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 131 章 瑞鶴仙(一)
翌日, 魯國公主進皇城向女帝辭別,便攜曹殊和何毓南下崇州,曹望一行人得知則是一同前往。
曹殊原本決定曹承留京, 以備來年的春闈, 但曹承怕在回崇州的途中, 有人要對曹殊不利, 他說什么也放心不下, 遂一同回去了。
此次魯國公主微服出訪, 親赴崇州斷案,公主府的親衛喬裝打扮, 護送她至渡口, 與眾人會和。
眾人登船之際,皇城司指揮使柴晉忽然出現在渡口,令魯國公主頗為驚訝,不由得暗中忖度他的來意。
她抬了抬手, 示意曹家兄弟三人先行登船,何毓則是站在一旁等候。
魯國公主眉頭緊皺,她面色不善地看著柴晉,沒好氣道:“你怎么來了?”
那日柴晉多番用言語羞辱, 魯國公主氣憤不已, 卻因他是楚國長公主之子,又效忠東宮, 一時奈何不了他,但并不代表她不計較,發誓有朝一日定要他付出代價。
“郎君聽聞娘子今日離京,特地命我來相送!辈駮x先是向魯國公主行禮,他深沉的眼眸卻瞥向她身后的何毓, 笑道。
何毓察覺到柴晉熾熱的目光,她心中一慌,想起昨夜他強勢的逼迫,不自在地避開他的目光。
柴晉瞧著何毓一副躲閃的模樣,他眸光一暗。
“替我向哥哥道謝,對了,你幫我再傳一句話給他!濒攪黜駮x,嫣然一笑道。
“娘子請講!
“你回去就同他說,我一定會查清此案,給母親一個交代,我不在的這段時日,只能勞煩他多加照顧母親了!濒攪魑⑽P著頭,笑道。
“是!辈駮x聽出她言語中的挑釁,應道。
“多謝表兄了!濒攪鬟不忘惡心柴晉一番,唇角待著惡劣的笑意。
言罷,魯國公主登上船,何毓緊跟其后,她不敢看柴晉,但卻知曉柴晉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瞬感如芒在背。
船在水面上緩緩地行駛起來,船帆升起,發出簌簌的響聲。
魯國公主站在船板上,卻發覺柴晉還沒有離開,她的心中登時生出一絲疑慮。
她當然不信太子會那么好心命柴晉過來,除非是柴晉他自己的主意,可是她和他向來不對付,他又為何會過來送她?
魯國公主思忖片刻,她抽回目光,一時猜不出柴晉的用意。
船駛離渡口,曹殊和何毓在船艙中坐下,二人低聲交談著此次藥斑布之案。
魯國公主走進船艙中,二人立即起身向她行禮,卻被她制止了。
“如今我的身份是到南方經商的商人,你們無需再守那些繁瑣的規矩!彼龜[了擺手,語氣輕緩地說。
“是!辈苁夂秃呜苟寺勓灶h首。
魯國公主在他們對面坐下來,何毓微微起身,替她倒了一杯茶水。
“臨臻,這柴晉太奇怪了,好端端的,為何要來送我?”她飲了一口茶水,出言試探道。
何毓身子一僵,她生怕魯國公主察覺出什么來,便故作平靜地放下茶壺,低聲道:“如司使大人所言,許是太子殿下命他來的!
“我才不信他的鬼話呢。”魯國公主輕哼一聲。
何毓垂下眼簾,她神色不自然地啜了一口茶水,不知該如何回答。
魯國公主目光掃向對面的曹殊,見他神色淡然,開口詢問曹殊此案的線索,再由何毓去分析,接著商量到達崇州后,從何處查起。
“回公主的話,此案積壓甚久,怕是從前眾多的蛛絲馬跡早就被有心人抹去了!辈苁怩久,他面容清冷平淡,溫聲道。
魯國公主點了點頭,她一早就知曉此案棘手,當年身為崇州知州的曹松倘若真有不臣之心,為何會在上貢的藥斑布繪上暗諷女帝的紋樣,如此一來豈不是太過顯眼,明擺著要觸怒天顏?
如今細細想來,恐怕這背后還隱瞞著更大的秘密。
“現下擺在明面上的只有兩條線索,第一是曹默!辈苁馓ь^,思索道。
“曹默,此人是你的族兄?”何毓對著卷宗梳理線索,她立即拿起筆記下,開口詢問。
“正是!辈苁恻c頭,他面色沉靜道,“曹默自幼在曹家長大,一直跟著家中祖父學習藥斑布,后來逐漸對曹家心生怨恨,且當年他是最有可能接觸上貢藥斑布的人之一,草民猜想他知曉當年之事,遂在進京前去牢獄見了他一面,之后他對草民說出了一人的名字!
何毓提筆的手一頓,她看向曹殊。
“陳密致?”魯國公主神情嚴肅地問。
“沒錯,就是現任崇州知州,陳密致!辈苁忭庖怀,低聲道,“他就是第二條線索!
“陳密致在你進京的途中下令刺殺你,他的確有很大嫌疑!濒攪鞯皖^,凝思片刻道。
“此人原是崇州通判,后來藥斑布之事發生后,草民的父親因此罷官,他則是升任為知州,此前草民進京時,他不惜花費重金派來刺客,遂草民懷疑當年的事也有他的手筆!辈苁馍袂槟,一字一句道。
“我知曉了,你的意思是說當年陳密致和曹默二人里應外合,共同謀劃陷害曹家!濒攪魅粲兴嫉。
“是,但如今草民懷疑這背后或許還有第三人……”曹殊臉色微沉,他壓低嗓音。
魯國公主和何毓有些意外,她們詫異地看向曹殊。
三人在談論案情時,船艙外道竹簾發出一絲輕微的響動。
“誰?”魯國公主警覺地轉頭,目光凌厲道。
公主府的親衛聞聲出動,迅速拔劍將艙外之人團團圍住,押解到魯國公主面前。
曹殊循聲望去,便見曹望神色慌張地跪在船板上,鋒利的劍抵著他的喉嚨,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
“長川,怎么是你?”曹殊蹙眉。
“草民方才路過,不想驚動了公主,實在是冒犯了,還請公主饒恕!辈芡袂橛幸唤z的慌亂,解釋道。
魯國公主凌厲的目光打量著曹望,她抬手命護衛把劍收起來。
“往后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許靠近,念你是初犯,先退下罷!彼Z氣淡淡道。
“是,草民告退!辈芡闪艘豢跉,慢慢地退了出去。
曹殊注視著曹望離去的背影,他的眸光晦澀不明,帶著令人看不懂的情緒。
船駛離東京,眾人一路南下,緩緩地朝著崇州府駛去。
一連過去好幾日,崇州城依舊是一片祥和,但其中早就暗流涌動。
陳密致鏟除曹殊這個心腹大患,便以為沒有后顧之憂了,卻不想午后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他心下狐疑,待看完信后,神情變得難看起來,他萬萬沒有料到曹殊不僅沒有死,還活著見到了官家。
官家得知當年曹家有冤,她大怒,立即下令重新徹查當年藥斑布之案,由魯國公主全權負責此案,親赴崇州審查,且賜尚方寶劍,若有不從者,則可先斬后奏,而陳密致遠在東京為官的侄子陳思學因受此案的牽連,暫時被收押入獄。
魯國公主現如今人已經南下崇州,想必再過半月就要到了。
陳密致渾身冒冷汗,他拿著信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暗道這送信之人分明是怕當年之事敗露,提前通知他早做準備。
他嚇得臉色慘白如紙,即刻吩咐家仆收拾行裝,待入了夜攜家眷準備出城逃走。
出了城之后,還不等陳密致喘一口氣,官道的兩旁的雜草中傳來異常的響聲,隨即突然冒出一群蒙面的刺客,拔劍就朝駕車的家仆刺了過去。
家仆只見銀光一閃,尖銳的劍瞬間刺進他的胸口,他痛呼一聲,滿臉恐懼地倒了下去,沒了氣息。
“官人,咱們該怎么辦?”周氏瑟瑟發抖,她抱著陳密致低聲抽泣。
車輿中的家眷瞧見死人,他們嚇得驚聲連連,頗為慌忙地四處逃竄,卻被刺客一劍斃命。
陳思文躲在陳密致的身后,神情恐懼道:“叔父,他們究竟是誰,為何要殺我們?”
陳密致強裝鎮定,他眼里閃爍著恐懼,色厲內荏道:“是誰派你們來的?謀殺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陳大人,是上頭下的令,于今夜取你及家人的項上人頭,我們不過是聽命行事,等到了陰曹地府千萬別怪我們心狠手辣,要怪就只能怪您自己!贝炭酮熜Φ。
“你……”陳密致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他已經嚇得兩股戰戰,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刺客提起劍要刺陳密致的時候,突然一支利箭飛射而出,狠狠地穿透刺客的胸膛。
刺客一箭斃命,倒了下去。
官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鄭銘騎著馬,領著衙役們快速趕到,原來是今夜看守城門到門卒發覺陳家的車輿出城,便急忙將此事上報給鄭銘。
鄭銘驟然得知此事十分疑惑,不知陳密致葫蘆里賣得什么藥,且聽門卒所言,陳家眾人鬼鬼祟祟的,像是要趕著逃命似的。
刺客頭領被鄭銘一箭射殺,其余刺客不成氣候,衙役們沖上去同刺客們廝殺起來。
官道上秋風蕭瑟,陳密致想帶著家眷趁亂逃走,下一瞬卻被鄭銘騎馬攔住。
火把燃燒著,照亮了鄭銘的面容,他居高臨下地睨著陳密致,笑道:“知州大人這么晚了,帶著家人這是要去哪兒啊?”
陳密致瞪著著鄭銘,他敢怒不敢言。
不出片刻,衙役們紛紛制住刺客,交由鄭銘處理。
“都帶回去!编嶃懛愿劳,隨即掃向陳密致,笑道,“知州大人此番受驚不小,來人,請知州大人和其家人回城!
“鄭銘,你竟敢落進下石,你給我等著……”陳密致氣急,臉色陰沉道。
“知州大人莫惱,請您這段時日在家中好生待著,下官會派人在陳宅外保護您的安危的!编嶃懘蛄恐惷苤聭嵟纳袂,便對衙役們吩咐道,“沒有我的命令,一個蒼蠅都不許放出來!”
“是!”衙役們垂頭,異口同聲道。
“你真是好樣的。”陳密致怒極反笑,咬牙道。
“知州大人謬贊,下官這都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您先請回罷!编嶃懧龡l斯理道。
第132章 第 132 章 瑞鶴仙(二)
天亮之后, 陳密致及其家眷漏夜出城,被鄭銘抓回軟禁在陳宅的消息瞬間在崇州城傳開了。
百姓們為此議論紛紛,猜測陳密致是犯了大罪, 遂在夜深人靜之時逃走。
季宅。
季惟驟然得知陳密致被軟禁, 他心中實在不安, 暗嘆崇州城要變天了。
雖說這些年季家和陳家有人情往來, 但好歹陳密致忌憚季家從前和曹家交好, 有意疏遠, 想來若是真有變故,也不會牽連到季家。
思及此處, 季惟的臉色稍有緩和。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 門口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父親,女兒有事找您!奔疚嗬w柔的手敲了敲書房的門,輕聲道。
“進來罷!奔疚┗剡^神,應道。
季梧慢慢地走進書房, 她面容溫婉,梳著團髻,身穿赪紫色的長褙子,下身則是素色的百迭裙, 渾身帶著一股清雅的氣質。
“見過父親。”她走到季惟的面前, 朝他盈盈一拜,嗓音柔和道。
“不用如此拘禮, 梧娘,你先坐。”季惟瞧著季梧對他生分的模樣,他暗自嘆了一聲,笑道。
“是!奔疚囝h首,在桌案下方的圈椅中坐了下來。
“梧娘, 這些日子為父一直料理著外頭的生意,也沒顧得上來看你,你近來感覺如何?”季惟臉色緩和地問道。
他對季梧心有愧疚,想要盡力彌補她,只是自從她與曹默和離之后,對他這個父親心生隔閡,疏遠了很多,他雖有心修復父女之間的關系,但實在是束手無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父親放心,女兒如今身子大好,想明白了許多,往后不會再為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傷心了!奔疚鄶宽龔澠鸫浇。
“那就好!奔疚c了點頭,他輕聲道,“梧娘,你今日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父親,雖說女兒已經痊愈,但在家中也無所事事,所以今日來尋您,您整日操心勞累,女兒或許可以幫您分擔一二。”季梧抬頭,她語氣委婉道。
季惟瞬間明白季梧話中的意思,他眼神閃了閃,故作不知地笑道:“梧娘,你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父親的心甚慰,既然如此,你往后在家中多幫襯幫襯你母親,學著料理家中的事宜!
