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用完早膳,喬姝月冷著臉往喬譽的院子走。兄妹倆的院子緊挨著,走不了幾步便到了。
喬姝月剛到門口,迎面遇上俞升,余光瞥見對方手里拎著個眼熟的布包,眼角一跳。
俞升那張清秀的娃娃臉上難得沒有一點笑容,見著喬姝月,下意識便將布包往身后藏。
喬姝月探頭探腦,“四哥在忙嗎?”
俞升道:“公子去了夫人那。”
喬姝月一愣,“阿娘回府了?”
“是,夫人一回府便將四公子召了去。”
喬姝月若有所思,扭過身要往回走,忽然頓住,沉吟片刻。
“我還是進去等他吧。”
她越過人往里走,俞升只能將手里東西交給下人。喬姝月望了一眼,佯裝不經(jīng)意地問道:“那是什么?”
俞升回想起攤在門前的那堆糟心玩意兒,臉色白了兩分。
果然是骯臟堆里出來的腌臜玩意兒,昨日嚇唬了院里的婢女不說,今早還恐嚇到公子的頭上。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這般挑釁僭越之徒,竟還要留在府上。
俞升咬牙:“一些臟物,公子讓人清理了丟掉。”
喬姝月心虛地抿唇,不再接話。
這也不能全怪陛下,誰叫是四哥先欺負人的,陛下能有什么錯,他只是以牙還牙罷了。
四哥不在,那……
喬姝月往西耳房方向瞟,她的小動作被俞升看在眼里,俞升冷哼了聲,“那小子以下犯上,一早便被罰去馬廄喂馬了。”
俞升不敢對著主子說三道四,可他實在咽不下一口氣,暗搓搓地,意味深長道:
“小的聽說,夫人都知道了。”
喬姝月一驚,手抓緊衣袖,喃喃:“不知四哥會如何解釋……”
俞升哼了聲,心道他家公子才不會偏袒這般目中無人的狗奴,更不會給那小子什么好果子吃。或許過不多久,那小子就會被趕出喬府大門。
喬姝月坐立不安地等了許久,待到紫棉將午后的藥端來給她,才看到喬譽的影子。
她立馬沖了過去,拉住喬譽,不依不饒地問。
喬譽卻始終避而不答。
喬姝月急得不行,又沒法撬開四哥的嘴巴,沒一會功夫失去耐心,坐在那生悶氣。
喬譽瞧著好笑,又覺得可氣,氣她鬼迷心竅,氣那少年狂妄囂張,更氣自己,即便如此,卻還是選擇在母親面前替他們遮掩,幫他們圓謊。
喬譽端起茶盅,啜飲一口,霧氣氤氳了眉眼,腦海中浮現(xiàn)起方才之事。
褚氏對他向來寬和,說好聽些是相信他不會犯錯,說難聽些,便是對他不甚上心。
若是二哥從外頭買了個奴回來,褚氏定要細細盤問,問到祖宗十八代方肯罷休。換成是他,褚氏便只粗粗問了些,便作罷了。
他搪塞說,是在吳大夫那看人可憐,便帶了回來,褚氏還笑著說他長大了,畢竟從小到大,他最不愛管那些閑事,如今竟也生出幾分慈悲心腸。
慈悲心……
喬譽笑了笑,誰知這慈悲心會不會傷人傷己。
他隱瞞了那少年的真實來歷,倒不是為了他,只是心疼姝月。
若叫母親知曉他的真正來歷,怕是片刻不耽擱,便會將他掃地出門。
父親若是知曉,多半還會懲戒,包括二哥和姝月在內(nèi),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喬家清白一世,家規(guī)森嚴,不會收留來路不明的罪奴。若明知故犯,必定不會輕輕放過。
可惜,錯已經(jīng)犯下。
不知何時,自己竟也同他們在一條賊船上了。
轟隆一聲——
外面忽降大雨。
若是再晚回一刻,怕是要淋成落湯雞。
喬譽放下茶盅,目光望向茫茫雨霧,眼中透著與年紀不符的冷漠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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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凌早早喂完馬,并不想回去,他靠著馬廄外面的矮墻,仰望著頭頂?shù)奶枺尖庵绾芜那五十兩銀子。
做下等仆役每月的月銀實在太少,靠本職賺夠銀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得想點別的法子才行。
昨夜有那荷包在,他整宿都沒睡好,今日難得清閑,他有時間做些自己的安排。
說來也奇怪,他明明又得罪了那位公子哥,今早竟然只領(lǐng)了一份喂馬的活。
交代活計時,俞升好像往他的腿上看了兩眼,似乎在估量他能承受多大的工作量。
謝昭凌唇邊浮起興味的笑。
沒想到公子哥還挺“寬宏大量”,體恤下人。
精神松懈下來,困意上涌,他竟靠著矮墻睡著了。
喬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歸屬感,連刻在他本能中的警惕都淡了幾分。
一覺醒來,天色黑壓壓一片,下起了瓢潑大雨。
謝昭凌這才起身往回。
他任由雨水沖刷身體,拎著個空籃子往外,越過二門,行至游廊下,看到兩個小廝在廊下避雨。
“這雨說來就來,李叔那邊今兒恐怕去不了了,唉,少了一天銀子。”
另一人不贊同道:“魏二,少賺些外快銀子事小,李叔腿腳不好,你不去,誰背柴給他?沒有柴,他就只能吃冷飯。”
魏二不答,只道:“只盼雨能早點停,我的銀子啊。”
有人遠遠喚了一聲,另一人打聲招呼便先走了,只留魏二一人望著雨幕發(fā)愁。
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也要走,忽然被人叫住。他轉(zhuǎn)身,看清來人面孔,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厭惡神色,惡聲惡氣地道:“俞哥不是讓你去喂馬?怎么在這躲懶?!”
