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微的雨水恍若煙霧縹緲般,時不時地飄進艙內中,打在了她的衣衫上。
“娘子,到了。”
季蘊正出神地望著艙外的濛濛細雨,直到船夫出聲提醒她時,她的意識才漸漸回籠。
她拿上油紙傘,便伸出纖細白膩的手,掀起竹簾后略微彎腰地從船艙中走了出來。
再向船夫付過銀錢后,她則上了岸,撐開傘后,雨水瞬間就打在了傘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不過她并不急著回季宅,只獨自一人立在岸邊默然地欣賞著雨景。
此時鉛云低垂,煙雨茫茫,仿佛世間萬物都被籠罩其中。
雨水落在了黛瓦上,順著屋檐滴落在了河水之中,在河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季蘊現下的心情復雜萬分,她倏然想起了方才曹殊站在書鋪內時,面上溫和無力的笑容。
不過短短三年而已,他為何落魄成如今這副模樣,曹家到底發生了何事?
但她現在一人瞎琢磨也無用,不如回府后向張氏打聽打聽曹家的事。
于是,季蘊轉身悠悠地朝著季宅走去。
張氏則守在側門旁,翹首以盼地等待著,卻遲遲等不到季蘊回來地身影,心下有些焦急。
云兒隨張氏一起,她察覺到張氏的焦慮后,出聲安撫道:“二大娘子,別急,許是娘子在路上有些耽擱了,再等等罷。”
張氏勉強頷首,待她再翹首時便遠遠地就瞧見了季蘊的身影,霎時喜笑顏開,連忙地命云兒去門口迎她。
季蘊進門將傘收好,發覺張氏竟在此處,便感到有些訝異地道:“母親站在此處等我做甚?今日風大還落雨,要是為此著了涼就不好了。”
“無礙,母親只是心中著急,見你遲遲未歸,有些坐不住罷了。”張氏笑著解釋道。
“先回屋罷。”季蘊神情有些無奈地說道。
言罷,一群人說笑著朝清暉院的方向走去。
走至清暉園正屋后,季蘊和張氏一前一后地踏進屋內,再然后是跟隨的仆婦們。
季蘊坐下后,云兒便為她奉上一盞熱茶,她笑著問:“娘子今日去書院,不知情況如何啊?”
“不用,我不渴。”季蘊抬手朝她揮了揮,笑著回答道,“今日到了書院后我跟吳老先生交談了幾句,之后他便提議我以后暫住在書院里,也可方便教導年幼的弟子們。”
“不住在府里?”張氏聞言后面上的笑容微僵,隨即神情有些驚訝地問道。
“是。”季蘊看向張氏,頷首道。
“這如何行,蘊娘你才剛從江寧回來不久,現下又要住在書院里,不如先推了,住在府里陪陪母親也好啊。”張氏一聽怎么還得了,她不舍地勸道。
“是啊,娘子,二大娘子說得沒錯,娘子您剛從江寧回來沒多久,不如就住在府里罷。”云兒站在她的身旁,出聲地勸道。
“你們不必再勸了,我都跟吳老先生說好了。”季蘊語氣雖輕,但卻毋庸置疑地說道。
“那母親去跟吳老先生好好說說,想必書院也沒有嚴苛到如此地步,規定教書先生必須住在書院的道理。”張氏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神情激動地說道。
“母親,母親……”季蘊連忙起身拉住她,神情誠懇地看著她,緩和了聲音地分析道,“母親消消氣,女兒住在書院又不是一輩子不回來了,在閑暇的時候還可以回府的。”
張氏轉過頭與季蘊明亮的眼眸對視上,半晌,她似是妥協了,嘆了一聲道:“罷了,隨你罷,都隨你,你現下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
“多謝母親。”季蘊聞言笑著謝道。
季蘊執意要住在書院,張氏無可奈何,只因她為人母,本就虧欠季蘊許多,要是現下又因此事,母女之間生出許多嫌隙來,豈不得不償失,還不如遂了季蘊的意。
“對了,母親。”季蘊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問道,“母親可知三年前曹家到底發生了何事?二姐姐為何與曹三郎退了親?”
