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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身世 你的女兒尚在人世

    相府正廳, 氣勢宏闊,正中央上懸匾額,下側紫檀條案, 兩端東瓶西鏡, 山水硯屏擺在案幾之上,最末端放著花幾, 盛有白梅若雪。

    無人坐上首, 仍舊壓迫感十足。

    客座上此刻端坐著一位忐忑不安的小娘子,她裝束簡單,一身樸素粗布衣裳, 手里端著府里下人給上的茉莉茶, 一昧低頭飲茶, 不敢四處亂瞟。

    而大廳中間地上跪著一個年近半百的婆子, 她頭發蓬亂不堪, 眉毛豎起來, 身上也破爛, 似乎剛經歷一場逃竄。

    自從有人通風報信說仁雅堂被朝廷發現, 她就連夜逃出長安,豈料跑出去沒多久,一伙官兵就上門把她逮個正著。

    她嘗試裝瘋賣傻, 這群人絲毫不客氣, 直接把她押送回長安。緊接著就把她送來了相府,為何是相府,難道她這么個小人物,還值得當朝丞相親自處置嗎?

    更令人疑惑的是坐在位子上喝茶的那個小丫頭,跟自己一同進門,待遇卻大不相同, 而且她看起來頗為眼熟,好似從哪兒見過。

    “淇芳姐姐!”

    隨著聲音傳來,淇芳隨之望過去,闖入眼簾的是一張玉貌花容的小臉,她提著裙擺朝自己跑過來,看上去很是驚喜。

    淇芳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見過這個人,看上去是挺眼熟……

    輕鶯跑上前,一把抱住淇芳,嘴里欣喜:“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淇芳姐姐!你還記得嗎?”

    “我是輕鶯呀!”

    淇芳愣了愣,表情由一片空白慢慢變化,不確定問:“你是仁雅堂的那個小不點?”

    “是我呀,小時候你經常照看我的。”

    淇芳總算是想起來:“都長這么大了,對不起呀輕鶯,當年逃跑得匆忙,沒來得及帶上你……”

    “沒關系的,我與姐姐本就沒有親緣關系,何必內疚呢?”

    “你這孩子還是這般懂事。”她摸了摸她的腦袋。

    這時跪在地上的婆子雙目圓瞪,嗓音沙啞:“輕、輕鶯,你不是被賣去李侍郎的府上了嗎?不對……李侍郎已經被抄家了,你怎會在相府?”

    輕鶯看見姓林的牙婆還是會有點發怵,手足無措地轉過頭,三人皆朝同一方向望過去——

    裴少疏身姿儀然,面色冷淡,走過來如凜冬寒風過境,視線下瞥,輕蔑地掃過戰戰兢兢的牙婆。

    渾身發抖的牙婆一見對方的氣勢便猜到此人身份,忙不迭趴伏在地磕頭:“罪婦見過丞相大人!”

    一旁的淇芳怔了怔,也急忙向裴少疏行禮,同時用驚疑不定的目光向輕鶯求助。

    到底怎么回事啊?

    輕鶯伸手扣住淇芳手背,安撫她不要驚慌。

    裴少疏冷眼瞧著地上叩頭的婆子,語調如寒冬臘月的冰水:“既知自己有罪,就把罪行一一說個清楚明白,倘若有一絲隱瞞,我相府亦不缺刑罰。”

    聽見刑罰二字,牙婆嚇得登時渾身癱軟,雙腿抖如篩糠,哆嗦著齒關:“大人、大人開恩啊,罪婦也是聽命行事,這些年賺的銀子都進了東家的袋子,罪婦、罪婦沒得多少利啊!”

    “你們仁雅堂偷了多少百姓家的稚童,你應當心中有數。”

    牙婆努力為自己辯解:“可是堂里有些孩子是撿來的……還有被自己父母拋棄的!也不全是拐來的……這也算是救人一命啊!求大人網開一面吧!”

    淇芳在一旁聽著,直抹眼淚,仿佛記起了最不愿回憶的經歷,咒罵道:“我當初寧愿死了,也不愿被你關在院里折磨!”

    若非此時身在相府,她定然上去狠狠踹這個王八婆子一腳。

    這些黑心鬼干盡惡事,居然還試圖洗腦自己這是在行善!厚顏無恥到令人發指。

    牙婆還在不住地求饒推脫。

    “我問你,可還記得輕鶯當初如何來到仁雅堂的?”裴少疏眉目驟然鋒利,如刀子割過牙婆虛偽丑陋的嘴臉。

    牙婆扭頭看向輕鶯,陷入了深深沉思,大半晌后吞吞吐吐說:“她、她是被一個婢女送到罪婦手里的,真不是罪婦偷來的呀!請大人明鑒!”

    “說仔細,什么樣的婢女?”裴少疏聲線冷硬。

    “罪婦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婢女大抵是瘋了,身上還有傷口,瘋瘋癲癲嘴里說著什么我要報復,讓你的女兒也嘗嘗人下人的滋味……然后就把孩子丟過來,說什么處置隨我們……”

    “那個婢女扔完孩子就滿口瘋話跑了!”

    輕鶯默默聽著,從始至終沒有說話。

    “那個婢女可有什么特征?”裴少疏又問。

    牙婆搖搖頭:“罪婦年紀大了,哪里還記得十幾年前的事啊……要不是那個婢女實在是瘋癲無狀,我也不可能記這么久……”

    旁邊的淇芳突然開口:“民女記得……那個婢女穿著藍白相間的半臂襦裙,頭上插著朱砂簪子,看著像是大戶人家的婢女。”

    裴少疏皺起眉頭,陷入深思。

    忽然間,他抬起頭,臉上出現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詫,只流露一瞬很快掩蓋下去。

    走到牙婆面前,他居高臨下望著腳下為自己開脫的人,聲音冷厲對著下屬道:“把這個人帶下去,送到官府的奴隸院,別讓她輕易死了。”

    牙婆驟然驚恐,她自然聽得明白,這話的言下之意就是把她送到奴隸所受盡折磨,但不會讓她輕易解脫……

    送到那種地方等待她的就是生不如死。

    “大人!丞相大人開恩啊!”

    “罪婦罪該萬死!要不還是賜我一死吧!”

    “求大人開恩啊!”

    很快有人將她拖下去,聲音逐漸消失堂中。

    寂靜無聲,呼吸聲尚淺。

    淇芳望著折磨了自己半輩子的人得到報應,痛快不已,不免用感激的眼神看向這位丞相大人。

    輕鶯還有些發怔,說實話她想過自己究竟為何會到仁雅堂,可能是被騙來的拐來的偷來的,又或者是父母不要她了……

    但從方才牙婆的話里,大抵可以推斷出,是有人為了報復她的父母將她送到奴隸所的。

    這算父母債子女償嗎?

