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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叔侄 小裴上恩州(十一)

    船靠了岸, 宗隨泱一把抱起裴溪亭下船,船身晃蕩,他如履平地, 并未吵醒裴溪亭的美夢。

    俞梢云出現在岸邊,看見殿下抱小孩似的把人抱下來,也沒搭把手, 怕殿下不樂意。

    “披風。”宗隨泱說。

    俞梢云抖開披風, 下意識地要給宗隨泱系上, 突然一頓, 轉手給對方懷中的人蓋上了。他幫著披風的時候, 不經意間瞥見了殿下的嘴唇,那般顏色,必定是在船上吃嘴巴了。

    宗隨泱發現俞梢云的小眼神, 說:“看什么?”

    “沒什么。”俞梢云趕緊收回目光,笑著說, “您高興, 屬下也高興。”

    宗隨泱沒有反駁, 把試圖鉆進裴溪亭衣領的小黑蛇戳倒了。

    小黑蛇不敢再動,扭扭身子爬回宗隨泱肩頭。

    回到馬車里, 宗隨泱將裴溪亭放平在主座上,取出毯子把人蓋得嚴嚴實實。他看了眼裴溪亭酡紅的恬淡睡顏,轉身從茶幾下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只黑色藥瓶,倒出最后一粒藥和水吞下。

    俞梢云在門外看見了,小聲說:“沒藥啦?”

    宗隨泱“嗯”了一聲, 把藥瓶塞好,放回原位。

    宗隨泱有病。自年少時期開始,他的腦子里時常出現男歡女愛的畫面, 渴望滿足,一但不被滿足就會十分痛苦,好似被欲/望吞噬。蘇重煙找不出他身體的病癥,說這是心癮。

    宗隨泱倍受折磨,他將色/欲視為低廉不恥的存在,曾經十分排斥、厭惡,可從來沒有失控過,直到裴溪亭出現。

    宗隨泱偏頭看向酣眠的人,這是只狡黠的小狐貍,是只漂亮的妖,是頭兇猛的虎,勾著他誘著他,時刻想吃了他。他一身銅皮鐵骨終于是碎了相,露出柔軟,體內壓制多年的“癮”無時無刻不在沖撞著牢籠直至破籠而出、洶涌澎湃,他節節敗退,毫無招架反抗之力。

    宗隨泱看著裴溪亭,輕輕嘆了一聲,說:“這是劫。”

    “桃花劫嘛,”俞梢云笑著說,“也許更是殿下的福。”

    宗隨泱沒有反駁。

    他們出來的時候裝了三十粒,現在就吃完了,俞梢云忍不住說:“重煙不是叮囑過您嗎,這藥不能多吃。”

    宗隨泱面無表情地盯著裴溪亭,說:“我已經很克制了。”

    敢情在船上就只吃了嘴巴,別的什么都沒干啊?俞梢云嘆了一聲,但也知道自家殿下尤為傳統,在這種事情上,必得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了才能行周公之禮。

    “那屬下回去趕緊給重煙傳書,讓他立馬再裝一瓶來,咱們不知還要待多久呢。”俞梢云忍不住勸道,“殿下,您忍不住就少和裴文書獨自相處嘛。”

    宗隨泱不冷不熱地瞥了他一眼,俞梢云投降了,伸手關上車門,隔絕開這道不悅的視線。

    *

    翌日,裴溪亭起得早,正好趕上早飯。他沒問太子殿下怎么就自作主張給他挪了窩呢,洗漱更衣后就在宗隨泱身旁坐了。

    今日桌上不止他們,還有宗鷺,裴溪亭舀粥的時候給小孩也舀了一碗,宗鷺卻說:“裴文書,你記錯方向了,五叔在你左側,我是宗鷺。”

    裴溪亭聞言愣了愣,和宗鷺那雙漆黑卻隱約有些緊張的眼睛對視一眼,反應了過來。他偏頭看向宗隨泱,太子殿下面無表情,目光掃射范圍包含他、宗鷺以及那碗乳粥。

    小小年紀竟然如此敏銳,擅察言觀色,會順勢而為保全自己,看來平日里沒少研究太子殿下這道十分艱難的課題!

    裴溪亭有些心疼小皇孫了,立刻十分自然地拍了下腦門,說:“對哦,我忘了。”

    他端起那碗粥放到太子殿下面前,笑著說:“我才起來,腦子懵著呢,這碗粥就是盛給殿下的。”

    宗隨泱收回目光,施施然地拿起勺子,開始喝粥。

    宗鷺見狀松了口氣,感謝地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在心里憐愛地摸了摸小皇孫的腦袋,自顧自地喝粥了。

    用完早膳,來內侍端來托盤,放著三杯茶。他將茶杯放到宗隨泱手邊,宗隨泱端起抿了一口,轉頭吐到茶盂里,說:“今日你們就回去,我會派人護送。”

    來內侍聞言看向小皇孫,宗鷺卻說:“五叔,我不想回去。”

    宗隨泱說:“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宗鷺抿緊唇,不敢吭聲,可也不肯答應。

    裴溪亭在旁邊漱了口,眼觀鼻鼻觀心,不好插嘴。

    宗隨泱拿巾帕擦嘴,吩咐來內侍,“去收拾小皇孫的東西。”

    來內侍不敢違抗,應了下來。

    “等等。”宗鷺起了身,走到宗隨泱身旁,“五叔,游大人他們日夜不歇,卻仍舊沒有找到那些失蹤的孩子,說明咱們就是在大海撈針。山不來就我,我便就山,我不也是十歲左右的孩子嗎?我愿以身作餌,助游大人早日找到那些孩子。”

    桌子“啪”的一震,裴溪亭嚇了一跳,抬眼看向宗隨泱。

    宗隨泱面無表情地看著宗鷺,說:“滾回去收拾東西。”

    宗鷺臉色微白,卻沒有后退,說:“五叔從前做皇子時都可以為太子數次涉險,為什么我就不行?我是五叔的侄子,是五叔的臣子,為什么不可以為五叔分憂?”

    “這不是你該摻和的事情。”宗隨泱語氣冷銳,“不過是個不能自保的東西,你也敢說為我分憂?”

    這話好生無情,宗鷺卻沒往心里去,說:“是,我能活著全仰仗五叔,我的確無法自保,可我在這件事上比五叔、游大人都好用。而且,五叔不是要我做皇儲嗎?若是做皇儲,我這個年紀就不算小孩了。”

    裴溪亭靜靜地看著叔侄倆,看著宗隨泱眼眸中的隱怒和風暴,在心里嘆了口氣。這個人要培養小皇孫當繼承人,教導時嚴厲非常,真要“實踐”時卻舍不得松開手。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宗隨泱說,“我再說一次,滾出去。”

    “五叔都可以做的事情,我為什么不能做?五叔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什么要要求我做?”宗鷺據力爭,“以身作餌、引蛇出洞這樣的招數,五叔不是常常用嗎?”

    宗隨泱微微瞇眼,放在桌上的手動了動,裴溪亭怕他反手就是一耳光,下意識地伸手握住那只手。

    宗隨泱頓了頓,看向裴溪亭,沒有說話。

    裴溪亭收回手,看向宗鷺,說:“同樣的標準落到不同的人身上,權衡起來自然不同。殿下可以不顧自己的安危,卻不舍得讓你犯險,于私,你是殿下的侄子,于公,你和殿下一樣重要。”

    “我知道,可我一直待在五叔的羽翼之下,做一只金玉富貴的小鳥,何時才能展翅翱翔?”宗鷺說。

    “小鷹騰飛,自有時機,何必著急?”裴溪亭溫聲說,“如今我們并不知道失蹤孩子的用處,你五叔豈敢放你做餌?萬一出了點什么事,你是要害得五叔掉眼淚嗎?”

    宗鷺愣了愣,小心地瞥了眼宗隨泱,小聲說:“五叔才不會掉眼淚。”

    “你五叔是人,是人就會掉眼淚。”裴溪亭伸手戳戳宗鷺的心臟,“我活生生地剜下你半塊肉,你會不會疼得掉眼淚?”

    宗鷺抿著嘴,沒有說話。

    “這樣好不好?”裴溪亭商量著說,“等我先探探百媚坊的那個坊主,看有沒有可用的信息,我們再商議,好嗎?”

    宗鷺說:“可是五叔今日就要趕我走。”

    裴溪亭聞言微微傾身,湊到宗隨泱面前,說:“殿下,要不您二位就各退一步?”

    宗隨泱不松口,說:“他必須走。”

    宗鷺下意識地看向裴溪亭,裴溪亭對他說:“你先出去,我幫你求求你五叔。”

    宗隨泱聞言說:“你也給我出去。”

    裴溪亭當沒聽見,示意宗鷺趕緊出去,等門關上,他便挪動椅子,和宗隨泱的椅子碰在一起。

    “殿下,你聽我說。”

    “不聽。”

    裴溪亭不管,說:“其實你們兩位都各有道,而且都想堅持自己的想法,但是小皇孫沒法子反抗你,所以結局必然是你勝。”

    宗隨泱看著他,說:“你要說服我答應他,那不是胡鬧嗎?”

    “我沒這么想,因為那樣做的確很危險,而且我說句實心話,我今日要是勸你答應他,他萬一出了點什么事,我也有責任。”裴溪亭斟酌著說,“但是小皇孫已經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你瞧他,看著比同齡孩子成熟穩重多了,是不是?”

    宗隨泱沒反駁,說:“所以?”

    “我剛才聽你們說話,我覺得你有一個缺點,我想建議你一下。當然,”裴溪亭微微側身,垂下眼睛,柔柔弱弱地說,“殿下要是不想聽,或者聽了就要把我摁死,我還是不說了吧。”

    “裝模作樣。”宗隨泱伸手叩了下裴溪亭的腦門,“要說便說,否則立馬滾出去。”

    “我說我說。”裴溪亭松開捂住腦門的手,“我覺得你有時太強勢了。小皇孫既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必定就會有自己的想法,你看你剛才怎么說的——”

    他清清嗓子,把“宗隨泱”請上身,說:“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宗隨泱見狀笑了一下,說:“學得還挺像。”

    “那當然。”裴溪亭得意地哼了哼,隨后說,“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太強勢了,畢竟你們倆又不是單純的君臣,還是叔侄。”

    宗隨泱聞言沉默了一瞬,說:“我平日會聽他的想法,但這件事不容商量,我也就懶得聽他多說了,總歸最后不會同意。”

    裴溪亭點頭,說:"我覺得,當小皇孫有自己的想法時,你可以先聽聽他說,哪怕與你的想法相悖,但好歹有個商量的過程,不要一上來就否定拒絕,不然孩子心里多悶啊。而且我見小皇孫跟你是有樣學樣,也是個話不多的,長大了指不定就是你這款。”

    “我這款?”宗隨泱說,“我這款怎么了?”

    “你這款嘛,”裴溪亭拖長尾音,被宗隨泱略帶威脅地一盯,立刻投降了,笑著說,“好,也不好。”

    宗隨泱微微蹙眉,“怎么說?”

    “我單說冷臉寡言這一條啊,別的咱們先不討論。”裴溪亭說,“你這性子,不好在于表面,臉冷話少,不容易親近,而且若是遇著跟你性子差不多了,那我簡直沒法想象。”

    “可我沒有遇見性子跟我差不多的。”宗隨泱看著裴溪亭,突然這樣說。

    他為何說裴溪亭是他的劫,便是因為裴溪亭的性子,既坦率又兇猛,偏偏還如此倔強執拗,被他推開了一次,還敢再沖上來第二次、第三次,仿佛只要心中有一點依仗,裴溪亭就不會害怕被他刺傷。

    裴溪亭嘖了一聲,說:“打斷人說話,你有沒有素質?”

    “抱歉。”宗隨泱說,“你繼續,說我如何好。”

    “你就想聽我夸你是不是?”裴溪亭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哎呀呀,我就夸夸你嘛,你這樣的性子,好就好在不會做中央空調。”

    又是一個聞所未聞的詞匯,宗隨泱問:“何意?”

    “大概就是說對所有人都很好,無法突顯某一個人的重要性,這個形容指代詞多半是用在情情愛愛之中。”裴溪亭舌尖一卷,發出一聲響。

    宗隨泱明白了,說:“某一個人和其他所有人自然是不同的,無法同樣對待。”

    “不錯不錯,你很有覺悟。”裴溪亭笑了笑,繼續說先前的話茬,“小皇孫現在這個年紀,個子長,心也得長,可別讓他憋著話。你們商量、交談的時候你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沒有什么不該有的念頭,有沒有走歪路子的趨勢,這樣不好嗎?”

    宗隨泱垂著眼,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把小皇孫保護得很好,也看管得很好,但你管得住他的人,你能管得住他的心嗎?他每天在琢磨什么,你能樁樁件件不落嗎?”裴溪亭說,“殿下,人和人是需要溝通交流的。”

    俄頃,宗鷺進入房間,站在他五叔和未來的五叔叔中間,暗自緊張。

    宗隨泱看向他,說:“你不想走,那就先別走,但有一條,不許擅自胡鬧,否則我打斷你的腿,誰勸都沒用。”

    “誰”在一旁摸了摸鼻子,沒吭聲。

    宗鷺嘴角彎了彎,立刻說:“謝五叔,我一定不胡來。”

    宗隨泱說:“去練字。”

    “是,我這就去。”宗鷺捧手行禮,側身時感激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輕步出去了。

    來內侍站在不遠處,見了他立刻迎上來,輕聲問:“怎么樣?”

    “今日不走了。”宗鷺說,“裴文書果真能勸五叔。”

    來內侍伸手替小皇孫衣襟,輕聲說:“可您先前說的那些話實在太大膽了,殿下決計不會應允,裴文書雖然能勸殿下,可這件事上,他若支持您的想法,便是給自己找麻煩,萬一……”

    他不能說不吉利的話,只說:“總之,咱們不要讓裴文書難做。”

    “你放心吧,我明白的。”宗鷺倒是沒顧忌,“若裴文書幫我勸五叔答應我的想法,我出了事,他會自責,也不好面對五叔,所以我不會再私下求他。既然裴文書說再等等百媚坊的消息,我便聽他的,不會擅自亂來。”

    “好,您明白就好。”來內侍笑了笑,“那咱們回去練字吧。”

    宗鷺“嗯”了一聲,帶著來內侍回書房去了。

    屋內,宗隨泱看著裴溪亭,說:“你……”

    他似是斟酌著,有難言之隱,裴溪亭心里清楚他在糾結什么,面上卻佯裝不知,疑惑道:“什么?”

    宗隨泱面無表情地端詳了裴溪亭片刻,實在無法篤定他是否忘記了昨夜的事情,畢竟這人有前科,而且演技已臻化境。

    “殿下?”裴溪亭催促。

    宗隨泱沒有說話,昨夜的吻雖說是裴溪亭主動挑起的,但他也回應了,所以不算是裴溪亭趁著酒醉耍流/氓,而是花前月下,氣氛曖/昧,他們都意亂/情/迷。

    “沒什么。”宗隨泱收回目光,“以后少喝酒。”

    “那怎么行?”裴溪亭笑得像只饜足的小狐貍,“酒可是好東西。”

    他要是不喝酒,怎么找機會一親芳澤啊。

    *

    裴溪亭這一等并沒有多久,兩日后,百媚坊亮了燈,“仙人”回音到了。

    裴溪亭再度和元芳去了百媚坊,熟門熟路地坐在了上次的位置,只是這次他們前方設了一張屏風,后頭坐著個人。

    “這位是霍仙使,奉仙人之命來與二位談話。”仙音站在屏風邊說。

    “霍仙使,”裴溪亭喚了一聲,隨后便著急地問道,“不知仙人是如何說的?”

    霍仙使的聲音聽起來是個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說:“二位的請求,仙人已經知曉,且心生悲憫,但此事非同尋常,仙人尚在猶豫。”

    “猶豫什么?”元方說,“仙人可是有什么困難?”

    “仙人能有什么困難?”裴溪亭不贊同地看向元芳,“仙人神功蓋世,有求必應,芳哥,你莫要小瞧了仙人。”

    說罷,他看向屏風,說:“芳哥直言直語,不會說話,并非是要藐視仙人的能力,對仙人不敬,還請仙使海涵。”

    “對,是我說錯了話。”元方說,“我只是擔心仙人有難言之隱,若是有,還請明言,但凡是我能做的,我必定盡力為之。”

    霍仙使聞言笑了笑,說:“仙人寬宏大量,必定不會因為三兩句無心之言而降罪凡人,二位不必擔心。倒是這位陳兄,你方才說但有能為必定為之,可是真的?”

    元方說:“自然。”

    “那就好辦了呀。”霍仙使說,“其實仙人之所以猶豫,不是因為懼怕太子,而是因為懷疑二位不是真心供奉。”

    “你這是什么意思?”裴溪亭蹙眉,“我們上的供奉可都是真金白銀,半點不小氣,哪里不夠真心?”

    “公子誤會了,我說的不是你們的供奉小氣了,或是用的,而是你們的目的,”霍仙使幽幽地嘆息一聲,評價說,“真假不明。”

    元方擰眉,不解地說:“這是何意?”

    霍仙使沒有著急回答,而是說:“陳兄,若我說仙人可以答應你的要求,但條件是你要殺死你身旁的人,以證自己的真心呢?”

    裴溪亭心里一跳,面色大變,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恕我直言,”元方怒道,“仙使這個玩笑開大了!我身旁之人是我的摯愛,我豈能為了自身私仇殺他?何況我也不明白,為何仙人要殺我的摯愛?”

    “因為他的身份有問題呀。”霍仙使似笑非笑,“一個朝官之子,一個籠鶴司的文書竟然要殺自己的太子殿下嗎?”

    裴溪亭的身份暴露了,元方心中微沉,腦海中快速呈現出一副百媚坊的地圖,是今日出發前游蹤給的。他瞬間計劃好了逃跑的路線,渾身緊繃起來,蓄勢待發。

    這時,裴溪亭卻伸手按了下他的手腕,嗤笑道:“我當是什么了不得的呢,敢情是因為我的身份?”

    霍仙使說:“裴三公子的身份還不夠了不得嗎?”

    “我是裴溪亭,那又如何?我又為何不能想著殺太子?”裴溪亭下巴微抬,戲謔道,“若是為人臣民者全數不可抱此想法,那‘反賊’一詞,又是從何而來?”

    霍仙使感覺自己被掃射了,聞言笑了笑,說:“裴三公子這是要置滿門不顧?”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難道不知我在裴府是個什么處境?裴彥當年對我姨娘一見傾心,卻負心薄幸,不僅冷淡步姨娘,這些年來對我也是不聞不問。主母汪氏更是待我苛責,我稍有差錯便要罰跪祠堂,這些年來我不知咽下了多少委屈,我從前怕她,漸漸的,我便恨她!”裴溪亭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經紅了眼眶,冷聲說,“我進入籠鶴司后,汪氏竟然敢強迫我娶她的侄女,想著要一輩子拿捏我掌控我,她也配!父母不慈,我如何敬他們愛他們?”

    霍仙使聞言沒有說話,裴三公子在家里的確不受重視,沒有什么存在感,裴彥負心懦弱,汪氏教條嚴苛,也的確是真的。

    “步姨娘是我的生母,可我們住在兩個院子,到底不夠親厚。這些年來,只有芳哥對我好……”裴溪亭偏頭看向元芳,顫聲說,“他敬我愛我,照顧我寵著我,仿佛我是什么金尊玉貴的寶貝,舍不得磕了碎了。這樣的有情人,我能與他長相廝守,便是死了也愿意,遑論陪他報仇雪恨!”

    元方和裴溪亭搭戲,被那雙眼中的情感看得渾身都不自在,他好似有些體會到太子在面對裴溪亭時的感受了。

    這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做戲只見一分都如此厲害,何況是真心實意時?

    “原來如此。”霍仙使沒說信不信,只說,“可太子殿下待裴三公子好似分外不同呢,裴三公子難道一點都不猶豫嗎?”

    裴溪亭眸光微晃,不解地說:“何意?”

    “仙人無所不知。”霍仙使說,“太子殿下不僅允許裴三公子進入高門子弟都求不得的籠鶴司,還允許你進入他在朝華山上的別莊,這實在引人遐想。”

    裴溪亭聞言面色漸漸的白了,卻不是心虛,而是害怕。元方伸手攬住他,安撫道:“別怕,我在這里……”

    霍仙使見狀挑眉,說:“可是我說錯了什么話,裴三公子這是怎么了?”

    “……仙人的確耳目通天,太子對我的確‘特殊’。”裴溪亭咬著這兩個字,語氣嘲諷,“因為他試圖將我變作他的性/奴,變成一個被他拴著脖子、只能光著身子承歡的玩意兒!”

    元方:“?”

    第72章 琢磨 小裴上恩州(十二)

    此言一出, 在場三人都驚訝了,他們從來沒往這個方向想過。

    霍仙使忍不住向前傾身,似信非信地說:“裴三公子此言當真?太子不近美色, 后宮空置,怎會做這樣的事?”

    “不近美色,”裴溪亭笑了, 笑得冰冷嘲諷, 笑得昳麗無邊, “那也要看看, 是什么樣的美色?”

    這話是自夸, 夸得眼高于頂,狂妄卻半點不自大。霍仙使握住扶手,靜了靜才說:“裴三公子說得……有道。”

    “太子看上了我的臉和身子, 可他高高在上,哪里會將我當做有情/人?”裴溪亭自嘲地說, “在太子眼里, 我與外頭那些妓子小倌的唯一差別不過是我只能伺候他一個, 畢竟我若是被別人碰了,就臟了, 哪里還配伺候太子殿下?”

    元方都聽得有點入戲了。

    “是,”裴溪亭笑容凄凄,還在繼續發揮,“太子殿下多尊貴的身份,多俊美的容顏, 我能入他的眼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可他是個心狠手辣的惡魔啊!那日在朝華山,他的確讓我進了別莊, 并且在那里寵幸了我,但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嗎”

    霍仙使不知為何沉默了一瞬,才說:“什么?”

    “他撕了我的衣裳,把我綁起來,用蠟燭燒我,捅我,我一直求他,他卻沒有絲毫仁慈悲憫,還鞭打我!我……”裴溪亭落下淚來,痛苦地抓緊衣襟,低著頭哽咽道,“如此惡癖,不過冰山一角,九牛一毛!太子手段殘忍,只有外人想不到,沒有他做不出來的!”

    元方原本已經聽得入戲了,好在裴溪亭側過身來,他才能抽出來,及時入場。

    元方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肩頭,替他擦拭眼淚,小瀑布似的,根本擦不完。

    裴溪亭伸手握住元芳的手腕,猛地轉頭看向屏風后頭的人,淚眼婆娑,眼中的怨憤令人心驚。

    “他是太子,但他更是惡魔,是將我的尊嚴撕成碎片的人,我恨他,恨入了骨頭縫里!”

    裴溪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語氣冰冷,“我與芳哥都被太子迫害,恨之入骨,此生以報此仇為夙愿。懇請仙人悲憫,助我們報仇雪恨!”

    房間內一時沉默。

    “殿下,您說裴文書此時在做什么?”

    ——隔壁房間,俞梢云靠著墻偷聽,半天都聽不著,只得走回桌邊問自家殿下。

    “必定是在貶斥我,辱罵我,痛恨我,說此生勢必要殺我才能死而無憾。”宗隨泱抿了口茶,淡淡地說。

    俞梢云笑了笑,說:“都是假的。”

    “我知道。”宗隨泱放下茶杯,“他的演技,我很放心,只有一條。”

    俞梢云說:“什么?”

    “他的身份。”宗隨泱說,“他們當初假扮野鴛鴦時沒有隱藏身份,可他那張臉……實在引人注目。”

    俞梢云心說這“野鴛鴦”仨字咬得有點重啊,說:“您先前怎么沒提醒裴文書?”

    “他機靈,這倒用不著我提醒,倘若身份真的暴露,他也有應變的法子。”宗隨泱說,“實在糊弄不過去,讓咱們的人護著他走就是了。”

    俞梢云點頭,說:“可這樣就打草驚蛇了。”

    “蛇受驚,要么原地蟄伏要么四處亂躥,我們已經抓住百媚坊、李府兩座蛇窩,引蛇出洞的法子還是有的。”宗隨泱垂眸,“再等等隔壁的動靜。”

    房間里一片寂靜,俄頃,霍仙使終于出聲,他說:“裴三公子的遭遇,我分外同情,可我還有些疑問,要請裴三公子解惑。”

    裴溪亭落座,被元芳攬住肩膀,他抹了把臉,說:“仙使有何疑問,問就是了。”

    “若照裴三公子所說,太子殿下是想將你變作性/奴,為何要允許你進入籠鶴司呢?那里畢竟是再正經嚴肅不過的地方,把一個床榻上使用的玩意兒放進去,太子難道不擔心游蹤心中不滿嗎?”霍仙使說罷笑了笑,“我沒有惡意,還請裴三公子不要介懷。”

    沒有惡意?裴溪亭倒是覺得這個霍仙使對他很有惡意,尤其是他說出自己和宗隨泱有不干不凈的關系后,這位霍仙使的坐姿換了好幾次,好像很焦躁啊。

    這是為什么呢?難不成遇見宗隨泱從前在外頭混的舊相識了?