季梧一怔,她靜靜地瞧著季惟裝聾作啞的模樣,心中登時涌出一股失望。
季惟見季梧遲遲不回話,他頓了頓,苦口婆心道:“梧娘,你是個女子,雖說從前在夫家料理過生意,可現下和離了,實在不宜拋頭露面,我近來琢磨著,等過個一年半載的,再為尋個合適的夫婿!
“父親是嫌棄女兒了嗎?”季梧手攥緊衣袖,她雙眼微紅,注視著季惟,苦笑道,“女兒從今往后不想再嫁人,一個人也挺好的!
“我是你的父親,怎么會嫌棄你呢,梧娘,這都是為了你好啊,來年開春棉娘那孩子就要嫁到揚州了,回來一趟總得舟車勞頓,我和你母親難道能照顧你一輩子?等百年之后,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屆時該怎么辦?”季惟心中一急,嘆道。
“父親不用解釋,當初您為了保全季家,女兒聽從您的話嫁給曹平川,現今好不容易恢復自由身,您還想女兒重蹈覆轍,再跳進另一個火坑嗎?”季梧禁不住淌下淚來,扯起嘴角道。
季惟啞口無言,他滿臉羞愧地別過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女兒執意和離,讓季家蒙羞了,若是您現下嫌棄我的話,我自會搬到別院去,絕不會在家中礙您的眼的。”季梧滿面淚痕,她站起身道。
“梧娘,先別走!奔疚┮惑@,出言阻攔。
季梧背對著季惟,她停下腳步,拿起手帕將面上的淚水拭去。
“你容我再考慮幾日!奔疚⿲嵲跊]有辦法,他站起身來,出言安撫道,“此事牽涉甚廣,就算我答允,族中耆老也不見得能同意,梧娘,你暫且先回去,三日后我一定給你答復!
“是。”季梧眼底閃過一絲苦澀,低聲道。
季梧離開后,季惟悵然若失地在桌案前坐下,忍不住嘆了一聲。
清暉院。
季蘊自那日知曉曹殊平安抵京之后,她的心緒平復下來,身子日益見好,書院吳老先生曾派遣書童來瞧過她,見她身子無礙,也放下心來。
庭院外秋光甚好,楓葉絢爛如火,在溫和的日光下顯得格外綺麗。
臥房內,季蘊倚在羅漢塌上,她時不時地翻閱著書籍,無意間瞥見疏窗外的秋景,心情跟著好了幾分。
云兒推門走進來,輕聲道:“娘子,二娘子來了!
“快請進來。”季蘊抬頭,忙道。
“是,不過……”云兒皺眉,她支支吾吾道。
“不過什么?”
“奴婢瞧著二娘子,像是心事重重的模樣!痹苾旱。
季蘊遲疑地點頭,她瞧著云兒出去,便立即放下手中的書籍,從羅漢塌上起身。
過了一會兒,季梧緩緩地走了進來,她滿臉歉意道:“蘊娘,打攪你了。”
“什么打攪不打攪的,都是自家姐妹,二姐姐,你無需如此客氣。”季蘊拉著季梧在羅漢塌上坐下,笑道。
“你近來如何,可還有感到不適?”季梧看向季蘊,她神情關切地問道。
“多謝二姐姐關心。”季蘊為季梧倒了一杯茶水,笑道,“我現下很好。”
季梧接過,她輕抿一口茶水,笑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季蘊瞥見季梧微紅的雙眼,立即猜出她先前哭過,小心翼翼地問:“二姐姐,你是有什么不快之事嗎?”
“讓你見笑了!奔疚嗦勓匝壑泻鴾I意,擠出一絲笑道。
“二姐姐,你但說無妨!奔咎N握住她的手,輕聲道。
季梧苦笑道:“蘊娘,不瞞你說,自從和離后,我整日悶在家中,你那日在祠堂和我說的一番話,我思來想去,愈發覺得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沒有意趣,今日便去尋了父親,他如今年紀也大了,我想學習料理家中的生意,也可幫他分擔分擔!
“你能想通,這真是太好了!奔咎N欣喜道。
“可父親卻又顧慮,說我如今和離,不適合拋頭露面!奔疚嗝夹孽玖缩荆鬼廾谧⊙鄣椎镊鋈。
季蘊愣了愣,她沒想到季惟會如此說,這不是故意往季梧的傷口上撒鹽嗎?
“伯父的意思許是怕你再受到傷害,他是關心你!彼参康。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奔疚鄧@道。
“那伯父后來怎么說呢?”季蘊問。
“父親說讓他考慮幾日,他雖為家主,但族中耆老權利甚大,多方牽制著,想來坐在那個位置上高處不勝寒,其中怕是也有許多不得已,我明白他的苦楚,可我心中還是難過,你說,他是不是嫌棄我,給季家丟臉了?”季梧潸然淚下,啜泣道。
“怎么會呢?”季蘊心中一慌,她連忙安撫道,“伯父他是疼你的,他當初支持你和離,又怎么會嫌棄你呢,你莫要胡思亂想。”
季梧低聲啜泣著,淚水如潮水般涌出,順著眼角落下。
“人這一輩子就是要為自己而活,你和離并沒有錯,二姐姐,你能跳出火坑已經勝過這世間的絕大數女子了,你也不必糾結旁人如何說,要在意的是自己是怎么想的!奔咎N神情認真,一字一句道,“耆老權利再大又如何,自古以來權利的更迭如此之快,沒有人能永遠站在頂峰,生老病死是最尋常不過的,所以只有當權利握在自己的手中時,你想做什么再也沒有人能阻止!
季梧雙目怔怔地注視著她。
姐妹二人在臥房內低聲交談,不覺間天色漸暗,季梧神色恢復如常,起身告辭了。
云兒送季梧出去后,她重新走進臥房,卻瞧見季蘊神情凝重,問了一句:“娘子,您在想什么?”
“沒什么。”季蘊心不在焉,搖頭道。
云兒收拾著茶具,正準備出去的時候,季蘊忽然出聲喚她。
“云兒,我想明日見師父一面。”她抬頭,嘆道,“有些話必須當面同他說。”
云兒略微詫異,她見季蘊下定決心的模樣,點頭道:“是。”
“就約在城中的茶樓,師父愛茶,也不知崇州的茶他吃不吃得習慣!奔咎N神情恍惚,輕聲道。
“奴婢知曉了。”云兒頷首。
翌日。
季蘊同云兒至茶樓,她蛾眉斂黛,頭戴團冠,身穿水色的長褙子,下身則是素白色的三澗裙,渾身帶著一股淡雅的氣質。
她倏然想起那日秦觀止所說的話,便決定不戴帷帽。
季蘊深吸一口氣,她鼓足勇氣,在云兒的攙扶下走下車輿,抬頭看向茶樓的門樓。
主仆二人面色平靜地走了進去,卻惹得來往的客人紛紛側目。
“你瞧,那不是季家三娘子嗎?”有人驚訝道。
“噓,小聲點!
話音剛落,茶樓中的目光登時聚集在季蘊的身上。
季蘊狀作沒有聽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同云兒走上二樓,在靠窗的包廂瞧見了秦觀止的身影。
她低聲道:“師父,久等了!
“無妨,我才剛到!鼻赜^止聞聲轉頭,微笑道。
季蘊慢慢地走了進來,隨即在秦觀止的對面坐了下來,而茶爐中正煮著茶,一股淡淡的茶香飄了出來。
秦觀止抬眸,他瞧見季蘊沒有戴帷帽,有些意外道:“看來你想明白了!
“是啊,不聞不若聞之,聞之不若見之,見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①,日子是自己過的,所以無論旁人說什么,弟子都不會放在心上。”季蘊彎起唇角,笑道。
第133章 第 133 章 瑞鶴仙(三)
秋行同云兒頗為自覺地退了出去, 包廂內只剩下秦觀止和季蘊師徒二人,氣氛瞬間陷入安靜之中。
“師父,您向來愛吃謝源茶, 今日可要嘗嘗崇州的茶葉, 雖說不如歙州的出名, 但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奔咎N彎起唇角, 笑道。
秦觀止點頭, 他神情淡泊, 面上無甚神情。
竹簾輕輕飄動,桌前的茶爐中烹煮著茶水, 壺口已漸漸飄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窗外的街道人潮不斷, 青石板路上寶馬香車熙熙攘攘,河面上的游船順水飄著,船上的樂妓彈奏著古箏,吟唱著現下京中時興的曲子, 歌喉宛轉悠揚。
半晌,在一片喧囂中,茶水已經煮得滾燙,泛起了沸騰的浪花。
季蘊正為如何開口而苦惱時, 她聞聲瞥向茶壺, 立時想上前幫忙,可手還未碰上茶壺, 卻被秦觀止出言阻止。
“你坐回去!彼抗鉁睾偷。
“師父,您是客,還是弟子來罷。”季蘊急忙道。
秦觀止深邃的眼眸注視著她,他微微一笑,嗓音緩和道:“你不擅煮茶, 小心被燙著,為師來即可!
季蘊抬眸,與秦觀止的視線交匯在一處,她觸及到他的眼眸時,頓時心生幾分心虛,便也沒有再堅持。
秦觀止斂眸,他不緊不慢地舀出熱騰騰的茶水,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優雅。
茶水色澤清雅,杯口正冒著熱氣,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
“嘗嘗。”他輕聲道。
季蘊聞言心生恍惚,不由得想起從前在清涼山,師徒二人時常在青園的涼亭中煮茶品茶,春夏秋冬,一邊飲茶一邊賞景,那樣的日子當真是與世隔絕,閑云野鶴。
她鼻子微酸,小心地飲了一口,茶水下肚頓感神清氣爽,由衷地稱贊道:“弟子已好幾月沒吃師父煮的茶了,您的茶藝還是這么好。”
“你若是喜歡,往后為師日日煮給你吃!鼻赜^止掀起眼簾,他輕抿一口后,唇角噙著淡淡的笑意。
季蘊神情一僵,登時想起今日的來意,便覺著茶水愈發苦澀了。
“怎地了?”秦觀止目光如炬,他敏銳地察覺到季蘊的情緒變化,深深地凝視著她,輕聲問,“你今日邀為師過來,是有話要講?”
“是!奔咎N擠出一絲笑來,語氣艱澀道。
“你要說什么盡管說,別害怕!鼻赜^止不動聲色地擱下茶杯,嗓音溫和,“無論你做出任何決定,為師都不會有異議!
季蘊面露難色,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道:“師父,弟子的確有一件事要同恁講。”
“什么事?”他目光微動,有些意外地問。
“是關于曹哥哥的!彼凵穸汩W,小聲道。
秦觀止抿唇不言,只是他的瞳色瞬間冷了下來。
“師父,其實曹哥哥他安然無恙,前些日子弟子收到他寄來的信,信中道他已經抵京!奔咎N抬眼看去,她打量著他的臉色,忐忑不安道。
秦觀止臉色微沉,他勾起唇角,直接道:“你是想說,曹殊平安無事,你仍然要留在崇州等他回來?”
“是,弟子這些時日在思考這件事,清涼山雖好,但弟子的已無法再沉下心來讀書,遂不想再回去了,請師父勿怪。”季蘊點頭,她小心翼翼道。
她察覺出秦觀止隱忍的怒意,一時不知該如何,她向來怕他生氣,遂從前小心侍奉著,可是今日有些話必須同他說清楚,哪怕是惹他動氣。
“冥頑不靈!彼壑袘C色漸濃,冷聲道。
“師父息怒,弟子心中有曹哥哥,還請師父成全!奔咎N心中一慌,小聲道。
“成全?”秦觀止似是玩味地重復一遍,他忍不住哂笑一聲,“你既然都已經做出決定了,為何還要為師成全?”
“弟子……”她愣住了。
秦觀止瞧著她怔愣的模樣,他雙手無聲地攥緊,氣得站起身來,想要離去。
“師父,等等!奔咎N倉皇出聲。
“你若是還想說你和曹殊之事,那就不必了!鼻赜^止背對著季蘊,嗓音中壓抑著怒氣。
季蘊起身,她神情怯懦地走過來,解釋道,“師父,您多年的悉心栽培,我都知曉,您對我恩重如山,所以我一直敬重著您,且十分感激,若沒有您,就沒有今日的我,此番您遠道而來……”
“夠了!”秦觀止自然猜出她想說什么,他神色緊繃,忍無可忍地出言打斷。
季蘊唬了一跳,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秦觀止緩緩地轉過身,他深沉的眼眸滿是慍色,冷笑道:“你想說,師恩如父是嗎?”