    她的親生父母……會是惡人嗎?

    輕鶯有些害怕,本能地望向裴少疏,只要有這個人在,就有安全感。

    “你要跟舊友敘舊嗎?”裴少疏眼神溫柔問道。

    這種時候她更想自己靜一靜,于是扭頭對淇芳說:“淇芳姐姐,改日我再去看你,今天我有點累了……”

    淇芳雖不懂到底發生何事,但她看得懂二人之間的氛圍,丞相裴少疏和輕鶯之間似有情意流動。

    這種時候打擾的確就不懂事了。

    “嗯,隨時都可以來找我,”淇芳對著裴少疏施禮,“民女告退。”

    “來人,送淇芳娘子出府。”

    等人走后,輕鶯紅了眼眶,猛地撲到裴少疏的懷里,聲音斷斷續續:“大、大人,真的還要找嗎……?他們會不會沒那么好……”

    裴少疏拍拍她的背,輕聲哄著:“我已經有眉目了,但需要去最后核實,倘若你的親生父母想見你,你愿意嗎?”

    “大人猜到是誰了?”輕鶯忽然很疑惑,能讓裴相認識的人家必定不凡,難道是朝里某位官員?

    “他們是壞人嗎?”輕鶯有點可憐地瞅著他。

    “從前有做的不對的地方,”裴少疏淡淡道,“至少現在已經悔改了。”

    “那……也行。”

    裴少疏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撫說:“那你乖乖待在家里,我出一趟門。”

    出門去見誰已經不言而喻。

    輕鶯擦了擦眼淚,點點頭:“我等大人回家。”

    “不過……他們若是不想認我,就算了。”

    裴少疏心疼不已,低聲說:“不會的。”

    ……

    天幕飄起細雪,紛紛揚揚落在車頂,雪花順著穗子融化,滴落成晶瑩水珠。

    套好馬車,裴少疏說了個地點,車夫明顯有些驚訝,訝異過后老老實實駕車。

    雪地難行,車輪緩緩滾動。

    裴少疏坐在車中,淡如雪的瞳眸微抬,望向雪霏霏的車廂外,家家戶戶過年,甚少有人出門,因此長街寂寂,分外清冷。

    很快馬車停于門前,掀開車簾,裴少疏抬目望向輝煌肅穆的高宅,府門掛著曈曈燈籠,正中央牌匾描金大字,乃先帝親題——洵陽王府。

    這是洵陽王在長安的宅邸。

    王府門房見到丞相紛紛驚訝不已,正是年節,裴丞相莫不是來拜年的?怎么都不提前說一聲。

    幾個眼疾手快的下人連忙去通稟,其中一個門房趕緊為裴少疏撐傘,迎他進門。

    裴少疏問:“王爺和王妃可在府內?”

    門房答道:“王爺進宮陪同病中的陛下過年,一時片刻難以回府,不過王妃和世子正在府中。”

    入府后,裴少疏視線不留痕跡瞥過經過的婢女,她們身穿藍白相間的裙裝,外面罩著披風,頭頂簪著朱砂發飾。

    跟淇芳描述中一模一樣。

    王府仆人的統一服飾一般不會輕易改變,再加上洵陽王府的確“死”過一個孩子,真相幾乎已在眼前。

    步入正廳,洵陽王妃作為主人親自接待客人,世子蕭明帆也在此等候。

    過年本是團圓的日子,二人都不明白裴丞相為何突然造訪,莫不是宮里出了事?

    洵陽王妃柳雪娥著一身端素墨綠,面色和善,臉帶溫和笑意,手腕常年戴著一串古樸佛珠,整個人散發出濃厚的莊重氣質。

    自從喪女以后,這些年洵陽王妃一直吃齋念佛,年輕時的跋扈烈性早已散得一干二凈,令人聞之唏噓。

    她笑了笑,眼尾已有皺褶:“不知丞相今日上門可是有要事找王爺相議?”

    裴少疏有禮道:“此番前來不為公事,而是事關王爺與王妃家事,慎重起見,晚輩不得不來親自確認,倘若叨擾王妃與世子,還望見諒。”

    一番話落下,柳雪娥更加疑惑,什么大事值得大過年跑過來?便道:“丞相快入座。”

    “來人,上茶。”

    幾人坐下,下人們依次上茶,蕭明帆覺得氣氛有些凝重,開口道:“這是我從洵陽帶來的茶葉,不知裴相是否喝得慣?”

    裴少疏莞爾:“世子殿下親自挑的茶,必定是極品。”

    “丞相謬贊。”

    蕭明帆摸不著頭腦,今日裴少疏對他也太過和顏悅色,笑得簡直……溫柔似水。就算聯手坑了太子一把,他倆的關系也沒好到這種程度吧?

    無事獻殷勤。

    大有問題。

    “不知丞相來我王府究竟所為何事?”洵陽王妃落落大方,溫聲詢問。

    裴少疏頓了頓,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若我沒記錯,王妃十幾年前丟過一個女兒?”

    提到“女兒”二字,洵陽王妃臉色驟變,幾乎繃不住表情,手里的茶盞攥到手指麻木。

    心臟疼如剜肉。

    蕭明帆皺起眉頭,厲聲道:“裴少疏,你大過年的來我家找不痛快?”

    沒等他發火,裴少疏緊接著又撂下一句驚雷般的話語。

    “她的后背是否有一塊胎記,形狀若扇貝?”

    洵陽王妃登時愣住,神經仿佛凍結,顫抖著說不出話,蕭明帆一見自己母親的模樣,便知道對方說對了。

    “你、你如何得知?”她踉蹌著朝前走了幾步,裴少疏立馬扶住她。

    裴少疏從袖口掏出一塊

    手絹,遞到她手中,王妃眼神震顫,手抖得幾乎拿不穩,視線在觸及那透明絲線繡的“珠”字時,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是她當年親手給女兒繡的。

    怎么會在裴少疏的手中……有一個幾乎不敢相信的念頭在腦海盤旋,王妃喉頭哽咽,生怕自己問出口夢就會醒來。

    這些年做過無數次的夢,會又一次破碎嗎。

    蕭明帆牢牢扶住自己幾乎站不穩的母親,替她問:“這個手絹從哪里來的?”

    裴少疏盡量把聲音放輕:“王妃,你的女兒尚在人世。”

    轟的一聲,洵陽王妃腦海中一陣轟鳴,思緒難以串聯成線,整個人僵直在原地。

    她的女兒還活著,真的還活著。

    她沒有死!

    “她、她如今在何處……”王妃終于控制不住哭出聲,祈求地抓著裴少疏的胳膊,“丞相……我這一生沒求過誰,求你告訴我,我的女兒在哪里……”

    “王妃,你先不要激動,”裴少疏扶著她坐下,輕聲安慰,“她如今在我府中,不會出任何差池。”

    裴少疏怕一口氣說太多刺激到王妃,便緩了緩:“這個珠字可是郡主的原名?”

