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的住處被安排在藏書閣所在的浮空小島,是一座前廳后堂的小宅子。廂房位于左右兩側(cè),屋后露臺寬大,自懸崖邊往外延伸,可賞神宮盛景,屋前回廊正對著島中央的巨大環(huán)形藏書閣。此后的五十年,日日夜夜、睜眼閉眼都能看到那座巍峨建筑。
是個適合上工的好地方。
神宮內(nèi)不養(yǎng)閑人,這樣的小宅子在島上有三座,各自占據(jù)風(fēng)景獨好的一隅,分屬三位負責(zé)藏書事務(wù)的星官。
元汐桐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早在十日前便離開了神宮,屋里屋外被打掃得干凈整潔。
礙眼的是屬于元汐桐的、滿滿五駕馬車的行李,現(xiàn)下正高高地被碼在屋外,沒有人收拾。
眼見著天已擦黑,她坐在回廊上,托腮望著露了半邊臉的月亮,肚子餓得咕咕叫。
被星傀送過來時,它一并給了她一本《神宮守則》,里面詳細記錄了神宮各處機構(gòu)的位置和平日需要注意的事項。
落星神宮設(shè)立之初,原本只為與中土大仙門分庭抗禮之用。因背靠著大歧王室,加之兩百年來吸納了不少修行天賦極高的修士,又有源源不斷地財力支撐,因此發(fā)展速度迅猛異常。一方勢大,此消彼長之下,其余仙門便漸漸開始落沒。
而落星也儼然成了中土修士最理想的修行地。
不管修行目的為何,在落星神宮內(nèi)修行期滿后,可以憑借落星頒發(fā)的令牌自由來往于三界。
此令牌是憑證,更是約束。
每年秋季都是修士們前來統(tǒng)一考核,取得來往三界令牌的季節(jié)。
也就是現(xiàn)在。
元汐桐這種常駐在神宮內(nèi)的星官,主要職責(zé)是維護神宮的運轉(zhuǎn)以及一些雜事,登記在冊的大概有數(shù)百人。
其余注意事項她草草瀏覽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連吃飯都得要她親自去膳房才行。
在宗學(xué),都是各府仆役提著食盒來找,大家各吃各的,最大限度避免被人下毒一鍋端的可能。那些食盒在咒術(shù)的加持下有些保溫,有些保冷,王公貴族們過得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神宮不一樣,一般情況下大家都需要自行前往膳堂。有些靈力高強的星官會驅(qū)使星傀自己開小灶,但很顯然,連被褥都沒人鋪的元汐桐,不配擁有可以做飯的星傀。
她早料到自己來神宮得吃些苦頭,但她沒料到這苦頭會體現(xiàn)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早知道,應(yīng)該問問那引路的星傀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讓她的婢女們先進來替她整理好屋子再打道回府的。
現(xiàn)下她望著那堆行李,簡直是無所適從。
等會兒!食盒!
她的目光掃過幾個裝首飾的箱龕,旁邊幾個小盒子不是食盒又是什么?!還分別貼上了保溫和保冷的符紙!
元汐桐蹭地一下站起身,奔過去接連揭開幾個蓋子,熱騰騰的香氣鉆進鼻腔,全是她愛吃的!
許是離家的愁緒在作祟,她總覺得秦王府的廚子們廚藝又精進了許多。
只可惜吃了這頓就沒下頓,想到這里,元汐桐就跟在吃斷頭飯似的,全程熱淚盈眶。
不過吃飽了就有力氣思考了。
在幾乎匯聚了中土最強修士的神宮之內(nèi),妖術(shù)自然是不能輕易使的,她能用的只有符紙。翻開乾坤袋,從厚厚一沓符紙中挑出兩張?zhí)嫔矸c燃。
飛灰伴著兩道清光散入空中,一刻鐘之后,元汐桐的屋門前竟憑空出現(xiàn)兩個灑掃星傀。這是替身符在神宮內(nèi)復(fù)制回來的兩俱替身,能維持兩個時辰。
分工合作的話,夠把元汐桐這些行囊規(guī)整個七七八八了。
一整日兵荒馬亂,到躺下時,已是亥末。
替身星傀徹底失效,好在臥房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珠翠不要錢似地輝耀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連珠帳內(nèi),元汐桐背靠引枕,接著研讀也不知是哪一年著成的《神宮守則》。
這些條條框框她自是不打算全部遵守,但畢竟是陌生地盤,她又初來乍到,不該犯的低級錯誤,她當(dāng)然要能避則避。
藏在神宮內(nèi)的靈器,雖然暫時不知道是什么,但若是接近目標(biāo),便一定會有感應(yīng)。
只是,在元虛舟眼皮底下找東西,還要不被他察覺,卻是件及其令人惆悵之事。
“若是被你哥哥識破,那你便直接逃往大荒,娘親會把你那不成器的爹爹綁了,一起到南荒找你的。”
來神宮之前,顏夫人還有心情開玩笑。她見元汐桐沉默不語,又道:“若是沒被識破……記得不要耽擱太久了,拿到東西就走,知道嗎?”
