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回憶
承化十四年,伏月初七,蜀中,靖逆將軍府。
“將軍,您看是誰來啦!”
孫平急匆匆地跑進府邸,樂呵喊著。
沈闊一身白袍推開了門,恰好看見府外有三人齊步邁過了門檻,拱手齊聲道:“沈將軍。”
沈闊眼睛一亮,他一提衣擺,顧不上關書房的門就疾步跑了出去。
“李兄、楊兄,還有曾兄,你們怎么來了!快快請進!”
“將軍盛情難卻,我等三人今日正好有場詩會,詩會結束,便一同來拜訪將軍了!”
“哎呦我這!這幾日休沐在家,今日連胡子都沒刮,三位仁兄便來了,真是讓大家看笑話!”
沈闊摸著自己下巴上新長出的一截青色胡渣,話雖如此,他的動作卻豪邁的很,臉上也沒有半分羞赧神情。
“將軍哪里的話!將軍護國戍邊本就辛苦,休沐的時候還不忘鉆研詩詞,實在讓我等佩服。我等是誠心敬仰將軍,今日才會親自登門,哪會在意這些細節!”
沈闊今年三十又七,在朝中任靖逆將軍一職,府邸修在蜀中,奉命鎮守南方八郡。平日里無甚愛好,除了研讀兵法之外,就愛吟詩賦詞、舞文弄墨,常常愛請一些有名的文人墨客上門討教,雖文詞造詣平平,蜀中人送戲稱“文人將軍”。
沈闊“哈哈”一笑,“如此甚好!三位仁兄來的正好,本將剛剛在書房新寫了一幅字,正愁無人賞鑒指點,三位便來了!”
三人跟著沈闊往書房中走去,其中有一人笑著說,“將軍這是哪里的話,就算我等三人不來,又哪里會無人品鑒。旁的不說,將軍夫人可是我們蜀中出了名的才女!”
提到夫人的名字,沈闊一個年近不惑、在戰場上取敵人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大老爺們,竟然摸著后腦勺,傻呵呵地笑了出來,露出幾分年輕小伙的憨態可愛。
“唉,槐娘,她嫌我的水平不夠,不愿與我白費口舌。”
沈闊的話中雖顯責備,眼中的笑意卻是幸福甜蜜,怎么都遮不住。
自從沈闊第一次來蜀中時見到了夏家的獨女,他的半顆心便丟了出去。為了成功追到夏槐,沈闊歷經周折調到蜀中,又從對詩詞歌賦一無所知到初窺門徑,在堅持不懈地追了半年之后,終于感化了夏槐的心,成功抱得美人歸。
沈括與他的妻子情比金堅生活甜蜜,這是整個蜀中都知道的事情。
三人聽到這話,臉上紛紛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什么靖逆大將軍,分明是一個寵妻狂魔。好一個沈闊,一時不備,竟又是在炫耀自己的夫妻生活了!
“將軍,三位先生。”
說曹操曹操到,夏槐跟著綠梧出門采買,正巧回府,就看見了沈闊領著三人往書房去。
“槐娘!”沈闊猛地轉過身來,走到夏槐的面前,拉起了她的雙手。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出門買了什么,累不累,要不要進屋休息一會兒?”
“這么多問題,將軍是想讓妾身先回答哪一個呢?”夏槐微笑著反問道。
“當然是累不累,這個最重要。”沈闊所當然地說。
“不累。今日天氣炎熱,我和阿梧本來是想出門采買,走到一半發現好多小販都沒出攤,沿途買了幾個西瓜,就回來了。”
夏槐一邊說著,一邊想抽出被沈闊緊緊握在手心的雙手。她用力一抽,不但沒抽.動,反而被沈闊攥得更緊。
“將軍,外人還在呢。趕快松手,讓他們看見像什么樣子,半點將軍的威嚴都不剩了。”
“這有什么的!我與夫人感情恩愛,他們想看就讓他們看去,本將不怕丟臉!”沈闊反而挺起胸膛,頗為驕傲地說。
夏槐:“……”
“沈闊,趕緊松手。你不嫌丟人,我還要名聲呢。”她突然壓低了聲調,換了一副語調說道。
被自家夫人措不及防地兇了一臉,沈闊沒惱,反而又是沒臉沒皮地捏了捏夏槐的手心,直把夏槐捏得嗔看了他一眼,這才不情不愿地放開了手。
“三位先生今日上門辛苦,便先隨將軍去書房消暑。夏槐買了西瓜,等會再去廚房做幾碗酸梅汁送來。”
“夫人辛苦。”三人連連說道。
好不容易將一步三回頭的沈闊送進了書房,夏槐讓綠梧將西瓜拿進廚房,先切了給沈闊送去,自己則走到了院中。
院中蟬鳴一片,有兩位少年,一坐一躺,互不打擾,場面很是歲月靜好。
“夫人!”那位黏蟬的少年眼尖,率先看到了夏槐的到來,嘴巴甜甜地喊道。
聽到他的聲音,那位本是懶洋洋躺在椅上的少年才驀然直起了身子,將蓋在臉上的話本一掀,露出一張小巧干凈,卻已初顯明艷的臉龐,“阿娘。”
沒有會躺在椅上的親生兒子,夏槐率先來到了那位黏蟬的少年的身旁,摸了摸他的腦袋。
“阿昱這是在干嘛呢?”
“在,黏蟬!”孫昱眼睛亮亮地說道。
孫昱就是府中的管家孫平與綠梧的兒子,從小就在沈府長大,只比夏槐自己的兒子小了兩歲。
“黏蟬干什么呢?”夏槐繼續問道。
孫昱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皺著一張臉,委屈地說,“阿昱不知道。蟬很吵。”
十四歲的少年,夏槐蹲下后,已經比她高過了小半個頭。
她溫柔地抬起手,揉了揉孫昱的腦袋:“我們阿昱最乖了,等會做了酸梅湯,今天一定要多喝一碗。”
“好!”孫昱同樣咧嘴笑著,露出兩顆尖尖虎牙,頗為可愛。
關心完孫昱,夏槐才又是起身,走到了自己親生兒子的身邊。
少年已經習慣了夏槐關心完孫昱再來與自己搭話,他心中明宜夏槐只是怕孫昱在府中過得不開心而不說,并不是因為不關心自己。恰恰就是因為他是夏槐的親生兒子,夏槐才會最后來關心他。
因此他心中并不難過,只是趁夏槐與孫昱聊天的時候,又拿起了話本擋著太陽光,津津有味地看著。
夏槐直接抽走了他的話本。
少年也不惱怒,只是坐直了身子,用著清脆好聽的少年音笑著問道:“阿娘這是干什么。”
“阿藺,阿娘與你說了多少次,不能在太陽底下看書,對眼睛不好。”
夏槐搖搖頭,又是無奈又是寵溺地說道。
她翻了翻手中的話本,“更何況看得還是這種閑書。就算真的要看,你也該進屋看去才是。夫子布置——”
“夫子布置的功課我都做完了,昨日教授的內容我也溫習完了!”
不待夏槐說完,少年早已猜到了她的話語,搶答般地回答道。
“好了阿娘,”他直接將話本抽了出來,“我會小心著眼睛的。”
“你看!”
他故意在夏槐面前眨了眨眼睛。
“我的這雙眼睛是不是長得很好看,一點血絲都沒有。阿爹說我渾身上下,就這雙眼睛最像阿娘了!”
一陣微風吹來,吹散了蜀中的三分躁意。少年零星的幾縷碎發貼在額前,有些偏長,正好垂到了眼睛的位置。
少年的瞳孔極淺,此刻一動不動,表情又很是專注。在他的眼眸中,夏槐是那么的溫柔,帶著笑意,輕輕伸出了一根食指點上了他的眉心。
“少跟著你阿爹嬉皮笑臉的,凈學這些沒羞沒臊的東西。”
“才不是嬉皮笑臉呢!阿爹說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很淺很淺,若是喜歡一個人,就要大膽地說出來,不然以后沒機會了怎么辦,可是要后悔一輩子的!”
“哎呀好了阿娘。”少年笑嘻嘻地催促道,“不是要做酸梅湯嘛?我都渴了。這話本可是阿昱新給我新給我贏來的,我得趕緊看完才是。再說了,我之所以在這院中看書,也多多少少是為了陪阿昱嘛!”
少年一貫伶牙俐齒,夏槐爭執他不過,又念及著沈闊與三位先生的情況,沒再多言,轉身走了。
盛夏的午后,伴隨著蟬鳴微風與書房中隱隱約約傳來的交流聲,還有后廚中若有若無的笑聲,少年逐漸困倦,心中卻很是安定。
他將躺椅搬到了孫昱黏蟬的樹下,正好遮蔽了陽光。眼睛一閉,又將話本蓋在了臉上,少年沉沉地睡了過去。
孫昱剛用竹竿黏下了第一只鳴蟬,興高采烈地要拿給少爺看,卻發現少年已經安靜地睡著了。
他跑出了后院,夏槐和綠梧剛好端著做完的酸梅湯從廚房出來。
既然少爺睡著了,先給夫人和阿娘看也是一樣的。
孫昱開心地想到。
“夫人,阿娘——”
“靖逆將軍沈闊涉嫌科舉舞弊一案,居心不軌,意圖禍亂朝綱。傳圣上旨意,扣回京城審問,抓起來!”
一隊持刀帶劍的軍隊突然沖進了府邸,將他們層層包圍。
“什么?!”
“涉嫌科舉舞弊,意圖禍亂朝綱,這怎么可能?”
“嘭”的一聲,是什么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巨響。
那碗還沒送進書房的酸梅汁在地上濺了個四分五裂。書房的門被人大力推開,沈闊沖了出來,衣擺沾上汁水,像極了血的顏色。
“走水啦!!走水啦!!”
“什么?!”沈闊驚愕地轉過身去,已是火光滔天。
第四十二章 白頭
“大人,沈氏一族忠心為國,天地可鑒!談何禍亂朝綱,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沈闊疾言厲色地說道。
“有沒有禍亂朝綱,不是沈將軍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若這其中真有隱情,沈將軍隨我回了京州,陛下自然會還你一片清白!”
“將軍!”
滾滾濃煙從后廚不斷涌出,烏泱泱的黑云擠滿了天際,如同正在醞釀著一場覆世的暴雨。
廚娘、幫廚捂著口鼻從后廚連滾帶爬地逃出,滿院的蟬鳴被此起彼伏的哭聲尖叫所取代。
突然,頭頂上方傳來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
夏槐抬起頭來,瞳孔驟縮,雙腳卻如生根,將她緊緊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一根被燒焦的木梁帶著火苗,從她的頭頂直直落了下來!
“夫人!”
“嘭”的一聲,夏槐被人用力地推了出去。她踉蹌了幾步,勉強站穩了腳跟,不敢置信地回過頭來。
是綠梧!
“阿梧!”夏槐捂著胸口,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滾燙的木梁直接壓上了綠梧的雙腿,她身體匍匐在地,神情猙獰痛苦。
跳躍的火苗已經逐漸轉移到了她的裙擺之間,夏槐驚呼一聲,整個人沖了過去,跪在了綠梧的身邊。
“阿梧,阿梧!你睜眼看看我,你不會有事的,我會救你的!”
嘗試著推下木梁而無果,夏槐的眼睛被濃煙吹的通紅,她有些慌亂地托住了綠梧的臉,隨后將手伸向了她的腿間,準備破釜沉舟地撕下那塊已經著火的布料。
可夏槐本就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又因為緊張,她雙手停在空中不住地顫抖,撕了半天,那塊布料還是緊緊貼在綠梧的身上,紋絲不動。
反而是那幾簇跳躍的火舌,灼燒了綠梧的皮膚,逐漸逼近了夏槐的手心。
“夫人,快去救少爺,還有阿昱!”
綠梧的眼中也蓄滿了淚水,她費力地抬起手,抹去夏槐眼角欲落的淚珠。
“阿梧沒事,等我們從這里出去了……還要和夫人一起上街采買呢。”
她露出了一個凄慘的笑,隨后又是用力一推,“快走!”