    洵陽王妃握著手里的手絹,指腹細細撫摸絲線,一滴淚無比珍視地落在那個“珠”字上。

    “我、我的女兒出生時,我與王爺為她取名明珠,蕭明珠。”

    滿懷無數期待而生,洵陽王府的長女,王爺與王妃珍愛的掌上明珠。

    第72章 相認 想見,想見很多年了

    “母妃, 你先不要著急。”蕭明帆撫著她的后背,耐心關切著。

    洵陽王妃柳雪娥望著裴少疏,期待著對方開口。

    裴少疏猶豫再三, 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當年洵陽王妃動輒打罵仆人婢女, 致使一個貼身婢女偷偷抱著小郡主出門,為了報復, 將郡主送給了牙婆, 牙婆又將人抱去了奴隸所仁雅堂。

    郡主長大后又被奴隸所賣給李侍郎,李侍郎為了討好當朝丞相,把人送到相府。

    機緣巧合之下, 得到了身份線索, 又找到當年的牙婆佐證, 一切水落石出。

    裴少疏說話很慢, 生怕哪一句太重刺激到敏感的王妃, 當然了, 輕鶯被送到相府做細作這種事自然沒有提。

    王妃就這么聽著, 淚水縱橫臉頰, 幾乎肝腸寸斷。

    前段時日朝廷大肆查封私人奴隸所,當時有很多受苦的孩童被救出來,她聽說時便覺不忍, 回府以后念了一宿經文。卻沒想到, 她的女兒竟然從那種地方生活了十幾年……

    年輕之時任意妄為,傷害了很多無辜之人,她自認有罪,可是上天懲罰為何要降到她的女兒頭上。

    她寧愿用自己去贖罪,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受諸多苦楚,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掙扎求生。

    她錯了, 真的知錯了。

    蕭明帆在一旁聽著亦是心痛萬分,此時他已經明白裴少疏口里的郡主是輕鶯,難怪自己見她第一面就心生親切,原來他們竟真是血親……

    他懂事時就知道自己并非長子,只是家里的父親母親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姐姐,后來漸漸打聽到一些往事,才知道自己的阿姊早已不在人世。

    畢竟當初那個婢女溺亡在河水中,所有人都以為她抱著小郡主同歸于盡,誰又能想到小郡主根本沒有死。

    方才裴少疏的話隱藏了許多真相,可蕭明帆心里清楚明白,輕鶯是作為細作被送到相府的,身上曾被下過毒藥,而且小時候受了不少苦,導致一只耳朵失聰……

    這些苦痛,裴少疏怕他的母親知道后失控,都隱去沒有提及。

    輕鶯從小到大受的苦不計其數,卻仍舊長成了單純善良的模樣,如同一株頑強的小草,在山崖的縫隙迎風生長。

    一想到此處,蕭明帆的心臟仿佛插滿了刀刃,疼得鮮血淋漓。

    “丞相,可否帶我去見見她?”洵陽王妃嗓音干澀。

    “我可以回府帶她過來。”裴少疏略有擔憂望著搖搖欲墜的王妃。

    王妃搖搖頭,聲音沙啞:“我去見她,我親自去……把她接回家。”

    “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對不住她。”

    裴少疏頷首:“那好,我們走吧。”

    臨走前,王妃派人進宮給洵陽王遞了一封急信,隨后帶著蕭明帆前往相府。

    天涼風冷,頭頂飄雪紛飛。

    路上馬車行得很慢,洵陽王妃坐在車廂內,望著簾外白茫茫的天地,心臟與四肢都仿佛結了冰。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竟然開始惶恐,不知該如何面對在外受苦多年的女兒。

    她的苦難,全部都是她造成的。

    她會怨恨自己這個母親嗎?

    這時一只手撫上她顫抖的手背,蕭明帆似乎看透她內心的懼怕,溫聲說:“母妃,我見過阿姊,她很善良很心軟,不會生你的氣的。”

    “嗯……”洵陽王妃擦干眼淚,繼續眺望遠方。

    冷冽的風吹在臉上,她抿緊唇,不免有些近鄉情怯。

    很快,相府已至。

    裴少疏對王妃說:“王妃,我想先把這件事告訴郡主,否則突然帶你見她,我怕她會緊張。”

    “自然,有勞丞相了,”洵陽王妃斂下眉眼,聲音哽咽,“丞相大恩,我洵陽王府上下銘記于心,來日若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裴少疏笑了笑:“王妃言重了。”

    于是下人為王妃和世子引路去正廳稍作歇息,裴少疏則前往無塵堂,若沒猜錯,輕鶯此刻應當在茶寮。

    穿過池塘,清池結了一層薄冰,雪花覆蓋一層又一層,裴少疏望著冰涼池面,心想,過了年就是春。

    春天冰雪消融,溫暖即將降臨人間。

    他輕手推開茶寮的門,一束光順著門縫鉆進室內,少女蹲坐在爐旁,手里握著茶碾,心不在焉地一塊一塊掰茶餅。

    她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茶寮里長了一朵青荷色小蘑菇。

    “輕鶯。”

    小蘑菇聽見熟悉的嗓音立馬抬頭,站起身快步來到裴少疏面前,尋求依賴般抱了上去。

    柔軟的臉頰蹭在男人胸膛,無辜的淺棕色眸子眨著,眼尾泛著點紅。

    “大人,你找到他們了嗎?”她說話帶著零星鼻音。

    裴少疏察覺到輕鶯的不安,摟住她拍了拍,輕聲說:“嗯,已經確認了他們的身份,并且你見過。”

    “奴婢見過?”輕鶯懵了,“可是我沒見過多少人呀……”

    從小到大她都待在仁雅堂,見過的人少之又少,來到相府以后除了陪裴相出門,也甚少見人,一時間還真的猜不到。

    世間竟有如此巧合嗎?

    “是誰呀?”

    “你可還記得中秋夜,我們在尋月樓望見洵陽王妃和世子一同逛燈會,那時候我給你講過王妃長女的故事?”

    輕鶯登時怔住,那段故事她模模糊糊記得,婢女抱著小郡主出門,溺斃在河中……難不成……

    她的眸子驟然睜大,腦海一片空白。

    身旁的男人沒有驚擾她,靜靜等著她緩神,不論是誰,突然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世都會驚慌無措,緊接著陷入茫然。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心溫度傳遞給少女。

    輕鶯先是僵在原地好久,而后漸漸放松緊繃的肩膀,好多從前未深思過的奇怪感覺浮現心頭。

    初次見蕭世子就覺得他親切,后來在尋月樓見到王妃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不是錯覺,他們……真的是一家人。

    孤身多年,乍然告訴她親生父母找到了,輕鶯的心緒久久無法平復,既激動又膽怯,分明是高興的,卻又無端躊躇。

    總之就是心情很復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

    裴少疏見她稍稍冷靜下來,才緩緩開口:“王妃與世子已經到相府,要不要出去見他們?”

