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雨越下越大。
謝昭凌被拉回房中。
他站在桌后,衣裳上的雨水順著往下流,能聽到水滴落地的聲音。
喬姝月沒準旁人進門,所以這屋里此刻就他們倆。
謝昭凌發現自己竟已習慣與她獨處一室,他心底又生出了點微妙感,不太自在地別過頭去。
頭頂忽然一重,一塊方巾罩了上來。
還未及思索,身體敏銳的本能便促使他有了動作。
謝昭凌下意識抬手,抓住還停留在頭頂上方的那只手。
兩人都愣了一愣。
謝昭凌握著她的手腕,視線下移,垂眸打量。
小姑娘不知從哪兒搬來了個板凳,墊在腳下,她踩著凳子,和他一邊高,一手被他攥在掌心,另一只手還在半空揮舞著保持身體平衡。
大概是沒想到他忽然動了,她目光單純,疑惑地歪頭。
謝昭凌低聲:“作甚?”
喬姝月眨了眨眼,看向他腦袋上蓋著的那塊布,老老實實地說道:“幫你擦頭發。”
謝昭凌:“……”
他松開手,驀地往后退了兩步,拉開與她之間的距離,語氣疏離:
“我自己來。”
喬姝月哦了聲,心底卻想,前世他最喜歡讓她幫忙擦頭發了,一朝變小,這人與長大后的性子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沒想到陛下小時候這般難搞。
喬姝月提起濕噠噠的裙擺,小心翼翼地從板凳上邁下來。一抬眼看向正在胡亂擦拭、把頭發擦得毛毛糙糙的少年,眉頭微蹙。他身上的衣裳還濕著,她實在看不過去。
喬姝月板著臉,語氣凝重:
“快換身衣裳吧,濕著很難受的,還容易受涼。”
“大夫說你的腿要好生將養,不然落下病根,等你老了就后悔了!”
“老了老了,還要拄著拐棍,顫顫巍巍地感慨一聲早知如此。”
“等到陰天下雨時腿疼得受不了,睡夢中驚醒都要捶著胸口哭訴。”
謝昭凌:“……”
他實難想象那個場景。
小小年紀,到底從哪兒來的這么多叮囑,怎么對著他能有這么多話要說。
聒噪。
他不以為然,瞥她一眼,沒搭理。
喬姝月眼睛頓時瞪圓,從他的神態中接收到了“啰嗦”這二字評價。
前世陛下最喜歡聽她說話,左一句“娘子關切令孤甚喜”,右一句“再說兩句孤最喜娘子叮嚀”,怎么如今成這般!
喬姝月心口堵得慌,氣不順地哼了聲,賭氣般扭過身子,也不理他。
她不說話,這屋里便徹底靜了下來。
小姑娘又開始覺得委屈。
罷了。
她悶不做聲,垂著頭要往外走。
少年忽然將方巾扔到一邊。
他捏了捏后頸,別扭開口:“你在這,我沒法換。”
不是他不想換衣服,實在是男女有別。她雖還小,但他卻已有十五,又是自小混跡在民間,怎會連最基本的避嫌都不懂。
喬姝月驀地停步,背對著他,不可置信地睜圓了雙眼。
他這是在同自己解釋嗎?
他?!在解釋!!
“……”
見她不答,謝昭凌又感覺煩躁的情緒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
他覺得怪沒意思的,人家興許不在乎原因,自己這是干什么呢。
他背過身去,去榻前翻找新衣。
背后傳來小姑娘小心翼翼的聲音:“要穿我送你的,可以嗎?”
謝昭凌擰著眉回頭,心想著那身衣裳早被喬四公子的人給收了去,他上哪穿去。
他不答,又將頭扭回去。
轉回去前,隱約看到小姑娘眼底的光又慢慢消失。
他更煩了。
將俞升發給他的衣裳一下扔到榻上,帶著戾氣,再度回頭。
“等等。”
喬姝月垂頭喪氣,可憐巴巴地回頭,“嗯?”
被那雙無辜的眸子瞧得心底發慌,謝昭凌頓了頓,搜腸刮肚半晌,才猶豫著,低聲開口:
“我……我叫謝昭凌。”
衣裳沒了就是沒了,她的要求他做不到,也做不出告狀這種事,但總得說點什么不同的。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來這句。
喬姝月微微張口,呆愣著,失神良久。
她想起來前世初見,他在大殿之上將她留下,屏退眾人,同她說的第一句話也是:“我叫謝昭凌。”
曾經那張溫柔的臉與此刻之人漸漸重合在一起。
即便他性子冷漠,望著她的目光愛意不再。
可有些事,終究還是相同的。就比如……他依舊只會對她妥協,對她心軟。
在悅泉樓里,因他不肯告知姓名,壓著他簽身契的老大不得不給他取了一個別的名字。
來到喬府中,他也沒有將名字告訴任何一個人,無論誰問,他都不說。
而她現在知道了,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是他主動告知。
喬姝月彎起唇角,眼里盛滿亮閃閃的星星,“嗯!”