也不知道她哪里來的信心,覺得自己這個廢物女兒一定能完成任務(wù)。
元汐桐惆悵著,就這樣把自己惆悵到睡著了。
她夢見了她和元虛舟小時候。
在秦王府,元汐桐的小樓有兩層,與元虛舟的寢殿隔了一道長廊。
但她不愛待在自己屋子里,只喜歡窩在元虛舟的房中等他。
元虛舟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忙,有很多東西要學(xué)。術(shù)法、咒律、體術(shù),兵家縱橫、陰陽五行、射御書數(shù),甚至于幻術(shù)機關(guān),一樣都不能落下。
每日自雞鳴起行程就被排滿,縱使他聰慧到能過目不忘,但功課實在太多,仍需時不時挑燈夜讀。
元汐桐不會等他,累了便鉆進他被窩里睡。元虛舟沐浴完,自會帶著滿身水汽進房間,但上榻之前便會用術(shù)法將自己烘干,只留下滿身的香味。
有時候睡得淺,她會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湊近他,在他懷里尋個好位置,繼續(xù)睡她的大覺。有時候睡太死,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他揣進懷里抱住。
她七歲之后便不被允許宿在元虛舟房里了,教習(xí)嬤嬤說那樣不成體統(tǒng)。她那時才知道,兄妹之間的親密無間是有期限的,她不能一輩子在哥哥這里這般放肆。
終有一日哥哥會成為高高在上的大神官,秦王府的一切,將漸漸被他忘卻。
終有一日她也會嫁人,將自己的生命與另一個陌生男子捆綁到一起。這樣很可怕,但教習(xí)嬤嬤說大歧的女子若是沒幾分本事,都是要走上這條路的。
除非是入神宮當(dāng)星官,和神官一樣,專心侍神,才能免于世俗婚嫁。
星官不問出身,只看實力,貴族平民乃至賤籍都能參與選拔。
做過星官之人,不論男女,任期一到便可自請回鄉(xiāng)。星官們五十年來為蒼生殫精竭慮,卸任后亦算榮歸故里,晚年生活比尋常官員們都要尊貴許多。
但元汐桐沒有靈根,她做不了星官。
她本來不在乎的。
再是平庸,她總歸是個郡主。那些靈力強盛之人,不還是得供她驅(qū)使嗎?
父王的靈根那么弱,絲毫不妨礙他過得好。成天樂呵呵的只知道黏著娘親,若是娘親嫌他煩,他就去花園里逗靈獸。
她記得開蒙之時,夫子問過班上的同學(xué),爹爹在家喜歡做什么。別的小孩都說爹爹喜歡舞刀、喜歡弄劍、喜歡機關(guān)、喜歡喝酒、喜歡逛花樓——她那時還不知道花樓是什么,只覺得聽起來挺文雅——問到她時,她都不好意思說她爹最喜歡盯著娘親夸。
教習(xí)嬤嬤的話令她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了沒有靈根的壞處,也嘗到了一點世態(tài)的炎涼。
嫁人和失去哥哥。
遲早的事。
幼小的心靈受到挫傷,總是要傷心難過一陣子的。她很聽話地不再留宿在哥哥房中,而是每日天還未黑,就早早地去了娘親的屋子,霸占了屬于爹爹的位置。
時隔多年,再次和娘親睡在一起,她才記起來自己最初就是只愛和娘親一起睡的,爹爹就是個跟她搶娘親的人。當(dāng)然她沒搶過爹爹,兩歲時她就被強行安置在了屬于她的二層小樓里,學(xué)著自己睡覺。
身邊雖然一堆丫鬟婆子圍繞伺候,但她還是鬧了有將近一個月,才接受這個現(xiàn)實。
這次也是一樣,她才和娘親睡了不到半月,爹爹就忍無可忍地吩咐了婢女將她送回去。
夜里剛下了一場雨,云層散開后漏下幾點星光,風(fēng)卻寂然無聲。屋頂?shù)募公F影影綽綽,倒映在地上,張牙舞爪的。她拖曳著裙子,穿過長長的走廊,看見院子里的小花在雨水的敲擊下都耷拉著腦袋,跟她一樣悶悶不樂。
經(jīng)過哥哥的寢殿時,他房里還沒點燈。想來是在書房,或是在演武場。
他總是有很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都比她重要。
這半月以來,她若不主動找他,就幾乎見不到他。
幾乎是有些埋怨地,她在心里想,她再也不要主動理哥哥了,反正,抱著娘親比抱著哥哥舒服多了。哥哥身體硬邦邦的,硌得她脖子疼。
但這天半夜,等所有人睡下后,她還是悄悄溜進了哥哥的房間。用哥哥給的傳送符,避開了婢子們的耳目。
那個時辰,王府內(nèi)已是一片寂靜,有些聲響也只是窗外的紡織娘在噪。突然元虛舟的房里一陣金光閃過,接著像是有什么東西落地,砸出不算輕的動靜。
耳房的小廝被驚醒,連忙跑到門邊,詢問有何吩咐。
元虛舟卻道無事,要那小廝安心回去睡。
房間內(nèi),元虛舟將差點倒地的博古架扶穩(wěn),手里還虛虛托著幾個差點被砸碎的瓷瓶。元汐桐跌倒在他腳下,看著他將那些東西一一歸位,然后傾過身來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