    “別害怕,如果你暫時不愿意也沒關系,他們不會怪你的。”

    “一切都由你說了算。”

    輕鶯抬起清澈見底的雙眸,眉尖微微展開,認真道:“想見,想見很多年了……”

    “那我們出去。”

    “好——”

    ……

    前往前廳的路上,輕鶯的心怦怦直跳,之前只是遠遠看過洵陽王妃一眼,當時就被對方的氣度所驚艷,誰能想到這人竟是她的母親。而且那日中秋佳節,她還暗暗羨慕過蕭世子與王妃一同逛街,母子情深。

    羨慕到最后,居然成了一家人。

    她滿腦子都是第一句話開口說什么,會不會緊張到變成啞巴,萬一又丟人怎么辦。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走路姿勢奇怪,幾乎同手同腳,還差點撞到廊柱上。

    在她腦門即將磕碰在廊柱之前,寬大溫熱手掌抵在了額頭與柱身之間,裴少疏稍顯無奈:“你打算頭頂兩個大包去見王妃嗎?”

    “我可不想背上相府虐待婢女的罪名。”

    輕鶯傻乎乎一笑,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有點緊張嘛……有點怕王妃不喜歡我……”

    “不會的,”裴少疏說,“沒有人會不喜歡你。”

    聽到這句話,輕鶯心里甜了又甜。

    “可是還是有點小緊張,”輕鶯突然眼巴巴瞅著裴少疏,“可以親大人一下嗎?”

    未得應允,輕鶯自顧自親了上去,裴少疏只得縱著人,低頭配合著,雙唇緊緊相貼,反復碾磨片刻,她卻發現裴少疏這次竟然沒有反客為主。

    以前不是都會狠狠親回來嗎?

    她探出舌尖舔了舔對方唇縫,對方只淺淺回吻她的唇角,如同密密細雨落下。

    雙唇分離,輕鶯有些疑惑。

    “腫著嘴唇去見王妃,成何體統?”裴少疏解釋緣由。

    輕鶯撇撇嘴巴,心情莫名放松不少。

    果然有裴相的地方永遠使人安心。

    廊外起了風,裴少疏低頭替她披緊斗篷,站在外側護著她朝前走,一路雪簌簌落,聲音輕靈。

    二人步出回廊來到正廳,方踏進門,輕鶯便怔在原地。

    與那日高樓之上遠觀時不同,如今的洵陽王妃距她不過幾步,她的面容靜雅端莊,此時此刻,身上透出幾分忐忑的脆弱。

    似乎比之前蒼老了一些。

    王妃顧及不上儀態,大步朝她走過來——

    輕鶯卻仿佛把一些東西刻進了骨子里,來不及思索,欠身行了一禮:“奴婢見過王妃。”

    再抬眸,她從王妃眼中看見了錐心刺骨的痛楚。

    洵陽王妃將少女一把拉進懷里,淚灑滿了衣衫,見到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這是她的女兒,心靈的震顫不可忽視,每一根神經都在叫囂著親近她。

    這是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女兒。

    聽到對方自稱奴婢的那一刻,洵陽王妃恨不得自己去死,從前做的孽反噬到身上,連累了她的孩子……

    她的女兒本該是世上最尊貴的小郡主,皇室血脈,父母疼愛,綾羅綢緞財萬貫,金銀珠玉不入眼,應享盡一生富貴,歲歲無憂。

    可因為她的過錯,女兒為奴為婢,在外受盡十幾年的磋磨……

    洵陽王妃懊悔得心肝都要吐出來,死死抱著輕鶯哭泣,似乎要流干一輩子的淚水。

    “珠兒……我的珠兒啊……我錯了啊……”

    輕鶯更是手足無措,她感覺得到自己的母親很難過,可是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對方,對方一哭,她的心也跟著落雨,所謂母女連心,便是如此。

    那種壓抑的悲傷將她席卷,裹得人酸澀難言。

    這時蕭明帆上前,扶著自己母親的脊背,一下一下輕拍,輕聲安慰:“母妃,快別哭了,當心身子。”

    輕鶯看向蕭明帆,嗓音有點酸澀:“世子殿下……”

    蕭明帆笑了笑:“阿姊,你該叫我明帆。”

    叫世子習慣了,突然變成自己弟弟還真挺奇怪。

    輕鶯淺淺應了聲:“明帆。”

    “珠兒,都是母親對不起你,”洵陽王妃摸著輕鶯的臉頰,細細撫摸著,像是要把她刻進眼底,藏進心里,“你該怨我的……”

    輕鶯眨著一雙純稚的眸子,默默搖了搖頭:“沒有……不怨你。”

    話音落下,洵陽王妃更是肝腸寸斷。

    多乖巧啊,她的孩子,跟她年輕時一點都不一樣。

    她怎么配擁有這么好的孩子。

    輕鶯用自己的手帕為她擦眼淚,邊擦邊看著對方的面容,烏黑的眉,秀美的眼睛,唇角有一顆細小的痣——這是她的母親,親生母親。

    悲傷的心忽然燃起一絲小火苗。

    她有母親了。

    不是在做夢,是真的。

    遇到開心的事,輕鶯下意識把視線投向裴少疏,他露出為之感到高興的笑意,讓人忍不住濕了眼眶。

    “可以……叫我一聲母妃嗎?”

    “不、不,叫阿娘吧。”

    輕鶯嘴巴張了張,這么多年從未喊出口過的一個稱呼,聲音從喉嚨轉了一圈,略含忐忑與期待:“阿娘。”

    “阿娘在呢。”

    王妃再度把她抱進懷里,失而復得的激動與歡欣將她整個人淹沒,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女兒,再也聽不見周圍的聲音。

    這時堂外傳來咚咚的急促腳步聲。

    除了沉溺于傷感的王妃,眾人皆回頭望過去,隨后看見了剛從宮里出來的洵陽王蕭裘,官服都來不及換下,立在風中,白發又覆細雪,模糊的眼睛中閃爍細碎的淚光。

    半行清淚滾落。

    他大跨步上前,把輕鶯一把扯進了懷里,哭聲震如雷。

    還沒抱夠,洵陽王妃懷里驟然一空。

    “?”