“……”
“……”
“月月?月月!”
一少女嗓音嬌俏,不滿地抱怨:“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從方才起,喬姝月便一直捧著臉傻笑,連她們閨蜜之間說的悄悄話都不仔細聽。
陸思蓁跟對方滔滔不絕控訴了半晌遇到的糟心事,最后發現對方根本沒聽進去,氣得不行。
她伸手在姝月面前揮舞,用了全身的力氣,把姝月額前的碎發都扇飛起來,喬姝月愣是連個眼神都沒分過來,一個勁兒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
劉媽媽見狀,忙送上一杯熱茶:“陸姑娘,暖暖身子吧,我們姑娘被雨淋著,正頭疼呢。”
陸思蓁捧著茶小口抿著,很快也冷靜下來,好奇轉而占了上風,她趴在桌上,奇怪地打量著好友。
嘴里嘟嘟囔囔:“這是燒壞腦子了嗎?”
到底在想什么這么開心?說出來讓她也一起樂樂啊。
如此想著,伸出手,直奔姝月腦門而去。
而后只聽一聲脆響——
“嗷!”喬姝月終于回神,捂著額頭,恍惚道,“誰打我!”
陸思蓁重重哼了聲,坐直身體,下巴一揚,“是本姑娘。”
“啊,蓁蓁來啦。”
陸思蓁:“……”
她咬牙,“我都來半天了。”
喬姝月揉著紅紅的額頭,靦腆地道:“對不住嘛。”
好姐妹之間打打鬧鬧,三兩句話功夫就會翻篇,誰也不會當真往心中去。
陸思蓁太好奇了,“方才想什么呢?”
喬姝月耳根微紅,抿著唇,笑而不語。
“算了,必定又是琢磨你兄長們帶的零嘴。”陸思蓁陰陽怪氣道,“我母親說糖吃多了牙會黑,我才不羨慕你有那么多哥哥輪著給你買糖吃。”
喬姝月又開始走神,懷揣著和謝昭凌交換名姓那段回憶,反復品嘗其中甜蜜。
陸思蓁很快安靜下來,幽幽嘆了口氣。喬姝月終于發現好友的異樣,“你怎么啦?”
見姝月終于有了談興,陸思蓁也提起精神,她搬著椅子往姝月身邊靠了靠,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
“二皇子選妃的事,你知道嗎?”
喬姝月臉色這才慢慢淡下去,提起糟心事,興奮勁兒也沒了。
“嗯,阿娘同我說了。”
“真沒想到你也在邀請之列。”
見陸思蓁還要開口,喬姝月忽然給劉媽媽遞了個眼神。
劉媽媽會意,將屋中人都帶了出去,而后關好房門。
陸思蓁才繼續道:“我聽了點關于二皇子的秘聞,因太過離奇,我是不信的。傳這話的人言之鑿鑿,可我卻覺得嚼人舌根不好,尤其這種沒根據的傳言,便同她辯駁了幾句。她最后說不過我,還讓我等著瞧,真是的,弄了我一肚子火!”
喬姝月激動不起來,她想她或許知道那傳言是什么。
不等她問,陸思蓁便繼續分享:“二皇子的生母柳貴妃,哦,不是現在這位柳貴妃,是幾年前過世的那位柳家大姑娘,當年她是何等風姿,西京城里心儀她的兒郎數不勝數,我二叔不就是一個?年輕時一眼誤終生,若不是遇到這么個人,也不至于拖到快三十才肯成家。”
“扯遠了,先貴妃那樣溫良賢淑的女子,怎會生出衣冠禽獸來?”
喬姝月頓時變了臉色,抬手去捂對方的嘴,語氣帶著惶恐:“蓁蓁,慎言!”
陸思蓁無所謂地笑笑,“咱們倆關起門來說話,沒得忌諱。”
見對方仍滿面憂思,陸思蓁道:“你放心,出了這個門,不該說的我只字不提。”
“雖說那傳言我覺得是空穴來風,不足為信,但話聽到我心里終究不舒服……”陸思蓁握住姝月的手,目光認真,“等到那日你就同我在一處,若是有人敢將主意打到你身上,我第一個不答應。”
“除了二皇子,還有那個柳家小少爺,叫柳步亭的,看著也不好相與,他們柳家人……”陸思蓁說不上來,直覺都怪怪的,“不管了,咱們都遠遠避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