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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想要把奧瑞塔的眼淚從墜神火山的巖漿里分離出來, 需要將十七種珍稀的材料分批次投入巖漿池,再注入魔力不斷煉制抽離。

    這個過程一共需要二十八天,洛希爾需得坐在巖漿池旁的一塊石頭上, 片刻不能離開。

    巖漿池旁溫度太高,洛希爾身上的降溫魔法也不能完全壓下這些熱度, 他額頭不斷地往下淌著汗。

    祝明璽用冰涼的手帕擦拭他額角的汗?jié)n, 說:“我去外面等你吧。”

    洛希爾不情愿地皺了皺眉。

    祝明璽:“這里溫度太高了, 有我在,有若阿魔法在,你就需要承受雙倍的炎熱,我出去后你會好上很多。”

    洛希爾:“我不覺得熱。”

    洛希爾說這話的時候頭頂還正呼呼地冒著白色的熱氣。

    祝明璽忍不住笑了笑,摸了摸他又紅又燙的臉頰:“我出去后會用圣器看著你,你要是想和我說話直接開口就行, 我能聽見, 我會不定時進來,或者給你傳信,好不好?”

    洛希爾眉頭舒展了些,但似乎依舊不太情愿。

    祝明璽湊過去親了親他:“聽話, 我不舍得看你這么難受。”

    “……哦。”

    洛希爾這才同意了.

    從墜神火山走出來后, 祝明璽在附近用魔法蓋了一個小木屋,并從最近的魔法城鎮(zhèn)里搬來一個魔法實驗臺。

    他把水晶球放在桌角,專心致志地調配藥劑, 只有水晶球中的魔王發(fā)出聲音才會抬頭去看。

    單方面的窺視和信件聯(lián)系持續(xù)了三天, 洛希爾就忍受不了了。

    第三天傍晚,祝明璽剛把洛希爾的晚餐擺好, 洛希爾就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并在他的手背上畫下一個魔法陣。

    “這是什么?”祝明璽問。

    “手背傳音魔法陣。”洛希爾舉起自己的手, 他手背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魔法陣,“我剛發(fā)明出來的,這樣不管你走到哪兒我都能聽到你的聲音了,這個魔法陣還能單方面屏蔽和暫停,但是你不準屏蔽我。”

    ……語音通話啊。

    祝明璽幽幽地看向洛希爾。

    洛希爾不解:“你看我做什么?”

    祝明璽嘆了一口氣:“在想洛希爾果然是天才魔法師。”

    洛希爾輕哼了一聲,閉上眼,等祝明璽親他。

    祝明璽便笑著湊過去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個吻.

    “阿璽,你在調配什么試劑?怎么調這么久都沒調好?”

    聽了許久的器材碰撞聲后,洛希爾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他的聲音從傳音陣里響起,祝明璽手上的動作輕輕一頓,接而又繼續(xù)配置起來:“能徹底抗衡墜神火山的降溫藥劑。”

    洛希爾:“……哦。你配了好長時間,都不歇息。”

    祝明璽:“想早點配好,去陪你。”

    于是洛希爾不說話了。

    但祝明璽聽到了他不太穩(wěn)當?shù)暮粑?br />
    過了好久,洛希爾才啞聲開了口:“阿璽,我餓了,想吃飯。”

    午后的太陽懸掛在天邊上,此刻不是正午也不是傍晚,但祝明璽并沒有拒絕,不久后就拿著飯盒進入了墜神火山。

    只不過他剛踏進去就被一股魔力拉扯,洛希爾一把將他拽到懷里,仰起頭來急切地親吻他。

    三個小時后,祝明璽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安撫好洛希爾,挺著一張親得發(fā)麻的嘴唇走出墜神火山,略微休息了一會兒,便走到魔法實驗室臺繼續(xù)調配藥劑。

    若是洛希爾此刻使用精靈追光術窺探祝明璽,那么他就能發(fā)現(xiàn)端倪——

    這世上所有品種的降溫類藥劑都是冰山一般的淺藍。

    而祝明璽桌上,則放置了上百瓶深淺不一的紅色藥劑.

    直至奧瑞塔眼淚提取完畢,祝明璽都沒有制成他的降溫藥劑。

    “……我是不是太沒用了。”祝明璽抿緊嘴唇。

    洛希爾何時見過這樣的祝明璽,他心臟都是一顫,將祝明璽緊緊抱在懷里,笨拙地安慰他。

    “不是,”他說,“你已經(jīng)很厲害了,是能抗衡這火山的藥劑太難。”

    他把祝明璽放開,盯著祝明璽的眼:“阿璽是天才藥劑師。”

    祝明璽輕聲問道:“那跟你相比呢?”

    洛希爾還沒想好該怎么回答,祝明璽就笑著打斷了他:“好了,你還真想啊,我跟你比這個干什么……對了,奧瑞塔眼淚是不是能用了?”

    “還有點燙。”洛希爾將提取出來的眼淚遞給他 ,“但也可以喝了。”

    “好漂亮,是金色的……”

    “所以它還有個名字叫做鎏金圣水。”

    洛希爾盯著祝明璽手中的藥劑,呼吸聲逐漸變得緩慢,眼睛灼灼發(fā)亮,卻隱匿著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緊張。

    祝明璽垂下臉,指腹輕輕摸索著藥劑瓶中只有指甲蓋大小的淺金色液體。

    他仰起頭,一飲而盡。

    鎏金圣水他喝過很多次,往日里他只覺得香甜可口,喝完后更是體力充沛,除此之外便沒有別的感受。

    可這次,不知為何,散發(fā)著暖融融氣息的鎏金圣水一入喉,祝明璽便產生了一陣很細微的恍惚感,他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甚至聽到有一個女聲在呼喊他。

    祝明璽搖搖頭,恢復精神,看見洛希爾已經(jīng)抓住他的手腕低頭看起了他手腕上的花瓣。

    祝明璽則垂眸看向洛希爾。

    他看見洛希爾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呼吸亂了一瞬,緊接著洛希爾的唇角一點點彎了起來,像是一艘小船。

    洛希爾抬頭看向他,眼睛明亮,聲音歡喜:“阿璽,成功了!”