    被扯進另一個懷抱的輕鶯:“……”

    認親好像有點費眼淚。

    “女兒,我是你阿爹啊……”洵陽王已經年邁,嗓音沙啞艱澀。

    輕鶯乖乖巧巧叫了聲阿爹,對方登時繃不住,泣不成聲。

    洵陽王一家就這么又哭又笑,一直待到日落西山。

    輕鶯的記憶中沒有雙親,可是本該于她而言是陌生人的兩個人,卻讓她覺得無比親切。單單只是被抱著,就覺得心臟浸泡在溫泉水中,溫暖妥帖,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情緒。

    骨肉至親,血脈相連。

    看著天邊向晚的夕陽,晚霞鋪滿天,昏黃之中,輕鶯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

    她真的有親人了,再也不是沒人要的小孩。

    天色越來越黑。

    洵陽王平復好情緒,拉著裴少疏的手,布滿皺褶的眼尾紅彤彤,語氣感激萬分:“丞相,你的恩情太大,本王竟不知該如何回報……”

    第73章 團圓 他們本該相伴長大

    “王爺言重了, 裴某不求回報,只希望世間所有骨肉至親都能一家團圓。”裴少疏眼神放輕了些,聲音有條不紊。

    洵陽王望著對方清冷俊逸的面容, 不免想起舊事。

    曾經他跟裴少疏的父親也是至交好友, 后來家中遭遇變故喪女,便同夫人舉家前往封地, 離開長安這個傷心之地。沒過多少年, 長安傳來舊友亡故的消息,后來聽聞裴少疏被接進宮里由太后撫養,他才稍稍安心。

    轉眼經年, 裴少疏已從幼童成為權傾朝野的丞相, 兒時稚嫩的笑顏猶在眼前, 令人唏噓感慨。

    倘若沒有諸多變故……

    是啊, 裴少疏從小失去父母, 與親人團圓何嘗不是他最大的心愿。

    洵陽王想起故友, 心中酸楚萬分, 鬼使神差地說了句:“丞相若愿意, 不如來本王家中過年?”

    裴少疏當場愣住,想過洵陽王會深重感激于他,卻沒想到對方會直接邀他回家過年啊。

    去還是不去……?

    少見的, 丞相大人出現遲疑, 竟然下意識看向了輕鶯。

    輕鶯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得像只小鹿。

    裴少疏頓了頓,笑著對洵陽王道:“王爺好意,晚輩豈敢推辭。”

    居然如此輕易答應了?洵陽王還以為自己聽岔,見到裴少疏真跟著他們走才反應過來, 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

    了,不是說這孩子生性冷淡,不愛與人親近嗎?

    這不是挺乖巧的!

    看來外面皆為謠言,都是那群王八犢子官員故意敗壞裴少疏的。

    什么淡漠疏離,不近人情,全都是胡扯!

    幾人一同出門,裴少疏視線狀似無意地瞥向輕鶯,眼底藏有說不出的情意。

    王妃一心掛在輕鶯身上,并未注意到裴少疏灼灼的目光,洵陽王的眼神亦盯著失而復得的女兒,唯有蕭明帆此刻最是清醒。

    世子殿下瞅了瞅裴少疏,心想還真是一家團圓。

    女兒女婿到齊了。

    王妃與洵陽王牽著輕鶯走在前方,蕭明帆與裴少疏落在幾步之后。他低聲對裴少疏說:“阿姊身上的毒已徹底清除了嗎?”

    “放心,不會出半分差池,我絕不可能讓他出事。”

    蕭明帆安下心來,真心實意道:“若非有你百般照顧,阿姊不知要受多少委屈……我真的感激萬分,以后再也不罵你虛偽了。”

    “原來世子殿下偷偷在心里罵我。”

    “甚至罵我虛偽。”

    蕭明帆:“……”

    “從前的恩怨一筆勾銷,所謂不打不相識,以后咱們做摯友。”

    裴少疏當場婉拒:“我可不想與你做摯友,小舅子。”

    一句小舅子差點噎死蕭明帆,饒是世子殿下素來文雅沉穩,也險些沒繃住表情。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之人!

    這還沒過門呢!就如此口出狂言!

    蕭明帆突然想起那回在太液池,二人針鋒相對之時互相嗆口,自己還嘲諷對方這輩子沒機會做他兄長,當時隨口一說,結果現在裴少疏真的要成為他兄長,不對,姐夫了!

    裴少疏似乎還嫌不夠,輕拍他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多多關照。”

    “對了,我能喚你小帆嗎?”儼然一副長輩口吻。

    “…………”蕭明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到洵陽王府的時候,天色已然昏暗。

    原本王爺在宮里用膳,王妃與世子也沒打算大擺宴席,如今卻不同了,寶貝女兒終于回家,還有丞相作客,王妃立馬命人在花廳設宴,甚至親自下廚炒了兩個菜。

    王妃不怎么擅長下廚,年輕時不喜歡,后來開始吃齋念佛才學著簡單炒點家常菜。

    珍饈佳肴,葡萄美酒,看得輕鶯眼睛都不敢眨。

    輕鶯盯著滿桌子的山珍海味,感覺比之前去江南行那頓盛宴還要夸張,一旁的蕭明帆看著自家母妃忙進忙出,心想自己長這么好像都沒吃過幾次她親自做的飯。

    今日倒是沾了阿姊的光。

    等菜都上齊,王妃坐在輕鶯旁邊問她想吃什么,輕鶯目光掃過道道奢侈的菜肴,指著王妃親手做的冬筍炒菘菜,是桌上為數不多的素菜。

    王妃問:“不喜歡吃肉嗎?”

    輕鶯搖搖頭:“喜歡啊,但更想嘗嘗阿娘親手做的菜。”

    王妃險些又要落淚。

    這么乖的孩子,讓人心都化了。

    “來,多吃點。”

    “現在回家了,想吃什么就告訴阿娘。”

    她將菜肴推到少女面前,滿眼慈愛。

    月光透過梅花紋的花窗照到桌沿,皎潔銀輝灑落珍饈,杯盞內酒水瑩亮,每個人臉上皆溢著笑意。

    這頓飯吃的盡興,洵陽王府許多年沒有這般熱鬧,王妃圍著輕鶯夾菜,面前的小盤子塞得滿滿當當,蕭明帆也一改往日的儒雅內斂,時不時說幾句逗笑的話哄人高興。

    洵陽王與裴少疏對酌,推杯換盞,話里話外千酬萬謝,無數感激隨著暖酒入腹。

    輕鶯吃的很慢,希望這種幸福停留得再久一些。

    今夜終于她知曉自己真正的名姓,蕭明珠,意為掌上明珠。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可以用在自己身上,在王妃喚珠兒時還有點不自在,耳根偷偷紅了又紅。

    真好啊。

    又一年團圓夜,她終于不再是孤身一人。如今的她有了母親,有了父親和弟弟,還有——

    ……裴相應該算她的誰呢?