    裴溪亭暗自琢磨,嘴上說:“霍仙使的擔心有道,但你多慮了,游大人并不知道我與太子的關系。畢竟游大人雖然是東宮的親臣,可那也是前朝的親臣,事關隱私,還不是什么令人贊頌的隱私,太子難道會大喇喇地告知臣子嗎?”

    他嗤笑一聲,冷聲說:“至于太子為何要將我放入籠鶴司,讓我搬至蘭茵街,原因也很簡單。名義上是因我擅畫,讓我去文書樓修補一些圖冊,實則不過是因為那里距離東宮最近,且外人不宜輕易踏足,更方便掌控我、隨時糟踐我罷了。”

    霍仙使摩挲著扶手,說:“那這次裴三公子是如何來了恩州呢?”

    “游大人不知其中緣故,自然是隨意調遣我,讓我跟著宗世子前來剿匪。”裴溪亭說。

    “恕我直言,裴三公子不會武功,游大人派你來,怕是別有用意吧?”霍仙使說。

    “不錯。”裴溪亭說,“但我也不知游大人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讓我隨行,監視宗世子的一舉一動。我是個小文書,無足輕重,也沒什么危險,且在鄴京時,我與宗世子還同桌玩過牌,也算是能說上兩句話,因此宗世子不會太防備我。”

    游蹤派人監視宗蕤,這必定是太子的意思,難道太子對宗蕤動什么心思了?霍仙使思忖著,說:“我瞧裴三公子很關心宗世子的安危。”

    裴溪亭心里微微一動,說:“當然,畢竟太子若沒了,大鄴就需要新的繼承人,皇帝年邁,皇孫年幼且還背負著‘罪人之子’的帽子,宗世子是最合適的人選。”

    “罪人之子,”霍仙使呢喃著這幾個字,饒有趣味地說,“裴三公子覺得小皇孫是罪人之子嗎?”

    “這個……我不好說,當年元和太子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無法篤定。但我聽說元和太子是溫和仁慈的太子,而太子如何殘暴不仁,我是深有體會。所以我認為,元和太子的事情說不定就是太子害的。”裴溪亭說。

    霍仙使沒有說什么,只說:“只是不知我們該如何助二位報仇雪恨呢?”

    裴溪亭聞言露出一點難言的神色,說:“我們若知道,還用得著求仙人嗎?”

    霍仙使:“……”

    “莫非,”裴溪亭微微蹙眉,狐疑地看向屏風,“所謂神功蓋世,有求必應,并不十分真?是誆騙人的不成!”

    裴溪亭尾音拔高,有些尖銳,霍仙使聞言立刻安撫道:“裴三公子誤會了,我只是想聽聽二位的打算,仙人之威,不容懷疑。”

    裴溪亭神色緩和了些,說:“我也不想懷疑仙人,畢竟咱們是走投無路才來央求仙人,否則我也不敢輕易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我明白二位很著急,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二位一個可以殺太子的計策。”霍仙使說。

    裴溪亭問:“什么計策?”

    霍仙使微微一笑,說:“美人計。”

    “啊?”裴溪亭蹙眉,“恕我直言,太子只是在床上喜歡凌/虐人,但他只是為了宣泄,半分不動情,這計策對他沒用。”

    “裴三公子此言差矣,你既然能上太子的床,不就是全天下與他離得最近的人了嗎?”霍仙使說,“做那檔子事時,哪怕太子再清醒,到底會比平常少些防備,且房內又沒有旁人,此時動手倒是比其他時候都容易些。”

    “可是他每次都會把我綁起來,我連手腳都沒法動作,如何殺他?”裴溪亭說。

    “裴三公子拼命掙扎,太子自然要把你綁起來,可若是你學會了順從,學會了主動勾/引,那就不同了。”霍仙使說,“生動勾魂的活人可比聲色凄慘的死人好玩兒多了呀。”

    裴溪亭抿緊唇,沒有立刻回答,元方見狀說:“這實在太危險了,先莫說此事能否做成,哪怕太子真的死了,門外的侍衛也必定會一瞬間涌入,溪亭如何能逃得了?”

    “所以要快準狠,不能讓門外的人察覺到自家主子遇刺,這樣裴三公子才有機會逃。”霍仙使說。

    “仙使說得太容易了吧,東宮守衛森嚴,豈是我能逃出來的?稍有異動,我就會被叉成刺猬。”裴溪亭說。

    霍仙使似笑非笑,“裴三公子不是說若是能報仇雪恨,死了也甘愿嗎?”

    “不錯。”裴溪亭冷笑,“可我問一句,仙人又要如何助我?這美人計,我不是沒有想過,就是想過了才覺得風險太大,如今霍仙使既然提出了這條計策,那必定是比我們想得更為周全了?”

    這話明嘲暗諷,霍仙使倒也不見怪,說:“裴三公子只需要做到兩條,其一,地點不能是在真龍庇佑的宮內,其二,使用仙人施過仙法的匕首行刺。如此,我們便能在事成之后保裴三公子安全逃離。”

    “仙法”約莫是毒藥,“安全逃離”約莫是逃向地獄,裴溪亭暗自冷笑,面上猶豫了一番,說:“可太子防備心重,我要如何才能把他引出去?”

    霍仙使說:“那就要看裴三公子會不會好好使用你這張勾魂奪魄的臉了。”

    “可鄴京與恩州到底隔著一段路程,待我回去又該如何聯系你們?”裴溪亭說。

    霍仙使說:“這個裴三公子無需擔憂,仙人信徒教眾遍布四海,屆時自會有仙使前往拜會,與你共商大計。”

    裴溪亭聞言看向元方,說:“芳哥,我們就這么辦吧。”

    “不可。”元方痛苦地說,“我怎能讓你以身犯險?”

    “不這樣打算,我仍然要被太子糟踐,不知要忍耐到何時,不如拼上一拼。”裴溪亭伸手握住元芳的手,凄然一笑,而后轉頭朝屏風后說,“好,我答應你們,我們合作。今日便先告辭了。”

    “好。”霍仙使說,“恕不遠送。”

    元方攙扶著裴溪亭起身,兩人一道出了門。

    仙音上前關上門,轉身回去,說:“您覺得裴溪亭說得是真的嗎?”

    “倒是聽不出什么疑點。”霍仙使說。

    仙音說:“那我們真的要與他合作嗎?”

    “如今看來,沒有比裴溪亭更好用的棋子了,何況不論成功與否,他都會死。”霍仙使說,“倒是省得我動手了。”

    他站起身來,從屏風后施施然地出來,一張白皙漂亮的臉看不出喜怒,“只是沒想到,我先前的顧慮已經成了真,太子殿下還當真瞧上了裴溪亭的這張臉。”

    “玩物罷了。”仙音嗤然,“太子眼高于頂,且冷心薄情,怕是不知情為何物,可他到底是個正常的年輕男人,這樣的絕色放在眼皮子底下,拿來泄/欲倒是也不磕牙。”

    霍仙使聞言笑了笑,說:“你說得對,玩物罷了,沒什么了不起。”

    *

    “疑點太多了。”裴溪亭上了馬車,快速地將樓上的對話總結了一遍,“其一,這個邪/教一早就在盯著殿下,他們要么是藏在暗處的另一方團伙,要么就是當初在朝華山刺殺你的白衣刺客的同伙;其二,這個霍仙使對元和太子的事情的確很關心,而且也對宗世子有所關注;其三,霍仙使好像對咱倆的關系頗為在意……誒,你盯著我做什么?”

    裴溪亭一抬眼,冷不丁的對上宗隨泱意味不明的目光,不由愣了愣。

    “咱們倆的關系?”宗隨泱淡聲說,“你是說主人和性/奴這樣的關系?”

    “……”裴溪亭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是故意損壞你的名譽嘛。”

    宗隨泱說:“是嗎?”

    “人家發現我的身份了,還知道你曾經帶著我去了朝華山的別莊,那我必須得想個由啊。我若是說咱倆去別莊共浴,你讓我進籠鶴司是為了讓我在衙門畫像順便給你當畫師,那這個‘恨’意如何來?”裴溪亭說,“我既然是官家子弟,若說是為了元芳就想殺太子,實在是不太合。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被愛意沖昏頭腦了,但這樣的話人家肯定不會太相信嘛,所以我自己也得恨你一恨。”

    他瞥了眼宗隨泱的表情,繼續說:“什么仇恨最深?滅門之仇,咱倆沒有,殺親之仇,咱倆沒有,奪愛之仇,咱倆沒有,那我想來想去,就是人格尊嚴的踐踏之仇最為深刻。”

    宗隨泱還是沒說話,裴溪亭見狀急了,不高興地說:“你不夸獎我靈機一動,演技精湛,你還質疑我?”

    “我沒有質疑你。”宗隨泱說,“多難聽的帽子,你也舍得往自己頭上扣。”

    敢情太子殿下不是擔心自己的名譽,而是他的,裴溪亭一下子就沒有不高興了,說:“我又不計較名聲,而且只是私下里說說嘛,又沒有宣揚出去,更何況……”

    裴溪亭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端詳著宗隨泱,“我老覺得那個霍仙使特別在意咱倆這種不干不凈、火辣辣的關系,誒,他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或者他是不是覬覦你的那啥?”

    宗隨泱說:“什么?”

    裴溪亭撇了撇宗隨泱腰/腹下的位置。

    “……”宗隨泱扶額,“你天天在想些什么東西?你都說我喜歡凌/虐人了,人家還喜歡覬覦什么?”

    “說不定人家就好這一口。”裴溪亭說,“性/癖這玩意兒本來就千奇百怪,正常的不正常的,大眾的小眾的都有。”

    他瞥了眼宗隨泱,揶揄道:“萬一人家就是喜歡被虐,那你這款就是極品嘛,很難找的喲。”

    “我怎么知道?與我無關,”宗隨泱看了裴溪亭一眼,“也與你無關,無關緊要的人,你管他做什么?”

    這話說到了裴溪亭心坎里,他嘴角上翹,說:“我就是隨便琢磨一下。”

    宗隨泱說:“瞎琢磨。”

    裴溪亭橫眉,“你再說!”

    宗隨泱自然而然他轉移話題,說:“這個姓霍的多半就是幕后之人。”

    “我也這么覺得。”裴溪亭說,“仙音既然負責在百媚坊聯結顧客,在教內的地位肯定屬于高層,并且是深受信任。我見她對那個霍仙使尤為尊敬,霍仙使的地位必定在她之上,就算不是幕后主使,也是二把手。”

    仙人這邊是合作上了,但要如何探查失蹤孩子的事情?裴溪亭有些頭疼,說:“對了,游大人那里查得如何了?”

    “失蹤的孩子多半還在城內,鶴影暗中查訪了十一個失蹤的小孩,他們有幾處共同點。”宗隨泱說,“其一,男孩不超過十歲,但女孩的年紀會稍大兩歲;其二,出身普通或是流浪在城中的乞兒;其三,性子安靜或膽小。”

    “十歲下的普通孩子,除非天生神力,胳膊腿必定擰不過大人,好下手;出身不夠富貴,失蹤了也鬧不出太大的水花,尤其是乞兒,本就是無依無靠;性子安靜或是膽怯的,大吵大鬧、擅自逃跑的幾率更小。但是男女之間的年紀差異,這個我真的暫時想不明白。”裴溪亭說,“這些小孩,他們是挑選了的,盡量做得隱秘,真是不好找。”

    其實他們都明白,如今之計,我去就山這個法子是最便捷的。宗鷺年紀合適,自小習武,又比同齡孩子膽大聰慧,是合適的人選,可他是宗隨泱的繼承人,絕不能以身犯險。

    “其實小時候,我也做過這樣的事。”俄頃,宗隨泱說。

    裴溪亭說:“皇后娘娘必定焦心如焚。”

    “因此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告訴她。”宗隨泱說,“彼時兄長就像今日的我,絕不肯應允,我便是今日的鷺兒,堅持己見,只是稍顯不同的是,我從來不怕兄長。”

    他笑了笑,“且我的翅膀比鷺兒硬,商量不過,我自己做主就是了。”

    裴溪亭也笑,說:“你如今是老子,小時候是小小的老子,霸道慣了,是不是?”

    宗隨泱沒有反駁。

    “那你后來是怎么做的?”裴溪亭問。

    “梢云和結子自小就跟著我,鶴影那會兒也在我身邊,我說做,他們便說做,哪怕擔心,也只會勸我兩句,絕不抗命。”宗隨泱說,“但兄長到底是知道我的,我臨走時,被他逮住了。”

    裴溪亭好奇,“元和太子會訓斥你嗎?”

    “從不,兄長性子溫和,好比趙家的思繁,便是冷臉都少見。”宗隨泱說,“我與兄長說,咱們這樣的人,食朝廷俸祿,受百姓供養,本該做些什么的。我視兄長為君為兄,也應為兄長分憂,且我自認為同齡人中的第一流,沒人比我更合適。”

    許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記得這般清楚,裴溪亭心情復雜,笑了笑,說:“你沒有吹牛。”

    “兄長知我的膽量,我也知鷺兒的膽量,可他與我到底不同,彼時我只是皇子,他如今卻是我的‘兒子’,何況,”宗隨泱垂眸,輕聲說,“兄長所剩不多,留給我的,也就這么一件寶貝了。”

    馬車停下,俞梢云敲了下車窗,裴溪亭伸手推開。

    俞梢云微微傾身,說:“籠鶴司有消息了,方才百媚坊從后門悄悄拉出去一張席子,看重量和身形,應該是個孩子。”

    裴溪亭蹙眉,“死了?”

    “司里的人跟了上去,還沒有回信。”俞梢云說,“這是不是能說明,孩子就在百媚坊?”

    “百媚坊我們已經探查遍了,里頭可能有密室。”宗隨泱說,“地圖。”

    “我這兒有。”裴溪亭從袖袋里摸出一疊豆腐塊,快速展開攤平。

    宗隨泱拿筆蘸墨,快速勾畫,說:“平日每日待客的房間、二樓以上的房間、接近大堂和正門的房間先不看,剩下的這幾處再深入探查。今日拿草席的那兩個人此刻不能抓,但記住他們的相貌,回來讓裴文書畫像。”

    俞梢云應聲,偏頭快速吩咐了近衛,說:“讓鷹立刻傳信。”

    近衛應聲,快步離去。

    “另外,下敕命傳李達入京。”宗隨泱說,“是時候讓他和藏在李府的人動起來了。”

    他看向俞梢云,“若沒有意外,等李達走后,你與我再去百媚坊,但你不要再換刀了。”

    “萬一屬下被認出來,那您……”俞梢云愣了愣,“您是想故意暴露身份?”

    裴溪亭說:“你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是什么?會不會打草驚蛇?”

    “自然是,”宗隨泱側臉,看向裴溪亭,“來抓偷偷飛走的鳥。”

    第73章 發現 小裴上恩州(十三)

    這便是要來一出《他逃, 他追,他們都插翅難飛》的戲碼了。

    裴溪亭笑著說:“您別忘了,我的設定是您的玩意兒。一個小玩意兒而已, 您怎么會紆尊降貴地親自來抓我呢?”

    “我與裴三公子分外契合,這樣的寶貝既然到手了,就不能丟了, 何況還是讓他被別的野男人拐走。”宗隨泱深沉地凝視著裴溪亭的眼睛, 悠悠地說, “以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必定要抓住他, 先當面殺了他的奸/夫,再叫他生不如死,痛苦萬分, 后悔當時犯下的錯。”

    裴溪亭一把關上窗,擋住俞梢云探究的小眼神, 起身往宗隨泱身旁一坐, 說:“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契合, 我們又沒干過。”

    這話忒糙,宗隨泱靜了靜, 說:“若不契合,我會將你留在身邊,作為性/奴,化身禽獸這樣那樣對你嗎?”

    裴編劇想了想,說:“倒是也有道, 畢竟你沒道委屈自己。”

    宗隨泱見裴溪亭神情認真,不由得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微微傾身, 似笑非笑地說:“因此你這樣編排我,倒也不算損我的名譽。”

    “我是由表及里,看穿您狂野的內心了,是不是?”裴溪亭微微仰頭,狐疑地打量著宗隨泱,“你……該不會真的有惡/癖吧?”

    畢竟哪家好人和人打啵的時候喜歡掐人家的脖子啊,裴溪亭猜測姓宗的在床上肯定不是和風細雨的溫柔卦。

    宗隨泱微微挑眉,說:“你猜。”

    賣什么關子,裴溪亭嘖聲,說:“哎呀,太子殿下守身如玉,在人家都當爹的年紀了還是位純情男子,我從哪兒猜去?但是吧……”

    “嗯,”宗隨泱玩著他漂亮柔軟的下巴肉,語氣散漫又帶著些許威脅,“但是如何?”

    “根據我自身的那點小小的體驗,我大概是心里有數了……你別刮我下巴肉,癢死了。”裴溪亭嘖了一聲,伸手去打宗隨泱的手,“啪”的一聲,隨即就被宗隨泱逮住手心,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裴溪亭掙扎不過,手心又挨了一下,不疼但是癢。他氣死了,說:“你敢打我,我創死你!”

    裴溪亭拿出鐵頭功往宗隨泱胸口一撞,宗隨泱微微后仰倒在靠背上,抓著裴溪亭手心的手也順勢用力,將裴溪亭的半邊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來。

    裴溪亭見勢不妙,趕緊說:“我錯了我錯了……”

    宗隨泱按著他,“哪錯了?”

    “我不該不甘不愿的挨打,不敢喊疼,不該報復,我錯得很離譜……嘿!”裴溪亭陰陽怪氣完了,突然猛地用力,無奈實力差距懸殊,被宗隨泱輕易地反制住了,這下連另一只手也被逮住了。

    宗隨泱將裴溪亭的爪子匯合在一起,只用右手握住,說:“我要加一場戲。”

    裴溪亭說:“啥!”

    “那個姓霍的肯定不會全然信你編造的那些話。既然我親自來恩州逮你,不如你我就做一場戲,你假意被我逮住,讓我好好欺凌一番,坐實你精心編造的這則故事,”宗隨泱伸手撓著裴溪亭的下巴,“如何?”

    裴溪亭躲閃了兩下,被撓得發癢,索性張嘴咬住那只作惡的手,齒尖微微用力,而后松開,說:“呸,我才是導演,只有我才能導向這場戲,你沒資格中途加戲。”

    宗隨泱目光暗了暗,控制住把手指插/入那溫熱口腔的沖動,說:“但是我提供了金錢支持。”

    “你那錢莊的令牌我根本就沒用。”裴溪亭不肯認,據力爭。

    “那是你的事。總之我已經將令牌給你了,便是提供了支持,你自己不用,與我何干?”宗隨泱捏了捏裴溪亭鼓起的臉,似笑非笑地說,“何況你既然已經給我戴上了這頂帽子,那我要是不坐實,豈不白白委屈了?”

    什么情況啊,冰清玉潔的太子殿下突然OOC了,是記恨他給自己添加了這么個不好聽的人設嗎?裴溪亭有點茫然。

    “依我之見,這場戲的精髓在于兩處。第一,你要叫得又凄慘又魅人,烘托我的禽獸暴行,并為后續你使用美人計稍有成效做鋪墊。第二,”宗隨泱自顧自的安排講解,說到此處時抬眼看向門外,淡聲說,“你的奸/夫在奔逃之前被我斬斷孽根,至此再不能人道,促使你二人恨我入骨,愈發瘋狂。”

    裴溪亭:“!”

    坐在車夫座上的元方:“?”

    好嘛,裴編劇裴導演裴一號男主明白了,這是投資方對元芳這個官配男主不滿意,要親自下場給自己添加戲份,還要公然刪改官配的戲!

    當然,最終,裴導還是被資/本強悍的實力壓制了,不得不答應增加這一場戲份。

    燭火昏黃,裴溪亭愁容滿面,唉聲嘆氣,既為自己沒有堅守底線而愧疚,又因所受遭遇而委屈,每一聲嘆息都好似裹滿了雜陳的五味,顫巍巍,長幽幽,聽得坐在一旁的宗鷺都有些不落忍了。

    宗鷺是個有恩必報的孩子,裴文書為他說話,他也得要為裴文書說話。

    “五叔,”宗鷺看向宗隨泱,“您是懲罰裴文書了嗎?”

    宗隨泱慢條斯地喝著粥,聞言說:“并未,我是在幫助裴文書發揮才華、完善計劃。”

    宗鷺隱晦地替裴溪亭求情,說:“想必是五叔有些嚴厲,裴文書一時無法接受。”

    “無妨,裴文書比你想象中的要厲害多了,想必很快就能想清楚,想明白。”宗隨泱看向裴溪亭,溫和地說,“我說的對嗎,裴文書?”

    好一杯濃茶,裴溪亭抬眼與之對視,微微一笑,說:“對的呢。”

    唉,宗鷺聞言暗自搖頭,裴文書果然還是迫于五叔的淫威不敢直言。

    “殿下。”游蹤在門口喚了一聲,隨即走了進來。他向小皇孫行禮,隨后說,“今日從百媚坊運到墳山的孩子已經帶回來了,人已經沒氣了,是被扼喉嚨而死,而且……”

    游蹤頓了頓,說:“我們檢查了尸體,她身上有很多明顯的傷痕,分別是鞭痕、勒痕、蠟燭的滴痕以及一些其余的傷口,另外,她死之前,下/身還在流血。”

    宗隨泱放下勺子,說:“尋個安靜地方,好好安葬。梢云,叫重煙來恩州。”

    俞梢云在外應了一聲。

    宗隨泱正要說話,卻瞥見裴溪亭面色不佳,若有所思,便說:“溪亭,怎么了?”

    “沒什么,我只是好像突然明白為何失蹤的女孩比男孩大兩歲左右,大概在十二三歲的樣子了。”裴溪亭回過神來,沉聲說,“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還未及笄,介于少女和童女之間,其中部分已經來了初潮,沒有經事,家中也還沒有開始教導房/事,懵懂純真,但比起童女來說更不容易弄出人命,對于某些畜生來說,糟蹋起來正合適。”

    宗鷺繃著小臉,說:“那個邪/教是不是在弄什么采陰補陽的邪法?”

    “就算如此,這個人也必定是個心思陰暗的渣子,才會將人活活弄死。”裴溪亭說,“這個人今日就在百媚坊。”

    “我們的人把百媚坊四周都圍死了,沒有看見可疑之人出入。”游蹤說,“但今日那個仙使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要么他一直待在百媚坊,要么百媚坊就一定有密道,不僅可以藏人,還能通向別處。”

    裴溪亭聞言眼皮一跳,說:“李府。”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裴溪亭抬眼看向和自己猜測相同的宗隨泱,抿唇笑了笑,說:“百媚坊距離李府不遠,打通起來倒不是什么太大的工程。我們既然已經確定李達和邪/教是有關系的,李達在奸/殺這方面有前科,府中還藏著個怪異的方姨娘,那也該懷疑懷疑他。”

    宗隨泱說:“讓梅繡往前挪一步。”

    *

    寢屋的燈方才亮起,管家便上前敲門,入內伺候。

    他拿著燭火將剩下的燈點上兩盞,無奈地說:“老爺有所不知,先前梅小侯爺來找過您,我說您病了在昏睡,他還很不高興呢,好容易才被我哄回去去……哎喲,老爺,您的臉色怎么這么差?”

    管家一抬頭便看見李達神情恍惚,在幽幽燭火邊竟然有幾分青白之色,稍顯詭異。

    他心中一跳,連忙說:“老爺,可否要請大夫來看看?”

    “不必了……”李達咳了一聲,虛著眼說,“只是有些受涼,沒什么要緊,休養兩日就好了。倒是小侯爺,他可有說找我何事?”

    他話音剛落,門外就響起一陣吵嚷聲,隨即小廝步伐慌忙地跑進來稟報,“老爺,梅小侯爺要見您,非要進來,我們攔不住。”

    李達立刻攏上外袍,起身說:“請小侯爺——”

    不等他說完,梅繡已經氣勢洶洶地闖進了屋子。

    李達連忙迎上前去行禮,不解地說:“小侯爺這是怎么了?可是府中下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梅繡撩袍,在榻上坐了,說:“我問你,是不是你偷偷跟鄴京告狀,說我在你這兒蹭吃蹭喝,樂不思蜀的!”

    李達聞言一愣,說:“這怎么可能!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啊,小侯爺千萬明鑒!”

    “不是你是誰?”梅繡盯著李達的臉色,心中驚疑,這玩意兒一看就是一臉腎虛樣,而且還虛得厲害,可是今日李達在府中養病,沒有找誰睡覺啊?

    難不成,密室就在這間屋子里!

    梅繡不敢亂看,惹人懷疑,繼續問罪:“除了你,誰還能和鄴京告我的狀!”

    “小侯爺,是否是有什么誤會?”李達說,“小侯爺能在寒舍下榻,是我的榮幸,我怎么會和鄴京告狀呢?”

    “誤會?誤會你祖宗,他娘的信都傳到我這里了!”梅繡拍桌,將一封信壓在茶幾上,“太子殿下都知道了,命人寫信訓斥我,說宗世子都在會館居住,我卻跑到你這兒來逍遙富貴!”

    “這……”李達看了眼那信,礙于梅繡吃人的臉色,不敢說要看信,只得猜測道,“如此,會不會是宗世子誤會您對他不敬,心生不滿,因此向鄴京告您一狀?”