這魏二也是喬譽院里的,只不過是最下等的家仆,平日里做些砍柴挑水的粗活,沒有近身伺候的資格。
他雖地位低下,卻也消息靈通,他們這幫下等奴仆平日里都是一起住在馬廄旁邊那一排倒座房里,不像眼前這位,明明出身卑賤、來路不明,卻能和俞升這樣的家生子一樣和主子住同一院子。
一個平平無奇的賤奴,聽說還是四公子從人牙子手里買下來的,不僅帶他去看病,還帶他入府,特地分給他耳房居住,魏二嫉妒得牙癢癢,瞧著對方很不順眼。
魏二不欲同他說話,直直朝著少年身體撞去,卻見少年一個輕巧側(cè)身,動作都沒來及看清,便如掐蛇之七寸一般,快而準地扼住了魏二的手腕。
魏二大驚:“干什么!想動手?!”
少年不答,微微垂眸,看向魏二藏在掌心的刀片,他手指稍一用力,在魏二的肘關(guān)節(jié)附近某處輕輕一點,魏二被戳到麻筋,指間一松,只聽清脆聲響,刀片落到地上。
魏二慌亂一瞬,“姨娘要喝蕃荷葉泡的水,這刀片是割葉子用的!我只是一時沒拿——”
他很快冷靜下來,嘲諷道:“咱們吃著府里的飯,自然要盡心盡力為府里辦事,哪像有的人,仗著主子偏寵便為所欲為。”
少年好似是在聽別人的壞話,面色不改,他嗓音微啞,緩緩開口:
“聽說,你在賺外快?”
魏二臉色驟變,盯著少年的目光從不善變成敵視。雖說沒有明令禁止家仆私賺外快銀子,但這事若是傳到主母耳中,懲戒是少不了了的。
“莫要平白誣陷,你若敢去主子跟前胡言亂語,當心——”
謝昭凌沒什么耐心,打斷道:“有何門路,說來聽聽。”
魏二威脅的話都到了嘴邊,“……?”
他不答,少年便目光冷淡地看著他。
魏二恍然大悟,他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眼底盡是不屑,“真是吃里扒外的東西。”
得了四公子格外的優(yōu)待竟不滿足,還妄想吃著碗里瞧著鍋里,不知他這一身千瘡百孔的皮肉,能不能承受住他這份野心。
“我偏不說,你又能如何?”魏二指了指頭頂,“人在屋檐下,學不會低頭賣乖,還不如一只狗。”
一個比他還不如的奴隸,真不知在傲氣什么。
少年無動于衷,低垂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魏二不再言語,越過他便要走。
擦肩而過時,少年忽然一把抓住他衣領(lǐng),將人薅回原地。
魏二一聲低罵,剛要怒斥,那掉落在地上的刀片不知何時,抵上了他的后頸。
冰涼鋒利的刀刃擦過他的皮膚,下一刻似乎就要劃破皮肉,濺出鮮血。
少年從身后靠近,在魏二耳邊輕喃。
魏二臉色發(fā)白,他渾身顫抖,戰(zhàn)戰(zhàn)兢兢,耳邊久久回蕩著那句低語——
“不說,便殺了你。”
他低笑了聲,語氣輕卻狂妄:“反正我本就是罪奴。”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
這是謝昭凌逃出村子后,深信不疑、奉為圭臬的道理。
回到院子,才到門口,便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下這么大的雨,他為何還不回來?四哥你派人去瞧瞧啊!”
“……”
“你就打定主意一個字不同我說嗎?”