“阿梧——!”
又是撕心裂肺地一陣喊叫,夏槐被綠梧再次推了出去,她幾乎一步三回頭地遙望綠梧。
而木梁之下,綠梧也同樣抬起頭來,用嘴型無聲地比著——“快去。”
終于,夏槐抹去了臉上的眼淚,眼神堅毅跑了出去。
*
“娘,阿娘!”
濃稠的黑煙之中,孫昱無措地站在中間。
灰塵、濃煙順著他的口鼻源源不斷地灌了進去,孫昱被嗆出眼淚,卻還是不死心地張著嘴,一直呼喊著綠梧的名字。
手上剛黏的夏蟬早已不知丟在了哪里,阿娘剛剛明明就在那里,他還聽見了阿娘的聲音,怎么突然就不見了!
“阿爹,阿爹!”
四周同樣是空空蕩蕩。
“放了火現在沒人注意我們,快走快走!”
“等等,我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沒拿,我得回去找一趟!”
“命都要沒了,你還拿什么東西,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沒有銀子,就是出去了我倆也得沒命!難道你想讓我過苦日子嗎?!”
“銀子可以再賺,若是被官爺抓回了京州才是真的沒命了——誒!你怎么還真敢跑進去,里頭可在著火,你瘋了嗎!”
聲音漸遠。
孫昱耳中轟鳴一片,剛剛是誰在說話?!
“阿昱!咳咳……”
“夫人!是夫人嗎!”
突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孫昱好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他大聲地喊道。
“阿昱,你不要動,就站在原地,我來找你!”
*
“大人,將軍府怎么會突然起火?”
一人壓低著聲音湊近說道,“火勢漸大,若是我們再不去救火……怕是整個將軍府都要被燒沒了。到時候該如何向陛下交差?”
為首的男人嗤笑一聲,目光如利箭一般冷冷掃來,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陛下只說將將軍扣押到京州,有說是要死的還是活的嗎?”
那人心頭一顫,識趣地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只剩下為首的男子與沈闊隔空對視。
“沈將軍,我敬將軍滿門忠烈,這才好心提醒一句,將軍最好還是不要輕舉妄動,乖乖隨我回京才是。”
沈闊手上青筋暴起,他赤手空拳,佩劍被放在了房中。沈府中人的每一句痛苦呻.吟都如一計猛擊,重重擊向他的心頭。
隔著滾滾濃煙,他根本看不清對面的臉。可是沈闊知道,對方并非善茬,只要他一動,對方就一定會跟著出手。
太陽穴瘋狂跳動,沈闊說:“沈某并非有意違背皇命,只是人命關天,待沈闊將府中人悉數救出,自會心甘情愿地跟著大人回京州接受調查!”
“我說了不能動,便是不能動。”
似乎有寒光乍現!
手起刀落之間,兩條溫熱的血珠連接成線,噴灑在了剛剛問話之人的脖頸。
他下意識的抬手摸了上去,卻聽見了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
還是熱的。
“噼里啪啦。”
是玉珠扯散開來,灑落在地的聲音!
他左腳一移,卻是踩到了什么圓滾滾的物體,粘稠的汁水迸射開來,粘在他的鞋底。
他低下了頭,卻是有些倉皇地后退了一步。
地上不知何時躺倒了兩具尸體,一男一女,手上收拾的金銀細軟灑了滿地。
尸體的臉上還維持著身前最后一個表情。
女子貪婪,男子焦急,似乎是因為著女子執意要回去拿這些無用的黃白之物起了爭執,就在即將借著黑煙逃出府邸的時候,被人一劍所殺。
“若是將軍執意要動,”為首的男子長劍歸鞘,“這便是將軍的下場。”
“沈某平生最討厭受人威脅,大人非要如此嗎?”
“皇命難違。”那男子抬起頭來,冷冷說道,“得罪!”
刀光劍影之間,沈闊與那為首的男子已是連過數招!
滾滾濃煙之中,誰都不能完全看清對面的招式路數。沈闊赤手空拳,便只能依靠著聽聲辨位和戰場上多年形成的直覺不落下風。
二人一時打的難舍難分。
這為首的男子并不是有心要與沈闊分個高低,他目標明確,只是為了拖住沈闊的動作,招式雖然陰狠毒辣,卻也并未使出全力。
反觀沈闊,他雖尚能不落下風,可惦念這家人妻子朋友的安危,早已是心急如焚,攻勢越發急促凌厲!
終于,在他有心賣了一個破曉之后,那男子上當,沈闊終于抓到機會,轉身向內院跑去。
在沈闊看不見的背后,那男子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狠厲,殺意噴發,長劍出鞘!
他單手執劍,腳尖輕點地面,飛身而去。
在空中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那男子將劍往前用力一送,目標明確,正是沈闊的后心窩!
……
“噗呲。”
是利劍刺進血肉的聲音。
在那黑煙之中,突然爆發了一陣絕望地喊叫。
“槐娘——!!”
那本該刺向沈闊的利劍被不知從哪沖出來的夏槐用身軀擋住,直接刺穿了她的心房!
利劍突然被人拔出,夏槐的身體突然失去控制,向下倒去,又被接近發瘋的沈闊用力接住。
“將……將軍。”
一抹刺眼的鮮紅從夏槐的唇角流下。
“我在,我在!”
沈闊慌忙地抬起手,抹去了夏槐嘴角的血漬。他彎下了身體,用自己的臉龐緊緊貼住了夏槐的臉頰。
夏槐的聲音很輕,只有這樣才能聽得見她說話。
“酸梅湯……灑,灑出來了……”
“沒事,槐娘,下次我們重新再做,不管你做多少,我都全喝光,好不好?”
夏槐躺在沈闊的懷中,眼睛一睜一閉,她張了張嘴,吐出來的卻是氣音,沈闊沒有聽清。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夏槐的體熱正在他的懷中一點點流失,可他別無他法,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緊夏槐,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她。
可這一切都是徒勞。
夏槐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很美,卻如同即將凋零的曇花,極盡凄慘。
汩汩的鮮血從她的口中噴涌而出,夏槐卻絲毫不覺。
“我說……好……”
“夏槐!!!”
卻是無人再度回應。
……
溫柔地將夏槐放平后,沈闊直起搖搖欲墜的身子,步伐有些不穩。
“你殺了夏槐。”
不過短短一瞬,沈闊卻幾乎蒼老十歲。他的眼尾是一片刺眼的通紅,數不完的血絲分布在他的眼球之間。
傷心欲絕以后,萬籟俱滅,內心居然是自己都無法訴說的平靜,或者說,是哀莫大于心死。
真的有人能在瞬間白頭。
他驀然抬起了眼睛,“我要你償命!”
*
“咳咳,少爺……少爺!”
與夏槐見面后,夏槐將孫昱帶了出去,讓他去和少爺一起躲到個安全的地方,自己卻是頭也不回地沖回了黑煙。
“咳咳。”
火勢還未蔓延到此處,可是濃煙依舊遍布。
來時短短的一條路,重新去時,孫昱卻走得很艱難。
終于,他看見了一片白袍在空中飄蕩,那是少爺的衣裳!
在躺椅上熟睡時吸取了太多的濃煙,沈藺根本沒有機會醒來,就直接昏睡了過去!
第四十三章 她卻想跟您當姐妹
硝煙散去,孫昱再次抬起頭來,還是在那一棟昏暗的屋舍中。
“哪一年的冤假錯案?”
孫昱好像聽到了什么見不得的笑話,突然開始瘋狂地大笑。他的眼角幾乎涌出了眼淚,神情本該是張狂不羈的,看在眼里,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悲慟。
“謝裕。”
“你少在這里惺惺作態。”
“承化十四年六月,靖逆將軍府慘案,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嗎?”
承化十四年,靖逆將軍府?
那段刻意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的塵封記憶被人血淋淋地打開,孫昱不惜再次舔舐自己從未愈合的傷口,也要譴責謝裕這一副道貌岸然,令他作嘔的正人做派。
“六月初七,一隊官兵闖入了靖逆將軍府,要奉蕭景明的命令,將將軍捉拿歸案。”
“后來,不知是從哪起了一場大火。全府上下一百多口人,幾乎無一幸免。帶頭的正是你,你會以為我忘了?!”
謝裕眉心一跳,“你是沈家的人。”
“不。”
孫昱緩緩抬起了頭,因為長時間沒有進食喝水,他干裂的嘴唇已經積起了死皮,每一次的張嘴說話,都無法無視那干硬的質感。
“按照你們的話說,我是沈家的余孽!”
這句話帶著太多的決絕、不甘與悔恨從孫昱的口中說出。那股強烈的怨念傾瀉而出,聽得刀七都心頭一震。
謝裕當然記得這件事。
當年.,有人舉報靖逆將軍沈闊涉嫌科舉舞弊一案,買官賣官,意圖結黨營私禍亂朝綱。蕭景明震怒,卻念在沈闊鎮守南方八郡、頗具民心,不敢大肆搜查,只派了暗衛秘密查證。
可查出來的一樁樁一件件都坐實了沈闊擾亂科舉一事屬實,蕭景明這才下旨,派兵將沈闊扣押京州,再行處置。
而那時,謝裕在蕭景明的跟前雖然已經嶄露鋒芒,卻還遠遠未到只手遮天的地步。那一日,他確實記得自己被派往了靖逆將軍府,還在早已變成了廢墟的焦土中,救下了一個人。
當年,不是沒有人懷疑過,沈闊一案來的太過蹊蹺,進展的又太過迅猛。從有人上報到蕭睿明被下旨緝拿,幾乎只過了短短半月。就像是有人同時約好了,要讓沈闊去死。
可那畢竟都是陳年舊案,更何況蕭景明已死,這一切早就無從查證。
當年謝裕趕到蜀中的時候,將軍府內已經是尸橫遍野。他只來得及偷換了一人的身份,帶走了一人,其余的尸首就已經被盡數拋在了亂葬崗中,那又是誰救走了孫昱?
越往深處思索,這其中怪異的感覺便更是強烈。
換個角度來想,蕭景睿當時之所以會那么強烈地想要沈闊死,或許并不是因為沈闊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只是單純的想要一個結果,想讓沈闊死,所以沈闊就得死。
試問一個連跟夫人恩愛都嫌時間不夠的“文人將軍”,又怎會將手那么長地伸進京州,卻擾亂一場他都沒有親身參與過的科舉呢?
*
“殿下,這沈昱竟然來自當年的靖逆將軍府中。”
等到孫昱再次精力不濟地昏死過去,謝裕與刀七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屋子。
“沈昱?”
謝裕停下腳步。
“是。”
刀七攤開手心,一塊小巧的木牌躺在其中。這木牌做得不算精致,經歷了十幾年來的風吹雨打,早已發霉,木牌上的字也看不太清,只能根據刻痕,勉強地判斷是一個“昱”字。
“這是在沈昱在水患安置點的住宅周邊搜到的。”
木牌歷經了歲月,邊角的四個尖銳也已變得圓潤。它的主人顯然對它極其愛惜,才會時常拿在手中把玩。
刺殺前,這刺客許是怕事情敗露,不愿揭穿自己的身份,才能將木牌隨意扔在了周邊。
“他不姓沈。”
謝裕語氣雖輕,說出來的話卻無半點遲疑。
“殿下?”
“靖逆將軍一脈向來子嗣稀薄,到了沈闊父親這一輩,更是三代單傳。沈將軍有個兒子,不叫‘昱’。倒是聽說將軍身邊有個管家姓孫,算算年齡,他的兒子應該跟沈闊的兒子差不多大。”
“這刺客,”謝裕懶洋洋說著,“應該叫孫昱才對。”
刀七默默咽下了嘴里要說的話。
殿下為何會對靖逆將軍的往事這么了解,就跟如數家珍一般。知道沈將軍兒子的信息倒不奇怪,可是連將軍府的管家信什么兒子幾歲都知道……若說謝裕沒有提前調查,刀七都不信。
難道謝裕真是個天才?幾年前的匆匆一瞥能記這么好幾年?
