閆季柏反駁道:“沒見過你這么兇的。”

    “現在不就見到了。你的事兒我得告訴我相公,你的身體情況跟感染了那疫病的情況,你還得跟他再說說。”葉以舒看著少年,若他不愿意,不強求。

    “好。”閆季柏點頭。

    廚房,宋枕錦正在往鍋里丟餛飩。小舟坐在灶前,兩手抓著那鐵做的火鉗使勁兒。

    這東西重,小孩單手的力氣可不好使。

    葉以舒替代了小舟,先跟宋枕錦說了說少年的情況。然后示意閆季柏,說那疫病。

    宋枕錦皺眉,沒得少年開口,又抓著他診斷一番。

    確認無事,才松了眉頭。

    “先前救你的時候,你為何不開口?”

    “說了,你們會帶著我嗎?”閆季柏眼中盡是倔強。

    明明都尋死了,卻又被救起來。他什么都沒有了,不跟著他們,難不成再去往河里走一遭。

    宋枕錦道:“那疫病制住了?”

    “反正城門開了,里面的人也好了。”閆季柏道。

    現在醫療技術不算發達,人最怕時疫,一旦起了,沒點時間跟手段根本控制不住。

    宋枕錦先前只在師父的口中聽過,如今身邊有個現成的歷經過時疫的人,直接研究起來。

    就這一會兒,人就專注進去。

    那書房門半閉著,只有閆季柏說話的聲音。

    葉以舒看了眼那鍋里,趕緊起身將餛飩撈起來。

    “小舟,去叫你師父先吃過飯再問吧。”

    小孩點頭,立即找他師父去。

    等了會兒,少年牽著小舟出來。

    葉以舒打量著兩人,問閆季柏:“你跟小舟先前又沒見過,怎么對他這么不同?”

    “我師弟也這么大……”

    一看他情緒低落下去,葉以舒趕緊道:“快來吃,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又看兩人身后沒人,葉以舒問:“小舟,你師父呢?”

    “師父說馬上,他寫完了就來。”

    葉以舒給小孩的端桌上去,回來見灶臺上的碗還沒動過。他沿著屋檐去書房。

    剛推開門,宋枕錦也正好出來。

    兩人差點撞在一起,葉以舒怕踩到他腳,忙攀住宋枕錦的胳膊,腳尖墊著半個身子的重量都落在宋枕錦身上。

    葉以舒仰頭道:“快涼了。”

    宋枕錦垂眸,輕輕笑道:“嗯,來了。”

    葉以舒被宋大夫俊朗的臉一惑,攀著他肩膀,親在他側臉。

    宋枕錦眼角輕顫。

    正當葉以舒以為他會羞,直起身子要跑,身前的人卻忽然收緊落在他腰上的胳膊,在他唇上貼了一下。

    這下換葉以舒愣住。

    宋枕錦下巴蹭了蹭哥兒額角,道:“不是說要冷了?”

    葉以舒抿唇,倏爾笑開,拉著他往外。

    “快點,吃飯了。”

    ……

    兩人并排去廚房,葉以舒問:“山陽府在何處?”

    “東南邊。”

    “那這疫病……”

    “閆季柏身上確實無病。至于山陽縣的……山高路遠,不知情況。但朝廷極為重視時疫,若事態嚴重,一定會全國張貼告示。不必太過擔憂。”

    “你就這么放心朝廷?”

    “當今是個明君。”

    “保不齊下面的人不明呢?”

    宋枕錦無奈:“阿舒,議論不得。”

    早飯后,宋枕錦要出門找賀家人。他給小舟留了功課,小孩兒乖乖在家。

    葉以舒寫了封報平安的信正打算送去驛站,閆季柏直接攔著門口道:“你問的我都實話實說了,能不能不把我送走?”

    葉以舒雖暫時還沒想到這少年的去處,這一遭也不是送他走,卻故意逗他:“你十七了,不小了吧。即便獨身在外,應該也能養活自己。”

    “命是你們救的,我無家可歸,只能跟著你家。”

    “那你豈不是恩將仇報?”

    “你讓我做什么都行。”閆季柏眼光兇銳,瞧著是個厲害的,但實則眼底的緊張都藏不住,顯然怕被送走。

    葉以舒道:“這樣,你既然喜歡小舟那你就帶他讀書認字吧。沒工錢,但包食宿如何?”

    閆季柏點頭。

    這對他來說不是難事。

    “那里看著小舟,我出去送信。”

    “你都說了不送我走!”

    “誰說送你走了?我這信是送回家報平安的。”葉以舒揮了揮信封,笑著走了。

    閆季柏反應過來自己被騙了,氣得馬尾一甩,轉頭就找小舟去了。

    小舟看完了全程,抿唇彎眼。

    “阿舒叔就是這樣的,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小大人說出這話,聽得閆季柏面上扭曲。

    “幼稚!”

    “噓!你別讓我師父聽見了。”

    “聽見了又如何?”

    “師父會把你趕出去哦。”

    閆季柏瞧著小孩滑嫩的包子臉,面無表情伸手,抓著他臉蛋搓了搓:“哦,知道了,謝謝你。”

    “不用謝,不過唔,你可以放手了嗎?”

    “不可以。”

    少年人正是抽條長高的時候,身形也還算單薄。

    他放松地蹲在小舟面前,并不像剛剛在葉以舒跟前那樣無所畏懼。

    小舟被搓湯圓一樣揉著臉,無暇顧及,并沒注意到少年人匆匆側頭在手臂上蹭了一下。

    那灰色衣服深了一塊,像濺了雨滴。

    *

    葉以舒將信送到驛站,交了銀子,又去附近的菜市買了些菜回來。

    府城菜價貴,都是城外面的菜農送進來賣的。

    種類比縣里的多,像縣里少見的辣椒、香菜還有些香料如孜然之類的都能買到。

    菜品多,意味著要做吃食可發揮的就多。

    但葉以舒沒打算再做吃食。

    一則,他沒那手藝。

    二則,家里已有工坊,那些糖、土豆粉的產量今年只會更多,他想在府城開個糧油鋪子,比做那吃食更方便。

    東西有現成的,可以直接運來。

    葉以舒做好了打算,就有意識地在街上打聽。

    正好買菜時看那肉鋪掛著出售的木牌子,里邊幾個牙人正帶著客人看。葉以舒去湊了個熱鬧。

    這肉鋪門面小,位置就在菜市。里面逼仄,放了那分豬肉的案臺之后,最多再放下兩張四方桌。

    “這鋪子作價幾何?”

    里頭牙人只管著自己帶來的客人,嘴皮子一個比一個利索。葉以舒問的是門外還進不去的哥兒。

    這哥兒身著紫衣,戴了面紗。

    不像自己學了點功夫像個武夫,這哥兒是極符合大邱的審美,身段只看著都柔韌似蘭草。

    哥兒看來,眼帶秋波似的。

    面紗底下的紅唇彎起,他問:“怎么,你也想買?”

    連聲音都似飛泉鳴玉,好聽極了。

    葉以舒:“只是問問,瞧著來看的人多。”

    哥兒道:“二百兩。”

    “二百兩……”葉以舒瞧著那鋪子點頭,“府城這地段,買下也合適。”

    “非也,二百兩租一年。”哥兒笑,像故意的。

    葉以舒咂舌,低聲:“怎么不去搶呢?”

    “就是啊,怎么不去搶呢?”哥兒也同笑得那桃花眼彎了彎,“哥兒還租嗎?”

    “租不起。”葉以舒拱手就走。

    紫衣哥兒看著他,笑意不減:“挺特別的哥兒。”

    “林老板,這鋪子……”

    “簽契吧。”

    “誒!林老板這邊請!”牙人笑得將人往旁邊更為寬闊的食肆里帶。

    這食肆是林恣的,買這肉鋪不過是為了將兩邊打通,擴大食肆面積。

    葉以舒還不知道自己遇到個有錢的主,只聽聞那么間鋪子租金都二百兩一年,覺得荒誕極了。

    這銀子放縣里能買他家宅子了,府城卻只能租個小鋪子。這價錢是不是有些過于高了。

    高得有些不尋常。

    到家中,葉以舒想到自家這房子的租金,一下覺得這價錢還算低了。

    “阿舒叔。”小舟立在門口,黑眼仁滿懷欣喜地望來。

    葉以舒關了門,對小孩道:“你師父回來了嗎?”

    “還沒有。”

    葉以舒先把帶回來的排骨泡水,淮山削皮備用。待會兒燉個湯,中午正好能吃。

    *

    中午雨勢轉小,濃云散去。

    葉以舒一鍋湯都快燉好了,院中響起了敲門聲。

    “師父。”兩個小孩出去迎人,葉以舒盛湯上桌。放下筷子,他招呼人吃飯。

    宋枕錦已經換了一身衣服過來,是他常穿的青色。瞧著他頭發濕潤,葉以舒又拿了棉帕給他。

    “找到賀家人了?”

    “找到了。賀家人直接告知了賀老大夫的住址。”宋枕錦沾去頭上的雨水,目光不離葉以舒,“明日就去拜會賀老大夫。”

    葉以舒瞧他后頸還是濕的,拿過帕子按著他肩膀,幾下沾掉水珠。

    他摸到葉以舒里頭的衣服,泛著潮意,他擰眉:“不是帶傘去了,怎么會淋了雨?”

    “回來時遇到個小姑娘沒帶傘,我正好快到家門口了,就讓她借了去。”

    “宋大夫真好心。”

    “阿舒也好心。”

    葉以舒被他逗笑,趕緊讓人喝點熱湯。

    *

    雨如銀竹,沒入已經生了青苔的墻角。

    已經是第二日,但雨還不見歇。

    一早,宋枕錦跟葉以舒二人駕著租來的馬車停在門前。

    換了衣服的閆季柏牽著小舟從家里出來,上了馬車,隨他倆一起去拜訪賀家老爺子。

    從府城城里過去,馬車要走半個時辰。

    出了城,往西南方向走,遠處山巒起伏,那賀老爺子住的村落就在那邊山下。

    他們出發得早,到了那謝家村時,時辰尚早。

    這府城外的村子跟他們下林村沒什么兩樣,瞧著家家戶戶大門半閉,村子里來往的也都是些上了年紀的人。

    稍稍一想,多半都是去府城里謀生活去了。

    到了村子,也不用打聽,尋著那離山腳最近的一間屋舍去,就是賀老爺子的住處了。

    他們租來的馬車能進來,看他家門前的車轍印,想必老爺子都搬出城里了,慕名而來看病的人也不少。

    下了馬車,葉以舒去敲門。

    他家養著狗,馬車到時就汪汪叫。聽得里面小童一聲呵斥,接著就來開門了。

    葉以舒回頭,見閆季柏正好拎著小舟下馬車。小舟蜷縮著腿,無辜望著他師父。

    葉以舒面上帶笑,待門打開,回看著小童。

    “可是來看病的?”小童謹慎,門就開了一道縫,兩手還壓在門里側。

    宋枕錦道:“不是,你只道焦遇大夫的徒弟宋枕錦,來拜見賀老大夫。”

    “好,你們稍等。”那小童又關緊了門,噔噔噔地跑回去。

    “師父,有客人登門。說是那焦遇的徒弟……”

    “你可小點聲吧!”門內又傳來老者的聲音,“可是叫那宋枕錦?”

    “是這個名。”

    “請進來吧。”

    這院子不隔音,里面談話外面聽得清楚。

    門徹底打開,小童軟乎乎的小手一抬,道:“客人,請進。”

    “多謝。”宋枕錦道。

    葉以舒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兒落后一步。

    到院子里,那小童看著小舟,兩個小孩個頭一般,童子發髻,衣服同色同款。

    面面相覷,活像照鏡子。

    小童張大了嘴,忽然埋頭就往屋里跑,躲在了正在收拾草藥的老者身后。

    “師父,他跟我一樣。”

    賀伯愈,府城有名的老大夫。行醫近五十年,如今年過七十。

    宋枕錦進來他只看了眼,又低頭收拾他那些個藥材。

    小徒弟躲在他身后悄悄說話,賀伯愈趕緊將他的小手挪開,低聲道:“旁邊去,師父正生氣呢。”

    “師父沒生氣啊?”小童抓著老者衣擺道。

    賀伯愈抽出自己的袖子,戳著小童鼓鼓的肚子,急急忙忙道:“遠些遠些,自己背書去。”

    小童不敢再言,蹲在老者后頭,悄悄打量他們一行。尤其是跟他穿得一模一樣的小舟。

    宋枕錦端正衣襟,行禮:“晚輩宋枕錦,拜見前輩。”

    老爺子還是不他,甚至轉了個方向,側對著他。

    宋枕錦不疾不徐道:“久聞前輩大名,受師父所引,過來一見。”

    賀伯愈腦袋一甩:“哼!”

    葉以舒輕輕拉過來小舟,又沖閆季柏眼神示意。

    別礙著他倆事兒了。

    這老頭脾氣古怪,他家宋大夫有得受。

    “四年前,晚輩在縣里學有小成,師父想引薦晚輩到前輩這里繼續求學,但晚輩考慮到十幾年未歸家,家中還有父親,便停下求學回家中行醫。”

    “絕非是晚輩不知禮數,不慕前輩醫術。只是想處好家中,專心到府城求學。還望前輩原諒。”

    葉以舒坐在旁側,看那老頭看得清楚。

    只見他那兩個眼珠子打轉,悄悄看他家還躬著身子的宋大夫。看一眼,又快速收回,好似并不在意他一般。

    “你起吧,我聽聞你在你們縣里已經有所成,也用不著我教了。”

    小舟抓著葉以舒手指,仰著頭,圓眼滿是擔憂。

    葉以舒搓了搓他額前的胎毛,搖了搖頭。

    老頭明明是看上宋枕錦了,但還端著架子,是他們宋大夫給的臺階不夠。

    畢竟是遲來了四年,不是四個月。

    他要是個有門手藝的,旁人跟他說介紹了個機靈聰慧的徒弟,他自然是盼著。

    可盼著盼著都四年過去了,本都失望了,遲來的徒弟卻上門了。

    那到底是要還是不要?

    要吧,堂堂大師,上趕著收徒嗎?面子哪兒擱。

    不要吧。那可是個聞名一縣的好苗子啊!想傳承手藝的,誰不稀罕好苗子。

    老頭為難也正常。

    只他們宋大夫,最近可能得勤快一點往這邊來了。

    第72章 第 72 章 租鋪子

    如葉以舒所料, 宋枕錦在賀老爺子這兒怎么說都沒能讓老爺子點頭同意,最后他們是被賀家的小童請了出去。

    小童等他們走后,關了門, 跑到還巴望著門口的賀老爺子身邊。小身子倚著他道:“師父, 你真的不收下那個人嗎?”

    “哼!他說不來就不來, 說讓我收下我就要收下?不收!”賀伯愈嘴巴上這樣說, 可心里又焦慮。

    天知道當初焦遇那老頭兒說他遇到個好苗子,自己有多羨慕。后頭那老小子居然還教不了了, 可想而知這小子多有天分。

    焦遇與他也算半個同門,不過他是關門弟子,焦遇就跟現在的宋枕錦到他這兒一樣, 是他師父半路教了一段時間的。

    以往他盼著念著, 人不來。

    現在終于來了,但他好歹也是府城有名望的大夫。

    越是不輕易同意, 那小子就能多多往他這里跑,以后跟著他才會更加珍惜。

    “可是師父, 你難道不怕他跑了?萬一他找別的大夫了呢?”

    “你是看不起你師父我?”

    眼見著老頭吹胡子瞪眼,像生氣了,小童趕緊閉上嘴, 蹲在他師父腿邊收拾才從山上采的藥材。

    “明兒個,你照舊去隔壁呆著。”

    “師父你要上山啊?”

    “不上山哪兒來的治病的藥材。”

    “可萬一他們明天又來。”

    “那你就說我上山去了不就得了。”

    “哦。”小童低著腦袋, 扯著草藥道。

    *

    回去路上, 兩小孩坐在馬車里。

    葉以舒駕馬,宋枕錦坐在他旁邊。他穿的是寬袖青衫,袖擺大,落在旁邊哥兒的腿上。

    葉以舒后背挨著宋枕錦身前,靠著他些, 被細雨吹得瞇著眼睛道:“賀大夫沒同意,明日幾時去?”

    “朝食過后,我自己去便行了。”宋枕錦聲音平緩,拿過葉以舒手中的韁繩,“阿舒進車廂里去,雨大了。”

    路兩旁的葉片上,雨滴砸下,噼里啪啦。

    葉以舒額上接了幾滴,涼絲絲的。他趕緊讓小舟把車廂里的帽子遞出來,一下扣在宋枕錦的頭上。

    又拿了蓑衣,披在他身上。

    宋枕錦看著前面的路,順手抓住蓑衣邊緣,沒曾想抓到了葉以舒的手上。

    兩人一頓,葉以舒笑著抓緊給他攏了攏。

    “回去再給你牽。”說罷,鉆進了車廂里。

    宋枕錦手心殘有余溫,輕輕握成拳,擱在了蓑衣下。

    風急雨驟,水霧騰騰。

    馬車在路上小心慢行,過了進村的山路后到了官道,隨后速度就稍快了。

    花了半個時辰到家后,葉以舒先去把馬兒牽進柴房。

    閆季柏帶著小舟回屋里,宋枕錦隨著葉以舒而來,看他給馬兒擦洗,接過帕子自己來。

    葉以舒走到一旁,對他道:“要不咱家還是買一匹馬算了。”

    現在手上有銀子,也不用過得那么拮據。這租的馬兒畢竟是別家的,要是生病了、受傷了,他們還得賠銀子治病。

    馬兒金貴,但他們現在也不是買不起。

    宋枕錦想了想,看手下這匹棗紅色馬兒乖順,摸了摸它的臉道:“它不錯。”

    葉以舒便笑:“那我去跟人家商量商量,能行就買了?”

    正好,今日當試駕了。

    “好。”宋枕錦答應下來。

    他們起先都沒預料到賀老爺子住在城外,這一來一回就是一個時辰。宋枕錦以后去那邊的次數必定很多,有個代步的馬兒還是方便些。

    而且府城太大,從城東到城西走都要花半個時辰,有了馬兒,阿舒以后辦事也快些。

    兩人一拍即合。

    第二日宋枕錦就駕馬車繼續登門見賀大夫,葉以舒就去馬行問價。

    馬兒價高,是驢的幾倍。

    他們家的那匹棗紅色馬又高又壯,還正值青年,脾氣也溫順,葉以舒跟人一番討價還價,也花了二十兩才買下。

    至于那車廂,也花了個三兩銀子。

    車廂木料用得好,結實耐用,好好珍惜一代傳幾代都不成問題。

    交了銀子,簽了契,家里添了來府城的第一個貴重成員。

    而遠在縣里的阿黃還在他家看門,阿黑則被送回宋家。因著如此,周艾去縣里就頻繁多了。

    不過這些,葉以舒都不知曉。

    *

    安頓下來,葉以舒等著葉家的回信。期間跑去府城開始打探鋪子跟倉庫的事兒。

    府城物價高,一進的院子少說大幾百兩。二進更不用說,沒個千兩拿不下來。

    葉以舒打算租鋪子,就專盯著那面積合適的鋪子打聽。

    不過自個兒跑了幾趟,不是租金高了,就是位置還差一些。葉以舒沒法,只好決定去找牙人幫忙看。

    臨近下午,不見宋枕錦回來。

    小舟跟閆季柏沒有跟著宋枕錦去,都在家里念書識字。再晚些,葉以舒開始準備晚飯了,還不見人。

    他眼皮急跳,坐也坐不住,干脆把飯做好再跟兩小孩說了一聲,鎖門出去。

    去賀家就一條路,葉以舒沿著那條路去找。

    要是宋枕錦回來,也能在那條路上遇到。

    葉以舒雇了馬車去的,到了那村中賀家門口,只見他家的馬兒還套在那樹下。那小童正在提著桶喂馬。

    葉以舒給了車夫銀子,看小孩踉蹌要摔倒,大步上前一手拎著人一手拎著木桶。

    “拎水也不叫個人幫忙。”

    小童仰頭,見是葉以舒,拍了拍衣服行禮道:“宋家夫郎。”

    “你師父呢?”

    小童指著山中道:“師父上山采藥了,你家相公也跟著一起去了。”

    葉以舒望著那連綿不絕的青山,這會兒已經是傍晚,密林中已經漆黑。

    前面幾日又在下雨,以葉以舒的經驗,山中絕不好走。

    “他們說了今晚不回來了?”葉以舒聲音稍顯急切。

    小童道:“沒有。但是往常師父都是在酉時末戌時初就回來了。現在早已經過了酉時,都黃昏了。”

    小童水亮的眸子溢滿擔憂,但是師父讓他待在嬸嬸家,他回來就會來接自己。

    山中有野獸,晚間正是野獸出沒的時候。若再不回來,在山中遇上個什么,憑他那柔弱相公跟個老頭兒……

    葉以舒越想越擔心。

    “你師父往哪邊上山的,常采藥的山頭你知不知道是哪一個?”

    小童四五歲,已經知事兒。且賀家就他跟賀大夫在,他師父也常常跟他說山里的事兒。

    葉以舒一問,小童就指著最近的幾座山道:“這幾座師父去得最多,再后頭的深山他一個人不會去的。”

    “我去找,你幫忙看顧下馬兒,喂點草。謝謝了。”

    葉以舒說著走了幾步,又倒回來道:“可有火折子,再給我纏個火把。”

    “有!”

    小童進了家門,跑著領葉以舒進去。

    備齊了東西,葉以舒才進山。

    外面還沒徹底黑下,但進了山中,林子一遮,直接黑如墨色。

    葉以舒沿著一條山路往上找去。

    下了雨,地面的枯枝松葉被泡得濕潤。有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打滑摔一個跟頭。

    葉以舒怕看不見人,邊走邊喊。到了更里面看不清路的時候,才點燃了火把。

    他心中記著來時的路,一路往前。

    樹林上鳥雀早已經停歇閉眼,有人經過,也只是輕輕叫上幾聲,一動不動望著漆黑林下的紅衣哥兒。

    山中起了霧,溫度漸漸降低。

    火光映照著似乎一望無際的樹木,像密布的網一樣將人罩住。若沒有經驗的,輕易出不得。

    “阿錦!宋枕錦……”葉以舒已經進來半個時辰,不見人影難免焦急。

    “相公!阿錦!”他邊走邊喊,手上的火把隨風搖曳。撲哧響動。

    “相公……”

    叫聲嘹亮,穿過一叢又一叢樹木。往遠了去。

    宋枕錦正背著老者,攀著樹木小心走動。仰著看了眼星空,試圖辨別方向。可那樹木將天光遮擋,一時間只瞧得見零星幾顆。

    “你還是放我下來吧,自己先出去找找人,再來接我。”

    宋枕錦不說話,保存體力。

    他也常常在山中采藥,知道山里是個什么情況。隔會兒一時雨,雨后溫度又低,賀大夫又是個老者,放他一人尤其容易出問題。

    宋枕錦就是不看在要拜人學醫術的份兒上,也該救他。

    不過這山路,極不好走。

    “相公……”

    依稀能聽到一道呼喚,宋枕錦撐著樹喘息的間隙細聽。

    賀伯愈在山上摔了一跤本就精神不濟,這會兒強撐著身子也沒多少力氣。

    宋枕錦凝神,低聲道:“有聲音。”

    “你聽錯了,晚上山里只有鬼魅,專哄你這樣的俊俏郎君呢。還不快些放下我,自個兒回去。”老頭都氣呼呼的,愣是說不動他。

    “相公!”

    宋枕錦猛地抬頭,繼續背上老者邊走邊回應:“阿舒!我在這兒!”

    他一喊,嚇了賀老頭一跳。

    賀伯愈道:“你可別把野獸招來!”

    “阿舒!”宋枕錦喊得更大聲了。

    葉以舒耳朵靈敏,幾乎在宋枕錦開口時就辨認出來。他心中一喜,又在宋枕錦下一聲時辨別了位置,匆匆找去。

    火把成了黑暗中的指引,宋枕錦看到了。

    他看火把過來得飛快,看得心驚肉跳,急切道:“阿舒,你慢些!”