季蘊怔怔地注視著他。
秦觀止眉頭緊鎖,他目光凌厲,毫無預兆朝她逼近。
她眼底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往后退,直到她的身子忽然碰到桌腳,陡然一驚,回頭才發覺無法再退了,秦觀止已站在她的面前,渾身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其實當日你根本沒有睡著,對嗎?”秦觀止略微俯下身,他雙手撐在桌面上,指尖泛白,強勢地將季蘊禁錮在自己的懷中,他眼神一暗,質問道,“你早就知曉我對你的情意,卻還要裝作不知,今日甚至當著我的面故意提及曹殊,你可有想過我的感受?”
“師父!”季蘊嚇得臉色一白,她別過頭去,眼神閃爍著懼意。
“你怕我?”秦觀止看出她的恐懼,他的神情瞬間柔和下來,喃喃道,“蘊娘,你不要怕我……”
他抬起骨節分明的手,攥住她的下巴,溫柔地將她的頭挪回來,與自己四目相對。
季蘊渾身顫抖著,她眼睫微顫,嚇得閉上眼,猛地用力推開他,迅速從他的懷中掙脫出來。
“師父,請您自重。”她不禁淌下淚來,語無倫次道,“弟子已有心悅之人,早在上清涼山之前就喜歡了,您是弟子的師父,弟子尊敬您,便再無其他了!
秦觀止聞見她的話,他注視她滿面淚痕的模樣,似是被他嚇到了,瞬間心如刀絞。
他收回目光,忍不住扯起嘴角,眼底浮現出一絲悲涼。
原來,自始至終都是他自作多情罷了。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包廂內一片沉靜,針落可聞。
秦觀止斂起眼底的起伏,他神情淡漠,攥緊雙手,冷聲道:“放心,我會如你所愿的。”
言罷,他拂袖而去,留下季蘊一人。
包廂外的秋行和云兒不明所以,秋行見狀連忙跟著秦觀止下樓,云兒則是連忙進入包廂。
“娘子,您怎地又和先生發生爭執了?”云兒瞧季蘊哭得傷心,她滿臉心疼地問道。
季蘊思緒紛亂,她胡亂地搖了搖頭,眼底閃過一絲苦澀,暗道此次是真的惹怒秦觀止了。
她今日害他顏面盡失,以他的傲骨,往后怕是再也不會來崇州了。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翌日。
云兒行色匆匆地走回清暉院,待尋見季蘊,她頗為焦急道:“娘子,秋行方才托人來說,先生今日就要離開崇州了,現下人怕是已經前往渡口了!
“什么!”季蘊一驚,她忙道,“快備車輿,送我去渡口。”
云兒忙不迭點頭,便轉身出去了。
不出片刻,車輿已經打點好,小廝已在側門等候。
張氏神色不解,她顰眉道:“蘊娘,你這般著急忙慌地是要去何處?”
“母親,女兒來不及同您解釋了,回來再同你說!奔咎N瞥了張氏一眼,難掩焦急之色,忙道。
說罷,季蘊和云兒匆匆地登上車輿,朝著城外渡口快速駛去。
云兒瞧著她心急如焚的神情,出言安撫道:“娘子,您別急,一定會趕上的。”
待車輿行至渡口時,季蘊掀開車簾,她匆匆下車,神色慌張地尋著秦觀止的身影。
她額上急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待轉過頭時,終于在岸邊尋到了秦觀止,他和秋行正要登上船。
“師父!”季蘊呼吸一窒,急促道。
秦觀止頓了頓,他循聲望去,便季蘊神色焦急,遠遠地朝自己走來。
“你來做甚?”秦觀止眉心微動,他神情冷淡道。
季蘊欲言又止,她神情無措地攥緊衣袖,低聲道:“師父,您怎么突然要離開崇州?為何不告知弟子一聲?”
“你不是巴不得我早點走,我如今走了不正合你意?”秦觀止低垂著眼眸,他遮掩住眼底的漣漪,勾起唇角道。
“弟子沒有這樣想!奔咎N搖頭,慌忙解釋。
秋風拂過,時不時地吹起他們的衣衫,帶來一絲輕微的涼意。
“起風了,你身子剛痊愈,就別送了!鼻赜^止瞥了一眼季蘊,他瞧見她臉色發白,眉頭不禁皺了一下,冷聲道。
“師父,對不起。”季蘊瞧著秦觀止關心自己,她雙眼微紅,神情內疚道。
秦觀止沒有回話,他哂笑一聲,便轉過身同秋行登上船。
季蘊心中一慌,她哽咽道:“師父,一路平安!
秦觀止站在船板上,他眼眸深深地凝望著季蘊,心中倏然涌起一股痛意。
沒想到他有一朝一日竟然會變得這般懦弱,遂握緊雙手,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轉身走進船艙中。
季蘊眼中蓄滿了淚水,她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后悔的情緒,或許昨日她不該說出那番話,傷了秦觀止的心。
師父,對不起。
云兒悄然走上前來,她手中拿著一件披風,替季蘊系上。
她暗嘆一聲,不知該如何安慰。
第134章 第 134 章 瑞鶴仙(四)
陳密致作為崇州府的知州, 入了夜卻無緣無故地攜家眷潛逃,后又被兵馬監押鄭銘捉了回去,全家皆被軟禁在陳宅。
崇州城眾官員驟然得知這個消息, 他們大驚失色, 雖不知其中究竟發生了何事, 但有此事警醒, 變得人人自危起來。
陳密致自那夜逃跑未遂, 他整日在陳宅對鄭銘破口大罵, 偶爾冷靜下來時,暗道他從前為何不趁機了結鄭銘, 竟給自己留下這個隱患, 現下遭了反噬。
衙役將陳密致這幾日罵鄭銘的話悉數告知鄭銘,他說完后,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讓他盡管罵去,想來他也明白自己已是山窮水盡!编嶃懧勓詤s沒有生氣, 他氣定神閑地笑道,“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涼他也翻不出什么浪來!
幾日前,鄭銘收到朝廷下達的命令, 原來曹殊進京面圣后, 官家得知曹家有冤,下令重新徹查藥斑布之案, 由魯國公主南下崇州,親自審查此案,而陳密致卻在這個關頭,忽然帶著全家潛逃,實在是令人可疑, 定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故鄭銘才會將陳密致軟禁。
鄭銘神情嚴肅,吩咐道:“你們幾個看好他,在公主的鳳駕未到前,絕對不能出什么差池!
“屬下遵命!毖靡鄞诡^,語氣恭敬道。
立冬將至,崇州城卻是風聲鶴唳,一州的長官無故被軟禁,底下的官員們皆是惶惶不安,生怕被牽連。
魯國公主一行人終于抵達崇州,他們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悄無聲息地進了城,隨后前往府衙。
曹殊瞧著熟悉的街道,這一刻,他陡然想起季蘊,不禁心生恍惚,思念好像藤蔓緊緊地纏繞著他的心,令他呼吸不過來了。
“溪川,你怎地了?”曹承瞥見他的神情,關切道。
曹殊斂眸,他搖了搖頭。
眾人馬不停蹄地行至府衙,曹殊卻意外得知陳密致倉皇出逃,接著在半路突遭刺客伏擊,最后被鄭銘抓回之事。
鄭銘頗為惶恐地掀袍跪下來,向她行禮道:“微臣見過公主,公主此次大駕光臨,實在有失遠迎,此乃微臣的失職,還請公主寬恕!
“此次本公主微服私訪,并不想驚動百姓,遂提前到達崇州,你先起來罷!濒攪魈,面帶笑意道。
“謝公主,您請上坐。”鄭銘聞言松了一口氣,他站起身,笑道。
魯國公主頷首,她坐了下來。
鄭銘連忙命人上茶,隨即瞥向曹殊,眼底閃過一絲欣慰。
“拜見大人!辈苁庀蜞嶃懽饕,他抿起一絲笑,溫聲道。
“平安歸來就好。”鄭銘頗為欣慰地笑道。
“若不是大人您未雨綢繆,派了諸多衙役保護,此次定不會如此順利抵京,草民在此謝過大人了!辈苁馍裆屑さ馈
“溪川,你說這話就見外了。”鄭銘搖頭,嘆道。
魯國公主啜了一口茶水,鄭銘站在她的面前,開始交代前幾日陳密致出逃之事。
“這知州無故出逃,實在可疑。”何毓蹙眉,低聲道。
魯國公主也覺得陳密致可疑,他們一行人還未抵達崇州,雖然朝廷下達了命令,陳密致卻在旨意到達崇州之前,攜帶家眷倉皇出逃,想來定是有人通風報信,只是這人是誰尚未可知。
“鄭大人,將陳密致帶到大堂來,本公主要親自審他!彼ы,吩咐道。
“微臣遵旨。”鄭銘登時一凜,點頭道。
守在陳宅的衙役得了命令,他們氣勢洶洶地沖了進去,待見到陳密致后就要將他押解到府衙。
“放肆!”陳密致怒目圓睜,色厲內茬道,“本官可是崇州知州,爾等竟敢對本官無禮!”
“知州大人有話還是見了公主后再說罷。”衙役冷笑道。
陳密致一驚,他沒想到魯國公主已經抵達崇州。
衙役們不顧陳密致的掙扎,將其人押解到府衙的大堂,堂外的百姓們不明所以,他們紛紛聚了過來,想要看戲。
衙役見狀將百姓驅散,神情凝重地守在府衙的大門,不準閑雜人等靠近。
陳密致被衙役制住,他怒容滿面,罵道:“你們這群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這么對糟踐朝廷命官,等本官見了公主,要將一個一個治罪!”
“知州大人好大的口氣。”
一道威嚴的女聲倏然響起。
陳密致登時被這突然起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他循聲望去,便見魯國公主雍容華貴,她不緊不慢地走進大堂中,一雙凌人的鳳目帶著淡淡的笑意,身后跟著的則是曹殊一行人。
曹殊瞥了一眼陳密致,他垂下眼簾,眸光一暗。
鄭銘神態恭謹地引著魯國公主在大堂的公案處坐下,堂下的人立即向她行禮。
“見過公主。”陳密致不敢造次,他神色惶惶地跪了下來。
魯國公主居高臨下地看向陳密致,彎起唇角道:“本公主親臨崇州,陳密致,你身為崇州的知州,為何來遲了?”
“微臣惶恐!标惷苤履樕⒆儯麗汉莺莸氐闪肃嶃懸谎,辯解道,“公主有所不知,并非微臣故意來遲,而是被兵馬監押軟禁在家中!
“哦?”魯國公主笑道,“不知這兵馬監押為何要將你軟禁?”
“回公主的話……”陳密致心里干噎,欲言又止道。
“公主,且聽微臣慢慢道來,當夜的情形是這樣的,微臣見天色已晚,本想歇息,卻突然收到門卒的消息,道知州大人攜帶家眷,鬼鬼祟祟地出城去了,微臣心中有疑,即刻趕了過去,卻沒想到知州大人在官道上被刺客襲擊,微臣立即下令活捉了那群刺客,此番絕非知州大人口中所說的軟禁,而是派人護衛陳宅!编嶃懺陉惷苤碌纳砼怨蛄讼聛,正色道。
“你休要渾說,你分明是故意軟禁本官!”陳密致臉色微沉,怒道。
“知州大人切莫誤會,正因那群刺客來歷不明,且要對您不利,下官這么做,一切都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啊!编嶃懱ь^,正義凜然道。
“你能有這么好心?”陳密致冷笑一聲,怒道,“你怕是早就對本官恨之入骨,分明是趁機羞辱本官!”
“下官向來對您尊重有加,想必底下的官員們都有目共睹,您現下又為何說下官恨您?”鄭銘皺眉,疑問道。
“你……”陳密致指著鄭銘,他氣得說不出話來,轉頭看向魯國公主,大聲道,“公主,微臣是一州之長,此次卻遭此大辱,還請公主替微臣做主啊!
“陳密致,本公主問你,那夜你為何要攜帶家眷出城?”魯國公主神色平靜,語氣淡淡地問道。
“這……”陳密致面對魯國公主的質問,他低下頭,眼珠快速地轉動,哽咽道,“回公主的話,那夜微臣并非是出逃,是因家父已經年邁,近來身子不適,那日遣人過來說人快要不行了,遂臣才急著趕過去,不想卻被兵馬監押誤會,還被軟禁在家中!
魯國公主皺眉,神情嚴肅道:“此事果真嗎?”
“千真萬確。”陳密致老淚縱橫,點頭道。
“想不到你還是個孝子啊。”魯國公主皺眉,半信半疑地說。
眾人不知陳密致的所言是真是假,場上頓時陷入了僵局之中。
曹殊微微一笑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父親身子一向硬朗,草民進京前還曾聽說知州大人在鄉野建了一處莊子,專門供其父養老,不過短短數月,為何突然就病重了呢?”