刀七郁悶了。
“派人給他送些食物和水,別叫他死了。”
謝裕突然沒由來的想到。
如果他真是靖逆將軍府的故人,他或許是現在這世上,唯一對沈藺有牽掛的人。
“是,殿下,那我們現在該做些什么。”
“黎縣的水患與災民安撫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等京州送來的糧草一到,我們就去會會北蠻。”
十幾年前,沈闊能一人一軍打的北蠻元氣大傷,被迫向北晉俯首稱臣繳納歲貢。十幾年后,謝裕可以與虎嘯營全體自然也更是可以。
謝裕嘴角噙著一抹壞笑。
等到北蠻收拾完畢,該承受這無妄之災的,就是狄丘了。
熒伽,來日方長,你我且走且看,誰才是這一場勝者為王。
*
蕭行云果然說到做到,辦事效率很高。
他回宮后,立刻就解了蕭明宜的禁令。雖然還是對蕭明宜的出宮時間與回府時辰有著具體的規定,卻已不再向先前那般,有著太多強硬的約束。
陳怡最近很是煩惱,自從蕭行書放松了命令以后,蕭明宜更是解放了天性,一日三次點卯一般地往她屋中跑。
有時候,到了深夜,蕭明宜還賴在她的院中不肯離去。陳怡向來早睡,又不好意思出口趕人,直把青緹氣得夠嗆,背地里嘟囔了好幾回。
一開始,蕭明宜是打著學習的名頭來找陳怡的,美其名曰“嬸嬸是京城第一才女,跟著她可以學課本中沒有的知識”,陳怡自然也歡迎。
可過了沒多久陳怡就發現,蕭明宜這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往往是學了沒多久,蕭明宜的話題就自然的從書籍轉移到了謝裕的身上。有兩次話題轉變之快、之巧妙,就連陳怡都該拍手叫絕。
“她這哪里是來跟著您學習的,分明是來跟您搶男人的。”
“青緹,不可胡說。”
她沒想到,青緹一語成讖。
讓陳怡真正煩心的是在一次午后。
這一日,蕭明宜照例來找陳怡,知道蕭明宜連著會來好幾天,陳怡早早備好了功課。可蕭明宜才學了沒一會兒,就吵著鬧著要去玩兒。
她這幾日已經摸清了她這位未來嬸嬸的性子。吃軟不吃硬,若是陳怡不同意,哀嚎兩聲憋出兩滴眼淚,陳怡準保投降。
果然,陳怡擰著眉頭細細思索了一會兒,最終無奈一笑,收起了桌上未看完的書籍。
“嬸嬸,”蕭明宜拉著陳怡往外走,“你是不是也覺得明宜挺好的。有明宜在,就算是裕哥哥不在,嬸嬸在府里都不會孤單呢!”
自從蕭明宜經常來嚯嚯陳怡后,青緹就無師自通了梁順的絕技——翻白眼。
青衣聽完蕭明宜的話,白眼翻得簡直要上天,又被陳怡一個不贊成的溫和眼神所制止。
陳怡沉思了一會,說:“安和公主性情活潑可愛,的確是給王府增添了不少熱鬧。”
“嬸嬸,那你說。若是明宜以后也住進了王府,府中豈不是天天這么熱鬧,嬸嬸再也不會覺得孤單了。”
蕭明宜眼睛睜得大大,一派天真無邪的樣子,不假思索地說。
青緹:“?!”
陳怡:“……?”
“陳怡愚笨,公主這是何意?”陳怡在風中有些凌亂。
“哎呀嬸嬸!”
蕭明宜上前,已經是親熱.地挽住了陳怡的手臂。
話到這里,蕭明宜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來,露出了幾分小女兒家的嬌羞姿態。
“就是……還能有什么意思!就是白天與嬸嬸一同做好姐妹,晚上,晚上與嬸嬸一同——哎呀,羞死人了!”
蕭明宜跺著腳,倒是自己先害羞地跑走了。
陳怡:“……”
*
“我呸!這蕭明宜是哪門子的公主,還安和?依青緹看來,她既不安分,也不溫和。”
晚上,只有陳怡和青緹兩個人的屋內,青緹把門一關,終于忍不住破口大罵。
若是以往,陳怡定是會出口訓斥青緹謹言慎行,可今日她也準時是被嚇了一跳,搜腸刮肚了半天,也只硬邦邦憋出一句。
“青緹,謹言慎行。”
“還謹言慎行呢主子!您是好脾氣,那安和公主都恨不得在您頭上拉屎拉尿了!”
陳怡:“……”
“青緹,不可如此粗魯。”
“主子,”青緹氣憤地說,“您看看今天她的那個樣子,您是把她當侄女,她卻想跟您做姐妹啊!”
“不過您也別擔心,這婚事可是陛下親自賜的。她就算想進門,只要陳家一直不松口,她一時半會兒的也進不來。”
“再說了,府中不是還有一個人嘛。”
青緹想了半天,“就是長得頗為俊秀那個。那日您讓他出府,他說會定會記著這份恩情,依青緹來看,如今就到了他報恩的時候了!”
第四十四章 發兵的由
沒過多少日,糧草到達,朝中傳來消息,謝裕領虎嘯營全體,發兵北蠻,雖未直搗黃龍,但卻將北蠻分布在邊境的駐扎軍隊一連打退了七十里,退守到了一處邊陲小鎮。
謝裕這一舉動狂妄,且發兵突然,還未等朝中的旨意下達,謝裕就搶先調兵遣將,不僅一下子打破了北晉與北蠻這么多年粉飾出來太平局面,更是一下子引起了朝中諸位主和派老臣的不滿。
“陛下!攝政王如此狂妄,今日敢違抗圣旨發兵北蠻,明日,還不知道他會做出什么事啊!”
一老臣字字啼血,在朝堂之上,聲嘶力竭地說。
“違抗圣旨?梁大人可是不知道那圣旨上寫了什么,這是將好大的一頂帽子扣在了攝政王的身上!”
謝裕在黎縣隨軍師制定謀略準備發兵的這幾天,蕭景睿的風寒已經痊愈,因此今日朝堂之上,掌權的是他,蕭行云則是站在了第二個臺階處為謝裕說話。
“就算圣旨上寫的是發兵,攝政王不等傳令官抵達黎縣便擅自發兵,如此無規無矩,顯然是居功自傲,有了不臣之心!”
另一位老臣出列,梗著脖子與蕭行云對峙。
“自先帝在時,我朝便與北蠻締結了和平條約,互不侵犯。攝政王此舉,與公然毀約何異?我北晉泱泱大國,從此顏面何存,豈不是叫天下人詬病!”
第三位老臣面紅耳赤,聲若洪鐘地說道。
“毀約?”
蕭行云獨自一人站在高處,面對著百官群臣,頗有些舌戰群儒的意味。
他甩袖厲聲叱道:“諸位大人可是搞錯了!是北蠻率先趁黎縣水患時入侵我國疆土,戕害我北晉子民。若說毀約,怎么都是該北蠻讓天下人蒙羞,如何輪得到我北晉!”
在眾人的印象中,太子蕭行云一向是嘴角帶笑的,性情溫和,脾氣也是極好,很少會參與朝中爭辯,還如此態度強硬、擲地有聲。
不待眾人回答,蕭行云臉上笑意全無,一改往日不著調的模樣,冷冷的眼神從眾人身上掃過。
“今日,攝政王不過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發兵北蠻,就惹得眾位大臣如此不滿。明日,那北蠻的鐵騎若是踏破了我北晉皇城,諸位大臣是不是還要如今日這般唯唯諾諾,拱手將江山讓人呢!”
蕭行云這話簡直可以稱得上大逆不道,此言一出,底下一片嘩然,滿座皆驚!
“太子,臣等絕無此意,只是那敵襲來自北蠻畢竟是刺客的一面之詞,若是——”
是第一個說話的梁大人。
“夠了!梁大人,”蕭行云語氣微諷,不近人情地說,“這話你還是留著到攝政王面前說去吧。”
那老臣當場被嗆了回來,臉色幾番變幻,又青又白,最后只是閉上了嘴,一副吃了啞巴虧的樣子,不說話了。
蕭行云心里明白,說到底,這些老臣今日會在朝堂之前驟然發難,不過就是看準了謝裕不在,無人能在朝堂之上給他們臉色看,這才如此肆無忌憚。
這些老臣,仗著自己經歷多朝又年事頗高頗具名聲,在朝堂之上可謂是出盡風光。平日里謝裕在時還好,如今謝裕不在,若是他再不站出來,北晉才是真的要被這些人一塊一塊地送出去。
“咳咳……太子!”
蕭景睿的身子雖然已經痊愈,可到底落下了病根,說話的時候還會咳嗽。
不過短短十幾日未曾上朝,蕭行云氣勢凌人,說話有有據,敢在朝堂之上公然駁斥三位老臣,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完全脫胎換骨——這讓蕭景睿產生了一絲陌生,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看清過這個兒子。
可是帝王之術在于制衡,在朝堂之上氣勢太盛,不是一件好事。
“父皇,兒臣一時口不擇言,還請父皇責罰!”
“退下。”
又是兩聲劇烈的咳嗽,蕭景睿擺擺手說。
“報——!”
從殿外跑進了一名侍衛。
大監陳貴揮動拂塵,上前一步,扯著嗓音喊道:“何事要報?!”
“有一封公文!”
是北蠻。
自那日謝裕突然出兵后,北蠻君主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來不及調兵防備,就一口氣被謝裕吃下了三十里的戰線!
君主震怒,派兵要伐,偏偏謝裕又十分狡詐,窺得了北蠻的動向后就領兵后撤,等到北蠻以為邊境無憂了,又是卷土重來,搶占邊城。
反反復復好幾次后,不僅邊境百姓怨聲載道,就連北蠻君主也好幾天沒有合眼睡過好覺,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謝裕便不是小打小鬧,會真的揮兵直攻京都。
重壓之下,北蠻君主短短幾日消瘦十斤,自覺不能再這樣下去,半夜丑時從床上爬起,洋洋灑灑寫了幾千字的公文,第二日就派使臣快馬加鞭送往北晉。
謝裕也是狂妄,明明猜到了他信中是如何寫的,卻也偏偏不予攔截,就讓那公文暢通無阻地送到了太極殿上。
“陛下,這……老奴不敢念。”
陳貴打開公文,霎時變了顏色,有些躊躇地說道。
“拿來,朕親自看。”
那公文又被遞到了蕭景睿的手上。
蕭景睿一目十行地匆匆掠過,還未等看到末尾,他便怒火攻心,直直將公文丟了出去!
“咳咳……咳咳!”
這一次的咳嗽來的格外猛烈。
“陛下,小心龍體!”
陳貴憂慮地說,欲上前幫蕭景睿順氣,又被他的布滿血絲的眼神狠狠嚇退。
那公文直接被丟到了蕭行云的腳邊,他伸手一撈,公文拿在手中,逐字逐句地看著。
這北蠻國主的字跡潦草不堪,后面附著一張小箋,是將北蠻語言翻譯成了北晉官方。
這公文翻譯顯然有些水分,北蠻君主前面洋洋灑灑寫了幾百字控訴北晉不仁不義,到了翻譯的手里,卻只剩下了幾十字,被美化修飾以后,還是十分的刺耳難聽。
蕭行云不懂北蠻方言,蕭景睿年輕的時候卻是特地鉆研過,因此蕭行云不懂,蕭景睿卻是將那人罵人的粗鄙之語都刻進了心頭,更加氣憤。
末了,那北蠻君主絕口不提派軍偷襲黎縣一時,反而堂而皇之地問:北蠻年年向北晉交納歲貢,北晉以何由出兵,又有何臉面撕毀條約?