    火光漸漸靠近,宋枕錦將賀伯愈放下,喘口氣。

    哥兒來了,宋枕錦心里的擔憂只多不少。看人走到跟前,還沒來得及說,就見哥兒將火把往地上一插,整個人撲進他的懷里。

    清香擁了滿懷,還有他的夫郎。

    宋枕錦急促跳動的心平緩下來,順著哥兒頭發,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葉以舒緊緊抱住他,額頭抵著他脖子好一會兒,才將后怕壓下去。

    賀大夫在旁邊,兩人抱了一下就松手。

    宋枕錦解釋道:“師父進山采藥,摔了一跤。”

    葉以舒:“快點回去吧。”

    宋枕錦又將賀伯愈背起來,葉以舒拎著裝了藥材的竹筐,舉著火把在前面帶路。

    賀伯愈道:“你們知道怎么下去嗎?”

    “知道,不勞煩您老費心。”葉以舒一個人往前走了幾步,又倒回來,走在宋枕錦的身側。

    賀伯愈看著他夫夫倆,精神一松,恍恍惚惚睡去。

    下了山,宋枕錦兩人也還回去不了。

    葉以舒去接了小童,讓他回來開了門,將賀伯愈送進屋里。

    宋枕錦給他治了腿,鄰居那邊又送來了些米粥。

    小童看著他師父吃過,這才抹了下眼睛,趴在旁邊守著人。

    宋枕錦看這樣子,道:“阿舒,我今晚在這里守著。”

    就怕老人年紀大了,摔了一跤不止傷到了腳還傷到了別處。宋枕錦待著這里,以防萬一。

    小童抬頭道:“不用,賀叔叔晚上會回來的。你們快回去吧。”

    “晚上回來?”

    “嗯。賀家幾個叔叔都會每天輪流回來。”

    自家親爹在這兒,年紀又這么大了。他們放心不下,但白日又擔心府城里的大人物還不放過他們,所以就有了這一出。

    雖是如此,但兩人還是等到了賀家人回來再走。

    家里還有兩個小的,耽擱不得。跟賀家人道了別,兩人就駕著馬車離開了。

    夜已深,兩人還沒吃晚飯。

    趕著馬車到了自家租房的那條巷子,葉以舒見自家門口有人徘徊。是個男人,小廝打扮。

    見他倆一來,立馬背過身去,匆匆離開。

    葉以舒跳下馬車,追上去幾步。

    宋枕錦卻將他拉住,示意他看門邊。

    “還傘的。”宋枕錦話里透著些疲憊,也不愿哥兒再折騰。

    “誰大半夜的來還傘。我看他鬼鬼祟祟,定是有什么事兒。”葉以舒說著將傘拿起來,是之前宋枕錦借給旁人的那一把。

    不過時間太晚,兩人都饑腸轆轆,沒心思計較。

    熱了飯菜吃過,又看屋里兩個小孩兒已經熟睡,葉以舒才跟宋枕錦收拾收拾回屋。

    許久沒爬山,葉以舒也有些累。

    他枕在宋枕錦的胳膊上,側躺在他懷中。迷迷糊糊時,察覺到圈著自己的懷抱收緊。

    葉以舒迷迷瞪瞪,睜開一點眼睛。

    宋枕錦在他額上落下親吻,輕聲道:“謝謝夫郎。”

    葉以舒閉上眼睛笑了笑,又揚起下巴。

    宋枕錦懂了他的意思,低頭鼻尖挨著他鼻尖輕輕蹭了蹭,親在他唇角。

    末了,將人又往懷中摟了摟,這才抱緊了人睡下。

    在山中出事那會兒,宋枕錦最怕的就是哥兒擔心。他知道葉以舒的脾性,等不見他回去必定要來找的。當時天已經黑了,就怕他進了山也出事兒。

    好在,人好好的。

    翌日。

    睡了個好覺起,吃完早飯,宋枕錦將小舟帶在身邊,去了賀伯愈那里。

    屋里就剩下個閆季柏,葉以舒也打算出門去。

    見他走,閆季柏緊跟著人。

    葉以舒:“我去做生意,你跟著去干嘛?”

    閆季柏:“隨便走走。”

    葉以舒:“隨你。”

    鎖了門,葉以舒后頭跟著個護衛一樣的少年,去了牙行。找了個牙人,說了要求后讓他直接帶著自己看鋪子。

    挑來選去,葉以舒還是想找個面積不不大不小,最好有個放東西的但倉庫的房子。但這種不多,有也是價錢貴的。

    那便只有倉庫跟鋪子分開。

    一整日葉以舒城里城外跑,也算找到了合適的。

    不過這鋪子跟倉庫都是一個東家的,不止如此,細細一打聽,剛剛看過的那些大多都是一家的。

    “夫郎可要?”牙人也累,下午看完,葉以舒干脆找了個食肆請人吃了點下午茶。

    葉以舒道:“租金能不能再談談?”

    鋪子跟倉庫一道出租,半年起租。兩個打包一起,半年二百兩。倉庫倒是偏僻,值不了多少錢。但那開在東市里的鋪子,半年就是一百五十兩。

    這般租房,怎么不去搶呢?

    但牙人為難:“宋家夫郎,我跟你實話實說,你要的那鋪子在東市里不算差,倉庫也大,這價錢在府城算便宜的了。”

    “若再便宜,像那只要幾十兩銀子的你也看過,都是犄角旮旯里的,店面又小,您也看不上不是。”

    “再談談吧。”葉以舒將茶杯推到人面前。

    牙人苦惱,半晌嘆道:“這樣,我去跟東家那邊說說。那邊要是能松口,我再跟你聯系。”

    “好,那我就先謝過了。”

    請人一頓飯,回去天已晚。

    今日倒好,宋枕錦帶了小舟去,回來得也早。

    葉以舒在外面忙完,回來還有熱騰騰的飯菜吃。兩小孩坐在桌上,兩人一條凳子。

    葉以舒挨著宋枕錦坐。

    吃完后,兩小的自己洗臉洗腳,葉以舒跟著宋枕錦跟到廚房。

    宋枕錦洗碗,他就跟到他后頭,沒骨頭一樣下巴擱在他肩上,靠著他。

    葉以舒蹭了蹭宋枕錦肩膀,嗅著淡淡的藥香,有些犯困。

    他閉眼問:“你那邊如何了?”

    “沒什么大礙。”宋枕錦動作徐徐,身子穩著支撐著哥兒。

    “他愿意收下你了?”

    “嗯。”

    葉以舒輕笑,轉過身走到他前頭,手摟住宋大夫的腰,整個人窩在他懷里。下巴搭在他肩膀。

    “我還以為你要磨多久呢,哪曾想那小老頭不堅定。”

    宋枕錦看著手里的碗,還有賴在懷里的哥兒,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阿舒,別把衣服弄臟了。”

    “不會,你讓我抱會兒。”

    宋枕錦頓了頓,小心洗干凈碗筷放了,再擦干凈手將哥兒摟在懷里。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兒了?”

    “我發現,這府城里的生意應該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做。我今日看了好幾家出租的鋪子,價格貴得嚇人。雖說這是府城,但也不至于比縣里高上百十倍吧。”

    “一個合適的都沒有嗎?”宋枕錦輕輕順著哥兒的黑發,聲音輕柔。

    葉以舒打了個呵欠道:“有倒是有,我托了牙人再跟他后頭的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便宜一點租金。”

    他家現在雖然有點家底,但那些銀子也不是憑空飛來的。那是他爹娘跟自己,還有他相公一點一點掙來的。

    能便宜一點是一點。

    “不能繼續做攤子那種?”

    “能啊。但我那不想著最后的退路才做攤子,鋪子還是要方便些。”

    而且他是打算賣粉啊面的,擺攤又不做吃食。

    “再看看,不行的話我就做攤子了。”

    葉以舒說著聲音囫圇,呵欠連連。

    看他再說就要睡著了,宋枕錦拉著人洗漱一番,趕緊回到臥房去。

    *

    牙人姓李,在牙行里做了十幾年的事兒了。

    他也有點關系,不然手里也沒這些好鋪子。昨兒個跟葉以舒吃一頓飯之后,該辦事兒還是要幫人家辦事兒。

    他一早起來,穿上一身整潔的好衣服,登了那鋪子東家的門。

    待那門一開,小廝將他請進去。牙人就在那花廳里見到了人。

    是個中年男人,蓄著胡須,人高瘦。穿著一身墨藍色長衫,手負在背后,鼻孔看人,自帶一副傲氣。

    “李牙人。”

    “錢管事。”李牙人當即行禮,畢恭畢敬。

    要是葉正松在這兒,就知這錢管事就是當日命人打他打得個半死的人。

    而葉以舒要租的那鋪子,不是錢家的,是錢管事自個兒置辦的產業。

    “李牙人難得登門,可有何事?”錢管事斜睨他一眼,心中不耐。

    昨兒個他才被自家家主怒罵一通,對錢家人他不敢怒,對旁人就沒什么好臉色了。

    至于人家會不會給他穿小鞋?

    就憑他也姓錢,在這府城幾乎是可以橫著走。

    “您這鋪子有人想租,連帶著城外那間倉庫一起。我看那邊是誠心要租,托我來問問,那租金可否商談一二?”

    “就這個?”

    李牙人垂頭。

    他就知道這姓錢的是個什么德行。

    要不是看在昨日那一頓飯,他是定不想來的。

    “既然沒錢,那就不租。你再給我換個人就是!”這么丁點兒的問題,也敢拿到他面前來問。

    “你要是不行,我換個牙人就是!”

    李牙人額頭冒冷汗,笑道:“錢管事你也知道,你那鋪子跟倉庫都掛在我們牙行一年了。這好不容易那葉老板……”

    “你什么意思?”錢貴沉下臉,“既然貴牙行做不了,那還是換一家吧。”

    “能做,能做!”李牙人哪里敢再說,匆匆就要走。

    錢管事不知怎的,忽然叫住他。

    “等等!”

    李管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回頭道:“您還有什么要求,盡管說。”

    “你說那要租鋪子的姓什么?”

    “姓葉。”

    “叫什么,哪里人士?”

    李牙人試探著看他一眼。

    這、這又跟租鋪子有何關系?

    第73章 第 73 章 偷聽

    過了幾日, 葉家來信與工坊加工好的土豆粉同時運往府城。

    葉以舒直接去菜市,都已經試買成功后,那李牙人才登門。

    他再不來, 葉以舒都打算找其他牙人了。

    李牙人到葉家門口, 見他家外面有人張望。他害怕這事兒出了錯, 急匆匆地趕到葉家外。

    那人一見他來, 趕緊跑了。

    李牙人心中不安。

    這錢管事交代的事兒他要辦不妥,以后萬一影響了牙行與錢家的合作, 那他這門生意可就做不得了。

    李牙人敲門,不消片刻,就有人來開門。

    “葉老板, 好久不見, 之前你讓我辦的那事兒成了。”他開口就說這話,擔心葉以舒因為他晚來幾日不高興。

    他也不想晚來, 實則是牙行太忙,還有那錢管事不知道為什么又改了主意說同意商議, 但又遲遲定不下日子。

    李牙人不想失了這比生意,那邊一定,可不就趕緊找上門來。

    葉以舒笑著將人迎進去。

    閆季柏看著這生人, 讓小舟待在屋里,自己出去拎了茶壺上茶, 后又立在葉以舒身邊杵著。

    不干旁的, 就盯著那李牙人。

    “葉老板,不枉我磨了幾日,鋪子背后的東家同意商議。不過得你親自去給他談。他那邊太忙,只明日抽出了空閑。您看……”

    葉以舒道:“那自然要去試一試。”

    “那就好,那就好。”李牙人當即笑開, “那就明日巳時,在西街的百味茶樓。葉老板可記著。”

    他送完消息就該走,但葉以舒沖他打探:“李牙人,你可知那背后東家姓甚,脾性如何?”

    李牙人笑臉微僵,他端起茶杯,緩緩喝了一口茶才道:“不瞞葉老板,那東家姓錢,是府城錢氏的家生子,在那大家族里領了個管事當。”

    “人年紀與我差不多,不過好歹是個頭頭,積威頗也重。脾氣不怎么好……”李牙人笑容里帶了幾分為難,“我也說實話,起先我幫你去他門上商量,人家不愿意。也不知怎的,問了你姓甚名誰,轉頭就改了主意。”

    “那錢氏,不好惹。那人雖是個管事,但宰相門前七品官呢。葉老板明日還是謹慎些。”

    葉以舒也聽得壓著眉思忖。

    “這府城錢氏,勞煩李牙人再說道說道。”

    李牙人看葉以舒聽完他的話沒犯怵,還愿意打聽,當即更樂意了。

    要是促成這一樁生意,他們對外也能含糊說說自己還是在錢家有點關系。自然也樂得。

    “說起錢氏,就不得不提鄭家、岳家。在咱們府城,除了堂上那位知府,就這鄭、錢、岳三家是咱府城勢力最大的家族。”

    “這府里的米面糧油、衣食住行,每行每業,無不牽涉這三家。而錢家在其中排老二,府城的大糧商之一。還做些酒樓、綢緞生意,咱府城里排行老二的乾元酒樓,就是他家的。他家在府城積淀百年,那東市西市上的鋪子、房子,大半都是他家的……”

    總而言之,在這府城要想好好過活,就不要得罪這幾家人。要是得罪了,現成的例子都是前幾日才去拜訪過的賀老頭兒。

    葉以舒聽完,笑著將人送走。

    一關門,臉上笑意落下。

    閆季柏抱臂立在屋檐下,看著他。小小少年,看著倒是沉著冷靜。

    “你怎么不笑了?”

    葉以舒:“呵呵。”

    閆季柏輕嗤一聲,轉頭就進屋找小舟去了。

    葉以舒低罵:“屁大點兒就死裝。”

    看著都欠揍。

    純粹是葉以舒現在心情郁悶,閆季柏在眼皮子底下,這小孩兒拽模拽樣的,看得葉以舒手癢癢。

    從李牙人那里一番打探,葉以舒算是知道了府城大概情況。

    不過他自己只做個小本生意,也牽扯不到那些個大家族。

    只想著明日如何與那錢家的管事商談,好壓一壓那鋪子的租金。

    *

    近來幾日,一家人已經養成習慣。

    宋枕錦每日去村中跟隨賀大夫精進醫術,小舟被他帶著身邊教導。

    葉以舒在家忙碌盤鋪子的事兒,閆季柏帶不了小舟就過來幫他打下手。或是賣縣里零星運過來的土豆粉,或是跟著他四處看鋪子。

    今日一早,四人一起吃過飯。

    宋枕錦帶著小舟離開,葉以舒則帶著閆季柏去百味茶樓。

    他們住在府東,這百味茶樓在府西。兩人出發得早,便走著去。

    閆季柏雙手抱臂,聲音冷然:“牙人說人不好相處。”

    “不好相處又能怎么辦,鋪子要租,生意得做。”

    眼看今年春,縣里該種土豆的也都下種了。他爹娘寫的信上說,今年下半年土豆跟甘蔗的產量怕是得再翻一番。

    到時候,縣里時真吃不下那么多。

    葉以舒前幾日也將縣里那邊送過來的土豆粉試著賣了賣,府城倒也有人知道這東西,樂意買的也不少。

    甚至有那做食肆的跟葉以舒預定了下一批,只等著縣里那邊運過來。

    這生意都開始做了,鋪子總不能沒有。

    談話間,到了那茶樓。

    葉以舒說了那錢管事的名字,伙計就帶他上了二樓。

    二樓靠窗,一高瘦的中年人坐在桌旁。

    這茶樓這會兒人多,底下一樓臺子上,說書人正說得起勁兒。鬧哄哄的,不見得有多適合討價還價。

    葉以舒到了那桌前,那錢貴坐直身子,抬手示意。

    葉以舒坐在他對面,正要自我介紹一番,又見那錢貴轉過頭去,手搭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著,盡看著樓下的說書人去了。

    葉以舒耐住性子,讓閆季柏去隔壁桌坐會兒。

    等到那說書人中場歇息,錢貴看來,露出一點不加掩飾的輕視笑容。

    “葉老板?你一個哥兒還想做生意,勇氣可嘉。不過你可知,我這鋪子是不做哥兒的買賣。”

    葉以舒也笑:“我只租錢管事的鋪子,捧著銀子上門,怎么,錢管事做事只認人,不認錢?”

    錢貴嗤笑,坐得斜歪。半分沒有將葉以舒看在眼里。

    “認錢如何,認人如何?我只知道,葉老板那方子,可是幫瓊樓搶了我們錢氏的酒樓生意,可叫我苦不堪言。”

    葉以舒還當這人脾氣古怪,對應著那李牙人的話。可這會兒一聽,頓時明白了他這姿態是為何意。

    看來今兒這鋪子是租不成了。

    他垂眸笑笑,抬頭眼里多了幾分疑惑。

    “我不知錢管事說什么。我一小小百姓,與瓊樓怎能搭上關系。”

    錢貴拍桌,抑制不住怒氣道:“葉以舒,你當真敢說這話。我今日來見你,那便是我查明了情況。”

    轉瞬,錢貴又笑得不懷好意:“我來見你,也是想告知,那鋪子我不租與你。不止如此,旁的鋪子你也別想租。你既然壞了我錢家的生意,禮尚往來,我錢家也會多多關照你。”

    錢貴說完,閆季柏那傻小子一個竄起。

    葉以舒繃著臉,一把抓住那小子。

    “錢管事,你錢家家大業大,我一小老百姓怎么好意思讓你們錢氏照顧。說出去,你們錢氏不怕被取消。”

    錢貴撣了撣衣袖,氣定神閑道:“你當我錢氏是吃素的?”

    “葉老板,我勸你,還是回你的小縣去吧。別在這府城里礙眼了。”

    說罷,他笑著離去。

    閆季柏在葉以舒手上撲騰,結果被葉以舒緊緊抓住。

    “你松手!”少年目光黑沉。

    “松了然后讓你給我找事兒?你是十七,不是七歲。”葉以舒手一甩,小孩摔坐在凳子上。

    閆季柏彈身站起,拍拍皺巴巴的衣服道:“你什么時候得罪他的?”

    葉以舒道:“我還想知道呢。”

    這方子給了瓊樓都多久了,葉以舒沒想到瓊樓的競爭對手還找上他的算賬了。

    葉以舒心情沉郁下來。

    初來乍到就得罪了地頭蛇,以后的日子可不好混。

    “那你還租鋪子?”

    “租,怎么不租。”他又不是被嚇唬一下就什么都不敢做了,他正正當當做個生意,有什么不妥?

    “回吧。”葉以舒當即下樓。

    閆季柏跟在他身后,面色陰翳,嚇退了不少人。

    葉以舒忽然停住。

    閆季柏皺眉。

    “看到個美人。”

    閆季柏順著他的目光抬頭,見那二層樓上,窗臺邊側坐著個生著紫衣的哥兒。

    長發只用發帶松松垮垮系著,皮白如玉,眉如遠山。目中含情,正杵著臉,笑看著這邊。

    閆季柏只覺天地間唯有那一抹顏色,看得失神。

    葉以舒拍他腦袋:“傻小子,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閆季柏驟然回神,抹了一下下巴,發現什么都沒有,轉頭用黑沉的眸子盯著葉以舒。

    葉以舒認出了樓上那人是哪天看豬肉鋪的時候遇到的蒙著面紗的哥兒。

    不過他目光微轉,看著那樓下的匾額。

    “春風樓。”

    閆季柏眸如深潭:“青樓。”

    葉以舒也詫異,仰頭再看去二樓,那紫衣哥兒沖著他彎眼笑了笑。

    “青樓如何,你別告訴我你年紀輕輕看上人家了。”

    閆季柏下意識摸懷中的劍,卻早賣了給師父買了棺槨。他別開臉,不會葉以舒。

    葉以舒回以一笑,趕緊帶著人走。

    “沒有最好。這府城亂七八糟的,我勸你看人別看臉。”

    “好像你不看似的。”閆季柏道。

    葉以舒道:“少年,你別拿自己跟我比。我相公貌美那是我的福氣。”

    閆季柏問:“那人你認識?”

    葉以舒道:“有過一面之緣。”

    不過說來說去,今日這一遭還是不怎么愉快。葉以舒想了想,干脆掉轉頭去牙行找李牙人,這個鋪子不行,試試再換個其他的。

    牙行。

    葉以舒登門時,李牙人看他來,嚇了一跳,趕緊給人帶進屋里。

    “葉老板啊,你可不早說你跟瓊樓的淵源,差點就害苦了我。”

    李老板在葉以舒與那錢貴見面時才知道這消息,還是錢貴直接派人過來打招呼,讓以后都不做葉以舒的生意。

    葉以舒道:“我也不知,我什么時候入了錢管事的眼睛。這鋪子是租不成了,就是不知李牙人能不能再……”

    李牙人卻是搖頭。

    “今日那錢管事才派小廝前來……”李牙人一臉為難,這生意以后怕是做不成了。

    葉以舒明了笑笑。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打擾了。”

    閆季柏抱臂立在他身后,一身窄袖黑衣,少年人的身板還并不寬厚。不過目光如鷹,黑沉沉盯著李牙人,看著他也畏懼三分。

    李牙人哪個都不想得罪,猶豫了下,看了眼門外后低聲道:“我雖是不能幫葉老板的忙,但葉老板可以去找寶相街的周老。”

    “他是做了幾十年的這行當,手里還有些鋪子。不過您還是悄悄的去,就怕錢家一丁點兒都容不下你。”

    葉以舒謝過,就帶著閆季柏離開。

    閆季柏壓著眉頭,一直跟在葉以舒身后。

    好在不是無功而返,時間也不早,葉以舒便不再著急,而是先回去做了午飯吃過。

    中午歇了一會兒,葉以舒又打算出門去。

    他腳步輕,走到門口拉開門,卻正正好對上一人。

    這人年紀看著二十出頭,穿著一身深藍色的棉布衣服。瞧著是小廝打扮,躬身湊在他家門前。

    正在偷聽。

    葉以舒正要開口問,那小廝卻像受了驚,轉身就要跑。

    葉以舒一下就認出來他是當時他跟宋枕錦從賀家回來在門口遇到的那個人影。

    身邊黑影一閃,那小廝已被閆季柏逮住。

    少年手臂一拉,那小廝“哎喲”一聲,跌在葉以舒跟前。

    閆季柏什么也不說,這一雙眼睛盯著葉以舒,等著他盤問。

    葉以舒道:“誰家的?來我家門口做什么?”

    小廝垂著頭,顫顫巍巍笑道:“我我我、我是錢家的。這里……這里可是宋大夫家?我家主子叫我來看看,想請他上門醫治。”

    “哪個錢家?”

    “府城還有哪個錢家。”

    葉以舒示意閆季柏松手,他看畏畏縮縮,團成一團的小廝,問:“上次在我家門口的可是你?”

    “是、是。”

    “那之前我家相公借出去的傘是被你家主人拿了?”

    “是。”

    葉以舒道:“我看你登門幾次,既然是請大夫,那你們家德榮堂旁的大夫不行?為何非要找我相公?”

    “自、自然是行的。只不過我家主子任性,偏要宋大夫去看。”

    “是嗎?”

    “是,小的、小的絕未說過假話。若你不信,可跟我走一趟。”那小廝佝背耷腦慣了,說話一直躬著身,讓人看不出他的臉色。

    今天上午錢家的人才警告過他,下午這錢家的小廝就登門請他相公。

    這鬼鬼祟祟的模樣,沒點兒貓膩,怕真當他是傻子。

    葉以舒道:“你走吧,我的相公來府城是求學的,沒空看病。叫你主子另請高明吧。”

    放了人,就看他急急忙忙拐入巷子里跑了。

    葉以舒看了一眼木頭一樣杵在門邊的閆季柏,問:“你待在家中,注意盯著外面。就不跟我一同出去了。”

    閆季柏無有不可,點頭進門,將葉以舒關在門外。

    “這小子!”葉以舒差點兒拍著臉,瞪了一眼門,這才離開。

    按照李牙人的提示,葉以舒找到了那周牙人。

    是個頭發斑白的老者,精神矍鑠。葉以舒上門之后他便熱情邀人進去。

    葉以舒說明來意,老爺子當場拍板兒道:“合適的鋪子,有!我領你去看。”

    也不問葉以舒現在有沒有空,當即提溜著一串鑰匙,帶著人出門去。

    周老爺子不愧在這個行當深耕多年,手上好幾個鋪子葉以舒當時跟著那李牙人一個都沒見過。

    且這租金,并不像李牙人手上的那些被喊成天價。

    葉語書有些疑惑,便問了。

    周老爺子的聽完卻嗤笑一聲,吹起胡子道:“他們那些外頭的牙行啊,都成了那些大戶人家的狗腿子。手上的房子鋪子有近七成都是那錢家、鄭家跟岳家的。”

    “那些個家族已經有了大筆的銀子,卻還不知足,非要把府城里所有的錢都往兜里掏。那貪婪的德行,不知排擠趕走了多少商戶。這府城啊,都快寫上他們三家的名字了!”