    輕鶯一時失神,突然發現自己一旦回到洵陽王府,以后就跟裴相再沒有關系了。

    更何況洵陽王的封地在洵陽,她的父母不可能一直待在長安,如果回家的話,自己必然也得跟著,那她跟裴相……

    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才不要跟裴相分開,絕對不要。

    “珠兒,吃飽了嗎?”

    思緒被拉回,輕鶯彎起笑眼:“嗯嗯特別好吃,都吃撐了呢,阿娘手藝真好。”

    “喜歡就好。”王妃別提多高興了。

    用過晚膳,天已沉寂潑墨,星子熠熠點在夜幕,放眼星河燦爛。

    天晚不宜回府,洵陽王為裴少疏準備了廂房,留他在王府歇息一宿。

    由于家里的女兒突然回來,洵陽王夫妻并未來得及給她準備臥房,王妃又舍不得委屈她住客房,只好拽著輕鶯回自己的寢屋睡覺。母女二人睡在一起,也好談談心,彌補多年遺憾。

    至于洵陽王,住不慣客房,被攆去了和蕭明帆擠一間屋。

    夜深人靜,王妃摟著輕鶯,輕聲問她身上有沒有傷口,這些年受過什么苦痛。

    她小心翼翼問,又怕真問出來了自己不敢聽。

    輕鶯搖搖頭,說她們這種身份的人不會受到皮肉之苦,因為破了皮相就不好賣出去,所以沒挨過打,身上沒有半分疤痕。

    這話并未寬慰到王妃,哪怕輕鶯說的隱晦,王妃也聽懂了她們為何不能損害容貌,一想到此處,她的心又痛徹難言。

    “你……可曾受人欺負?告訴阿娘,我替你報仇。”

    輕鶯連忙按住王妃的手,讓她安心:“沒有,我比較笨嘛,什么都學不會……所以年紀很大才賣出去,賣給李侍郎以后第二日他就把我送到相府啦。”

    “丞相大人讓我在他書房奉茶,對我特別特別好,送我很多東西,還替我治好了耳朵,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就是他。”

    “沒有人欺負過我。”

    王妃抓住她話里的重點:“耳朵,你的耳朵怎么了?”

    “小時候泡了點水,右耳失聰……不過丞相大人讓燕太醫替我治好了,現在聽得很清楚,阿娘不要擔心嘛。”

    泡了點水。輕描淡寫的四個字,王妃只覺得膽戰心驚,單純泡點水怎么可能會失聰,分明是遭受了更大的折磨。

    “苦了你了,我的孩子……”

    輕鶯鉆進母親懷里乖乖說:“真的不苦,自從遇見丞相大人以后,我再也沒有受過苦,他還幫我找到了親生父母……”

    少女眼角泛起淚光,耳垂泛著異樣的紅暈,王妃看著自家女兒的情態,似乎明白了什么。

    這是對人家芳心暗許了?

    前塵舊事恍然浮現眼前,洵陽王妃想起一樁舊事。

    曾經的洵陽王蕭裘與御史裴啟乃是知交,她懷有身孕那年,裴御史還說過倘若懷的是個女兒,不如就跟他家小疏定個親,以后攀個親家。

    本是玩笑之語,不成想還真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兒,這娃娃親也就這么定下來,后來發生了禍事,他們一家前往洵陽,裴御史與夫人也英年早逝,這樁娃娃親再無人記得。

    兜兜轉轉,兩個孩子竟有如此大的緣分。

    王妃摸著輕鶯的臉頰說:“你和裴少疏本該是青梅竹馬,一同相伴長大的。”

    裴少疏曾經教過輕鶯何為青梅竹馬,輕鶯忍不住追問:“真的嗎?”

    “是啊,你父親跟裴丞相的父親可是多年摯友,若沒有天災人禍,或許你們會一起在長安長大。”

    一聲溫柔的嘆息落在耳中。

    輕鶯終于難過起來,經歷了諸多苦難她都咬牙堅持下來,可是現在告訴她,原本她跟裴少疏會在幼時就相識,一起讀書寫字,

    兩小無猜,逢年過節兩家還會相互串門……

    心臟莫名發酸,她不明白這種情緒,是沮喪嗎,還是遺憾……?

    好像是委屈。

    她真的好想,好想早點認識裴少疏。

    王妃摟著她的背,哄孩子般道:“快睡吧,我陪著你。”

    “好——”

    今日心緒大起大伏,的確是累得筋疲力盡,輕鶯閉上雙眼,窩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

    翌日,風雪停歇,難得是個日光明媚的好天氣。

    洵陽王一大早就匆匆進宮,去找病中的元嘉帝給自己的女兒定個郡主封號,順便告訴宮里所有人他的長女已經回家,改日宴請賓客,以做慶賀。

    另一邊的洵陽王妃苦惱家里沒有合身的衣裳給輕鶯穿,打算帶她出門找人裁做幾身衣裳,今日只能先給她找了一件自己年輕時穿的裙裝。

    王妃年輕時的身材與輕鶯相差不多,故而杏粉色的襦裙穿在少女身上格外合適,她皮膚生得嬌嫩,粉色將她襯得如春日桃花,美得花枝招展。

    任誰看了都要驚艷萬分,恍若遇見天人。

    “我們家珠兒天生麗質,穿什么都好看。”

    “走起路來也好看。”

    輕鶯臉紅了紅,還有些不好意思,感覺回家以后一直在被夸,她甚至懷疑自己失手打碎個花瓶,母親都得夸她手勁兒大。

    她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

    不過還蠻開心的。

    過了一會兒,蕭明帆來到后院,說裴丞相要回府了,說完有意無意朝輕鶯那里偷看一眼,似乎別有深意,像是在刻意提醒什么。

    果不其然,輕鶯立馬露出緊張的神情,心想大人要走了,還會來嗎?現在她不是他的婢女了,連跟對方回府的理由都沒有……

    失落的情緒太過明顯,王妃摸了摸輕鶯的腦袋,溫柔問:“丞相幫了咱們家很多,你想去跟他告別嗎?”

    “嗯!”輕鶯眼睛亮起來,“我要去!”

    王妃莞爾一笑:“明帆,你帶她過去送丞相,我去換身衣裳,待會兒出門。”

    “好的母妃。”

    洵陽王妃為輕鶯披好斗篷,整理好衣襟,細心體貼得不行。

    蕭明帆望著輕鶯:“走吧,阿姊。”

    話剛落,輕鶯跑得飛快,生怕走慢裴少疏就跑掉了,看得蕭明帆搖頭失笑。

    好不容易有個姐姐,馬上就要被拐跑了。

    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悠哉悠哉踩在石階小徑上,不去打攪他們獨處。

    金色日光傾斜少女身上,她匆匆趕到王府門前,望見不遠處的男人。

    裴少疏立在門前,身姿挺拔清雋,睫毛投落一小片陰影,矜貴悠遠,比雪還要干凈清雅。

    他似乎在門前等待許久。

    輕鶯腳步加快了些,來到裴少疏面前,喉頭哽咽難言,一直用水汪汪的眼睛瞅著他,半天不說話。

    “怎么要哭了?”他聲音淺淡好聽。

    “大人要走嗎……”

    “總不能厚著臉皮賴在王府蹭飯。”裴少疏忍俊不禁。

    輕鶯伸手揪住他的袖口,看起來可憐巴巴的:“那你還會再來嗎?”