    祝明璽這才終于把視線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十片紅色的花瓣,一百年的壽命,長命百歲。

    祝明璽只看了一瞬便移開,重新看上洛希爾的臉。

    “嗯,成功了。”

    祝明璽也輕輕笑了起來。

    他成功點亮了戀人眼里的星星。

    第122章

    確定鎏金圣水對祝明璽有效后, 洛希爾整個人都松快了很多。

    他把祝明璽抱得很緊,愛不釋手地親吻他的眼尾、臉頰和嘴唇。

    連呼吸都快樂。

    他拉著祝明璽回到魔法森林的小木屋,在查看過精靈圣樹的情況后, 便抱著祝明璽陷入柔軟的床鋪,歡天喜地地胡鬧了許久。

    不知日夜。

    祝明璽一直縱著他。

    直到第三天傍晚, 洛希爾喂他喝□□力恢復藥劑, 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他:“祝明璽, 你不對勁。”

    祝明璽心臟一顫:“怎么不對勁?”

    洛希爾:“你怎么對我這么好,都不知道生氣。”

    祝明璽:“……”

    祝明璽閉上眼磨了磨牙,踹上他的小腿,洛希爾又笑著地吻上來,情意綿綿地喊他阿璽.

    作為一個普通人類,祝明璽覺得他這一生過得很好。

    他看了很多書, 學了很多魔法, 見過很多風景。

    他有一個愛人也交過一兩個朋友。

    閑暇時刻他會和洛希爾一起乘著白英游歷山河,無聊的時候他會和洛希爾喬裝打扮,混入冒險的小隊。

    他二十七歲的時候成為了藥劑師協(xié)會的會長。

    他二十八歲的時候和洛希爾結了婚。

    婚禮在精靈廣場舉行,奎恩長老是他們的證婚人, 安娜塔西雅為他們送上戒指, 魔王的巨龍在天上拋灑花瓣,他們在人聲鼎沸時擁吻。

    精靈長老和精靈王室?guī)缀醵家呀?jīng)猜到了洛希爾就是原來的魔王,但若是有人問起, 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堅定地對外解釋:洛希爾只是曾被禁錮在了魔王的身體里。

    精靈族日益昌盛, 洛希爾無人能敵,連他的伴侶都是曙光大陸最有天賦的人族藥劑師。

    沒人再對洛希爾的身份提出過異議.

    祝明璽三十五歲的時候長出了第一根白發(fā), 笑的時候眼尾也會有皺紋。

    可他的愛人始終年輕而俊美,兩人并肩行走在街頭, 總會有路人說他們不般配。

    洛希爾輕嘖一聲,停下腳步。

    “怎么了?”祝明璽問。

    “好煩,”洛希爾說,“如果我還是魔王的話,我就可以割下那些人的舌頭了。”

    下一秒,竊竊私語的路人就摔倒在地,剛巧擦傷了唇角和眼皮。

    祝明璽:“……”

    祝明璽無奈地笑著捉住洛希爾的手,阻止他繼續(xù)生事。

    洛希爾:“阿璽,別聽他們胡說,我們很般配。”

    祝明璽剛想笑著點頭,就看見了洛希爾夾白的頭發(fā),滄桑的眼皮和胡子拉碴的臉。

    祝明璽的笑容立刻僵到臉上。

    洛希爾歡喜地對他眨了眨眼:“阿璽,我陪你一起——”

    “變回去。”祝明璽冷聲打斷他。

    洛希爾:“……”

    “哦。”

    洛希爾乖乖地,不情不愿地,略有些委屈地變回了那個俊美無儔的精靈.

    祝明璽四十歲以后總是喜歡看洛希爾,看著看著就出了神。

    他的目光很溫柔,像春日枝頭靜靜盛開的花朵。

    令洛希爾覺得祝明璽好愛自己.

    “祝明璽好愛我。”

    洛希爾忍不住對自己的妹妹安娜塔西雅說。

    安娜塔西雅:“是是是,您真幸福,那請問您今天怎么沒陪在很愛您的愛人的身邊,反而有空來精靈王宮看望您的妹妹了呢?這在往日里可不常見。”

    洛希爾得意道:“他在給我準備圣音節(jié)的禮物,說要給我驚喜,不讓我待在他身邊。”

    安娜塔西雅:“說不定是嫌您煩,一個人休息去了。”

    洛希爾皺眉:“才不是。”

    安娜塔西雅聳聳肩,繼續(xù)批改繁重的精靈族公務。

    洛希爾無聊地在安娜塔西亞的書房走了兩圈,最后目光落在一旁的精靈圣水上。

    “安娜塔西雅,”洛希爾突然問,“你覺得祝明璽會給我送什么禮物?”

    安娜塔西雅看了眼洛希爾手邊的精靈圣水,低下頭繼續(xù)批改文件:“想看就看唄,到時候演出驚喜感就行。”

    洛希爾又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忍不住施展出了精靈追光術。

    ……

    期待的呼吸。

    ……

    混亂的心跳。

    ……

    寂靜。

    ……

    精靈女王的書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安娜塔西雅只能聽見自己沙沙的書寫聲,簡直感受不到房間里另一個人的存在。

    她困惑地抬起頭,然后愣住了。

    “……哥哥?”

    洛希爾如同一座冰雕般立在原地,面色比圣山的雪還要白。

    片刻后,他的身體忽然戰(zhàn)栗了起來,他臉上出現(xiàn)了安娜塔西雅從未見過的,難看至極又陰沉至極的神色,安娜塔西雅手中的筆尖甚至不小心捅穿了文件,惶恐和不安席卷上全身。

    “哥哥?!”