    葉以舒道:“那這么說,府城里的生意確實不好做。”

    “倒也不全是,你看那瓊樓,雖時京都里來人開的,但也壓過這幾家,成為府城里酒樓的頭名。”

    “人家家大業大,當然不怕這城里的蝦兵蟹將。”

    “你這個哥兒,盡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葉以舒自嘲一笑:“不瞞您說,我也是那被排擠的商戶其中一個。這事兒啊,我還是今天上午剛知道的。”

    “哦?那多半是你有什么能耐。”老頭兒笑呵呵道,臉上半點沒有那李牙人一般的害怕模樣。

    葉以舒瞧著心情舒暢,道:“還多謝老爺子看得起我,不過我可沒多大能耐,不過小小商戶罷了。”

    “管你能耐大不大,要我說,你要真想在府城混下去,還是多謹慎一些。這地方可不只有地頭蛇,那府衙里還蹲著一只大呢。”

    葉以舒頓時明了老頭兒所說。

    官商勾結,這府城的水可真渾。

    “多謝老爺子提點。”

    老頭兒笑道:“提點算不上 ,看你跟我家孫兒有幾分像罷了。”

    不得不說老爺子還是有幾分能耐。

    葉以舒跟著他走了半個時辰,鋪子就定下來了。

    后半個時辰,他直接帶著葉以舒找了這鋪子的東家。簽了契,拿到了鑰匙,這一月十兩的鋪子就租成了。”

    葉以舒交了銀子,告別老者,心里踏實了。

    走了不遠,正好與駕著馬車回來的宋枕錦相遇。

    那棗紅色的大馬越過自己,沒跑幾步就在前面停下。

    葉以舒小跑了幾步走上去,側身坐在一旁,宋枕錦又重新拉著馬兒走。

    “今日可順利?”

    “今日可好?”

    兩人同時開口,停罷,又相視一笑。

    葉以舒先道:“雖有波折,但目的達到。咱家在府城有鋪子了。”

    宋枕錦也點頭道:“一切順利,之后不用每日過去。我便在家幫阿舒的忙。”

    葉以舒終于能放松,斜歪著靠在宋枕錦的肩上。

    他晃著腿,輕聲道:“這府城里真是不好混,我今日去見的那人是錢家的管事。就是那德榮堂的新任東家家里的狗腿子。”

    “沒談攏?”看哥兒的神色,就知不怎么愉快。

    “確實沒談攏,還被人威脅了一通。”葉以舒說的云淡風輕,但宋枕錦卻緊張起來。

    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順著葉以舒的手肘捏到手腕,要不是礙于在外面,早拎著哥兒好好檢查一番。

    “沒受傷吧?”

    “沒有。”葉以舒還低著頭,抓住宋枕錦修長的手指把玩,“還不至于跟我動手。”

    他繼續道:“你可知這錢家為何這么對我?”

    宋枕錦細想了下,他家夫郎從未到過府城,此前也不存在跟府城的什么人結怨的情況。

    唯一與府城相關聯的,就是之前賣給瓊樓方子。

    “他們是瓊樓的對家?”宋枕錦道。

    葉以舒粲然一笑,他五指扣緊,嵌入宋枕錦指縫。掌心相貼,不同的體溫交互傳遞。

    “瞞不過相公。”

    “既然與瓊樓相關,那可否……”

    葉以舒搖頭道:“我只是賣了瓊樓一個方子而已,或者因為這事兒找上門去,顯得我們多沒用似的。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既然那方子交出去,每月得了分成,那我們與瓊樓的交易就算完了。”

    “你放心,這事還不至于難住我。”

    實在不成,他擺攤兒也不是不可以。

    宋枕錦握緊了哥兒的手。

    他不介意自己夫郎在外行商,但怕他受委屈。

    宋枕錦自覺自己沒多大本事,但醫之道,有時候利用起來,也能助他夫郎一臂之力。

    宋枕錦每日跟在賀大夫那邊,慕名去老爺子那里看病的人上至達官貴人,下到黎民百姓,宋枕錦實踐中學習,醫術再精進一番,有點怕死的人家幾乎都不會主動得罪醫者。

    宋枕錦單手抓住哥兒的手,心里暗下決心。

    原本還想著循序漸進,邊看病補貼家里邊學,現在要把精力多花在學醫上了。

    “今日中午,我在門口又見到那還傘的小廝了,趴在咱家門口正偷聽呢。你到底把傘借給哪個小姑娘了?”

    哥兒忽然問起這個,宋枕錦想了下道:“天太黑,記不太清。就記得得矮矮一個小姑娘。”

    “是有問題嗎?”

    葉以舒擰眉:“也在咱這條巷子遇到的?”

    “是。”

    “咱這邊鄰居,也沒誰家有個小廝啊……”葉以舒當即握緊了宋枕錦的手,提醒道,“出門在外,別相信旁人。”

    宋枕錦道:“我知曉。”

    第74章 第 74 章 欺負小孩算什么本事……

    葉以舒的鋪子族在東街菜市這邊。

    位置在菜市最里面, 趕巧,就是當初那個豬肉鋪的隔壁。租金不像在李牙人那邊看的,漫天要價, 一月十兩就行。

    照, 兩個鋪子挨得近, 價格也該差不多。但就一墻之隔, 一月租金差了快二十兩。

    葉以舒后來悄悄打聽了下,發現這兩家鋪子背后的東家不一樣。但凡是那錢、鄭、岳家的, 都要比市家貴上好幾倍。

    也是李牙人良心,最后還是給他介紹了周老。

    有了鋪子,葉以舒便開始請人裝修。也就是個賣粉面的糧食鋪子, 不消多華麗好看, 實用為主。

    鋪子只花了三日裝好,期間, 葉以舒又去信回縣里,讓施唯相公薛采風將縣里的土豆粉送來。

    他們這次是坐船, 小船能送幾百斤,換做專門拉貨的大船,一次性兩三千斤不成問題。

    且走水路, 最多兩日就到。

    等鋪子裝好,晾過三五日, 縣里就來人了。

    葉以舒趕緊去碼頭接, 家里的馬車就成了拉貨的馬車。宋枕錦今日估摸著哥兒這邊很忙,就留在家中幫忙。

    那貨陸陸續續運送進鋪子后頭的倉庫,一袋接著一袋,引得菜市來買菜的人都好奇不已。

    “這是賣面粉的?”有人來問。

    葉以舒幫著搬東西,聞言道:“非也, 是土豆粉。”

    “土豆?何為土豆?”

    “就是那馬鈴薯。先前葉老板還在菜市上賣過,你是沒瞧見,這東西能加在肉里吃著滑嫩。又能做成干粉,跟那面條似的,下水煮了吃。嘖嘖……”說著這人像是想念起了那味道,趕忙問,“葉老板何時開張?”

    “后日。”

    “明日不行?”

    “明日可不得收拾下鋪子。”葉以舒看著那跑出來落在地上的白色粉末道。

    運送土豆粉的有薛采風、葉以舒,還多了個葉大順。

    花了快一日的時間將一船東西搬完,幾人拖著疲憊的身子去葉家租房的地兒。

    宋枕錦在家中已經把飯菜做好了。

    “先吃飯吧。”

    葉大順跟薛采風都是頭一次來府城,看哪兒都好奇。不過進了居民住的巷子,也就西邊那些達官貴人住得宅子大些,看他弟家這個,還不如縣里的房子呢。

    兩人洗了手,坐在桌前。

    現在葉家的工坊每日都在運轉,他爹娘還要管著鋪子,騰不出手來。所以工坊的事兒,他就讓爹娘請了葉大順來幫忙,加上薛采風,工坊就不會出什么問題。

    葉大順道:“我看這府城,沒點銀子是過不下去。那菜市賣的菜都比縣里貴好多。”

    “可不是。”薛采風道。

    他們都餓了,說過兩句話就忙著填飽肚子。

    桌上的菜都是補充體力的肥肉,倒不油膩,和著白菜炒,清香解膩。還有河魚、河蝦,反正是怎么豐盛怎么來。

    吃完飯,葉以舒本要給兩人安排住處。

    但他們說什么都要走。

    “工坊里的活兒可得盯著,縣里各處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工坊里送貨。”

    “是,還有跟各處酒樓、食肆合作的,那貨也得我們盯著送。”葉大順道。

    他們不是耽于享樂的人。

    現在好不容易有個掙錢的機會,自然不敢掉以輕心。

    葉以舒拗不過兩人,只能送他們去碼頭,看他們坐了船走。

    回去也還是那運貨的船,船大,也安穩些。兩人上去之后,葉大順忽然想起個事兒,對岸上招手道:

    “豆苗前些日子考完了縣試,在等結果。如果成了,過幾日就要來府城考府試,你們家里留個人在,不然那孩子來了這邊不知道去哪兒找人去!”

    “誒!”葉以舒回道。

    船漸漸行遠,在浮光躍金的江面變成小小的一個點。

    江風徐徐,拂過柳梢頭。

    回去便不用那么著急了,天已經黑了,葉以舒悄悄將手探進宋枕錦的袖擺里。

    還沒等像往常那樣勾上手指,掌心便被宋枕錦握住。

    他看宋枕錦一眼,宋枕錦淺笑。

    “阿舒想說什么?”

    葉以舒不覺害臊,往他身上靠了靠,眼神明亮道:“相公可以再主動些。”

    宋枕錦敵不過他家夫郎的厚臉皮,喉結動了動,泰然牽著他往回走。

    不過細看,耳根子紅了。

    葉以舒捏著他家宋大夫的手晃動,江風吹得衣擺蹁躚,紅衣與青衣交疊。

    次日,葉以舒一早起來,跟宋枕錦一起準備早飯。

    伴隨著小舟背書,閆季柏耍棍的聲音,兩人將早飯做好。

    “今日要賀大夫那邊?”

    “嗯。”

    “晚上早些回來。”

    宋枕錦看著走到身前,張開手臂伸懶腰的哥兒。眼里帶著點笑意,低頭,額頭輕輕碰了下他額前。

    “好。”

    吃過早飯,宋枕錦照舊帶著小舟離開。閆季柏要跟葉以舒去收拾鋪子,少年這么大了,不能在家吃白飯。

    葉以舒看他抱著的棍子,道:“你與其抱著那燒火棍,還不如抱個掃帚。”

    少年盯著他,一臉冰冷。

    葉以舒道:“再不濟,抱根兒雞毛撣子也可以。”

    閆季柏道:“欺負小孩算什么本事?”

    “少年,你十七了,虛歲十八。成年人了,什么小孩兒?”葉以舒鎖上門,先看了眼巷子里,然后才往鋪子那邊走。

    閆季柏扔下他那燒火棍道:“二十及冠。”

    葉以舒道:“也對。”

    “好吧,小孩兒。等會兒干活兒積極點,不然不給你飯吃。”

    閆季柏微惱,小冰塊繃不住,被怒火燃燒得滋啦冒煙。

    葉以舒哼笑兩聲。

    小樣兒,就算是叛逆期也得給他乖乖聽話。吃他的住他的,態度給他好點兒。

    到了鋪子,旁邊也在裝修。

    葉以舒隨便掃過一眼,就見個哥兒蒙著面紗,在那鋪子里指揮。

    “有錢哥兒。”看這樣子,當初要價那么高的鋪子都被他租下來了。

    人跟人不能比。

    葉以舒開門,拿了掃帚開始收拾。掃了會兒,見門口還傻站著的小孩兒,他抓過一旁臺前的雞毛撣子揮了揮:“干活兒,小心別人當你是流氓。”

    少年繃不住表情,幾步進了鋪子。

    “你亂說什么?”他微惱。

    葉以舒:“少年,你那雙眼睛把你的心思暴露得徹底。這是府城,那哥兒又有錢,惹了事兒我可護不住你。”

    閆季柏悶頭抓過雞毛撣子,默不作聲干活去。

    少年心性不定,雖然之前受過打擊,但社會經驗還是缺乏。

    那紫衣哥兒一看就是個有底氣的,不然那么漂亮,在府城這地兒早被欺負了去。

    還能正大光明地出來行走,一定有實力。不然就是有背景。

    葉以舒是能不招惹這樣的人就不招惹,免得惹禍上身。

    這邊打掃鋪子也不過半日就好,快到中午,他打算領著小孩在外面隨便吃點兒。但正收東西的時候,門口一抹纖薄身影。

    不是那哥兒是誰。

    得了,冤家上門了。

    葉以舒笑道:“是隔壁的新掌柜吧,可有事?”

    “無事。”哥兒面紗下的眼睛微彎,看葉以舒頗覺有趣,“只難得見到做生意的哥兒,以后又是鄰居,過來認識一下。”

    “我叫林恣,恣意的恣。旁邊食肆的東家。”

    葉以舒笑道:“林老板,我姓葉,以字輩,外加一個舒字。”

    “葉老板。”哥兒目光一轉,瀲滟生光。莫說旁人,葉以舒一個哥兒看了都忍不住多瞧上兩眼。

    “那我就不打擾了。”說著,便離開。

    葉以舒轉頭,正看見閆季柏跟狼崽子似地望著哥兒背影。他抓著雞毛撣子戳了下他,“收收你的眼神兒,快把人家活吞了。”

    “林恣。”

    “好聽吧,可惜不是你的。”

    “走了,吃飯去。”鋪子落了鎖,葉以舒也不帶著人在外面吃了,而是直接買了點菜回去做。

    少年蹲在廚房門口,目光發怔。

    一看就是少年情竇初開,春心萌動。作為兩輩子才開竅的葉以舒,看得那是真真切切。

    葉以舒嘆聲。

    算了,凡事也看緣。萬一這臭小子真能抱得美人歸呢?

    *

    又過了一日,第二日葉家鋪子營業。

    不過因為被錢家盯著,葉以舒不敢太高調。只放了點鞭炮,就開門迎客。

    “一斤十五文,開業大促,買兩斤送半斤!”

    因著先前在菜市賣給一遭,開業就有之前的熟客來。又客人問起這東西好不好吃,怎么吃,葉以舒還沒開口呢,那些個吃過的熟客就幫著解釋。

    也算省了他功夫。

    鋪子里現在只賣土豆淀粉跟土豆粉條。

    葉以舒還有糖,那細白糖去年可是直接被瓊樓以二兩銀子一斤給包了,今年產量只會更多。

    碼頭修好,走運河能直達南邊。那甘蔗原料就不止他們縣有,南邊也可以采買。

    自然,糖的產量只會更多。

    葉以舒想擴大產糖量,還要去南邊走一遭。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但糖這東西無論什么時候都是戰略用品,放在現在更是金貴。他現在羽翼未全,他敢說自己要是現在在府城里拿出來,就是自掘墳墓。

    到時候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他還沒地方伸冤去。

    所以再想做這生意,只有按耐住。

    需要他找到一個靠譜的靠山之后,這東西才能拿出來。

    至于瓊樓,人家大酒樓,遍布整個大邱縣,哪里缺糖供應。他那還是個小作坊,談不上供應點糖就讓人家提供大哥一般的照顧。

    那是商人,不是江湖上的兄弟。

    他們只看利益,看自己給的籌碼夠不夠他護著自己。哪里有什么義氣!

    鋪子的生意好似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開了起來。

    葉以舒現在就常駐店里。

    閆季柏也在店里幫工,換取餐食住宿。

    這么說著,自己好像跟個黑心老板一樣。

    且看一段時間,若他真認真干得好,那就發他工錢。當小孩兒自己給自己掙零花錢了。

    鋪子開了幾日,豆苗就上府城了。

    葉以舒收到消息的時候趕緊去碼頭上接人,遠遠地就看見豆苗抓著包袱站在那碼頭邊的柳樹下,往街道上張望。

    葉以舒穿的紅衣,人群中也奪目。

    豆苗見了,臉上立即掛起笑容,包袱往肩膀上一甩就跑過來。看小孩這輕松模樣,看來學的那一年武術還是有點用。

    “哥!”豆苗歡喜雀躍,一下沖到葉以舒面前。

    葉以舒往他腦袋上招呼了一把,道:“坐船可還習慣?”

    “習慣著呢。我們來的時候還有一條魚直接跳到了船上。”

    葉以舒去接他手里的包袱,卻豆苗避開去。

    “哥,我自己能拿。”

    “那我先帶你去吃點東西,你回家里歇一歇。”

    “好。”

    坐上馬車,越過那高城深池。忽轉內城,便是平坦開闊的主路。

    行駛過一段,葉以舒將馬車調轉至東街菜市,帶著豆苗到自家鋪子外,下了馬車。

    一路上街市繁華,軟紅十丈,豆苗看得目不暇接。

    馬車停下,豆苗提著包袱撩開簾子出去。正要見識見識自家哥哥在這府城開的鋪子如何,卻忽然對上一雙冷厲的眼睛。

    豆苗心里墜墜一扯,還以為是自己初來乍到就得罪了什么人,卻見他哥接過他手中的包袱往少年懷中一塞。

    “拿去放放。”

    少年被沖得后退兩步,轉而盯著葉以舒。

    豆苗小心翼翼下了馬車,走到他哥身邊挨著,低聲問:“哥,他是誰啊?”

    “閆季柏,河里撿來的小破孩。”

    “又撿?”豆苗皺眉。

    他防備地看著少年。

    都這么大的人了,又不像小舟。怕不是別有目的,故意湊上來的。

    豆苗十二歲,不敵十七歲的閆季柏。

    他哥去旁邊食肆給他點菜,沒了靠山,他立馬看清敵強我弱,收斂了神色。

    “我叫葉以展,我哥的親弟弟。”

    “閆季柏。”少年抱臂,看著這小孩兒。

    弱唧唧的,一拳就能撂倒。雖然他看自己的眼神令他很不爽,但他不欺負小孩兒。

    豆苗看著他:“你是府城人?”

    閆季柏不他,兀自拿了帕子,隨意地擦著柜子。

    豆苗心道:這人不僅不人,還耳朵有問題。

    “豆苗,吃飯去。閆季柏,你也來。”

    飯桌上,兩小孩對坐。期間吃飯沒有任何交流。豆苗也只跟著葉以舒交代他考試的時候發生的事,兩小孩中間跟隔著城墻似的。

    葉以舒也不著急,反正玩不玩兒得到一起,以后都得住在一個屋檐下。

    吃過飯,葉以舒讓閆季柏送豆苗回去。他自己守著鋪子。

    下午。

    等自己關了店離開,進門卻見小舟跟宋枕錦也回來了。

    而這三小孩,豆苗在屋檐下溫習功課,閆季柏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打瞌睡,小舟兩邊來回跑,一會兒跟這個說話,一會兒跟那個交流,一點都不厚此薄彼。

    葉以舒笑了笑,轉頭去廚房。

    看他家宋大夫已經在做飯了,葉以舒往灶前一坐,下意識摸阿黃的狗頭,卻摸了個空。

    他微微一嘆,撐著臉對著柴火發呆。

    剛開業,葉以舒有些忙。每日招呼客人,說得口干舌燥。

    等再過些時候,生意回落,他就輕松一些。

    “累了?”

    “有一點。”葉以舒抓了抓手指,仰頭看著宋枕錦,眼里火光閃動,“有些想我們家阿黃了。”

    “不然把它接過來?”

    “阿黃走水路,你說它會不會暈船?”說著說著,葉以舒就笑了起來。

    宋枕錦道:“要試試才知道。”

    葉以舒是真的有些疲乏,坐在凳子上,就這做飯的時辰打了好幾個呵欠。

    宋枕錦看他有些撐不住,想讓人去床上躺會兒,就見葉以舒手撐著下巴,閉上眼睛睡著了似的。

    鋪子里售賣的樣式雖不多,但來采購的人卻多。除去菜市上零散的客人,還有那些做吃食買賣的。

    這東西在府城還算新鮮,剛正式開賣,難免有些人不知如何吃。

    一兩個人問還好,一天下來幾十個人在問,葉以舒光解釋都要好說一通。

    他打算明兒干脆還在鋪子前放個爐子,就專門來演示鋪子里的東西要怎么吃。這般想著,葉以舒在疲憊中睡去。

    晚飯還沒好,宋枕錦看他差點一頭栽進火里。

    抬手擋住他額頭,半蹲下身,讓他腦袋放在自己肩上。等了會兒,沒見他醒,又托著他后背跟腿橫抱起。

    葉以舒順勢圈住他脖子,腦袋埋在他頸間。

    出了廚房,分立兩側的三個小孩兒同時看來。

    豆苗還沒開口,宋枕錦就道:“睡著了。晚飯還要再等會兒。”

    聞言,幾個小孩兒皆是放輕了動作。互相看一眼,又繼續各做各的。

    葉以舒睡了半個時辰,天光收盡。

    宋枕錦舉著燭火進來叫人吃飯。

    他知道哥兒要是沒睡夠,會憋著氣。他將蠟燭放在桌上,走到床邊,撩起一邊的簾子掛上。

    哥兒側臥向外,被子搭在腰間。外衫脫了,只穿著楓紅色褻衣。薄薄的一層,顯得身子薄削,手臂修長。

    宋枕錦目色柔和,輕輕將他臉上的頭發撥到耳后。

    “阿舒。”

    葉以舒動了動,抓住臉上的手,低頭埋進去。

    宋枕錦掌心溫熱,在床沿坐下。他知道哥兒醒了,便半摟著他的腰,托著人起來。

    還困乏的人跟沒骨頭似的,軟乎乎的任由他擺弄。

    宋枕錦拿過一旁的衣服,環抱著哥兒,緩緩給他套上。待到下床,葉以舒不情不愿地睜開眼,整個人掛在宋枕錦身上。

    他眸子里滿是怨念。

    “就不能少吃這一頓嗎?”

    “不能。”宋枕錦在這方面有別樣的堅持。

    葉以舒額頭往他肩膀上一撞,他嘆了口氣,拖著沉重的腳步出去。

    桌旁,三小孩兒跟一個窩里出來的貓崽似的,齊齊看來。

    葉以舒當即揉了揉眉心。

    怎么忽然發覺,他倆還沒生崽呢,家里娃就這么多。

    ……

    豆苗要準備府試,也沒幾日的時間了。

    空房沒多的,葉以舒只能把它與另外兩個小孩兒安排在一起睡。屋里有軟榻,睡床還是睡軟榻他們自己商量。

    葉以舒吃完飯,依舊犯困。

    他草草泡了個澡后,拖著宋枕錦趕緊進了屋睡覺。

    第二日,他真就在鋪子前弄了個爐子。

    那土豆粉條如何吃,土豆淀粉如何用,旁人問他就示意別人試吃。省了不停的口頭解釋。

    每日生意穩定,有個三五兩銀子進賬。若是遇到了開酒館或者食肆的大鋪子,一下子能賣出十來兩。

    不過這樣一來,倉庫里的存貨就消耗得很快。

    葉以舒正打算送信,讓縣里繼續送來,但銷量卻下來了。

    這東西耐吃,沒了那一陣新鮮勁兒,散客回落。但許久不見那些開食肆的人來采購。

    葉以舒守著守著,感覺出了不對勁。

    這會兒已經過午,做生意的高峰期過去。葉以舒盤了盤今日的營業額,也才一兩銀子不到。換做往常,再怎么也有二三兩。

    看著門可羅雀的樣子,葉以舒打算關門回去。

    這邊兒剛落鎖,就看見隔壁的小二跑出來,笑著招呼他進店里坐坐。葉以舒腳步一轉,跟著他走了進去。

    那食肆的老板正坐在一桌席面前,沖著他舉了舉酒杯。

    葉以舒走過去,拉開凳子坐下。

    “林老板找我有事?”

    “你等著我找你就不是為了敘敘舊?”

    “我跟你有何舊可敘?”

    “葉老板可真無情。”哥兒嬌嗔,眼中有媚意流轉,但舉止灑脫,又不顯得弱氣。

    葉以舒道:“既然林老板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鋪子才開多久就生意如此慘淡,被誰盯上了嗎?”

    葉以舒心里暗罵了一聲,舉起身前的酒杯一口悶掉。

    “早知有這一天。”

    “那這么說,葉老板是知道了?”