魯國公主聞言,她目光凌厲地掃向階下的陳密致,帶著審視的意味。
“生老病死,人間常事,曹殊,你剛回來,為何如此言之鑿鑿呢?”陳密致瞪著曹殊,咬牙切齒道。
“草民只是心中有疑,知州大人為何如此氣惱?”曹殊掀起眼簾,他漆黑的眼眸看向陳密致,意味深長道。
“你……”陳密致一噎,他滿臉悲痛道,“公主,您切莫聽曹殊胡謅啊,當日微臣真的是擔憂家父的安危,才會出城,絕不是他們口中的逃跑!
“是與不是,知州大人您說了不算。”曹殊眸色愈濃,抿起一絲微笑。
“你這是何意?”陳密致不解。
鄭銘瞧著陳密致疑惑的模樣,他忍不住嗤笑一聲,隨即向公主作揖,朗聲道:“公主,微臣這里有從陳宅搜來的信件,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沒想到知州大人這么多年來,與朝中某位官員私下有往來,且談論的多是皇位立儲之事,想來此次您親臨崇州,徹查當年藥斑布之案,那位人也傳信給知州大人,他心虛,怕自己做過的事被查出來,這才倉皇出逃,并非他口中去看望生病的父親!
陳密致聞言臉色一白,他目光四處游離,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呈上來。”魯國公主立時來了興趣,命令道。
鄭銘點頭,他立即命衙役將從陳宅搜過來的信件呈上去。
魯國公主拿起信件,目光一一掃過后,她面帶慍怒,拿起驚堂木拍案,瞬間發出巨大的聲響,滿堂皆驚。
“好一個崇州知州啊!彼料履榿,冷笑道,“竟敢私下妄議儲君,該當何罪?”
陳密致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眼神飄忽不定,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據微臣所知,知州大人的父親身子無恙,若公主不信,微臣即刻派人去城外的莊子,將人帶來!编嶃懘诡^道。
“不必了,本公主信你。”魯國公主擺了擺手。
曹殊瞧著陳密致心虛的神情,他走至鄭銘的身旁,身姿板正地跪了下來,抬眸道:“公主,草民有冤,還請公主做主!
“你有何冤?速速說來。”魯國公主眼神略有緩和。
“草民要狀告崇州知州陳密致,他在草民進京的途中,派來刺客刺殺草民!辈苁馍裆届o,他眼眸漆黑如墨,語氣沉靜有力。
第135章 第 135 章 瑞鶴仙(五)
此言一出, 堂下眾人瞠目結舌,他們沒想到平日不茍言笑,兩袖清風的知州大人私底下竟會如此狠毒。
底下的衙役們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氣氛登時陷入焦灼之中。
魯國公主素手輕抬, 她波瀾不驚, 示意鄭銘先起來。
鄭銘站起身退到一旁, 他瞥了陳密致一眼, 眼底閃過一絲輕蔑。
陳密致察覺到周遭異樣的目光, 他心中頓時一慌,惱羞成怒道:“曹溪川, 你居然敢誹謗本官, 該當何罪?”
“肅靜!焙呜拐驹隰攪鞯纳砼,出言警告。
話音剛落,大堂瞬間安靜了下來。
陳密致心里干噎,他頗為忌憚地閉上嘴, 惡狠狠地瞪著曹殊,眼神中帶著強烈的怒意,氣得胸口上下起伏著。
曹殊眉眼清疏,他一襲素袍, 淡定從容地跪在階前, 身姿挺拔,宛如修竹。
他掀起眼簾, 語氣淡淡道:“公主,草民方才所言句句屬實,若知州大人沒有做過這些事,草民實在沒有必要在此狀告他了。”
陳密致怒目圓睜,冷哼一聲。
魯國公主常年處于高位, 她的一言一行都透著皇家的威嚴,只是目光淡淡地掃了一眼階下的陳密致,好像是在瞧一個微不足道的螻蟻。
她冷聲道:“陳密致,你有何話要說嗎?”
“微臣有冤。”陳密致猛地抬頭,急忙喊冤,“不瞞公主,微臣自升任知州,為治理崇州各州縣,凡事無不勤謹,而曹溪川因其父罷官,一直對微臣抱有敵意,此人居心叵測,定是故意要陷害微臣啊!
魯國公主不言,她面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怒哀樂,一雙鳳目打量著曹殊和陳密致二人,渾身散發著一股威嚴敢,令人心生怯意。
陳密致瞧魯國公主沉默,他佯裝鎮定,轉頭怒視著曹殊,率先發難道:“曹溪川,本官身為崇州知州,你如今不過是一介布衣,先前在藥斑布比試中贏得魁首,此次進京面圣對崇州的聲譽至關重要,本官好端端的為何要刺殺你?你說這話豈不可笑?”
衙役們面面相覷,他們覺得陳密致所言頗有道理,一時不知該信誰了。
何毓皺眉,她暗道這陳密致的確狡猾,若不是他們此次手握證據而來,要他露出狐貍尾巴也實屬艱難。
她目光落在曹殊身上,忖度著他該如何應對。
曹殊面色平靜,他緩緩抬眸,隨即目光掃向陳密致,眼神中帶著探究之意。
“這就得問您了,知州大人。”他淡然一笑道,“您都已經是知州了,曹家對您來說,沒有任何威脅了,您又何苦來呢?”
“本官聽不懂你在說什么。”陳密致眸光閃了閃,他神色如常,咬牙道。
“既然知州大人聽不懂,那草民只能講得更詳細些!辈苁馄岷诘难垌⒅惷苤,他輕聲道,“當初家父為知州,您為通判,曹陳兩家交好,可直到三年前,您和家父發生了爭執,為此不惜陷害曹家,暗中在上貢的藥斑布之中做手腳,曹家因此分崩離析,您也如愿坐上知州之位。”
“一派胡言!”陳密致臉色沉了下來,呵斥道。
曹殊鎮定自若,他扯起嘴角,出言諷刺:“這些年來,您在崇州呼風喚雨,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此次草民進京,您派來一大波刺客過來要殺草民,當真是費盡心機!
陳密致大驚,他慌亂地看向魯國公主,辯解道,“公主,您萬萬不能聽信此人的瞎話,微臣無緣無故為何要刺殺他?他此番是故意往陳家潑臟水,混淆視聽,當初曹松罷官,是因藥斑布有異,微臣就算他發生了爭執,也無法把手伸進曹家啊!
“你承認你與前任知州發生了爭執?”何毓敏銳地捕捉到陳密致的漏洞,她顰眉道。
陳密致一怔,他張口欲言,當著魯國公主的面,只好點了點頭。
“所以你對他恨之入骨,想盡一切辦法陷害曹家,對嗎?”何毓目光直直地盯著陳密致,含笑道。
“沒有,微臣沒有,請公主明察。”陳密致心中一慌,他對著魯國公主磕了一個頭。
曹殊知曉陳密致方才自亂陣腳,他微微側目,溫聲道:“公主,草民今日狀告知州大人,并非是信口雌黃,是因在進京的途中,草民活捉了一部分的刺客,抵京之后交由開封府審查,且已悉數認罪,招認是崇州知州,陳密致大人花費重金,命他們在汴水流域刺殺草民!
言罷,他修長的手抬起,將刺客簽字畫押的訟狀書舉過頭頂。
何毓邁下臺階,她從曹殊的手中接過后,便將其遞給魯國公主。
陳密致臉色一變,他略微遲疑地直起身子,難以置信地看向魯國公主手中的訟狀書。
他逐漸反應過來,暗道此次曹殊定是有備而來,要將自己置于死地。
不行!
他絕對不能讓曹殊得逞!
魯國公主目光掃過訟狀書,她斜睨著陳密致,冷聲道:“陳大人,你還有何話要說?”
堂下的衙役們震驚不已,如今證據擺在眼前,他們不得不相信,陳密致當真派刺客暗殺曹殊。
“這……”陳密致垂頭,他面露難色,目光四處游離著。
“為何還不回話?”魯國公主抬眸,目光冷厲。
陳密致握緊雙手,他腦中一片空白,咬牙道:“公主明察,微臣實在冤枉,微臣不知曉曹溪川打何處找來的一幫人,非要認定是微臣派來的,說不定這一切都是他故意為之啊!
“草民為何要找一群刺客來刺殺自己?知州大人此言實屬荒誕!辈苁怩久,嗤笑一聲,“這些江湖刺客亡命天涯,所圖不過是錢財而已,草民一介布衣,又何來的錢雇一群刺客,難道只是為了陷害知州大人您?豈不是得不償失?”
陳密致臉色鐵青,他恨恨地瞪了曹殊一眼,隨即看向魯國公主,忙道:“公主,這紙訟狀書定是假的!是曹溪川他,他為了陷害微臣,設計偽造的!”
“荒謬!”魯國公主沉下臉,她猛地拍了一下公案,頓時發出巨大的聲響,渾身散發著濃濃的怒意,令人不寒而栗。
陳密致唬了一跳,他膽戰心驚地跪伏在階前,渾身冒出了一層冷汗。
“訟狀書上印有開封府的官印,難道還能有假的不成?陳密致,你好大的膽子!”魯國公主眉頭緊鎖,她面色冷峻,目光如同利劍一般,冷聲道,“不僅私下妄議立儲之事,還膽敢藐視開封府尹?本公主是看你這個腦袋不想要了!
天下誰人不知開封府尹是東宮儲君柴德稷,他身份貴重,怕是也沒人敢偽造開封府的官印。
即便魯國公主與太子針鋒相對,也絕不允許旁人來侮辱他。
陳密致臉色一白,他神色惶惶,說不出話來。
“公主息怒!碧孟卤娙艘婔攪鲃优,頗為惶恐地跪了下來。
“臨臻,拿過去給他好好瞧瞧。”魯國公主強忍怒意,她坐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睨著陳密致,冷聲道。
“是!焙呜诡h首,她拿起公案上的訟狀書,不緊不慢地走至陳密致的面前。
陳密致定睛一瞧,映入眼簾的是訟狀書上羅列的罪名,左下角則是一排手印以及赫然醒目的開封府官印。
看來訟狀書是真的,官印是無法作假的。
陳密致想到方才自己說的話,他呼吸陡然一窒,神色倉皇地跌坐在地面上。
曹殊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笑,他斂眸,濃密的鴉睫垂下來,遮掩住眼底的情緒。
陳密致私下結交朝臣,妄議立儲之事,且身為朝廷命官,卻行草菅人命之事,這兩條罪名板上釘釘,他已經無從抵賴。
“公主,草民有話要說。”曹殊抬眸,輕聲道。
“你說,”魯國公主頷首。
“三年前藥斑布之案,曹家是冤枉的!辈苁夂鋈幌肫痣x世的曹松以及曹家先人,他神色悲戚,低聲道。
此言瞬間在公堂引起軒然大波,衙役們交頭接耳,為此議論紛紛。
“你繼續說!濒攪魃袂閲烂C道。
“家父對官家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又為何會在上貢的藥斑布繪上不敬的紋樣?”曹殊雙眼微紅,嗓音沙啞道,“故草民懷疑這個案子與知州大人脫不了干系,還請公主替草民做主,還曹家清白!”
說罷,他俯下身,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以示尊敬。
魯國公主點頭,安撫道:“本公主明白,此次親赴崇州,就是為了查清此案,你放心!
“多謝公主,草民感激不盡!辈苁馓ь^,他作揖道。
魯國公主目光犀利地看向陳密致,冷聲道,“陳密致,本公主問你,當年是否陷害曹家,你要如實回答!
“回公主的話,微臣沒有!标惷苤履樕野祝蠝I縱橫,狡辯道。
前兩條罪名連累不到陳家,可倘若他承認藥斑布之案與他有關的話,那情況就變得嚴重起來了,陳家就有可能像曹家三年前那般,罷官抄家,所以他只能咬死不承認。
“有與沒有,一查便知!濒攪髑浦妻q的模樣,她的唇角勾起一絲弧度,“曹殊,你來說。”
第136章 第 136 章 瑞鶴仙(六)
曹殊掀起眼簾, 他面色平靜,溫聲道:“回公主的話,草民這里有一位人證。”
言罷, 堂下的一片嘩然, 衙役們皆是目瞪口呆, 他們沒想到三年前曹家衰落竟與陳密致有關, 紛紛屏住呼吸, 等候曹殊繼續說。
陳密心中一緊, 他眼神閃爍,身體略微抖動著。
“是誰?”魯國公主目光落在曹殊的身上, 她臉色稍有緩和, 輕聲詢問。
“此人正是草民的族兄,曹默!辈苁獾皖^,他眼睫輕垂,從容不迫道, “他是藥斑布之案的知情人,當年也是他和知州大人共同謀劃,里應外合,暗中調換了上貢的藥斑布!