    洛希爾卻沒有回應她的呼喊,而是在安娜塔西亞聲音落地之前就如一道狂暴至極的龍卷風般消失在原地。

    “轟——”

    窗外突然暴雨如注。

    第123章

    祝明璽剛把洛希爾支走就偏過頭吐出一口血來。

    他沒在第一時間擦拭唇角的血漬, 而是慌里慌張地低頭去看手心的若阿魔法,直到看見被暫停的若阿魔法沒有因為這口血重啟,他才長長松出一口氣。

    緊接著, 他擦掉血漬,走到魔法實驗室臺熟練地調整出一支藥劑, 仰頭喝下。

    藥劑入口的那一瞬, 他蒼白的面色變得紅潤, 戰(zhàn)栗的身體也恢復平靜。

    他看起來很健康,像是還有很多年可活。

    水晶球:【你不應該喝這種藥劑,它雖然可以遮掩你衰竭的器官,但對你的身體有害,反而會令你折壽。】

    祝明璽充耳不聞,反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的手腕細瘦蒼白, 上面一共印著八片鮮紅的花瓣, 可他手腕微微一動,八片花瓣就消失了七片。

    唯一僅剩的那片花瓣還是如煙如霧般的淡粉色,像是風一吹就會散。

    祝明璽低頭盯著那片花瓣,他眼睛有些失神, 面色有些茫然, 像是一個不清醒的夢游者。

    “……這是還有幾年啊,希望能多一點。”他喃喃道。

    “轟——”

    一道驚雷毫無征兆地當空劈下,祝明璽嚇了一跳, 他第一時間緊緊捂住自己的手腕, 甚至忘了他早在手腕上涂抹過特制的魔藥,可以令那些花瓣隨他心意而變幻。

    暴雨傾盆而下, 噼里啪啦地拍打在玻璃窗上,祝明璽才終于反應過來, 僵硬的肩膀瞬間塌下。

    “嚇死我了,”他笑著搖了搖頭,對水晶球說,“我還以為是洛希爾回——”

    他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察覺到一股冰涼的氣息出現(xiàn)在他身后,一只鐵器般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臂。

    祝明璽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他面色慘白,渾身僵直地轉過身去,看見了洛希爾死死盯著他手腕的,布滿血絲的眼。

    “……你騙我?”

    洛希爾雙目血紅地抬起頭來,聲音嘶啞暗沉如修羅.

    在結婚后的第十四年夏天,祝明璽終于和洛希爾爆發(fā)了一次爭吵,爭吵并不激烈,沒有大喊大叫,沒有歇斯底里,祝明璽盡力平和的敘述聲甚至險些被暴雨聲淹沒。

    可祝明璽從頭到尾都不敢抬頭看洛希爾的眼。

    他說話說得很慢,隔幾個字就要停下來歇一會兒,即便這樣,窒息感也險些將他徹底淹沒。

    爭吵的結局是洛希爾重啟祝明璽的若阿魔法并獨自一人沖入雨幕,徹夜未歸。

    祝明璽閉上眼蜷縮在空蕩蕩的床上聽著雨聲。

    覺得這雨再也不會停歇.

    洛希爾在二十八天后的一個夜晚回來,他手里拿了一整瓶的鎏金圣水,問也不問祝明璽的意見,就把他從床上抱起來灌入他的喉中。

    可直至鎏金圣水見底,祝明璽的手腕上也沒出現(xiàn)第二片花瓣。

    祝明璽睜開眼抓住洛希爾的手腕,可還沒開口說一句話,洛希爾就再次轉身離去。

    七天后,洛希爾回來,手里拿了一捧流光溢彩的珍珠。

    “這是什么?”祝明璽問。

    洛希爾不說話,水晶球解釋:【流光珠,傳說一粒可延十年壽命,這東西只生長在極為險惡的淵海……】

    洛希爾將珍珠磨成粉,倒到祝明璽嘴里,祝明璽被噎得直咳嗽,他抓住洛希爾的手腕,問他要水喝,洛希爾卻不給,只是目光從他手腕上移開,發(fā)狠似地咬上他的嘴。

    洛希爾又走了。

    他在身上畫下了隱匿的法術,祝明璽甚至沒辦法用魔鏡窺探他。

    兩天后他再度回來,手里拿了一顆血紅色的珠子,那珠子有一股腥甜的氣息,祝明璽偏頭躲避,洛希爾卻強制性塞到他嘴里。

    水晶球:【是血凝珠,聽說是用精靈的心尖血……】

    祝明璽心臟一顫,伸出手去扒洛希爾的衣袍,洛希爾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目光再次落上那片稀薄如霧的花瓣。

    他松開祝明璽的手。

    他又要走。

    祝明璽卻死死抓著他的衣袍。

    “對不起。”祝明璽啞聲向他道歉,“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祝明璽從背后抱住他的腰:“這次要去哪里?去幾天,我能不能跟你一起?我很想你。”

    洛希爾掰開祝明璽的手離去。

    只不過他這次撤掉了身上的隱匿魔法,讓祝明璽可以在圣器中見到他。

    亡靈的木屋,血族的洞穴,巨人的城堡,矮人的地窟……

    洛希爾幾乎踏遍了曙光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長生肉,無疾果,復命魔藥,延壽神花……

    傳言能夠延年益壽的寶物流水般進入祝明璽嘴巴。

    可祝明璽手腕上的花瓣依舊只有如紗如霧般的一片。

    “別去找了。”

    祝明璽從床上爬起來,掙扎著抓住洛希爾的手。

    沒再使用遮掩身體狀況的藥劑后,他的身體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消瘦,他呼吸微弱,力量稀薄。

    他才四十三歲,頭發(fā)就已經(jīng)白了大半。

    他有些吃力地勾住洛希爾的手指,挽留的力度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小。

    “別去找了,找不到的,陪陪我吧,好嗎,我沒太多時間了。”

    他幾乎是央求道。

    洛希爾顫抖著轉身抱住了他,他膝蓋磕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一聲響。

    可是洛希爾還是走了。

    他一根一根地掰開祝明璽的手指,冰涼的手捧著祝明璽的臉頰,親吻他的額頭,眼睛和嘴唇。

    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甚至再次開啟了身上的隱匿魔法,讓祝明璽沒辦法透過水晶球去看他。

    洛希爾這次走了好久。

    祝明璽的精神氣已經(jīng)不太好了,有若阿魔法在,他沒覺得哪里痛,也沒覺得哪里不適,他總是昏昏欲睡,沒有力氣。

    他有時候一睡就是一整天,即便施展出最低階的魔法,也會令若阿魔法生效。

    但他還是盡可能地保持著清醒,等洛希爾回來。

    洛希爾在第二年的冬天回來。

    那天真的好冷,祝明璽裹著厚厚的毛毯坐在窗邊,若阿魔法卻在持續(xù)地生著效。

    祝明璽又不小心睡著了,他坐在椅子上,縮在毛毯里,靠著椅背睡覺,要不是因為他體重太輕,被毛毯壓著,估計就要滑倒。

    洛希爾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冰涼的手指摸上祝明璽的臉龐,祝明璽一下子就醒來了。