    葉以舒給林恣倒了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上。他端起酒杯對著林恣道:“我只有猜測,還請林老板指教。”

    “并非一家。”

    葉以舒咂摸著嘴里的甜意,分明是米酒。他略微皺眉,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哥兒。

    “我葉某是有多大的本事,還能幾家都得罪了。”

    “葉老板,你可是真知你家鋪子現在的生意有多惹人眼熱。”

    “小本兒生意,掙的也是個辛苦錢。要論絲綢,當鋪,錢莊……我這鋪子是一個也比不過。”

    “那如果攤子鋪得足夠大呢?”林恣笑意閃爍,“你可知你那土豆干粉與粉條,產出多,不受水陸限制,要是售予軍中,或運往北方,比南邊兒那些瓜果蔬菜更有利潤可圖。”

    “如果他們有這個本事,做出來賣我也無話可說。”

    “他們不是想自己做,而是想讓你幫他們做。”林恣眼里冷意閃過。

    葉以舒諷刺地笑了笑。

    那我倒不怕了。

    “哦?為何?”林恣好奇望著,靜等他說。

    葉以舒道:“這東西并非我一人能做,林老板猜猜還有誰?”

    “瓊樓?”林恣蹙眉。

    葉以舒搖頭:“還有……朝廷。”

    第75章 第 75 章 失算

    “朝廷!”林恣眼皮跳了跳。

    他只當葉以舒是個從下縣而來的尋常哥兒, 卻不想能跟朝廷扯上關系。

    葉以舒道:“無論是這土豆怎么種?還是這土豆做粉,做粉條。這法子都被我交給上一任蒼徑縣縣令談今,現在恐怕已經到朝廷手上了。”

    “所以, 若旁人想壟斷, 搞一家獨大靠這個賺的盆滿缽滿, 怕是有些癡心妄想了。”

    土豆產量高, 易種植,本來就是惠民的糧食。

    要說在這上面那些商人想做文章, 也得看朝廷同不同意。

    林恣緩和了面色,舉起酒杯笑道:“葉老板大義。”

    葉以舒搖了搖頭,笑道:“談不上, 我只做小本買賣, 沒想過當個府城富商什么的。”

    林恣目光一轉,示意他看角落那兩桌人。

    葉以舒輕笑一聲, 道:“多謝林老板了。”

    林恣道:“就是看你順眼,想交個朋友。”

    葉以舒道:“那之后, 咱倆便是朋友了。”

    說著話,角落里的兩桌人結了賬離開。葉以舒目光落在他們腳上,角落無聲, 氣息綿長。是個練家子。

    林恣喝著小酒,臉色薄紅道:“那是錢鄭家的人。”

    “那今日桌上說的話。怕是待會兒就要傳遍府城那幾家人口中了。”葉以舒看著林恣, 真心實意地敬了他一杯。

    林恣擺擺手道:“我本來是想, 若你撐不住,跟你合作一番。但今日依你所言,這東西背靠皇家,那他們是無論如何都動不得你了。”

    現在府城人皆知,那偏遠的蒼徑縣發現了能生錢的金疙瘩。也就短短半年時間, 全縣一下種出種新東西。

    當時或許不以為意,但現在看到那東西能做出千奇百怪的花樣,很難不心動。

    可再心動,今天之后,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搶了。

    因為大伙兒查明,這叫土豆的東西實際上是外域送來的馬鈴薯。而在全縣推廣種植,有他葉以舒的一份兒功勞。

    而之前推廣土豆的縣令談今,如今又恢復了戶部尚書的職位。只要稍稍一打聽,就知當今尤其重視這一作物,且交由談今,將在全國推廣。

    就算要搶了葉以舒的工坊謀利,還得掂量掂量蒼徑縣百姓答不答應,談今會不會護著幫了他一把的貴人。

    商人清楚地知道各中利益關系,所以,他們不敢動。

    至少明面上不敢。

    因葉以舒跟瓊樓還有點兒關系,他們就有些畏手畏腳,不敢明目張膽來。更何況葉以舒一人關乎他整個蒼徑縣的土豆產業。

    林恣用欣賞的眼光看著眼前氣質獨一份的哥兒。

    或許換做旁人,知道這東西之后恨不能藏起來賺出個金山銀山。也就葉以舒,直接把東西好處點明,還把加工的方式上交朝廷。

    他覺得此人可交。

    葉以舒不知道那些眼線回去將這事兒告知給他們主子的時候,他們主子有多心疼可惜。他只知道,生在上輩子的國家,做不到有法子卻看萬千黎民挨餓的事。

    當做是他保留的記憶過來,為這個社會做的一點回饋吧。

    有可能易主的生意就在這一場談話中平息,在送豆苗參加府試后,像被人隔離起來的鋪子生意又恢復從前。

    那些酒樓,食肆鋪子過來才買的管事還是笑如從前,就好像這期間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人警告他們,也沒人威脅他們。

    葉以舒繼續安穩賺錢,并有意推進榨糖工坊的事。

    六月。

    過了府試,已經是童生的豆苗開始準備八月的院試。若是院試過了,那豆苗就是秀才了。

    不過豆苗才十二歲,過府試都勉強。院試他老師陸夫子也只是讓他去試試。就當模擬考試了。

    鋪子生意進入正軌,已經有穩定的客流。

    府城里的各家酒樓,商鋪也會從他家固定每月進貨。但是這些固定單子,每月都能有三百兩。大概兩千斤的樣子。

    葉家這糧面鋪一下子在府城站穩腳跟。

    鋪子穩定,跟了他幾個月的閆季柏一人就可以售賣。

    葉以舒干脆跟他簽了份兒契約,雇傭他在鋪子里干活,每月給他二兩月錢。

    葉以舒這邊發展還算順利,宋枕錦那邊則隔三差五去賀大夫那里學習。在家的時候,附近鄰里知道他家這么個大夫,也上門來看。

    漸漸的,宋大夫在附近的百姓口中,也有了口碑。

    八月,豆苗院試不出意外沒過。他收拾東西,隨著工坊那邊兒過來送貨的船一起回了縣里。

    他還要跟著他夫子繼續學習。

    暑氣熏蒸,夏日已至尾巴。

    鋪子里的生意平穩,不過白日太熱。只有早上跟下午來人才多些。

    葉以舒早上辰時去,只待一個時辰。把該送的貨送了,中午回來吃個飯,伴著蟬鳴睡個午覺,下午直到太陽快落山了再出門。

    傍晚,帶著一身熱氣回家。

    宋大夫還在給上門的客人看診,小舟坐在旁邊聽著。

    葉以舒沒去打擾,掉頭去廚房。

    桶里打上來的井水里泡了個西瓜,葉以舒撈起來破開,自己吃了一牙解渴,然后招呼閆季柏來送去屋里。

    少年送完后回廚房里啃瓜,葉以舒就問他:“你們山陽府是不是種很多甘蔗?”

    “自然。山陽府以甘蔗出名。”

    “那制糖的工坊應該不少吧?”

    閆季柏搖頭。

    “山陽府比沐州府還落魄,制糖的產業把握在大商戶跟地主手里。小工坊自己榨不了糖,蔗農賣甘蔗也虧錢,就只能運出來賣。”

    “除了你們府,還有哪個府種甘蔗?”

    “要論最多最好,還是我們山陽府。隔壁固寧府雖然也種,不過產量遠不及我們。”

    少年難得多話,說完一通,盯著葉以舒道:“你問這個干什么?難不成你還想再做糖?”

    葉以舒道:“不可以嗎?”

    閆季柏道:“制糖可不是說說而已。”

    “你怎么就知道我沒制過?”

    閆季柏看著葉以舒胸有成竹的樣子,默默捧著瓜轉個身。連制糖都會,還擔心旁人搶他什么生意。

    糖可是稀罕東西,尋常百姓一年也吃不了幾次。

    就在葉以舒盤算著擴大榨糖工坊時,宋枕錦那邊已經診治完。

    來人看著眼生,不是他們這條巷子里的人。見葉以舒從廚房里走出來,他頭轉得飛快,不一會兒就一瘸一拐出了門。

    看來現在宋大夫的醫術已經傳出這一方巷子,有其他病患慕名而來。

    夏日炎熱,加上小舟他身子骨弱,有些苦夏。平日做的那些吃的,他吃不了多少。人跟著來了府城,沒見胖過。倒像是來受苦。

    葉以舒想辦法做了些開胃的菜食,又按照宋枕錦提供的藥膳方子給小孩兒補身體。

    次日,葉以舒帶走閆季柏去看鋪子。

    他才沒走多久,忽然有人進了就家門,將要去賀大夫家的宋枕錦給帶走了。

    小舟看著門口的少年,正好對著他腰上掛著的腰牌。

    小舟認得,是個錢字。

    “宋大夫,我家主子昨晚不知是貪了涼還是吃多了,今日晨起吐個不停。你快隨我去看看吧!”少年焦急,站一會兒都站不住,在家門口來回地走。

    小舟仰頭,手抓著他師父的箱子。

    那他們還去賀爺爺家嗎?

    興許是少年催得太急切,宋枕錦怕耽擱了病情,干脆讓小舟在家等著。他看完了那邊就回來。

    小舟只好看著他師父鎖上門,隨那少年遠去。

    離開的時候,坐的是馬車。

    宋枕錦只覺得車中有種不太舒服的香氣,他以袖捂住口鼻,試圖推開車窗通風。

    但卻見那車窗關得嚴實,破不開。

    宋枕錦皺眉。

    大概一兩刻鐘,那馬車終于停下。

    車門打開,宋枕錦下了車,箱子還沒背好,那少年就拉著他的手往院子里走。

    礙于病人情況可能緊急,他并沒有多嚴言,而是跟著少年在烈日下跑。

    看著這亭臺樓閣,連廊水榭,一瞧就是大戶人家。怎么會請不了其他醫者,居然還單獨跑到東邊請他來。

    宋枕錦越跑越懷疑,下意識開始警惕。

    沒多久,宋枕錦跑出一頭汗來。

    卻看那少年在荷花池前的亭子外松開他,躬身走到那彩紗飄揚的亭子外。開口說了幾句,然后就匆匆跑來。

    “宋大夫,我家主子就在亭中,您請吧。”

    宋枕錦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像能看破人心。

    少年低著頭,眼睛盯著地面。

    宋枕錦不走,他好像能一直躬身立在他旁邊。

    湖風吹拂,荷浪翻卷。鼻尖是荷花的清香,還有不同尋常的脂粉香。

    可見那里面的人,不是他一個尋常男子能進去見的。

    宋枕錦道:“還沒問過,你家主子姓甚名誰?”

    “宋大夫,你還是親自問主子吧。”少年知道自己騙了人,有些心虛。

    里面的人不著急,旁邊不止有著少年守著,甚至再遠些,還有身材魁梧的打手。

    宋枕錦意識到,自己是被騙來了。

    他氣息一沉,漠然看著眼前的少年。

    “枉我對你信任,先去還替你醫治。只道你是真替你主子著急,沒成想,小小年紀蛇鼠一窩。”

    宋枕錦故作氣悶,甩袖要走,立在連廊上的打手卻沒辦分挪步的意思。

    “宋郎君,這又是何苦呢?”

    清脆的女聲從亭子里傳出,那影影綽綽立在紗幔后的侍女將彩紗綁起來,露出坐在亭子的美人椅上賞荷的主人。

    宋枕錦已經到了那打手的跟前,他再要往前走,打手卻張開手臂攔住他。

    “宋大夫,再過去我們就不客氣了。”打手后頭,一小廝走出來。要是葉以舒在,必定會認出他是三番五次跑到家門口窺探的那人。

    “宋大夫,我家主子有請,請吧。”

    宋枕錦眼神微涼。

    小廝笑著警告:“不要逼我們動手。到時候若傷了宋大夫,你家夫郎可會心疼的。”

    像被掐住了軟肋,宋枕錦慢慢回頭。

    卻看那亭子里的女子起身,笑著斟茶推至對面。

    “宋大夫,請。”

    宋枕錦立在亭子外,道:“姑娘有何病?”

    錢蘭影笑容一僵。

    “宋大夫,我沒病。”

    “既然沒病,那恕不奉陪。”

    錢蘭英柳眉蹙起,緩緩站直身子。臉色一冷,露出囂張跋扈的本性。

    “錢三,把人給我押過來。”

    那小廝頓時讓身邊打手上,宋枕錦腳步一頓,手指劃過袖擺,慢慢走進亭子。

    錢蘭影又變了臉,笑得嬌媚:“這不就好了。”

    “喝茶,宋大夫。”

    宋枕錦垂眸,壓住眼中厭惡。茶杯他沒動,只抖了抖袖子,是看著旁邊裊裊升起的香煙,蹙著眉。

    錢蘭影看著宋枕錦的那一張臉,還有他身上疏離又冷傲的氣質,慢慢走過去,柔若無骨似地往他肩膀上倚去。

    宋枕錦一個側身,錢蘭影差點就摔到地上去。

    丫鬟來扶,錢蘭影丟了臉,有些氣急敗壞。

    “宋大夫,我什么意思難道你還不懂嗎?”錢蘭影沒了繞彎的心思,坐下道,“早在宋大夫進府城時,路過我那拋繡球的閣樓下,我便一眼相中了你。可惜,繡球并沒落在你身上。”

    “不過也沒事,我錢蘭影看上的人,遲早是我的。”

    “我有夫郎。”宋枕錦臉色淡然,心如止水。

    “有又如何?休了就是。”

    “只要你娶了我,在這府城,無論是你想學醫還是想經商,你要什么有什么。如此,宋大夫可同意?”錢蘭影笑得紅唇微翹,胸有成竹。

    她仿佛篤定,宋枕錦一定會答應。

    宋枕錦:“錢家?”

    “自然。”

    “不同意。”

    “你!”錢蘭影美目一瞪,瞧著面孔猙獰。宋枕錦掃過一眼,腦中想起自己夫郎的樣子。

    不及他夫郎十分之一。

    錢蘭影手指握成拳,又被自己指甲硌得掌心疼。

    她瞧著宋枕錦俊俏的臉,忍了又忍,只當是他是小地方出來的,不知他錢家嫁女兒的嫁妝有多豐厚。

    她把好處拿到臺面兒上,妄想讓宋枕錦答應。

    “我好言相勸,真心而為。若你同意,我會奉上黃金百兩,田莊土地萬畝,此后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宋枕錦淡定:“還是留著給你自己用吧。”

    “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錢蘭影看他油鹽不進,有些煩躁。

    “恕宋某告辭。”宋枕錦轉身要走。

    錢蘭影忽然笑了兩聲:“你以為,你能走得了嗎?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今日,這樁親事必成。”

    “若你乖乖聽話,我就不動你那夫郎。若不聽話……”

    宋枕錦看著女人眼中的貪婪,頗有些想讓他夫郎來看看。

    不過身體里忽然生起的燥熱讓宋枕錦陌生,他悄悄暗了眸色。

    想打這個主意。

    齷齪。

    看宋枕錦不說話,錢蘭影擺了擺手,讓身邊的丫鬟小廝離開。她擺弄著她的纖纖五指,輕笑道:“怎么,現在怕了?”

    宋枕錦壓著睫,目光掃過那桌面,袖擺剛剛擦過的地方。

    “大不了……”

    “大姐姐!大姐姐!你跑到這里來了,怎么不帶我?”連廊上,蹦蹦跳跳跑來個小姑娘。穿著橙黃的衣裙,像只活潑的小蝴蝶。

    錢蘭影眼神示意旁人攔著,但那些個小廝丫鬟卻退得遠,看不清她的意思。

    轉眼,小姑娘跑到近前。

    “咦,是宋大夫!”她認出宋枕錦來,這是她當初貪玩跑迷了路,宋大夫送了她傘。

    “大姐姐叫人幫我還了傘,宋大夫你收到了嗎?”小姑娘走到近前,仰頭笑看著宋枕錦道。

    宋枕錦皮膚冷白,此時已經有點泛紅。他看錢蘭影過來試圖拉走這個小姑娘,他蹲下,平視小姑娘的眼睛。

    “還了,不過……”

    “不過什么?”

    宋枕錦看著她眼睛。

    唇微微動了動:幫我離開。

    小姑娘看著他,又忽然抿唇。她看懂了。

    “大姐姐,既然宋大夫來了,我帶宋大夫見爹爹!爹爹最近頭疼。”

    小姑娘拉著他要走。

    錢蘭影柳眉一橫,忽然喝道:“慢著!我請來的客人,我還沒招待完,你自己玩兒去。”

    “可是大姐……”

    錢蘭影不耐煩:“錢三,帶六小姐走。”

    “是!”

    錢月影看著宋枕錦,悄悄眨眼。

    人散盡,宋枕錦面紅不已。

    錢蘭影道:“宋大夫,考慮好沒有?”

    宋枕錦笑,笑得錢蘭影晃了心神,仿佛回到了在閣樓下拋下繡球前的那一刻看見的玉面郎君。

    宋枕錦卻冷聲道:“做夢。”

    錢蘭影惱羞成怒,掐緊了手指怒喝:“錢三!給我把人押到……”

    嘩啦一聲。

    青衫拂過眼前,只看亭子外的荷花池中水花四濺。

    不消片刻,就不見了人影。

    “快!快把人找出來!”錢蘭英大驚失色,攀住那亭欄往水中望去。可身上不知怎的如有螞蟻在啃食,慢慢發癢。

    打手們也被嚇到,紛紛往荷花池里跳。

    涼水緩解了身體的難受,宋枕錦水性好,悄悄往荷葉中游去。

    他事先看過,這荷花池極大。只要他躲在里面,不用多久,岸上的人都會走。

    “怎么這么癢?”

    “香草!怎么這么癢!”像有蟲子在皮下鉆,細微地啃食著肉,奇癢無比。錢蘭影難以忍受地抓撓著,卻回頭,見自己的幾個丫鬟,還有錢三那個小廝以及剛剛下水的大手們都在撓身體。

    ……

    葉以舒跟著錢家那六姑娘來時,就看到了這樣一幕。

    亭子里一片混亂,那眼熟的小廝在地上打滾,丫鬟紅著眼睛抓撓著身體,紅痕滿布。

    至于那一看就是主子的人,面孔猙獰,滿臉的淚。

    站不得坐不得,站在那亭子里吼著河里的人,一定要將人抓上來。

    錢六姑娘抓著葉以舒的袖子往里跑,正要靠近亭子,葉以舒卻一把將她拉住。

    小姑娘不明所以,可左看右看……

    “誒?宋大夫呢?明明之前還在的。”

    葉以舒道:“我去問問,你在外面別靠近這些人,也別進去。”出于小姑娘來告知,他怎么也要提醒一下。

    葉以舒目色似墨。

    颯沓如風,幾步就要到亭中。

    恨恨怒罵著水里的人去找宋枕錦的錢蘭影總算注意到他,卻看人氣勢洶洶,手落在腰上仿佛在摸刀子。

    他認出了人,是拋繡球那日站在宋枕錦身邊的哥兒。

    是他的夫郎!

    “來人,來人!快來人!”尖銳的聲音震耳難聽,丫鬟小廝全往這邊沖。

    葉以舒看人奔襲過來,尤其是那錢三撲來時,身子一側,露出后頭的錢蘭影。

    只聽“啊——”的一聲。

    錢三驚恐地看著被自己砸入水中的錢蘭影。

    葉以舒一轉,腳往最后那個丫鬟背上一推,看他們跟下餃子似的,紛紛往河里跑。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兒!”錢家六小姐樂得在一邊拍掌。

    葉以舒擰眉看著水中。

    人下去了,但他相公呢?

    “相公?”

    “阿錦……”

    葉以舒下了亭子,看到遠處茂密的荷叢,心有靈犀一般往荷花深處去。

    這花池中修了水廊,走著走著,邊上荷葉微動。

    葉以舒撥開荷葉一瞧,他家宋大夫紅著臉趴在旁邊,頭發散了幾縷在面上,全身濕透。

    像美人出浴,不過美人有些狼狽。

    “相公!”葉以舒伸出手,抓住宋枕錦扒在旁邊的手。

    “阿舒……”

    話音剛落,葉以舒直接拉著他出來。又摸到他手上滾燙,面色也發紅,急忙道:“哪里難受?”

    “回家。”

    宋枕錦攀著葉以舒肩膀,聲音在輕顫。

    已經快忍不住了。

    葉以舒當即將人一個橫抱,腳下輕快地鉆出了荷花叢。那錢六小姐在外守著,一看他們來,眼里驚喜一閃。

    飛快招著小手,低聲道:“快跟我來!我帶你們出去!”

    小家伙在前面躥,葉以舒抱著人在后面跑。

    宋枕錦沒有余力思考,只緊緊環住他脖子讓他輕松些。面頰貼在哥兒頸子上,細膩溫涼的觸感讓他眉頭緊皺,又忍不住蹭。

    雖然難受,但最后一絲智讓他謹記,現在還不是全然放心的時候。

    他極力克制著。

    導致身上顫抖得更厲害。

    錢府后門外,葉以舒抱著人坐上馬車。

    小姑娘揮揮手道:“你們快走吧,不然我大姐等會兒喊人追來了。”

    葉以舒道:“謝謝了。”

    馬車在街道上奔馳,不過西邊離他們住處太遠,葉以舒打算送人去萬嘉醫館。

    可走到一半,聽到里面的人低低地喚著阿舒。

    葉以舒趕緊停下馬車,鉆進車廂。

    一進來,聽到的就是宋枕錦粗重的呼吸聲。

    葉以舒皺眉,手貼在宋枕錦臉上,看他不自覺地蹭來,滿是擔憂:“到底是什么原……”

    話一頓,葉以舒看到宋枕錦的腿上的衣服。

    再看宋枕錦的臉色,他低咒一句。

    他要去萬嘉堂,抄的進入,走的是那無人的巷子。

    這會兒鎖了車廂,直接覆身上去。

    宋枕錦朦朧中看著哥兒的臉,唇被輕輕沾了一下,腦中轟隆一聲,全無智。

    葉以舒讓他毫無章法地啃著,只覺太過生澀。

    手悄悄探入,哄著人叫著夫郎。

    “夫郎……”宋枕錦聲音混著潮氣,沙啞喚著。落在葉以舒耳里,簡直動搖心神,差點就拽走了智。

    葉以舒又低咒了一聲。

    第76章 第 76 章 夫夫一體

    混亂過后, 葉以舒拿了帕子擦干凈手。他知道這玩意兒該怎么辦了,但現在在外面,總歸不好。

    趁著他相公仰頭失神, 葉以舒吧唧在他臉上親了下, 剝開他粘在臉側的發絲, 飛快出去, 繼續駕車。

    到了家中,開門見閆季柏已經回來看住小舟, 他吩咐他倆看鋪子去。

    “師父?”小舟依依不舍。

    “你師父我帶回來了。沒事。”

    閆季柏看葉以舒急急忙忙的樣子,頓時拎著小舟出門。

    葉以舒將大門一關,又進了馬車當中。

    宋枕錦又難受起來, 躬身蜷縮倚坐在角落, 聽到動靜,慢慢看了葉以舒一眼。

    葉以舒彎腰扶著他手臂搭在自己脖子。

    下車時, 又干脆將人抱進屋里。

    門剛關上,就被按在門上。好似他家相公一瞬間就開竅了, 葉以舒起先還能招架,后頭就沉浮于其中。

    光影傾斜,已是下午。

    臥房內, 一片凌亂。宋枕錦摟著懷中的夫郎,手臂緊了再緊。

    葉以舒像是不舒服了, 擰著眉悶哼。宋枕錦才稍稍放松了點力氣。

    躺了一會兒, 他起身。

    先把該換的換了,窗戶打開通風。做完這些,又出去把馬車收拾了一番,在去將鋪子里的兩個孩子接回來。

    鋪子關了,今天下午歇業。

    他花了點錢, 幾人在外面吃了頓午飯。又給葉以舒帶上些,送回房里。

    屋里。

    宋枕錦走到床沿。

    他低頭,鼻尖在快要碰到自家夫郎時,葉以舒瞬間睜眼。一截皓腕從薄被里鉆出,勾著他脖子拉近。

    “相公這么小心做什么,想親就親。”葉以舒笑得明媚,仰著下巴干脆地在宋枕錦唇上親了一下。

    末了,手又往宋枕錦衣服里鉆,弄得宋枕錦耳紅,但卻縱容。

    “阿舒,吃點東西。”他伸手環著哥兒肩膀,小心不已,怕是把他當做泥娃娃,捏一下就能碎。

    葉以舒雖然有點不適,但也不至于這么脆弱。只是他家相公愿意,他享受就是。

    吃過飯,葉以舒力氣回來了。

    他看著宋枕錦跟他身后放枕頭,又坐在他身邊壓被子。葉以舒將被子推開,面若桃花,看著他:“熱。”

    “嗯。”宋枕錦垂眸,拉上哥兒的手輕輕捏著。

    “是我不好,阿舒再三叮囑,我還是上了當。”

    葉以舒坐靠著床頭,屁股不舒服。干脆身子歪去宋枕錦懷里靠著。

    宋枕錦摟著哥兒的腰,讓他靠得舒服些。

    “不是相公的錯,怪只怪敵人太狡猾。不過我看他們身上發癢,是相公做的?”