蕭行云平穩地敘述道,甚至將前頭北蠻君主罵人的話也一字不差的念了出來。
合上公文,他將公文舉在耳邊,“攝政王陳兵在境這北蠻君主還能如此狂妄,若是攝政王沒有發兵,結果會如何,諸位大臣可想而知。”
有臣子羞赧地低下了頭,卻也有更多的臣子竊竊私語。
“先帝在時,這北蠻可是被靖逆將軍打得服服帖帖,連句話都不敢說。如今將軍不在了,無人再治北蠻,唉!真是讓人唏噓。”
旁邊一人狂扯他袖子,“你不要命了,連這話都敢說!那人可是禍亂朝綱走抗旨不遵,最后以謀逆之罪論處的。小心你頭上的這頂烏紗帽吧!”
“我有什么不敢說的。”他直接揮開了旁邊人的手,“靖逆將軍一案本就事發蹊蹺,當年在朝中,有多少臣子覺得不對,卻因為陛下一意孤行而不敢進言。我當年尚未入仕,不然,就是舍棄了我的這頂烏紗帽和項上人頭,我也是要為將軍說話的!”
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氣,那臣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看現在的這幾位將軍,除了威猛大將軍沈喚之以外,哪個是能打的!我恨自己生而手不能提,不能去邊境保家衛國,只能謀一個小小文職,在這朝中……唉!”
“父皇,北蠻為我朝歲貢之國,言語之間還敢如此囂張,想來是早就對我北晉不滿。”蕭行云說,“公文之中,北蠻君主絕口不提黎縣一事,反而言之鑿鑿,倒打我北晉率先出兵,依兒臣看來,唯有此時出兵,才能打擊北蠻氣焰,一振我朝雄風。”
“不知,諸位大人怎么看?”
蕭行云又是變了一副模樣,微笑詢問。
“太子殿下英明!”
“那依太子來看,攝政王發兵北蠻,又該尋個什么由?”
蕭景睿喘順了一口氣,半抬著眼問。
“皇叔的來信上說,不同于黎縣的水患.,北蠻一塊重要的糧食產地,近月卻是出現了干旱。”
“若因為干旱,一個國家便可肆無忌憚地發兵,掠奪另一個國家,這天下豈不亂套?”
“然,這由雖然不齒,卻也不失為正當。”
蕭明宜云里霧里地說了一大堆,不只底下的朝臣沒聽懂,連蕭景睿也只是模模糊糊聽了個大概,不知道蕭行云到底想做什么。
“兒臣的意思是,既然北蠻在公文中已經撕破臉皮,父皇又何必尋個正當由發兵,給他體面?”
蕭行云的眼睛上下轉了一圈,像極了狐貍眼睛,又是勾人,又喜歡玩弄人心。
“前幾日皇叔的信中,可還交代了他一時不備,不慎被那小刺客劃傷了手。”
“那刺客雖然不一定來自北蠻,可正如我們沒有鐵證證明敵襲是北蠻做的,北蠻又如何能證明那刺客不來自北蠻呢?”
“皇叔可是攝政王,攝政王被北蠻的刺客傷了,往小了說是意外,若是往大了說……”
蕭行云一頓,又是語氣帶笑:“他領兵攻打一個劃傷了他手心的小國,這不就是發兵的由嗎?”
第四十五章 沒見過這么不講的人
自蕭明宜那天下午語出驚人之后,陳怡果然如青緹所說,開始避著蕭明宜。
陳怡不會說謊,找由的這重擔自然就落到了青緹的肩上。一開始是染了風寒,再后來是出府祈福,最后,竟連早膳吃的油膩今日心情不好不能見客這樣的借口,都被青緹找出來了。
蕭明宜自然知道那天的幾句話太過心急,是將陳怡嚇著了。她不愿整天待在宮中,聽那些夫子“之乎者也”,還是一日三次的往攝政王府里跑,也不在乎旁人的非議。
就算陳怡今日不見她,她也是要在府里磨足了時光,等到不得不回宮的時候才離去。
后來,青緹若有若無的一提,府中還養著一個閑人,蕭明宜才恍惚想起謝裕的府上還養著那比女人還明艷勾人些的沈藺……
“沈藺,本公主勸你別不識好歹,也別跟我說什么男女授受不親,本公主能在百忙之中抽空關心你一二,你應該感恩戴德才是。”蕭明宜從桌上拿了塊糕點,抬著下巴,驕傲自滿地說。
青衣:“……?”
沈藺:“……”
那他該,“多謝公主抬愛了?”
“好說好說。”蕭明宜嘴里塞得滿當,“你剛剛是在看什么什么話本呢?”
不待沈藺回答,蕭明宜直接伸出了手隔著桌子,硬生生將話本挑了起來。
“咚隆”一聲。
茶盞在桌上晃晃悠悠地旋轉兩圈,一個側斜倒在了桌上,茶水溢出桌面,將話本上的墨字染的面目全非。
青衣:“……”
沈藺:“……”
他那剛到手才看了一半的話本!
“咳咳。”
蕭明宜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抬頭望了望天,一雙眼睛咕嚕嚕地轉,顯得十分無辜。
“呀,好燙!”
溢出的滾燙茶水順著桌角滴在蕭明宜的衣裙之上,她驚呼一聲,騰得站了起來,又把椅子撞得東倒西歪。
“什么破椅子!”
蕭明宜不滿地說道,一腳踹了出去,卻是踢在了桌子上。
“咚——”
那桌子紋絲不動,蕭明宜倒是捂著自己的腳踝神情痛苦地跳了起來。
沈藺:“……”
青衣:“噗嗤。”他背過身子,憋笑地難受。
蕭明宜才來了不過半個上午,沈藺這屋中就變成了一片狼藉。
若是再讓蕭明宜在這里呆下去……
沈藺簡直難以想象。
自那日陳怡替他說話之后,他進出府邸短暫地不再受到梁順的控制。但沈藺心中知道,梁順不過是迫于無奈,若是謝裕回來了,這事恐怕會變得更加麻煩。
況且,他聽說蕭景睿的身子已經痊愈,開始親自上朝。蕭行云既然已經解放了出來,他不信蕭明宜在府中折騰的這幾天,蕭行云不會對她的行蹤如此冷漠。
打定心思,沈藺邁步向屋外走去。
蕭明宜顧不上腳疼就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生怕沈藺也丟下她走了,她又要在府中無所事事地過一整天。
裕哥哥府里那個管家的老頭子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紀,心氣不順,最近總感覺他對自己陽奉陰違的,煩人得很!
“沈藺,你站住!你給本公主說清楚,這是要上哪去!”
沈藺果然停住了步伐。
他的聲音還是一貫的泠泠好聽,語速不急不緩,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樣子。
“屋中煩悶,沈藺出門走走,公主要一起嗎?”
“嘁。”蕭明宜嘴上不饒人,“誰要跟你一起。”
“那好吧。”
沈藺故作可惜地說道,又是邁開了步子。
蕭明宜:“?!”
“你給本公主站住!”
蕭明宜半扶著膝蓋,齜牙咧嘴地跟了上去。
“啪嗒”一聲,她又是碰掉了屋架上的花瓶。
在那一刻,沈藺若有所感地回過頭來,他那除了謝裕極少因為外物波動的心弦,突然沒由來地顫動了起來。
沈藺心底霎時涌上一陣不好的預感。
錯愕地回過頭來,正好看見了屋架上的并蒂蓮緙絲花瓶搖搖欲墜,正要墜落架子的模樣。
“別!”
沈藺與青衣同時喊出了聲。
再顧不上什么儀態端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沖向了花瓶,伸長了手臂,終于在花瓶即將墜地的那一刻托住了它。
“還好還好。”
青衣驚魂未定地說道,沈藺也微微松了一口氣。
還不等他這口氣徹底咽下,蕭明宜卻是湊了過來,疑惑地問:“什么別?什么還好?”
然后,她兩手插.入了兩人的身體縫隙之間,用力向外一撥!
青衣和沈藺秉持著對方會拿穩花瓶的心思同時松開了手。
“哐當——!”
那并蒂蓮緙絲花瓶重重落在了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青衣:“啊啊啊……!!!!!”
沈藺:“………………”
蕭明宜:“這是什么東西?”
縱是沈藺的職業素養良好,他臉上的表情也略微有些僵硬,臉上的笑容傳遞著心塞與無奈。
要不是他還需要依靠蕭明宜向蕭行云傳信逃離王府,他簡直想任性一回,把這勞什子的安和公主扔了出去!
“公主……”沈藺咬牙切齒,又盡可能語氣溫和地說道,“這是你家裕哥哥親自賞賜的花瓶。”
“裕哥哥!”
蕭明宜眼中明顯閃過一絲慌亂,不過很快,她又撇了撇嘴,擺出了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裕哥哥送的怎么了!裕哥哥最疼我了!難道我堂堂安和公主打碎了他一個花瓶,他還會責怪我嗎!”
“再說了,”蕭明宜不直氣也壯,“花瓶在你們手里,是被你們打碎的,關本公主什么事,你們少冤枉到本公主身上!”
沈藺:“…………”
謝裕那混賬廝的是不會責怪你,可是還不知道又會想出什么新花樣來折騰他。
青衣:“…………”
簡直了,從來沒有見過比自家王爺還要蠻橫不講的人。
*
到最后,蕭明宜還是跟在沈藺和青衣的屁股后面,一同出了門。
這還是青衣第一次與沈藺一同出府,之前沈藺出府或多或少都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帶著青衣不方便。不像這次,將蕭明宜帶出王府別再嚯嚯謝裕存在他那的物件,已經逐漸變成了沈藺的第一目的。
天氣聊聊回暖,攝政王府本來建在京城一個極好的地段,此時人來人往的,更顯得熱鬧。
青衣突然饞了沈藺上次與蕭行云吃飯時給他帶的糕點,嚷嚷著說要去買。
蕭明宜正厭惡地避開了一個小孩的手臂,拍了拍袖子,“什么刁民,也敢來靠近本公主,真不該不帶護衛出來。”
她一抬頭,沈藺與青衣已經神情自然地往人流量更大的集市走了出去,心中更是煩悶,只能又低聲抱怨了幾句,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到了集市,沈藺帶著青衣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那家攤位。
他隨口詢問:“公主可有什么想吃的小零嘴?”
蕭明宜看著桌上擺出的那些吃食,表情滿掩嫌棄。她用食指和拇指夾起了一塊糕點,全方位打量了一圈后重重丟了回去。
蕭明宜抽出帕子擦拭指腹,“這些東西也能被成為零嘴?一看就不干不凈,也就你們這些沒見識的人才會吃。”
蕭明宜說完這話,突然感覺有一道不善的目光鎖定了自己。
她不適地甩了甩帕子,抬起頭來,發現居然是小攤攤主的眼神。
“干什么?你這刁民看什么看!知道本公主是誰嗎!再看小心我叫人把你的眼珠子扣下來!”
“公主?”那攤主把切刀一扔,擼起袖子露出了精壯突起的肌肉。
“買不起別碰!你若是公主我還是天王老子呢!趕緊滾滾滾!”
蕭明宜:“……?”
這人是瘋了嗎?!
居然敢這么對她說話?!
她可是蕭景睿最受寵愛的幺女!!
“嘿,我說你這刁民!”
攤主重新拿起了切刀,面露兇光,“還不滾?!”
蕭明宜:“…………”
好女不與男斗,她忍!
蕭明宜目光游離地走到了旁邊。
青衣見蕭明宜吃癟,只覺得出了一口惡氣,心中大快。
“您呀別跟這女娃娃計較!被家里寵壞了,是個沒教養的,犯不著跟她生氣!——這個,還有那個,都給我多來點!”
攤主手起刀落,“好嘞。”
在青衣和攤主聊天的功夫,沈藺也沒有閑著,而是一直在觀察著四周。
集市最是人多眼雜,蕭行云到底會不會如他所料的一般出現,沈藺心中也只有五成把握。
突然,蕭明宜卻是又跑了回來,伸出手指點著一個方向大聲嚷嚷,“沈誠嘉?!她怎么也在這里,肯定是偷偷跑出宮的。”
“誠嘉郡主?”沈藺順著蕭明宜指出的方向看去,人來人往的,并沒有發現什么不同。
他問:“公主是不是看錯了,郡主怎么會來此處。”
“哎,你是在質疑本公主的眼神嗎!”