“現下人在何處?”魯國公主顰眉, 疑問道。
鄭銘聞言站出來, 他知曉曹默是藥斑布之案的最關鍵的人證,絕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故曹默自比試那日被關進牢獄后,便一直保護曹默的安危,以免陳密致暗下殺手。
“公主,此人先前犯了事,正關押在牢獄中!编嶃懘鸬, “微臣即刻著人將他帶來。”
魯國公主素手輕抬,她沒有任何的異議。
鄭銘轉過身,他低聲吩咐幾名衙役立即前往牢獄,將曹默帶至公堂來。
衙役得了命令,向魯國公主躬身,隨即慢慢地退了出去,匆忙朝著牢獄走去。
陳密致跪在階前,他的額頭滲出一層冷汗,心里七上八下的。
這一刻,他無比后悔自己為何不早點了結曹默,就因一時的心軟,竟就給了曹殊反撲的機會。
不出片刻,衙役押解著曹默走至公堂上。
曹默頗為潦草,他面容憔悴,雙手雙腳皆是戴著鐐銬,不復從前的囂張氣焰。
“公主,他便是曹默了。”鄭銘指著曹默,語氣恭敬道。
曹默驟然見到貴人,他驚恐不安地跪下來,急忙向魯國公主行禮,小心翼翼道:“草民見過公主!
魯國公主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曹默,她神情淡然,目光冷厲,渾身透著一股高貴的氣質,令人不敢有絲毫的褻瀆之意。
“曹默,本公主接下來問你幾個問題,若有半句不實之言,所犯的便是欺君之罪,你想清楚再回答。”她沉聲道。
“是。”曹默惴惴不安,忙不迭點頭。
“三年前,曹家上貢了一批藥斑布,其中有一幅繪著鶴鹿同春的紋樣,此紋樣本是象征長壽如意,然而上貢的這幅卻是傷鶴,已是奄奄一息,白鹿伏于叢中茍延殘喘,諸位皆知官家為儲君時的名諱為鶴,而這白鹿隱喻的又是誰呢?”魯國公主眼眸中滿是冷意,唇角微微揚起。
話音剛落,堂下眾人驚恐萬狀,急忙跪了下來。
“本公主問你,當年是誰調換了藥斑布?”魯國公主眼中厲色一閃,逼問道。
曹默臉色一白,他背脊上一股寒意蔓延至全身,緊張地咽了口唾沫:“草民,草民……”
“那么,是你和陳密致二人合謀,陷害的曹家嗎?”魯國公主繼續施壓。
曹殊瞧著曹默欲言又止,他眉眼一片冰涼,嗓音溫和:“族兄可要如實回答,你要是現下還是隱瞞不報,屆時誰都保不了你!
陳密致呼吸一窒,他滿頭的冷汗,順著額頭滑了下來。
“公主,草民……”曹默深吸一口氣,他忍不住瞥了陳密致一眼,和盤托出道,“當年之事都是知州大人逼草民做的!
言罷,他緊閉雙眼,手指著陳密致。
衙役們瞪大雙眼,這平日瞧著高高在上的知州大人,背地里竟是這般心狠手辣的人。
“微臣冤枉,公主,此人滿口謊話,萬萬不能輕信啊。”陳密致神情慌亂,大聲道。
“草民不敢,公主,當年的確是草民暗中調換了上貢的藥斑布,但那幅鶴鹿同春絕對不是草民畫的,草民雖不知曉出自誰手,但是那夜知州大人親手交給草民的,他曾多次蠱惑草民,說只要調換了藥斑布,他就能幫草民得到家主之位,草民當時也是迷了心竅,還請公主饒命。”曹默咬牙道。
“你胡說!”陳密致怒容滿面,冷笑道,“曹平川,你分明是和曹溪川一丘之貉,妄圖陷害本官,你敢對公主撒謊,可知欺君之罪?”
“草民豈敢撒謊,公主明察啊,這一切都是知州大人的主意,與草民無關啊!辈苣B忙磕頭,“當年被調換的藥斑布,還有知州大人給的銀票就在草民的家中,公主若是不信,立即派人去取就是了!
鄭銘瞧著陳密致和曹默二人狗咬狗的架勢,他暗自嗤笑一聲。
魯國公主目光掃了鄭銘一眼,鄭銘心領神會,吩咐幾名衙役,趕往奚尾曹宅。
衙役站在曹宅的門口,抬起腳狠狠地踢開了,宅子中的丫鬟小廝們嚇得瑟瑟發抖,曹楊和徐氏不明所以,夫婦二人見是官府的人,正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幾位官爺今日登門造訪,不知所為何事?”曹楊上前幾步,腆著臉道。
自從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被關進牢獄,他不止一次前去府衙求情,銀錢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卻依舊無法將曹默撈出來,遂這些時日以來,他人瞧著也憔悴了幾分。
“官府辦案,閑雜人等不許靠近!毖靡坭F面無私,冷聲道,“來人,給我搜!”
衙役們沖進內院,在曹宅大肆搜索起來。
曹楊夫婦二人臉色難看,他們噤若寒蟬地站在原地,眼看著衙役在宅子中翻找,如同抄家一般。
半晌,衙役在曹默的書房中找到一個錦盒,他毫不猶豫地打開來,見里頭放著的是一幅疊好藥斑布和一沓厚厚的銀票,便連忙關上。
“找到了!毖靡叟踔\盒走出去,低聲道。
另一名衙役打開錦盒察看片刻,待確認無誤后就離開曹宅,急忙趕回了府衙。
鄭銘從衙役手中接過,他垂頭走至公案前,將其呈給魯國公主。
何毓拿起那幅被曹默調換的藥斑布,慢慢地打開來,映入眼簾的繪制精致的紋樣,白鹿身在花叢間,頭顱略微抬起,口銜靈芝,體態輕盈,顯得孤傲而神秘,目光向下,則是優美的仙鶴,兩者合一,則喻為長壽,是對天子的祝福,代表長壽如意,以及曹家的官運亨通。
“曹殊,你來瞧瞧這幅藥斑布!濒攪魈ы。
“是!辈苁忸h首。
他直起身子,從何毓手中接過那幅藥斑布,下一瞬就怔住了。
曹殊一眼就瞧出這幅藥斑布是曹老太爺的手藝,他修長的手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在紋樣上輕輕撫過。
“如何?”何毓輕聲問。
“公主,何大人,這幅藥斑布是祖父生前繪制的。”曹殊雙眼泛紅,眼底閃過一絲苦澀,低聲道。
魯國公主抽回目光,暗忖這才是真正的鶴鹿同春的藥斑布,卻不想原本寓意如此好的藥斑布會被有心之人調換,害得曹家分崩離析。
至于那一沓銀票皆有記錄,府衙一查就知是從哪個銀莊出來的。
曹殊心情異常沉重,他斂眸,漆黑的眼眸氤氳著淡淡的霧氣,袖中的手逐漸攥緊。
他沒想到曹默調換的居然是曹老太爺生前繪制的藥斑布,他繪制鶴鹿同春的初衷是因鶴壽無量,祿星高照,卻被旁人這般糟踐。
曹殊緩緩抬眸,他的目光掃向陳密致,眼神中閃著恨意。
他一定要讓陳密致付出代價,以慰曹老太爺的在天之靈!
陳密致臉色灰白,他竟不知曹默還留著當年之物,早知有今日,當初曹家落魄時,他就不該心慈手軟,趕盡殺絕才能萬無一失。
可惜一念之差,當年的陳密致尚有一絲良心,就因這僅存的良心,反而叫他現下處于困境。
魯國公主信了曹默的話,她皺眉,繼續問:“曹平川,當時你是如何同陳密致謀劃,調換藥斑布的呢?”
“當年的情形是這樣的,草民因曹溪川成為繼承人而心懷怨懟,這時知州大人忽然找上了草民,說他可以幫草民得到家主之位,于是那夜草民趁著天黑去了一趟陳宅……”曹默神情恍惚,開始回憶道。
永延十三年,正月。
曹宅上下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之中,曹松和曹老太爺因曹殊即將前往東京科考而緊張不已。
小廝們吃酒耍樂,難免忽略染院中上貢的藥斑布,他們以為萬無一失,遂沒有時時看守著,這給了曹默調換藥斑布的機會。
待入了夜,曹默趁機去了陳宅一趟,見到陳密致。
陳密致坐在正堂,他手上捧著茶盞,慢條斯理道:“曹平川,你終于來了,本官還以為你今夜不會來了呢!
“通判大人,不知您是否還記得上次承諾在下的話?”曹默神情緊張,他壓下心里的起伏。
“什么?”陳密致自然知道曹默的意思,他故意問。
曹默以為陳密致忘了,他握緊雙拳,直視著陳密致,焦急道:“您說您要助我得到家主之位,您還記得嗎?”
“原來如此!标惷苤抡酒鹕韥恚獠街敛苣拿媲,笑道,“當然記得,本官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定會幫你的!
“您打算怎么做?”曹默問。
陳密致突然背過身,他搖了搖頭,試探道:“你當真決定好了嗎?這一旦做出,就容不得你再后悔了。”
“決定好了!辈苣敛华q豫道。
“好,本官倒有幾分欣賞你了。”陳密致回頭,他滿臉稱贊地看著曹默,隨即指著桌案上的錦盒,小道,“看見那個盒子了嗎?”
曹默點頭。
“你去打開瞧瞧!标惷苤马庖话,勾起唇角道。
曹默走過去將錦盒打開,便瞧見里頭的藥斑布,不解道:“這是?”
“你明白本官的意思!标惷苤聡@了一聲。
曹默狐疑地打開藥斑布,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陳密致的意思,嚇得急忙將其丟進錦盒里。
藥斑布上貢對于曹家來言至關重要,不能有半分的閃失,曹默身為曹家人,他自幼謹記,如今陳密致卻要他調換藥斑布,這分明是要他背叛曹家。
不行!
他絕對不能做出背叛曹家的事來!
陳密致見曹默明白過來,卻仍舊在糾結的模樣,便上前拍了拍曹默的肩膀。
他故作惋惜道:“聽聞曹三郎即將前往東京,他已經連中兩元,這往后前途不可限量啊,卻為何還要霸占你的家主之位?平川,本官當真替你不值啊!
“您什么意思?”曹默臉色一沉。
第137章 第 137 章 瑞鶴仙(七)
陳密致唇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 似是替曹默惋惜,嘆道:“平川,本官曾瞧過你繪制的藥斑布, 你的手藝絕對不再三郎之下, 當真是可惜了!
曹默臉色沉了下來, 他神情不忿, 心里登時涌起一股怒火, 雙手逐漸攥緊。
“按理來說, 三郎不是長子,且未及冠, 家主之位應當由長川繼承, 怎么如今卻立了三郎為繼承人?”陳密致打量著曹默的臉色,故作納悶道。
“還不是因為老太爺疼愛他,如若不然怎么會輪到他?”曹默心里憋著一股氣,咬牙道。
曹家主母早些年離世后, 曹殊遵其遺愿前往廬山讀書,曹望、曹承和曹默則是跟在曹老太爺的身邊學習刻版。
曹望身為長子,藥斑布的手藝出挑,曹承性子頑劣, 不曾在藥斑布上用心, 而曹默雖是旁支,但自幼在曹家學習, 曹老太爺不止一次稱贊曹默的手藝出神入化,遂他以為繼承人會在自己和曹望之間挑選。
倘若他輸給曹望,他不會有任何的異議,可沒想到曹殊有朝一日從廬山回來,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曹老太爺的目光被曹殊奪去, 也不再夸贊曹默,他對曹殊的喜愛言于意表,直言曹殊有他年輕時的風范,并且將他畢生所學都傳授給曹殊。
曹殊在白鹿洞書院多年,藥斑布的手藝定是生疏了,哪里比得上他一直跟在曹老太爺身邊,故他并不認為自己比曹殊差。
現下曹松公然宣布曹殊為繼承人,這叫曹默怎么忍得下這口氣?
陳密致皺眉,他一副痛惜的模樣,出言挑撥道:“本官覺著知州大人在立繼承人這件事上的確有失偏頗了,正因本官是他的同僚,有些話不方便說,平川,其實以你的才智,這家主之位非你莫屬啊,這最終卻是三郎成了繼承人,難道就因他是曹家的嫡子,而你只是曹家的旁支?”
此話瞬間戳到曹默的痛處上,他咬著牙關,怒氣不斷上涌,眼神閃著不甘的情緒。
“平川,曹家人那么對你,你這些年寄人籬下,怕是不好受罷,既如此還關心曹家的安危做甚?”陳密致瞧著曹默憤怒的神情,嘆道。
曹默聞言頓時一僵,他雖心懷怨恨,但也不想辜負曹老太爺的恩情。
陳密致面帶笑意,繼續道:“本官可是誠心想要幫你,只要你調換了上貢的藥斑布,曹家日后就沒有敢看輕你了,你繼承家主之位不就理所應當嗎?”
