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蹤到東宮時,太子正坐在懶架上翻一本劄子,小大王趴在一旁的軟墊上,用腦袋挨著主人的腿,墻根的石榴樹火紅,像一捧厚實的遮陽傘。
游蹤上前行禮,將今日的事說了。
“鶴影想要這個裴三?”太子抬頭看向面色猶豫的游蹤,“你大可直接拒絕,卻要來問孤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意?說說理由!
“裴三擅畫,且尤為細致敏銳,放在衙門方便使用。還有,”游蹤有些難為情,“微臣離開的時候,他非要送微臣出府,說了不少好話,還強行塞了一籃子粽子給微臣,連聲說微臣是全天下第一好的人!
“他今日有求于你,所以這樣說,明日有求于別人,這頂高帽就要易主。”太子無情地拆穿裴溪亭的甜言蜜語。
“微臣明白!庇污欞鋈灰恍,“是否要他,都由殿下做主!
“你知道他為何想入籠鶴司嗎?”太子放下劄子,隨手握上懶架的扶手,“除開想離家這個原因,籠鶴司本身也能成為他的庇護之所。他入籠鶴司后,不論有沒有品級,住在何處,那些對他有圖謀的人都會心生忌憚,多少能達到自保的目的,這是別的衙門給不了的依仗!
“那他還挺機靈,借著籠鶴司這個虎狼窩防那些居心不明的鳥獸。”游蹤說。
“機靈,也狡猾!碧用〈笸醯哪X袋,示意它稍挪貴體,而后從懶架上起身,向外走去。
游蹤轉身跟上,被小大王一屁股擠到了后面。他也不惱,伸手摸了它一把。
“他承認早就看出那是兩個女子,卻沒有同你坦誠,他早一步知道或是猜出了王三的怪異之處!碧拥曊f,“今日你上門找他幫忙,是正和他意,他也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句句引導!
游蹤恍然大悟,“難怪臣總覺得哪里奇怪,可又實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問題,”他笑了笑,“是臣小看他的心思了!
“他先前裝不知道,是因為不想攪入是非,不想出頭,今日向你表現自己的長處則是想入籠鶴司以達到目的,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并不安全!碧诱f。
游蹤猶豫著問:“那?”
小大王抬起前掌撐在美人椅上,和主人一起賞魚。太子垂眼,瞧見虎掌上的那條長命縷。
“小鳥想出籠,都把籠子踹壞了,那就讓他飛吧,看看籠鶴司的枝,他是否棲得住!碧邮栈啬抗猓闷鹄认碌男±,把魚食灑入湖中,魚兒們蜂擁而來又潮涌而去,沒有一條貪吃。
他滿意地收回目光,偏頭看向游蹤,“只是籠鶴司并非尋常衙門,他若不安分,料理他的時候,鶴影可不能再心軟!
游蹤捧手垂頭,“臣知道分寸!
*
沒想到offer這么快就發下來了,翌日午后,裴溪亭捧著手中的任命文書,心情頗好。
雖說文書一職連個九品都沒有,但到底頂著“籠鶴司”這頂帽子,因此方才他去見汪氏的時候,對方都難得溫和了些,叮囑警告聲明……總之就是讓他好好做事,立穩腳跟,爭取早日升職加薪,不給裴家丟人。
“啪!
合上文書,裴溪亭把它放進收拾好的畫箱中,對趴在矮榻上看雜書的漂亮保鏢說:“兩刻鐘后在府外匯合,去看宅子!
元方說:“好!”
裴溪亭出門去了素影齋。
步素影坐在榻邊繡一方巾帕,聽人說三少爺來了,立馬放下手頭的針線,起身去迎,走到門前時,簾子被掀起一角,露出裴溪亭的身影。
絳色長衫,細帶綰發,那對與她相似的眉眼色澤冷淡,在看見她時變得柔和了些,
裴溪亭喚了聲“姨娘”,進入屋子,簾子在他身后垂下。步素影怔怔地盯著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人,“……還是頭一回見你穿紅色呢。”
裴溪亭知道,“裴溪亭”性子內斂,不喜或者說是懼怕張揚出頭,哪怕穿著都歷來追求素凈,仿佛要從內到外地把自己掩飾成透明人,這樣就不會招人注意以致生出是非麻煩,或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給裴家丟臉。
“好看嗎?”他問。
“好看,很好看!”步素影連連點頭,隨后請裴溪亭到桌邊坐,“要吃什么嗎?”
“不吃了。”裴溪亭說,“今天是來跟您說一聲,我要去衙門做事了,往后會經常不在府里。”
步素影很是驚喜,“怎么突然就去衙門了,是哪座衙門?”
裴溪亭說:“籠鶴司。”
步素影笑容驟散,緊接著臉色白了,驚慌中一把握住裴溪亭的手,裴溪亭下意識地一抽,卻沒抽動。
“怎么是那里?”步素影沒有察覺,緊張地問,“誰讓你去的?”
“是我自己要去的!迸嵯ぴ诓剿赜安唤獾哪抗庵姓f,“雖然只是做文書,但也是正經差事,不用動刀動槍,也不危險!
步素影擔憂無比,“可我聽說籠鶴司里頭都是兇神惡煞,你怎么能和他們待在一起?他們欺負你怎么辦?”
裴溪亭感覺到那只手的顫抖,頓了頓,安慰道:“籠鶴司是太子肅清朝野、擁躉東宮的利刃,自然不是一團棉花,可我一沒有不臣之心,二沒有反逆之意,怕什么?”