    “你怎么瘦了這么多?”洛希爾啞聲問。

    祝明璽很想罵他,指責他,跟他吵架,但是沒有力氣,說出來的話就像是軟綿綿的抱怨。

    “你沒用精靈追光術看我嗎,我每天都在等你,你看到了嗎,我坐在書桌前寫字,每一頁都在寫我想你,你怎么能走這么久,我還以為我直到死……”

    洛希爾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說出不吉利的話。

    祝明璽睜開眼,想看清他。

    可是祝明璽的視力也不太好了,夜色太暗,洛希爾還穿著斗篷,祝明璽只能看見他蒼白的下頜,看不見他的眼。

    洛希爾湊過來吻他,又抱緊他,冰涼的皮膚貼上他的臉頰。

    “阿璽,你不會死的,我已經(jīng)找到了令你長生的辦法。”

    他聲音微微顫抖著,語氣里帶著祝明璽已經(jīng)許久都沒有聽到過的期待和喜意。

    祝明璽卻突然感到了不對勁。

    他伸出手,摘掉洛希爾的兜帽。

    銀白色的月光傾瀉而下,映出洛希爾蒼白的臉龐,漆黑的眼睛,烏沉的長發(fā),和冰涼的魔角。

    祝明璽愣住。

    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有些困難地思索著是不是鏡中的魔王出來了?

    魔王就在這時后開了口。

    他牽著祝明璽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臉頰。

    “是我,”他說,“我用一些手段變回了魔族,不過和原來有些不太一樣,我現(xiàn)在……我現(xiàn)在是魅魔,亡靈,也是血族。”

    “……為什么?”

    “阿璽,你知道初擁嗎?”魔王笑了,“只要我以血族的形態(tài)在你脖子上咬一下。你就能不老不死了。”

    祝明璽往后退了一點。

    魔王捉住他的手:“阿璽,別怕,這只是暫時的,等七十多年后,等精靈圣果長成,你就可以擺脫血族的身份,變成精靈了。”

    魔王說這話的時候想湊過來親他,祝明璽以為他要咬自己,下意識躲了一下。

    魔王停下來,仰頭看向他。

    他的目光在月色中變得極盡溫柔,眉梢卻不由地染上笑意。

    “阿璽,你現(xiàn)在怎么連親都不讓親?是覺得我比原來丑了嗎?”他輕聲抱怨,可漆黑的眼睛卻久違地變得明亮。

    祝明璽指尖碰上他的眼。

    “再笑一笑。”祝明璽說。

    魔王睫毛顫動了一下,仰頭看著他,笑得更加好看。

    祝明璽閉上眼吻上他.

    祝明璽的初擁儀式在當晚舉行。

    魔王將他小心翼翼地抱在柔軟的床鋪上,問他怕不怕。

    祝明璽搖了搖頭。

    魔王暫停了他的若阿魔法,祝明璽突然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疼痛起來,他脊背冒出了冷汗。

    魔王不再猶豫,露出尖利的牙齒,咬上祝明璽蒼白細瘦的脖頸。

    他第一次咬人,沒經(jīng)驗,又怕祝明璽疼,不敢太用力,這反而讓祝明璽感受到了綿長難耐的疼痛。

    倒也不全是疼。

    祝明璽在月光下仰起脖頸,只覺得一股電流從骨髓涌上四肢百骸,讓他不受控制地微微戰(zhàn)栗。

    意識恍惚中又有溫熱香甜的鮮血貼在他唇邊,讓他不由自主地吮吸。

    祝明璽感覺自己連骨骼都舒展,一股龐大的力量在他身體里奔涌,他感覺自己像是獲得了新生。

    他睜開眼,低下頭,看見了自己年輕蒼白的皮膚。

    他視線下移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手腕上依舊只有一片花瓣。

    魔王盯著那片兒花瓣,目光變得有些茫然,片刻后,他喃喃道:“可能有點慢,說不定過一會兒……”

    “咳咳……”

    祝明璽卻突然難以抑制地偏頭咳了起來,他感覺那些涌入身體的力量開始飛速流失,他睜開眼,看見自己滿手心都是咳出來的血。

    與此同時,他烏黑的頭發(fā)又重新變得花白,他年輕的皮膚又重新顯現(xiàn)皺紋。

    他手腕上有一片又薄又透的粉色花瓣,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稀薄。

    魔王慌亂無措地抓住他,飛快為他重啟了若阿魔法,粉色的花瓣才又重新穩(wěn)定在他的手腕上。

    那么淺,像是一片霧落下的影子。

    “……看來變成血族也不行啊。”祝明璽垂下眼說。

    魔王面色變得極盡蒼白,他嘴唇輕輕顫抖著,拉著祝明璽的手冷得像一塊兒冰。

    “我們不試了好不好啊。”祝明璽輕輕抱住他,“洛希爾,你別再離開我了好不好啊。”

    魔王沒說話,只是用力抱緊了他。

    祝明璽閉上眼,輕輕撫摸他的后背和脊骨。

    “洛希爾,不要再離開我了,不要再去尋找無用的長生的辦法了,你就陪著我走完最后這段路程,好不好啊。”

    祝明璽等了許久許久,才聽魔王顫聲回答他:

    “好。”

    祝明璽很快又覺得困倦了。

    他躺在床上,魔王用力抱緊他。

    祝明璽沒一會兒就陷入了沉睡,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察覺到有人把冰涼的臉頰埋入他的頸窩,嗚嗚咽咽地哭。

    第124章

    祝明璽覺得他會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老死的血族。

    天還沒亮, 祝明璽就被一陣饑餓感弄醒,他熟門熟路地蹭到枕邊人的懷里,貼上他的脖頸, 張開嘴狠狠咬了下去——

    咬,咬不動。

    身上沒有力氣, 牙齒不夠尖銳, 魔王皮膚太硬。

    一口咬下去牙齦泛酸, 鮮血倒是半點沒嘗到。

    所幸魔王已醒,輕而易舉就劃破了自己頸間的皮膚,把祝明璽抱在懷里任他吮吸。

    祝明璽被魔王的鮮血勾得神搖魂蕩,他一邊吸血一邊悲哀地想,他這種吸血鬼要是放外面,估計是要被餓死的。

    除了不能永生, 祝明璽變得和其他的吸血鬼沒什么兩樣。

    所有食物都變得味同嚼蠟, 只有鮮血能夠令他飽腹。

    他的皮膚變得蒼白無色,光是看見陽光就會覺得灼熱和不適。

    他甚至在某一個夜晚無師自通地變成了蝙蝠。

    那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晚上,魔王剛把昏昏欲睡的祝明璽放到床上,只是轉身拉了個窗簾的功夫, 祝明璽就不見了。

    房間變得安靜, 床鋪變得平坦。

    “阿璽!”