    梅繡擰眉,“不可能,世子不是那樣的人。我們平日在一塊玩,沒那么多講究,他若是對我不滿,直接跟我說就是了,才懶得背地里告狀。你——”

    他拍桌起身,拿著信戳著李達的腦門,說:“你不承認就罷了,你還敢污蔑世子,信不信我立刻告訴世子,讓他治你的罪!”

    李達被梅繡戳得連連后退,心中惱怒,面上卻驚惶至極,捧手作揖說:“小侯爺,當真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何必這么做嘛!說句實在的冒犯話,我實在是犯不著因為這樣的小事得罪小侯爺啊。”

    趁著李達連連作揖的時候,梅繡快速地掃了眼這屋子的布局,地方不大,陳設簡潔,除了床、榻、衣柜誒和博古架,就沒有別的了。

    “是嗎?”梅繡收回目光,微微瞇眼,“你沒騙我?”

    李達態度篤定,說:“絕對不敢欺瞞哄騙小侯爺!”

    “那這是哪個孫子干的!”梅繡煩躁地拿信拍著掌心,和李達大眼瞪小眼,突然上前一步,逼近李達。

    梅繡個高腿長,正經起來倒是一身小侯爺的架勢,壓得李達后退兩步,微微垂著頭,不敢直視鋒芒。

    離得近了,梅繡聞到了一股甜膩又熟悉的香味,他面色微變,心中有了計較,繼續用信封點著李達的額頭,撒著火氣,說:“聽著,我要你立刻寫一封不管什么玩意兒的東西,把事情解釋清楚了,說是你千請萬請將我請來的,我在你這里也沒有驕奢淫逸!”

    “明白明白,我即刻就寫,寫完就派人送去侯府,請梅侯為小侯爺向殿下解釋。”李達點頭哈腰地說。

    “這還差不多!至于那個好事多嘴的玩意兒,別被我逮著,否則小爺扒了他的皮!”梅繡冷哼一聲,罵罵咧咧地走了。

    站在門口的兩個便裝近衛趕緊跟上,其中一人也是有演技的,邊跟著梅繡跑,邊小聲地安撫,做足了狗腿子的模樣。

    等人走遠了,管家才松了口氣,說:“這小侯爺,實在是太嬌縱跋扈了。”

    “這算什么?”李達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先出去吧。”

    管家“誒”了一聲,輕步退出去了。

    李達走到床邊,撐床坐下,緩緩呼了口氣,眉眼倦怠。

    突然,管家又走了進來,說:“老爺。”

    李達擰眉,說:“又怎么了?”

    “鄴京來人了。”管家惶恐地說,“是東宮的人。”

    李達聞言愣了愣,說:“東宮的人?”

    “是,人已經請到花廳了。”管家說。

    李達當即吩咐人進來替自己束發戴冠,換上公服,快步去前廳拜見。甫一進門,他撩袍跪下,磕頭道:“臣恩州知州李達恭請殿下金安,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便裝近衛右手握刀,腰間掛著東宮的令牌,說:“殿下敕命,召恩州知州李達立刻入京。”

    李達心里一跳,磕頭道:“臣謹遵敕命。”

    “李大人,請起吧。”男人說,“敕命不可怠慢,還請李大人今夜便收拾一番,明早即刻出發。”

    “是,臣必定馬不停蹄趕往鄴京覲見太子殿下。”李達半彎著腰,忐忑地說,“只是敢問尊駕,不知殿下突然召我入京,是為了何事?”

    “恩州通判蘇帆暴斃,州內土匪還需要宗世子親自跑一趟,如今正值官員考評,李大人覺得殿下該不該問你一句話?”男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李達一眼,“不用送了。”

    李達轉身呵腰,說:“臣恭送太子殿下。”

    管家送男人出去,花廳安靜下來,李達站在堂中,驚疑不定。

    方姨娘從后頭走了出來,輕聲說:“你要去嗎?”

    “不去是抗旨。”李達抄著手,遲疑地說,“莫非蘇帆的事情招惹太子殿下懷疑了?”

    “懷疑又如何,太子殿下有證據嗎?”方姨娘伸手替李達了衣襟,輕柔地說,“沒有證據的事情,你穩住了,太子殿下最多責你,不會殺你。李大人,”

    他抬起眼,笑盈盈地說:“你可千萬要穩住,未來咱們還要同舟共濟呢。瞧你這模樣,今日吃飽了?”

    “可惜,把人弄死了。”李達神情懨懨。

    “死了就死了,籠子里還有,個個兒鮮甜,隨時給大人備著。”方姨娘頓了頓,又笑著說,“近來仙人煉丹已有大成之勢,大人可要早些回來享用。”

    聽到“煉丹”二字,李達眉眼動了動,恍惚地笑了笑,說:“好……我早些回來。”

    *

    梅繡一路怒氣沖沖地回到了屋里,“狗腿子”近衛跟著他進去了,另一人上前關門,守在屋外。

    “累死我了。”梅繡收斂表情,倒了杯水灌下去,“快,趕緊報信,我聞到李達身上的味道了,這老小子絕對有鬼!”

    “什么味道?”

    “是合……等等,”梅繡眨了眨眼,“是你在說話嗎?”

    近衛搖頭,“不是啊。”

    “哦,”梅繡后知后覺得轉身,對上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元方,微微一笑,“你他娘要嚇死我嗎!走路出個聲,好嗎!”

    “好的,下次一定。”元方走到梅繡身前,“什么香?”

    梅繡翻了個白眼,說:“合歡香。”

    “這名字一聽,”近衛說,“就是不正經的香。”

    “不錯,這玩意兒有催/情迷情的效果,用的少就是調情,用的多就和吃藥沒區別……你們看著我干嘛?”梅繡不高興地說,“你們什么眼神!”

    元方說:“你一聞就知道?”

    “那當然,”梅繡得意地說,“你們感謝我吧,沒有我,你們能聞到嗎?能聞懂嗎?”

    “不能。”近衛說,“小侯爺從前也用過這種香嗎?”

    “你們這種看變/態的眼神真的很失禮。”梅翻了個白眼,繼續說,“這種香在鄴京也有賣,特別是花街柳巷,不是什么特別稀罕的東西。我強調一次,小爺走的是你情我愿的路子,只有別人趕著爬我的床,沒有我使藥強/迫的,好嗎?一切都是為了調/情!把你們的眼神給我收回去!”

    “好的。”元方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經沒有了看變/態的眼神,隨后說,“等明日李達一走,我們就要找機會行動了。”

    “我感覺他那間寢屋處處都很可疑啊。”梅繡操心不已,“可是咱們要怎么找?會不會有機關暗器之類的,一打開就被戳成刺猬了?”

    “這就和你沒關系了,你只需要好好待在這里,繼續做你這個蹭吃蹭喝的小侯爺。”元方說罷轉身從窗邊跳了出去,瞬間消失在院中。

    “跑得快了不起啊。”梅繡在屋子里嘟嘟囔囔。

    元方就當沒聽見,他回到客棧房間的時候,裴溪亭正在桌邊畫像。

    元方走過去把梅繡的發現說了,裴溪亭沒抬頭,說:“這就叫術業有專攻,小侯爺一聞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味兒,什么香。”

    宗隨泱站在裴溪亭背后看書,聞言說:“你很羨慕?”

    “殿下的耳朵有問題,對情緒感知的準確性太荒謬了,建議您早日去看大夫。”裴溪亭說罷就被握住了命運的后頸,他脖子一縮,“誒,別動手別動手。”

    宗隨泱輕輕捏了捏他的頸肉,收回了手。

    裴溪亭的脖子一下子又長了出去,說:“雖然李達和這件事有關系,但我覺得那些孩子的用處不止于此,至少那些男孩不是。芳,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畫完了再走。”

    元方頷首,對宗隨泱捧手行禮,轉身出去了。

    裴溪亭快速將畫像完善了一番,交給桌邊的籠鶴衛,說:“按照你們所說,就是這樣,你們比照比照呢。”

    籠鶴衛看了一眼,頷首表示沒有問題,向宗隨泱行禮后轉身離去。

    裴溪亭打了聲呵欠,說:“他們都不用睡覺的嗎?我看游大人都有黑眼圈了,但瞧著還是精神抖擻。”

    宗隨泱說:“忙起來就是這樣。”

    “籠鶴司人太少了。”裴溪亭說。

    “宜精不宜多。”宗隨泱說。

    裴溪亭趴在桌上打了聲呵欠,心里琢磨,也是,畢竟不是尋常衙門,人一多,不好管掌控,也不一定就能比現在更好使。

    宗隨泱看了眼裴溪亭蔫蔫兒的樣子,說:“你先回去睡。”

    裴溪亭撐著下巴,偏頭看他,“你不睡嗎?”

    “我不困,再等會兒。”宗隨泱說,“去吧。”

    “我去哪里啊?這是我的房間。”裴溪亭樂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宗隨泱,“你想要我去哪兒睡?”

    第74章 猜疑 小裴上恩州(十四)

    在屋子里待久了, 倒是忘了這茬,宗隨泱聞言也笑了笑,說:“我再坐會兒。”

    “那你不許吵醒我, 否則我跳起來咬死你。”裴溪亭說著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脫了木屐往床上一趴,“嗷”了一嗓子, “我的腰啊, 天天坐馬車, 感覺要斷了。”

    “明日重煙到了, 讓他給你扎一針。”宗隨泱偏頭看了眼趴在床上的人, “外頭冷,把被子蓋上,好好睡。”

    “我發現你這人有時候真能操心, ”裴溪亭晃著腳,趴在被子上悶聲說, “還喜歡管人。”

    宗隨泱挑眉, “我管你了?”

    裴溪亭說:“管了。”

    “我要是真管你, 你也就不敢說這話了。”宗隨泱說,“你這樣的, 管起來怕是要下狠手,至少戒尺是要備著。”

    裴溪亭樂了樂,說:“其實小時候我挺希望我爸……爹娘管我的。”

    宗隨泱聞言愣了愣,說:“你要是早早遇見我,我把你當兒子管, 當然,現在也不晚。”

    “差輩了。”裴溪亭說,“當然, 要是你愿意每天給我很多零花錢,我也愿意被你占這個便宜。”

    “那還不簡單?”宗隨泱說,“當我兒子,要什么有什么。”

    裴溪亭囂張地說:“我要當皇帝!”

    宗隨泱不介意這大逆不道不言,說:“當了皇帝就不能到處玩兒了,你不會喜歡。”

    “那我要大莊子大別墅,”裴溪亭獅子大開口,“把你的宮殿也給我。”

    宗隨泱說:“宮殿就在那里,看你敢不敢進去了。至于大莊子大別墅,我倒是有不少,看你喜歡哪處。”

    “有不少?你憑啥有不少,你是不是侵吞民脂民膏了?”裴溪亭蹬腿兒,“說!”

    宗隨泱說:“從前得的賞賜,做皇子時最是逍遙富貴。”

    “逍遙個屁,天天被人砍,你要不是命硬,厲害,身邊還有那些靠譜的人,你早就投胎給我當兒子了。”裴溪亭嗤笑,眼睛一轉,“誒,你要是給我當兒子,你敢板著臉裝酷,我就揍你屁股,讓你哭著叫爹。”

    他說著說著把自己說樂了,趴在床上悶笑個不停。

    宗隨泱也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起伏的弧線上,目光微深。

    裴溪亭沉浸在小宗隨泱光著屁股蛋兒哭兮兮叫爹的模樣,沒有察覺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變得分外危險,更忘記了禍從口出的經驗教訓,突然,屁股挨了一巴掌。

    “操!”裴溪亭回過神來,捂著屁股轉頭瞪著不知何時來到床邊還下此毒手的宗隨泱,不可置信地說,“你做什么?”

    宗隨泱右手放在腰前,微微蜷縮著,掌心還在發麻。他盯著掌心,抿緊了嘴唇,像是發現了什么有意思的東西,抬眼看向裴溪亭的時候,眼睛甚至微微發亮。

    “?”裴溪亭警惕地往后挪,“你干嘛?”

    宗隨泱盯著他,沒有說話。

    這眼神,怎么像是隨時都要獸性大發然后撲過來咬他?!

    裴溪亭嚇得伸手拿起被子擋在身前,防備地盯著宗隨泱,說:“有話好好說,動手是不對的。還有,我就是說著玩兒,想想也有錯嗎?就算有,你也別動手,動手就是你虧,你趕緊跟我道歉。”

    “抱歉。”宗隨泱盯著他,緩慢地開了口。

    “……”裴溪亭被盯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趕人道,“你不許盯著我看了,趕緊出去,我要睡覺了。”

    宗隨泱沒動,說:“睡吧。”

    裴溪亭瞪眼,“你不出去我怎么睡?”

    “你平時不是隨時隨地都能躺下就睡嗎?”宗隨泱說,“這里很安全。”

    “是,我的生命很安全,但我的屁股不安全!”裴溪亭瞇眼,“你是不是想趁我睡著打我?”

    “不會。”宗隨泱有些可惜,“畢竟哪怕你是頭豬,也會被打醒的。”

    “你在可惜什么?我問你你到底在可惜什么?所以你真的這么想,真的想趁我睡著打我的屁股嗎!”裴溪亭握拳,看宗隨泱的目光好似在看什么罪大惡極之人。

    “想想也有錯嗎?”宗隨泱蹙眉,“就算有,你也不能動手,動手就是你虧。”

    好熟悉的話,好茶的語氣。

    裴溪亭終于悟了,這原來也是一杯千年綠茶,而且因為從前一直沒有發揮過,如今味兒散出來,簡直太沖了。

    “你個學人精,你最好別落我手里,我剪了你的舌頭。”裴溪亭拍床,“滾。”

    宗隨泱說:“再說一次。”

    裴溪亭恭敬地說:“請滾。”

    宗隨泱看著裴溪亭,沒有滾,也沒有說話,兩人對峙片刻,突然,他上前一步。

    “我靠。”裴溪亭嚇得倒頭就往被子里鉆,捂著屁股到處逃竄,結果把自己裹死在被子里了。

    宗隨泱見狀伸手摁住這只蠕動的巨型蟬蛹,伸手摸了一圈,找到裴溪亭的頭和腳所在,先將人的腦袋放了出來。

    裴溪亭大口呼吸,說:“你竟然想悶死我,你太狠毒了。”

    他倒打一耙,宗隨泱也不在意,伸手把他旋轉一圈,將他的腦袋放在枕頭上,說:“這下可以睡了。”

    “我不敢睡。”裴溪亭說,“你要打我。”

    宗隨泱搖頭,并且給出了一個很實際的由:“比起你睡著了,我更希望在你醒著的時候,有感覺的時候打你。”

    “?”裴溪亭惶恐地盯著他,“殿下,你不要染上這些壞習慣,我們要做懂文明有禮貌的好青年。”

    “你不是教我要袒露心扉,不能什么都憋在心里嗎?”宗隨泱看著裴溪亭,似乎很不解,“我覺得你說得有道,因此采納你的諫言并且逐步實施,你不高興嗎?”

    “呵呵……”裴溪亭干笑,“我很榮幸呢。”

    “不必謝恩。”宗隨泱揉了揉裴溪亭的腦袋,沒頭沒腦地說,“傻樣。”

    裴溪亭愣了愣,咕噥道:“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唔。”

    宗隨泱捏了下他不老實的嘴巴,隨即伸手將他從被子底下放了出來,順手掩好被子,說:“睡吧,不鬧了。”

    他說罷起身,放下床帳就轉身離開了。

    裴溪亭怔怔地眨了眨眼,支起上半身從床帳縫里望了出去,宗隨泱關門時抬眼看過來。四目相對,裴溪亭連忙說:“晚安!”

    宗隨泱頓住,說:“晚安。”

    床帳垂下,輕輕晃了兩下。

    *

    宗隨泱回到房間,卻沒有上床休息,只是坐在榻上小憩。

    最近和裴溪亭相處時好像又回到了恩州的樣子,只是更親近自然了些,仿佛他們之間的齟齬不曾出現。裴溪亭看他的眼睛里沒有怨,也沒有恨,還是那般坦率,喜歡便是喜歡,不悅便是不悅,酒后的情感更是火熱。

    他想起了那個船上的吻。

    宗隨泱沒有喝酒,卻醉得厲害,裴溪亭吻下來時,他腦子里竟然什么都沒有,空白了一瞬,回過神來時,兩張唇已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這種全然由欲/望支配主宰的感覺很矛盾,既令人驚懼,又令人痛快,好似懸崖踩線,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復。當然,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親吻裴溪亭,要把裴溪亭狠狠地嵌在自己身上,嚴絲合縫最好。

    這欲/望兇猛,宗隨泱愈發清楚。

    燭火幽幽,被開門時掀起的風聲晃了一下,宗隨泱睜開眼睛,抬手攏了下燈罩。

    “殿下。”游蹤走到桌前,輕聲說,“去百媚坊的人回來了,該找的地方都找了,沒有發現異常,唯獨一處今夜找不得,便是一樓后院的一間寢屋,是那個仙音的住處。”

    “看來要白日去找了。”宗隨泱說,“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再做打算。”

    “是,殿下也早些休息才是。”等宗隨泱點頭,游蹤便輕步退了出去。

    房門輕輕關上,宗隨泱抬手按了按眉心,拂手熄了燈。

    *

    蘇重煙收到消息后即刻出發,與護送的籠鶴衛輕裝疾馳、一夜未歇,翌日便到了。

    裴溪亭起得晚些,彼時正在桌上用早膳,宗隨泱坐在身旁,欣賞他和灌漿包斗智斗勇的畫面。

    包子皮薄,一戳就碎,里頭的蟹黃流出來,裴溪亭索性趴在碟子上吃包子,吃得一嘴油,抬頭時見宗隨泱盯著自己看,不禁說:“你想吃啊?”

    宗隨泱說:“吃你的。”

    裴溪亭哼了哼,低頭繼續用飯。

    蘇重煙進來見到的便是這副場景,他輕輕笑了笑,上前捧手行禮,“殿下。”

    “昨日的事情,你應該已經聽說了,鶴影他們到底不是大夫,這邊的大夫也不是自己人,因此才叫你來,以備不時之需。”宗隨泱說,“一夜疾馳,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蘇重煙說:“多謝殿下關心,但卑職還好,從前上山采藥慣了,這點奔波不算什么,倒是有一件事,卑職心中猜疑。”

    “盡管說來。”宗隨泱說。

    游蹤擦著刀從外面走進來,在裴溪亭身旁站定。

    裴溪亭抿了口粥,目光從那把刀上滑到領導的帥臉上,乖順地笑了笑。

    游蹤也笑了笑,隨后抬眼看向蘇重煙,說:“你可是覺得那小姑娘的死有問題?”

    “大人說她是被人扼喉而死,這定然沒問題,卑職說的是她下/身的血,血呈暗紅色,質地粘稠,伴有血塊,不似出血,倒更像是經血。”蘇重煙說。

    “許多人將女子經血看作不祥之兆,是否是那禽獸在欺凌她時見了紅,一時驚駭惱怒才下了殺手?”游蹤說。

    裴溪亭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拿帕子擦了擦嘴,說:“還有種可能,就是禽獸就喜歡見血,太興奮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獸性了。其實,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宗隨泱說:“說說看。”

    “梅小侯爺在李達身上聞到了合歡香,而且味兒還挺重,說明用量大,都說少量是催/情,大量是嗑/藥,那李達這就是嗑/藥了啊。而且梅繡頭一次進入李家的時候,就說這李達一臉腎虛樣,說明他極有可能嗑了有一段時日了。”裴溪亭摩挲下巴,“那他為什么要長期嗑/藥呢?”

    蘇重煙猜測道:“他不行?”

    “我就是這么猜測的。”裴溪亭打了響指,“這個李達今年突然性情大變,必定事出有因,但他官做得好好的,家中也沒什么變故,因此這個因多半是因為他自己。”

    “一個快到五十歲的男人,突然發現自己雄風不振,也是很有可能的。”蘇重煙說。

    “他今年染上了惡/癖,在床上糟踐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就是因為他不行了,自尊心受挫,心扭曲了?”裴溪亭攤手,“否則我真的想不明白,他為何要染上合歡香?”

    “若是這樣,他是嗑/藥嗑壞了心性?”游蹤擦著刀身,目光微動,“邪/教以此擾亂李達的心神,以保兩方合作?”

    “說起藥,我就想起城北徐老爺了,他不就是怎么都生不出孩子,結果吃了一粒仙藥,好了嗎?”裴溪亭嗤笑,“雖說我堅持認為孩子是隔壁老王的種,但這么一想,說不準李達也真以為自己吃的是‘仙藥’。”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蘇重煙擰了擰眉,“這世間有一種春/藥名為紅鉛,便是以少女的經血煉制,并且這里頭有許多說法層出不窮,比如以少女初潮經血最好,甚至還有要求外貌膚色出生年月等等,總之說得神乎其神。”

    “不過是江湖術士拿來招搖撞騙的罷了。”裴溪亭說。

    蘇重煙說:“不錯,但偏偏就有人上當,甚至一些藥書上也有相關記載。此外,還有一種類似的藥方,也是以人補人的法子,名作秋石。秋石是用童男童女的尿液煉制,從前被認作長生藥,后來又被當做壯陽藥,服食者可以壯陽甚至長壽。”

    “殿下。”俞梢云在外頭說,“人抓回來了。”

    裴溪亭畫的那兩幅人像,他們抓了其中一個,名字叫何斌。何斌是百媚坊的護院,今日不當值,可以借來一用。

    “去別的屋子審,”宗隨泱起身,“別把這兒弄臟了。”

    “我也去我也去。”裴溪亭起身,屁顛顛地跟上宗隨泱,卻被宗隨泱用一根指頭戳住腦門。

    “你湊什么熱鬧?”宗隨泱說,“不怕見血了?”

    “我都見過不少新鮮的死人和人頭了。”裴溪亭點頭,“我覺得我被迫成長了。”

    宗隨泱聞言露出點笑意,不太友善,裴溪亭卻昂首挺胸,叉腰以示沒有說大話。

    一行人到了隔壁屋子,游蹤進了屋,宗隨泱卻擋住裴溪亭,意思不言而喻。

    蘇重煙站在后面,見裴溪亭差點撞上殿下的后腦勺,被迫停步后還伸出指頭戳了下殿下的后腰。

    宗隨泱渾身一繃,轉頭看向裴溪亭,瞇了瞇眼。裴溪亭卻朝他笑了笑,撞撞他的肩膀,“誒,殿下,您老人家是不是怕我看著不舒服啊?”

    他語氣戲謔,整個人都不正經,一股子風流輕佻,還挑逗招人,宗隨泱不冷不熱地說:“你想多了。”

    裴溪亭哎呀,“想多了沒什么,有時候就怕自己想少了。”

    說著還瞥了眼宗隨泱,意味不明。

    宗隨泱見狀伸手捏住他的脖子,儼然是惱羞成怒了,裴溪亭反抗不得,縮著脖子被提溜到一旁。

    里頭傳來一聲慘叫,裴溪亭沒防備,嚇得一激靈,趁機往宗隨泱胸口貼了貼。

    宗隨泱沒躲,低頭看向裴溪亭,說:“你不是成長了嗎,快進去瞧瞧。”

    太子殿下有時候特別喜歡嘴賤損人,裴溪亭在心里嘀咕,說:“你不是不讓我進去嗎,我這叫遵命行事。”

    “這兩個字用在你身上,也不知是羞辱了它,還是羞辱了你。”宗隨泱戲謔。

    何斌求饒的聲音從門里傳來,裴溪亭借機轉移話茬,說:“這是哪一招?”

    “斷指。”宗隨泱伸手捏住裴溪亭先前戳自己的那根右手食指,輕輕捏住第二節,“你要不要試試?”

    裴溪亭聞言朝他挑眉,“你有本事就讓我試試啊。”

    宗隨泱笑了,“挑釁?”

    “不,”裴溪亭屈指,蹭了蹭他的指節,笑著說,“求饒。”

    “你求饒的語氣很特別。”宗隨泱說。

    裴溪亭說:“我這個人都很特別。”

    宗隨泱聞言沒有說話,捏了下裴溪亭的指,松開了他。

    房門打開,游蹤立在門前看了他們一眼。

    裴溪亭說:“這么快?”

    “骨頭不硬,都沒見血。”游蹤看向宗隨泱,“此人應該只是個在外環打轉的,他們是在柴房把人拖出去的。”

    “柴房與仙音的房間是背對的,可以打通。”宗隨泱說,“按照計劃,你帶人去找密室,我與梢云去百媚坊替你們吸引注意。”

    游蹤頷首,轉身快步離開了。

    “那我等你回來。”裴溪亭看著宗隨泱,“你要小心點,那個仙音對你有敵意,萬一人家這一窩當場動手,你別裝逼,該跑就跑。”

    宗隨泱聞言看了他一眼,說:“少操心,乖乖在客棧待著,不許亂跑。”

    裴溪亭捧手道::嗻!您慢走!”

    宗隨泱轉身離去,裴溪亭目送,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偏頭瞧見蘇重煙的目光,他笑了笑,說:“蘇大夫看我做什么?”