蕭明宜雙手叉著腰,“別人我認不出來,沈誠嘉這小狐貍精別說只是戴了頂惟帽,就是她化成了灰本公主也能認得!”
“公子,”青衣買完零嘴,在沈藺的耳邊小聲道,“女人真是太可怕了。這莫非就是應了那句,最了解你的,永遠是你的敵人?”
沈藺:“……”
“只不過,”蕭明宜又是疑惑地說,“那小狐貍精的身邊還有一人,看著身形應該是個女人。有點眼熟,又想不起來是誰。”
第四十六章 她還只是個孩子
不一會,在蕭明宜的執意帶頭下,三人跟了上去。
在一陣恰到好處的微風的輕拂下,三人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蕭明宜平時看起來是個不靠譜的,在找沈誠嘉茬這事上還真是一找一個準,那帶著帷帽神情淡然的女子,果真是本該在宮內的沈誠嘉!
至于沈誠嘉旁邊的女子……雖然沒有看清臉,她看起來與沈誠嘉差不多高,卻沒有沈誠嘉的一派鎮定,因為緊張,她不自覺地頻頻抬頭環視四周,目光有些游離,又是很快地低下了頭,開始撥弄自己的指甲。
“噓。”
見蕭明宜神情激動,好像下一刻就要沖上去將質問沈誠嘉,沈藺輕聲提醒了一句,“旁邊有人盯梢。”
“誰?”
蕭明宜顯然也是第一次做這種跟蹤的事情,她的眼眸中跳躍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整個人緊張又興奮。
“那里。”
拐角處,一名女子同樣也密切注視著沈誠嘉的方向,是沈誠嘉的侍女穗禾。
“嘁,區區一個婢女罷了,難道本公主還能怕她?!——等等!”
蕭明宜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整治沈誠嘉的辦法,“嘿嘿”一笑,突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說:“沈誠嘉出宮也就罷了,不僅戴了帷帽還要派侍女盯梢,你們知道這說明了什么嗎?”
“什么?”青衣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蕭明宜給了他一個“你果然是愚笨不堪”的表情,“這還看不出來?說明沈誠嘉心里有鬼啊,不然她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
“說不定,沈誠嘉旁邊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女子,就是一個恰好矮個子的的娘娘腔罷了!——本公主知道了!”
蕭明宜又是一驚一乍地瞪大了眼睛,“沈誠嘉之所以偷偷跑出宮,就是跟這個男的約會!好一對奸夫淫婦,今日落在了本公主的手上,看我不上去拆穿他們!”
“公主!”
沈藺伸手欲攔,速度太慢,蕭明宜已經是擼.起了袖子,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
“公子,我們現在干嘛?”青衣嘴里還咬著兩塊棗糕,搞不清狀況地問。
沈藺:“……”
他看了看一臉懵逼的青衣,又看了看志得意滿的蕭明宜,一種從未有過的無力浮上他的心頭。
蕭明宜的步子很急,轉瞬之間,她已經是沖到了沈誠嘉的面前,蠻不講地伸出了一只手,擋在了二人即將進入了門前。
這周邊的屋舍都是百姓開的小客棧,沈誠嘉帶著別人來這里,無疑更加驗證了蕭明宜心里的猜測。
“沈誠嘉,你不在宮里巴結皇祖母,來這里做什么!”蕭明宜嘲諷地目光毫不猶豫地掠過沈誠嘉,看向了她背后的神秘人,“光天化日之下,還跟一個男人來這里,本公主都簡直替你害臊。怎么,你們是要偷情……唔,唔!”
蕭明宜話還沒說完,突然從背后伸出了一只大手,毫不客氣地鉗制住了蕭明宜的后脖,用力將她往外一拉。
“誰?!是哪個刁民,我非要打斷你的手不可!”
蕭明宜撲騰了兩下,勉強逃出生天后,她怒氣沖沖地轉過身來,正好對上了蕭行云一雙陰郁的眼神。
“皇……皇兄,你怎么在這里。”蕭明宜縮了縮脖子,語氣不自覺地弱了下去。
“我怎么在這里?怎么,我不說,安和公主是準備打斷本宮的手嗎?”蕭行云語氣譏諷,毫不猶豫地反駁道。
蕭明宜:“……”
“哎呦皇兄,你這說得都是哪里話!呸呸呸,我就是……嗯,童言無忌罷了!”
“對呀,太子殿下也不要對公主太苛責了,公主才十七歲,還是個孩子罷了。”
背后,蕭明宜摘下帷帽,嘴角帶笑,溫柔又貼心地補刀道。
蕭明宜:“……”
“沈誠嘉!本公主與你的事還沒結束呢,你少在這里跟著皇兄一起數落我!”
“蕭明宜,”蕭行云微微加重口氣,語氣不善地說,“閉嘴,退下。”
因為蕭明宜的幾聲大吼大叫,幾人的周圍已經聚集了大量過來湊熱鬧的人群。眼見著蕭明宜還要吸引更多的百姓過來圍觀她丟臉,蕭行云只覺得面上無光,終于忍無可忍地訓斥道。
等到蕭明宜一臉不快地閉上了嘴,退后了幾步,蕭行云的目光才有空與沈藺相接。
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誰都沒有開口,暴露他們相識的細節。
在人群散開,穗禾察覺不對跑過來的那一瞬間,蕭行云不露痕跡地移開了視線,在穗禾上前對沈誠嘉關心詢問地同時,他嗓音淡淡地開口道:“誠嘉郡主。”
“太子殿下。”沈誠嘉輕輕頷首,同樣回之以禮。
與此同時,一直躲在沈誠嘉背后的神秘人終于摘下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了一張蕭行云有點熟悉卻更是陌生的臉龐。
誰都沒有想到,這人居然是常年在宮中沒有什么存在感的美人戚裳。
“太子殿下。”戚裳半張巴掌大的小臉被吹落的頭發遮住,更加顯得嬌小動人。
其中屬蕭明宜最為震驚,她不可思議道:“你居然不是個男的?”
一聽蕭明宜說話,蕭行云的太陽穴就開始突突狂跳。
他惦念著這是在大街之上,不可隨意對蕭明宜翻臉鬧了笑話,因此咬牙切齒地問:“你見過哪個男子出門會帶女子用的帷帽?!”
蕭明宜:“……那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嘛!就算沈誠嘉不是來跟野男人偷情的,她帶著后妃逃出宮來,也沒有她倆好果子吃!”
蕭明宜雖然無腦,這話卻說的不錯。
蕭行云皺起了眉頭,沈誠嘉堂堂一個郡主帶著后妃私逃……此事可大可小。
他今日難得清閑,本來是來尋沈藺順便盯梢蕭明宜一二的,卻是沒想到還能遇到這檔子事。
沈誠嘉自然也明白自己虧,她斟酌之下,卻還是讓戚裳先進了客棧。
戚裳神情有些猶豫,不放心地回眸看著沈誠嘉。
沈誠嘉露出了一個寬慰的笑容,不知道為什么,沈誠嘉明明比她還小兩歲,可是每每看到沈誠嘉這樣笑,戚裳的心里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
就好像沈誠嘉就是那個冥冥之中,注定會來拯救她的人。
“穗禾, 你陪著美人進去。這里有我就好,美人不必擔心。”后面半句話卻是對戚裳說得。
戚裳面露感激,沒有再多言,轉身走了進去。
“太子殿下。”
不管在什么時候,沈誠嘉永遠是那么一副不急不躁的模樣。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沈誠嘉其實和謝裕很像。兩人都從內到外散發著一股自信,只是相對比謝裕那明顯傾向于自傲的自信,沈誠嘉的表現則更為含蓄,不會讓人覺得半點不適。
如果說在謝裕有一種不自覺讓別人跳腳抓馬的魔力,那么對于沈誠嘉來說,她有一種很神奇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否借一步說話?”
“郡主請。”
等到沈誠嘉率先走了出去,蕭行云不但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去,反而走向了沈藺三人。
蕭明宜還以為蕭行云是要跟自己說話,自己湊了上前。
“你湊上來干什么?”
蕭行云這話沒有諷刺的意味,他只是真的疑惑,故此發問一句。
蕭明宜:“……沒,沒什么,我看風景。”
她絞著帕子,又是訕訕地走開了。
蕭行云任由她去,再往前走了幾步,腳步一停,卻是站在了沈藺的面前。
“太子殿下?”沈藺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地眨了眨眼。
“先生怎么會來此處?”蕭行云問道。
“倒也沒什么,只是府中煩悶便出來走走。”
“府中煩悶?”蕭行云一陣見血地問,“聽聞明宜今晨來院中鬧你了?可是惹了什么麻煩事。”
“公主殿下性情活潑——”
“那看來是惹了許多麻煩事。”蕭行云學會搶答,又是冷冷地轉過頭,看向蕭明宜的眼神警告意味頗濃。
蕭明宜:“……?”
皇兄為什么突然這么看她,定是沈藺那廝背后亂嚼舌根!
沈藺:“……?”
他可什么都沒說,這可是蕭行云自己猜出來的。
“待會再與先生敘舊。”
落下這一句,蕭行云仗著個高腿長大步跟上了沈誠嘉。
兩人尋了一個幽閉僻靜的角落。
沈誠嘉率先轉過了身子,主動說:“殿下可還記得黎縣水患一事?”
“本宮自然記得,郡主提這說什么。”
“誠嘉有罪。”
沈誠嘉說著,竟是要盈盈跪了下去。
蕭行云伸手勉力一扶,“本宮既答應與郡主單聊,便不會拿此事做文章,郡主但說無妨。”
沈誠嘉捋順思緒,快速地說道:“誠嘉進宮不久,幸而與戚美人相伴。戚美人聽聞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黎縣縣令在敵襲之中受傷一事,整日憂傷不已。誠嘉看在心頭,十分不忍,便妄動了心思,安排他二人父女相見。”
“可戚縣令因為水患治不當一事獲罪,父皇仁厚,念其掌管黎縣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又在敵襲之中失去一臂,只是在抵京后革去了他的官職。戚美人又身份低微,無法尋得恩典出宮,誠嘉郡主故才出此下計?”
沈誠嘉頷首,“殿下英明。”
第四十七章 初春
“郡主相助好友之心本宮固然可以解,但這種有違宮規的事,郡主還是少做為妙。”
沈誠嘉微微一頓,不敢置信道:“殿下?”
蕭行云背過身去,聲音在風中有些飄渺,卻又帶著一言九鼎的意味。
“今日之事,本宮就當毫不知情……只不過,誠嘉郡主看起來,倒是對這戚美人頗為上心。”
在那一瞬間,沈誠嘉的眼眸微微失神,她有些呆滯地怔在原地。
隨后,是一遍遍的反問自己。
她對戚裳特別上心?她有么?
