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算起來,梁碧君跟薄祁聞正式認識不過才半天。
她對他根本不熟悉。
可即便如此,梁碧君也能察覺到薄祁聞這番話并非玩笑。
溫燃顏值氣質都不俗,怎么看都不像個店員,她心瞬間就涼了半截。
偏偏她在薄祁聞這兒沒有絲毫話語權,就連晚上跟著他的車過來參觀工作室,也是薄家老太太開金口,讓她去選幾件旗袍,薄祁聞才沒拒絕。
梁碧君情緒無處發泄,糾結須臾也不過體面一笑,“我在這,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這話挺四兩撥千斤的。
既不撕破臉,又能暗中探出虛實,還帶著隱約諷刺。
不只話諷刺。
連看向溫燃的眼神都透著一股輕慢和不甘。
薄祁聞云淡風輕地見招拆招,“打擾倒不至于,就是麻煩梁小姐,要自己下樓選衣服。”
說話間,他意味深長地看向溫燃,“小孩兒跟我賭氣呢,我得陪她好好聊聊天。”
一聲“小孩兒”,曖昧又狎昵,仿佛兩人真是不可說的禁忌關系。
溫燃臉上一熱。
心里那塊大石卻落到實處。
她知道她賭贏了。
薄祁聞和這位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他需要她這個擋箭牌。
她也發揮了作用,成功勸退梁碧君。
只見女人端莊嫻靜的臉青白交加,倏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用了,你這兒的衣服我沒那么稀罕。”
薄祁聞面色淡然地把玩著茶杯。
一陣香氣自溫燃面前拂過。
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噔噔幾聲,轉眼間梁碧君氣哄哄下樓的身影就消失不見。
那瞬間,溫燃心中升起一絲后知后覺的歉意。
薄祁聞也不全然“沒良心”,見人走了,好心好意給周擎打了個電話,讓他把人安全送到家,可惜梁碧君不稀罕。
電話打完,茶室才真正屬于兩人。
氣氛一時微妙,薄祁聞把手機扔到茶幾上,倒了杯茶語調溫和地問她,“吃飯了嗎?”
這會兒語氣又變成從前那個和藹溫煦的長輩了。
溫燃似有幾分別扭,說了句沒。
薄祁聞手一頓,眸色淺淺望著她,了然一笑,“原來是餓著肚子來的,我說怎么臉這么黑。”
這笑像羽毛,在心上一掠,把人俘虜得又顫又癢。
溫燃不動聲色地別開目光,“……你才臉黑。”
薄祁聞也不計較,沖她偏了偏頭,“過來。”
剛剛梁碧君坐的也不過是薄祁聞對面,薄祁聞當下所指的位置卻是他旁邊。
溫燃想到昨天發生的那些,覺得沒什么好扭捏的,便過去捋著裙擺在他身邊坐下。
薄祁聞從旁邊拿來一大盒精貴糕點,打開蓋子,撂至她眼前。
是花朵造型的國風菓子。
看著就知道很貴。
溫燃拿起一塊嘗了口,果然又軟又糯,口感極佳,絕不是市面上能輕易買到的。
薄祁聞把那杯茶推到她面前,“好吃嗎?”
溫燃腮幫子吃得有點兒鼓囊,近距離和薄祁聞對視著,一雙琥珀色的眸子靈動清澈,“這是什么糕點。”
“玫瑰松糕,”薄祁聞交疊長腿往后一靠,斜睨著她,姿態散漫矜貴,“蘇州師傅現做的,喜歡?”
可能是真餓了。
溫燃認真欣賞著剩下的半塊菓子,點了下頭,嘴角還沾著一點碎屑。
薄祁聞悶出一嗓子笑,眼神都不自覺透著愛憐,“慢點兒吃,又沒人和你搶。”
溫燃被他瞧得不大好意思,抽出紙巾擦擦嘴不吃了。
薄祁聞單手撐頭,“這就飽了?”