    “誰遇見稀奇的都想瞧瞧,我也不例外。”蘇重煙說。

    裴溪亭知道這句“稀奇”指的是什么,說:“那你多瞧瞧,我不收錢。”

    蘇重煙莞爾,說:“哪怕不是因為殿下,我也樂意多瞧你,賞心悅目。”

    裴溪亭聞言又想起宗隨泱的容貌審美偏好是蘇大夫了,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倒不是要和蘇重煙比較,就是不高興,不爽快,因為說這句話的是宗隨泱。

    狗玩意兒,你還給我偏好上了。

    裴溪亭在心里不講道地唾罵,面上一切如常地和蘇重煙告了別,回去找元芳。

    元方正靠在榻上啃饅頭,見裴溪亭來也沒起來,繼續對比紅棗和核桃那個味好吃。

    裴溪亭到元芳身旁的空位坐下,隨意往后面一躺,說:“你肩膀還疼不?”

    “不疼,廊主根本沒用力。”元方說。

    裴溪亭拿了個靠枕放在腦后,“誒,你當初為什么要跑路啊?”

    他原本以為是元芳做了什么天大的錯事,怕受罰才跑出來,可看傅危的態度也沒有預想中的那么嚴重,只是很不高興。

    元方說:“我怕。”

    裴溪亭難得從他嘴里聽到這個“怕”字,愣了愣,“怕啥?”

    “廊主。”元方吃完了饅頭,拍拍手,“他突然找了個男人回來。”

    裴溪亭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說:“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他挺寵愛這人的,這人仗勢來命令我做這做那,還讓我帶他出去出任務。我自然不答應,但那次廊主剛好聽見,就笑著讓我帶他去玩玩,我便把人帶去了。動手的時候,我讓這人躲在假山后別出聲,我可保他無恙,沒想到他被血腥的場面嚇到了,一嗓子喊出來。”元方指了指左臉,“一嗓子驚動了人,他這里被劃了一刀,毀容了。”

    裴溪亭說:“傅廊主怪你了?”

    “沒有。”元方說,“只是讓我出去找藥,在西域地界,太遠了,我不想去,就趁機跑了。”

    裴溪亭琢磨了一番,說:“你是不是不喜歡這個男人?或者說,你對傅廊主帶回來一個男人這個行為不滿意?”

    “是否喜歡那人并不要緊,我本來也很少喜歡誰。”元方淡聲說,“我只是覺得自從那個男人出現,耳朵就不清凈了。從前院子里只有我和廊主,后來多了個人,不僅鬧騰,而且事多,我懶得伺候。”

    “我聽出來了,你怕傅廊主,但沒有那么怕。”裴溪亭笑著說,“否則也不敢趁機溜了。”

    元方不置可否,說:“我原本打算出去躲躲,等他膩了,人走了,我再回去,大不了挨幾十鞭子,沒想到玩著玩著就兩三年了。”

    “你走了,傅廊主就派人一直找你,如今又親自來逮你……”裴溪亭聞言若有所思,“誒,你覺得如果我跑,能躲得了幾天?”

    元方說:“你能躲一天都算你踩了狗屎運。”

    “你在嘲諷我,我聽出來了。”裴溪亭說。

    元方說:“實話實說罷了。”

    “我呸。”裴溪亭伸手拍拍元芳的胳膊,“誒,趕緊收拾,咱們去百媚坊門口轉轉。”

    元方偏頭看了裴溪亭一眼,說:“擔心太子了?”

    “不行嗎?”裴溪亭說,“我總覺得那個霍仙使對我和殿下的關系特別在意,而且不是想著急切利用這層關系的在意,而是帶著個人情緒的在意。”

    元方聞言琢磨了一下,說:“你吃醋了?”

    裴溪亭失笑,說:“他也配。”

    第75章 紅繩 小裴上恩州(十五)

    馬車停在百媚坊門前, 俞梢云下車打開車門,側身請宗隨泱下車。

    宗隨泱踩著腳蹬下車,抬眼看了眼草書門匾, 他們之前來這里都不是走的尋常路,這還是頭一回從大門進入。

    老鴇扭著腰肢殷勤地迎上來,自以為不動聲色地將他二人打量了一眼, 笑意愈發明顯, 請他們往樓上去。

    仙音站在二樓廊上, 搖著把團扇, 目光落在側身上樓的宗隨泱身上, 這人明明相貌普通,一身氣度卻是雍容華貴,世間罕有。

    仙音眼皮一跳, 驚疑此人身份,直到看見對方身后的那男子。

    身形勁瘦的男子戴著草帽, 遮住了大半張臉, 容貌難以看清, 但掛在腰上的一柄刀卻是有名有姓。

    仙音神色微變,立刻轉身走到拐角處, 招來一名堂倌,說:“立刻告知霍仙使,蕩云雪現身,太子已在百媚坊。”

    堂倌輕聲應下,轉身快步離去。

    仙音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 搖著扇子招來剛剛從屋子里出來的老鴇,輕聲問:“那兩人可有說什么?”

    “只是讓我上一壺好茶,說是要坐會兒, 尋個人。”老鴇如實回答。

    “你先去吧,如常招待著。”仙音吩咐老鴇,待了片刻,先前的堂倌便現身朝他點了點頭。

    仙音環顧四周,轉身下樓去了后院房間,房門一關,年輕男人坐在圓桌邊,神色莫測,不知在想什么。

    “俞梢云和太子形影不離,他既然現身,那他跟隨的那個年輕男人必定就是太子易容假扮而成。”仙音走到桌前,柳眉微蹙,“李達今早去了鄴京,太子此時卻又現身恩州,是否是發現了什么?”

    “李達是去鄴京告罪的,坐幾日冷板凳也無可厚非,何況太子若離開鄴京,東宮必定有人替他發號施令,李達又不是什么非得要太子親自召見的大人物。”霍仙使說,“至于太子來此為何,你親自去探探。”

    仙音應聲,轉身離開房間,從老鴇手中接來托盤,去了二樓雅間。

    門內坐的是太子,仙音緩緩呼出一口氣,才讓身后的人輕輕敲門。待屋里說了聲“進”,身后的堂倌便推開半扇門,她站在門口說:“二位的茶到了。”

    宗隨泱正在窗前撫琴,俞梢云站在一旁,看了眼仙音,說:“你瞧著不像樓里的姑娘,這百媚坊到底是誰管事?”

    “我就是管事,劉媽媽只負責招待客人和照顧姑娘們。”仙音倒了兩杯茶,起身朝俞梢云笑笑,“聽劉媽媽說二位來此尋人,我這百媚坊每日來往的人不知良多,其中也有如二位這般來尋人的,不過大多都是婦人家來尋自家男人的。不知二位又要找誰,可有奴家能效勞一二的?”

    俞梢云看了眼宗隨泱,邁步走到桌邊,說:“我們要找一位公子,約莫十八九,至于相貌如何嘛,這個倒是簡單,只說是美人如玉,看過一次便令人忘不掉的。另外,這位公子身旁多半還跟著個清秀俊氣的年輕人。”

    他們是來找裴溪亭的,仙音心思一動,搖晃著扇子佯裝回想一番,說:“這樣的人物,奴家還真見過一雙,這幾日才來過,只是不知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們就是打探到他們曾經在此間現身,這才追來。”俞梢云說,“既然姑娘見過他們二人,我倒是想同姑娘打聽打聽。”

    “爺盡管問,但凡是奴家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只是,”仙音猶豫地瞧了兩人一眼,賠笑說,“事關客人私事,奴家怕是不好隨意告知旁人,不知那位公子與兩位爺到底是何關系?”

    “那位公子是我家公子的弟弟,年紀輕不懂事,被人哄了出來,害得家中擔憂。這不,我家公子只得親自出來找人。”俞梢云說著從胸口摸出一張銀票,遞給仙音,“你只管說,無需顧忌。”

    仙音笑了笑,伸手接過銀票,謝了賞,隨后說:“爺問吧。”

    “那兩人來你這里,是做什么?”俞梢云問。

    “就是喝茶飲酒,再聽聽曲兒,別的也沒什么了。”仙音說,“他們二位來的時候也不會叫姑娘或是小倌,只自己在房間里待著,因此他們有沒有做別的什么,奴家也就無從知曉了。只是……”

    她頓了頓,俞梢云便問:“只是如何?”

    “只是那兩位分外親密,關系不同尋常。”仙音曖/昧地笑了笑。

    俞梢云偏頭看了眼不說話的宗隨泱,眉眼微動,說:“這樣,請姑娘幫我們多注意一下這兩人,若是他們再來,就請你立刻到對面的茶樓柜臺報個信,順便幫我們挽留一番。若是我們能早些把人帶回去,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處。”

    仙音把俞梢云的反應納入眼底,笑著說:“奴家記得了。”

    “這里不需要姑娘了,你先去忙吧。”俞梢云說。

    “那兩位爺慢慢坐,若是有吩咐,盡管招呼就是了。”仙音說罷福身,輕輕退了出去。

    仙音關上房門,快步回到房間,將這事與霍仙使說了。對方沉默會兒,才似笑非笑地說:“堂堂太子殿下竟然親自來逮一只與人私奔的金絲雀,看來果真是很喜歡這只小玩意兒呢。”

    “哪怕不喜歡,太子性子倨傲,也不會允許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搶走,這無疑是挑釁和背叛。”仙音說,“依我之見,這倒是個好機會。”

    裴溪亭說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各占幾分,他們并不能確定,也無從探查,如今太子既然來到恩州,還是為裴溪亭而來,不如就趁機試探一番二人的關系是否真如裴溪亭所說。

    “叫人去聯系裴三公子,就說我與他有事相商。”霍仙使說,“若他說的是真的,就只能委屈他一次了,若不是嘛……”

    宗隨泱與俞梢云在房間里坐了片刻,便起身離開了。兩人下樓從正門出去,俞梢云走到馬車邊打開車門時,卻頓了頓。

    身后的宗隨泱問:“怎么?”

    俞梢云讓開身子,示意您自個兒看吧。

    宗隨泱上前一瞧,主座上躺著個人,枕著全枕蓋著毯子,大喇喇地占據了人家的座位,還睡得分外香甜。

    宗隨泱輕步上車,摸了摸裴溪亭薄紅的臉,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偏頭示意俞梢云關門。

    俞梢云輕輕關門,坐上馬夫座駕車離開,等走出一段距離后,元方才不知從哪兒躥出來,輕巧地上了車。

    “你們怎么跟來了?”俞梢云問。

    元方壓了下帽檐,說:“他坐不住,怕你們被妖精吃了。”

    哪是怕他們,只是怕殿下罷了,俞梢云笑而不語。

    車內,宗隨泱低頭凝視著裴溪亭的睡顏,相當有耐心,也沉浸。突然,裴溪亭似乎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蹙眉“嗯”了一聲,偏頭在枕頭上蹭了蹭,一雙漂亮的瑞鳳緊接著幽幽轉醒,將他納入眼中。

    “你這么快就下來了?”裴溪亭嘟囔,伸出指頭撓了下下巴處的毯子。

    宗隨泱學他說話,“你這么快就睡著了?”

    裴溪亭哼道:“天氣冷,隨時都困,冬天我還要冬眠呢。”

    “你不是要替我作畫?”宗隨泱說。

    “好辦,你到時候到我門前三催四請,再重酬感謝,我也不是不可以勉強暫停冬眠,替你作畫。”裴溪亭翻身,伸了個懶腰,嘴巴張大發出咕嚕聲,絲毫不注意儀態。

    宗隨泱端詳著,說:“豬。”

    “你才豬。”裴溪亭不高興,抬腿就踹,宗隨泱沒躲,伸手握住了他的腳踝。

    手掌的溫度浸過襪子,隱約燙到了腳踝的皮/肉,裴溪亭腳尖繃了一下,想要收回來,卻沒掙脫開。他索性松了力道,輕輕踩住宗隨泱的腰,說:“癢。”

    這語氣有些撒嬌的意思,宗隨泱摩挲著指腹下的腳踝,說:“我碰你哪里,你都說癢,這是你反抗拒絕我的借口嗎?”

    “我真的癢,”裴溪亭抱怨,“你別用手指蹭我呀。”

    宗隨泱蹭著手中的腳踝往上,輕輕握緊裴溪亭的腳腕,他是見過的,伶仃白皙的一條腿,像玉又像藕,不知咬上一口是個什么滋味兒。

    “戴腳鐲嗎?”宗隨泱突然問。

    “不戴。”裴溪亭看著宗隨泱,懶洋洋地說,“但若是有人送我漂亮的,再說兩句好聽的話,我說不準可以考慮戴給他瞧瞧。”

    宗隨泱說:“什么算好聽的話?”

    “一切讓我聽了高興的,都是好聽的話,比如,”裴溪亭撐肘起身,勾了下宗隨泱肩膀前的一縷頭發,“你叫我一聲好聽的。”

    宗隨泱垂眸看著把玩著自己發尾的手指,說:“如何叫?”

    “這個還要我教啊?”裴溪亭撇了撇嘴,抬眼瞧著他,“你自己想嘛。”

    宗隨泱凝視裴溪亭含笑的雙眼,喚他“溪亭”,裴溪亭眉梢挑了挑,懶聲說不過爾爾吧。他再喚“問涓”,裴溪亭沒有評價,頓了頓,突然說:“這個稱呼,別人都不知道,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宗隨泱聞言勾了勾唇,卻說:“甜言蜜語。”

    “你不信我?”裴溪亭委屈地說,“那你聽誰這么叫過我?若是說不出來,你就是污蔑我,你得向我賠罪。”

    宗隨泱確實說不出來,轉念一想,說:“給你取這個字的那位長輩不是叫過嗎?”

    裴溪亭才不就范,說:“我說的是‘別人’,給我取字的當然不算別人。”

    “好吧。”宗隨泱說,“那這個算不算好聽的?”

    “這會兒不算。”裴溪亭輕輕拽了下宗隨泱的頭發,擺明了故意為難人,“畢竟你這么叫過我了,我想聽新鮮的。”

    宗隨泱細了細眼,覺得這小狐貍難伺候。

    “喲,叫不出來啊,那就算了吧。”裴溪亭把腳往回收了收,牽動宗隨泱的手往前一晃,不甚可惜地說,“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戴。”

    宗隨泱盯著裴溪亭的臉,突然笑了笑,裴溪亭心里一跳,正要問他笑什么,宗隨泱已經松開了他的腳腕。

    裴溪亭哼了一聲,坐起來伸手穿上靴子,又看了宗隨泱兩眼,沒有說話。

    死木頭,不叫就不叫。

    裴溪亭心里不高興,晚上也不餓,沒用膳就洗漱就寢了。宗隨泱在桌邊靜等了片刻,元方來稟報,說裴溪亭夢都做過三輪了,他便起身離席,徑自去了隔壁房間。

    “您先用膳吧。”俞梢云對小皇孫說。

    宗鷺頷首,等了等,說:“五叔和裴文書鬧不愉快了嗎?”

    俞梢云也不知道,心說回來時還好好的,只得說:“并未。”

    宗鷺聞言也不好多說什么,拿起筷子自個兒用膳了。

    宗隨泱輕輕推開房門,走到床邊,床帳掛著,露出一張被被子遮住大半下巴的臉。他在床沿坐下,靜靜地看著裴溪亭,沒打算把人叫醒,沒想到裴溪亭沒睡片刻,自己倒是醒了。

    裴溪亭本是想轉個身繼續睡,沒想到睜開半條眼縫就看見床邊坐著的人,他以為是做夢,使勁眨了下眼,宗隨泱仍坐在那里,這才說:“你要嚇死我?”

    “你沒有被嚇死。”宗隨泱說。

    “……”裴溪亭翻了個白眼,連帶著身子都翻了過去,不肯看人,“殿下不想嚇死我,就趕緊回去吧,我要睡覺了。”

    “你還沒用晚膳。”宗隨泱說。

    “一頓不吃餓不死,我之前也沒有頓頓準時準量的。”裴溪亭蹭了蹭枕頭,悶聲說,“我不餓,索性早些睡了。”

    “不,今日瞧著和從前不一樣。”宗隨泱靜了靜,說,“你可是心中不豫,有心事了?”

    “沒有。”裴溪亭閉著眼說。

    “那怎么回程的路上都不怎么說話?”宗隨泱說。

    “殿下很在意嗎?”裴溪亭說,“區區小事,不勞殿下記掛,殿下能抽空關心我一嘴,我已經是感恩戴……嗚。”

    話未說完,裴溪亭被握住臉腮,被迫轉向,他對上宗隨泱的目光,再也說不出話來。

    宗隨泱面無表情地看了裴溪亭片刻,說:“在鬧什么,說出來。”

    “我鬧什么了?”裴溪亭打開宗隨泱的手,“我話都沒大聲說兩句,我鬧什么了?”

    說錯話了,宗隨泱心中有所領悟,頓了頓,說:“我的意思是,你在鬧什么情緒,若有不適,盡可說出來。”

    裴溪亭說:“我沒有鬧情緒,我什么情緒都沒有,殿下誤會了。”

    宗隨泱看著裴溪亭,沒有作聲。

    “我真的要睡了,殿下也請快些回去用膳吧,恕我不起身相送了。”裴溪亭拉了拉被子,閉上眼睛側過身去,作勢睡了,耳朵卻暗自豎了起來。

    宗隨泱起身就走,裴溪亭撇了撇嘴,沒曾想對方走了幾步,又突然頓住腳步,折身回來了。

    裴溪亭連忙收斂表情,假裝沒注意。

    宗隨泱坐回床邊,說:“我下午沒喚你好的,你心中不高興,可是如此?”

    “……殿下多心了。”裴溪亭說。

    他這般故作淡定的語氣,宗隨泱便徹底篤定了,說:“我不是不想喚你,只是不知該如何喚你才算好聽。”

    裴溪亭拿著喬,說:“我哪敢為了這樣的小事就和您鬧情緒呢。”

    不知何時開始,裴溪亭一說“您”要么是調侃,要么就是陰陽怪氣,宗隨泱心中清楚此時必定是后者。他看著裴溪亭平淡的表情,故意問:“當真?”

    裴溪亭抿了抿嘴,說:“當、真。”

    這兩個字頗為有力,少了些許矯飾,透出真正的情緒來。宗隨泱見裴溪亭眼波晃動,就是不肯看他,心中不由得好笑。

    兩人錯著目光對峙了片刻,裴溪亭的目光錯來錯去,最后一落在宗隨泱上,便被逮住了。宗隨泱目光深沉,突然說:“亭兒。”

    握草,這是要瘆死誰!

    裴溪亭被雷劈了似的,渾身都炸了,一個激靈爬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宗隨泱,“你故意的吧!”

    宗隨泱不解,說:“這樣也不行?我平日里叫得最親密的也就是鷺兒。”

    讓宗隨泱想一句好聽的簡直是為難人,裴溪亭不是不知道,先前在馬車里也不是非要聽一句真好聽的,只要宗隨泱肯叫,什么都成。

    “你真拿我當兒子了?”裴溪亭剜了宗隨泱一眼,心中那點失落和不悅都因這一句瘆死人的“亭兒”消散了。

    “哪里是父子才能這般叫?”宗隨泱見裴溪亭眉眼松了松,心中不由得也跟著一松,打蛇棍上,“你若不喜歡這個,便說說你喜歡哪樣的叫法。”

    太子殿下這是打定主意要哄他呀,裴溪亭眼珠子一咕嚕,說:“我說什么,你便叫我什么?”

    “自然。”宗隨泱見裴溪亭壞笑,也沒提醒什么,只靜靜地等著。

    果然,裴溪亭狗改不了吃屎,舊禍重犯,矜持地說:“那你叫我一聲爹吧。”

    宗隨泱笑了笑,說:“你確定?”

    這笑著實漂亮,著實危險,偏偏裴溪亭就是個皮猴子,哪怕心中怯了,慌了,好容易逮著個占便宜的機會,就是死了也要先享受一回。

    “沒錯,”裴溪亭頷首,“我確定。”

    他做出一副靜待的表情,宗隨泱俯下身來時,他還挑了下眉。宗隨泱貼近,鼻尖相距毫厘,裴溪亭心跳加快,紅潤的唇瓣不自禁地抿了抿,往上親上去,卻被宗隨泱伸出手指抵住了。

    裴溪亭回過神來,略有不滿,用唇瓣蹭著那手指,呵著氣。宗隨泱叫他蹭得癢了,微微躲了躲,卻沒有拿開,而是捏住了他的下巴,鼻尖若有若無地蹭著柔軟的臉頰滑下去,在他耳邊叫了一聲。

    裴溪亭耳朵燒了火,整個人都抖了抖,旋即笑著說:“好聽,你這么叫了我,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

    “哦?”宗隨泱語氣和氣,“你打算如何疼我?”

    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說:“全天下的好父親如何疼自己的孩子,我便有樣學樣,做得更好。”

    “光說不做是假把式,”宗隨泱捏著裴溪亭的下巴,語氣很輕,“你得先做出什么來證明才行。”

    “我倒是想疼你,偏你讓我不安。”裴溪亭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只手,“畢竟誰家兒子敢這樣對待自己的爹啊?”

    “凡事你沒見過,未必沒有。”宗隨泱的手指蹭著那柔軟的下巴肉往下滑去,按了按裴溪亭滾動的喉結。

    裴溪亭“嗯”了一聲,腳掌蹭了床面,笑著說:“我兒好見地,為父甚感欣慰。”

    他終于忍耐不住,伸手攬住宗隨泱的肩膀,仰頭親住那張誘人的薄唇,發出“啵”的一聲。宗隨泱沒來得及躲,他又湊上去咬了一口,黏黏糊糊地說:“你也親親我啊。”

    宗隨泱眸光深沉,親裴溪亭的唇將他的頭壓了回去,舌/尖抵著裴溪亭蠢蠢欲動的舌擠了回去,兇狠地勾纏在一起。

    嘖嘖水聲曖/昧不已,分開時,裴溪亭耳朵連帶著脖頸燒紅了一大片,宗隨泱目光來回流連,最后定在那雙情絲瀲滟的眼睛上,沒有說話。

    他心中欲/望出鞘,在眼睛里翻涌著波濤,裴溪亭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摟緊了胳膊間的脖頸,恨不得把腳也抬上他的腰,鎖住身上這個人。

    宗隨泱沒有動彈,輕聲問他:“這下餓了嗎?”

    裴溪亭看了眼宗隨泱的嘴,意有所指,“還沒吃飽呢。”

    宗隨泱回他,“別太貪嘴,否則吃壞了肚子。”

    裴溪亭聞言撇了撇嘴。

    “餓不餓?”宗隨泱又問。

    裴溪亭被哄了一通,還吃了嘴巴,心里滿足了,也就不拿喬了,正經說:“真不餓,再吃一頓就不能早睡了,我明早起來再吃就是了。”

    宗隨泱聞言沒再多問,只說:“那明早早些起來用膳,不許賴床。”

    “知道啦,”裴溪亭趁機要求,“但是你得親自來叫我,否則我怕是起不來。”

    “我只叫一聲,若是你不起,自有巴掌伺候。”宗隨泱沒拒絕,留下一句淡淡的恐嚇,便起身了。

    裴溪亭“噢”了一嗓子,說:“明早想吃豆花。”

    “好。”宗隨泱似笑非笑,“是得多吃點,百媚坊那邊應該很快就會聯系你了,到時候怕你身子虛,叫不出聲來。”

    “……”裴溪亭翻了個白眼,“我一嗓子把你的魂兒都震退。”

    宗隨泱搖了搖頭,意味深長,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

    裴溪亭蹬了下腿兒,不小心把被子蹬開了。

    “……”

    宗隨泱淡淡地看過來,裴溪亭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我不是故意的。”

    宗隨泱沒有說什么,再次替他掩了掩被子,說:“睡吧。”

    “嗯。”裴溪亭說,“晚安。”

    宗隨泱回復他,起身放下一半床帳,轉身離去了。

    翌日,裴溪亭在睡夢中被人“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隨著那點涼意去摸自己的左腳腕,摸到一截細鏈子。

    “嗯……”裴溪亭爬起來,打開被子一看,腳腕上多出一串紅繩,上頭扭了兩段金線,樣式簡單,但金線熠熠生輝,紅線色澤艷麗,搭配起來倒是分外漂亮。

    “戴著吧。”宗隨泱看著他的腳腕,“這個不耽誤穿鞋。”

    裴溪亭抬腿踩住宗隨泱的腰,抬眼看向他,笑著說:“好看不?”

    紅線金繩,哪個不襯美人,宗隨泱低頭看著腰上的腳,突然伸手握住它,不顧裴溪亭的叫喚,用力的揉了一把腳心。

    裴溪亭倒在床上,癢得渾身打顫,他偏過頭去。宗隨泱站在床榻前,高大的身影遮擋了門外的日光,一張臉意味不明,一雙眼暗沉深邃,像是要吞食了他。

    “好看。”良久,宗隨泱認真地說。

    第76章 做戲 小裴上恩州(十六)

    俞梢云跟隨宗隨泱進入百媚坊時, 游蹤也進入了后廊,可他還沒靠近屋子便察覺仙音屋中有人,只得放棄進屋查探的計劃, 離遠些暗中觀察。

    仙音從樓上雅間下來,進出小心,不愿引人察覺, 屋中人想來是地位高于他的邪/教中人, 多半就是那個霍仙使。

    翌日是個雨天, 馬車停在百媚坊門前, 堂倌打著傘迎接上來, 遮住元方。

    元方伸手推開車門,扶著裴溪亭下地。

    “二位公子來啦。”老鴇笑著迎上前,請兩人進入門內, 邊走邊側身說,“仙音姑娘說兩位是貴客, 特意將后院的一間雅間空了出來, 給兩位用, 那兒的房間離得遠,說話做事不易被打攪。”

    “姑娘客氣了。”裴溪亭和元芳并肩而行, 進入雅間。待落座后,他說,“不知姑娘今日約我來是為何事?”