“你為何突然提及此事?”張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轉頭神情納悶地問。
“女兒今日在書院旁的巷子中瞧見了曹三郎,他開了一家書鋪,就是突然見到了他有些震驚。”季蘊沒打算瞞著,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張氏。
張氏思索一番,出言提醒道:“蘊娘,母親勸你,日后可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為何?”她不解。
“想當年曹家三郎與梧娘訂親時,于沁那個賤人是何等的耀武揚威,尾巴恨不得翹上天去,可等到真出了事,還不是怕惹火上身。”張氏繼續道,“母親聽人說,曹家之所以到今日這般田地,是因家主曹松當年觸怒官家,官家一氣之下便罷免了曹松崇州知州的官職。”
“曹家做了何事,會令官家如此震怒?”季蘊垂頭,若有所思地問。
“這些事其中究竟如何母親也不知,可憐的是曹三郎當時已在春闈中中選,卻因此事無辜受牽連,名次則被主考官硬生生地劃去了。”張氏頗為惋惜地道。
季蘊驚得抬起頭來,她恍然地思忖道:“所以伯父才與曹家退了親,但是祖母堅決不同意,便挑選了曹氏旁支子弟為婿。”
“母親聽說曹家日漸落魄后,曹三郎一家就搬離了曹宅,想不到如今他竟淪落到開書鋪度日了。”張氏感慨道。
季蘊心中禁不住唏噓,曹溪川曾經是那么一個光風霽月的郎君,又是曹氏本家嫡系的繼承人,何等意氣風發,如今卻淪落至此,可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用過晚膳后,天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雨水打在了芭蕉葉上,隨風輕輕地搖曳。
季蘊躺在床上,神思恍惚地望著帳頂,她想睡去,但屋外雨聲響個沒完,著實令人心煩。
雖有心事,她不覺朦朧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張氏著人安排季蘊搬入書院的事宜,一晃半日過去,她獨獨把云兒叫到了跟前。
“云兒,你今年可是有二十二了?”張氏坐在羅漢榻上,笑著問道。
“是。”云兒垂頭回答。
“三年前,蘊娘考入崇正書院,我選了你作為她的貼身女使,不單單是因為你是我從娘家帶過來的,還是因為你忠心。”張氏笑道,“這三年有你在蘊娘身邊,我很放心。”
“二大娘子的栽培,奴婢心中很是感激,不敢居功。”云兒有些惶恐地說道。
“你今年已經二十二了,喚作尋常人家的女兒早就嫁人了,若不是三年前,我也許就早就幫你張羅婚事了。”張氏道。
“奴婢不想嫁人,只想永遠陪在娘子身邊。”云兒眼中含著淚水,哽咽道。
“說什么糊涂話,哪有女人不嫁人的?”張氏搖搖頭,失笑道,“你的婚事日后由我來張羅,你只管放心好了。”
“多謝二大娘子。”云兒心中忐忑地謝道。
“蘊娘午后就要搬去鎮上的奚亭書院了,你一向在她身邊伺候慣了的,就陪同她一起去,往后蘊娘要是有什么你第一時間告知我身邊的孫媼。”張氏拉過云兒的手,拍了拍后語重心長地說道。
“二大娘子是要奴婢監視娘子?”云兒神情小心地問。
“不是監視,只是作為一名母親,總歸是不放心孩子在外,心中擔心罷了。”張氏嘆了一聲道,“云兒,方才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記住了。”云兒猶豫地點頭道。
“只要你能夠好好為我做事,我日后不會虧待你的。”張氏聞言,欣慰地笑道。
很快至午后,季宅的家仆們將季蘊的行李整理完畢,車輿停在側門口等待著。
眾人來到側門,張氏不舍地拉著季蘊的手說話,于氏聽聞特地后派了身邊的錢媼來送送季蘊。
之后,季蘊話別眾人,在云兒的攙扶下踩著腳蹬上了車輿,小廝驅使著馬,離開了季宅,朝著奚亭書院駛去。
鎮上繁華熱鬧,言語嘈雜,行人絡繹不絕。
行至書院附近時,周圍環境已經漸漸變得安靜了下來,至書院的側門口,正巧是昨日遇見曹殊的小巷子,名喚奚口巷。
今日依舊是陰雨綿綿的,季蘊披著斗篷,立在書院的屋檐下,靜靜地朝著書鋪望去。
對面的書鋪,曹殊見天又落雨,正將灘兒上擺放的書籍搬回屋內,他手上捧過書籍,待聞見對面書院的不小的動靜,不經意間望過去時,便與季蘊一下子對視上。
季蘊朝他頷首。
曹殊驟然收回了視線,斂下漆黑的眼眸,以笑示之,便轉過身走入屋內。
他將書在書架上一一擺放好,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后,重新地走出屋外,低頭在灘兒上拿起書。
這時,曹殊的頭頂上方忽然被一把油紙傘遮住了,擋住了冰冷的雨絲。
他猛地抬頭看去,便見季蘊正眉眼帶笑地看著他,她膚若凝脂,雙目猶如一泓清水,眉宇間有一股書卷的氣息。
她今日梳著朝天髻,內穿紅色一片式抹胸,外穿秋香色短衫,下身則是淺色百迭裙,腰間纏著紅色酢漿草結垂下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淡雅的氣質。
曹殊一瞬間失神,他回過神目光微動,遂抿起一絲笑來,輕聲詢問:“娘子有何事?”
“你忘了?”季蘊舉了舉手中的油紙傘,笑盈盈地看著他說道,“你的傘還在我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