溫燃撒謊,“我晚上一向吃的很少。”
薄祁聞意興闌珊,“既然吃不下,那剩下的我讓周擎解決了。”
到底年紀小,溫燃馬上變了臉色,“別——”
薄祁聞挑眉,“到底要不要。”
“要。”
薄祁聞笑,“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明明很坦蕩的話,從薄祁聞嘴里說出來,卻像霸道的打情罵俏。
溫燃無端心浮氣躁,猜想他這人在歡場里一定個撩女人的好手。
不過沒什么好意外的,他們那個圈子,最熱衷的事就是在銷金窟里調風弄月,薄祁聞就是再出淤泥而不染,也是個男人。
她對他從沒什么期待。
只是再看向薄祁聞時,仍免不了賭一點氣,“我明明幫了你大忙,你不謝我就算了,怎么還收拾我。”
薄祁聞正想提這茬,她倒先來勁了。
薄祁聞拖長氣息呵笑,“我還沒說你呢,你倒敢邀功。”
溫燃被他一審視,頓有幾分無措。
薄祁聞抬手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敲,“什么話都敢說,也不怕捅簍子。”
冷不丁挨了一下,溫燃下意識捂住額頭,“……我捅婁子?”
薄祁聞桃花眸幾分戲謔,“你覺得呢。”
溫燃一時語塞。
見真把她嚇到了,薄祁聞覷著她哼笑一聲,“呆。”
“……”
“我來工作室是為了見你,她愛走就走,愛留就留,不過是個場面,你倒好,自作聰明亂加戲。”
那句“本就為了見你”,在她心頭精準一擊。
溫燃眼波輕蕩,“那你還說那種話……”
“我那話是什么意思,”薄祁聞不怎么正經地瞇著眼瞧她,“你不然仔細回憶回憶?”
這一眼,幾乎要看破她那偽裝了一層又一層的少女心思。
溫燃馬上收回視線,企圖掩蓋心虛。
“還有,你的聲譽呢,”男人游刃有余地看著她,京腔倦懶勾人,“這會兒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你了?”
兩番話說得溫燃啞口無言,全是她沒想到的。
不,不是沒想過,是壓根就沒在意。
因為對方是薄祁聞,她就根本不在乎。
是被薄祁聞點出來,她才發覺剛剛自己的行為有多大膽。
能和薄祁聞相親的女人,權勢地位肯定都不差,真惹怒人家,回頭免不了找她麻煩,再鬧到薄祁聞家里去,她連工作室都待不了。
薄祁聞自然比她高瞻遠矚,什么事一眼就能望穿。
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也是為了保她。
總歸是心軟,薄祁聞從容不迫道,“不過也沒什么,左右工作室人這么多,她不知道你是誰。”
頓了頓,他不屑又涼薄地笑,“早點讓她認清現實也好……我這個年紀,養個女人不也挺正常。”
那時溫燃太過稚嫩,根本沒看出他眼中的自嘲與無奈,話說這么多,她只抓住一個重點——養個女人也正常。
腦中神經好似忽然被麻痹了一瞬。
溫燃聽到自己虛浮的聲音,“你有女朋友了?”
這下換薄祁聞微微一怔。
反應過來,喉間溢出一絲好笑,男人眼眸漆邃如淵,一副教育的眼神,“我記得你小時候語文成績挺好,怎么現在悟性這么差。”
前言不搭后語。
溫燃花了兩三秒才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薄祁聞玩世不恭地扯扯嘴角,“還是說,你也覺得我該找一個?”
這話像潮水,把溫燃心中火苗淹沒。
她說不出話。
薄祁聞倒是無傷大雅的,端起茶杯姿態雅致地飲了口茶,不咸不淡道,“我倒是想。”
“……”
他話里究竟多少玩笑的成分在,溫燃琢磨不透,她只知道心情像坐了個過山車,從高處跌到谷底。
剛巧有人給薄祁聞打來電話。
約莫是他們圈里人的局,薄祁聞沒什么興致,不留情面地拒了。
緊接著第二個電話打過來,似乎說到他感興趣的事,薄祁聞眼神稍滯,終于聚了焦,言語譏誚,“你親耳聽他說的?”