    “嗯。給他們一個教訓。”

    葉以舒見自己什么沒穿,宋枕錦卻裹得挺嚴實,摸索著扯開他腰帶,扒拉著他衣服敞開了再貼上去。

    肌膚挨著的滋味太好,葉以舒有點食髓知味。

    宋枕錦干脆讓哥兒坐在腿上,整個橫抱在懷。

    “但這樣的話,我們豈不是得罪錢家。你那生意……”

    “早就已經得罪,還有什么可怕的?”葉以舒翻個身,手搭在宋枕錦的腹部。盤著那薄薄的一層腹肌,葉以舒笑意盎然。

    “早已經得罪?”

    宋枕錦心中一凜,低頭看著哥兒。

    葉以舒對上那雙清澈的眸子,自知自己說漏了嘴,飛快撤回吃豆腐的手,將自己往床里側挪。

    卻不想宋枕錦緊抱住他的腰,執著道:“除了給瓊樓那方子的事,他們阻撓我們租鋪子。還有其他?”

    “沒有。”葉以舒滿眼無辜,就是不停的掰開把在腰上的手。

    “阿舒……我們夫夫一體,你不能瞞著我。”宋枕錦眼睫垂下,仿佛傷心了般。

    葉以舒哪里經得住他這樣,氣餒地松開手。

    他妥協翻身往他腿上坐,手臂搭在他肩上道:“前些時候,鋪子剛開不久生意惹了人眼熱,那些大客應該被警告過不能來我們這鋪子采買。不過沒事,都已經處好了。”

    “如何處的?”宋枕錦止不住的后怕,落在哥兒后腰的手緊了又緊。

    “就是……借了一下談大人的勢,逞了一把威風。后頭生意就恢復了。”

    宋枕錦哪想到會發生這事兒,他一心忙于醫術,看哥兒鋪子已經開起來還當是縣里,就忘了多去看看。

    想到這兒,宋枕錦整個將葉以舒攬入懷里。

    葉以舒一下與他貼近,下巴落在他肩上,兩人嚴絲合縫的。

    他愣了一下,隨后莞爾笑起。

    他主動抱住宋枕錦的脖子,在他臉上蹭:“我有分寸,沒事。你別擔心。”

    “如何能不擔心。今日這事蓋因我而起,若是錢家追究起來,阿舒……”

    “想讓我明哲保身?”葉以舒不高興地一口咬在宋枕錦的臉上,“想都別想。”

    鋪子是他的,他得護住。

    男人也是他的,他依然要守著。

    “我們此前一直未跟錢家對上,只是他家的狗腿子看不過我們。這次是錢家大小姐,她做這事,應該也不敢鬧到錢家家主面前。大戶人家還是要臉的。”

    “不過,真到了那個地步。我們或許只能回老家了。”

    “那便回老家。”宋枕錦忽然道。

    看他有幾分認真,葉以舒立馬直起身,捧著他臉道:“藥已經解了吧?怎么還說胡話?我是開玩笑的。”

    “玩笑也好,真話也罷。一切以阿舒的安危為重。”

    掃眼就能看見哥兒身上的紅紅梅,宋枕錦到底是面皮薄,將床邊放著的睡褻衣拿過來給哥兒穿上。

    葉以舒看了看自己胸口,手掌再壓著宋枕錦的胸口。

    “沒區別。”

    宋枕錦臉紅,溫聲道:“阿舒別鬧。”

    葉以舒瞇眼笑起,仰著頭,蹭著宋枕錦的臉。

    “怎么這么容易害羞?”

    “阿舒……”

    聽這聲音都發顫了,葉以舒忙道:“好,不說了。”

    逗人是情趣,但不能把人逗過了。

    兩人說了會兒話,對于今天錢家大小姐做的事,雖說說占的是他們,但還是惹了那錢家。兩人只能做足準備,以防被報復。

    而錢家大宅中,落水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被救上。

    錢家六小姐被自己姨娘帶回了自己院子,而錢蘭影被從水里救起來時,身上雖不癢了,但卻也受了驚。

    深閨里養的小姐,弱不禁風。也就能指使奴仆耀武揚威。

    錢家人口眾多,錢家家主正妻早逝,小妾通房數十,底下的兒女只兩個嫡子帶在身邊培養。

    而另外的兒女,沒出息的便作為攀龍附鳳的工具。

    錢蘭影之所以能夠拋繡球招親,也只不過是她占了長,錢家家主順她的意并未送去聯姻。

    不過錢蘭影的性子不好,在錢家并不討喜,無論是兄弟姊妹,還是嫡母都對她一般。

    今日這事兒,是她謀劃了許久才做出來的。

    本想著一擊即中,讓宋枕錦妥協。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就是他爹看不上宋枕錦這個醫郎,到時候也只能讓自己嫁給他。

    生在錢家,能自己選夫君,自是幸事。

    但這事兒一旦鬧到家主面前,錢蘭影只能吃板子。

    因為錢家那些女兒要名聲。

    不過她再怎么瞞著,今日一事還是傳到了錢正茂耳朵里。

    錢正茂前些時候才盯上了葉以舒的生意,后頭剛知道他有靠山,結果自己女兒就覬覦上人男人。

    有夫之夫,虧她也看得上!

    氣得錢正茂直接把錢蘭影禁足,但同時也將葉以舒一家徹底放在眼中。

    他們酒樓現在也要從葉家鋪子里進貨,不止他們,瓊樓、岳家的酒樓,鄭家的酒樓,大半個府城都要從那小小的一個鋪子里進貨。

    可惜,這生意后頭牽扯的是一個縣。

    一個入了當今圣上眼的縣。

    這生意動不得。

    可要是……

    人不小心出事了呢?

    *

    因著錢蘭影的事,葉以舒跟宋枕錦提高了警惕。不過暑氣散盡,已經入秋,葉家的鋪子依舊穩當經營著。

    入秋之后,葉以舒在鋪子里又添了一份紅糖。

    工坊里的細白糖暫且數量有限,剛一出來幾乎在縣里就被賣完了。紅糖也有別的人家在賣,所以多的就被盡數送到府城。

    為了紅糖好賣,葉以舒又做了醪糟。

    紅糖跟醪糟拿回去,做一碗紅糖醪糟雞蛋,或者是醪糟湯圓,正好能暖胃。

    葉以舒本以為還要多多吆喝才能賣得出去,但紅糖一拿來,幾下就銷售一空。

    葉以舒站在柜臺前看著客人面心滿意足地離開,迷惑都要寫在臉上了。

    “紅糖這東西,府城豈不是更多?”

    “紅糖雖多,但價格貴呀。而且你這貨,可不是一般的貨。”葉家工坊產出的紅糖沒什么雜質,也沒苦味兒,甜度還高。

    但凡用過他家的,都瞧不上其他家的了。

    葉以舒看著來人,一身銀杏黃錦衣,脖子上戴了個純白的兔毛圍脖。一張臉笑盈盈的,走過來就靠在了他家柜臺前。

    不是隔壁的林恣是誰?

    “我打聽過,還是參考其他鋪子的紅糖定的價。怎么會低?”

    “那你也不看看人家賣的是什么紅糖。”林恣道,“你家這品質,堪比那些個錢家岳家賣的了。且人家還是從南邊兒運回來的,價格嘛……比你這個高兩倍有余。”

    葉以舒聽著心里一緊。

    林恣看他那防備的表情,噗嗤一下笑得歪歪扭扭。

    “不用緊張,你家鋪子的一舉一動都落在別人眼中。早在你賣著紅糖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林恣像半點不介意,手撐著下巴看著葉以舒,“你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合作?”

    “嗯哼。”

    葉以舒直接對一旁的木樁子閆季柏道:“小柏,給林老板上茶。”

    林恣美目流轉,落到一旁愣神的小孩兒身上。看了半天,不見人動,他笑著:“怎么看著不機靈?”

    心上人在旁邊,能機靈才怪了。

    能不出錯就行。

    “閆季柏。”葉以舒直接叫他名字。

    少年對上林恣視線,臉一下就紅了。他飛快轉頭,人還差點兒被自己絆倒。

    葉以舒哼了兩聲。

    “出息!”

    林恣笑的花枝招展,眼尾輕輕一抬,看著葉以舒道:“你這小孩兒,難不成看上我了?”

    葉以舒有些無語。

    “一把年紀了就別勾人了。”

    “我年輕著呢。”

    “快三十了,人小孩才多大?”

    林恣悶笑:“我不管,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太嫩了我也下不去嘴呀。”

    葉以舒掃他一眼。

    “注意言行。”

    “也不知道誰比我更能說,你家相公要是在這兒,你會這么假正經?”

    “我那是對我相公,你有相公嗎?”葉以舒半點不讓地回懟。

    “有啊。”就在葉以舒剛露出詫異的表情時,林恣笑著道,“不過被我休了。”

    “休了?”

    “騙你不成。”

    “那對人家打擊可多大呀?”

    “那又關我何事?”

    兩人能說到一塊兒去,興趣相投,現在也真成了朋友。

    來往多了,葉以舒便知道眼前的哥兒哪里是柔軟任搓的貓,是深藏不露的老狐貍。

    他憑一己之力,在這府城各家口中撕下了一塊肉來。

    春風樓是他的,專收留無家可歸之人。那里面做的是賣藝不賣身的買賣。還有這些小小的食肆,別看店小,但他手上有上千家。

    除了他們府城,南邊的、北邊的府城都有他的產業。

    沒多久茶來了。

    葉以舒引林恣去旁邊坐下。

    林恣道:“怎么樣?要不要合作?”

    葉以舒道:“你倒是說明白,合作什么?”

    “糖啊。我在府城給你出地,出人,咱倆合開一家工坊。”

    “咱這兒又沒原材料,開在這邊還要從更南邊的地方運過來。那還不如直接開在南邊。”

    “那就開在南邊。”林恣道。

    葉以舒看他這么隨意,有些懷疑道:“你到底是來說正事兒的,還是逗我玩兒的?”

    “說正事兒啊。”林恣笑道,“南邊兒嘛,這小孩兒的老家山陽府,我也有地有房,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山陽府有自己的制糖工坊,你斗得過?”

    “試試不就知道了。”

    葉以舒看他這般輕松態度,忽然笑起來。

    “行啊,那就試試。”

    兩人都是明白人,做事也干脆。確定兩方都有這個意向,便直接開始商量。

    葉以舒本來就有擴大工坊的想法,要是在府城或者在縣里做,受制于原材料,成本定會增加。

    要是到原產地去,能省下不少。

    兩方從白天商量到天黑,宋枕錦那邊始終不見人回來,已經提著燈籠找過來。

    林恣看著街道上徐徐而來的人,跟那清風明月一般。怪不得葉以舒這么護著。

    “明天繼續?”

    “慢走不送。”

    林恣瞧他迫不及待的樣子,哼笑一聲。

    “看你這不值錢的樣子!男人就不能縱著,免得打蛇上棍,上房揭瓦。”

    “林老板,你家馬車等你呢。”葉以舒道。

    “見色忘友!”林恣啐他。

    葉以舒笑道:“我看你是嫉妒。”

    兩人吵著嘴,在街前分別。

    林恣上了馬車,回自己家。葉以舒讓閆季柏鎖門,自己幾步跑到宋枕錦跟前。

    “相公。”他伸手抓住宋枕錦的衣袖,宋枕錦順勢牽住哥兒的手。

    手心溫熱,掌心繭子少了些,捏住軟乎了不少。

    “許久不見你回來,我過來看看。”宋枕錦道。

    “談生意呢。”葉以舒道。

    “跟林老板?”

    “嗯。他想跟我合作,開制糖工坊。先前我還擔憂怕工坊再擴大惹人眼紅。但林恣今天找上門來,那我便順勢而為。”

    “中秋過后,我可能要去一趟山陽府。”

    “我隨你一起去。”宋枕錦想都沒想就道。

    葉以舒搖頭:“家里還有小舟跟后面那個,得有人看著。再說你跟著賀大夫學醫,他能讓你走那么久?”

    “我說一聲便是,他們兩個……送去縣里。”

    葉以舒看他幾下就做了主,笑了笑,也沒說答不答應。只看著身后的少年大步往前,超過他們先進了家門。

    葉以舒停下,唇忽然湊在宋枕錦的耳邊:“相公,你好粘人啊。”

    他笑得眼眸星光閃動。

    宋枕錦摟住他的腰道:“我是不放心。”

    他用比葉以舒跟輕柔的聲音,貼著哥兒的耳朵,似請求道:“阿舒就應了我吧。”

    葉以舒輕輕一笑,面若芙蕖,又似桃花妖。

    “到時候看。”

    自從開了鋪子以來,葉以舒不是在家中就是在鋪子里,只月首尾去碼頭取貨。

    幾乎每日固定路線,來往的人都看熟了眼。

    臨近要去山陽府的前兩日,林家的小廝忽然上門來請。葉以舒跟宋枕錦打了招呼,便去赴宴。

    路上走過正街,看一條迎親隊伍敲敲打打從春風樓前路過。

    “葉老板,這邊請。”

    葉以舒點了點頭,進了春風樓后,徑直上樓。

    見二樓窗邊,林恣斜倚著窗臺往下看。瞧得津津有味。

    “迎親隊伍有什么好看的?”葉以舒在他對面坐下,抓了一把放在矮桌上的瓜子,閑閑地磕著。

    那新郎官兒坐在棗紅大馬上,模樣還算端正,只不過瘦了些。

    想必是哪個大戶人家接親,那大馬都走到前面看不見了,后頭嫁妝箱子還如長龍一般,從跟前走過。

    林恣撐著臉,掃他一眼:“你可知這是誰家娶妻?”

    “不知。”葉以舒道。

    林恣抓過一點瓜子就往葉以舒身上扔,白了他一眼道:“是知府家的庶子。”

    “不認識,沒聽過。”葉以舒木著臉,撿起身上的瓜子扔回去。

    林恣躲閃,氣笑了:“你這個不吃虧的主,請你吃瓜子呢?”

    “那你雙手奉上。”

    “滾!”做生意的不知道府城里各種勢力的情況,鬼才相信他。

    葉以舒道:“新娘是誰?”

    “總算問了。”林恣揚了揚眉,舉手投足間全是成熟哥兒的風情,“你求我啊。”

    葉以舒木著臉:“求你。”

    “切,無趣極了。”跟敲木頭棒子似的,一點求人的感情都沒有。

    談話間,接近的隊伍走到了尾巴。

    林恣道:“新娘是秦家大小姐錢蘭影,被他爹送去攀高枝去了。”

    “錢家大小姐……”葉以舒看向樓下。

    “嗯哼,就是被你踹進湖里,被你相公投了毒差點撓壞了一身嬌貴皮肉的那錢家大小姐。”

    “我可沒干過這種事兒。”葉以舒又抓了一把瓜子,“我相公也沒干過這事兒。”

    “別裝了,這事兒我都知道了,你當其他人不知道。”林恣道。

    “可他們沒來找我算賬。”葉以舒還惦記著這事兒。

    他不會以為錢家是什么肚量大的人家,總會動手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林恣笑道。

    “可不是,就靠著這點自知自明活到現在呢。”葉以舒沒會他的調侃,而是在思考他們府城的這個知府。

    “這兩家本就是蛇鼠一窩,給夠了錢就不會有事,你也不必過于擔心。”

    “給錢就是最大的事。”

    葉以舒望著追在迎親隊伍后搶喜糖跟喜錢的百姓,瞧他們的衣服穿著,除了略貧困那些,還有不少乞丐偷偷混在人群中。

    “是啊,給錢就是最大的事。”林恣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無奈。

    “你送了?”葉以舒問。

    “自然要送。不然我就春風樓不用兩日就要關門。”

    “咱知府一次能吃多少?”

    “五百兩打底,這還是見尋常鋪子。像其他那些最好的店,年結時送上去的萬貫都有。今年只怕要的更多。”

    葉以舒沒多評價,只拍了拍林恣肩膀。

    林恣笑:“別以為你今年逃得過。”

    葉以舒道:“你請我來就是給我施加壓力的?”

    林恣道:“你會說話嗎?我就是讓你心里有個準備,免得到時候心慌意亂的。”

    葉以舒拱手:“我謝謝你啊。”

    林恣笑得明媚漂亮:“不用謝,陪我吃頓飯就行。”

    本來就想著葉以舒過兩天就要走,今天當是幫人踐行。桌上上了一整桌的好酒好菜。

    葉以舒也是跟他熟悉了才知道,這哥兒還有點兒酒癮。

    “來!今晚不醉不歸。”林恣拔了酒塞,一人倒了一杯。這酒聞著味道清新,伴著一股荔枝味兒。

    “荔枝酒?”葉以舒端著杯子湊近了嗅了嗅。

    “不錯。我專門從南邊買了批荔枝回來自己釀的。這可是我們春風樓的招牌,五兩一壺,我對你好吧。”

    葉以舒看他聞了個酒味兒就像醉了,笑道:“那就多謝林老板了。”

    林恣與他碰杯,自己先喝了一點。那面上的一絲絲醉態讓葉以舒這個哥兒都有些移不開眼。

    到底是誰家夫郎,怎舍得讓人跑了。

    林恣忽覺不足,差點氣氛,他問:“可要聽曲兒?別的不說,我春風樓的曲兒可是一絕。”

    葉以舒頗覺合適,點了頭。

    “那就來上一曲兒。”

    第77章 第 77 章 馬發狂了

    林恣看葉以舒不排斥, 當即笑得開懷。

    “你果然和我脾性!換做旁的哥兒說要聽曲兒,定紅著臉罵我幾句,躲得遠遠的。”

    葉以舒道:“吃酒聽曲兒, 人生樂事。何苦躲避不及。”

    “就是。”林恣雀躍, 將門口守著的人叫進來, 吩咐了幾句。接著便有四個穿著飄逸紗衣的哥兒抱著樂器進來。

    衣服看著還是特制的, 走動起來飄飄欲仙。

    “東家。”四人屈腿行禮,抬起臉, 各有各的風姿。

    林恣道:“去吧,先來一曲兒最拿手的,讓葉老板也瞧瞧。”

    “是。”這聲音如泉水叮咚, 輕輕裊裊, 悅耳極了。

    四人配合,絲竹聲聲, 葉以舒與林恣慢悠悠的吃菜,喝酒。倒是美事一件。

    中途興起, 林恣又跑去彈了個琴。

    葉以舒一曲聽完,夸贊道:“此曲只因人間有,還是林老板更勝一籌。”

    林恣當即坐會桌前, 揚起下巴,像只優雅的波斯貓。

    “那是。”

    看他這嬌憨態, 哪里是個快三十的哥兒。

    “不過如果你相公知道你來春風樓, 可會吃醋?”

    “他要吃什么醋?”自己是哥兒,又非男子。

    林恣哼笑:“你可別低估了男人的醋性。”

    葉以舒道:“放寬了心,我們夫夫倆好著呢。”

    酒過三巡,兩人皆是醉了。

    葉以舒喝的臉上駝紅,人坐在窗邊, 望著琳瑯滿目的街市吹風。

    已經夜幕,各家門前都掛了燈籠。燈火輝煌,尤其是這春風樓,星光熠熠,亮如白晝。

    葉以舒回頭看了一眼已經醉得趴在桌上睡死過去的人,有些暈眩地起身。

    天黑了,再不走家里宋大夫會擔心。

    搖搖晃晃走了兩步,不得不撐在桌上緩緩。

    門外有人敲門,道:“主子,葉老板的相公找來了。”

    林恣睡得無知無覺。

    葉以舒醉眼朦朧地笑了笑,去將門打開。看宋大夫提著燈籠立在門前,面容端肅,一身冷意。

    他腳步趔趄,一下子撲了過去。

    宋枕錦立馬上前一把摟住他的腰,讓人趴在自己懷里。

    葉以舒抱著他脖子,勉強穩住自己,回頭對那門外的姑娘道:“你家主子喝醉了,跟他說一聲,我就先走了。”

    那小丫鬟行禮:“葉老板慢走。”

    葉以舒喝酒喝得臉熱,索性將臉貼在宋枕錦涼絲絲的皮膚上。“相公,頭暈。”

    “頭暈還喝這么多。”

    宋枕錦攙扶著他,走了兩步卻發現不方便。他干脆半蹲下,葉以舒直接往他肩膀上一趴。

    宋枕錦無奈,背著人起身。

    離開春風樓,從紙醉金迷中墮入塵囂。府城開了夜市,真是熱鬧時候。

    攤販叫賣,人來人往。快中秋了,這夜市也越發熱鬧。

    葉以舒環著宋枕錦的脖子,腦袋貼著他,閉著眼睛說著林恣告訴他的那些話。

    前言不搭后語,說得又囫圇,宋枕錦根本就沒聽明白。

    他掂了掂背上的人,只在他叫一聲“相公”的時候,應他一句。

    慢慢走著回到家里,宋枕錦趕緊煮了醒酒湯。

    正想讓哥兒喝,進門卻發現他只穿著褻衣坐在床上等著。

    哥兒此前從未這般喝醉。

    或許是知道自己不喜歡酒,也滴酒不沾,家里也沒買過什么酒。

    宋枕錦走到床邊,剛彎下身子試圖將葉以舒抱起。但醉酒的人卻抱著他說:“別動。”

    宋枕錦拿過身后的被子,籠在他身后。連被子帶人一塊兒抱住,才彎著腰,順著哥兒的話不動。

    略微燙的手指落在眉間,順著眉弓往下,虛虛點在長睫上。

    宋枕錦顫著睫,注視著自己夫郎。

    喝了酒的人一身都呈現出淡淡的紅,眼眸迷茫,像被蒙了一層霧紗。唇瓣像春日早晨沾了露水的花瓣,紅而潤澤。

    宋枕錦動了動喉結,卻忽然被哥兒整個手掌蓋住。

    宋枕錦眼中冷靜破碎,微微湊近了人。

    從前他只覺得喝酒誤事,更是激進地認為喝酒無一點好。可現在望著醉酒的哥兒,看著他的憨態,忍不住去用鼻尖蹭了蹭他鼻尖。

    “夫郎……”

    輕輕的呼喚吞沒在唇齒間,一切都是那么順成章。

    旁邊的醒酒湯熱氣散開,伴著微甜的氣息,最后消盡余溫。

    燭火燃了半根,白蠟一直蔓延在桌上,最后直到熄滅……墻面還有月光映照出來的影。

    一夜直到天明。

    放縱一夜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沒起來得了,上午的鋪子是閆季柏看的。

    中午,葉以舒睡夠了才起。

    起的時候身邊不見人,但里外穿的衣服都放在床邊。葉以舒趴過身子拿起來,扭到腰上一酸。

    想到昨晚宋大夫那個激動勁兒,葉以舒悶在被子里肩膀顫了兩下。

    還真當他不知情趣,原來是沒觸動到那個點兒。

    可折騰死他了。

    磨磨唧唧穿好衣服,葉以舒挪著步子下地。剛打開門,就看宋枕錦端著東西過來。

    葉以舒索性站在原地不動,靠著門。

    目光在宋枕錦身上打量,從他舒展的眉梢看到他脖頸的紅痕。是受不住的時候被他啃。

    宋枕錦動作一滯,端著東西先放好。再回來圈住葉以舒往里面走。

    走了兩步,葉以舒耍賴地伸手掛在他脖子上。

    宋枕錦見房門大開,耳朵微紅。不過還是摟著自己夫郎的腰,將他抱在桌旁。又在椅子上放了軟墊,才攙扶著他坐。

    “餓了。”葉以舒靠在椅背,目光直直盯著宋枕錦。

    宋枕錦立即端碗,用勺子給自家夫郎喂飯。

    “昨晚的事,對不住。”

    他喂完一碗粥,隨后將碗放在旁邊。手搭在膝蓋上,垂著腦袋,兩個耳朵紅透了。

    葉以舒聽完愣了一下,隨即噗嗤笑開。

    他笑得前俯后仰,又扯動了后面,酸得他要立馬換了張苦兮兮的表情。

    “你情我愿的,道什么歉?”