可是那些如山一般的事實鐵證始終就擺在她的眼前。
黎縣水患一事,戚裳來求,她本可以拒絕,卻又在最后一刻軟了心腸。
戚氏父女相見一事,她本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她還是應承了下來,又為這事周旋安排了一周。
到目前為止,沈誠嘉的這前半輩子可以說是始終風光無限的。
她不像謝裕一般,在位高權重之前經歷了一段艱苦的歲月。
她出身便是郡主,父母恩愛有加,對她也十分疼愛。
就算是在她十歲那一年她的母親靜安宮中不幸身亡,來自宮中太后的疼愛也從未缺失,她的父親更是照顧她的情緒,一直沒有續弦。
她被謝裕接來京州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那些說她心悅謝裕的風言風語便從未停止。
她始終聽在耳中,卻從未在乎。
因為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只要她自己知道,她從未對旁人動過一時、哪怕片刻的心思就可以了,所謂的柔弱無力甚至可愛,都只是她的保護色罷了。
她想讓世人看到一個這樣的沈誠嘉,想讓世人聽到這三個字,就能想到一個女子始終是微微笑著,活潑可愛的模樣。
于是她便做到了,事情就是這么易如反掌。
她剛進京的時候,在京城的根基不穩,需要一個依靠。而謝裕樹大招風,又與她有些交情,她不介意讓所有人都認為她心悅謝裕,只為了在京城的日子太平,過得安生。
后來,她進了宮,太后無疑是一個比謝裕更為穩定的庇護。
更何況她知道,因為當年的那件事,太后的心中一直對她全家有愧。于是,又是那么順成章的,她得到了太后的喜愛。
戚裳便是在那以后,突然出現的。
沈誠嘉始終明白,自己不像蕭明宜那般愚蠢,卻也不是一個純粹的人。
蕭明宜雖然做事魯莽不計后果,可起碼她敢愛敢恨。她想嫁給謝裕的感情純粹,對沈誠嘉恨之入骨的感情更是純粹。
可是平心而論,沈誠嘉并不是一個這樣的人。
不管在什么時候,她永遠,都是以自已的利益為先,在那之后,如果力所能及,才會做出一副善良寬厚的好人模樣。
可是在戚裳的身上,這一切似乎都亂了套……
從她第一次在角落里,看到了那個微低著頭與周圍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的開始,她幾乎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
時間還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沈誠嘉想了很多,她的思維很快,卻又是那么的雜亂,回過神來,卻也只不過剛過了短短一瞬。
“太子殿下說笑了,誠嘉只是……對戚美人出于一種朋友的關心罷了。”
蕭行云沒有多說什么。
半晌,他語意不詳地說了一句,“但愿如此。”
落下這一句話,蕭行云沒有再會愣在原地的沈誠嘉,他大步離去,按著原路返回去尋沈藺。
又是過了片刻,他才又在那個拐角看見了調整完心情,舉止并無異常的沈誠嘉。
沈誠嘉的步伐停在了戚裳剛剛走進去的客棧之前。
“客官?”
見沈誠嘉只是在店外久久駐足,望向里面的神情卻又含著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愫,小二招呼性地問了一句。
而沈誠嘉只是搖了搖頭,一笑,“隨意看看,沒什么事。”
*
“皇兄!”蕭明宜跑了上前,招手喊道。
“太子殿下。”這一聲略顯冷淡的,則是沈藺的嗓音。
蕭行云的笑容如沐春風,如果不是他徑直無視了擋在他身前的蕭明宜,他看上去還是好脾氣,一派親民的模樣。
“先生。”
“什么嘛!皇兄,明明是我先跟你打招呼的,你怎么先那個男狐貍精!”
“男狐貍精?”蕭行云瞇起了眼,打量了沈藺半刻,回過神來,“你是說沈藺?”
“對呀!”
蕭明宜不滿道,“不然還能是誰,他那個長相寒酸的小跟班嗎?你一來這里就跟他打招呼,難道他不是男狐貍精嘛!”
無辜躺槍的青衣:“……?”
這該不會是在說我吧。
蕭行云衣袖掩在嘴邊,正色地咳了兩聲。
“明宜,不可無禮。”
心中卻在想:嗯……沈藺這容貌,是挺像個男狐貍精的。
沈藺并不知道,在短短一瞬間內,他的身份已經從人類,跨越到了另一個物種。
他的睫毛又黑又密,從蕭行云的這個角度微微俯視,正好可以看見他的睫毛簌簌顫動,下面又是一雙水靈、很會勾人的眼睛——哪怕沈藺可能并沒有那個意思,可是在蕭行云的眼中,沈藺卻又無時無刻地不再傳遞這個信息。
于是,蕭行云看見沈藺的睫毛如蝴蝶一般輕輕扇動,在他的心尖,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睫毛精問:“太子殿下今日來這里做什么?”
鬼迷心竅一般,又或者,這就是蕭行云下意識想要知道的答案。
“想見先生,便來了。”
“殿下……”
沈藺的眉心微微一跳,他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不可思議,只是消失的速度太快,在蕭行云沒有看清楚之前,他幾乎懷疑自己晃了眼!
“殿下可是在拿沈藺尋趣?”
沈藺的嗓音還是一貫的清冷好聽,細細聽去,他雖語氣平靜,這句話中卻含著一絲微微的顫動。
出于不敢置信。
處于不自信。
蕭行云不介意陪著沈藺做一場戲。
“你若是覺得本宮在拿你尋趣,這邊是假的。你若是覺得本宮沒有——”
蕭行云語氣一頓,又是嘴角含笑,“這便是真的。”
“皇兄!!”
蕭明宜緊緊捂住了嘴,不敢置信地問:“你這是在說什么呢!”
她知道蕭行云一向欣賞美人,可是今天這話……已經不僅僅是欣賞,是調情了吧?!
搞了半天,今天她還真的看到了一副調情戲碼,只是主人公不是沈誠嘉,反而是她的皇兄??
蕭明宜在風中再次有些凌亂。
若是是尋常的美人也是罷了,可是這美人是沈藺,是謝裕府上的門客啊!
就算她的皇兄真的搞定了沈藺,他難道還要上門去向攝政王討人不成。
而另一邊,沈藺偷偷紅了臉頰。
他本就生得白凈,一點紅.暈在他的臉上便更是明顯,白里透紅的像剛成熟的桃子,煞是好看,縱是青衣已經司空見慣,卻還是在心底嘖嘖稱贊了一番。
只有沈藺的心情不是太妙。
在寬大的衣袖遮掩之下,沈藺用力擰著自己的肌膚。
所謂的迷人又可疑的紅.暈,不過是他一時吃痛,臉上自然出現的生反應罷了。
沈藺的神情還是含情脈脈,又帶了份羞澀微微低下了頭顱。
他甚至有些冷漠,又無所事事地想:他又不是神仙,面對著一個不喜歡的男人,哪能說臉紅就臉紅。
不過看著蕭行云的表情……他似乎很受用?看起來這招有用。
*
初春,尚未融化的寒冰終于在一場春雨過后匯成了涓涓細流。
一場春雨一場暖。
在人們即將可以脫掉冬天的厚重衣裳之后,邊境終于傳來消息,謝裕要回來了。
自冬日里蕭景睿跌落仙人湖感染風寒之后,他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
冬日的風寒好不容易痊愈,在冬春交疊之際,氣溫有些反復無常,蕭景睿一個沒撐住,又是病倒了。
虎嘯營大勝北蠻,不日就將班師回朝的消息傳到京中,蕭景睿精神大振,連帶著身體都似乎好了些,再多日不朝政之后,終于又拖著病體,出現在了朝會之上。
攝政王府上,又是因為謝裕即將回京一事忙的團團轉。
與上次相比,這次謝裕在外征戰多月,梁順的準備日程更是提早了好幾天,事宜只多不少。
在府中住了數月,陳怡已然從一無所知到如今可以獨當一面,將府中的事物打地僅僅有條。
此次謝裕回京,大部分事宜便是她操辦的,梁順不過從旁協助。
日子有些無趣,去好在清淡可親。
蕭明宜還是隔三差五地來府上胡鬧,卻不像之前那般來的頻繁。
最近京城中流行了一種妝容,叫做“桃花”。蕭明宜天天嚷著要畫出京城中最美的桃花妝,提謝裕名字的次數都少了些。
沈藺胖了,這幾乎是順成章的事。
自那日他與蕭行云一番對話之后,蕭行云隔三差五,得閑就約沈藺去蜀中小筑吃飯,沈藺臨走回府的時候,還常常塞給他一大包點心,都是京中難見的樣色。
二人的關系似乎有些不一樣,卻又沒什么不同,連蕭明宜都默認了她家皇兄已經被沈藺沖昏了頭腦的這件事情,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終于,謝裕回京的這一日要到了。
第四十八章 把柄
正到了倒春寒的時節,這是一個有些偏冷的晴天。
這一日,京州的城門早早打開,城中的百姓簞食壺漿自發列隊在街道兩側,營造出了萬人空巷的場面。
陳貴候在城門外,雙手捧著明黃色的圣旨,準備在虎嘯營回京的第一刻傳旨封賞。
城郊的風沙一吹,他被糊住了眼睛,不適地瞇著,視線卻始終眺望遠方。直到在視野的最盡頭,好像看到了一隊人騎著高頭大馬從天際而來,陳貴精神一振,臉上擠出笑容。
來了。
像這般得勝回朝的場面,明松跟著謝裕、還有虎嘯營,都一同經歷過無數遍。
可是每次在京州之外,眺望這座高大的城池,那種被壓抑了一路的歸鄉情節,才會被無限放大,每一次,都是嶄新的滋味。
不論如何,能夠回家,每個將士的臉上總歸掛著喜慶的笑容。連那些路上的竊竊私語、幾句閑話,謝裕與兩個副將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徒當沒有聽見。
“殿下!這次出來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回府了!您看——”
明松的坐騎微微落后謝裕,“那是陳大監,手上拿著圣旨,定是要例行封賞呢!也不知道這次會賞什么。”
賞什么?
謝裕扯著嘴角,有些無情地接話道:“無外乎是些金銀珠寶。”
還能賞些什么?
他如今在朝堂之上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蕭景睿若是還要再賞……怕不是要將自己身下的皇位拱手讓他。
“俗氣,殿下,您真的是太俗氣了!”
明松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個浮想聯翩的笑容,他不禁傻傻地樂出聲,只將身側的刀七看得一頭霧水,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生硬地問:“笑什么?”
“這你還看不出來,這小子定是思春了!”李副將大笑。
連謝裕都挑了挑眉,投來了戲謔的目光。
明松臉頰一紅,“哎呦”了一聲,“呸呸呸,什么思春,不過就是想到了一件高興的事。有這么明顯嗎?居然連刀七這個悶油瓶都看出來了。”
經過這幾個月的并肩作戰,幾人的感情自然也不同以往,變得更加熟稔。其中最明顯的就是刀七,從一開始的不茍言笑,到現在,會木著表情講冷笑話,雖然除了他自己沒人會笑。
“什么好事,這還藏著掖著不跟兄弟們分享,把我們當外人了不是?”
“對呀!做兄弟可不能這么不仗義,快說出來讓大家一起樂樂!”
有人起哄。
“哎呀。”明松被追問地惱了,騎著馬上前了兩步。
“也沒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快說呀!”
“就是跟府里的一個姑娘看對眼了,等不及想回去見她!”
明松話音剛落,隊伍中立刻變得嘩然一片。
“什么,你小子可以啊!”
有人上來勾住了明松的肩膀,“兄弟們都是單身,連女人的小手摸起來是什么感覺都不知道。你倒好,自己在外打仗,府中還有個美嬌娘掛念!”
“什么美嬌娘,你別亂說!”
明松支支吾吾地說了兩句,“我跟人家清白著呢,也沒拉過小手……”
“哈哈哈哈,為什么不拉,該不會是人家不想和你拉小手吧?!”
“你少在這里挑撥離間!”
直到起哄的聲音漸漸變小,快到了城門的位置,甚至可以看清陳貴臉上的激動表情,明松幾乎以為大家都忘了這事,才聽見謝裕冷不丁地問:“什么時候的事?”
“啊。”明松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后來神情又是有些怪異,醞釀了半晌,最后說,“這……殿下,要不您還是別問了吧。”
“說。”謝裕言簡意賅地說。
“殿下,你可能您讓我說的啊!等會不高興了可千萬別沖我發火!”
謝裕半個“嗯”字還卡在喉嚨里沒說出來,就聽見明松語速快得驚人,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向外蹦。
“就是您把沈……反正就是把那個誰喊進書房,白日不當人的那一天。她端著一碗茶水要進來伺候,被我給攔下了,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
刀七問:“白日不當人?什么意思。”
而謝裕的關注點則更為清奇。
他皺了皺眉頭,認真地發問:“我白日不當人的哪次?”
明松:“……”
這!他家王爺到底還有幾次白日不當人是他不知道的!
明松表情訕訕,思考了一下,干巴巴地說:“就是誠嘉郡主來找您,說要搬出王府的那次。”
“是那次?”