    “必定是有事相商,但具體什么事還得等姑娘來了才知道。”劉媽媽給兩人倒了茶,笑著說, “二位稍稍坐,我先去前堂招待客人,仙音姑娘立馬就過來。”

    裴溪亭頷首,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劉媽媽將門輕輕掩上,元方伸手攬住裴溪亭的肩膀,借著俯身的姿勢與他耳語:“左側窗戶有縫隙。”

    那是機位,裴溪亭笑了笑,輕聲說:“待會兒演得賣力點。”

    “主角是你。”元方拍了拍裴溪亭的肩膀,“祝你好運。”

    “都是演戲,有什么好運不好運的?”裴溪亭迷茫地看了眼元芳,對方正要說什么,突然眼神一利,轉頭喝道,“誰!”

    門被風吹開,元方轉頭掠了出去,獨獨留下裴溪亭。裴溪亭轉身看向大開的房門,下意識地追了出去,不想剛踏出門檻,面前陡然出現一個人。

    熟悉的臉映入眼簾,裴溪亭面色大變,驚駭地倒退一步。他似乎是害怕到了極點,嘴唇囁嚅,竟啞然失聲,只無意識地搖著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毫無預兆降臨的噩夢。

    “跑哪兒去?”宗隨泱踏入門檻,反手關上房門,一步步地逼得裴溪亭后退,“砰”的一聲,裴溪亭小腿撞翻了凳子,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宗隨泱蹙眉,猛地伸手抄起裴溪亭的腰,將他扭過來壓在桌上。托盤摔落在地,他趁機俯身靠近裴溪亭的耳朵,輕聲說:“摔疼了?”

    裴溪亭作勢掙扎,被宗隨泱反剪住雙手,攏住了喉嚨。他順勢仰起頭,輕聲說:“做戲要真實嘛。”

    這便是摔疼了的意思,宗隨泱聞言伸手,從裴溪亭的袍子右側開叉摸了進去,順著大腿摸到屁/股,輕輕地揉了一下,試探著位置,“是這兒?”

    大手觸摸上來的時候,裴溪亭下意識地往上一彈,被宗隨泱輕易地壓制了回去。他耳朵發燙,沒想到太子殿下如此敬業,咬著牙小聲說:“你別趁機猥/褻我。”

    “我以為你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準備。”宗隨泱替裴溪亭揉著摔疼的地方,眼波微動,偏頭蹭著裴溪亭的耳朵,“你的觀眾已經入場了,溪亭,好好發揮。”

    裴溪亭突然想起昨晚上姓宗的那記危險又漂亮的笑容,懷疑這人就是想公報私仇,為那一聲“爹”討要價錢。聞言,他心中一凜,只是還沒來得及說出臺詞,屁/股就挨了一巴掌。

    肉打肉的悶聲傳出窗縫,霍仙使屏氣凝神站在后窗外,目光穿過窗縫、屏風側,落在那張圓桌上。從這個視角,他只看得見宗隨泱和裴溪亭的側面,兩人下/身貼在一起,如此親密。

    “我沒想到,你竟然敢擅自離開鄴京,還是與野漢子私奔。”宗隨泱語氣如常,不疾不徐地說著臺詞,手卻粗/暴地揉著手掌下的肉,“溪亭,你真讓我驚喜。”

    裴溪亭被弄得渾身都燥起來了,還得演戲,搖著頭辯解道:“我沒有,我沒有,殿下一定是誤會了!”

    “誤會?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不認,看來是我平日里待你太縱容了,許了你天大的膽子。”宗隨泱怕裴溪亭這樣久了不舒服,用力將他轉了過來,轉念一想,這桌子硬,翻來翻去的必定不會太舒適。他索性將裴溪亭拉了起來,三兩步推到床上。

    裴溪亭栽進褥子里,掙扎著跪起來,還沒來得及翻身就被扯掉了腰帶,純白中衣露了出來,在他的掙扎中散開,露出白皙勁瘦的后背和腰。

    他叫了一聲,被壓住后肩摁了下去,額頭埋入被褥里。巴掌落在后腰,裴溪亭揪著被褥的手一緊,凄凄求饒,但那只手沒有憐惜,接下來的每一下都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臀上。

    這狗玩意兒是故意的,但裴溪亭羞恥地發現,他竟然很快就有了反/應。

    年輕人的情動瞞不了太久,宗隨泱俯身,偏頭用鼻尖蹭著裴溪亭發燙的臉,說:“你喜歡我這樣對你?”

    語調里含著點笑意,好聽得不得了,裴溪亭微微偏臉,癡/迷地瞧著他。

    “喜歡……”裴溪亭沒有隱瞞,反過來蹭著宗隨泱的鼻尖、臉頰,半張著眼,眼中已經有了濕意。

    突然,他耳尖一痛,被宗隨泱張嘴咬住了,這力道沒有特別留情,裴溪亭吃痛地悶哼了一聲,伸手去抓宗隨泱的袖子。宗隨泱沒管他,待嘗到了血味也沒有松開,用溫熱的唇吮了一下。

    “別咬……”裴溪亭話音未落,喉頭突然被什么握住了似的。他猛地摔下去,額頭蹭著被褥,火已經燒到了后背,從脖頸到后腰,紅了一大片。

    這火漫到了宗隨泱身上,掌心似是握住了什么烙鐵,他卻沒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緊。

    裴溪亭只覺得自己墜進了云里,渾身都軟綿綿的,睜眼也看不清被子上的刺繡,紅彤彤的一片,他喘/著,叫著,茫然無措地伸出一只手。

    宗隨泱握住他的手,手心覆蓋手背,全數掌握壓制,卻叫他安心。

    霍仙使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床帳邊的光景,看著裴溪亭的小腿來回蹭動著床沿,撐不住要滑下去時,就會有一只手及時伸手握住它,讓那雙腿重新跪好。顫著,抖著……最后,那雙腿猛地抽了兩下,軟了下去。

    “殿下饒了我……”裴溪亭臉色通紅,迷糊地親著宗隨泱摩挲他嘴唇的手指,眉間微蹙。他張開眼,求饒不是做戲,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宗隨泱也受不了那樣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臉,動作溫存,語氣卻危險,“你要我如何饒你?”

    “我再也不敢了,不敢跑了……”裴溪亭親了親宗隨泱的指尖,目光可憐,說我再也不敢要你叫我爹了。

    宗隨泱失笑,話語卻冷酷,“褲子脫/了。”

    “殿下這是做什么?”裴溪亭搖頭,語氣痛苦,含著哭腔,“我真的不敢了,求您饒恕我一回……”

    宗隨泱伸手擦掉那紅潤唇瓣上的白色,語氣微沉,“你和一個野男人私奔在外這么多日,日夜獨處,你說我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演技不錯,裴溪亭還真聽出了幾分冷沉的殺意,忙說:“我沒有和他做不該做的事情,求殿下相信我,不要如此折辱我……”

    宗隨泱沒有說話,裴溪亭見狀輕聲指導道:“快罵我。”

    什么水性楊花,什么缺不了男人,還有更過分的話,宗隨泱罵不出來,更罵不到裴溪亭頭上。他伸手揉了下裴溪亭的嘴唇,輕聲說:“不罵。”

    看來太子殿下還不會dirty talk,但裴導演挺嚴格的,說:“那就缺少氣氛了!”

    宗隨泱說:“不會。”

    裴溪亭的聲音陡然凄厲起來,隨著布料碎裂的聲音一起傳了出去,霍仙使握著窗沿的手早已發白。他聽著裴溪亭拼命反抗不得,尖聲求饒,接著太子想必是檢查到了不想見到的結果,那床帳間又響起噼啪的巴掌聲,混著帶著哭腔的喘/叫,曖/昧難言,最后一聲尤為響亮,但含著情,竟聽得人氣血翻涌。

    裴溪亭嘴上說著不愿被太子折辱,但身體卻儼然已經被調/教服帖了……這個賤人。

    落在這邊的目光愈發哀怨,宗隨泱眉心微動,輕輕揉著手中發紅發燙的皮/肉,凝視著裴溪亭起伏的心口,笑道:“這樣就受不了了?溪亭,你我如此契合,你天生就該被我……”

    他俯身,在裴溪亭耳邊說了個字,熱氣烘著耳朵,說得真心實意。

    裴溪亭渾身打顫,無意識地用鼻尖蹭他的臉,小聲說:“你袍子臟了……”

    “無妨,”宗隨泱側目凝視他,“待會兒賠我一身。”

    裴溪亭自然樂意,嘴上卻說:“還不是怪你。”

    “你自己沖動,沒耐性,如何能怪我?”宗隨泱說。

    裴溪亭沒法反駁,說:“那我是第一次被別人……我以前都自己弄的,感覺不太一樣。”

    他眼睛水盈盈的,直勾勾地盯著宗隨泱,有些害臊地說:“而且,你的手好舒服。”

    害臊也攔不住這人的污言穢語,宗隨泱手上用力,揉的裴溪亭毫無防備地叫了一聲,他微微挑眉,說:“看來確實舒服。”

    裴溪亭被損了一嘴,張口就要咬他的臉,被宗隨泱躲了過去。

    裴溪亭不高興地橫眉,要鬧脾氣了,宗隨泱這才好似不甘不愿地湊過來,讓他咬了一口,好稱心如意。

    裴溪亭蹭著那臉頰吻下去,卻被宗隨泱用鼻尖抵住嘴唇,他睜了睜眼,說:“干嘛?”

    “按照設定,我們不能接吻。”宗隨泱說。

    太子殿下的確不會親吻自己養的小玩意兒,裴溪亭失笑,說:“你真的好嚴格,但是你也沒有全然按照劇本行事啊,讓你罵我你不罵,打我也不打,這場戲的精髓都被你吃掉了。”

    宗隨泱的確是趁機公報私仇,想著好好把這只小狐貍教訓揉搓一番,但打罵還是過了。他伸手將裴溪亭的褲子提到腰上,說:“腰帶上鑲了玉片,打在你身上,你也受不了,演著玩而已,何必?”

    裴溪亭說:“你剛才打我的時候可半點沒留情。”

    “你不叫,我就不會繼續打,偏偏你叫個沒完。”宗隨泱看著裴溪亭惱羞成怒的臉,笑了笑,用鼻尖蹭了下他的唇,突然說,“腥嗎?”

    裴溪亭眼睛發燙,說:“我自己的東西,我又不嫌棄。”

    宗隨泱笑了笑,再次問道:“腥嗎?”

    裴溪亭抿了抿唇,小聲說:“有點……但是能接受。”

    “你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宗隨泱目光幽深。

    裴溪亭反唇相譏,“那你問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兩人心照不宣,說得不干不凈,宗隨泱目光沉下去,伸手按著裴溪亭的唇,說:“找死。”

    “你又不會真的弄死我。”裴溪亭趁機仰頭親在宗隨泱鼻尖,笑嘻嘻地說,“弄死我也沒關系,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做了風流鬼,以后日日夜夜都纏著你。”

    房門“砰”地被撞開,宗隨泱沉暗的眼仍盯著裴溪亭,裴溪亭眼睛燒起來了,微微偏頭躲避,看見元芳摔在地上。

    霍仙使往后側了側身,聽見裴溪亭驚喚一聲,兩只腿激烈地掙扎起來,但仍被太子壓制,無法逃脫。

    俞梢云擦著刀身擋在門前,說:“殿下要如何處置這歹徒?”

    “他不是歹徒!殿下,我錯了我錯了,我跟你回去,以后再也不敢跑了,求您饒了他,我什么都聽您的,求您了……”

    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隨泱的手腕,苦苦央求,宗隨泱看著他梨花帶雨的臉,心中微微一刺,除了憐惜,竟然還有妒恨,哪怕這與野漢子私奔、死到臨頭還為其求情的一幕是假的。

    “你自身難保,還要為他求情,真是……情深義重。好啊,”宗隨泱說,“我可以饒他一命。”

    裴溪亭眼中一喜,正要謝恩,宗隨泱卻又溫聲說:“你二人如此情投意合,我樂意成全,不如帶他一道回東宮,留在你屋子里做個貼身侍奉的,如何?”

    能在東宮里常住行走的人無非就是四種,主子、屬臣、侍衛和宮人,裴溪亭既然是太子的人,屋子里就不可能有別的男人近身伺候,除非是太監。

    太子這是要廢了奸夫的意思,霍仙使眼皮微挑,而后聽見裴溪亭痛哭起來,泣不成聲地央求太子饒恕。

    這個傻子,霍仙使感慨,這個時候越是求情,太子越是無法饒恕,這點道都不懂。不過這樣也好,自己被折辱,心上人被廢,裴溪亭要愈發恨透太子了,恨得越深,這把刀就會越利。

    太子沒有會裴溪亭的央求,揮了揮袖,俞梢云便快步靠近陳石安,一刀跺向他的腿間。血噴灑出來,陳石安慘叫一聲,被劇烈的疼痛折磨得暈厥倒地。

    “芳哥!”裴溪亭慘叫一聲,不知哪兒的力氣推開了太子,從床上滾下來撲到心上人身上,抱著人大放悲聲,似是要把渾身的痛都宣泄出來,聽得人渾身雞皮疙瘩全冒。

    霍仙使盯著跪地痛哭的人,不知該說他是可憐還是可敬,敢給太子戴綠帽,就注定了下場凄慘。

    太子走到裴溪亭身后,居高臨下地欣賞著裴溪亭的慘狀,突然伸手將他一把拽了起來,推搡著出了屋子。裴溪亭轉身想去拉地上的人,被太子一掌劈暈,扛上肩頭,離開了此處。

    俞梢云粗魯地扛起地上的人,隨即近衛端著一盆水來將地上的血沖刷掉,留下一袋子銀子,轉身快步離開了。

    霍仙使在窗外站了片刻,才繞到門前進去。他毫不在意地上的臟污,踩著血水走到那張圓桌前,又向前走到床前,盯著那張床,久久未動。

    直到仙音進來,輕聲說:“太子帶著人上了馬車,走了。此事我們日后要如何和裴溪亭解釋?”

    “無妨,隨意扯個由就是,他已經被仇恨沖昏了頭腦,比起探究今日的事情,與我們結盟共殺太子才是最為要緊的事。”霍仙使目光陰郁,“沒想到太子真的對裴溪亭如此執著。”

    “東宮的鳥,只有太子放飛出去的道,沒有它們敢自己往外飛的。”仙音說,“不過是一個道。”

    “可世間那么多鳥,又有幾只能入東宮呢?”霍仙使說,“愛/欲一體,有愛必有欲,有欲不一定終會生愛,但至少說明他們無比契合,否則以太子的地位和脾性,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追殺他們至天涯海角,何必親自前來。”

    仙音聞言看了眼霍仙使,沒有說話。

    *

    宗隨泱將裴溪亭抗上馬車,放到主座上,裴溪亭一個骨碌爬了起來,伸手抹了把臉。

    宗隨泱見他不好好坐著,便說:“疼?”

    “我抽你巴掌,你疼不疼?”裴溪亭伸手揉了下屁/股,瞅著宗隨泱,“你公報私仇,我記住你了。”

    “你這種人。”宗隨泱說。

    “我咋了?”裴溪亭挑眉,“你有本事說清楚。”

    “舒服的時候不說,這會兒倒是指摘起我來了,仿佛受了委屈。”宗隨泱說。

    裴溪亭不說話,用眼神對宗隨泱的腦門敲敲打打,宗隨泱任他瞪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腰,說:“真的疼?”

    裴溪亭這下又不抱怨了,眼睛一轉,嘟囔著說:“不怎么疼。”

    裴溪亭長得瘦,也就那里有點肉,挨了巴掌,像顆成熟的桃瓣。宗隨泱抿了抿唇,看著裴溪亭的目光直發沉,裴溪亭若有所覺,微微側目躲避,不與他對視。

    宗隨泱略有不滿。

    馬車停了一下,車門推開,游蹤迅速上車,在另一側落座。

    坐在主位的不是太子,游蹤頓了頓,轉為偏頭看向對側,說:“仙音屋內的確有密室,順著密道直走,有兩條岔路。往左路走,有一扇門是關著的,門上有機關,臣不敢擅動,但根據距離和方位算,的確是李府無疑。右路則是通往一處宅院,臣已經派人前往那處宅院周邊了。”

    宗隨泱拿出毯子遞給裴溪亭,說:“今晚再動一動。”

    游蹤頷首,偏頭見裴溪亭裹著毯子坐在主位,嘴里還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說些什么,便說:“這是怎么了?”

    “不知。”宗隨泱伸手撓裴溪亭的臉,“游大人問你話。”

    “我發癲了,再撓我,我咬你。”裴溪亭瞪一眼宗隨泱,對游蹤的態度倒是很好,還很關心,“大人,你的黑眼圈像蚯蚓。”

    “無礙,等此事了了,休息一日便好。”游蹤說,“咱們從前在外游歷,有時被追殺得十幾日不能好好睡覺,偶爾瞇一下就算睡過了,這樣的日子一體會,如今再忙也算不得什么了。”

    裴溪亭聞言看了眼宗隨泱,說:“大人,那會兒殿下是什么樣子?”

    這個嘛,游蹤笑了笑,溫聲說:“不過是十幾歲的少年,自然更稚嫩些。”

    “我都沒見過。”裴溪亭伸手拽宗隨泱的袖子,“誒,你給我裝個嫩。”

    宗隨泱看向他,“我給你一個嘴巴,要不要?”

    “啊?”裴溪亭故意誤解其意,矜持地說,“當著游大人的面,多不好意思啊,殿下真是的,一點都不害臊。”

    游蹤:“……”

    宗隨泱:“……”

    宗隨泱搖了搖頭,伸手揉了下裴溪亭的腦袋,說:“今日下雨,別出去亂跑,在客棧好好休息半日,等這里的事一了,我們就回鄴京。”

    裴溪亭乖乖地應了,回去后換了身舒服的衣裳,只披著外袍,坐在窗前教小皇孫畫雨。

    宗鷺的毛病是隨了宗隨泱,心境被縛,不夠開闊,筆畫顯得有些拘謹,但遠比宗隨泱澄澈干凈。

    “秋雨蕭瑟,行人奔忙,屋檐嘀嗒,天色暗沉,但樹木飄搖,行人帶笑,屋檐下風鈴叮當,天地景物沉靜,也自有生機運轉。”裴溪亭握著宗鷺的手,輕聲說,“不論寫字作畫,握筆要正,要穩,肩膀放松,別繃著。”

    宗鷺盯著筆下的磨痕,說:“裴文書是第一個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作畫的人。這么多年,心中有芥蒂的不是我,是五叔。”

    裴溪亭說:“你是元和太子留給殿下的唯一一顆珍寶,太子珍重你,才不敢太親近你。也許等你睡著的時候,他才敢偷偷凝視你,暗自感慨比起去年,你又長高了些。”

    裴溪亭松開手,宗鷺換筆蘸墨,開始畫街邊的茶花,說:“裴文書會當我的五叔叔嗎?”

    “我想當啊。”裴溪亭笑著說,“你覺得我有沒有這個機會。”

    “裴文書若是沒有,那世間也不會有人有了。”宗鷺年紀小,卻看得明白,“五叔寡言冷語,心思深沉,琢磨他需要力氣,看透他需要大力氣,可他如今已經外露了許多,至少在裴文書的事情上,五叔一眼就能被看透。”

    他偏頭看著裴溪亭,說:“裴文書,如今你和五叔之間只缺一個契機,便能讓他徹底撞開鎖鏈,朝你奔去。”

    第77章 情急 小裴上恩州(十七)

    宗隨泱進入屋內的時候, 看見宗鷺坐在裴溪亭腿上,裴溪亭摟著宗鷺的腰,兩人腦袋挨著腦袋, 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看著尤為親近。

    走得近了,宗隨泱聽見裴溪亭正攛掇宗鷺在畫像上添兩撇腮紅, 宗鷺不同意, 說這是毀壞五叔的威嚴, 裴溪亭卻振振有詞, 說:“你五叔的威嚴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 莫說兩撇腮紅,就是再給他來一套全妝,都沒有任何影響。”

    “是嗎?”宗隨泱走到裴溪亭身后, 看著紙上的自己,一身彩裳, 一頭花環, 不敢想象再添加兩撇腮紅有多鮮艷奪目。

    創作對象跟個鬼似的出現, 裴溪亭和宗鷺心虛地不敢抬頭,宗鷺手里還握著蘸了墨的筆, 差一點就落在紙上的五叔臉上了,人證物證俱在。

    宗隨泱見這一大一小眼睛咕嚕嚕轉,不禁伸手捏住裴溪亭的后頸,話卻是對宗鷺說的,“多大的人了, 還坐在人家腿上?”

    宗鷺聞言立馬要下來,裴溪亭卻攬住他,說:“管他多大, 和我就是差了一輩。小孩子坐坐腿怎么了?”

    宗隨泱見裴溪亭不嫌宗鷺重,便說:“師生之間,這樣不像話。”

    “瞧瞧這個老古板。”裴溪亭和宗鷺咬耳朵,隨后對宗隨泱說,“長大了自然不這樣,但孩子還小嘛。”

    宗隨泱見說不通,便換個法子,說:“讓你早點休息,你賴在這里做什么?”

    裴溪亭反駁道:“什么叫賴?你方才又不在這里,我行使丹青老師的職責,也沒有打攪你啊。”

    “那我現在來了,”宗隨泱攆人,“你可以走了。”

    裴溪亭抬頭看向宗隨泱,說:“你別唬我,你晚上不是要出去嗎?”

    宗隨泱沒有反駁,捏了捏裴溪亭的后頸便收回手,說:“是要出去。”

    “你要去哪兒?”裴溪亭說,“我能去不?”

    “百媚坊。”宗隨泱說。

    裴溪亭這就是不方便去了,他撇了下嘴,說:“你干嘛又要去百媚坊,別是去了一次發現好玩兒,被迷住了吧?”

    宗鷺眼觀鼻鼻觀心不說話,宗隨泱聞言看了裴溪亭一眼,說:“你不是猜測那個霍仙使對我不一般么,我去探探他。”

    “怎么探?”裴溪亭說,“美人計?”

    “觀眼如觀心。”宗隨泱伸手捏了下裴溪亭的臉,“一天天的,胡思亂想什么。”

    裴溪亭哼了哼,說:“那你晚上可得回來,否則夜宿花樓,你就解釋不清楚了。”

    他低頭看向安靜如雞的宗鷺,“是不是啊?”

    宗鷺抬眼看了眼五叔,又看了眼裴文書,斟酌形勢,認為他此時站在裴文書的立場上會更讓五叔滿意,于是點頭說是。

    宗隨泱搖頭不語,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留下一句“好好待著”,就轉身出門了。

    裴溪亭扭頭和宗鷺一起目送宗隨泱離開屋子,隨后收回目光,繼續和宗鷺對宗隨泱的畫像進行自由創作。

    *

    夜深人靜,游蹤一行人出現在宅院外。

    游蹤看著這地皮位置,說:“此處被百媚坊和李府夾雜在中間,來往倒是方便。”

    籠鶴衛摸到墻外稟報,輕聲說:“院子外圍有十二人,內圍有八人。”

    “得盡量同時解決,否則鬧出聲響,還不知里頭有什么機關。”游蹤說。

    他接過地圖,伸指點了點,說:“外圍十二人,四人守門,另外八人兩兩一對巡邏,我和一人解決守門的四人,你派人解決其余八人。”

    那名籠鶴衛頷首,轉頭分派人手,兩方一同出手,動作奇快地解決了外圍的看守,摸入內院。

    與此同時,宗隨泱再度出現在百媚坊內,選了臺子正對面的二樓雅間聽曲。

    “太子怎么又來了?”仙音站在霍仙使身后,蹙著眉,“李達那邊沒什么消息傳回來,我這心里總覺得不安心,像是有事要發生。”

    霍仙使看著二樓的花窗,說:“李府和院子里沒出狀況吧?”

    “李府沒什么動靜,院子里的鈴鐺也沒有響。”仙音猜測道,“是不是裴溪亭那邊暴露了什么?他雖然恨太子入骨,可太子的手段,哪怕是鐵漢子都受不住,更莫說裴溪亭那樣細皮嫩肉的官家子弟。”

    “可太子不會對裴溪亭用牢獄里的手段,至于床上那些手段么……”霍仙使話未說完,自己都拿捏不準,畢竟太子身形高大,力道精悍,而裴溪亭早就被調/教得順服了,很難確定他是否扛得住太子的“逼供”。

    “姑娘。”這時,堂倌輕步走過來,稟報說,“樓上那位客人點了花單,想聽曲子。”

    仙音正要說話,霍仙使已經開口,說:“我去。”

    “您別沖動。”仙音勸阻,“太子何其敏銳,但凡您稍有不對勁,必定會引起他的注意,何況您的樣子……”

    “他不認識我,哪怕見過一面,太子殿下視尋常人如地上螻蟻,也不會記得。”霍仙使說著轉身回了仙音的房間,稍作準備,出門時取下百媚坊的面紗遮住下半張臉,前往二樓雅間。

    他進去的時候,宗隨泱正靠坐在窗前的躺椅上,靜靜地看著臺上的水袖舞。俞梢云上前看他一眼,說:“你叫什么?”