    魔王呼吸一滯,他簡直是驚慌失措地撲到床上一把掀開被子!

    ……然后看到了一只茫然無措地從翅膀下面探出頭來的小蝙蝠。

    蝙蝠搖搖晃晃地從床上站起來,它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又扇了扇翅膀, 最后抬起頭來。

    “洛希爾,變不回去了。”

    魔王僵硬的身體瞬間放松, 他笑著松出一口氣,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將祝明璽捧在手心里。

    血族可以輕易令他的初擁者臣服,甚至可以隨心所欲地操縱他們的身體形態(tài),這也是洛希爾費盡千辛萬苦也要親自把祝明璽變成血族,而不假以他人之手的原因。

    他現(xiàn)在只要伸手一點就能讓蝙蝠變回祝明璽,但他并沒有這樣做,而是珍之重之地把它捧在手心里,親吻它毛茸茸的腦袋。

    “阿璽,”魔王愛不釋手道,“你現(xiàn)在好小。”

    祝明璽:“……”

    祝明璽:“你倒是好大,別親我了,感覺像是在洗頭。”

    魔王把祝明璽抱在手心里,按在心口上:“好想在身體里挖個洞,把阿璽放進去。”

    祝明璽:“……”

    祝明璽總覺得這話他聽過類似的.

    變成血族也不是沒有好處。

    每次吸食過魔王的血液后,祝明璽就會短暫地獲得年輕的身體和充沛的體力,若是佐以鎏金圣水,這種狀態(tài)還能維系得更久一些。

    祝明璽用自己年輕的身體在日落后奔跑,與魔王玩鬧,并同他留下許多怪里怪氣的合照。

    祝明璽用自己年輕的聲音對魔王講述自己的過去,告訴他自己來自于另一個世界,靈魂也不屬于這里。

    祝明璽用自己年輕的手握著紙筆,輕輕繪出沉睡中的魔王,每一筆都輕柔至極。

    擱筆時,祝明璽突然想起洛希爾昨日還委屈巴巴地控訴他,問他和自己接吻時為什么閉眼閉得那么快,是不是嫌棄他沒精靈王子時期好看了?

    祝明璽垂眸輕輕笑了笑,提筆寫下:

    【我的王子,我的愛人……】

    筆尖在畫紙上頓住,祝明璽表情變得恍惚,他幾乎是失神般落下最后一句話。

    【……我無法逃避的命運。】.

    可寫完最后一個字后,祝明璽卻突然回過了神。

    他猛地站起身來,看向這木屋熟悉到可怕的格局,看到書架上一張張與記憶重疊的合照,看向手中的這幅畫這行字。

    他忽然覺得頭暈目眩,渾身顫抖。

    他伸出手想要把畫紙撕碎。

    但沒有成功。

    因為他剛撕了一個角,就被睡醒的魔王發(fā)現(xiàn),魔王將畫像拿走,用魔法復原。

    魔王把畫像高高舉起,盯著下面的那行字,他眼睛明亮,臉頰緋紅,許久都沒有笑得這么開心過。

    “阿璽,你害羞了嗎?”魔王嘴角彎得像月牙。

    祝明璽卻連心臟都在顫。

    “阿璽?”

    祝明璽回過神來。

    “我想泡澡。”他啞聲說.

    憑借泡澡的借口,祝明璽終于得到了獨處的機會,他顫抖著將水晶球拿出來放到桌面上。

    “未來是無法改變的嗎?”祝明璽問。

    水晶球:【如果你指的是你曾經(jīng)穿越時空看見的未來,那么是的。】

    祝明璽閉上眼。

    未來?

    什么樣的未來?

    洛希爾移了三百年月輝花的未來嗎?

    還是洛希爾因為痛苦而服下西麗莎魔法藥劑最后又拼盡全力地尋找著記憶的未來?

    隨著白發(fā)的增長和身體的衰弱,祝明璽的記憶也大不如往。

    可此時此刻,他腦海中卻一幕幕,一聲聲響起了鏡中魔王曾經(jīng)說過的話。

    “……你要去哪里……你要離開我嗎?不要,別走,別拋棄我……求你,求你。”

    “……做了個噩夢,夢見你的出現(xiàn)只是我的臆想……阿璽,阿璽……你是真的,對吧,你不會再離開我了,對吧……”

    “我曾經(jīng)說過,我很羨慕那些夫妻合葬……那些并不是嚇唬你的假話。”

    “阿璽,一個人睡在這里好冷啊。”

    ……

    這就是他現(xiàn)在所愛的這個人的未來嗎?

    祝明璽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他笑著對魔王說——

    “哦?你不是說你不愿像只搖尾乞憐的狗一樣等我來看你嗎?你怎么也在撒謊啊?”

    他想起他滿心恨意地對魔王說——

    “因為我看見你這么深情款款的樣子,我就覺得惡心,因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愛上你!”

    他想起他面無表情地對魔王說——

    “魔王大人,您的愛真是令人作嘔啊。”

    他想起他將鏡中魔王引入圣山后,魔王心口出現(xiàn)的血洞。

    他的心臟也像是灌進了徹骨的寒風。

    如果一切都會發(fā)生,如果一切都不能更改,如果未來的魔王注定要遇到過去的他,如果魔鏡還會穿越時空,那么……

    祝明璽顫顫巍巍地拿出紙筆,他想要對過去的自己說——

    【對他好一點吧,拜托了,不要總是傷害他……】

    可信只寫了一句就停住。

    過去的記憶重新涌入腦海。

    他想起,這句話他曾是見過的。

    他曾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且在見過這句話后,對渾身浴血的鏡中魔王說——

    “我已經(jīng)知道五日之約的真相了,你已經(jīng)沒了威脅我的籌碼,我永遠不會再進去了,請你也不要再出來打擾我的生活……你這樣死纏爛打,真的好煩人的……”

    他當時真聰明啊,知道刀往哪里捅——

    “屬于你的你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我不是他。”