    “夫郎不舒服。”

    “舒服。”葉以舒捏了捏他耳朵,“就是次數多了,沒習慣而已。誰叫你以前克制,叫我難受。”

    宋枕錦聽著他的驚世之言,那點兒羞澀也沒了。

    他握住葉以舒的手,隨后貼在自己臉上。

    他也不說話,只用臉頰輕蹭。眼睛看著他,葉以舒仿佛能從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底。

    他很高興。

    葉以舒心底一嘆,往前一趴,趴在他身上。又抓住他的手放在腰后。

    “揉揉。”

    宋枕錦頓了一下,便順從哥兒的意思,輕輕給他按摩。他是大夫,懂得人體穴位。按揉的力道剛剛好,舒服得葉以舒又昏昏欲睡。

    “明天就走,你確定要跟我一起?”

    “自然。”放哥兒一人出門,他不放心。

    “那待會兒就該收拾東西了。”

    “你說,我來就是。”

    ……

    中秋之后,天涼了下來。

    院墻邊,叢叢菊花含苞待放。

    半年未歸,他們先坐船先去縣里。放下兩個孩子之后,兩人再離開繼續南下。

    閆季柏沒跟著他們一起,怕的是那小孩兒觸景生情。

    在河面順流而下,行了個六七日,就到山陽府的地界了。

    不過只去離府城還有一段距離,臨近十一月,河道兩岸高深的植物皆是甘蔗。

    甘蔗還沒收割,旁的地界正是農閑的時候,他們這兒卻是農忙。

    不過到了這邊,天氣暖和了。葉以舒脫掉肩上的披風,立在船舷打量外面那些甘蔗。

    密密麻麻,一眼望去還以為是什么雜草。

    那田地邊搭起了草棚,偶爾能看人在其中走動,多半是防止人偷東西。

    到了山陽府碼頭,葉以舒兩人付了船錢,直接上岸。

    一路過來,山陽府地勢比他們沐州府稍平,矮山居多。目之所及的平地里,但凡種了東西的,除了甘蔗,還有芋頭。

    府城大河流經,碼頭就在城內。

    兩人下來之后先找地方住下。

    山陽府城內的布局與沐州府并無多大差異。只不過民風淳樸些,那些穿金戴銀的有錢人見得也少些。

    定下客棧后,他們先收拾收拾,好好睡上一覺。

    次日醒來,葉以舒跟宋枕錦一起先去各家賣糖的商鋪里問了問。

    糖價比他們那地兒便宜一些,但看質量,紅糖松松散散,甜味尤其不足。

    “瞧著是次等貨。”葉以舒道。

    掌柜的一看葉以舒是行家,笑著道:“瞞不過客官您的眼睛,咱店也有好貨,但數量不多。供給固定的買家之后,能拿出來的也是少數。”

    “這都年末了,前一批出來的蔗糖早已賣完。現下新的一批還沒做出來,客官若是要的話還得等等。”

    “品質好的可能看看?”

    “就剩我留著自家用的。”掌柜說著,去屋里找了找。

    他小心捧著那油紙包裹著的東西,剛走到眼前,那甜絲絲的味道就飄散出來。

    葉以舒跟宋枕錦對視一眼。

    這味兒聞著有點像自家做的那些。

    等到掌柜的里三層外三層將油紙打開,露出里面松散的紅糖塊兒。

    葉以舒只大致瞧了一眼,就是這里面的雜質依舊不少。甚至都比不過他自家工坊里做的那些。

    他道:“我這是要往北邊送,再好的可還有?”

    掌柜苦笑一聲,知道這是個眼光高的。

    他仔仔細細將紅糖收好,看了一眼門外,才壓低聲音道:“不瞞您說,這已經是能在山陽府買到最好的糖了。再好的,要是你能登那趙家的門……才有可能拿得到。”

    “趙家?可是山陽府制糖大戶。”

    “是,就是那個趙家。這全府城厲害的制糖工匠全給他收羅了去,我們就算想賣好的,人家也不賣給我們。”

    這糖是稀缺貨,何況是精品。就是做出來了,趙家也不會大批量往外賣。

    這東西是以稀為貴,越少越好。

    好的就專送給那些達官貴人,平常人家哪能吃得起?

    葉以舒花了兩天時間幾乎走了山陽府大半售賣糖的商鋪,細白糖沒有,摻雜著許多雜質的粗糖倒不少。

    精品的紅糖也沒有。

    問下來,不論是好的工匠還是好的東西都被趙家威逼利誘,強買強賣抓進了自家工坊。

    不說山陽府,就是放在整個大邱,這趙家在產糖方面也一家獨大。

    就憑這一個生意,賺得超乎想象。

    聽人家說,他那房子里到處都是金子做的。就連這當官兒的,也得畏他三分。

    商鋪賣糖的情況如此,工匠如此,可想而知蔗農的情況又是多艱難。

    秋高氣爽,孤鶴在河灘上找食。河灘兩岸,隨處可見的甘蔗地郁郁蔥蔥。

    紅日東升,兩人踏著秋露往城外而去。

    他們雇了馬車,葉以舒枕在宋枕錦肩上,閉目養神。

    宋枕錦握著哥兒的手,低聲問:“夫郎,我們去找蔗農嗎?”

    葉以舒睜眼,瞧著交疊的雙手,忽然抓起來在宋枕錦手背上咬了一口。他目光淺落在宋枕錦臉上,像一時興起,調皮起來的狐貍。

    手挪開,宋枕錦看著虎口的牙印,無奈笑了笑。

    葉以舒重新將自己手塞入他掌心,翹著唇,倚靠著他道:“先去看看林恣拿出來建工坊的地。”

    來之前,林恣給了他張牌子,又告知他打算拿出來建工坊的莊子在哪兒。

    正好今日要去府外看看,順路就先去瞧瞧那莊子。

    馬車走了兩刻鐘,城外偶爾有平地之上拔地而起的山峰。不過數量稀少,大多是遼闊的平地。

    到了林家莊子前,葉以舒拿著令牌登門。

    莊子的管家像是提前知道他要來,恭敬地笑著將他們迎進去。管事也姓林,林家簽了賣身契的自家人。

    這莊子大,一眼望不到邊。

    路上葉以舒見到來往的工匠,瞧那渾身的泥灰,他有些疑惑道:“林管事,你們莊子這是在修什么?”

    林管事笑道:“哦,在修工坊。主子說要做制糖的生意。”

    “現在就開始修了?”

    “可不。主子還讓趕工,無論如何在今年甘蔗收割前,這工坊得建造出來。所以我們可請了大半城里的泥瓦匠。”

    葉以舒聽完,默默在心中懟了林恣一下。

    林恣在這邊有產業,定然知道山陽府的制糖業如何的艱難。這是怕他跑了,自己早早把工坊建起來,把他拉入坑中。

    看來是打定主意,要跟那趙家分一杯羹。

    這可跟在沐州府賣他那些個土豆不一樣,這玩兒是明著跟一府的大戶搶生意。

    他可抵不住。

    就是不知道林恣這個靠山,夠不夠靠譜了。

    葉以舒趕鴨子上架,本來還想斟酌斟酌,現在是沒法子,蔗農拿不下也要拿了。

    被管事引到建工坊的空地,葉以舒看著外面已經有個雛形的樣子,又問:“既然工坊在搭建,那制糖的工具,還有工人……”

    “這個您放心。咱山陽府多的是工具。工人也在找了,工坊完工前差不多就能找齊了。”林管事呵呵笑著看著葉以舒,那眼里就差沒明明白白寫上“余下靠你了”這幾個大字。

    葉以舒擺擺手。

    “行吧,那我們就先走了。”

    “誒。那我送送您。”

    走到門邊,眼看兩人都上馬車了,林管事又道:“葉老板,不知你可知去哪兒找蔗農?再往南走,去渡縣。”

    葉以舒氣笑了。

    林管事跟他主子一個德行。

    一點人文關懷都沒有,盡鉆進錢眼兒里去了。巴不得他早點去。

    不過他還是道:“我知道了,多謝管事提點。”

    葉以舒事先調查便知道這山陽府的甘蔗種植情況。渡縣是其中一個,但卻并不是量最多的。

    因為渡縣多山,也是個下縣。路不好,雖有種甘蔗,但打聽下來說是不好賣。

    也不知怎么個不好賣法。

    再好些的是府城附近的這幾個縣,縣里所產的甘蔗幾乎都供給趙家了。有那零星不想低價賣的,就能借著運河運往北邊直接售賣,這樣蔗農稍稍能賺些錢。

    不過他們要的批量大,林恣一口氣就要今年產糖量一萬斤。

    糖料甘蔗含糖量在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九,十斤甘蔗一斤紅糖,他得找起碼十萬斤的甘蔗。

    葉以舒有些愁。

    他“哎”了一聲,靠著宋枕錦。

    “怎么了?”宋枕錦問。

    “頭疼。”葉以舒蹭著他,嗅著藥香往他懷里貼。

    宋枕錦眉頭緊蹙:“怎么忽然會頭疼。”

    他手摸上哥兒腦袋,按著額角問:“可是這兒疼?”

    “不是。”

    “這兒?”他手又放上左側。

    葉以舒抓著他的手拿下來,笑道:“字面意義上的頭疼,我上哪兒給他找那么多的甘蔗去。”

    宋枕錦明了。

    他還是拉著哥兒靠過來,給他按著腦袋上的穴位。

    “慢慢來,盡力而為。”

    葉以舒道:“只能盡力了。”

    渡縣在最南,不同于府城附近被開發得完善,渡縣還有些原始森林。

    去渡縣的路顛簸,葉以舒撩開簾子看了眼,兩邊皆是山林。

    這地方,不窮才怪。

    馬又走了會兒,可忽然嘶叫。

    車廂被拉得橫沖直撞,葉以舒猛地撞在他家弱不禁風的醫郎身上,只聽一聲悶哼。

    葉以舒趕緊抓著車廂穩住,打開車廂一看,馬兒在往前面亂跑,車夫卻不知去了哪里。

    “相公,你抓穩!”葉以舒大步出去,抓著韁繩控制著馬兒。

    四周林木飛掠,泥濘路坑坑洼洼。好似一下駛入了霧中,迷了眼睛。

    葉以舒手臂繃緊,脖子上露著青筋。他咬緊牙關,余光看宋枕錦跌跌撞撞出來,緊皺著眉頭道:“回去!”

    “不,不行!”宋枕錦目光凝在馬身上,“馬像被下了藥,發狂了。”

    葉以舒錯愕:“下藥?”

    “嗯!”宋枕錦作為大夫,再熟悉不過各種藥材。之前出來馬都好好的,現在車夫忽然不見,這馬身上又無傷痕,細看口角掛著白沫……

    這是人要害他們。

    葉以舒心中一寒。

    他艱難地勒住韁繩,快聲道:“相公你出來,咱跳車。”

    “抓穩點!”葉以舒手極其用力,掌心跟斷了似地發疼,隱隱有血跡沾在韁繩上。

    宋枕錦也緊盯著哥兒,就怕他被甩出去。他晃晃悠悠拽緊了車廂出來,葉以舒看準時機,手猛然用力一扯。

    馬勒住片刻。

    轉瞬,葉以舒抱著宋枕錦跳車。

    在草甸上滾了幾圈,葉以舒正想護住宋枕錦腦袋,整個人卻被他緊緊抱在懷中。

    渾身骨頭都被他勒得發疼。

    不知滾過多久,壓到了灌木才停歇。

    “阿舒,你怎么樣?”宋枕錦趕緊將人松開,仔細檢查他身上。摸到葉以舒手上勒進肉里的傷口,心臟急縮。

    葉以舒:“沒……”

    轟隆一聲巨響,伴隨著馬兒的悲鳴,兩人齊齊抬頭。

    宋枕錦瞳孔震顫。

    葉以舒喉嚨干澀,緊緊抓住宋枕錦的手,聲音低得不能再低:“掉下去了……”

    宋枕錦眼眶發熱,一把摟住自己夫郎。

    這地方霧氣重,他們根本看不清十米外的地方。要是剛剛沒跳,那他們倆……

    宋枕錦抱著葉以舒的手都在顫抖。

    葉以舒只震驚了片刻,迅速捋清楚自己自己那些個仇敵。

    除了沐州府的那錢家,還有可能是這山陽府的趙家。他仇敵不多,他在這邊都還沒什么動作,趙家不至于下手,那就只有錢家……

    他冷靜下來,抓著宋枕錦就爬起來。

    “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快走。”

    宋枕錦站起來,腳步忽然一頓。不過又迅速調整,隨著哥兒一起往林中走。

    走了兩步,葉以舒又回頭將他們摔下來的地方做了遮掩。之后他跑回來,拉住宋枕錦繼續往前。

    不多會兒,那車夫跑來。

    這條路根本就是死路,前頭就是斷崖。不熟悉山陽府的人不知道,葉以舒兩人才有了這一遭。

    不過這會兒他們蹲在斷崖邊的灌木中,將來人瞧得仔細。

    是那個車夫。

    仔細一看,葉以舒忽然握緊了宋枕錦的手。

    宋枕錦輕輕捏著他手心,還以為他怕了,安撫著他。

    卻等那車夫一走,葉以舒拉著人又往林中退去。

    “相公有沒有覺得他眼熟?”

    “眼熟?”宋枕錦回想了下,忽然看向葉以舒,“船上。”

    葉以舒:“對,跟著我們一起來的。看他長相與這邊的人有些相似,多半是這邊土生土長的人。”

    “那我們……”

    “我去把他綁了。”說罷就要出去,宋枕錦忙將他拉住。

    “我想起來了!在錢府也見過的他。是那幾個打手中的一個。”

    葉以舒道:“果真?”

    “越看越像,應該是。”宋枕錦說著從自己袖口里掏出一個藥包,放在葉以舒手上。

    “那懸崖高,他就是下去查看也要時間。咱們先回去,之后算賬。這東西當是給他個教訓。”

    葉以舒捏了捏,是一包粉末。

    他眼中銳光一閃,盯著懸崖邊探身往下看的人,輕悠悠地道:“好。”

    第78章 第 78 章 渡縣

    那車夫以為他們已經摔下懸崖, 還敢在懸崖邊查探。看他一臉鎮定,想必這樣的事情已經幫錢家做過許多次。

    這地方他們人生地不熟,從林家莊子出來之后已經走了半日, 已經快天黑。

    這路上起了霧障, 并不安全。眼看那車夫被順風而下的粉末撲了滿身, 兩人悄悄離開, 原路返回。

    馬車走了半日,已經離府城很遠。

    他們沒走多久, 天就已經黑了。這地方偏僻,隨時能見路上越過的動物與腳印。眼看今日走不到,葉以舒干脆找了個山洞。

    他在山里打了幾年獵, 在山中生存也算熟悉。

    手上沒吃的, 葉以舒和宋枕錦把山洞收拾出來之后就道:“相公,我出去找點吃的, 馬上回來。”

    宋枕錦衣擺裹著泥漿,盡是糟污。他坐在干草上, 動了動被衣擺掩蓋住的腳,眉頭皺了皺。

    知道自己現在跟出去就是添亂,宋枕錦目送哥兒出去, 沒強求著要一起。

    等人走后,他脫了鞋手摸上自己腳踝。紅腫一片, 像街上賣的那種大饅頭。

    宋枕錦順著骨頭摸去, 確定只是扭傷,才重新穿好鞋。

    他抽出一根帶火的木柴出去,打算在附近找找草藥。若不治療,明日興許更加動彈不得。

    他不能成為夫郎的拖累。

    好在消腫化瘀的藥好找,宋枕錦這邊剛采回來, 就看到哥兒提著一只兔子回來。兔子還殺好了,可想他動作之快。

    見洞中沒有宋枕錦的身影,葉以舒扔下兔子就要出去找。

    轉頭卻見宋枕錦手上拎著草藥,一臉狼狽地看來。臉上被樹枝劃出紅痕,膝蓋那一截盡是濕潤的泥漿。

    “摔到了!”葉以舒立刻走到他身邊,扶著他的手。

    宋枕錦將手挪開,輕聲道:“臟。”

    “都什么時候了?誰嫌棄你臟?”葉以舒沒好氣地一把拉住宋枕錦,急急地往前走。

    卻忽然聽到一聲輕哼,低頭一看,宋枕錦跛著腳。

    葉以舒眉頭緊擰,直接將人攙扶到干草上。

    他看著宋枕錦,眼色暗沉。

    宋枕錦不得不交代道:“只是下馬車的時候扭到了,沒什么大問題。”

    葉以舒卻不他,自顧自地脫了他的鞋,撩開褲腿,盯著他紅腫的腳踝。手往上一按,宋枕錦抖了抖。

    “這還叫沒什么大問題!當時為何不說?!”

    要知道如此,他哪能帶著人走這么遠的路。

    宋枕錦看自家夫郎是真生氣了,趕緊抓住他的手道:“當時不疼,我沒注意。”

    葉以舒瞪了他一眼,拿過放在一旁的草藥。又匆忙出去找了兩塊石板清洗干凈,隨后帶回來將草藥敲打著搗碎。

    宋枕錦看哥兒不說話,但撕了里面衣服的衣角給他敷藥包扎。動作細致,比剛剛按他的時候輕了不少。

    哥兒壓著眉頭,唇角抿成線,一看就還在生氣。

    宋枕錦示弱:“阿舒……”

    葉以舒剛剛發現被針對的時候都沒這么生氣,這會兒看傷了的腳踝,那氣性跟火山噴發一樣一股一股往外冒。

    確認包扎好后,他將宋枕錦的褲腿撩下來。

    出去洗過手,進山洞之后發現宋枕錦眼神一直追著他。

    葉以舒穿好兔子,架在火堆上烤。所有的東西做完之后,他發現沒有什么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了。

    但好在也算稍微冷靜下來。

    宋枕錦挪動著,試圖站起來靠近葉以舒。

    葉以舒狐貍眼一瞇,兇道:“坐下!”

    宋枕錦聞言,不得不安分。可一雙眼睛緊盯著葉以舒,無措得不知該怎么哄人的好。

    “阿舒……”

    葉以舒受不了,還是心軟。

    他低著眉與宋枕錦并排坐下,忽然傾身,半靠在宋枕錦懷里。宋枕錦心神一松,手臂勾著他的腰,猛然抱緊。

    “阿舒,對不起。下次我不會再隱瞞。”

    葉以舒甕聲甕氣道:“你還想有下次。”

    “我錯了。”宋枕錦蹭蹭哥兒的軟發,將他摟的更緊。

    于他而言,夫郎不他,他便煎熬。尤其是在自己還惹他生氣的情況下。

    葉以舒嗅著他身上的藥香味兒,還有一點點泥土的味道。

    葉以舒不止生他的氣,也生自己的氣。傷了腳不是小事,尤其是還瞞著他,跟他走了這么遠的地方。

    若落下個什么后遺癥,不說是宋枕錦,連自己都要后悔一輩子。

    宋枕錦垂眸,下巴貼著哥兒額角。

    “阿舒,不會了。”

    “嗯。”葉以舒在他懷里緩了一會兒,坐起來又扒拉著宋枕錦的衣服試圖查看其他地方。

    宋枕錦任由他將自己的衣服弄得凌亂,眸光溫和。

    確認他身上只有點擦傷,葉以舒又回去繼續烤兔子。

    宋枕錦卻將他拉住,攤開手。

    葉以舒見自己掌心的兩道紅痕,動了動手指道:“小問題,明天就好了。”

    宋枕錦卻不依,非讓他用剛剛采回來的其他藥抹在手心。葉以舒瞪著他,宋枕錦卻不妥協。

    葉以舒只能悶悶地再重復一遍搗藥,抹藥。忽然聽到一聲滋啦響,正正好見宋枕錦也學著他撕扯自己的衣裳。

    不過扯得有些艱難,還有些笨拙,看得葉以舒發笑。

    宋枕錦紅著耳朵看來,示意哥兒過來。

    葉以舒伸出兩只手蹲在他身前,看宋枕錦幫他一圈一圈給他包扎好。

    托在手背后的力道輕柔,有點兒涼,葉以舒忍不住屈指去勾。

    “別鬧。”

    “沒鬧。”葉以舒笑盈盈的。

    他發現只要宋枕錦在自己身邊好好的,他內心就滿足的不得了。

    他從前甚至都想象不出來,能有一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如此珍重。

    宋枕錦最受不住葉以舒的那雙眼睛。他表達情感往往很直白,像火燒灼,火舌卷舐著他的心跟著一起蜷縮。

    難以自持。

    宋枕錦輕輕吻了一下葉以舒眉心。

    葉以舒眨眼,又稍稍仰頭。

    宋枕錦卻往后倒,拉開兩人的距離。

    “肉糊了。”

    葉以舒轉頭一瞧,連忙起身,走到火堆邊去。

    宋枕錦眼底笑意閃過,望著轉動兔子的人,心里安然。

    填飽肚子之后,葉以舒臥進宋枕錦的懷里,兩人相擁而眠。

    睡過一覺,次日起來后,又繼續趕路。

    期間走走停停,葉以舒攙扶著宋枕錦,都有些狼狽。

    他們沒有直接去府城,而是去了林恣的莊子。莊子門大開,工人們正在搬著東西進進出出。

    林管事也在。

    兩人找到他家門前時,險些有人過來打發他們走。要不是容貌太好,差點被認成了逃難過來的。

    “葉老板,你倆怎么?”管事目瞪口呆。

    葉以舒扶著宋枕錦,有些口干舌燥。

    “可否進去說?”

    林管事立馬拍了下腦袋,急忙將兩人往莊子里請。

    到了里面屋子,葉以舒直接給自己跟宋枕錦倒了兩杯水。兩人喝完快半壺茶,才長吁了一口氣。

    管事見二人狼狽,又道:“您二位可要收拾一番?”

    “多謝。”葉以舒便又扶著宋枕錦先去洗澡洗頭。

    兩人一身清爽出來,才坐下來好好跟林管事說話。

    “我們大意,沒注意到那送我們去渡縣的車夫是專門跟著我們從沐州府下來的。”

    “車夫可有什么不對?”林管事面色緊張。

    主子說了,這一位可是大財主。萬一有個損失,那他們豈不是賺不了銀子了?!

    葉以舒道:“你家主子知道。我們在沐州府那邊得罪了人,還以為人家不打算動手,結果卻悄悄找機會跟到了這里。那馬做了手腳,要是我們沒跳車,現在恐怕已經葬身懸崖了。”

    林管事大驚失色。

    “這、這……這可是想要你們的命啊!”

    葉以舒早已過了慌亂的時候,鎮定道:“我也沒想到會如此。不過還請林管事給你家主子送一封信,說說我們這邊的情況。萬一我倆有個三長兩短,也好……”

    “阿舒。”宋枕錦忽然打斷他。

    葉以舒抬頭就對上宋枕錦不認同的目光。

    “不會有那種可能。”宋枕錦道。

    林管事趕緊起身,動作間還差點帶倒凳子。

    “對對對!不會有這種可能。我立即寫信給主子,你要是先在這兒住著壓壓驚。之后我派幾個莊子里會功夫的人跟著你們。”

    葉以舒點頭應下:“那就麻煩了。”

    林掌柜又看向宋枕錦的腳道:“葉老板你夫君的腳可有事?我派人去城中請大夫。”

    “并無大礙,不用。”宋枕錦道。

    “那便好,那便好。”林掌柜順了順自己胸口,現在還眼皮急跳。

    他知道去懸崖是哪條路,那地方本來是供山陽府的百姓看風景的,哪曾想會被用來謀害人。

    這事不能就這么算了?!