    霍仙使福身,說:“爺點了曲,奴霍月上來伺候。”

    俞梢云打量了霍月兩眼,放他上前兩步。

    宗隨泱沒看霍月一眼,說:“都擅長什么曲子?”

    “奴最擅長的是《白頭吟》。”霍月輕聲說。

    “唱來聽聽。”宗隨泱淡聲說,“唱得好了,有賞。”

    霍月應聲,輕聲唱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宗隨泱身上,對方目光吝嗇,并未看他一眼,那樣高不可攀,不似凡俗,絲毫不見白日里對裴溪亭的占有欲。

    在裴溪亭面前的太子不僅是太子,還是一個男人,有亟待宣泄的欲/望。

    霍月的目光變得深了,曲調哀婉,宗隨泱好似并未察覺,指尖隨著曲調敲著扶手,眼前卻出現裴溪亭幽怨的目光,真時錐心,假也刺人,不知是什么東西捏成的人,這般折磨人。

    一曲罷,屋子里安靜下來,霍月站在原地收斂形容,沒有說話。直到樓下鼓聲一震,宗隨泱才回過神來,說:“悲戚有余,決絕不足。”

    霍月笑了笑,柔聲說:“爺是會聽曲的人,聽多了仙曲妙音,奴這點微末技藝,讓爺笑話了。”

    “你怎知我聽得多了?”宗隨泱說。

    “爺氣度非凡,必定不是尋常來客,自然眼高于頂。”霍月說。

    宗隨泱說:“我家侍衛平日里最愛聽曲,但凡是能成曲的,他都能稱贊一聲,算不得眼光高,你讓他說說,你唱得如何。”

    霍月看向俞梢云,俞梢云抱臂站在宗隨泱身側,聞言輕笑了一聲,說:“我聽著還不錯啊,雖說比不上一流派頭,但一首曲子一首味道嘛。”

    霍月感激地向俞梢云福身。

    宗隨泱說:“你喜歡就好。你可還會什么曲子?”

    “《越人歌》。”霍月看著宗隨泱,輕聲說。

    “這首不必唱了。”宗隨泱說。

    俞梢云調侃,“您聽過最好的了,是不是?”

    宗隨泱自己給裴溪亭唱過了,裴溪亭說好聽,眼睛點著星星,不是奉承,是真覺得好聽。

    裴溪亭平日也愛唱,只是偶爾唱一段,有時候還喜歡唱一些他自己胡編亂造的詞,隨意是隨意了些,但他有一把好嗓子,唱歌時不如平常清越,反而低啞,像浸了桂花酒,幽幽的甜。

    宗隨泱覺得這首曲子是不同的,偶然聽見無妨,但不樂意特意點別人來唱。

    突然,屋中的鈴鐺響了一聲,霍月面色微變,但極力控制住表情,依舊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喲,這哪來的鈴鐺?”俞梢云仰頭看了一眼,鈴鐺巧妙地穿在屋頂上方,用紅繩綁著,此時無大風,必定不是被吹動,只能是被扯動。

    俞梢云雖然在和殿下說笑,但一直關注著霍月的動靜,方才那一瞬間,這人神情有異,這鈴鐺聲肯定不是尋常。

    宅院那邊有人闖入,霍月幾乎下意識地看向太子,對方眼皮半闔,正凝神賞舞,越平靜,就越讓人不安。

    俄頃,仙音敲門而入,奉上瓜果,對太子福身,說:“爺對霍月可還滿意?若是不滿意,那邊的仙花空下來了,可以過來伺候,她是咱們這兒唱曲最好的。”

    這是來把人換出去的,俞梢云說:“無妨,就他吧。”

    仙音心中一沉,看了俞梢云一眼,又看了眼今日沒有易容偽裝的太子,佯裝驚訝卻不多嘴的模樣,微微福身,“是,那爺若是有別的吩咐,盡管喚人來伺候。”

    她告退轉身,與霍月擦肩而過,面色沉凝。

    鈴鐺是兩地快速傳接的信號,游蹤那邊不慎踩到了陷阱,鈴鐺發出警醒。宗隨泱摩挲著扳指,扳指是綠翡翠,裴溪亭逛街時瞧著順眼,就買下來戴在了他的手上。

    宗隨泱嫌棄雕花樣式太繁瑣,但裴溪亭橫眉皺鼻,那模樣鮮活漂亮,他也就順帶著把這扳指看順眼了。

    宗隨泱抬了抬眼,說:“你們這兒最好喝的酒是什么?”

    “蘭陵酒遠近聞名,若是地方上的花果酒,便是勝春,是以勝春花釀制的。”霍月說,“爺若要買酒喝,奴知道有幾個好去處。”

    “家中弟弟喜歡飲酒,屆時回去時要帶上幾壺給他嘗嘗。”宗隨泱說。

    宗隨泱哪有什么弟弟,按照他們上次來的措辭,這個“弟弟”多半就是裴溪亭。霍月垂了垂眼,說:“爺出門在外惦記家中阿弟,真是慈兄心腸。”

    宗隨泱說:“兄弟之間,應如此。”

    霍月笑了笑,一時沒有說話。兄弟之間若是和睦,互相惦記的確合乎情,可太子與裴溪亭不是兄弟。太子親自來恩州抓裴溪亭回去,還惦記著他喜歡喝什么酒,這當真是對待性/奴的態度嗎?

    太子是否對裴溪亭產生了情愫?霍月不清楚,但如此更好,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要嘗嘗愛而不得的滋味,可明白是明白,這個念頭真正在心里一琢磨,著實不是滋味。

    裴溪亭憑什么?

    鈴鐺又響了一聲,分外急促,好似斷裂了,但以游蹤的能力,不會誤入陷阱第二次。宗隨泱知道,事情成了,他微微偏頭看向霍月,對上一雙情緒涌動的眼睛,道行太淺,藏不住。

    宗隨泱說:“你在看什么?”

    霍月放在袖中的手握緊,垂眼躲避,說:“爺俊美無儔,奴一時冒犯了。”

    宗隨泱沒有會霍月的夸贊和賠罪,反而說:“說起相貌,你的眉眼倒是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霍月心中一跳,說:“茫茫人海,相似的相貌不少,畢竟奴并不像爺,萬里也難挑一。”

    “只是看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宗隨泱收回目光,淡聲說,“換一首繼續唱。”

    霍月應聲,換了首《西洲曲》,宗隨泱神情寡淡,吝嗇正眼,真把他當成了供人取樂的玩意兒。

    霍月眼神一暗,掠過一絲陰沉。

    *

    “你五叔怎么還沒回來?”裴溪亭嘆氣,眼皮跳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眉間微蹙。

    “裴文書,這是你第三次問這句話了。”宗鷺也跟著嘆氣,“你若是不愿意讓五叔去百媚坊,為何不直說?我瞧裴文書也不像會客氣的人。”

    裴溪亭回神,說:“他是去試探那個霍仙使身份順便幫游大人他們轉移注意力的,我阻攔他做什么?再說了,你五叔不是隨時發餓的人。”

    宗鷺說:“那裴文書為何心不在焉?”

    “我在想那個霍仙使啊,聽著挺年輕的,看身形是個瘦長的。”裴溪亭說,“他對我和你五叔的關系尤為在意,除了不可思議外,還帶著點嫉恨。”

    宗鷺聞言驚訝地說:“他傾慕裴文書嗎?”

    “說反了。”裴溪亭說。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宗鷺不解,“他們挑釁朝廷,深恨五叔,他為何還會對五叔抱有這樣的心思?”

    裴溪亭猜測道:“說不定他們從前認識,或者是姓霍的單方面認識你五叔,只是后來才生出怨恨。”

    “五叔從前在外面游歷,不知遇見過多少人,這個還真不好猜。”宗鷺說,“不過都不要緊,五叔眼里沒有旁人,只有裴文書。”

    好生中聽的話,裴溪亭笑著摸了摸宗鷺的小臉,說:“嘴甜這一點,你五叔應該向你學習。”

    “我沒有嘴甜,我是實話實說。”宗鷺一本正經地說。

    “是的,誰讓實話這么好聽呢。”裴溪亭佯裝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后說,“咱們接著畫,把這幅畫拿給你五叔當壽禮。”

    宗鷺猶豫地看著花冠傅粉的五叔,猶豫道:“五叔會開心嗎?”

    “他剛才都沒有撕爛這幅畫,說明他可以接受。”裴溪亭不講道地說,“這是咱倆的集大成作,他不喜歡就是沒品位。”

    宗鷺覺得不論如何,到時候都是裴文書去和五叔討論,便說:“好吧。”

    “游大人回來了。”片晌,元方在門口說了一聲,裴溪亭在畫作上快速落款,隨即擱筆,和宗鷺一起出去。

    籠鶴衛帶著幾個孩子上來,還抱著三個昏厥的,旋即,蘇重煙快步進入屋內,籠鶴衛提著醫箱跟在后頭。

    裴溪亭走到游蹤身邊,說:“兄弟們可有受傷的?”

    “有個兄弟背上挨了一箭,回來的路上已經處了,沒有大礙。”游蹤看向裴溪亭身后,“殿下回來了嗎?”

    裴溪亭搖頭,見游蹤面色微沉,旋即快速轉身,便也跟了上去,說:“出事了嗎?”

    “我們在宅院里不慎踩中了鈴鐺線,我猜測那玩意兒是用來通信的,不知殿下在百媚坊是否安全。”游蹤要立刻去百媚坊瞧瞧,裴溪亭不放心,也要一道去,一邊下樓一邊和宗鷺說,“你回去看著那些孩子,你們年紀相仿,比籠鶴衛更讓他們安心。”

    宗鷺本來也想跟著去,聞言點頭答應了,說:“裴文書要注意安全。”

    裴溪亭笑了笑,說:“怎么單獨吩咐我一個?”

    “因為只有裴文書不會武功。”宗鷺嘆氣,“你連我都打不過。”

    裴溪亭微笑道:“好的呢。”

    兩人快步走到后門,不想剛一出門,一個便裝近衛疾步奔來,說:“殿下出事了!”

    裴溪亭和游蹤臉色一變。

    游蹤說:“怎么回事?”

    “殿下被算計,中了藥。”近衛快速說道,“說是什么合歡香,劑量重,俞統領叫我回來問蘇大夫是否有解藥,若實在不行就……”

    他看了眼裴溪亭,意思不言而喻。

    “溪亭,你先上車。”游蹤看向后面的元方,“你上樓去問重煙,若是有解藥,立刻騎馬趕上來。”

    元方應聲奔向樓上。

    游蹤上車駕車,吩咐近衛,“你去車內將事情經過說出來。”

    近衛應聲,快速上車落座,說:“殿下打算離開百媚坊時,那個霍月隨行相送,不想走到門口時,側身站在門口的霍月突然甩袖,他動作輕,沒有任何殺意,雖然沒傷著殿下,但水袖裹著藥煙,實在防不勝防。”

    近衛面色難看,也是實在沒料到霍月會將藥藏在自己的袖中,也不怕熏著自己!

    游蹤微微擰眉,說:“殿下此時還在百媚坊嗎?”

    “是。殿下中招,俞統領慌忙攙扶,又有仙音帶人出來攪和阻攔,讓那個霍月趁機跑了。”近衛說,“除了抓捕的幾名逆賊,百媚坊已經清場了,現下由俞統領帶人守著殿下,只派遣我回客棧找蘇大夫和裴文書。”

    裴溪亭說:“找我是殿下的意思嗎?”

    近衛頓了頓,說:“是俞統領偷偷吩咐我的。”

    那便不是宗隨泱的意思,裴溪亭摩挲著手背,沒有說話。

    半路時,元方趕上來了,快步翻身上車,說:“蘇大夫說合歡香可以解,但等藥抓齊配出來,人已經廢了,更別說是大劑量。”

    他看了眼裴溪亭,明白俞梢云特意吩咐帶上裴溪亭是什么意思。這里都是宗隨泱的人,無論如何,他們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宗隨泱出事,裴溪亭雖說癡迷于宗隨泱,但不知是否自愿為其解藥,若是不愿,他就要立刻帶裴溪亭跑。

    裴溪亭沒有說話,看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

    游蹤快速駕車趕往百媚坊,到了后門前,裴溪亭推開車門,快步下車。

    坊中的客人已經被趕出去了,姑娘小倌集中在后院,由匆匆趕來的宗蕤派人看管。二樓廊上由宗隨泱的近衛看守,大堂內鴉雀無聲,氣氛沉凝。

    裴溪亭上了二樓,俞梢云迎上來,輕聲說:“殿下要了冷水沐浴,裴文書是否要進去?”

    俞統領面色難看至極,裴溪亭下車后倒是渾身輕松下來,說:“你都叫我來了,這么問不顯得多余嗎?”

    俞梢云嘆氣,說:“情之下,不容多想,但殿下始終沒有這個意思,先前還特意叮囑我不許攪擾裴文書。因此我再問一嘴,若裴文書不愿,可以不幫這個忙。”

    “若我不愿,你們打算如何做?”裴溪亭說。

    “殿下意志過人,”俞梢云頓了頓,“若實在不行,只能叫個干凈的來,總歸不能傷了殿下的身子。”

    這是最下策的法子,宗隨泱必定不愿,況且在這種情況下讓外人近身,太子殿下的安危也令人擔憂,屆時俞梢云必定是要守在帳子外。

    “叫個屁。”裴溪亭說,“他是我的。”

    俞梢云聞言讓開道,裴溪亭走到門前,毫不猶豫地推開了。

    屋子里一股冷意,兩面窗戶都打開了,裴溪亭繞過屏風,宗隨泱坐在浴桶里,頭發披散,臉色緋紅嘴唇卻蒼白,莫名有股凄艷艷的味道。

    裴溪亭伸手探入浴桶,冷得打了個哆嗦,水波一蕩,宗隨泱猛地睜開眼,一股殺意直逼而來。

    裴溪亭愣了愣,站在原地沒動,知道太子殿下的神志遠遠不如平日清醒,否則也不會等他都把手探入浴桶了才發覺有人靠近。

    此時的宗隨泱無疑是脆弱的。

    白皙的指尖摩挲著浴桶邊沿,逐漸靠近,宗隨泱抬眼看著裴溪亭,啞聲說:“出去。”

    “蘇大夫說了,配藥來不及,你要么找人解毒,要么就變成太監。”裴溪亭俯身,與宗隨泱鼻尖相對,卻沒有觸碰。

    他輕聲問:“你不要我,你想要誰?”

    宗隨泱不想要裴溪亭嗎?

    不,他想要。

    但不應該是現在,一個他神志不清,甚至很快就會徹底失去智的時機。他們都是頭一回做這樣的事,本就不能如魚得水,遑論他中了藥,無法如常克制,宗隨泱無法料想自己會如何對待裴溪亭。

    若是鬧出了什么事,宗隨泱神色難看,說:“溪亭,出去。”

    “你在害怕嗎?”裴溪亭是識人的妖,伸手捧住宗隨泱的臉,被燙得指尖蜷縮。他微微抬頭,蹭著宗隨泱的鼻尖,語氣蠱惑,“我不怕,交給我。”

    宗隨泱微喘,這時裴溪亭抽掉自己的發帶,頭發散下來,輕輕攏住了他的臉。

    第78章 推舟 小裴上恩州(十九)

    裴溪亭知道宗隨泱在顧慮什么。

    這人覺得沒名沒分的不該行周公之禮, 平時摟摟抱抱已經是情到濃處的失控,到最后那一步就實在不像話;拿他當解藥并非水到渠成,怕他心中介意, 誤會自己被折辱;神志不清不篤定會鬧出什么事來,若是一時控制不住把他弄壞了,沒得后悔藥吃——無非就是這三樣。

    其實裴溪亭在來的路上也在考慮, 但不是考慮要不要做, 這個沒得商量, 畢竟他不可能真的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碰心上人。他只是在猶豫要怎么說服宗隨泱, 如果這老古板實在不肯, 那又該用什么法子讓他就范?

    裴溪亭在心里暗自打算,宗隨泱此時身子虛弱,神志糊涂, 警惕性和武力值大打折扣,若是強來, 說不準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只是等人醒來之后, 他多半要完。

    可鴨子肉都飛到嘴邊了,一時半會兒還逃脫不了, 他要是現在都不吃,還是人嗎?何況他此時就是應該吃,只能吃,否則事情沒辦法解決啊。

    那還猶豫什么呢?

    裴溪亭決定不考慮太多了,干就完了。

    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 屋子里冷得很,裴溪亭抱怨了一句,哄著說:“你出來, 我們關窗,好不好?”

    他的尾發拂在宗隨泱臉上,宗隨泱微微偏頭,頭發就從唇上滑到了臉頰,癢,癢進了心里。

    “溪亭,別鬧,快出去。”宗隨泱蹭了蹭裴溪亭的鼻尖,語氣堪稱溫柔,也哄著他,“聽話。”

    “你還在讓我出去?”裴溪亭擰眉,不大高興地看著宗隨泱,想罵他,但太子殿下面洇桃紅,春色撩人,誰能鐵石心腸地對這樣的大美人說句狠話?

    裴溪亭顯然沒這份出息,托著宗隨泱的臉循循善誘,“你讓我出去,你怎么辦,難不成真要硬生生的捱著?就算你意志力過人,捱過去了,身子也差不多廢了。”

    裴溪亭身上的味道像蠱,明明淺淡,但聞進了鼻尖,就在骨頭里剮蹭,宗隨泱忍耐得難受,臉色愈發難看,說:“我不在乎。”

    裴溪亭倒不覺得宗隨泱在逞強嘴硬,說:“可我在乎。”

    宗隨泱被裴溪亭所當然的語氣逗笑,明知故問道:“你在乎什么?”

    “你說我在乎什么?”裴溪亭拿漂亮尖銳的目光剜著他,誘著他,逼著他,“你都起不來了,我也就不想和你親嘴兒了,反正親不出朵花來,到頭來還弄得我自己難受,好歹我也是一功能正常的大好青年。”

    骨頭里的蟲蟻在肆虐,宗隨泱竭力壓制,頭疼欲裂,抬手摁了下眉心,說:“你的意思是,你與我親吻只是為了順成章地同房?”

    “倒也不是啦,”裴溪亭矜持地說,“那干柴烈火的,燒起來也是情之中的事情嘛。”

    宗隨泱盯著裴溪亭,沉默了一瞬,才說:“溪亭,你在這件事上很不聰明,哪怕你我同房,我不想予你名分,你也拿我沒辦法。”

    “謝謝你替我考慮,但是這不重要。”裴溪亭笑話太子殿下不僅古板,還古板得頗為仁義,都這關頭了竟然還在教他不要被占了便宜。他與宗隨泱不贊同的目光對視,或者說對峙,俄頃,突然湊近親了下那紅潤的唇,蜻蜓點水的一下,輕聲說,“我喜歡你,喜歡和你親吻,喜歡和你做親密的事情,只是因為我喜歡,說白了,先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欲/望。若真要負責,也該我對你負責,只是殿下位高權重,下嫁給我未免委屈,因此……”

    他尾音微揚,像是憋著什么壞心思,宗隨泱微微瞇眼,說:“因此什么?”

    裴溪亭說服不成,誘哄不得,疑心宗隨泱是故意拖延時間,準備自己挺過去。

    再這樣下去黃花菜都涼了,他便索性瀟灑一笑,激將道:“因此殿下實在不必把今日這件事看得很要緊,只當做是老天爺給的露水情緣,你我春風一度,爽完就散,誰也不吃虧,誰也不負責。”

    “荒唐。”宗隨泱沉沉地盯著裴溪亭,有些生氣的意思。

    裴溪亭這樣的性子,說是瀟灑,可哪天被別人哄了騙了,怎么得了?宗隨泱這么想著,心里陰沉著,卻竟然一時忘記裴溪亭最是細致,擅于察言觀色,人家對他好不好,抱著什么樣的心思,他清楚得很,哪里能被人哄騙、吃虧了去?

    “我自來不是端莊守禮的,你不是很清楚?我以為你喜歡我做自己,所以才會一再放縱我。”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隨泱修長的脖頸,挑釁似的,“今日機會都擺在我面前了,我還偏要荒唐一回。”

    他手上微微用力,竟是要強來的意思,宗隨泱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沉聲說:“溪亭。”

    “你若真舍得,就一掌把我打出去,我就不信我嘔出一口血來還能強撐著來啃你一口,可你若不舍得,就不要色厲內荏。”裴溪亭絲毫不懼怕,不退反進,蹭著宗隨泱緊繃的下頜,笑著說,“我喜歡你叫我的名字,溪亭,問涓,或是直呼大名,兇一點也喜歡——我就好你這一口。”

    宗隨泱被蹭得渾身緊繃,咬牙道:“你這個……”

    “我這個什么?不知羞恥?還是不知死活?”裴溪亭凝視著宗隨泱的眼睛,“你總喜歡這么嚇我,可時至今日你也沒對我下過重手。你怪我膽大執著,卻沒有反思自己是否對我再三留情,再三引/誘。”

    他嘆了口氣,伸手扯掉了腰帶,說:“既然你我都不清白,哪能怪我趁虛而入?今日我是要定你可,殿下安靜些,只需要做那順水推舟的舟就是了。”

    絳色長袍抖開,露出純白的里衣,風一吹,修長的軀體若隱若現——這便是餓極了的猛獸突然看見了新鮮的肉,哪有不猛沖過去一口咬死的道?宗隨泱眼睛發燙,伸手握住浴桶邊沿,手背青筋冒起,有些猙獰。

    裴溪亭卻覺得好看。他自來喜歡宗隨泱的手,形狀膚色、青筋脈絡、溫度包括繭子,沒有一處不長在他的喜好上。

    溫熱的吻落在那手背上,宗隨泱渾身一抖,低頭對上裴溪亭含情脈脈的眼睛。旋即,那白牙一張,輕輕咬住一根青筋,碾磨著,宗隨泱咬牙,翻手躲避,那吻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蓋個章。”裴溪亭抬起上半身,笑盈盈地看著宗隨泱,“雖說是露水情緣,但殿下若是愿意讓我負責,以后可以憑借這個章來找我,我絕不賴賬。”

    宗隨泱兇狠地盯著他,胸口起伏,沒有說話。

    裴溪亭笑了笑,轉頭漫步走到窗邊,關掉一扇扇窗,卻在最后一扇窗前頓了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

    他最終沒有關掉那扇窗,只放下了窗紗。

    屋中暗了下來,廊下安靜如雞,裴溪亭走向浴桶時,甚至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躁動得要蹦出心腔。

    宗隨泱靠在桶邊,沉沉地盯著他,漆黑的眼中燒著火,他俯身吹了口氣,那兩簇火兇猛地晃起來,像是要把他吞沒,燒得尸骨無存。

    可裴溪亭沒有退步,目光變得侵略性十足。

    宗隨泱微微偏頭,恐嚇道:“你敢亂來,我會殺了你。”

    裴溪亭心尖一顫,卻不是怕的,而是興奮。他眼皮微挑,形容輕佻,甚至伸手拍了拍宗隨泱冰冷卻泛紅的臉,笑著說:“那你就拿出點真本事啊。”

    話音落,他猛地掐住宗隨泱的臉,吻了上去。

    ……

    屋子里的聲音響了半夜,廊下的人個個兒站得筆直,一個賽一個僵硬,眼睛都不敢瞟一下。哪怕是淡定如元方,都覺得有些不自在。

    俞梢云站在門前當門神,在心里嘆了口氣,擔心殿下清醒過來后該如何交代。他們沒有保護好殿下,應受罰,沒有絲毫怨言,但裴文書這事兒卻不好解釋。

    殿下特意叮囑不許驚動裴文書,他卻把人叫來了,這事兒還真就辦成了。聽這動靜,裴文書估計是遭大罪了,殿下醒來必定心疼惱火。

    “真的不能阻止嗎?”元方擰眉,“裴溪亭都哭了,哭個不停,哭得很慘。”

    “……”俞梢云無語,“怎么阻止?”

    元方說:“這會兒藥性該散得差不多了吧,把人劈暈不就行了?”