    筆尖扎破信紙,在桌面上留下漆黑色的印痕。

    祝明璽渾身顫抖著閉上眼。

    他感到恐懼,后悔。

    無休無止的悲傷將他淹沒。

    第125章

    魔王在做一口棺。

    一款由藍冰寶石制成的雙人水晶棺。

    水晶棺由一整塊兒藍晶寶石切割而成, 外部涂抹過無數(shù)次晶粉,內部浸泡過無數(shù)次藥水,里里外外一共被刻下過九十九個魔法陣。

    魔王會趁祝明璽睡著后偷偷去做棺。

    作為新生的血族, 祝明璽日落而醒,日出而眠, 然而每當他睡著的時候, 魔王就會把他變成蝙蝠形態(tài), 揣在懷里,偷偷去制作那具豪華無比,晶瑩剔透的雙人水晶棺。

    這并不是水晶球告訴祝明璽的。

    而是祝明璽自己猜到的。

    因為他知道魔王總有一天會制造出那樣一具棺,而他今夜醒來后在魔王的鞋面上看見了藍冰寶石的粉末。

    “你在制作雙人棺嗎?”祝明璽直言問道。

    他目光太平靜,語氣太篤定,令魔王身子僵了一瞬, 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承認還是該狡辯。

    祝明璽說這話時剛吸食過魔王的血液, 他整個人依偎在魔王懷里,鮮紅的舌尖舔掉唇角的鮮血,瞳孔泛著幽紅色的光,他又問:“洛希爾, 你想要跟我一起合葬嗎?”

    他語氣太輕柔, 笑容也溫和,像是某種邀請或者是蠱惑。

    魔王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阿璽,我們會一同死去, 一同回歸眾神的懷抱。”魔王握住祝明璽的手說。

    “眾神的懷抱是什么地方?”祝明璽問。

    “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魔王臉上露出笑容,“那里沒有病痛, 也沒有死亡,我們將會在那里長相廝守, 永遠都不分離。”

    祝明璽:“可你是魔族,我是血族,我們都是被眾神拋棄的族類,死后也無法回歸眾神的懷抱。”

    魔王搖了搖頭:“我可以以精靈的形態(tài)死去,也可以將你變回人族。”

    “怎么變回人族?”

    祝明璽覺得這件事并不會那么簡單。

    魔王卻不說。

    “我要怎樣才能變回人族?”祝明璽轉頭問水晶球。

    水晶球:【需要在初擁你的血族的身上刻下遞生咒,再把他放在烈火烈日下灼燒……】

    水晶球話沒說完,因為魔王突然一把扯掉身上的斗篷,扔到水晶球身上,將它完全遮掩。

    祝明璽抬頭看向魔王,魔王短暫地避開了視線,片刻后,又對上祝明璽的眼。

    “阿璽,我想同你合葬,想同你一起回歸眾神的懷抱。”魔王輕聲說。

    祝明璽看向魔王的眼。

    魔王已經(jīng)很久沒有睡過了,他面色有些蒼白,眼下有些青黑,他剛被祝明璽吸過血,看起來有些疲憊。

    他說這話時,眼睛卻是明亮的,柔軟的,滿懷期待的。

    未來真的是不可更改的嗎?

    祝明璽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未來當然是可以改變的。

    祝明璽想。

    只要他在此刻點頭說“我也想”,那么魔王就會毫不猶豫地陪他一起去死,那么任由魔鏡穿越時空也不會再有“鏡中的魔王”。

    可是……

    祝明璽從魔王手中抽出了手:“我不想。”

    祝明璽看向魔王的眼:“眾神的懷抱是什么地方?你見過嗎?有人去過嗎?那或許只是給垂死者編織的謊言罷了。死了就是死了,灰飛煙滅,不存在了,哪里有什么眾神的懷抱?況且,我來自于另一個世界,靈魂也不屬于這里,即便真有眾神的懷抱,那也不會是我死后的棲息地。

    “洛希爾,別犯傻了,你有這世界上最強盛的魔力,你有這世上最令人艷羨的天賦,你有妹妹也有老師,有過去也有未來,你不過是跟一個人類談過一場戀愛而已,犯不著要死要活的。”

    祝明璽垂下眼:“我要早知道你這樣極端,談個戀愛都要殉情,我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

    祝明璽冷酷無情的話說了一大堆,可抬起頭來卻依舊看見了魔王含情脈脈笑著的眼。

    “阿璽,你騙人,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從未后悔過跟我在一起。”

    祝明璽:“……”

    魔王重新牽上祝明璽的手:“阿璽,沒關系,等我們一起到了眾神的懷抱,你就知道我沒在犯傻了。”

    祝明璽:“……”

    得,他說了那么多,魔王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祝明璽閉上眼。

    困倦重新將他侵襲.

    祝明璽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往日里,他吸食過魔王的血液還能短暫地變得年輕,可現(xiàn)在,吸食魔王的血液只能讓他維持片刻的清醒。

    有天祝明璽醒來,發(fā)現(xiàn)魔王正抓著他的手,俯身貼在他的胸口,渾身僵硬,連呼吸都靜止。

    直至數(shù)秒后,魔王才聽見一聲微弱的心跳。

    魔王紅著眼睛抬起頭,可看見祝明璽睜眼的那一刻,他唇角又很快漫出笑意:“阿璽,你醒了。”

    祝明璽想說什么話,但沒力氣,只是抓了抓魔王的手心。

    魔王湊過來笑著親吻他,祝明璽忍不住偏了一下頭。

    水晶球在床頭放著,被擦拭得很明亮,能夠清晰地映照出祝明璽此刻的容貌。

    他蒼白,瘦弱,滿頭白發(fā)。

    他今年47歲,渾身上下都彌漫著一種病氣和死氣。

    祝明璽在魔王親吻他眼睛的時侯躲開了,他把臉埋在被子里。

    被子是用極其柔軟的天鵝絨所制,又軟又輕,可此刻搭在他臉頰上卻讓他感受到了一種濃厚的窒息感來。

    他想,他也是個俗人啊。

    可眨眼間,被子就被人撥開,魔王捧著他的臉頰輕輕地吻上他的額頭,眼尾和嘴唇。

    “阿璽好漂亮。”魔王蹭著他的臉頰對他說。

    片刻后,魔王又將他整個人抱坐在腿上,手放在他身后,一寸一寸撫摸他的骨骼,仰起頭輕輕啄吻他的眼淚.