恍惚間,步素影好似看見了年輕時的老爺,那會兒他們還很情深,昏黃燭光下,她臥在老爺膝上,盯著與自己說朝堂事的人,盯著他們交握的手,誤以為她這伶仃浮萍終于漂到了終點。
但這只是瞬間的出神,畢竟她的孩子和老爺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說起這些事來沒有半分恭謹敬畏,平常又隨意,既不像在自家臥室都慎言的老爺,也不像總是害怕說錯話的從前的他自己。
可到底是溪亭變了,還是她其實從來沒有真的認識他?
步素影嘴唇囁嚅,許久才輕聲喚道:“……兒子。”
裴溪亭不太自在,“……嗯。”
步素影凝視著他,滿是憂慮,“你不喜爭搶,最是溫良平和,你這樣的性子哪怕是去尋常衙門都容易受人欺負,我、我怎么能放心?”
“您別擔心。我與游左使有過兩面之緣,他雖然有兇神的名聲,但平常還是溫和客氣的,不像刻薄下屬的上官,而他既然能坐穩位置,必定御下有方,否則太子殿下豈會重用他?”裴溪亭說,“何況籠鶴司是東宮的親臣,而太子殿下是未來的大鄴之主,這是個有前程的好去處,不是嗎?”
“前程沒有你的安危重要!”步素影緊握裴溪亭的手,突然反應過來,又無力地垂下眼,“雖然我如何想并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母親。”
“‘裴溪亭’是您生的,這是規矩制度無法抹滅的事實。您是‘裴溪亭’的母親!迸嵯ふf,“籠鶴司是我自己想去的,難道不比按照夫人規定好的路走更舒心嗎?”
“……我之前就想問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步素影紅著眼,緊緊地盯著裴溪亭。
裴溪亭自然不會把那些事告訴她,選擇性地坦誠道:“我其實是想找個理由出去住,府里不自在,我夜里想出去走走都麻煩。”
步素影驚訝地說:“可你從前不是最喜歡待在院子里嗎?”
“人都是會變的!迸嵯ふf。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步素影沉默一瞬,問:“你怕嗎?”
“不怕,我會盡力爭取我想要的生活。姨娘,”裴溪亭不太熟練地反握住步素影的手,沒有太溫馨的感情,但也誠懇認真,“如果您想離開這座深宅大院,就告訴我!
“離開?”步素影怔怔地說,“可以離開嗎?”
“只要您想,我會想辦法!迸嵯ふf,“我待會兒要出去看宅子,明日便去衙門報到,您有事就讓常嬤嬤來找我。”
“好、好!辈剿赜芭c裴溪亭一道站起來,突然說,“等等!
她從梳妝臺取了一只荷包出來,放到裴溪亭手上,說:“鄴京的宅子租買都奇貴,沒錢是萬萬不行的,這里頭是我這幾年攢的月例,有六十來兩,你拿去用。我在府里也沒有用錢的地方,你別舍不得。”
“真的不用,我有錢!
“拿著。”
“真不用!
“拿著吧!
互相拉扯了三四輪,裴溪亭暗自嘆了口氣,強硬地把荷包塞給步素影,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動的手,快速說:“您自己留著,想買什么就買,別想著給我攢著,我比您能賺!
步素影忍俊不禁,“那是我老了,我年輕的時候,可有許多人一擲千金呢!
她臉上露出悵然,裴溪亭安慰道:“您現在也能贏得滿場喝彩。”
步素影笑了笑,說:“我這個年紀拋頭露面、搔首弄姿,別人要笑話的。”
“正經跳舞哪是什么搔首弄姿?宮里舞樂坊的姑姑正是您這個年紀,人家還天天跳呢!迸嵯せ位尾剿赜暗氖,“姨娘不要妄自菲薄,這院子關著您,可您不能自己關著自己,天天憂愁,是要抑郁的。”
步素影心弦震動,落下淚來,許久才說:“……嗯,我聽你的。”
“不要聽我的,聽您自己的!迸嵯ぬ统鍪峙敛惶炀毜靥娌剿赜安恋粞蹨I,許是這樣的場面太溫情,他有些無所適從,收回手時捏皺了帕子,“我先走了。”
步素影點頭,送裴溪亭出了院子,柔聲說:“千萬照顧好自己,不要逞強。”
裴溪亭點頭,轉身離去。
步素影望著他的背影遠去,攪著帕子想了想,轉身回屋快速寫了封信,寫完又撕掉,靜下心來認真地重新謄寫一封,才叫來常嬤嬤。
“常媽,麻煩你幫我跑一趟。”步素影把信和那袋銀子塞到常嬤嬤手里,“你去一趟小宮門,拿錢請守宮門的人去找舞樂坊的冷姑姑,然后把這封信交給她!
常嬤嬤捧著沉甸甸的荷包,猶豫地說:“這可是您的積蓄!
“宮里的人哪是那么好見的?必得先有人來傳這個話。我不是有頭有臉的,不能拿名號勞煩宮人傳話,只能花些錢了!辈剿赜罢f,“溪亭去衙門,我驚訝,欣慰,可又實在不放心,若是能請冷姑姑出面同游大人說句話,請游大人給溪亭兩三分的寬容,便是我們占著大便宜了!
常嬤嬤點了點頭,說:“姨娘用心良苦,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