曹默有些恍惚,他怔怔地看向錦盒中的藥斑布。
他暗忖只要自己繼承家主之位,曹家就沒有人再敢輕視他了,他若是成了家主,往后還有誰敢再拿他的出身說事?
曹默目光直瞪瞪的,略微遲疑地拿起藥斑布。
“平川,你不妨好好想想!标惷苤抡驹诓苣纳砗螅鄣组W過一絲得逞的笑意,“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一切皆唾手可得了,三郎以后還不對你俯首稱臣?你現下還在猶豫什么?”
曹默低頭注視著紋樣,他神情變得迷茫起來。
“去罷,你應當遵從自己的內心,本官相信你能做到……”陳密致眸光晦暗不明,出言蠱惑道。
之后陳密致的話曹默沒再聽進去,他手捧著錦盒,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陳宅的。
他步伐踉蹌地穿梭在黝黑的巷道里,寒冷的夜風毫不留情吹著,鉆進他的衣襟里,帶來刺骨的寒意。
等到站在染院的門口時,曹默如夢初醒,他的額頭不覺滲出一層冷汗,口中不停地喘著粗氣。
夜已深,曹宅上下一片靜謐,偶爾傳來一陣腳步聲,是守夜的小廝在換班。
曹默面含猶豫地看向手中的錦盒,他心亂如麻,雙腳好像被定住了一般,無法挪動。
就在遲疑之際,染院內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曹默一驚,他嚇得急忙轉過身,想要逃走,下一瞬卻被喊住了。
“平川,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歇息,跑到這兒在做甚?”
身后忽然傳來曹望疑惑的聲音。
曹默驚魂未定地回頭,瞧見曹望正站在屋檐下,他面容溫和,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透著一股內斂之感。
“我,我有東西落在染院里頭了。”曹默立時松了一口氣,他別過視線,心虛道。
“你進去拿便是!辈芡寄亢Φ。
“我這就進去!辈苣袂橛樣樀,他忙不迭點頭,疑問道,“長川,天色已晚,你怎么也在此處?”
“三郎過幾日不是要動身前往東京了嗎?”曹望彎起唇角,笑道,“祖父命我清點一下上貢的藥斑布可有錯漏,不想這一瞧就沒有注意時辰!
“原來如此!辈苣诡^,勉強地笑道。
“唉!辈芡麌@了一聲,他神情有些落寞,苦笑道,“祖父今日同我說了許多話,他說三郎日后要繼承家主之位,讓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要放在心上,對了,他還提到你了!
“什么?”曹默愣了一下。
“沒什么!辈芡杂种,搖頭道,“就說要你我盡心輔佐三郎,曹家才能長盛不衰!
“老太爺當真這么說?”曹望猛地抬頭,不敢置信道。
“是,平川,你別多想。”曹望點頭,他悵然若失道,“你先進去,我也該回去歇息了!
言罷,曹望同曹默話別之后,便離開了染院。
曹默望著曹望的身影逐漸走遠,他忍不住握緊雙拳,竭力地壓抑著內心翻滾的怒火。
他就知道這個宅子的每個人都看不起他,覺得他只是曹家的一個旁支,就連曹老太爺也是如此。
憑什么?
憑什么曹殊能當繼承人?
這不公平!
曹默緩緩抬眸,他的眼神中帶著強烈的恨意,毫不猶豫地走進染院。
屋檐下的燈籠發出昏黃的光芒,曹宅四下萬籟俱寂,看守上貢藥斑布的小廝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渾然不知其中一幅藥斑布被調換了。
此時,曹默跪在公堂下,他的思緒逐漸回籠,滿臉痛苦地將過往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話說完后,他無比悔恨地跪伏在地面上,失聲痛哭起來。
曹殊微微側目,他的眉眼已是一片冰冷,眼神沒有絲毫的情緒,落在曹默的身上,眼底閃過一絲諷刺。
三年前,曹老太爺得知上貢的藥斑布有異,舊疾突發沒有搶救回來,曹松因此罷官身患重病,纏綿病榻三年,最終熬不下去也離世了,而曹默那時在做甚呢?
如今再如何后悔,都是無用。
魯國公主聽完前因后果,她的神情頗為復雜,睥睨著陳密致,逼問道:“陳大人,你還有何話要說?”
“微臣惶恐,這些都是曹平川胡亂捏造的,還請公主三思啊。”陳密致驚恐失色,倉皇出聲。
“現下人證物證俱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你如何狡辯?”魯國公主瞇起鳳目,沉聲道。
“微臣當真冤枉,微臣可以在此發誓,絕對沒有陷害曹家啊,微臣向來對官家忠心耿耿,又為何要繪制出對官家不敬的藥斑布啊!标惷苤滤季w紛繁,他連忙磕頭道。
“忠心耿耿?”魯國公主嗤笑一聲,冷聲道,“陳密致,你已經無從抵賴,你不僅冒犯天威,還蓄意陷害他人,所犯的豈止是欺君之罪,又何談忠心二字?”
“微臣冤枉,此人先前私養外室,害得原配妻子滑胎,此事崇州人人皆知啊,就這樣一個品行不端的人說出來的話,能有幾分可信?”陳密致指著曹默,反咬一口道。
魯國公主目光凌厲地掃向曹默,帶著審視的意味。
曹默面如土色,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公主,曹平川德行有虧,大周律法自會嚴懲不怠,而眼下最為重要的是藥斑布之案,草民懷疑知州大人當年借曹家上貢藥斑布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一來是對官家的不滿,二來陷害家父,自己則可升任知州,可謂是一箭雙雕。”曹殊神情淡然,作揖道。
“你……”陳密致一噎,他惡狠狠地瞪著曹殊。
魯國公主站起身來,她面容冷峻地看著陳密致,質問道:“陳密致,你不說實話,本公主自有辦法叫你開口,只是你為了升任知州,不惜殘害忠良,說,你背后可有同黨?”
“微臣冤枉……”陳密致慌張失措,他說不出話來。
“你對天子不敬,私下結交朝臣,妄論立儲之事,身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殘害忠良,這些罪名,本公主哪里冤枉了你?”魯國公主目光一厲,冷聲道,“來人,將此等不忠不義之徒拖下去,關進牢獄,審到他說實話為止。”
“是!毖靡蹅兊玫矫,他們上前押住陳密致的雙肩,將他拖了下去。
陳密致用力掙扎,他被拖走的時候,嘴里大聲喊道:“公主,微臣是冤枉的,公主饒命啊……”
至于曹默,他人品不端,與陳密致共同謀劃陷害曹家,魯國公主念其不是主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則下令杖責八十。
待陳密致認罪,簽字畫押后,他最終的刑罰還需返京后由官家親自定奪。
魯國公主下令后,曹默磕頭謝恩,衙役們押住曹默去行刑去了。
曹殊聞見外頭曹默的痛呼聲,他眸光晦暗不明,再次向魯國公主磕頭,由衷地感謝道:“公主明察秋毫,草民在此替家父謝過,您的大恩大德,草民沒齒難忘!
“你這是做甚?”魯國公主訝然,她走下臺階,抬手將曹殊扶起來,輕聲道,“快起來!
曹殊站起身來,向魯國公主低聲道謝。
“本公主審查此案,這都是本公主該做的,你不必言謝!濒攪餮凵衤杂芯徍,嘆道,“曹松忠于官家,卻無端遭人誣陷,抱病離世,朝廷因此失去了一個忠臣,本公主是惜才之人,實在是痛心不已!
曹殊斂眸,他眼睫輕顫,倏然想起曹松在世時道音容笑貌,眼底閃過一絲痛楚。
第138章 第 138 章 瑞鶴仙(八)
陳密致被押入牢獄, 外頭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好似要將這世間的一切冤屈洗刷殆盡。
鉛云低垂,瓦楞已經水色, 雨水順著屋檐滑落, 落入地面的積水中, 泛起一陣漣漪。
曹殊站在廊下, 他長身玉立, 神色陰郁地凝視著雨幕, 頃刻間有無數種情緒在他的心中交雜著。
他垂下眼簾,眼底閃過一絲苦澀。
曹殊倏然思及在宿州的那個雨夜, 那人毫不留情地將自己踹入汴水中, 在電閃雷鳴之下,他眼中的恨意觸目驚心。
那人究竟是何時開始恨他的?
公堂內。
何毓擱下筆,她方才已將曹默的供詞記錄下來,交給魯國公主查看, 擔憂道:“公主,倘若陳密致一直不認罪該如何?”
“無妨!濒攪鲹u頭,勾唇道,“現下咱們手握當年的證據, 曹默已經招供, 這些罪名板上釘釘,本公主想, 陳密致是撐不了多久的,他會想明白的!
曹殊抽回目光,他轉身走進來,作揖道:“公主,知州大人的罪名恐怕遠遠不止這些。”
“此言何意?”何毓抬眸, 詫異道。
“曹殊,你之前是發現了什么,對嗎?”魯國公主神色緩和,她的眼神帶著探究之意。
曹殊頷首,他眼眸漆黑如墨,溫聲道:“自知州大人升任知州,崇州的稅賦比從前增加不少,這般橫征暴斂,原本安居樂業的百姓為此苦不堪言,家破人亡也是有的,而本朝自開國以來,奉行輕徭薄稅,這三年間為何會比鄰州多繳那么多苛捐雜稅,故草民懷疑知州大人以權謀私,貪贓枉法!
他的聲音沉靜有力,咬字清晰而謹慎,一字一句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才說出。
“可惡!濒攪鞒料履榿恚P目冷厲,怒道,“這個陳密致背地里究竟做了多少不法之事?臨臻,曹殊,你們二人去給本公主一一查清楚!”
“微臣遵旨。”何毓頷首。
曹殊垂頭,嗓音溫和:“其實此事并非草民一早發覺,而是崇州余西季家的三娘子在查閱自家賬簿時,她察覺賬簿有異,便暗中對比季家在鄰州的生意所交的稅賦,才發覺這三年來,崇州各行各業無故平添了許多苛捐雜稅!
“季家?”何毓目光微動,她迅速反應過來,遲疑道,“難道是……”
“沒錯!辈苁恻c頭,含笑道,“正巧何大人您也認識,她便是您從前在崇正書院的同窗,季蘊!
何毓沒想到發覺陳密致貪贓枉法的人竟然是季蘊,但她并不意外,畢竟季蘊向來細心,她能察覺稅賦有異,也實屬正常。
“本公主明白了。”魯國公主點頭,她目光掃向鄭銘,冷聲道,“傳令下去,將陳密致嚴刑拷問,務必讓他吐出真話來!
“是!编嶃懘诡^,語氣恭敬道。
魯國公主神情凝重,她看向曹殊和何毓,吩咐道:“曹殊,你即刻前往季家,將賬簿取來,本公主要親自查看!
“草民遵旨。”曹殊抿起一絲淺笑,作揖道,“還請公主準許何大人同行。”
魯國公主素手輕抬,她沒有任何的異議。
外頭的雨勢正盛,曹殊和何毓帶著幾名衙役馬不停蹄地前往季宅。
他們走進雨幕中,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魯國公主舟車勞頓數日,今日到崇州后便立即審陳密致,現下她面露疲憊,在公主府的親衛的護衛下,前往下榻之處。
鄭銘陪同在一旁,只因魯國公主是天潢貴胄,生怕她有任何的不適。
他小心翼翼道:“公主,您此次親臨崇州,實乃崇州的榮幸,微臣聽聞您要來,早就為您準備合適的住所,不知您可還滿意?”
魯國公主面上毫無波瀾,她目光掃向鄭銘,淡淡地應了一聲。
季宅。
季惟這些日子以來心神不寧,他總是想起那日季梧難過的模樣,暗忖季梧能接手家中的生意自然是好事。
他如今年紀上來了,季榛身為長子,在外為官多年,怕是力所不能及,或許能有季梧幫襯著也可松快些。
可如何同族中耆老們提及此事是個難題,耆老們大多生在先帝永和元年,思想頑固不化,總是不能接受女帝登基這個事實,不過他們雖有不滿,但向來色厲內茬。
耆老們不敢對女帝不滿,只能將矛頭轉移,遂定下許多嚴苛的家訓專門針對季家的女眷,直至季老太太嫁到季家后,出面廢掉那些無用的家訓,季家的女眷的日子才好過些。
此前季蘊和曹殊二人之事在崇州傳得沸沸揚揚,耆老們得知后憤怒不已,想要嚴懲她,后來顧忌著她身帶功名,只好不了了之了。
倘若季惟此時同他們提起此事,怕是到那個時候家中又要鬧得不得安寧了。
季蘊去漪瀾院瞧季梧,見她還在煩憂,勸道:“二姐姐,天高地迵,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①,你無需再為此事煩心,在這人世間,萬事萬物的消長興衰皆是有定數的,耆老們已是耄耋之年,還能有幾年好活?他們如今再想把控全族怕是也力不從心了。”
“噓!奔疚嗷A艘惶,她急忙拉住季蘊,壓低嗓音道,“蘊娘,你此話當著我和棉娘的面說即可,你不要再對旁人說,若是叫有心之人聽見了,你可就有麻煩了。”
“我才不怕呢!奔咎N搖頭,不以為意道。
季棉坐在一旁,她嗤笑一聲,道:“他們這群老頑固頻頻插手家中之事,早該退下去了,三姐姐此話不無道理!