    “你希望我來嗎?”

    “希望呀,最好天天都能來。”她十分坦誠直白,把心里話說出口。

    淺棕色眸子浸了一池春水,泛起波瀾。

    裴少疏點點她的額頭:“天天來未免太過招搖。”

    輕鶯低頭思索,好像也是,身為當朝丞相天天往洵陽王府鉆,聽起來確實古怪,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密謀什么呢。

    不能給大人添麻煩。

    那怎么辦呀……她不想以后見不到對方。

    裴少疏忽然靠近半步,溫熱氣息噴灑少女耳畔,聲音低沉藏著幾分揶揄。

    “看來我只能夜半翻墻與郡主私會了?”

    第74章 驚艷 她的心儀之人

    長安王公貴族的消息總是傳的飛快, 短短幾日的功夫,不論是勛爵權貴還是平民百姓都知道了一件大事——洵陽王丟失多年的女兒找到了。

    元嘉帝還在病中,但也沒耽誤給剛回家的郡主賜封號, 此后人人皆知洵陽王府的長女乃是明珠郡主。

    洵陽王高興得連擺三日流水筵席, 請遍了文武百官,整日里樂得合不攏嘴。

    幾日后, 輕鶯坐在閨房之中, 掀開床帷幄,望著自己琳瑯滿目的屋子。母親給她添置了許多東西,綾羅綢緞裙衫掛在屋里一水兒排開, 珍珠金玉釵環塞滿妝奩, 恨不能把她扔進錦繡堆兒里。

    但好像也沒那么開心。

    當時走得匆忙, 好想回相府……大人給了她好多東西, 想全部帶回家。

    想念屬于大人的披風, 想念大人給的書, 更想念裴少疏本人。

    此刻的輕鶯手里握著一段布料, 記憶回到洵陽王宴請賓客那幾日。

    那日風和日朗, 北風減弱勢頭,分明是深冬,卻溫柔得如同初春。

    盛宴的主角自然要到場, 輕鶯早早起身, 王妃為她選衣裳,挑挑揀揀大半日,各色各紋樣的裙裝換了一件又一件,最后搭配出最滿意的一套。

    輕鶯本就秀麗天成,從前穿著樸素的婢女服飾都能令人一眼難忘,更別提穿上最昂貴精致的郡主羅裙。

    那日她身穿茵碧淺青的淡花襦裙, 腰垂絲絳,肩頭罩著白狐錦裘,杏眼圓潤棕色淺瞳,笑起來彎彎若月牙,一張桃花面清麗嬌嫩,純稚且脫俗。

    賓客們均看呆了。

    沒人說洵陽王的女兒這般美啊!

    這下所有未有婚配的高門子弟全都蠢蠢欲動,對眼前的小美人動了心思。

    各路官員本就眼饞洵陽王的勢力,從前就想把自己的女兒往世子跟前送,可惜世子只顧埋頭苦讀,對兒女之情不感興趣,現在洵陽王有了女兒,豈不是跟洵陽王攀個親家了?

    有些官員忍不住攛掇自己的兒子去郡主面前獻獻殷勤,畢竟郡主剛被認回來,從前又吃了不少苦頭,正是最容易打動的時候,此時去關切一番,說不定能得幾分青睞。

    眾官算盤珠子打得響亮。

    于是輕鶯發現有好多王孫公子莫名其妙往她身邊湊,裝作偶遇又或者故意弄出點動靜吸引注意,這種感覺很熟悉,有點像她之前在相府勾引丞相時用的手段。

    原來那個時候自己的高超計謀這么拙劣且明顯嗎?

    所以裴相當時分明一眼看透,但還是配合她胡鬧。

    望著周圍的狂蜂浪蝶,輕鶯又開始思念丞相大人了。

    這時有個高挑瘦削的年輕郎君來到她面前,對方靦腆一笑,朝她遞過來一個湖藍香囊,表情稍顯忐忑。

    輕鶯感到疑惑,給她這個做什么?

    “你有事嗎?”她斟酌問道。

    “在、在下有一香囊想贈與郡主,不知郡主可愿收下?”

    隨便收人東西不好吧,無功不受祿,輕鶯搖搖頭沒有接。

    對方窘迫笑了笑,說道:“在下明白了,打擾郡主。”

    他明白什么了?輕鶯滿腦子疑問,難道這是什么儀式嗎?不太好意思問,要不然等會兒去問蕭明帆吧。

    年輕郎君臨走前不死心問:“敢問郡主心儀什么樣的男子?”

    輕鶯愣住。

    心儀就是喜歡,喜歡就是愛慕。

    對方在問他愛慕何種人。

    眼前恍惚浮現一道長身鶴立,寒霜覆雪的清俊身姿,那人面目清冷,眉眼狹長,不笑時仿若高山冰雪之花,偶爾彎起唇角時又如同冰川消融,化了春水。

    心臟莫名震顫,熾熱得快要跳出胸腔。

    那是她愛慕的人。

    輕鶯翹起唇角,一笑傾城:“我喜歡位高權重且孤高冷漠的人。”

    年輕郎君眼睛直勾勾的,明珠郡主笑起來好似百花盛開,眼底盛著快要溢出來的情意,太美了。

    得見此幕,無憾矣。

    他深深記住了郡主嫣然一笑,隨后默默轉頭,沒有目的地朝前走著,忽然一頓,終于反應過來什么,位高權重還孤高冷漠……這人咋聽起來那么像裴丞相呢?

    等他再回頭

    欲圖追問,輕鶯早已消失在原地。

    輕鶯很快找到了藏在自家后花園躲人的蕭明帆,上前問:“你怎么在這兒啊?”

    蕭明帆喘了口氣:“長安人也太能喝酒了,非逼著我行酒令劃拳,還想灌我酒……我就只好躲在這里,阿姊,你可別出賣我。”

    “放心,我不會泄露你的行蹤。”

    “不過我有一事不明,想問問你。”

    “什么事?”

    輕鶯皺起眉頭問:“方才有位郎君要送我香囊,這是什么歡迎儀式嗎?”

    蕭明帆一驚:“你沒收吧?”