    “你好歹是個大人了,能稍微思考一下再說話嗎?”俞梢云懶得多說,警告道,“人家正辦事兒呢,你別插手。”

    元方聞言思索著,裴溪亭若真的不行了,應該會直接叫他救命,沒有叫他,說明還可以堅持,他要是闖進去劈暈太子,說不準裴溪亭還不樂意,于是只得按兵不動。

    屋子里漸漸安靜下來,裴溪亭被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個遍,從頭到腳沒有不疼的,他累極了,索性趴在宗隨泱身上,仰頭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

    藥性散開,宗隨泱昏睡了過去,那張華美冰冷的臉被濃厚的情/欲渲染,又逐漸散開,不再有絲毫冷意,只剩下令人著迷的色彩。

    裴溪亭看著看著就入迷了,不禁嘟嘴啜了下宗隨泱的下巴,留戀地把人抱緊了。

    宗隨泱的心跳不再狂熱,沉穩地跳動著,裴溪亭聽著,在心里數著,一下又一下,恨不得拿什么東西來把它鎖住,不許別人聽見。

    他從前覺得喜歡就關注,想要就追求索取,有緣分就在一起,不喜歡便散了,如此自由隨性,來去如風,對誰都好。宗隨泱從前不喜歡誰,以后也不許喜歡旁人,可這點念頭不知從哪里竄了出來,蠻橫無又洶涌不歇,翻攪得裴溪亭的眼睛都紅了。

    “你是我的。”他蹭了蹭宗隨泱的臉,像個霸占糖果的小孩,“不許別人碰,聞一口都不行。”

    宗隨泱好似聽見了,眉頭微蹙,偏頭蹭了蹭他的臉,好似回應。裴溪亭摸著他的臉,小聲說:“就當你答應了。”

    過了片刻,枕頭落地的聲音傳出門窗。元方抬眼,說:“他在叫我。”

    俞梢云聞言沒有說什么,輕輕推開半扇門,隨著元方一道進去。

    屋子里只燃著一盞燈,昏暗,充斥著一股令人面紅耳赤的味兒,兩人靠近床,看見地攤上堆著兩人的衣裳,濕的攪和著干的,干的也打濕了。

    床帳子垂著,元方走到床邊,輕聲說:“怎么了?”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挑開床帳,露出裴溪亭的臉,紅透了,也潤透了,漂亮得不似尋常時候,下巴黏著血塊,是從被咬破的嘴唇流下來的,也凄凄慘慘的。

    裴溪亭看見俞梢云,知道他心里在擔心什么,伸手把帳子又推開了些,露出昏睡過去的宗隨泱。

    俞梢云俯身把脈,俄頃才松了口氣,將宗隨泱的手放回被子下,掩了掩被子。他抬眼看向眉眼倦怠的裴溪亭,話滾到喉頭,又咕咚回去,總覺得說什么都不太合適。

    “讓殿下休息會兒吧。”這一出口,聲音啞得很,裴溪亭攏著中衣,清了清嗓子,這才又看向元方,“我餓,想吃雞絲粥。”

    裴溪亭不怎么喜歡喝有咸味兒的粥,嫌入口干喉嚨,元方聞言目光微晃,不動聲色地和裴溪亭對視了一眼,隨后說:“我去給你買。”

    等裴溪亭點頭,元方便轉身出去了。

    俞梢云走到門口,讓人倒了杯溫熱的白水來,折身回到床邊遞給裴溪亭,說:“先喝杯水潤潤嗓子。”

    裴溪亭道謝,抬手接住水杯,小口抿著喝。

    俞梢云的目光落在裴溪亭脖頸上,那里有好幾處紅痕牙印,他沒敢繼續往下看,但也能猜到幾分情況,說:“待會兒讓蘇大夫來給你瞧瞧?”

    “沒什么好瞧的,”裴溪亭蔫蔫兒地說,“拿點藥膏給我抹抹就行。”

    “那我讓來內侍過來,他照顧小皇孫慣了,最是妥帖細致。”俞梢云說。

    “可別,我和來內侍不大熟,讓他看我光溜溜的樣子,我不好意思。”裴溪亭說,“待會兒等元方回來,讓他照顧我就成。”

    俞梢云下意識地想:那怎么行,等殿下醒來知道了還不得動氣?可他轉念一想,讓其他人來,裴溪亭又不會同意,掙扎一番,只得先應下了。

    裴溪亭慢吞吞地喝了水,把杯子遞給俞梢云,倒頭就睡了下去,還抱著宗隨泱往他懷里挪了挪。

    俞梢云見狀沒有多說什么,好床帳便轉身出去了。

    “去找蘇大夫,讓他開點藥膏來。”門沒關,俞梢云輕聲吩咐就近的近衛。

    什么藥膏,近衛沒好意思多問,“誒”了一聲,轉頭快步去了,很快就回來,還帶著蘇大夫本尊。

    “那邊處得差不多了,我過來瞧瞧。”蘇重煙知會俞梢云一聲,轉頭輕步進了屋子。

    他對屋子里的味道無動于衷,走到床前挑開簾子,裴溪亭抬眼看過來,說:“那些孩子怎么樣了?”

    “身上有些外傷的,我都處好了,但被困這些日子,他們心里的害怕成了病癥,得好好緩一段時間。現下由小皇孫守在客棧,你還是操心自己吧。”蘇重煙一邊說話一邊拉開被角,先后替宗隨泱和裴溪亭把了脈,最后輕聲說,“藥性雖然散開,但總歸在體內走了一遭,我去熬一副藥,等殿下醒來就給他喂下去,也求個妥帖。至于你,”

    他從袖袋中取出小藥罐遞給裴溪亭,外敷的,又取出一粒藥丸喂給裴溪亭,說:“含著讓它自己化,你額頭有些燙。”

    藥丸苦得很,裴溪亭眉毛眼睛都皺成一塊兒了,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宗隨泱的頸窩里去。

    蘇重煙見狀笑了笑,起身放下床帳,出了屋子。

    俞梢云輕聲問情況,蘇重煙如實說了,說:“雖說我眼里只有患者,但裴文書特殊,我還是不敢多看,你找個人來替他擦藥吧。”

    “裴文書點名要了元方,等人買粥回來吧。”俞梢云猶豫著說,“誒,裴文書的身子真的沒問題吧?這要是出點什么事情,我怎么跟殿下交代?”

    “無妨,就是做得狠了,要好好休養幾日才能恢復元氣。”蘇重煙說,“以防萬一,我給他也煎一副退熱的藥。”

    俞梢云不知為何會發熱,又不好意思多問,囫圇點頭應了,隨即吩咐身旁的人,說:“去買點糖回來,裴文書討厭吃藥。”

    近衛應聲去了。

    元方很快就提著食盒回來,放在桌上打開,取出里頭的粥碗遞到床前。俞梢云看了一眼,納悶地說:“怎么是乳粥?”

    “最近的一家食樓沒有雞絲粥,我就買了乳粥,先拿回來給他墊墊肚子。”元方說。

    “沒事,這個也一樣,正好我才吃了藥,喝點甜的壓一壓,免得反胃。”裴溪亭說。

    俞梢云原本想說立刻讓人去廚房熬一碗,聞言也就沒多話,畢竟裴溪亭才吃了藥,少吃葷腥也是好的。他說:“裴文書喝了粥就休息片刻,晚些時候再喝一碗藥。”

    裴溪亭聞言露出想死的表情,俞梢云不與他對視,怕聽見什么“我不喝”的訴求,轉頭對元方說:“待會兒你幫裴文書上藥,我在屏風外頭等著。”

    不到萬不得已,俞統領是不能離開殿下半步的,裴溪亭聞言對元芳說:“你們倆一起去外頭等著吧,我若是實在不方便,再喊你。”

    元方點頭,說:“那你先喝粥。”

    裴溪亭斜著身子把粥喝完,元方伸手接過碗,就和俞梢云一道去了屏風后頭。

    裴溪亭拉下床帳,解開中衣,小心翼翼地涂抹傷口,他身上痕跡多,一罐子藥堪堪不夠用,尤其是那處,火辣辣的疼。

    太子殿下睡得很沉,裴溪亭涂著涂著忍不住低頭啃了口宗隨泱的臉,泄了憤,又繼續蔫蔫巴巴地涂藥。

    晚些時候,蘇重煙端了藥碗來,先哄著裴溪亭喝了,至于殿下的那一碗,醒來再喝也無妨。

    裴溪亭把藥悶下去,趕緊塞了一塊兒糖,甕聲甕氣地問:“殿下什么時候才會醒?”

    過會兒天就要亮了,蘇重煙收回把脈的手,說:“短的話一二時辰,長也不會超出三個時辰,總之你們好好睡一覺,殿下就能醒了。”

    裴溪亭聞言“哦”了一聲,偏頭看向元方,說:“你別守著我了,先回去收拾收拾,趕緊睡覺吧,睡醒了再過來看顧我。”

    四目相對,元方“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轉頭就走了。

    裴溪亭收回目光,趕緊把俞梢云和蘇重煙都趕出去,倒頭睡了。

    房門輕輕關上,廊下的近衛悄無聲息地換了班。游蹤從后院廊下過來,上了二樓,對俞梢云說:“你回去休息,我來守著殿下。”

    “還是你去休息吧,我不累。”俞梢云看了眼游蹤的黑眼圈,問,“人審得如何?”

    “人證物證俱在,定罪沒問題,但霍月的藏匿之處,仙音也不知道。我一時沒忍住,下手重了,人已經斷氣了。”游蹤目光陰沉。

    “仙音聽命于霍月,哪怕人不死,也多半審不出霍月可能藏匿的地方。”俞梢云安撫了一句,隨即說,“霍月與裴文書達成合作,就遲早會再次現身,如今要緊的還是等殿下醒來。”

    游蹤頷首,也沒有回去休息,心里放心不下,就站在廊下靜等。俞梢云了解游大人的脾性,沒有趕人,繼續杵在門前當門神。

    百媚坊不在清凈的地方,天亮的時候,樓底下無可避免的熱鬧起來了,吆喝聲叫賣聲層出不窮。

    太子自來不是會清道的排場,底下的人也不會擅自這樣安排,俞梢云吩咐近衛,說:“去食樓,看著廚房熬一盅乳粥過來,再備點清淡的小菜,等殿下和裴文書醒來后好用。”

    近衛應聲去了,等提著食盒回來的時候,屋子里還是沒有動靜。

    俞梢云有些著急,說:“不會出什么事吧?”

    “或許只是沒醒。”游蹤說,“畢竟昨夜累著了。”

    也是,俞梢云一下就冷靜了。

    俄頃,蘇重煙按著時辰過來,見俞梢云和游蹤還杵在門口,便說:“時辰差不多了,我進去瞧瞧殿下。”

    俞梢云頷首,上前推開房門,讓蘇重煙一個人輕步進去,免得打擾。不曾想,蘇重煙很快就出來了,神色不大對勁。

    俞梢云眼皮一跳,心中突然不安,也不顧忌了,直接進入屋內。游蹤見狀也跟進去,快步走到床前一看,被子底下只剩下太子殿下一人。

    裴溪亭不見了。

    俞梢云環顧四周,快步走到窗前,挑開簾子一看,那后頭有一扇窗是開著的。

    第79章 故縱 小裴跑路記錄(一)

    百媚坊關門大吉, 樓上樓下能活動自如的全是自己人,任誰都沒有想到,裴溪亭竟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飛了。

    俞梢云和游蹤徹夜守在門外, 未曾聽到窗戶響動的聲音,不知那一扇被窗紗遮掩、開著的窗戶是否是裴溪亭特意留著的,他在那會兒就打算好了?

    百媚坊二樓離地面不高, 有元方在, 把裴溪亭安全弄下去不是問題;窗戶背巷, 少有人來往, 但街上已經熱鬧起來了, 正好可以掩蓋屋中的聲響,不被人察覺;裴溪亭勞累了一晚,怎么看怎么蔫兒, 著實不像是個滿心滿眼打算著跑路的姿態,他們誰都沒防備——天時地利人和, 裴溪亭打算得明明白白, 跑得利利落落, 留下一群人干瞪眼。

    宗隨泱已經醒了,披著外袍坐在床沿, 手中的藥碗已經冷透,他一口未喝,旁人也不敢勸。

    宗隨泱記得昏睡過去前,裴溪亭還結結實實地嵌在自己懷里,激烈的情/事讓裴溪亭出了汗, 心跳蓬勃有力,小暖爐似的烘著他。沒曾想一睜眼,懷中空無一人, 若不是地上、床上都是他們昨夜歡/好的證據,身上還留著掐痕和咬痕,他差點以為昨夜又是一場春/夢。

    屋中氣氛壓抑,俞梢云跪在床前,蘇重煙在床邊侍疾,都沉默不語。

    “為著緝捕逆賊,恩州城門布控,進出森嚴,溪亭若要出城,必得留下姓名或是動用令牌。”俄頃,還是游蹤率先出聲打破了沉默,“城門有籠鶴司的人,大家都認得溪亭,只要見到人影,必會在不傷他的前提下把人帶回來。”

    “他此時不會出城。”宗隨泱垂眸,語氣微冷,“元方一個人來去自如,山路水路都攔不住他,但帶著溪亭就不一樣了。溪亭本就不會武功,如今身子也不利落,走不得穿山渡水的路,因此他們必定會在城內尋找一處安全隱秘之所藏匿。”

    宗隨泱話里的冷意令人骨寒,蘇重煙斟酌一瞬,輕聲說:“裴文書身上有傷,還有發熱的癥狀,必定要去買藥。”

    他故意提起裴溪亭的身體情況,除了表明城中一切賣藥的商鋪都需要看守,說不準能有發現,其外就是想幫裴溪亭服個軟,生著病呢,好歹要憐香惜玉,畢竟殿下瞧著是真動氣了。

    是啊,哭叫了半夜,結果發著熱都不耽誤哆嗦著胳膊腿兒爬下床跑路,裴溪亭圖什么,宗隨泱心里清楚得很,但越是清楚,心中越是撕扯,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怒。

    “傳令通判府,說我宮中人為歹人擄走,已入恩州境內,下落不明,即日起全城搜捕,任何一處地方都不得放過,哪怕是狗洞豬圈也給我掏上一掏。”宗隨泱目光陰郁,一錘定音,“三日之內,我要人的下落。”

    門外的近衛應聲而去。

    “現在知道急了?”傅危收到消息,快速趕來,方才走到門口就說,“我早和你說過,把‘元方’放在他身邊就是個‘禍害’,兩個天不怕地不怕地湊一窩,一個有心眼,一個有手腳,能干出什么事來?你非不聽,要裝什么體貼大度、謙謙君子,現在好了,你的人跑了,連帶著我找了許久的人也沒了影。”

    宗隨泱面色不虞,沒有說話。

    游蹤見狀說:“如今那個霍月下落不明,有元方在溪亭身邊,也能保他安全。”

    “這話說的,”傅危“唰”的打開扇子,涼聲說,“若不是仗著‘元方’,他能跑出這間屋子嗎?老實待著,又何須考慮安全?”

    “只要人安全,找幾日總能找出來。”宗隨泱把藥悶了,遞給蘇重煙,蘇重煙行禮,輕步退了出去。

    宗隨泱抬眼看向傅危,說:“你既然著急,那就趕緊去找,若是讓我先找到人,我不保證會做出什么事來。”

    宗隨泱再惱怒,到底不會弄死裴溪亭,但元方就說不準了。傅危明白,聞言笑了笑,說:“殿下這么惱,那可別再為了心肝寶貝插手我的家務事了,免得再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您不怕疼,我聽著都替您臊得慌。這次,我要把人帶走。”

    宗隨泱沒說話,默許了,傅危見狀不再多話,出門找人去了。

    屋中靜了靜,宗隨泱看向俞梢云,說:“你很好,做事利落,嘴巴更是跑得快,我的話也約束不了你。”

    “屬下有錯,任憑殿下責罰。”俞梢云磕頭。

    宗隨泱淡聲說:“是有錯,不是知錯,更不是認錯,對嗎?”

    俞梢云抿唇,又悶聲磕了個頭,說:“屬下沒有保護好殿下,此為一錯;違抗殿下命令,擅自攪擾裴文書,此為二錯;將裴文書帶到這里卻沒有看好人,此為三錯。殿下如何責罰,屬下都甘愿領受。”

    這些年來,俞梢云盡職盡責,宗隨泱清楚明白,若是真按照主子受傷、下屬便是護主不力的規矩來辦事,以他受傷的次數,俞梢云早就被打死了。這次霍月的事情,他們都防不勝防,宗隨泱沒想著怪罪誰保護不力,但屬下違抗上命、陽奉陰違,這是大忌。

    若是平常,宗隨泱必定重罰,偏偏這次情況特殊,他看著俞梢云,猶豫該如何處置。

    “殿下。”游蹤捧手,說,“在俞統領心中,無論如何,殿下的安危和身子都是最要緊的。當時情況緊急,除此以外也是真的沒有別的法子了,畢竟若是找人來伺候,先不說是否有礙于殿下的安危,溪亭也是萬萬不肯答應的。”

    宗隨泱聽到裴溪亭的名字,目光微晃。

    游蹤見狀又說:“溪亭當時說了一句話。”

    “什么話?”宗隨泱問。

    “他說,您是他的。”游蹤說。

    宗隨泱指尖蜷縮,沒有說話。

    “殿下與溪亭兩情相悅,若是因為歹人詭計而生出嫌隙,豈非不美?何況殿下本就不喜外人近身。俞統領違抗命令,的確該罰,但事出有因,又偏偏是左右都選不得的路,他也是沒法子,此中為難之處,殿下心如明鏡,自然能體諒。”游蹤稍頓,隨即又說,“好在溪亭是個實心眼的明眼人,必定知道俞統領此舉非是存心折辱他,殿下更沒有這個意思,不會誤會了去。”

    游蹤搭一張梯子,俞梢云再磕頭認錯,殿下也就順成章地下來了。

    “你親自去找,三日為期,否則并罰。”宗隨泱看了眼俞梢云,“起來,出去。”

    俞梢云磕頭謝恩,起身行禮后快步出去找人了。

    游蹤走到床前,說:“溪亭此次的確胡鬧了些,身上有傷就亂跑,這不是折騰自個兒嗎?只是不知他為何要如此,若是有什么誤會,把人找回來,好好說清楚才好。”

    “他在逼我向他服軟、認錯、袒露心意。”

    裴溪亭不要宗隨泱的沉默忍耐,不要似是而非的答案,什么露水情緣都是幌子,他要的是宗隨泱明明白白的一句喜歡。

    宗隨泱若去,便要順他的意,若不肯順他的意,便不要去,自此天高海闊,當真來個“爽完就散”。

    這是一出離家出走,更是欲擒故縱,引敵來投。

    宗隨泱終是忍不住,嘆了一聲,罵道:“欠收拾的東西。”

    *

    裴溪亭打了個噴嚏,額頭上的帕子掉在榻上,被元方伸手撿起,扔進了盆里。

    元方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額頭,說:“還沒退熱,不會燒成傻子吧?”

    “不至于,溫度不高。”裴溪亭裹著被子,眼睛都睜不開,半虛著,聲音也嘶啞至極,“我睡一覺,明兒起來就好了。”

    元方不大放心,說:“不能請大夫來瞧瞧,好歹弄點藥回來吃。”

    “你去,那和自投羅網有什么區別?”裴溪亭蔫蔫兒地說,“跑路不出半天就被逮住了,丟死人不說,宗隨泱現在必定還沒消氣,我要落到他手里,小命休矣。”

    元方說:“誰讓你鬧騰?”

    “誰鬧騰了?我有我的戰術,我的節奏,你不要隨便質疑。”裴溪亭振振有詞,“姓宗的被我扒了衣裳,雖說他不吃虧,我有私心卻也是好心幫忙,但到底違背人家意愿了,這事兒我不占。以他的脾氣,今兒我要是不走,這會兒他必定不可能搭我,要和我冷戰。”

    “現在好了,冷戰變熱戰,你等著被逮回去收拾一通吧。”元方涼聲說。

    裴溪亭撇了撇嘴,說:“反正我有我的目的,宗隨泱肯定能明白。咱先躲幾日,估摸著他該消氣了,再看他作何抉擇,他要是不來找我,我就和你浪跡天涯,再不搭他了。”

    元方無情地說:“我帶著你,能浪跡一個小山谷就算運氣好了。”

    裴小趴菜無力反駁,悶頭自閉了。

    這時,門板響了三聲,隨即一人推開門板,快速鉆了進來,正是玩具鋪子的老板,耗子。

    “哎喲我的祖宗們,您二位到底是犯了什么天條了!”耗子一進密室就開始報告外頭的情況,“城門戒嚴,那些能躥行的山路、水路甚至懸崖邊都有人把守。通判府打著要把恩州翻過來的氣勢到處找人,連院墻邊的狗洞、街上拉糞桶的車都沒放過!這還是明面上的官路子,此外還有咱們道上的追索令,短短半日發了三百多道!”

    耗子捧手,佩服地看著二人,“您二位現在是黑白兩道都在找的人物,哪怕是那些殺人全族、窮兇惡極的歹人都沒有這樣了不得的排場呢!”

    元方:“。”

    “當然,我也很佩服我自己,竟然敢收留您二位這樣的大佛,”耗子說,“我,小命休矣!”

    “耗子大哥別怕,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這么嚴重。”裴溪亭落下被子露出臉,寬慰道,“你照常開門做生意,我和元芳就在這密室里躲著,等風頭過去,萬事大吉。”

    這密室就在玩具鋪子里,原本是耗子給自己打造的躲災窩,畢竟在外頭混的,誰知道會不會遇到生死大劫,沒想到先拿出來供奉這兩尊大佛了。

    “大佛,您可別忽悠我。”耗子往外一指,“我才從城門口回來,可瞧見那兒多了些人,個個兒勁裝配刀,其中一位我從前打過交道,他娘的那是籠鶴衛啊!籠鶴衛親自守城門,您二位別是得罪東宮那位了吧?而且看這架勢,還不是得罪得一般狠!”

    元方聞言看向裴溪亭,后者謹小慎微,不敢開腔。

    耗子見狀呵呵一笑,全明白了,說:“罷了,我遇上你們,是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我認。現下天色還早,我先去把我的后事準備準備,再把所有積蓄拿去上香,祈求菩薩保佑我下輩子別再遇上您二位。走了,您二位好好休息。”

    一番話說得裴溪亭好生汗顏,連忙伸手阻攔,說:“耗子大哥留步。”

    耗子果然停步,轉頭對上裴溪亭誠摯的眼。

    “此事是我們連累了你,但你放心,你不會死的。”裴溪亭說,“最多挨一頓毒打。”

    耗子突然釋懷地笑了。

    “你放心,如果我們真的被發現了,我一定會擋在你面前,絕不讓人傷你分毫。”裴溪亭拍著胸脯保證,隨即又虛弱地咳嗽了一聲,“但你看我現在,連床都下不了,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耗子說:“所以?”

    裴溪亭赧然地笑了笑,矜持地說:“煩請耗子大哥偷偷幫我買點藥回來,要消炎止痛的藥膏——房/事后用的那種。”

    今日上午,耗子剛從隔壁鋪子回到店內,就在帳子后頭看見了不知從哪兒出現的兩尊大佛。裴溪亭微笑著瞧著他,還是那張臉,但眼皮和嘴唇是紅腫的,白皙的脖子上充滿痕跡,整個人從內而外的散發出一種風流情/欲,他不是不經事的毛頭小子,自然懂這是什么情況。

    ——所以,您二位是在逃命的路上還抽空激烈地搏斗了一番嗎!

    耗子不知道,也不敢問,點頭答應后就轉身出去了。

    裴溪亭嘆了口氣,說:“耗子大哥人真好。”

    元方說:“讓他去買藥,不會暴露嗎?”

    “耗子大哥不是消息靈通,人脈廣嘛,肯定不會去明面上的正經藥鋪買藥。”裴溪亭嘆氣,“發燒沒啥,忍忍就過去了,可是我的屁/股真的好痛。”

    姓宗的那玩意兒長得嚇人就算了,技術也爛得要死,還中了春/藥,裴溪亭突然有些慶幸,覺得他真是長了個金剛屁/股。

    污言穢語,元方耳朵疼,說:“我不想聽。”

    裴溪亭委委屈屈地癟了下嘴,又悶頭繼續自閉去了。

    這邊,大好人出了店鋪,反身鎖上門,正思忖著去哪兒買藥最安全,不必暴露兩尊大佛的蹤跡從而連累自己,轉頭就對上一張人臉。

    耗子嚇了一大跳,捂著劇烈跳動的心口說:“你是?”

    “聽說你消息靈通,我想請你幫我找兩個人。”俞梢云說,“若能找到,自然有大把金銀相謝。”

    眼前這人打扮低調,氣勢也低調,但來頭絕對很高調,又恰好是找兩個人,耗子心里打鼓,面上竭力裝作尋常,說:“我平日里的確偶爾接些買賣消息的活計,但也不敢夸下海口,說什么消息都有,閣下若是不介意,不妨先說說那二人的特征線索,我想想是否能替你找人。”

    俞梢云聞言拿出兩張畫像,一一打開,第一張是裴溪亭的畫像,且是自畫像,惟妙惟肖。第二張上畫著兩張臉,一副俊俏清秀,一副粗獷普通,正是元方的真容和慣常易容所用的相貌。

    我嘞個老天,耗子在心里苦笑,不料俞梢云突然問:“你這模樣,莫非認識?”

    耗子抬眼對上俞梢云探究的眼神,思忖著否認必定惹出嫌疑,便真假參半地說:“這二位,我從前的確見過,但有一段日子了,如今人在哪里,我真不清楚。”

    俞梢云聞言微微瞇眼,端詳了耗子片刻,微笑著說:“我是請你幫我尋人,不是來找你詢問此二人的下落。”

    說錯話了!耗子喉結滾動,說:“既然如此,我可以試著幫閣下找找,但不一定能找著人。”

    “無妨,只要盡心。”俞梢云目光溫和下來,拿出一張千兩銀票遞給耗子,“這是給你跑腿的,若三日內真能找到人,還有重酬。”

    俞梢云說罷就轉身離開了,步伐匆忙,估計還要去打點下一處。

    耗子收回目光,拿起銀票放在眼睛上空,微微抬頭,唏噓道:“跑個腿就值千兩啊,大佛就是值錢。”

    耗子突然有些動搖了,憑心而論,他和兩尊大佛沒什么特殊的交情,今日收留二人也是恐懼于那一把殺人無形的匕首,可如今那二人的敵人是太子啊,以太子的行事風格,那倆遲早要被逮住,那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區別呢?如此做,他自個兒還能撇清關系。

    可是,耗子轉念一想,若他把兩人交出去,按照事態的嚴重程度,這對野鴛鴦估計要變成死鴛鴦了。

    到底是兩條性命,耗子嘆了口氣,把銀票往懷里一塞,打算先去買藥,其他的再說吧。

    耗子心里打著鼓,滿心疑慮,步伐快,沒注意路過前頭一條巷子口時,俞梢云突然現了身,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統領。”近衛出現在俞梢云身后,著急地說,“咱們不趕緊去找人,在這兒杵著做什么?”