這一問,溫燃認出了對面的說話聲。
標志性的公鴨嗓,常年泡在紙醉金迷生活里腌入味的吊兒郎當勁兒,除了白萍生沒有第二個。
他興沖沖說了什么,薄祁聞涼涼地笑,“你倒會拿我撐場面。”
白萍生聲音忽大忽小的。
到后來,溫燃就只聽到一句清晰的——這夜場的妞兒賊他媽辣,你快來。
她莫名就想到薄祁聞剛剛那句“我倒是想”。
思緒紛沓間,電話掛斷。
溫燃看向薄祁聞,“要走了?”
“一點雜事。”
薄祁聞眼中并無兒女情長,起身居高臨下地看她,濃長的眼睫像鴉羽,“想在這兒加班?”
溫燃哽了哽,面無表情地拒絕,“不想當你們資本家的免費牛馬。”
薄祁聞被她逗破功,抖著肩膀笑了下,眼神近乎縱容,“德行。”
“……”
溫燃在他注意不到的瞬間,淺淺彎了下嘴角。
那晚,薄祁聞特意等溫燃換完衣服,才把她帶離工作室。
第二次和他坐同一輛車,溫燃心境有種微妙的不同,最起碼這次沒那么緊張。
薄祁聞酒意散得差不多,用平板抽空看了封英文郵件,隨后才想起兩人上一次在車上不愉快的經歷,頭也不抬道,“有件事還沒問你。”
“什么?”
浮光掠影在薄祁聞那張骨相立體的俊臉上閃過,他偏頭看向溫燃,耐心正濃整的樣子仿佛帶著蠱,“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沒想到他問的是這件事。
溫燃眉頭微松,一雙清白的眼含蓄地看著他,“如果我說從一開始,你會生氣么。”
“生氣倒不至于。”
薄祁聞態度無可無不可,“就是挺好奇——”
他掀眼,眸色寂靜而深邃地望著她,隱約笑了下,“這孩子怎么不會叫人。”
被他那張出塵脫俗的臉煞有介事地端詳著,溫燃又有些招架不住了。
她避開他的目光,“您一開始不也沒認出我么,而且也沒那個必要,萬一您真不認得我了,多尷尬。”
薄祁聞往后松弛一靠,語氣淡淡,“你都不問怎么就能確定我不認得你。”
“不過,”男人緩慢眨眼,笑了下,“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又這么多年沒見,你得原諒我。”
居高臨下者,談不上有誠意的道歉,卻能把人詭異地說服。
溫燃默默看他,神色有種類似小動物的柔軟,“那你什么時候認出我的?”
“便利店吧,”薄祁聞不緊不慢地回憶,“那天下雨,司機下去買水,你給他結的賬。”
然而說的再細致,溫燃也想不起來,“那你認出來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薄祁聞反將她一軍,“你都不認我我為什么要認你。”
商人的討價還價向來有一套,溫燃不是對手,沉默了。
或許是她這刻無語的樣子太有趣,又把自己放到長輩的位置上,薄祁聞一時丟掉分寸,蘊涼的指尖輕挑了下她小巧圓潤的耳垂作為“懲罰”。
“那次下車呢,我哪兒惹你了?”
這一碰,溫燃如遭電擊。
突然意識到,他雖清風霽月,可玩世不恭與浮浪也是他的另一種底色。
他總歸是個男人。
極有權勢和魅力的男人。
溫燃一瞬肩頸繃直,偏偏下一秒就跌入男人漆深似海的眸。
夜色靡靡,薄祁聞凝矚不轉地看著她,侵略性強到攝人心魄,“說話。”
距離過近,一呼一吸間都是他身上清幽好聞的男性荷爾蒙,以及一點讓人意亂情迷的酒精氣味。
溫燃想到昨晚她在睡夢中牽過薄祁聞的手,醉酒時被他環繞的擁抱。
雙頰泛起紅暈。
這一刻,她眼中渴慕如同夏天鼓噪的風,只敢在暗夜纏上他的目光,袒露自己的非分之想。
咽了咽嗓,她說,“因為,我覺得你在護著鄭新柔。”
料到是這個答案。
薄祁聞不意外地勾唇,分明是對世俗漠然的一雙眼,此刻卻盛滿慷慨溫情。
“那現在呢。”
飛泉鳴玉般的磁嗓循循善誘,他眼里是種東方男人才會有的柔腸韻味,“知道我護著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