    剛想到這一塊兒,就聽葉以舒道:“還勞煩林掌柜幫我們報個官,也不用告知我們人在何處,只引他們去查到懸崖底下,將這事兒在官府里留個底兒就好。”

    “好,這事兒我一定辦妥。”

    葉以舒知道現在對上錢家無疑是蚍蜉撼樹,但他們既然做了這事兒,就要在官府那兒留點兒痕跡。

    看趙家的情況,這府城的官府多半也跟他們沐州府一樣。

    他沒抱希望,這以后萬一能利用上這事兒,有個可以追溯的地方。

    *

    信傳到沐州府還需要一段時間。

    葉以舒跟宋枕錦在莊子上等了幾日,一直到宋枕錦的腳踝養得差不多,他們才坐上莊子的馬車再次啟程。

    這次后面跟著幾個莊子上的護院,都是練家子,兩人稍稍放心。

    這護院當中本就有渡縣的人,有人帶路,他們這一次去得很順利。

    一路過去,大概花了快五日時間還沒到。

    時間越久,葉以舒就在心中估摸著這原料是不是有些太遠。

    他們一路休息時,葉以舒正跟宋枕錦商量著這事兒。

    但同行的渡縣的護院一邊干著活兒,一邊聽著他們說話,聞言生怕葉以舒放棄自己的父老鄉親,趕緊道:“渡縣雖然偏僻,但河網密布。鄉親們都是靠著水路將甘蔗送出來,到北邊售賣。”

    “我們已經這么做了很多年,不用擔心運不出來的。而且從我們那兒走水路到府城,兩三日就行。”

    葉以舒看這護院搓著手有些緊張,笑道:“有水路自然更好。”

    正好逮著個熟悉渡縣的,葉以舒便問:“你可知你們縣今年甘蔗的產量有多少?”

    王友志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我老娘老爹現在都跟我搬出來,在莊子上做事。”

    “不過您放心,縣里我還是挺熟。”

    “可得了吧。你都快五年沒回去了,還知道個什么。”另外的張二走過來,“可以問我,我去年才回過渡縣一趟。”

    葉以舒干脆招呼人圍坐在篝火旁,跟他們打聽。

    “渡縣民風如何?”

    “善斗。”張二快言快語。

    王友志很想捂住張二的嘴,但想想確實如此。

    他們縣里一直很窮,連衙門都是破的。街上成日有人搶東西,隔三差五都有混混流氓聚集在一起打架。

    要跟他們講道,他們絕對不會聽。只會看誰的拳頭硬,打贏了的才是對的。

    王友志從前都不覺得有什么,可聽管事說,葉以舒是要去他們縣里看看,要買甘蔗的。

    加上莊子上正在動工的那片地方都有他們半個村子大了,這要甘蔗得買多少?

    雖然張二說的話是事實,但王友志可不想全留給葉以舒壞印象。

    他立即道:“鄉親們善斗也是因為縣里好東西不多,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什么都要靠搶。不過我們縣的甘蔗卻是比所有山陽府的甘蔗都種的好,但凡吃過我們渡縣的甘蔗,就絕對不會再買其他縣的。”

    “這個倒是,他們縣的甘蔗很甜。”張二點頭,頗為贊同。

    “那縣令如何?”葉以舒又問。

    “縣太爺啊……”王友志嘶了聲,“這我倒是沒怎么注意……而去許久沒回去,不知道換沒換。”

    “你當然不知道。”張二有些得意,“這渡縣的縣太爺都已經在他的位置上坐了快十年了吧,反正自我聽說以來,就沒換過。”

    旁邊人道:“茍縣令挺好,還記得前段時間他們縣水災,茍縣令自己掏腰包買了糧食在縣里發放。還有再往前的山火,據說燒了快兩座山頭,還是茍縣令帶著半個縣的人給截斷的。”

    “對對對!”張二點頭,“他們縣的人雖然混,但最聽茍縣令的話。你們去他們縣中要注意,但凡讓他們聽見一句說茍縣令的不好,他們一定群起而攻之。”

    葉以舒:“這么說,茍縣令在渡縣還挺有威望。”

    圍著篝火一圈兒的人全部點頭。

    “就他們渡縣的人最聽縣太爺的話。還是說回那次水災,茍縣令不是自掏腰包買糧,等著朝廷的救災糧。結果久等不來,一查發現是咱府上那位收著沒給,結果他就跟土匪頭子一樣帶著大半縣中的人,直接到府衙門口討糧討錢。”

    “是有這個事兒!”王友志撓頭,同為渡縣人,這事兒在人前說他還是有些赧然。只怕人家覺得他們縣太過野蠻。

    他急急補充道:“但是最后討回來了。”

    幾個大漢哈哈笑道。

    “可不是,我們看了好一陣熱鬧。府城那位還想把人抓了,結果硬是鬧到差點兒驚動的巡撫,最后還送糧送錢,客客氣氣把閻王請走。”

    “他就不像個當官兒的!”

    “對,是土匪!府城那位自己都這么說。”

    哄笑過后,王友志垂頭喪臉道:“也是因為這樣,我們縣令才年年評比不過其他縣令。我還以為他升遷了呢……原來還沒啊。但葉老板你放心,茍縣令很好說話的。”

    葉以舒聞言,點了點頭。

    只聽他們講,他便覺這是個性子耿直,有血氣的縣令。

    “不過葉老板你問茍縣里,難道是不找蔗農商量,直接去找他?”張二道。

    葉以舒胳膊挨著宋枕錦胳膊,卸了半身力氣在他身上。

    “有這個想法。現在聽完你們說的,更堅定了。”

    宋枕錦聞言,輕輕勾住哥兒手指,眼中帶笑。

    葉以舒行事灑脫,在張二他們看來,甚至還帶著江湖上的俠義。雖然葉以舒是哥兒,但他們卻下意識忽略,聊著聊著就沒了生疏。

    宋枕錦安靜坐在一旁守著他的夫郎。

    他溫和的看著葉以舒,看他游刃有余地與這些人拉近關系,跟他們打聽。他喜歡哥兒這種自由灑脫的狀態,像林子里無憂無慮的山貓。

    第二日天亮,休息夠了,他們就繼續趕路。

    直到中午時分,到了渡縣。

    站在城外,葉以舒看著石頭累砌而成的無比高大的城墻。堅硬結實,像一個魁梧的巨人守著后面的百姓。

    葉以舒還以為會是想象中的城墻破敗的景象,結果卻大相徑庭。

    宋枕錦看了一眼,收回視線。

    又見城門口來往的百姓盯著他們,眼睛明亮,暗含兇意。他牽住哥兒的手,與他們一起步入城門中。

    門口無人守著,但在他們進門之后,便有百姓將消息傳到了縣衙。

    葉以舒一概不知。

    只看著眼前,單是行走都難以下腳的地。

    再看附近低矮的房屋。有的是木頭做的,有的是石塊壘砌。但不管哪種,大都看不過眼。

    這居然是縣里。

    他們的蒼徑縣放在這里比起來,簡直好了數十倍。

    葉以舒跟宋枕錦還有些錯亂,那城門修得如此巍峨,但里面卻破敗不堪。像城市里的城中村,貧民窟。連路上走過的人,好像都是臟兮兮的。

    王友志道:“我們縣就是這樣,一直都很窮。”

    “縣里還好,要是去他們村中就知道,村里好多一家人只有一兩身衣裳。要出個門的人才有衣服穿,不出門的就躲在屋里。”

    “不是有甘蔗?”葉以舒問。

    “有也得賣出去呀。”張二猛拍大腿,義憤填膺道,“他們縣得罪了府城里的人,原本還能大批量的靠府城的碼頭往外送。但是現在他們卻只能自己送,要是用府城的碼頭,少不了被刁難。”

    “沒人管?”宋枕錦問。

    張二笑道:“怎么管啊?天高皇帝遠的,在這里,府城那位就是土皇帝。”

    談話間,走過不算平整的縣中大街。

    葉以舒被宋枕錦牽著,他又時刻注意著他的腳下,就怕他二次受傷。

    走著走著,縣里的人越來越多。

    葉以舒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看過,有好奇的,防備的,還有些帶著惡意的。

    宋枕錦蹙眉側身擋住自己夫郎,張二幾個也趕緊將他兩個護在中間。

    這倆人可是他們主子的聚寶盆,要是有什么閃失,他們活兒也不用干了。

    葉以舒已經耽擱了幾天,想早早談完回去,便對王友志知道:“直接帶我們去縣衙吧。”

    *

    縣衙。

    一行人到了縣衙門口,殊不知這期間,已經被好幾批人告到了縣令茍長風那里。

    葉以舒正想著怎么樣才能見上縣令一面,這門他就自己開了。

    有衣服洗得發白的捕快跑出來,直接道:“我們大人有請。”

    葉以舒跟宋枕錦對視一眼。

    相攜進入門中。

    在他們走后,藏在大街小巷里的百姓鉆出來,湊到一塊兒道:“外鄉人,他們來干什么?”

    “誰知道呢?難不成又是府城那個趙家要搞我們?”

    “可得了吧,他們還敢來!肯定是沒見識到我們拳頭的厲害。”

    “你倆耳聾?沒聽到年娃子說請的是大人請的客。”

    “客?我們大老爺都在這兒快十年了,也沒見個什么客上門!”

    大家伙兒面面相覷,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他們縣窮,窮到連一縣之長出去都會被嘲笑。所以一直以來偏安一隅,也少有人上門。

    他們家家戶戶種甘蔗,只要不遇到天災人禍,反正也餓不死。

    各戶人家家境也相差不多,大多都穿的麻布衣服。因為平時要下地干活。

    至于棉布,也就冬天能穿穿,要不然就是逢年過節或者去親戚家能穿一身好一點的。

    甭說他們,這就是他們的大人一樣落魄。

    衣服也是灰撲撲的,除了那身發白的官袍,找不出什么鮮亮的顏色的衣服。

    即便有,那也是他剛來時穿的。到現在早已經洗得褪了色。

    窮有窮的活法,至少他們自在。

    就是有時候饞肉,那就往林子里面鉆一鉆。不過風險有點兒大,反正縣里那破敗的醫館里不是這個被蛇咬了,就是那個被狼啃了一口。

    一群人嘀嘀咕咕,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

    快到甘蔗收時,大伙兒難得空閑,干脆坐在縣衙門口等著。

    只要他們不發出鬧哄哄的聲音,縣太爺也不會趕他們。

    至于里面,葉以舒一行人已經被請到側堂。

    茍縣令已經在了。

    第79章 第 79 章 藥材

    他穿著一身灰撲撲的棉布長衫, 坐在太師椅上。臉上沒蓄胡須,有點兒黑,皮膚粗糙。整個人看著很是秀氣, 一點都不像張二他們口中描述的那樣強勢。

    葉以舒本以為他是個中年或者老年人, 但這樣的人卻比想象中的年輕。瞧這模樣, 大概才二十多, 三十出頭的樣子。

    葉以舒在看人家的時候,茍長風同樣在打量他們。

    看為首的二人模樣上乘, 目光清正,他心里總算抱了點兒希望。

    兩人見過縣令,便被請坐。

    茍長風道:“不知二位前來, 有何要事?”

    一上來就談事?

    行, 葉以舒喜歡這種果斷的性子。

    “我們前來,是為貴縣生計。”

    王友志見到自家縣令, 也不怕。聽到葉以舒的話下意識脫口而出:“什么生計是生計,甘蔗就甘蔗嘛。”

    張二一聽, 趕緊用胳膊撞他。

    “閉嘴!是你說話的時候嗎?”

    王友志抬頭,見茍長風正在看著自己,憨厚地沖著人笑了笑。自個兒又往張二身后挪挪。

    葉以舒道:“正是為了甘蔗。”

    茍長風道:“趙家的人?”

    “與山陽府趙家并無半點關系。我們是沐州府人士, 想做這制糖的生意,只是聽說山陽府產的甘蔗好, 慕名而來。不過多方打聽, 發現府城附近的幾個縣的甘蔗都被趙家所用,最后經由介紹,找到了渡縣。”

    “你們想制糖?”茍長風略帶懷疑,“在沐州府?”

    葉以舒道:“在山陽府。”

    茍長風笑了一聲,并無任何諷刺意味。只是沒有預料, 有些驚訝。

    “你們既然知道趙家,就應該明白在整個山陽府這制糖一事就沒有人能越過他家去。”

    “何況你知如何制糖?你能找到工匠?就算你能做,但你能避開趙家人的耳目嗎?”

    葉以舒不急不緩,一點點道:“制糖這事大人不用擔心,在沐州府我已經有制糖的工坊。不過我們縣產甘蔗的不多,所以產量也一直有限。”

    “至于工匠,我手上也有現成的熟手。”

    “而趙家……”葉以舒笑了下道,“我還有個合伙人,姓林,這事兒他能兜底。”

    “林?”茍長風皺眉。

    在山陽府多年,沒聽過什么林家的勢力。沐州府雖離他們這兒稍遠,但也沒林家大族。

    茍長風思索了番,看著葉以舒二人,神情鄭重:“我看還是算了。”

    趙家家大業大,不談他們要多少甘蔗。他一旦答應,他們也就成了趙家的眼中釘。他只是個破落縣的縣令,下頭還有一縣數萬百姓。

    一旦被趙家針對,以他現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他護不住自己的百姓。

    而且這兩人看著太年輕,背景不詳,說的那什么林家也聽著不靠譜。到時候就怕他倆剛一達成合作,他們怕是連山陽府都出不去。

    還是不要將他們牽連進這爛攤子里了。

    茍長風自然愿意讓自己的百姓過好日子,但形勢所迫,他只怕會陷入更差的境地。

    葉以舒沒想到會被拒絕。

    連后頭幾個護院都驚得幫葉以舒說話。

    王友志更是不愿意讓家鄉錯過這個賺錢的機會,爭取道:“大人,我也是渡縣人。我自小就知道我們縣里的日子如何艱難,現在好不容易能有個賺錢的機會,大人怎么又不同意。”

    “大人你好好想想,我求求您再好好想想。”

    茍長風示意師爺將他們送走,自己也離開去了縣衙后頭。

    藏在小門后聽了全程的他夫郎走出來,看自家相公緊緊握住自己手,垂頭喪氣的。

    他問:“這家也不行?”

    “不知。”茍長風牽著自己夫郎慢慢沿著院中的石子路走,“我派人去查一查。”

    “夫郎可有聽過林家?”

    茍長風年少登科,娶了出生上京的自家夫郎陳青霧。陳家雖是上京官家末流,但陳青霧多少也知道上京情況。

    他聽丈夫詢問,聽到這姓,腦子里立馬蹦出個人。

    “有名望的姓林的家族沒有,出名的人倒是有一個。不過也十年前的事情了。”

    茍長風走到院中亭子,伺候著自己夫郎坐下,又給奉上一杯茶,才道:“還請夫郎坦言。”

    陳青霧道:“跟當今圣上路邊最寵愛的皇太孫有關系。”

    “皇太孫?也不過十歲出頭吧。與他……”茍長風忽然一頓,訝異地看向自己夫郎。

    陳青霧頭輕點:“當今太子在曾今被賜婚要娶現在的太子妃時,曾與一人相愛,那個人就姓林。”

    “可人已經失蹤……”

    “聽傳言,并未。”陳青霧素手落在桌上,他雖與自己相公在這落魄地生活了十年,但相公卻并未虧待他,反倒是一應好的都給他。

    他雖滿三十,但也保養得極好。

    說話輕言慢語,脾氣溫柔。

    “我曾今在上京出游時見過他們一面,那哥兒容貌極盛,千嬌百媚。當時呵……”陳青霧想到什么,笑了起來,“當時他正戳著那位的胳膊罵,而剛封為太子的那位笑得那般喜愛。”

    “我只看著,都向往也能找個如此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郎君。”

    茍長風聽他這般說,微醋,一把握住他手。

    陳青霧看著他溫柔笑著,挨靠在他身上。

    笑著笑著,他悵然一嘆:“不過后頭出了賜婚一事,到太子成親,便再無那哥兒的消息。而那位當時出了名的仁和太子,現在卻冷厲兇惡,聲明在外。”

    傳言,陛下已經厭棄這樣的太子了。

    不然為何,那些個皇子會私下里越斗越兇。

    “那夫郎可知那哥兒的姓名?”

    “姓林,單名一個恣。恣意瀟灑的恣。”

    當時陳青霧從自己好友口中聽過,就覺這名字獨特。也沒刻意去記,現在發現過了這么多年,稍稍一想便想起來了。

    “林恣。”茍長風攏著自己夫郎,“好,我派人去查。”

    “也不一定是他。據傳言啊,上頭那位這么多年還在悄悄地找,不也杳無音信。”

    茍長風:“那我為何沒聽到這樣的傳言?”

    陳青霧啐他:“我跟我京都的好友書信有來往,又不像你。”

    茍長風笑起來,貼近自己夫郎道:“是,謝謝夫郎提點。”

    *

    這廂葉以舒一行離開縣衙,一到門口看外面堵著的人。

    “出來了,出來了!”

    百姓們散開,好奇地眼神直白地落在他們身上。

    瞧著前頭兩人穿的衣服都是綢緞做的似的,走動起來還有光澤。他們怕給自家縣令招惹了人,也不敢問,兩旁分開讓出了路。

    兩隊人就這么無聲地錯開。

    出了府衙,葉以舒道:“先找個地方住下吧。”

    自從出來就就神經繃緊的王友志立即松了口氣,他生怕葉以舒真就走了。

    張二道看著葉以舒道:“縣里能住的客棧不多,我們上次來是在峰來客棧住的。房子雖然舊,但勝在干凈。”

    葉以舒點頭:“勞煩帶一帶路。”

    渡縣小,主街也就四五條。地方小,又偏僻,生人就少。一行人又被注視著,走過街道,最后住進了客棧了。

    “誒,他們來到底是干什么的?”客棧外頭,從縣衙跟到這里的人趴在柜臺上問掌柜。

    掌柜的嫌棄地將雞毛撣子往他身前掃了掃:“去去去,臟死了。地里打滾了不是,全是灰塵。”

    “問你話呢。”漢子一把抓過雞毛撣子,嘴上說得兇,手里卻幫他撣著自己剛剛趴過的地方。

    “我哪里知道。”掌柜的抖了抖八字胡須,搶回自家的雞毛撣子。

    “快走,別在我這兒瞎打聽。要驚走了客人,損失你賠。”

    “小氣!”

    “就是,小氣!”

    幾個漢子鬧哄哄地嚷嚷幾聲,還是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二樓,葉以舒跟宋枕錦要了一間房。

    他們先把馬車上的包袱收拾好,葉以舒在窗邊的榻上靠著休息,眼睛望著窗外的一片粼粼波光。

    外頭是一片湖。

    湖面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

    “夫郎怎么打算?”宋枕錦走到他旁邊。

    葉以舒抓著他坐下,身子往他肩膀上一靠。

    宋枕錦攬著他腰,自己后靠著,看懷里的哥兒跟貓兒一樣懶散地動著,給自己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

    “還能怎么打算,繼續磨唄。”

    “趙家的情況想必林恣已經知道。他既然提出在山陽府制糖,那一定有底氣。要不能的話,大不了中間費點事兒,將原料運回沐州府了。”

    “他有底氣?”

    葉以舒勾著宋大夫的一縷頭發玩兒,被窗外照進來的太陽曬得犯懶。他半闔著眼睛,“那哥兒肯定不普通。”

    這世道對哥兒如何,葉以舒身為哥兒知道得清清楚楚。林恣那容貌,葉以舒在見過的人中找不出第二個。

    但他能保全自己,還能在一眾勢力中爭奪利益,還是像之前那樣說的,不是實力就是背景。

    “且看吧,準沒錯。”

    宋枕錦垂眸,目光落在哥兒的發上。他松了那紅色發帶,貼身收好。看一頭濃密的青絲散開,落在掌心。

    他輕柔地順著發絲,看著哥兒躺在懷中,逐漸昏昏欲睡。

    一路奔波,都沒怎么休息。到了這地方后又直奔縣衙,宋枕錦心疼他疲累,可自己又在哥兒事情上幫不了他。

    “相公……我睡會兒。”葉以舒眼皮下墜,沉沉閉上。

    宋枕錦親吻了下哥兒的臉,輕輕道:“睡吧。”

    *

    次日,葉以舒又登門。

    不過這次門都沒進,只能回去客棧。葉以舒撐著下巴與看醫書的宋枕錦對坐榻上,光腳踩在他的腿上。

    一下接一下,擾得宋枕錦心湖起了波瀾,手上的書也看不下去。

    他握住哥兒的腳,撩起被子蓋住。

    葉以舒癢癢得蜷縮腳趾,忽然翻身跪起,跨坐在宋枕錦身上。“相公。”

    “嗯。”宋枕錦摟住哥兒的腰,靠著靠枕看他。

    葉以舒低頭,額頭抵著他。

    “明日再不成,我打算直接去找蔗農商量。你看如何?”

    “也可以。不過一縣之長都不同意,恐怕有點難。”宋枕錦戶口掐在哥兒腰側,手指指腹壓在脊骨上。手指往下輕輕壓動,把脈一般,描摹著哥兒的脊骨。

    “難不成只能等林恣的信送到?”

    “等等看也行。”

    “那要等到猴年馬月。”

    葉以舒看著自己美人相公的眼睛,“種甘蔗的不止渡縣,我們去其他縣走走?”

    “趙家始終是壓在山陽府制糖業上的一座大山,若他們都不想得罪呢?”

    葉以舒軟下來,順著宋枕錦的肩膀往下滑。

    宋枕錦用了些力,緊攏住哥兒的腰。等人腦袋枕在肩膀,才輕柔地順著他的脊背,緩緩道:“夫郎既然自信林老板有能耐,何不就等一等。”

    “最多不過十日,那邊的信就能送到。而且渡縣縣令也并非像表現的那樣對咱們的生意沒意思,要是能讓一縣百姓賺錢,他應該比我們還愿意。夫郎不急,他也會自己去查我們跟林老板的底細。”

    葉以舒想了想,忽然抬頭:“你說得有道。”

    宋枕錦便笑著五指沒入他長發中,緩緩地從頭順到尾,溫柔道:“本想著好不容易離開沐州府出來見見其他地方,帶夫郎出去玩玩兒也可以,但出了之前那事,咱們還是待在客棧吧。”

    葉以舒望了眼窗外。

    渡縣雖貧,但窗外碧波蕩漾,遠處山峰聳立。

    云霧繞青山,縹緲如帶。鶴飛云霄中,紅日半展。只看自然風光,這渡縣其實還不賴。

    “這樣也不差嘛……”

    宋枕錦側臉挨著哥兒額角,也轉頭看風景。他攏著人,心中仿佛被占滿了。

    確實。

    這樣也不差。

    不過二人并沒一直在客棧消耗時間,只睡了個午覺,又出門去。

    縣里街上的路不怎么好,路面鋪著碎石、木炭渣,但因為路基夯得不夠嚴實,路上有幾條深溝。

    是來往的車轍印。

    渡縣無處可逛,出了圍起來的石頭墻,外面全是地。宋枕錦望著那些山,忽然道:“要是可以采些藥……”

    話音剛落,面前閃過一小孩,抓走了宋枕錦腰上的錢袋子就跑。

    葉以舒眼神一利,一把抓住小孩。

    “放開我,放開我!救命啊,外鄉人打小孩兒了!”

    小孩兒生意尖銳,周遭的人頓時被他叫了過來。又聽是外鄉人,以為自家人被欺負了,那些個在外干活兒的人立馬抄家伙圍上來。

    葉以舒手背被他抓出兩條紅痕,宋枕錦看了,立馬握住小孩的手,順帶將他手中的錢袋子拿回來。

    “阿舒,松開。”

    葉以舒輕嘖一聲,松了手。

    “你干什么的?!”為首的人怒目道。

    葉以舒道:“那小孩兒偷錢袋子。”

    才人大腿高的小孩兒像個小耗子,雙手扒拉著圍堵過來的人群往外面擠。他身側的漢子一把將人拎住,仔細一瞧,道:“瓜娃,又是你!”

    “都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干這種勾當!”

    小孩黑得跟泥球似的,被抓住一言不發,只拼命地試圖推開男人的手。

    “你再不聽話,送你去見大人。”

    這邊教訓這小孩兒,為首穿著短打的男人道:“對不住,這孩子沒人管,學壞了。”

    葉以舒道:“這次就算了。”

    “誒,謝謝。”幾個人圍著小孩兒教訓了幾句,這才放開他。葉以舒看他往城內跑,不一會兒就沒了影子。

    城門外都是田地,剛扛著鋤頭,抓著鐮刀來的人又下地干活兒。

    葉以舒拉著宋枕錦往田地旁走。

    “剛剛那小孩兒,你們都認識?”他走到田坎邊看著除草的人,跟他說話。

    這塊地平整,干活兒的是兩口子。

    男人在松土,女人除草。這邊冬天暖和些,看著又是要種些其他東西。

    男人叫徐大,身量不算高,人瞧著不算健壯。露出來的兩個胳膊是勞作出來精瘦肌肉,掛著汗,被太陽曬得油亮。

    女人膚色也偏黑,不過細眉潤眼,五官秀氣。有種樸實的親和。

    徐大媳婦看了他一眼道:“一個縣就這么大,怎么不認識。”

    徐大往這邊看了眼,心里始終防備著。

    徐大媳婦問:“我都在城里看到你們好幾次了,你們來是做生意?”