    祝明璽甚至不知道他具體是在什么時候從血族變成了人。

    只是有一天他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魔王只喂給了他鎏金圣水而沒有鮮血。

    魔王吻了一下他的額角,問他餓不餓。

    祝明璽搖了搖頭,卻突然費力地伸出手,扯開了魔王的衣袍——

    他看見魔王的胸膛上有一大片鮮紅如血的,烙鐵般的印痕。

    魔王很快攏好了衣襟。

    祝明璽卻難以抑制地偏過頭渾身顫抖著咳了起來。

    他什么也沒咳出來,倒是魔王毫無征兆地吐出了一口血。

    ……這是若阿魔法在生效。

    祝明璽連悲傷都無法宣泄,他很快再次昏昏沉沉地睡去.

    祝明璽醒來后看見了一口棺。

    他現(xiàn)在不是血族,魔王沒辦法再隨意地把他變成蝙蝠,又不敢在他身上施加變形魔法,便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魔法實驗室的床上,自己在旁邊制作那口棺。

    祝明璽睜開眼的時候剛巧看見魔王在用魔法清掃水晶棺上的晶粉和碎屑。

    水晶棺在陽光下清透耀眼,像是一場冰藍色的夢。

    它有著令人無可指摘的美麗。

    它已經(jīng)制作完成了。

    “洛希爾……”

    祝明璽喉間發(fā)出微弱的氣音。

    魔王驚喜地丟下棺,轉身奔向他:“阿璽,你醒了。”

    他用祝明璽見過很多次的,好看的,璀璨的,瞧不出半點悲傷的笑容看著他。

    祝明璽嘴唇張了張,魔王便熟練地喂他喝下鎏金圣水。

    香甜的鎏金圣水入喉,祝明璽身子有微微的發(fā)燙和戰(zhàn)栗。

    他不經(jīng)魔王扶持,便從床上坐了起來。

    魔王欣喜地看著他:“阿璽,你今天的狀態(tài)好像好了很多。”

    祝明璽笑了笑,沒說話。

    “我想吃饅頭。”祝明璽仰頭對魔王說。

    魔王伸手準備把他抱起來:“那我去廚房給你做。”

    他已經(jīng)習慣了去哪里都帶著祝明璽一起。

    祝明璽卻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我不想動,我想在這里曬太陽。”

    魔王皺了皺眉,有些猶豫。

    祝明璽再次說:“我想在這個房間里曬太陽。”

    魔王轉頭看向窗外,這個房間的確位置極好,陽光也暖融融的。

    祝明璽之前是血族,他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曬過太陽了。

    于是魔王親了親祝明璽,對他說:“我去把饅頭蒸上就回來,很快。”

    魔王急匆匆地離開了,連門都沒有關。

    祝明璽仰頭看向太陽。

    他今天的確狀態(tài)很好,像是一瞬間疾病全消,回光返照。

    他不信眾神,可當他伸出手摸上自己難得健康跳動起來的心臟,卻相信這是一種指引。

    他站起身來,朝著魔法實驗臺走了過去.

    魔王五分鐘之后就帶著滿手的面粉跑上來,說饅頭已經(jīng)在蒸了。

    鬼知道他捏了什么東西放在蒸籠里。

    祝明璽笑問:“醒面了嗎?”

    魔王走過來抱住他的腰:“用魔法醒了。”

    祝明璽嘆氣:“帶我去看看。”

    魔王笑著把祝明璽抱了起來,往廚房走去。

    只要和祝明璽待在一起,別說去廚房蒸饅頭,就算是擠在一塊兒發(fā)呆,他也愿意。

    洛希爾不愧是天才魔法師,就算蒸饅頭也蒸得極好,雖然是用魔法醒的面,可看起來與普通的饅頭也沒什么不同。

    趁饅頭還沒蒸熟,祝明璽又指使魔王炒了幾盤菜,偶爾還會打打下手。

    祝明璽和魔王坐在餐桌前吃飯,偶爾喂給對方一勺,像是一對普通的愛侶。

    “我看見那具水晶棺了。”祝明璽突然開口。

    “你喜歡嗎?”魔王期待地問他。

    “很漂亮。”祝明璽中肯地回答。

    于是魔王便得意洋洋地敘述起了那具水晶棺的諸多好處,活像一個推銷員。

    祝明璽卻笑著打斷他:“你真不準備改變主意嗎?”

    “絕不。”

    “好吧。”祝明璽無奈地低下頭,并用勺子挖了幾顆豌豆喂給他。

    魔王湊過來“嗷嗚”一聲吞下,嚼得津津有味。

    然而下一秒臉色大變。

    他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的臉色變得難看無比,他伸出手想要使用魔力,可脖頸以下的每一寸皮膚都在此刻變得無法動彈,如同裹在了石雕里。

    他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祝明璽。

    祝明璽用餐巾擦了擦嘴,抬頭看他:“別想著用魔法強制沖破藥效,我在藥里放了我的血,定了契,你沖破藥效的那一刻,我就會瞬間暴斃。”

    于是魔王胸膛的起伏也像死了一樣靜止。

    “阿璽……”他幾乎是目眥欲裂地看著祝明璽。

    祝明璽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臉頰,小聲抱怨道:“我不想跟你一起合葬,但你總忽視我的意見。”

    魔王閉上眼,連呼吸都在顫:“阿璽……你先幫我解開。”

    祝明璽搖了搖頭:“三天后會自動解除的。”

    魔王:“你要去做什么?!”

    祝明璽沒有說話,只是握著魔王僵硬無力的手,蘸上魔法藥水,解開了自己左手手心的若阿魔法。

    “祝、明、璽——”

    可魔王憤怒的表情很快變得驚恐,因為他看見祝明璽突然痛苦地痙攣了起來,即使捂著嘴,黏稠猩紅的鮮血也從指縫間滴落在地上。

    祝明璽一只手撐著桌子,另一只手哆嗦著拿出一支藥劑飲下。

    鮮紅色的藥劑一入口,他的痛苦和不適就全部消除,可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瘦弱,單薄的皮膚幾乎緊緊貼上了他的骨骼。

    “好像一具骷髏啊。”

    祝明璽看了看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四下打量了一番,找到一塊兒黑色的布條遮住了魔王的眼。

    “阿璽……”

    魔王渾身戰(zhàn)栗,語氣簡直是哀求。

    祝明璽卻充耳不聞地將布條在魔王的腦袋后面打了個結。

    魔王呼吸變得靜止,片刻后,他思維變得冷靜,嘴里發(fā)出鎮(zhèn)定的聲音:“阿璽,你忘了你胸口還有個五日之約嗎?五日之約的第四條,當你死亡的時候,我會同你一起死去,并完整復刻你死亡時所遭受的所有痛苦,即便若阿魔法失效,依舊如此。我們總歸是要一起去死的,無論你有沒有拒絕和我合葬,都是如此。”

    祝明璽卻笑了:“你已經(jīng)找到了解除五日之約的辦法,對不對?”