季梧思緒紛繁,她沒有出言反駁,看向疏窗外的景色,只是輕嘆一聲。
外頭忽然落起了傾盆大雨,冬日的雨無比陰冷,不覺間崇州城籠罩在濕冷的霧氣下。
季惟今日出門親自去城中的鋪子轉了轉,后來瞧雨勢漸大,便就早早地回來了。
他一路回到書房,瞧著庭院中的冬雨,心里倏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忍不住嘆了一聲。
“主君,主君……”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小廝神色頗為焦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何事如此慌張?”季惟皺眉,他神情不耐,沉聲道。
“主君,曹郎君方才帶著幾位官爺過來了。”小廝在季惟面前站定,他氣喘吁吁道。
曹郎君?
季惟大驚失色,他立時感到有幾分不對勁,忙詢問,“可是曹殊?”
“沒錯,就是曹三郎君!毙P呼吸急促,忙不迭點頭道。
季惟瞪大雙眼,滿臉的不敢置信,他實在沒想到曹殊竟然沒有死,現下反而還帶著府衙的人登門,其中定是沒有好事。
思及此處,他的心登時沉了下去。
“我即刻就來,你叫前頭的人引他們先到前廳來!奔疚┠樕幊,吩咐道。
“主君,人現下已經在前廳了,小的見是官府的人,實在是不敢攔啊!毙P咽了一口唾沫,小聲道。
季惟忍不住暗罵小廝不爭氣,曹殊此次來意不明,便就嚇破了膽子,實在是不中用。
他眉頭緊皺,眸光閃了閃,命令道:“你現下去清暉院一趟,把三娘子也叫到前廳來!
“是!毙P點頭,他趕忙朝著清暉院走去。
季惟吩咐完后,在淅瀝的雨聲中,他心情沉重地走至前廳。
幾名衙役面無表情地站在廊下,而數月不見的曹殊,他正從容不迫地坐在廳中,身旁還坐著一位身穿圓領袍的女子。
季惟面帶笑意地走過去,他路過那女子的身旁時,無意間瞥見她身上圓領袍的紋樣,登時一驚,暗道她的身份定然不簡單。
曹殊站起身來,作揖道:“伯父,數月不見,不知您的身子可還好?”
“尚可!奔疚┭凵穸惚,他故作關切道,“溪川,你沒事就好,先前日子傳來你身亡的消息,倒是嚇了老夫一跳,對了,你是何時回來的?”
“今日剛到!辈苁饷嫒轀睾,他微微一笑,卻笑不達眼底。
“原來如此!奔疚c頭,他保持鎮定,看向曹殊身旁的何毓,疑問道,“不知這位是?”
“她是御史臺殿中侍御史,何大人。”曹殊眉目含笑道。
“原來是何大人,不知大人大駕光臨,實在是有失遠迎啊!奔疚┐篌@,他反應過來,恭敬地向何毓行禮。
何毓連忙抬手,輕聲道:“此次本是微服私訪,你不必拘禮!
“大人今日登門,是所為何事啊?”季惟抬眸,小心翼翼道。
“此次官家命魯國公主審查曹家藥斑布之案,現下已查清是崇州知州陳密致和曹默所為,而陳密致又涉嫌貪污,故今日貿然造訪,還請勿怪!焙呜规告傅纴怼
季惟唬了一跳,他未料到朝廷的動作這么快,已經查清當年曹家上貢的藥斑布與陳密致和曹默有關,不由得暗中慶幸,幸好季梧早早就同曹默和離了,不然怕是季家都會遭受牽連。
“知州大人涉嫌貪污,大人,不知此事與季家有何關系?”他心下狐疑。
清暉院。
小廝緊趕慢趕地尋到季蘊,神色著急道:“三娘子,曹三郎君登門,主君命您即刻前往前廳。”
季蘊怔住,她手無意識地松開,書立即掉在了地上,喃喃道:“果真嗎?”
“千真萬確啊,三娘子!毙P急忙道。
季蘊眼底閃過一絲欣喜,她顧不得其他,匆匆地走出清暉院,繞過游廊賄賂,朝著前廳走去。
雨水還未停歇,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風吹進廊上時裹挾著冰冷的雨絲,令她不禁打一個寒顫。
云兒從外頭回來,她卻遠遠地見到季蘊心急如焚的模樣。
她心下納悶,不知發生了何事,遂也跟了過去。
季蘊難掩焦急之色,她微微喘著氣,疾步走至前廳。
可當到她站在門口,瞧見許久未見的曹殊時,她卻突然心生膽怯,神色怔怔地凝望著他。
前廳中的眾人正在談論陳密致貪污一事,季惟抬頭,他看見門口的季蘊,一時欲言又止。
曹殊見季惟神色不對,他轉過頭,下一瞬便與季蘊四目相對。
季蘊鼻頭微酸,她雙眼不禁濕潤,眼中逐漸蓄滿了淚水。
上天保佑,他真的沒事,他如今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第139章 第 139 章 瑞鶴仙(九)
曹殊察覺異樣, 他驀然轉過頭,下一瞬就與季蘊四目相對。
季蘊正站在廊下,她瞧見曹殊溫潤的面容, 不禁眸光濕潤, 靜靜地凝視著他, 悄然與身后的雨幕融合在一起。
庭院中陰雨綿綿, 不覺間打濕翠綠的竹葉, 使其潤了層珠色, 緩緩地沿著莖脈落了下來。
隔著一道門,他們的視線交匯在一處, 恍若世間萬物都停止下來, 只剩下他們二人。
季蘊在暮春時節回到崇州,似今日這般的陰雨天,他們猝不及防地重逢,而如今已是冬日, 曹殊前往東京數月,唯有一封報平安的書信,現下他卻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季家的前廳中,令她有些恍如隔世。
她雙眼泛紅, 神色怔怔地注視著曹殊, 一顆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滑落。
“曹哥哥……”她低聲呢喃。
曹殊目光微動,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 漆黑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季蘊,竭力地壓下心底的起伏。
時隔數月,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季蘊,憂心她在季家的處境,害怕她遭流言侵擾, 每每思及此處,他都無比痛恨自己無用,而眼下能做的只有查清當年藥斑布之案的幕后黑手,重振曹家的門楣,他才有能力保護她。
現下驟然見到季蘊,曹殊第一眼就覺得她整個人都消瘦了,他的心好似被揪出了一般,隱隱作痛。
他用力地攥緊雙手,此時恨不得立即沖上前去,擁她入懷。
季惟瞧見這一幕,他瞥向何毓,發覺她面露詫異之色,神情尷尬道:“何大人,您方才所言之意老夫全然明白,既然官府查案,又涉及知州大人貪污之事,非同小可,季家自然是支持朝廷的,您先在此等候片刻,老夫這就去賬房將這三年來的賬簿取來!
“多謝。”何毓抽回目光,頷首道,“本官同你一起前去即可!
她雖知今日登門季宅,卻未想到會那么快見到季蘊,但如今她是奉魯國公主之命而來,更為重要的是賬簿,怕是來不及同季蘊寒暄了。
何毓倏然想起季蘊和曹殊二人許久未見,定是有很多話要說,她待在此處恐多有不便,遂命廊下的衙役隨季惟一同前往賬房,去取賬簿。
季惟哪里敢有任何的異議,他恭敬地引著何毓走出前廳,在路過季蘊的身旁時,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忍不住低咳幾聲。
季蘊思緒逐漸回籠,她慌忙地轉過頭,卻忽然瞧見季惟的身旁的何毓,登時感到有些意外。
臨臻?
她怎么會在此處?
何毓目光瞥向季蘊,察覺出她的疑惑,便彎起唇角,張口無聲道:“擇日再敘!
季蘊心下疑惑,她略微遲疑地點了點頭,目送著何毓和季惟漸漸離去。
待一行人走遠后,雨聲悠長,曹殊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季蘊的面前,他目光灼熱,直勾勾地注視著她。
季蘊愣了一下,她抬頭,猝不及防撞進他漆黑的眼眸中。
四目之下,再無旁人。
她擠出一絲笑來,頃刻間有無數種情緒在她的心中交雜著,語調微顫道:“曹哥哥,你終于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辈苁獯鬼,澀聲道,“蘊娘,你還好嗎?”
“我很好。”她斂眸,纖細的手攥著衣袖。
他眸光微動,似是彌漫著淡淡的水霧,目光定定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的季蘊,她雙眼泛紅,長長的睫毛輕顫,明亮的眼眸噙著盈盈的淚光。
曹殊的心柔軟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修長的手,輕輕地將她攬入自己的懷中。
“你瘦了!彼鄣组W過一絲心疼,低聲道。
季蘊聞言頓時心生委屈,她伸手環住曹殊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胸膛前,淚水悄然模糊了雙眼。
廊前的庭院中種植著修竹,其四季常青,細雨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滴落在寂寥的石階上,透著一股朦朧的氣息,好像天地間皆被雨水浸濕。
季蘊環著曹殊,她默默地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溫熱,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如潮水般涌來出來。
她顫聲道:“曹哥哥,你沒事就好,先前聽聞你落水身亡,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可我還是忍不住害怕,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話音剛落,季蘊心生懼意,急忙用力地抱緊他,身子略微顫抖著。
“你別怕,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曹殊垂下眼簾,他喉結上下滾動兩下,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撫道。
他在宿州放出自己身亡的消息,是為了騙過陳密致,以免其再派來另一波刺客,卻不想這個決定害得季蘊如此傷心,他離時感到有些自責。
季蘊輕聲啜泣起來,她緊緊地抱著曹殊。
這一刻,她既害怕又難過,其中摻雜著些許欣喜,原來這就是失而復得的感覺。
她的淚水浸透了曹殊胸口前的布料,又好似穿入他的心,令他的心變得慌亂無措起來。
“都怪我。”曹殊面帶歉疚之色,低聲哄道,“我不會再讓你擔心了,蘊娘,別哭了,好嗎?”
他清潤的嗓音在這陰冷的雨天顯得柔和低啞,像是涓涓的溪流涌入她的心頭。
“真的嗎?”季蘊鼻頭微紅,她輕輕地松開他,小聲問。
“真的!辈苁忭追撼鋈嵘
“不騙我?”季蘊半信半疑,她抬起眼眸,質疑道。
“不騙你!辈苁獯鬼裆裢馊岷。
“我不信,你就是個大騙子!彼龘u頭,小聲說。
季蘊雙目噙淚,她睫毛濡濕,眼角眉梢間流露出幾分病弱,令人心疼。
曹殊瞧著她滿臉淚痕的模樣,他緩緩伸出手,將她面上的淚水一一拭去,耐心地哄道:“對不起,蘊娘,我往后絕對不會再離開你了,你可以原諒我嗎?”
季蘊悄悄抬眸,她咬唇,點了點頭。
曹殊微微一笑,語氣苦澀道:“你也是個小騙子,明明自己處境那樣艱難,還一直瞞著我,答應我,日后莫要如此了。”
季蘊原本還在傷心,她聞言,神情惱怒地看向曹殊,立即賭氣地松開他。
曹殊心中一慌,他不敢再說,眼疾手快地抱緊她,不讓她離開。
“對不起!彼宓,“三妹妹,我錯了。”
季蘊沒有掙扎,她任由他抱著,眼底閃過一絲痛楚,苦笑道:“曹哥哥,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我很想你。”
“我也是!辈苁鈹孔⌒σ猓吐暤馈
雨水還未停歇,二人站在廊下,緊緊地擁抱著,趕來的云兒瞧見這一幕,她唬了一跳,連忙避在月洞門后。
她乍然見到曹殊,難免有些訝然,隨即逐漸放下心來,悄然離去。
季蘊纖細的手抓著他的衣衫,她小心翼翼道:“曹哥哥,你方才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曹殊彎唇,他應了一聲。
“拉勾!奔咎N抬起小手指,她掀起眼簾看向他,輕聲道。
曹殊微微一怔,他忍俊不禁,目光溫和道:“好!
言罷,他的小手指和她的勾在一處。
“好了,你已經拉勾了!奔咎N彎起唇角,輕笑道,“你要是再騙我,你就是小狗!