    “是,做生意。”葉以舒手背一涼,側頭看宋枕錦抓著他的手,正往手背上剛剛被小孩兒抓出來的紅痕上沖藥水。

    “不礙事。”

    “不干凈。”宋枕錦道。

    徐大媳婦嗅到了一股藥味兒,看葉以舒手背上明晃晃的兩道紅痕,心中一緊,幫拿小孩兒說著話道:“瓜娃年紀小,家里就爺爺在。還是個癱子,家里沒個頂梁柱,他就在外面偷摸養活自己。”

    “您、您別跟他計較。”

    “我倒不至于跟個小孩計較。”葉以舒隨口道。

    他看著宋大夫沖洗了自己的手,又從懷里掏出個小藥瓶,笑問:“你什么時候帶的這些藥?”

    “來之前。”宋枕錦拖著葉以舒的手,就那么點兒紅痕,他仔細得跟自己被割了一刀似的。

    女人看了眼他手中的白凈瓷瓶,小聲的:“這藥貴吧。”

    宋枕錦道:“不貴。自己做的。”

    “你還會制藥呢?”女人驚訝。在他們渡縣,會一點醫術都是受人尊敬的。

    葉以舒道:“我相公就是大夫。”

    “哎喲,原來是大夫!”

    旁邊男人豎著耳朵悄悄聽,聞言是大夫,心里對他倆稍稍放松警惕。

    “那你們是來收草藥的?”女人又問。

    葉以舒心念一動,確實沒想到這一塊兒。

    宋枕錦道:“哪里可以收你們這邊的藥材?”

    女人一聽,立馬用草擦了擦手上的泥濘,直起身道:“我們家就有,你們收不?”

    葉以舒看向宋枕錦。

    宋枕錦道:“先看看品質如何。”

    “都是山上采的,絕對的好。”女人有些著急,對著還裝模作樣鋤地的男人喊,“當家的,快回去拿藥材!”

    徐大就等著自家媳婦喊,當即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回家拿藥材去。

    他們就住在縣里,只比村外的人生活好一點。平時除了在縣外種地,還會去山上采草藥又或者打點獵物補貼家里。

    渡縣靠山,草藥多。也有人為了收他們這邊的草藥,還會專程過來。

    “徐大!干嘛去?”

    路上遇到熟人問,徐大道:“門口有人收藥材,我回去拿。”

    “真的假的?”

    “不信你自個兒去看!”徐大趕著走,擺了擺手就踩著草鞋離開。

    他們縣山上的草藥藥性好,也多。縣令為了大家日子好過,也派人教了他們采草藥跟種草藥。

    但地幾乎拿來種糧食或者甘蔗了,草藥那東西不好伺候,沒多少人能種出來。

    不過山上的草藥他們倒是常去采,帶下來后有些低價賣個醫館,再好些的就等著那些藥材販子上門來收。

    不過他們來的時間不固定,興許是縣里太窮,路也不好走,算起來也有半年沒來過了。

    男人還以為是藥材販子來了,直接站在路上一陣吼——

    “城門口收藥材了!鄉親們,城門口收藥材了!”

    不消片刻,所有家里囤了藥材的人聞聲而動。齊齊往家里跑。生怕去得完了,人家收完了或者走了。

    葉以舒二人本來是突發奇想。

    但宋枕錦做大夫的,本來就要經常用藥材。這種在產地收購的,自然比去醫館進貨要便宜些。干脆也就等了起來。

    先是徐大過來。

    他拿了一個麻袋來,直接拎到宋枕錦面前打開。麻袋里套著的又是一堆小袋子。每個里面都是不同的藥材。

    既然要收,宋枕錦就挨個兒打開來看。

    葉以舒百無聊賴,閑閑地扯了田坎邊的一根草,正編東西玩兒呢,就見一堆人蜂擁而來。

    他們或光著腳,或穿著草鞋,背著背簍,扛著麻袋跑過來。后頭塵土飛揚,看得葉以舒瞬間站起。

    “這是收藥材嗎?”

    葉以舒眼神往人群里一掃。這么多,他相公估計能用到五年后。不過,用不完他可以帶回去提一點價賣啊。

    做什么生意不是做。

    葉以舒笑著點頭:“收,不過看品質。”

    “自然自然,這個我們知道。”大伙兒七嘴八舌,一起開口,跟瀑布邊一樣嗡鳴。

    葉以舒看他相公無奈看過來一眼,笑著道:“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對了!誰家有秤嗎?”

    “我!我家有!”

    于是乎,這城門口就直接成了藥材市場。

    第80章 第 80 章 歸家

    “老爺, 他們在城門口收購藥材去了。”師爺一聽說了消息,趕緊回來告訴茍長風。

    茍長風道:“收購藥材?”

    “是。已經有不少百姓聞聲而去了。”

    茍長風笑道:“這個就隨他們去吧。”

    渡縣藥材這事兒,他今年還在愁如何沒人來。

    怕是又在府城被人攔截了。

    不過這個不怎么得罪人, 還能給百姓創收, 茍長風雖意料之外, 但也高興。

    “他們收什么價?”

    “問過了, 都是今年市價。”

    茍長風點點頭,手指在桌上點了點。“先前讓查的事, 如何了?”

    “府城的人來信,剛收到。”師爺說著將一卷信紙遞上。若不是飛鴿傳書,他們還要再晚些才能知道消息。

    茍長風看完, 緩緩放下信紙。

    他目光落在門外, 如釋重負地笑了。那陽光都好似照耀到他心里,怎么看怎么順意。

    “大人?”

    茍長風道:“還真是貴人。”

    他們在山陽府本就有自己人, 去了信讓人查探,只先查一查葉以舒一行人在山陽府干了什么。巧合的是, 心中提到他們去了一處莊子,莊子背后的主子姓林。

    林紫。

    林恣。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這林紫, 想必就是林恣吧。

    師爺看事情有可能成,有些激動道:“那明日他們再來……”

    茍長風卻鎮定, 轉而問:“沐州府那邊的情況呢?”

    師爺道:“還沒收到。”

    茍長風道:“那就再等等。”

    師爺道:“是。”

    *

    葉以舒跟宋枕錦在城門口收藥材, 一收就是一下午。

    最后甘蔗沒收得了,本地產的藥材卻收了幾百斤。外面那些藥材販子來收藥材收得便宜,不過在大伙兒的眼中,藥材本就是山上采的。

    白來的東西,能換點銀子自然高興不已。

    而宋枕錦知道市價, 按照市價收,居然還比那些藥材販子收的價格高了幾文。

    賣出藥材的一些個百姓各個面露喜氣,對二人的態度也從防備到歡迎。

    藥材沒地兒放,葉以舒他們現在又不急著回去。便只能搬到客棧里去,還單獨開了個房間。

    但掌柜卻好說話,直接給他們免了放藥材那屋一半的房費。

    本來縣里來的外人就不多,客棧房間的空置率太高。掌柜也是賣個人情。

    又一日。

    葉以舒照舊上縣衙的門,但還是不成。

    葉以舒站在那已經掉漆的門前,嘆氣道:“罷了罷了。”

    “葉老板,你們三天兩頭地往縣衙跑,找我們大人到底有什么事啊?”開口的是昨日賣了藥材的人,見人這么失落站在縣衙門口,有些不忍。

    縣里人最講義氣,葉以舒以比往常高一點的價格采購了藥材,縣里的人就把他放在心中。

    葉以舒見幾人背著背簍路過,無奈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兒。你們這是下地?”

    “我們去刮點兒甘蔗葉拿回去喂牲口……你說說到底什么事兒嘛,沒準兒我們能幫你。”漢子淳樸,眼神真摯。

    葉以舒道:“沒別的,就是想買一點兒甘蔗。”

    “這有什么?要多少,吃甘蔗的話隨我們去地里砍就是。”

    葉以舒注意著那縣衙門中的動靜,他知道里面有人。他笑得淡然:“不多,大概十萬斤左右吧。”

    “多少?!!!”漢子破了嗓。

    葉以舒笑:“十萬斤。”

    “十萬斤!我滴個老天爺啊!!!”

    “快,二牛你掐我一下,掐我……嗷!!!!好他娘的疼,真的,真要那么多?”

    這下換做幾個漢子全都殷切地看著他。

    葉以舒默默點頭。

    “真要這么多。”

    也不是他夸海口,要是山陽府心建的工坊要不了那么多,他縣里不還有工坊嘛。正好這秋季的一批土豆收了,冬季工坊沒活兒,正好空出來制糖了。

    他縣里那些原料產的糖,在縣里才將將夠賣。

    “這么多!咱大老爺為什么不同意?”

    葉以舒還以為他們要動搖,斟酌斟酌就答應了。那他就不用在通過茍縣令去談。

    原本想著省事兒,沒曾想卻是拗不開的蚌殼。

    可眼前幾個漢子激動一陣,就有人臉都還紅著,最上還擁護著茍長風道:“大老爺不同意肯定有大老爺的道。”

    他一說,其他人立馬艱難地咽了咽口水。

    他們看著那合起來的大門,一臉心動又克制地點頭。

    “大老爺肯定有大老爺的道。”

    “那個……葉老板,這個我們真的不好幫你。還是你自己跟大老爺商量吧,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啊。”

    “就是就是,我們先走了。”

    “走走走!快走。”

    再不走就怕忍不住點頭答應了。

    乖乖,十萬斤啊。

    要是縣太爺真點頭了,他們一整個縣的甘蔗都會賣得連明年的苗都不剩。那個就發大財了。

    離遠了縣衙,這些人又后悔不堪地回頭看。

    有那意志力堅定的,立馬拉著同伴走。

    “看什么看,咱大老爺就沒做過對不起咱們的事,他不同意,肯定有原因。”

    “那會是什么原因?我看葉老板兩口子人也不錯啊?”

    “我人還不錯呢,你賣給我。”

    “我呸!你有錢嗎?”

    “看吧,你知道我沒錢。你猜縣太爺知不知道他來真的還是假的?有錢還是沒錢?”

    “你是指不知他們底細?”

    有另外人道:“還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他們都知道是個什么其他原因,要不是那府城的趙家威脅他們,他們至于買個甘蔗都不敢嘛。

    “呸!府城沒一個好東西!”

    “可不是!”

    葉以舒看他們走遠,失落地被宋枕錦拽著離開。

    “怎么連這些蔗農都這么堅定?我還想著,從他們身上突破呢?”

    宋枕錦這時候只能寬慰他:“或許不是每個蔗農都這樣。”

    葉以舒瞬間振奮,反手抓住宋枕錦往外走。

    “去哪兒?”宋枕錦快步跟上。

    “去找蔗農。”葉以舒道,“我就不信每個蔗農都這樣。”

    結果走過一片甘蔗地之后……

    葉以舒疲憊地趴在宋枕錦背上,由著他背著自己在田間緩慢行走。晚風吹拂,兩人的頭發輕輕交纏。

    葉以舒苦嘆。

    “怎么一個都說服不了呢?茍長風到底是怎么管的他這一縣的百姓。”這樣的人,又怎么會在一個偏遠縣里呆了這么久!

    埋沒了人才啊!

    葉以舒圈著他相公脖子,走著走著,小河淌水,里面散亂著各種碎石塊兒。

    葉以舒動了動腳道:“多久沒吃過炸螃蟹了。”

    “要吃嗎?”宋枕錦停下,望著側邊的小河。

    葉以舒:“吃!”

    他郁悶來得快,散得也快。這會兒已經提起褲腿,跟宋枕錦下河搬石塊兒去。

    “相公,螃蟹放哪兒啊?”

    宋枕錦看這旁邊的甘蔗地,道:“等著。”

    他直接取了葉子,幾下就編了個籃子出來。

    印象中這么下河溝摸螃蟹已經兩年前了,葉以舒玩兒得忘乎所以。什么買甘蔗,說服縣令,全給他拋在了腦后。

    他抓了個盡興。

    宋枕錦看哥兒抓到大的只招手讓他看,聲音里帶著歡喜,哥兒眉梢帶笑,熱烈張揚得像最夏日午時最熾熱的陽光。

    他望進心里,眼神溫柔。

    *

    沐州府。

    林恣收到遠在山陽府的來信時,葉以舒他們已經出發來渡縣。

    看過信中內容后,林恣當即怒火燒心。

    他猛地拍桌,驚動了守在外面的小丫鬟。

    “主子。”外面的人進來,忐忑地立在林恣前。

    林恣冷笑。

    好啊,敢動他的人。

    “叫魯生去查,看錢家誰下的命令動了我的金疙……”林恣一頓,說習慣了。

    “動了葉以舒。”

    錢家錢蘭影心眼小,極大可能裝不下葉以舒。

    錢家那管事錢貴,狗腿子一個,也沒那么閑。

    錢家家主……這是個心狠手辣的,倒也有可能。

    小丫鬟領命下去。

    林恣又叫住她。

    不管是誰做的,反正都是那個錢家。

    “把魯問也叫來。”魯生他弟弟叫魯問。兄弟倆一個幫他打探情報,一個幫他經營生意。

    林恣前腳剛處錢家的事兒,后腳又收到了葉以舒的來信。看心中話里話外都問他可與趙家抗衡。

    林恣輕輕一笑:“這哥兒,到現在了才知道問了。”

    他立即寫信回。

    讓他不要管,只讓他現在縣里待著。他知道哥兒定會去渡縣,那縣令他也知道是誰。

    只讓他去了就行,之后等著就是。

    茍長風聰明又謹慎。

    這么大筆生意,有一點可能性他都不會放過的。他必定會讓人查,林恣在這邊沒刻意隱瞞,遲早能查到他身上。

    果不其然,在葉以舒還沒收到他這邊的回信時,待在渡縣的第三日,再一次登門時,被請了進去。

    一縣的百姓知曉,當即跑到縣衙門口等著。

    現在他們都知道,葉以舒來專門是為了他們縣里的甘蔗的。這都五日了,眼看他連縣衙都只開頭那一日進去過,心里忐忑得不行。

    這個關乎全縣今年能不能過個好年啊!

    外面的等的人探頭探腦,頻頻往門里望,等得焦灼。

    門里,卻是順利得不可思議。

    葉以舒一進去就被請到了上次那側堂。到地方后見了禮,茍長風笑得和善。

    葉以舒看他不說話,只好又舊事重提。

    還沒等他多說話爭取,沒曾想,這次茍長風直接就點頭同意了。

    那速度之快,即便有些克制,但也絕對說得上是著急了。

    當葉以舒被請出去時,還有些回不來神。

    這就,成了?

    “成了嗎?葉老板!”縣衙外的百姓圍過來,有的還背著剛剛打的豬草。

    葉以舒眨眨眼,回過神。

    “成了。”

    “成了?!”

    葉以舒:“不信你們問你們大老爺去?”

    “真成了啊!!!”

    “成了成了!今年的甘蔗能賣了!!!”大伙兒喜氣洋洋,一陣喧騰。甚至有些忍不住的,更是相擁而泣。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每年累死累活精心伺候出來的甘蔗,到了年末的時候是多么難賣出去。

    回想去年、前年、大前年,為了租船出去,為了讓府城那邊松口,他們求爺爺告奶奶,拜菩薩求祖師爺,什么都用盡了。

    到過年的前一日,才將所有貨送出山陽府去。

    多難吶!

    難到他們都不想在種這東西,不想看見他們大老爺在他們面前強顏歡笑了。

    當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嘛。

    府城那些歪屁股的東西,凈想著讓他們當奴當仆,最好種出來的東西分文不收,全送給他們。

    葉以舒看到好些人背過身去抹淚。

    看著不少人紅著眼眶,連連稱謝。

    葉以舒淡淡一笑:“不用謝我,我也是做生意。要謝就謝你們有個好大老爺吧。”

    “這事既已成,那我們也該回了。之后甘蔗的事兒,你們大老爺自然會安排。”

    一聽他要走,徐大站在人群中間道:“就不多留留?咱縣里雖然沒什么好看的,但外面風景好的地方可不少。”

    “就是,多留幾天,玩玩兒吧。” 大伙兒起哄道。

    葉以舒:“我們已經見識到了這邊的風景,不過確實回去還得忙工坊的事兒,就不留了。”

    眾人一聽,這是大事兒。

    也不攔了,笑著送葉以舒離開。

    因在這邊先收購了草藥,回去時葉以舒跟宋枕錦就跟著坐船,張二、王友志另加兩個兄弟跟他們一起,帶一部分草藥。

    余下的就放在他們駕過來的馬車上,由剩下的兩人帶走。

    草藥都是炮制過的,法子也是茍長風請人交給一縣百姓的。草藥雖不占重量,但肉眼看著確實不少。

    渡縣的河道窄小,小船能過。所以縣里賣甘蔗得用小船送貨去府城的碼頭裝上大船。

    這才有了之前難賣甘蔗那一遭。

    有人看他們在河邊搬貨,那貨還是他們賣的藥材,就趕緊過來幫忙。

    葉以舒見狀,道了聲:“沒多少,我們自己來就成。”

    幫忙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樸實的臉上掛著笑:“順手的事兒,葉老板不要客氣。”

    人多,藥材一下子裝好船跟馬車。

    幾人陸續登船,徐大媳婦忽然道:“葉老板,之后縣里的藥材你們還收嗎?”

    徐大趕緊拉住自己媳婦。

    “行了,這時候說這個干什么?”

    人家能幫一次就是好的了,再說,他們專程來收甘蔗的,不是收藥材的。萬一人家以為他們貪得無厭怎么辦。

    葉以舒聽得清楚,回頭看著眾人道:“這個我也不能保證。不過藥材我先拿到府城去問問行情,若好賣,下一次收甘蔗的時候我會讓人送信過來。”

    “誒!那就謝謝葉老板了。”

    大伙兒雖沒聽他確切答復,但有這樣一句話,心里還是有點希望。

    葉以舒想到他們的藥材多半山上采的多,想罷還是忍不住道:“山林藥材雖多,但不好竭澤而漁。你們這地方好,有些特色藥材。要是因地制宜批量種植,到時候沒準兒也能形成產業。”

    “不過種藥材難,我也只是說說,你們聽聽就好。”

    人群后,穿著私服的茍長風聞言沉默。后又笑了笑,招手帶著師爺悄悄走了。

    “你說,如何個因地制宜批量種植藥材?”

    師爺想罷道:“跟種甘蔗、糧食一般,利用咱這兒的自然環境,在已經開墾的土地,或開荒的土地上種植。”

    茍長風卻道:“我起先也是這么想的。不過,現在似乎有更好的法子。”

    因地制宜……

    那些個藥材本就長在山林里,也沒見田間地頭有哪出生長。他先前如何說服百姓在地里種本地藥材,但土地就那么多,種了甘蔗種了糧食,哪里有余地種藥材。

    那何不種山里去?

    它們本就長在山里,他們只需要播種,還不占用耕種的地……

    不得不說,這哥兒點醒了他。

    *

    告別了縣里的人,就在要走的時候,林恣的信送來了。

    葉以舒是坐在船上拆開的。

    信上只一句:等著便是。

    葉以舒看了一笑,將信放到宋枕錦面前:“你瞧瞧,這哥兒就樂意看著我們浪費時間。我在這兒絞盡腦汁想辦法,他在那兒穩坐釣魚臺。”

    宋枕錦往信上一掃:“我以為阿舒與他已經知根知底。”

    葉以舒道:“我當他是個離異的哥兒,不好戳他痛楚。一直沒開口問。”

    宋枕錦將信紙折疊,安慰他道:“也無事,索性解決了。”

    余下時間,葉以舒吹著江風,在暈船中昏昏欲睡。

    兩日后,抵達了林恣的莊子。

    他跟莊子上的林管事交代了幾聲,告知甘蔗已經談攏的事兒,后續便由林管事負責看著工坊。

    至于制糖的工人,葉以舒在回縣里之后,會讓葉大順跟薛采風從縣里抽調出幾人過來傳授方法,到時候葉以舒也會跟著再走一趟。

    確保這邊的事情暫且告一段落,葉以舒又拉著藥材,告別張二跟王友志他們,繼續趕路回去。

    八月下旬出來,再回到蒼徑縣里已經是九月中。

    回到縣里,溫度明顯降了下來。河道兩旁的樹木雖蔥郁,但也不及山陽府那邊。

    到蒼徑縣碼頭,葉以舒跟宋枕錦打算停留幾日。

    至于那全部裝上船的藥材,就由船家繼續往北送到沐州府府城去。他請了林恣幫他,船到地方后先收著。

    登上碼頭,葉以舒跟宋枕錦提著山陽府帶回來的特產,先進了城。

    一路上,葉家那些老顧客看了他倆,都停下來笑著打一聲招呼。

    “葉老板!又回來了啊。”

    “葉老板,府城生意可好做?”

    “宋大夫!宋大夫可看診?我家娘前些日子咳疾又犯了……”

    宋枕錦道:“看,不過待我去見過岳父岳母。”

    “好好好!我馬上把我老娘送過去!”一聽他應,立馬掉頭就走。

    葉以舒笑著道:“看來咱們宋大夫在縣里還是比在府城里要更受歡迎。”

    “阿舒別笑話我了。”宋枕錦空出一只手,借著袖擺擋住,牽緊了哥兒的手。

    葉以舒道:“哪里是笑話,只望著宋大夫精進醫術,在府城也如在縣里一般,揚名四海。”

    “我不為名。”宋枕錦輕聲道。

    “我知。”葉以舒笑道。

    他動了動被他牽住的手,從前也不見他主動,現在卻時常牽得他動彈不得。

    手心出了汗也不放他。

    沒多久,到了他們家在城隍街東邊賣的宅子。

    剛到門口,就聽緊閉的大門內,阿黃在里面用爪子扒拉著門,嚶嚶叫喚。

    葉以舒看門上沒落鎖,翹了兩下,便有人來開門。

    “誰……哥!哥你回來了!”豆苗開了門,比他矮的小舟直接從他腋下鉆過,一下沖到宋枕錦面前,直接抱住他的腿。

    “師父。”

    宋枕錦垂眸,摸了摸小孩腦袋。

    “走吧,先進去。”

    閆季柏抱著一把劍站在豆苗后,看向兩人,只高冷地點了下頭。

    這孩子,幾天不見話都沒了。

    一行人進門后,豆苗關上門道:“爹娘還在鋪子里,要下午才回來。”

    “行,我們先去收拾收拾,再去找爹娘。”

    “哥,要不我去叫?”豆苗緊跟著葉以舒后頭。

    葉以舒道:“不用,生意要緊。”

    又不是多久沒回來過,之前還是他們把小舟跟閆季柏送過來的。

    葉以舒跟宋枕錦雖沒在家,但施蒲柳也經常幫他們收拾了的。葉以舒放了包袱,往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著打開包袱,一件一件將衣服拿出來放柜子里的人,問:“是不是要回一趟村里,看看你爹?”

    宋枕錦一頓,“嗯”了一聲。

    都到縣里了,不回去不好說。

    葉以舒跟宋枕錦趕了許久的路,回來之后,宋枕錦先把那病人送來的老娘看病。

    之后再與葉以舒睡了一覺休息了會兒。

    等聽到院子里急急忙忙的腳步聲,葉以舒還以為出什么事了,趕緊爬起來開門。

    卻見他爹娘沖進來,見了他直接走上來緊緊握住他的手。

    緊得發疼。

    他娘紅著眼責怪:“回來了怎么不讓豆苗去告知我們一聲,都這會兒了娘才知道!”

    “就是,提早知道,晚上也好有時間做一頓好吃的。”葉正坤眼睛不離哥兒,站在施蒲柳后頭甕聲甕氣道。

    葉以舒笑著道:“不是才回來過。”

    “你那叫回來過?放下兩孩子就匆匆忙忙走了。”施蒲柳話里有怨。

    葉以舒瞧她精氣神好,笑著撫了撫她的背。

    “那這次多待幾日。”

    施蒲柳又道:“那你府城里的生意怎么辦?”

    葉以舒好笑:“所以娘你到底是讓我在家陪陪你,還是去做我的生意?”

    施蒲柳掐他一下。

    葉以舒“哎喲”一聲,趕緊往宋枕錦身后躲。

    施蒲柳啐道:“敢打趣你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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