    “沒有,怎么能隨便拿人東西。”她搖搖頭。

    聞言,蕭明帆長舒一口氣:“還好沒收。”

    “這東西莫不是有危險?”

    “那倒沒有,”蕭明帆耐心解釋,“男女之間互表情意才會贈送香囊,寓意情投意合,你若是收了豈不是表明自己對他有意思?所以斷然不能收。”

    “哪個沒禮數的家伙貿然給你送香囊,欺負你不懂事嗎?告訴我,我去訓斥他一番。”

    輕鶯也不曉得那個人是誰,不過她現在的心思也不在旁的事上,因為她突然間記起來一件事,自己好像也問裴相要過香囊。

    那個時候她探聽到了五皇子暗地殺人,把此事告訴裴相,對方說要獎勵她,所以當時就要了大人身上一個錦蘭色百蝶點翠香囊,有淡淡草藥香,睡覺時擱在身前能安神。

    如果香囊不可隨意送人,大人當時為何沒有拒絕?為何輕易就給她。

    大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謂無所不曉,沒道理不知道香囊送人的……等等,裴相當時好像問過自己,是否曉得香囊送人的寓意。

    她傻乎乎沒答出來。

    好吧……

    估摸著是當自己傻,所以沒在乎。

    輕鶯神思飄遠,直到筵席結束賓客散去,還在思索回憶當時裴少疏的神情。

    宴散后,王妃手里握著一沓求親書,似乎有些無奈,無聲交到了輕鶯手里。

    輕鶯不明所以,這又是何物?

    “求親書,長安許多官家子弟都想求娶你,一個個的上趕著殷勤。”

    王妃心知肚明這群人打的什么主意,無非是看她的女兒貌若天仙,并且一旦結親就能跟皇室沾上親故,可不得爭先恐后?

    雖說名門望族的婚事皆是利益交換,大多數人的姻緣都身不由己,但她洵陽王府的郡主可不是誰都能娶的。

    她的女兒才剛找回來,哪里舍得立馬嫁出門,更何況她家寶貝女兒心里早已有了人。

    “珠兒,可有看上的?”王妃指著求親書問。

    輕鶯扁扁嘴巴,甚至都沒施舍一眼。

    又沒有裴相的,不看。

    自從那日分離,裴相就再也沒有來過洵陽王府,說好的會來看她,結果就無故失蹤了!不是說要翻墻的嗎,難道是王府的墻太高,不好翻?

    哼,騙子。

    王妃盯著輕鶯變幻莫測的神情,和藹問道:“莫非我家珠兒還不想成親?”

    “……不是。”輕鶯不知該如何解釋,總不能直接說自己看上當朝丞相了吧?

    “珠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王妃沒有追問,只是笑吟吟拉著她的手,坐在暖閣軟榻上。

    輕鶯乖乖坐板正,小聲好奇:“什么故事呀?”

    王妃莞爾:“給你講講何為娃娃親。”

    溫和柔緩的話語一句句淌進耳中。

    暖閣熏籠燃得盛,溫暖舒適熱氣環裹身上,連帶心都燙了起來。

    窗外日落西沉,晚霞攀空。

    那夜沉寂,少女躺在榻上輾轉反側,閉上雙眼后母妃的話一句句閃過,她唇角露出淺笑,墜入夢鄉。

    幾日后,輕鶯坐在自己榻上,膝蓋蓋著錦被,手里握著一段柔軟的布料,似乎下定了決心。

    從日出坐到日暮,屋外云彩時而卷時而舒,乳白云朵漸漸涂上晚霞粉。

    就在這時,有侍女敲了敲她的門。

    “郡主,世子遣我告訴你,裴丞相來咱們王府了,此刻正在正廳用茶。”

    裴少疏來了?!

    長久分離的思念令輕鶯顧不上儀態,她從榻上蹭的一下跳下來,赤著腳直接沖出門去——

    身后的侍女驚慌不已,大喊:“郡主,你還沒穿鞋呢!地上冰呀!”

    她仿若未聞,將侍女的囑咐拋之腦后,只留給人一個匆忙模糊的背影。

    冬日風寒,冷冽的風吹得松柏陣陣作響。

    嚴寒之下,衣著單薄的少女赤著腳在游廊疾跑,她提起礙事的裙擺,大步大步朝正廳的方向趕。頭上釵環叮當作響,寒風撲在面頰,光潔的腳踩在冰涼的香階上,輕鶯卻感覺不到冷。

    她從來沒有跑這么快。

    游廊很長,似乎沒有盡頭。

    步履不停,她像一道春日無畏的光線,奔赴自己的心之所向。

    努力向前跑,直到看見不遠處那個清俊熟悉的身影,步子終于停下來。

    裴少疏站在游廊回彎處,一雙狹長含雪的眸子望過來,他的眉頭深深蹙起,大步朝自己走過來。

    突然,她感覺到裴少疏周身的寒氣堪比深冬。

    誰惹他生氣了嗎?

    輕鶯張了張嘴巴,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掐著腋下拎起來,然后自己的光溜溜的腳就踩在了裴少疏的皂靴之上……突然不涼了。

    緊接著,大氅把她攏了個嚴嚴實實,密不透風,溫暖的體溫傳過來,輕鶯下意識抱緊了裴少疏的脖頸。

    她抬起頭,純凈無辜的眸子凝視著緊皺眉頭的丞相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裴少疏冷著臉沉聲:“才分開幾日,你連照顧自己都不會了?誰教你的光腳出門,身上還穿著如此單薄的衣裙。”

    急著見你嘛,又不是故意的……輕鶯委委屈屈的同時心里有點暖,腹誹大人嘴真硬,關心人還兇巴巴的。

    輕鶯在人懷里蹭了蹭,軟軟乎乎撒嬌:“不會照顧自己,大人要把我帶回去教導嗎?”

    “我可沒膽量偷走郡主。”

    “你說好來看我的……結果這么久都沒來,好生過分。”輕鶯開始興師問罪。

    裴少疏語氣放緩:“陛下這幾日不大好,我進宮陪了幾日,沒來得及告訴你,是我的錯。”

    原來是陛下的病又嚴重了,并非對方故意不來。

    “一出宮我便趕過來,半點沒耽擱。”

    輕鶯望見遠處晚霞暮色,昏色籠罩屋檐,心想這個時辰過來,的確是挺匆忙。之前心里堆積的郁悶一掃而空,心里甜滋滋冒泡。

    “就知道大人最好。”她踮起腳尖,腳趾抵在男人靴面上支撐,貼著對方耳朵說話。

    “我問你。”

    嗯?輕鶯扭了扭腰,露出疑惑神情。

    風徐徐,拂動二人發梢。

    雙目相接。

    裴少疏摟緊亂動的少女,尾音微揚:“聽聞郡主收了不少求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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