“好!辈苁馄岷诘难垌曋,眉目含笑道。
季蘊蹙眉,她心下疑惑,詢問曹殊和何毓的來意。
就在二人低聲交談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季惟和何毓的聲音,他們便立即松開彼此。
“何大人,這些便是這三年間季家在崇州各縣以及鄰州的賬簿了。”季惟將裝有賬簿的書箱子遞給衙役,語氣恭敬道。
何毓頷首道:“多謝,此次若不是季家三娘子察覺稅賦有異,本官也不會知曉這崇州知州貪贓枉法,季家此舉便是幫助朝廷鏟除一顆毒瘤,本官會如實告知魯國公主的!
季蘊?
季惟一驚,他沒想到季蘊這般細心,一早就發覺稅賦有異,連忙惶恐道:“身為大周子民,這都是季家該做的!
“待查清后,賬簿則會一一歸還的,本官先告辭了!焙呜姑鎺σ,輕聲道。
曹殊聞見動靜,他遠遠地瞧見何毓一行人從賬房出來了。
他眼睫輕垂,低頭看向季蘊,嗓音溫和:“蘊娘,我該走了,等了結這件事,屆時我再登門拜訪。”
此言無異于是對季蘊的承諾,他神情認真,一字一句都說得無比誠懇。
季蘊微頓,她眸光流轉,耳朵隱隱發燙,輕聲道:“我都明白,曹哥哥,我想你了就會來尋你的!
“近來不太平,你還是待在家中為妙。”曹殊搖頭,他眼神中帶著擔憂,并不贊同道。
季蘊抿唇不言,只是點了點頭。
何毓和季惟一前一后地走了過來,衙役手中拎著書箱子,一行人走至前廳來。
曹殊向季惟作揖,一行人告辭后,他們便離開季宅,急忙趕回府衙,卻得知魯國公主身子不濟,已前往下榻之處。
待眾人趕至魯國公主的住處,將季家的賬簿呈給她時,她神色驚訝道:“你們怎地這么快就拿回來了?”
何毓垂頭道:“回公主的話,季家的家主十分通情達理,微臣告知其來意后,他便立即將賬簿交出來了!
“這季家倒是識趣啊!濒攪鞔蜷_賬簿一一查案,她若有所思道,“有了這些賬簿,倒是對咱們有利,對了,臨臻,你和季家的三娘子曾經是同窗?”
“沒錯,微臣和她皆拜在青一先生的門下,在清涼山時感情較為深厚!焙呜诡D了頓,如實回答道。
“原來是這樣,那為何你入朝為官,她卻在崇州?”魯國公主點頭,她翻閱著賬簿,疑問道。
何毓一怔,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魯國公主抬頭,她瞧著何毓欲言又止的模樣,突然想起是曹殊先提及季家賬簿有異之事。
她暗道季家三娘子竟然能將家中機密告知于曹殊,看來他們二人的關系匪淺。
第140章 第 140 章 瑞鶴仙(十)
此次魯國公主親臨崇州, 入了夜鄭銘專門設宴款待,他神態恭謹地作揖,請示崇州底下的官員們可否來赴宴。
魯國公主微服私訪, 本不想驚動百姓, 但今日在公堂審問陳密致之事定然會傳揚出去。
陳密致身為崇州知州, 背地里不知做過多少不法之事, 他肯定還有親信, 今夜的宴席說不定可以發覺一些蛛絲馬跡。
思及此處, 她點頭同意了。
鄭銘得到她的首肯,他通知崇州底下的官員, 他們才敢來赴宴。
天色漸暗, 雨聲淅淅瀝瀝,宴席上觥籌交錯。
崇州官員們今日聽聞知州被押入牢獄,他們嚇破了膽子,紛紛向魯國公主投誠, 竟然吐露出不少關于陳密致的事來。
魯國公主居高臨下地注視他們,唇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
宴席散后,眾人瞧著魯國公主桌捉摸不透的神情,只能謹小慎微地告退了。
屋內, 燭火搖曳。
何毓拿著筆, 她正記錄著方才方才官員們的供詞。
如他們所料,陳密致身為一州之長, 這些年來以權謀私,藏污納垢,將崇州治理得烏煙瘴氣的,百姓們因此苦不堪言。
隔著一道清雅的屏風,曹殊身著素色衣袍, 他面容清冷地端坐在桌案前,手中翻閱著賬簿,凝眸掃了過去,暗中對比鄰州和崇州的稅賦,立時就發覺了蹊蹺的地方。
他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繞過屏風后,將賬簿其呈給魯國公主。
“臨臻,你也過來。”魯國公主沉吟道。
“是。”何毓聞言放下手中的卷宗,她慢慢地走到魯國公主的身旁。
曹殊作揖,他垂下眼簾,神情凝重地向魯國公主和何毓指出賬簿有異之處,娓娓道來,嗓音如早春的溪澗。
魯國公主低頭看去,便見賬簿上記錄著,自永延十三年年末,崇州的稅賦有了調整,比永延十二年增加了些許雜稅,鄰州則是正常的。
曹殊言罷,他漆黑的眼眸頓時一暗。
永延十三年,他再記得不過,就是三年前,曹松因藥斑布有異罷官,曹家分崩離析,巧的是這年的年末陳密致升任為知州。
“這陳密致剛升任知州,就暗中調整稅賦,未免太囂張了。”何毓皺眉,她看向魯國公主,訝然道。
“公主,何大人,請二位再看永延十四年的稅賦!辈苁忭獬脸粒揲L的手翻開另一本賬簿,平鋪在桌案前,語氣嚴肅道,“永延十四年除卻正常的田賦,丁稅以及市稅外,則是比著前一年又添加了許多雜稅,這般橫征暴斂,季家是崇州的大戶,便就繳了如此多的稅賦,那崇州老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啊!
“陳密致,真是好樣的。”魯國公主臉色陰沉,咬牙切齒道,“有這些賬簿在,本公主倒要看看他這回如何抵賴!
“公主息怒,草民有疑,陳密致為何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斂財,這些年竟一點風聲都不露,其中怕是沒有那么簡單!辈苁庋劢掭p垂,低聲道。
“你的意思是他在朝中還有同黨?”魯國公主抬眸,疑問道。
“公主,先前鄭大人在陳宅搜出陳密致與朝中某位官員通信,談論立儲之事。”曹殊斂眸,他低聲道,“只是草民不知與陳密致通信之人是誰,公主,您可有線索?”
魯國公主凝思片刻道:“本公主記得太仆寺少卿陳思學乃陳密致的親侄子,他正是三年前被提拔上來的,此次因藥斑布之案受牽連下獄,至于究竟是誰在與陳密致通信,還需從陳思學這個線索繼續查,不過咱們眼下最為重要的是藥斑布之案,陳密致認罪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曹殊身姿板正,他向魯國公主作揖,眼底帶著復雜的情緒。
“臨臻,你去告知鄭銘一聲,務必叫陳密致說實話!濒攪髂抗馕⑽⒉[起,冷聲道。
“是!焙呜诡h首。
季宅。
午后曹殊登門之事很快就傳遍季宅上下,且同行的還有一位朝中女官,她負責審查藥斑布之案,帶走了季家這三年間的賬簿。
季惟頓感不對勁,便命小廝出門打探消息。
入夜后,陰雨綿綿。
小廝急忙趕回來,一路疾步至漪瀾院,并將陳密致下獄之事告知陳密致。
“此事可準確?”季惟震驚無比,他站起身來,半信半疑道。
“主君,小的是聽衙門的人說的,魯國公主親臨崇州后,立即審問知州大人,已經確認其當年藥斑布之案的兇手!毙P垂頭,語氣恭敬道。
魯國公主?
季惟瞪大雙眼,他不敢置信,堂堂的天潢貴胄居然會為了查清藥斑布之案,屈尊降貴到崇州來,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曹家當真是被冤枉的,而且兇手是陳密致。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會登門!彼腥淮笪虻,“原來是奉魯國公主之命而來!
他長嘆一聲,暗道看來曹家此回怕是要平反了。
于氏疾步走了進來,她神情焦急道:“官人,聽聞今日家里來了一位女官,同曹三郎取走了家中的賬簿?”
“沒錯!奔疚┥袂槌林,點頭道。
“妾身不明白,他們為何要去取走賬簿?”于氏滿臉擔憂地看著季惟。
“你先別急,聽我說,今日午后知州大人被下獄了。”季惟瞥了于氏一眼,沉聲道。
“怎會如此?”于氏大驚失色,她嚇得變了臉色,捂住嘴道,“前些日子就傳出他逃跑未遂,被兵馬監押軟禁在家中,如今又被下獄,難道是他犯了事了,要被處置了。”
“總歸與咱們季家無關就是了,吩咐下去,這幾日必須看緊門戶,除了出門采買的小廝丫鬟,其余都待在家中,你特別要叮囑好棉娘,崇州有貴人親臨,切莫沖撞了!奔疚┧尖獾。
“貴人?”于氏一驚,她反應了過來,倒抽一口氣道,“莫非是……”
“你既猜出來了,就別再出去嚷嚷!奔疚┏鲅蕴嵝训。
“是,可是這與咱們家的賬簿有何關系?”于氏神色不解道。
季惟沒有回答,暗忖賬簿中或許有陳密致的罪證,如若不然怎么專門來取走。
清暉院。
季蘊坐在燈下,她聆聽著疏窗外的雨聲,倏然想起白日與曹殊說的話,不禁彎起唇角,耳后根隱隱發燙。
云兒見狀,她頗為無奈道:“娘子,您都坐在那笑了許久了,還沒笑夠嗎?”
“你做你的事去,老是盯著我做甚?”季蘊頓感窘迫,反駁道。
“奴婢只差一件事沒做了。”云兒走了過來,撇嘴道。
季蘊頓了頓,她明亮的眼眸看向云兒,似是不解。
“天色已晚,奴婢該伺候您歇息了!痹苾呵浦咎N疑惑的模樣,她無奈地笑道。
季蘊一怔,詫異道:“都已經這么晚了嗎?”
“是呢。”云兒頷首,揶揄道,“奴婢方才瞧著您坐在燈下,也不看書,一個勁兒地傻笑,看來是今日曹郎君同您說了什么,您不如同奴婢說說唄!
“你今日都瞧見了?”季蘊聞言羞惱地站起身,質問道。
“也沒瞧見什么!痹苾貉鄣组W過一絲狡黠,笑道,“就是看見你和曹郎君二人在廊下抱著,你儂我儂的,奴婢看著都不好意思了!
“好啊云兒,你竟然學會貧嘴了?”季蘊臉頰泛紅,伸手拽住云兒的衣袖,想要撓她的癢癢。
“娘子,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云兒嚇得連忙躲閃,笑著求饒著。
季蘊輕哼一聲,大發慈悲地放過了她。
翌日。
牢獄內陰暗潮濕,火把燃燒著,唯有上方兩扇窗戶,略微透著一絲光進來。
陳密致被衙役們押出來,隨即用鐵鏈綁在十字木架上。
他滿臉怒容地看著鄭銘,破口大罵道:“鄭銘,你好大的膽子,本官好歹是崇州知州,你竟敢如此羞辱本官?”
“下官可是奉公主的命,親自來審訊,倒也省得麻煩鞫司了。”鄭銘面帶笑意,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司理參軍,笑道,“知州大人,若有得罪,還請您莫要怪罪!
“你……”陳密致瞪著鄭銘,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理參軍李紳見鄭銘提到自己,他陪笑道:“是,審訊本就是鞫司的職責所在,既然公主下令由鄭大人您來審查,下官不敢有異議,鄭大人您身為兵馬監押,掌管崇州兵馬,不擅審訊,遂下官今日和司法參軍特地過來,也可協助一二!
“此案涉及知州大人,更關乎三年前曹家是否有冤,讞司上下但憑吩咐,唯公主馬首是瞻。”司法參軍王攸鈞作揖,語氣恭敬道。
“很好!编嶃戭H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目光掃向陳密致,開口勸道,“知州大人,您瞧見了罷,鞫司讞司的手段,想必您是一清二楚的,您就別再負隅頑抗了,趕緊認罪,也可免受皮肉之苦啊!
“呸!”陳密致怒目圓睜,啐道,“鄭策文,你這個落進下石的小人,本官就是死,也絕對不會認罪!”
鄭銘冷下臉來,他從袖中拿出巾帕將臉上的唾沫擦掉,扯起嘴角道:“既然知州大人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罰酒了。”
“你以為你攀上公主就有前途了?”陳密致神色激動,嘲諷道,“你別忘了,國有儲君,等官家百年之后,皇位也輪不到她一個公主來坐!”
話音剛落,牢獄內突然傳來一陣拍掌聲。
眾人循聲望去,便瞧見魯國公主步伐緩緩地走了過來。
魯國公主笑意盈盈,她眸光泛著冷意,語氣輕柔道:“說得好,陳大人此言說得本公主頗為動容,你還有什么話想說的,不如今日當著本公主的面一并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