“……”
小姑娘氣得呼哧呼哧,剛下撂下一句狠話,便見到了自己千盼萬盼的那道影子。
她驚喜萬分,沖到門口,眼底才亮起的光驟然破碎,翹起的嘴角也一點點落下。
少年背著空竹簍,跛著腳,一深一淺,一步一步,慢慢在瓢潑大雨中前行。他渾身都濕透,頭發(fā)黏在臉上,看起來格外狼狽。
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緩慢,比昨夜見時走得更加艱難。
——“這腿得仔細養(yǎng)著,尤其是陰天下雨,萬不可再受了涼。”
吳大夫的話在耳邊回蕩,喬姝月的眼眶瞬間紅了兩分。
察覺到妹妹的異樣,喬譽蹙著眉,起身來迎。喬姝月聽到動靜,紅著眼睛,怒目而視。
喬譽微怔,難得無措地停在原地。
喬姝月一字一頓,厲聲質(zhì)問:“你們都讓他做什么了?!”
喬譽沉默不語,喬姝月將目光挪向俞升,俞升怔愣著,喃喃:“沒做什么啊。”
只是喂馬而已,那馬棚還有擋頭,他能吃什么苦?
喬譽不是個刻薄的主子,相反,他為人低調(diào),與人為善,從不會仗著身份便欺凌下人。
他院里的人若是有個頭疼腦熱,都會讓人休息一日,若是病得太重,他甚至會去褚氏那為人求個大夫上門。
即便他討厭謝昭凌,也不會做出無緣由便仗勢欺人的事來。
可他們無人能解釋為何謝昭凌回來時如此狼狽,又回來得這樣晚。
喬姝月的火頓時冒了上來。
雨下快兩個時辰,她從正午的烈日,等來大雨傾盆,再到日落黃昏。一整個下午,她都守在這里。而她等待的人,卻始終未歸。
漫長的等待,眼前這一幕的沖擊,讓她的情緒閘口瞬時決堤。
“他還傷著,病著。”小姑娘指著外面那個瘦弱的人影,嗓音顫抖,心疼得不行,“只因他曾被人牙子拐走,只因他出身貧寒,只因他不卑躬屈膝,他就要被這般欺凌嗎?”
“到底因為他命賤,還是因為是我非要將他帶回來,所以四哥才對他格外嚴苛?”
喬姝月失落地垂下眼,喃喃:“我將他帶回來,究竟是救他還是害他……”
將他困在后宅這方寸之地,是否就此折斷了雄鷹的一雙翅膀?
“我沒——”喬譽擰著眉,朝她伸手,卻見小姑娘看也不看他,扭頭便往雨中走。
喬譽臉色一變,“月兒,回來!”
外面下著雨,妹妹還未痊愈,如何能再淋雨?!
他從俞升手中奪走雨傘,跑到門邊,那道小小的人影已經(jīng)舉著油傘,沖進了院里。
還等什么阿娘同意爹爹同意,她好想什么都不管不顧,就現(xiàn)在,拉他回自己的院子,從此一起生活。
他只要對著她,聽她的話便好。
去他的規(guī)矩,思量那么多,盤算那么久,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
心疼的情緒趕跑理智,占據(jù)上風,喬姝月開始后悔,若是救他回來那一天,就執(zhí)意將他帶回院子,爹娘還能打死她不成?!
就算要打死她,她也還要死在他的懷里。
一塵不染的繡鞋踏進水坑,淺色的鞋面頓時被水染成深色。
濺起來的水花沾濕了裙擺,被風一吹,濕噠噠地糊在腿上。
矮矮小小的女孩,高高抬起白胖的小胳膊,她的衣裙被暴風雨打濕,卻毫不在意,踮起腳,拼命地將傘舉過頭頂,將少年納入她的保護范圍。
她尚未病愈,只跑了幾步,便咳得厲害。
隨著咳嗽,腦袋上下一點,眼圈里含著的淚花瞬間掉了下來。
“……為何又哭了?”
謝昭凌表情空白,由衷地發(fā)出一聲不解疑問。可惜,他聲音小,沒人聽到,沒人解答。
“你傻不傻,他們讓你做你就去,大夫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聽嗎?”
“是我將你買回來的,你只需聽我的便好,你聽他們的作甚!”
“你到底清不清楚,只有我,我才是你的主子!”
小姑娘像一只跳腳的貓,咪咪呀呀地在他面前大叫,一邊控訴,一邊流鼻涕眼淚,還要用她嬌弱的身軀撐著那被風吹晃的傘。
謝昭凌目光落在她微微潮濕的肩膀,朝她伸手,在她的手往上一寸位置,抓住傘柄。
喬姝月怔住,話一停。
“我只是睡著了,沒有受欺負。”他低聲道,“所以別哭了。”
他接過傘,迎著風的方向,往她的身后傾斜,將她庇護于風雨之中,而自己再度暴露在大雨之下。
看著她呆愣的模樣,以及鼻子上掛著的那顆鼻涕泡,沒忍住,彎了彎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