明松:“?!”
不然呢,還能是哪次!
又見他家王爺的表情是真的困惑。
明松在心中默默感慨:王爺您啊,可真不是個東西!
“所以白日不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無人回應,刀七執著地又問了一遍。
明松:“……不該問的別問!”
*
“恭迎攝政王凱旋回京!”陳貴福身高喊。
“恭迎攝政王凱旋回京!”
再一遍,是萬人齊聲應和。
“王爺,接旨吧!”
眼見著眾人個個下馬接旨,而謝裕,依舊在馬上穩穩當當地坐著,半點要下馬的意思都沒有。
陳貴捧著圣旨,掀開也不是,不讀更不是。
“王爺,王爺?該接旨了。”他又提醒了一遍。
謝裕嘴角含笑,反而反問道:“怎么,本王在回京路上摔傷了腿,大監還要本王下馬接旨?”
陳貴看著謝裕自然在馬鞍兩側垂落的雙腿,修長有力,怎么也不像是摔傷的樣子。
瞠目結舌了片刻,又是聽見謝裕嗓音淡淡,氣死人不償命地說:“內傷,大監不懂醫術,看不出來也正常。”
陳貴:“……”
憑借著良好的職業素養,陳貴硬生生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王爺既然有傷在身,就在馬上接旨便是,陛下定然是不忍責怪的。”
謝裕裝模作樣地一點頭,懶洋洋地說“如此,便多謝陛下了。”
……
這圣旨的內容與謝裕猜想的基本一致,蕭景睿先是鼓吹了一番謝裕與虎嘯營的功績,說了些漂亮的場面話,后來論功行賞,在某些士兵的稱謂前頭加了前綴,到了謝裕這里,賞無可賞,便只能給些俗氣的金銀俗物。
謝裕不怎么有心地接過圣旨,向后一拋,明松手忙腳亂地接住。
陳貴看著謝裕著肆無忌憚的張狂模樣,心肝開始揪疼,偏偏又不好插嘴。
“殿下,既然領了旨,就快些進宮吧。陛下和諸位大臣還在——”
“不急。”
謝裕出聲打斷,轉頭對明松說:“等會回府,你給刀七他們尋個合適的差事。”
徐太清已死,他的親衛群龍無首,大部分都跟著刀七一起,投奔了謝裕。
“是,殿下。”
“還有孫昱,替他尋一處宅子,派人守著,別讓他跑了。”
謝裕此次回京,同往也把孫昱從黎縣帶了回來。
說起來,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沈藺看到孫昱以后的神情。
是錯愕,不敢置信,還是驚喜,雀躍,又或者是根本認不出孫昱的面孔。
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揭曉答案的時候。
“是,殿下。”明松吃哼吃哼地爬上馬,同樣應道,“那您呢,去見陛下嗎?”
“本王?”
謝裕突然意味不明地說,“明松,你剛剛不是說急著回府,去見你的心上人?”
“啊?”明松不明白話題怎么突然就轉到了這兒,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說,“是,但是——”
“沒什么但是。”
謝裕突然揚起馬鞭抽了一下,只不過抽的不是自己的馬匹,而是明松身下的!
駿馬在官道上奔馳,借著揚起的沙土再次糊住了陳貴的眼睛,謝裕突然一夾馬腹,也跟著沖了上去!
“咳咳!”
陳貴雙手在面前無序地揮動,等到好不容易睜開了眼,卻是傻在了原地。
攝政王……謝裕,他人呢!!
“有勞大監轉告陛下,本王有要事回府,待到沐浴更衣以后,再來面見天顏!”
后面半句話,因為距離實在是太遠,已經被完全湮沒在了風聲之中,陳貴什么都沒有聽清。
不是,說好的腿又內傷不能下馬接旨,這就是謝裕所說的內傷?!
*
“殿下,咱們就這么,跑了?”明松還有點不敢相信。
不過三兩步路程,謝裕的身位已經超過了明松。
當街縱馬長驅,若是再來壺烈酒,這在意氣少年的眼中,絕對是人生一大幸事。
謝裕眼中含笑,故意問道:“不是你說等不及了,想見你的心上人?本王今日便替你擔了這罪名,如何?”
“殿下!”
明松的兩行清淚幾乎奪眶而出,如果不是他太了解謝裕是個怎樣的頑劣性格的話。
“您少拿我當借口!我看是您自己等不及了吧!”
等不及什么,明松賣了個關子,沒有說出口。
當場置陛下的臉面于不顧,縱馬而去,這其中自然有謝裕的考量。
他本就已經位高權重,若是再不故意送些把柄到蕭景睿的手里,那龍椅之上和龍椅之下的某些人,怕是就要坐不住了。
“殿下,王府到了!”
謝裕抬眸,那金漆的牌匾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
雖然猜測謝裕不可能這么早回來,但梁順還是時不時來府外侯著。
這一候,還真讓他等到了。
“殿下回來了!”
第四十九章 你便是這么等的?
雖然陳怡還未正式過門,但無論如何,她都是謝裕將來要明媒正娶的妻子。
陳怡站在最前端,沈藺和青衣便延后站著,不必再頂女眷的位置,心中倒是有種說不出的輕松。
謝裕進府,簡單的與陳怡客套了幾句。
沈藺聽見他說得第一句話是:“胖了。”
沈藺:“……”
“本王不在的日子,過得很好?”
沈藺:“……?”
他一時語塞,還記得謝裕將沈誠嘉接進王府的那天,他也是如今日這般站在前端,謝裕因為他消瘦一事還險些責罰了廚房的雜役。
合著他瘦了也不是胖了也不是,總會叫謝裕找到話頭。沈藺甚至懷疑就算他看起來和謝裕離開前沒什么兩樣,謝裕也會挑著眉毛說,“沒胖沒瘦,看來本王離府對你沒什么影響?”
謝裕就是看不得他好過,總想拿話刺他。
好在,外人面前,謝裕沒有就沈藺的身材問題多做糾結。
棄圣旨于不顧率先回府,縱然有出于謀略的意圖,可謝裕穿著勁裝風塵仆仆趕了一路,也是真的累了,需要沐浴休整一番。
簡單梳洗之后,謝裕換了身衣服,走進自己的院中,依舊是自己出門前的陳設,所有的家具、用度,都是按照他一人的份額來準備的。
謝裕發現不對,“陳……王妃的東西呢?”
“王爺,陳怡在這。”
梁順正欲答話,便聽見一聲溫柔的女聲傳來。
陳怡和青緹捧了幾本賬目,正好走進院子,將賬目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這是?”
“這是王爺出征的這幾月,府中的大小賬目和支出,陳怡分類后成冊在此,還請王爺過目。”
陳怡嗓音泠泠。
謝裕拿起一本隨意翻頁了兩頁,是一手很工整漂亮的簪花小楷。
“本王不在府中的這幾月,你費心了。”
陳怡認真地搖了搖頭,“這本就是陳怡的分內之事。”
謝裕沒有說多,“你辦事,本王自然放心。本王不在府中的這幾月,你沒有搬進主院?”
梁順終于找著了機會說話,“王妃說還未正式拜過天地,就這么貿然地搬進主院不合適,在府中找了個小院住呢!”
“殿下您不在的這些日子,可是苦了王妃了!王妃既要操持府上大小事務,還要應付隔三差五就找上門的安和公主,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一圈,老奴看在眼里都心疼!”
其實自蕭明宜的注意力被轉移到沈藺身上后還長胖了半斤的陳怡:“?”
謝裕身邊的人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還真是爐火純青。
不消片刻,明松終于也與他那府中的心上人膩歪完畢,回到謝裕身邊時臉上還帶著思春的笑容,揚起的嘴角就沒落下過。
陳怡執意在禮儀未成之前住在其他小院,謝裕由得她去,在書房翻出了那柄鑲嵌著許多名貴寶石的鋒利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擦拭著。
他不在的這幾月,匕首上都落了一層細細的灰塵。這匕首放在何處只有他一人知道,他也向來是不讓旁人碰的。
看見明松這一臉沒出息的模樣,謝裕甚是嫌棄,隨口一問,“做什么了?”
“也沒什么,就是,拉了下小手。”
謝裕無情地嗤笑一聲,“就這點出息了?”
說完這句話,他又是將那看起來就珍貴異常的匕首隨手一扔,匕首重重落在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謝裕渾然不覺,他表情自然地跟扔了塊無足輕重的垃圾一樣。
明明擦拭地認真,對那柄匕首很是愛惜,可每次臨行前,都會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將匕首重重擲于地上——像這樣矛盾的場景明松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
謝裕嗓音淡淡,“進宮。”
*
朝堂之上,一群老臣直站到眼冒金星才等來了姍姍來遲的謝裕。
蕭景睿倒是沒有多言,只是在龍椅上不時嗆著。
蕭景睿的身子,要不行了?
這是謝裕從進殿開始,在心中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
諸位大臣雖然不滿謝裕的傲慢做派,可畢竟心中早有預料,謝裕此番又是得勝歸來不好貿然發作,只是生生地咽下了這口氣。
蕭行云依舊還是站在龍椅靠下的那兩格臺階處,高于眾人一等,與謝裕同列。
謝裕進獻北蠻新簽訂的降書和一系列割地賠款繳納歲貢的條約時,蕭行云還帶頭恭賀了幾聲。
謝裕面上嘴角挑著笑,無端卻是想到了臨行前在城郊的那幾段對話。
既然蕭明宜已經見過沈藺,那蕭行云呢?他是不是也已經知道了沈藺的存在……甚至,有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親密接觸?
這一問題的出現無疑讓謝裕非常不爽,無論答案如何,這讓他有了一種自己的物品被旁人所覬覦的不悅。
就在這時,謝裕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有些瘋狂的想法。
他回過神,皮笑肉不笑地夸贊道,“本王不在京州的這幾月,太子監國有成。”
“還是皇叔教導有方。”蕭行云揣著明白裝糊涂。
緊接著,就是那些在戰爭之中的傷員以及馬革裹尸的兵士家屬的安撫問題。
談論前面的政策之時,謝裕永遠是豎起半個耳朵,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唯獨到了這里,謝裕驀然睜開了眼眸,視線凌厲,干脆利落地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平心而論,北晉朝廷對傷員以及士兵家屬的安撫工作做的還算不錯,可就算做得再好,人命,總歸是大于那些個黃白之物的。
黃白之物尚且有限,一條士兵的生命,又該如何用其衡量?