    “那個人有些不對勁。”俞梢云說,“他在緊張。”

    近衛聞言一思索,說:“先前剛到恩州的時候,裴文書不是找了此人打探百媚坊的消息嗎?他們是認識不錯。您說,裴文書他們是不是被此人藏起來了?”

    俞梢云當機立斷,“跟著他,看他去做什么。”

    近衛“誒”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俞梢云轉頭,繼續去打點下一家。

    天很快昏暗下來,俞梢云在百媚坊門口等著,近衛快步跑過來稟報,喘著氣說:“沒有可疑的。”

    近衛跟了一路,見耗子鬼鬼祟祟地行至黑市,心中愈發奇怪,大白天的,何必如此?再繼續跟到藥鋪,心中更是一跳,心說莫不是猜著了,這人是來幫裴文書買藥的!

    “可您猜他買的是什么藥?”近衛一拍手,“壯/陽藥!他買了,自己在藥鋪里和水吞了!難怪一路上都鬼鬼祟祟,這事兒確實不好見人。”

    俞梢云聞言失望地嘆了口氣,抱臂說:“可我總覺得他不對勁,他若是沒鬼,看著我那么緊張做什么?”

    “耗子干的是買賣消息的活計,最是靈活,你跟他一路,難說他有所察覺,故意遮掩,好讓你們打消懷疑。”游蹤從門后出來,看了一眼近衛,而后又說,“既然懷疑,再查再探就是了。”

    “還是游大人周全。耗子在那黑市熟門熟路,和藥鋪老板也是老相識,萬一打了什么眼神暗號,咱們一時也察覺不到。”近衛當即說,“屬下立刻去向藥鋪老板打探!”

    俞梢云點頭,等近衛走了,方才看向游蹤,躊躇道:“殿下可休息了?”

    “哪里睡得著?”游蹤說,“殿下親自出門找人了,現下還未歸。”

    他看著俞梢云,說:“你在躊躇什么?殿下既然處置了你,你奉命就是了,難不成非要殿下按規矩將你廢掉半條命,你才安心?”

    “我陽奉陰違,殿下要殺我,我都不說半個字。”俞梢云嘆氣,“如此輕拿輕放,我心里越不踏實。”

    “你的難處,殿下哪里不能體諒?可他不得不說,否則愈發沒了規矩。”游蹤頓了頓,又說,“說殿下惱你自作主張,不如說是在惱自己,他是多克制的人,昨夜失了智,成了發瘋的獸,偏偏承受的還是溪亭,偏偏一覺醒來人還沒了影,如今不知窩在哪里受罪。”

    他嘆了口氣,說:“溪亭是個膽大包天的,心眼多,一顆牛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他們倆自己糾纏自己的,我們外人管不著,但殿下現在心緒煩悶,你有心思不踏實,還不如盡快將人找到,那才是殿下的良藥。”

    俞梢云抹了把臉,轉頭又去找人了。

    *

    耗子回了藥鋪,躡手躡腳地進入密室,將藥罐子從袖子里掏出來遞給元方,說:“大佛們,告訴你們一個不好的消息,有人找上我了。”

    裴溪亭驚訝地說:“這么快?”

    “這人要我幫著找你們倆,而且他應該是懷疑我了,今日一直跟著我。好在我在黑市里有熟人,佯裝買了一副壯/陽藥,把人瞞了過去。”耗子疲憊地說。

    裴溪亭感激地說:“謝謝耗子大哥,大哥仁義,大哥慈悲,大哥智謀無雙!”

    耗子微微一笑,正要說話,突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道敲門聲,接連三下,不緊不慢,但每一下都敲在三人的心頭。

    尋常鋪子關門,誰會特意敲門?

    三人本就心虛,這下都變了臉色,尤其是耗子,好似聽到了閻羅殿的召喚。

    “開、開嗎?”耗子心驚膽顫地問。

    裴溪亭喉結滾動,艱難地咽了下口水。

    第80章 欲擒 小裴跑路記錄(二)

    門外人若是尋常客人, 開不開門都無妨,若是跟著他來的,他不開門反倒顯得心虛, 引人懷疑。

    耗子站在門口調整呼吸,伸手打開了門。

    “客人”站在門外,統共三人。為首之人當是主子, 身穿玄色暗紋飛鶴長袍, 長發束冠, 華貴玉劍也似。耗子對上他的目光, 一雙鳳眼凜冽壓抑, 令人遍體生寒,不用想,這是有天大的來頭。

    耗子慌忙捧手, 說:“這位爺,有何吩咐?”

    宗隨泱不語, 身后的近衛說:“我家爺有樁買賣要與你做, 因為事情緊急, 不得不多加叨擾,還請勿怪。”

    這話說得還算客氣, 但也沒有黑人留下怪的余地,耗子笑了笑,說:“爺客氣了,我這閑著也是閑著,沒什么打擾不打擾的。只是不知爺要和我做什么買賣?”

    宗隨泱看著耗子的眼睛, 說:“不如進屋詳談?”

    不知怎地,耗子一對上那雙眼,就心里直跳, 天知道那雙眸子是怎么生的,如此漂亮,這般危險。他在心里嘆了口氣,暗自祈禱老天爺保佑,哪怕是要收了那兩尊活佛,也請給他留出一條逃命的路來!

    “怎么?”耗子不過一瞬間的遲疑,宗隨泱眼皮微壓,意味不明地說,“不方便?”

    “怎會怎會?我光棍一條,店鋪里沒有女眷,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不過是看爺身份尊貴,怕小店的破木頭椅子臟了爺的袍子罷了。”耗子一邊說一邊請“客人”們入內,笑容殷勤。

    一個近衛隨著宗隨泱入內,另一個仍然站在店門口,右手握著刀柄,雖然看不出絲毫惡意,但也實在擠不出半分善意。耗子收回目光,轉身提起茶壺給宗隨泱倒了杯茶,這位爺不會碰,他也不在意,只當是招待禮數。

    耗子放下茶壺,說:“不知爺要與我談什么生意?”

    “我府中有人走失,正在恩州境內,麻煩老板幫我找到他。”宗隨泱說。

    密室并不徹底隔音,元方耳朵靈,一聽到宗隨泱的聲音,立刻轉身和裴溪亭做了個拳頭的手勢。

    裴溪亭生無可戀地倒在床上,這才半日,姓宗的就摸到這地方來了?

    俞梢云已經來過了,他不覺得宗隨泱此時再來真是為了談生意,多半是盯上了耗子,要親自來探探。

    耗子再狡猾,哪里逃得過虎口龍牙?

    裴溪亭拉上薄被,蓋住了臉,面容安詳。但不過一瞬,他一個咸魚翻身,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密室前,齜牙咧嘴地抵在墻上偷聽。

    店內,耗子撓了撓頭,說:“不瞞爺說,今日您是第二位來找我幫著尋人的了。按來說,我不該多問,怕冒犯了貴府的隱私,只是我見爺身份非同尋常,尋思著能讓您親自來找的人必定不凡,不知是不是窮兇極惡之徒?”

    他搓了搓手,賠笑說:“小店生意小,我就一條命,可經不住這樣危險的買賣啊。”

    “你多慮了,走失者并非是窮兇極惡之徒,”宗隨泱稍頓,隨即說,“乃是我家中阿弟。”

    裴溪亭隱約聽到這話,瞬間咬牙切齒,誰是你弟!屁/股都被你捅了,還說什么阿弟,你以為這是骨/科小說嗎?宗隨泱你這王八生的,嘴比龜殼硬!

    元方蹲在一旁,感覺身旁的人好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怕他一個沖動直接沖殺出去,不禁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輕輕捏了一下。

    裴溪亭回過神來,伸手畫圓,做了個運氣的姿勢,長舒一口氣,勉強壓制住了。

    “阿弟?”耗子心說方才您說話的神態可不似尋常兄弟啊,可要形容那表情,他又擇不出個適合的詞來,總覺得若用那樣深厚得堪稱繾綣的目光看自己的弟弟,是否有些不妥啊?

    總歸眼前這位和屋里那位的眉眼并無任何相似之處,耗子猜測兄弟之說只是遮掩,“契弟”倒是更有可能。那屋里二位莫不是出墻的紅杏和偷枝的鷹,纏纏綿綿飛到恩州,把正牌男人引來捉/奸了?

    “我們鬧了些情緒,他今日離家出走,躲起來不肯見我,可他一個人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宗隨泱看著耗子,“早一時見到人,我便早一時寬心。”

    話音落地,宗隨泱身后的近衛解下腰間的金子放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說:“煩請兄弟費費心。”

    耗子看著那一袋子錢,沉甸甸的,砸在桌上的聲音偏偏像催命的鐘聲。他抬眼對上宗隨泱漆黑的眼,喉結滾動,說:“太多了,等我找著了人再收報酬也不遲。”

    宗隨泱微微一笑,說:“這是怎么個說法?”

    他這一笑,耗子心里越是打哆嗦,連忙說:“恩州也不小,想找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況且我猜測令弟心中膽怯,必得想盡辦法躲藏,這樣就更難尋找他的蹤跡了。這若是找不到人,我哪里好意思收這么多錢?”

    “膽怯?”宗隨泱微微搖頭,“他敢離家出走,哪里還會膽怯?”

    “做的時候不怕,做了卻后怕,倒是不沖突的。”耗子賠笑,“做弟弟的本就敬畏兄長,令弟離家出走,若是知道兄長親自來抓自己,怎能不怕?哪怕您不會將弟弟如何,可家規到底森嚴嘛。”

    宗隨泱聞言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環顧四周,腳上挪動,就走到最近的柜臺前,負手巡視起來。

    他姿態閑適,像隨意進店瞧瞧的客人,但耗子卻心驚膽戰起來,忍不住飛快地瞥了眼對門墻前的櫥柜。

    一墻之隔,裴溪亭也屏氣凝神,細細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安靜片刻,宗隨泱才不疾不徐地說:“我如今倒也沒想著要如何罰他,只想快些將人找到。”

    是呢是呢,等把人找到再往死了罰,裴溪亭撇撇嘴,他才不上當。

    “是了,爺疼愛弟弟,哪里舍得真把人如何了,左不過教訓兩句就是了。”耗子說。

    宗隨泱聞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耗子喉頭一緊,連忙說:“爺寬心,我盡量幫爺找到。”

    宗隨泱卻說:“兩日內,我必須要見到人,今日便算作第一日了。”

    耗子一瞪眼,“啥!”

    裴溪亭在里頭也跟著一瞪眼,怎么突然就從三日變成兩日了?這個先不論,姓宗的來者不善,果真是盯死耗子了。

    “我不是不講道的人,只是這會兒心情實在不好,懶得講什么道。”宗隨泱走到耗子面前,巨高臨下,“你名聲在外,若是名不副實,我砸了你的招牌,也算幫旁人指路,你說是不是?”

    耗子苦笑,干笑,笑不出來。

    裴溪亭也笑不出來,他算是聽明白了,姓宗的不僅盯死了耗子,甚至已經確定耗子知道他們的下落,這話是對他說的。

    明晚之前乖乖回來,否則他就要跟耗子算這筆窩藏罪。

    此外,這話說給耗子聽,便是威逼利誘:若是耗子把人交出來,他不僅既往不咎,還有重金酬謝,否則就要被他們牽連。偏偏他們是“兄弟”,一家人折騰不出個生死來,耗子這位好心人卻是實打實的外人,后果難料。

    那只要耗子不是傻子,就知道該和誰做這筆買賣啊!

    這個老奸巨猾狠辣無情辣手摧花的貨,裴溪亭在心里抓狂,恨不得沖出去咬死姓宗的算了,好在他偏偏還有一分智,現下沖出去,他最多咬姓宗的一口,但絕對會被收拾得祖宗十八代都不認識!

    姓宗的語氣如常,還有心思和耗子多話,可越是這樣,裴溪亭心里越是打鼓,只有四個大字:風雨欲來。

    要不這會兒老老實實出去“自首”算了?他現在身上還有傷,姓宗的應該不至于再磋磨蹂/躪他吧?實在不行,大不了他抱著宗隨泱的大腿痛哭一頓,識時務者為俊杰嘛,不丟人。

    可裴溪亭轉念一想,這樣回去,功虧一簣不說,氣勢都矮了一截,還怎么和姓宗的打擂臺?那他今天早上艱難地從床上爬到元芳后背的窘態算什么?算他膝蓋很堅強嗎!

    操!

    裴溪亭在里頭抓耳撓腮,進退不易,耗子便在外頭抓耳撓腮,敢怒不敢言,只能以目光央求。

    宗隨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轉身便走了。

    耗子:“……”

    出門走了幾步,宗隨泱步伐未停,說:“把鋪子守好了,耗子出門買藥、買飯時不必驚動。”

    近衛應聲,沒敢問殿下既然已經確信裴文書就藏在鋪子里頭,怎么不抓,不是著急見到人嗎?

    宗隨泱的確著急,但也明白自己此刻情緒波動,并不平靜,若是立刻見到裴溪亭,那壞東西最喜歡激人,他萬一一時不慎中招、沒控制住,將人傷著了,如何了得?

    總歸不過一夜的時間,先冷靜下來,明日再去抓人。

    宗隨泱做好打算,不料當晚就收到盯梢的消息,說那耗子急急忙忙去藥鋪買了退熱的藥,還是一劑重藥,不知該吃藥的人燒成什么樣子了?

    “殿下昨夜無法自控,必定是傷著裴文書了,再加上……”房中之事到底隱秘,蘇重煙不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太多,只含糊說,“還是早些將人帶回來,讓我瞧瞧,仔細清洗上藥才好。”

    俞梢云給宗隨泱披上披風,宗隨泱出門時,身旁有人問:“是否要讓傅廊主同行,如此元方那里,我們不必費力。”

    俞梢云聞言看了眼宗隨泱,本以為殿下這次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留下“隱患”了,沒曾想還是那句“再看”。

    一行人風風火火地趕往玩具鋪子。

    *

    裴溪亭正跪在墊子上給自己化妝。

    元方在旁邊拿著鏡子,評價說:“跟鬼一樣。”

    “你不懂,”裴溪亭轉頭,眨了下一雙下瞼烏青的眼睛,嚴肅地聲明,“這叫病弱妝。”

    耗子蹲在一旁,嘆氣說:“其實不化的時候更顯得我見猶憐一些,這會兒更想讓人揍一拳。”

    “有這么丑嗎?”裴溪亭左看看右看看,大白臉嫣紅腮,烏青眼蒼白唇,明明就很病弱啊。

    元方說:“你覺得殿……你兄長是瞎子嗎?看不出來你這臉上糊墻了?”

    “這不能怪我,只能怪這脂粉買得不好。”裴溪亭堅決不責怪自己的化妝水平,并且舉例證明,“你瞧瞧被鈴鈴帶的風靡京城的荷花玉容妝,那就是我化的。”

    青鈴鈴生得白嫩,平日無需敷粉也可,裴溪亭只是以胭脂繪妝罷了,要是真讓他來一套全妝,青鈴鈴估計要立刻栽下花魁寶座,夜間再穿一身白衣出門游蕩一圈,就能收割不少嚇死鬼。

    元方暗自腹誹,沒有說出口,以免招來裴溪亭惱羞成怒的毆打,只說:“所以你為何要大晚上起來創作這款病弱妝?”

    “我睡不著,提前排練一下。”裴溪亭一邊照鏡子一邊說,“等人打上門來,我肯定是跑不掉了,但我要爭取時間讓你們跑,到時候我就頂著這張臉往地上一倒,兄長他不就被我牽絆住腳步了?”

    耗子聞言欣慰地說:“算你有義氣,還惦記著讓我跑路呢。”

    “耗子大哥,你別怕,你最多是出去躲幾日,等我回頭把人哄好了,你又能回來做生意。”裴溪亭安撫說,“錢,我一個子兒都不少你的。”

    “錢,我都不奢求了,留下我這條小命就成。”耗子隨便往地上一坐,嘆氣說,“你那兄長,殺意內斂,必定是個殺人不眨眼的。”

    裴溪亭拍拍胸脯,說:“放心,有我在。”

    元方呵呵一笑,被裴溪亭握拳打了一下腿。

    裴溪亭緊接著說:“耗子大哥不礙事,芳,你到時候千萬扭頭就跑,別管我。你先拿著家當出去大魚大肉幾天,等我來接你。”

    從前宗隨泱愿意替他攔住傅廊主,可如今不同了,姓宗的必定更愿意順水推舟,讓傅廊主將元芳這個“禍害”帶走。裴溪亭原本打算不向元芳求助,他自己綁著床單從二樓滑下去也成,可又怕他不在,宗隨泱遷怒元芳,傅廊主趁機把人帶走。

    思來想去,他這一招激將還是太不周全了,裴溪亭心情低落,認為除了他自己腦子不好以外,宗隨泱也要負責,畢竟他腦子本來只是微殘,是昨晚被宗隨泱捅成半殘的。

    “我的事情不要你操心。”元方說。

    裴溪亭剛吃了藥,腦子悶疼,這人一生病,難免脆弱敏感些,裴溪亭偏偏又是個偶爾不靈光的,聞言誤以為元芳心里有氣,便偏頭看向他,露出幾分愧疚的意思。

    元方叫他這表情嚇了一跳,說:“我沒兇你,可不許哭。”

    裴溪亭撇嘴不說話,元方伸手抹了把臉,說:“我真是讓你別操心的意思,腦子本來就燒著,再操心,火越燒越大,真燒傻了怎么辦?你在百媚坊看我,讓我去買雞絲粥的時候,我就把逃亡路線都打算好了,本以為真的要帶你跑路,沒想到你只是在玩兒激將,不過這樣更好,少你一個拖油瓶,我能跑得更快。”

    裴溪亭聞言松了口氣,說:“那你跑了之后呢?作何打算?”

    “我要先回西南一趟,既然被廊主逮住了,就不能再悶頭跑第二回,否則真是作死。我先回去一趟,求廊主寬恕,再尋隙跑去鄴京看你。”元方說,“這本是早就打算好了的,畢竟我不可能一輩子不回家,因此哪怕你不搞這一出,等我們回去了,我也要先和你暫別一段時間。”

    “可有了前車之鑒,傅廊主還會讓你跑第二回嗎?”裴溪亭擔憂道,“他會不會把你關起來,讓我們此生永不復相見?!”

    “他只要不打斷我的腿,我就能跑,可他也不會打斷我的腿,”元方輕笑,“我的腿值錢。”

    裴溪亭聞言松了口氣,信誓旦旦地說:“你別擔心,我們以一個半月為期,若是我屆時沒有見到你,我就去西南找你。”

    仙廊自建立以來,還沒有被人摸著具體位置的,裴小趴菜口氣倒大。但元方沒有潑他冷水,點頭應了,說:“成。”

    兩人自顧自地商量著后續的安排,沒有發覺耗子已經跌坐在一旁,生無可戀地看著他們。

    西南,廊主……莫不是仙廊?是了是了,難怪這人一手匕首玩得見血無痕,殺人無形,這不是別處的殺手,是仙廊的高手啊!

    恩州戒嚴,籠鶴衛現身城門,方才離開的那位“兄長”來自鄴京,又是那等雍容華貴的氣度,而眼前這兩尊大佛先前也沒有否認自己得罪的是東宮那位……

    “呃!”耗子突然倒吸一口氣,仰身倒在了地上。

    當今太子哪有什么阿弟,這尊活佛分明是太子的情弟弟!太子殿下被人戴了綠帽子,一路追來,而他竟然收留了這對膽大包天的野鴛鴦!

    耗子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見裴溪亭膝行幾步撲上來,焦急地替他揉按心口,不由得咳嗽了一聲,氣若游絲地說:“我死后,煩請在我埋尸之地留下一罐黃酒,如此,我走的路上也不寂寞清冷。”

    裴溪亭誠懇地說:“耗子大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裴公子,今生,是你愧對于我,來世麻煩與我紅塵相遇,莫名其妙地賞我金銀珠寶無數,權當補償你我今生的這樁孽債。”艱難地留下遺言,耗子雙眼一睜,“呃”了一聲,便偏頭咽了氣。

    裴溪亭不可置信地看著耗子,突然捂住胸口,仰頭無聲大哭,俯身趴在耗子身上泣涕漣漣。

    元方坐在一旁,抬手鼓掌,面無表情地夸贊道:“此情此景,二位還有心情演戲,心情之舒達,值得在下學習。”

    耗子睜眼復活,裴溪亭起身端跪,兩人拘謹一笑,笑意矜持。

    元方翻了個白眼,起身拍拍褲子,說:“別鬧了,趕緊把你的鬼臉擦了,上床躺著。”

    裴溪亭苦兮兮地說:“趴著睡,我睡得不舒服,根本睡不著。”

    “你先前灌了藥,等肚子消化,藥效一上來,自然就能睡著了。”元方說著,俯身將裴溪亭從地上抄了起來,吩咐耗子去倒水。

    耗子笑呵呵地說:“成,小的來伺候少爺。”

    他搖頭晃腦地走到臉盆架邊,把先前燒好的水壺拎起來,倒了小半盆水,再混合冷水,伸出指頭試探溫度,差不多了,就將帕子浸了進去。

    裴溪亭趴在床頭,見耗子把熱帕子遞過來,就露出一排白牙表示感謝。

    元方抖了抖帕子,正要往裴溪亭臉上糊,突然耳朵一動,猛地坐了起來。

    見狀,裴溪亭和耗子同時一凜,耗子一個打滾就躲到了床邊,裴溪亭爬起來躲在元方身后,用指頭戳他的肩膀。

    “有人在撬鎖。”元方說。

    裴溪亭聞言蹙眉,說:“姓宗的才懶得撬鎖,直接叫人撞開門就是了。”

    姓宗的,很好很好,宗是國姓呀。耗子微微一笑,躡手躡腳地蹭到兩人身旁,說:“別是我的仇家深夜上門來殺我的?”

    “是也無妨,我幫你解決了,權當感謝你收留我們。”元方說。

    耗子立刻抱拳,感激高手。

    “隔著門,誰能知道?”裴溪亭小聲說,“說不準就是個偷兒,來偷你錢的。”

    這都算是最好的情況了,耗子嘆氣。

    三人按兵不動,裴溪亭聽不到什么動靜,就老實躲在元方背后不動。

    元方聽見門推開的聲響,伸手拔出了腿間的匕首,在密室門打開的那一瞬飛快地掠了上去,刀刃直刺對方喉嚨。

    不曾想來人早有所料,開扇擋住匕首,溫和地看著元方,說:“倒是沒退步。”

    元方下意識地收力,后退三步,垂首道:“冒犯廊主了。”

    “跟我走。”傅危說罷不等元方回答,閃電般伸手按住元方的肩膀,猛地將人拽了出去。

    元方如泥鰍般滑溜,反手躲開,又被傅危拽住,附耳道:“人家小兩口鬧情趣,你跟著摻和什么?覆川可不是好性兒,他瘋起來沒邊,你不怕死,倒是替你的好少爺想想,他擔不擔得起你這條命?”

    元方聞言抿唇,只這剎那間的失神就被傅危一個手刀劈暈,俯身扛上了肩膀。

    傅危轉頭朝裴溪亭笑了笑,傅廊主生得好,笑起來溫文爾雅,偏眼里沒有溫度,再好看的笑也暖不了人。偏他又不是宗隨泱,裴溪亭到底有點怯,但不妨礙嘴上不服輸,說:“你敢打他,我就告訴殿下,你等著看好戲,攛掇我逃跑!”

    “……”傅危聞言瞇了瞇眼,卻沒說什么,畢竟帶著人遠離是非之地要緊,轉身快步離開了。

    裴溪亭阻攔不了,只得捶床,偏頭看向耗子,卻見后者已經跪在地上了。

    “……不,大哥,”他小心翼翼地說,“你干嘛呢?”

    耗子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那是是仙廊主人嗎?”

    “是是是的呢。”裴溪亭答。

    耗子白眼一翻,又暈厥了過去。

    裴溪亭抹了把臉,伸手去攙扶耗子,說:“耗子大哥,現在就剩下你我相依為命,這里已經不安全了,要不你趕緊帶我跑……”

    話音未落,裴溪亭突然目光一顫,似有所覺,幾乎是木頭頸子似的,僵硬地轉回頭。

    男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一身玄袍,渾身冷氣,宛如暗夜厲鬼,不僅來嚇人,還要來索命似的。他身形高大,頭幾乎頂著門,占據了裴溪亭的全部視線。

    宗隨泱先打量了一眼密室內不能入眼的陳設,略有不滿,隨后才垂眼看向跪坐在床一臉呆滯的裴溪亭,眼中沒有半分怒意,竟然含笑:

    “跑?”他倚著門框,微微歪頭看著裴溪亭,好奇道,“又打算跑哪兒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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