謝裕是生性淡漠,可以看著八旬乞兒在寒冬烈日之中沿街乞討而面不改色,可以輕飄飄的下旨,殺掉在北蠻國境之中俘獲的大批戰俘。
可那些英烈之士不該受到如此冷漠的對待,謝裕始終堅信。
退朝以后,又是親自吩咐了安撫之事,謝裕不喜啰嗦,卻還是三令五申了幾次,從軍營趕回王府的時候,天色潑墨繁星。
吩咐了明松出府采辦一些物什,謝裕這才揚起一抹頑劣的笑容,不緊不慢地進了王府。
*
謝裕不在王府的這一個午后,沈藺過得不算太好。
先是謝裕派人給他遞了封信,說了一些勞什子的混賬葷話,沈藺臉紅心跳地看了,好幾次都想將這信箋團成團,幻想著扔在謝裕臉上,卻又怕謝裕在后頭說什么正經事,只能頭皮發麻地繼續往下看。
事情還真有,卻不是什么正經事。
謝裕用頗為酸澀的筆調描繪了出征在外的這幾月對沈藺身子的想念,末了說,今日來沈藺院中尋他,命他在屋中等著。
謝裕不光要說,整個人連心都是黑的,他還要畫。
知道沈藺一定會忍著羞恥看到最后,謝裕在信箋的最后,用一只極細的毛筆畫了幾張奇奇怪怪的圖片……反正,就是兩個人一個覆著一個,身子糾纏在一起。
沈藺只匆匆看了一眼就連忙收回了視線,灌了一大杯水。
謝裕到底在信中寫了什么……他腦子里到底都裝了些什么東西,滿腦子,滿腦子都是那些……
沈藺說不出口。
休整的時間這樣緊,也不知他怎么抽出的功夫拿他尋趣。
接著還有一件事,就是下午謝裕走了不久后,蕭明宜便急匆匆地趕來了,沒見到謝裕,蕭明宜發了好大一頓火氣,又是在沈藺的屋中大鬧了一番。
被蕭行云訓斥過不可亂動沈藺屋中的陳設后,蕭明宜舉起一個花瓶,砸了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又舉著一柄玉如意左右為難。
顛來倒去地折騰了好幾次后,直把青衣看得都不忍了,主動送上了一方硯臺,有些欠欠地說,“公主,要不你砸這個?這是我們自己買的。”
蕭明宜接過來砸了。
然后……便被飛濺的墨汁濺了一身。
沈藺還期望著謝裕能在蕭明宜在府中的時候回來,最好能在蕭明宜的眼皮子底下對他做些什么,好叫蕭行云知道,他乘著東風順勢離府。
可是左等右等,等到蕭明宜都一臉不爽地走了,謝裕還是沒有回府,沈藺只覺得今天下午放棄午睡陪蕭明宜耽擱的那些青春歲月,一分一秒,都是對生命的辜負。
人到春天就會犯困,沈藺下午忍著沒睡,又精神高度集中緊張了一個下午,生怕蕭明宜會不受控地突然發瘋,整個人一放松下來,很快便困了。
“公子。”青衣替他掖著被角,動作還有些猶豫。
“王爺不是說讓您等他嗎,咱們就這么睡了,王爺回來了會不會生氣?”
“哈?”沈藺打了個哈欠,“不會,反正就算你家公子我睡著了,他也會直接粗魯地將我搖醒。”
青衣:“……”
好像是這個道沒錯。
“本王命你在屋中等我,”謝裕在門外聽完全程,冷笑一聲,直接推開了門,居高臨下地看著床上的沈藺,“你便是這么等的?”
沈藺轉過身,一雙眼眸清澈好看。
等你的時候你不來,早點你來干嘛去了?
“呃……”沈藺正想睜著眼睛說瞎話。
謝裕突然擺了擺手命青衣退下,然后坐在了沈藺的窗沿邊上,堪稱溫柔地將他扶起。
沈藺感覺到了一絲怪異。
果然,謝裕下一句話就是,“不過很快,你就想睡也睡不了了。”
第五十章 烙印
沈藺還沒來得及思索謝裕這句話中的深意,突然,他被人輕佻地勾起了下巴。
昏暗不明的燭光打在沈藺的半邊臉上,還有半邊,是透過輕窗灑來的清冷月光。
這其實很要命。
在一亮一暗之中,沈藺的臉龐被割裂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質感,一半禁欲冷清,還有一半則是……
沈藺無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他其實不知道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口干,下意識的就做了。
而看在謝裕的眸中,他突然眸色一暗,本就幽黑的瞳孔顯得更加深不見底,看不清其中的情緒。
沈藺的這個動作,很像是……索吻。
謝裕隨心而動,他不只這么想了,他也這么做了。
直到那兩片溫熱的唇瓣堵住了自己的雙唇,沈藺微微睜大了眼睛,謝裕右手插.入了他的發絲之中,帶著一股蠻力將他向后壓去。
沈藺的肩胛骨抵在堅硬的木板靠背之上,被震得有些發麻。謝裕的手勁很大,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又因為他的吻密密麻麻,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發泄這幾個月來積攢的欲.望,沈藺找不到間隙換氣,被迫體驗了窒息的感覺,又靠謝裕吹來的一口氣吊著,有一種說不出的酥.軟感覺。
“唔……”
沈藺擰著眉頭,脖子略微后仰,又被謝裕發覺,被他更為大力的壓了回來,似是懲罰沈藺的不專心一般,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
過了許久,謝裕終于松開了沈藺。
沈藺的肩膀已經麻的沒有知覺,他睜開眼睛,睫毛簌簌扇動,眸中含著一片水光,有些勾人。
不只是那里,謝裕的目光逐漸下移,是被啃的有些紅腫嘴角還帶著水漬的唇,再下面,是沈藺白凈的脖頸之下,一大片裸.露的鎖骨。
謝裕突然伸出手,拇指搭上了沈藺的唇角,開始有意無意的摩挲。
因為長年習武,謝裕的指腹之上長著一層薄繭,按壓在沈藺的嘴唇之上,沈藺只覺得自己的唇角,已經失去了知覺。
謝裕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次,他看向沈藺的目光越來越幽深,直到沈藺幾乎以為他要對自己做些什么的時候,謝裕卻是突然走了。
然后沒有預料的,謝裕直接走出了屋子。
謝裕這前后的態度轉變太快,沈藺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他卻是手上拿著什么,又回來了。
他還沒看清謝裕手上的物什,謝裕就將那些東西擱在了桌上,然后一掀沈藺的被褥,整個人壓了上來。
右邊側腰的位置傳來一陣冰冷的觸感,沈藺咬住了嘴唇,努力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太久沒有和謝裕糾纏,今天他的每一次觸碰投射在沈藺的身上,都變得格外的漫長敏感。
用這個角度,謝裕其實看不太清沈藺腰腹處的肌膚。
于是,他惡劣地掐了一下沈藺腰間的軟.肉。
沈藺一吃痛,謝裕已經起身離開,過了片刻又是重重地壓了上來。
世界變得明亮。
謝裕手上拿了盞蠟燭,他神情專注,真的是在打量沈藺那側的肌膚。
因為剛剛的一掐,沈藺那側的肌膚泛紅了一片,在一片近乎病色的白中,顯得更為扎眼。
“玉琢……”
謝裕一開口,嗓音是自己都沒有想到的喑啞。
在沈藺的面前,謝裕總是很容易不可控地想到一些動作。
在書房,在桌上,在大廳的椅子上,在床榻之間。
“翻身。”
謝裕不客氣地拍了拍沈藺的屁股。
沈藺本是不打算聽謝裕說話,可是鬼迷心竅地,他還真就順從了謝裕的指令,翻了個身。
“這么聽話?”
謝裕坐在沈藺的床沿邊上,“我不在府中的這幾天,你都是怎么過得,一個人?”
敏銳地察覺到謝裕話中的不對,沈藺皺了皺眉,下一刻就要推開謝裕,起身說話。
他被謝裕堪稱粗暴地壓了下去,突然悶哼了一聲。
上半身的被褥被完全掀開,謝裕只留了沈藺下半身的被褥,去遮掩那一派春光和兩條長腿。
謝裕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時候伸進了被褥。
然后還不止于此。
……
沈藺的眼神逐漸失焦,他拱著腳背扣起了腳趾,仔細看去,他的身子有些微微顫動。
沈藺的氣小口小口地喘的很急,他嘴里還在喊著什么,發出幾聲若有似無的氣音,又因為知道謝裕在場刻意壓制了音量,謝裕沒有聽清。
過了很久,謝裕才終于大發慈悲地放過了沈藺。他不緊不慢地伸出了手,從懷中取過方帕一下又一下細致地擦拭著。
謝裕的動作很慢,好像是故意要讓沈藺看見,好叫他難堪。
沈藺全程別過了頭,故意不去會身體的異樣,忽略了謝裕造作的表演。
“我不在的時候,沒有給自己疏解過?”
謝裕突然開口問道。
沈藺一閉眼,好像想到了什么羞恥的回憶。
不再是風光霽月的,而是在泥潭的深處,是自甘墮落地沉淪。
雖然從遇見謝裕的第一天起,他就逐漸變得不像自己……
那是在謝裕走后的沒多久,他在青衣新送來的話本中,看到了……
罷了。
總之是一段只能壓進心底無法訴說的回憶。
從那次之后,他就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恥,就算再看到一些難以言說的畫面,他也只是做著其他事情轉移視線,不愿伸手再碰。
謝裕還在不依不饒地問,“用什么?”
什么?
這是沈藺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下一刻,他才反應過來,謝裕是在問,他是在用什么疏解……
“不想說?”那如惡魔低語般的聲音再次響起。
那只冰冷的手再次伸進了被褥,而這次的目光不是身前,而是……
“用,用手……”沈藺聲如蚊蠅,壓著枕頭悶悶的,自己都沒有聽清。
“玉琢,害羞做什么?大點聲,我聽不見。”謝裕還在不依不饒。
沈藺怕他右手動作,只能忍著羞恥,又是不情不愿地重復了一遍,“用手……”
“用手?”
謝裕一挑眉,“怎么用的?用的哪只手?在哪里用的?”
沈藺:“……”
他是長舌婦嗎怎么什么都要問!
這讓他如何問答!
“不想說?”謝裕也不強逼,說了一句更為畜生的話,“下次給我看看。”
沈藺:“……?”
還來不及在心中咒罵一句“畜生”,謝裕又是話風一轉,一改曖昧,犀利地說,“本王還以為,玉琢的身子,在本王不在京城的這幾天,已經被人碰遍了。”
他又開始自稱本王,還有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謝裕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么。
“你說什么?”
沈藺轉過頭,有些不敢置信地詢問。
“怎么,本王說錯了,還是玉琢心虛了?”
“本王不在的這兩月,玉琢日日出府,是想做些什么?”
“甚至在本王還在京城的時候,”他俯下身,用力掐住了沈藺的雙頰,“你就敢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和蕭行云和蕭明宜見面。”
“玉琢,”謝裕輕輕說,“你還想瞞我多久?”
沈藺的眼中流露出一絲計劃敗露后的無措,不過很快,又被他強行遮掩了過去。
沈藺冷著聲說:“王爺這是什么意思,沈藺聽不懂,也不明白。”
“不明白?玉琢聰明絕頂,到現在還裝糊涂。知道為什么本王從來都不戳穿你嗎?”
“沈玉琢,你給我聽好了,”謝裕驟然加重音量,“本王將你養在府中,是憐惜你,給你機會。可你若是連一只小小的金絲雀都做不好,妄想逃了出去,你大可以試試。”
“你出府的那一日,只能是我對你厭了倦了,不想再睡你了,像扔物品一樣把你扔了出去。”
“可就算你被扔了出去,你也永遠只能是我謝裕不要的東西,一輩子被打上我的烙印。”
謝裕輕嘆了一聲,“今日上朝,本王一直在想,我該如何疼愛你呢,我的好玉琢,畢竟你送了我一份這么大的驚喜。”
“后來我想到了。”
謝裕不知道從哪準備了四條粗麻繩,直接圈住了謝裕的雙手,將它們綁在了床頭的小木片間隙之上,雙腳也是同。
四肢完全失去控制,剛剛被謝裕質問的那一刻,沈藺沒慌,被謝裕言語威脅的那一刻,沈藺除了感到不適惡心,也沒慌,可是在這一刻,他終于感受到了一份慌亂不安。
他開始劇烈地掙扎,“謝裕,你瘋了嗎?!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瘋了?”
謝裕好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問題,他直接將沈藺的衣擺拉到了高腰處,露出剛剛被他掐過的側腰。
“玉琢,你怎么總是這樣聽不進話呢?本王剛剛就說過了,你就算是死,也只能被打上我的烙印,墳頭印著我的名字。”
“既然給你機會你不珍惜,玉琢,”謝裕的語氣堪稱憐惜,“也休怪我無情,這就是你該受的。”
謝裕拿起了桌上的物什,那物什不是其他,正是謝裕命明松給他找的銀針和刺青用的染料。
只有罪大惡極之人才會在臉上黥刺,謝裕這是準備在他的腰上刺青?!
這一真相的發現無疑讓沈藺的心中充滿了憤怒。
他是不得不在王府謀生,委身于謝裕身下。
可是謝裕怎敢,怎敢……?!
他把他當成什么人了!
“謝裕!”沈藺憤怒地嘶吼。
“噓,玉琢。”
謝裕溫柔一笑,看在沈藺的眼中卻是通身生寒。
“很快,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