    魔王渾身僵硬:“沒有!”

    “你找到了,”祝明璽說,“五年前你闖入矮人族的地宮,尋找傳說中的延壽神花,你找到了神花,又在神花旁邊看到了一本魔法古籍,古籍上有一種秘法,可以解除血契以外的所有同生共死之契……”

    “沒有!”魔王呼吸變得急促,可聲音卻極力壓抑著情緒,顯得很冷靜,“那個秘法我沒看完就將古籍燒成了灰燼,即便你用水晶球窺探了我,也不可能會知道解法。”

    祝明璽垂眸輕聲道:“你拿著古籍的灰燼問矮人地宮的國王,這本書還有幾本?國王搖頭,說古籍是矮人族的大祭司親手所寫,攏共只有一本原版和一本抄寫版,抄寫版在七年前被一名富商收購……洛希爾,你猜十二年前是誰用一百枚圣級魔晶石的高價收購了那本抄寫版的古籍?”

    魔王渾身顫抖。

    祝明璽則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花費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找到了那本書。又花費了五年的時間才配齊所有材料,制成魔法藥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的人生因我而終結嗎?你現(xiàn)在竟然說你想殉情跟我合葬?”

    魔王眼前一片漆黑,甚至不敢輕易動用魔力,他脖頸以下的身體僵硬無比,完全無法操縱,但并不代表他沒有知覺。

    他聽到祝明璽脫掉了自己的上衣。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被人輕輕牽著,蘸上了稀薄藥水,然后抵上了一塊兒冰涼的皮膚。

    一筆,兩筆,三筆……

    五日之約的最后一條,解開了。

    祝明璽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魔王竟然是笑著的。

    他的臉頰和嘴唇毫無血色,蒼白的嘴唇卻微微勾著,被黑布條遮著眼的臉流露出譏諷般的笑容來。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阻止我嗎?】

    祝明璽聽見魔王在心里這樣嘲諷他。

    祝明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湊過去在魔王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輕聲說:“好啦,我要去尋找長生的辦法了。”

    魔王的笑容和身體瞬間變得僵硬。

    “……長生?”

    “是啊,”祝明璽小聲說,“洛希爾,我好喜歡你啊,喜歡你喜歡到貪得無厭,覺得我這一生太短,所以洛希爾,我要獨自去尋找長生的辦法了,但這條路太難太險,只能我一個人去,我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你騙我,若是這樣,你根本就不必解除五日之約。”

    祝明璽卻突然伸出手摘掉了魔王眼上的布條,他笑著搖了搖頭:“洛希爾,你知道亡靈渡嗎?”

    魔王猛地睜大眼。

    祝明璽從未和魔王仔細講過他與鏡中魔王在幽影荒原的那段經(jīng)歷,因此魔王并不知道亡靈渡的事情。

    祝明璽微微笑了起來:“亡靈渡是一個能將生者轉變成亡靈的地方,我要去那里尋找長生。當我成為亡靈的那一刻,我的肉體就會消亡,若是五日之約未解,你可能就要枉死了。成為亡靈后,我們也能永遠地在一起了,不是嗎?”

    魔王眼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苗,連呼吸都微微顫抖。

    “……我陪你一起去。”

    “不行。”

    “那你就是在騙我。”

    祝明璽卻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沒有騙你,我甚至可以確切地告訴你,我們將會在未來重逢。”

    魔王嘴唇顫抖著看向他,他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似乎并不太相信。

    祝明璽召來水晶球:“請你告訴洛希爾,我有撒謊嗎?”

    魔王呼吸急促地看向水晶球。

    水晶球:【沒有撒謊,你們將會在未來重逢。】

    祝明璽笑了:“看到了嗎,洛希爾,你們精靈族的圣器都這么說了。”

    祝明璽剛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偏頭咳出一口血,他感覺頭暈目眩,四肢乏力,剛剛服下的藥劑正在緩緩失效。

    魔王驚慌失措地看向他。

    祝明璽顫抖著拿出藥劑,拔開瓶塞,再次服下。

    他的碎發(fā)垂落在額前,白得像枯草,他沒有變成亡靈呢,就看起來像是一具骷髏了。

    祝明璽低頭捂住自己的眼,輕輕喘息。

    他有些后悔剛剛解開魔王眼前的布條了。

    片刻后,他的呼吸變得平穩(wěn)。

    他走上前伸出枯瘦如樹枝般的手遮住了魔王的眼。

    “可以親一下嗎?”他啞聲說。

    魔王顫抖著張開嘴,卻在下一瞬被灌入沉睡藥劑。

    意識消亡的最后一刻。

    魔王察覺到祝明璽冰涼的嘴唇隔著自己的手背落在他的眼皮上。

    “……對不起,我現(xiàn)在有點太丑了。”

    祝明璽沙啞的聲音和著冰涼的淚水一起落下。

    “好喜歡你啊……好想和你永遠在一起。”.

    直到確定魔王已經(jīng)陷入沉睡,祝明璽才披上漆黑的斗篷,抱起水晶球,拿起久違的魔棒和手鐲,轉身走出城堡。

    耀眼的陽光灑在他身上。

    祝明璽仰起頭,被這陽光刺得想流眼淚。

    他的靈魂不屬于這里,他是個沒有歸處的異鄉(xiāng)人。

    他即便成為血族也無法獲得長生,難道變成亡靈就能永生不滅了嗎?

    祝明璽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須要離開,他只知道他即便死亡也不能留下任何骨骸。

    未來真的是不可更改的嗎?

    祝明璽想。

    是的。

    因為他從來沒有做錯過什么,因為他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作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想搏一搏。

    搏微弱的希望,搏命運的垂憐,搏莫比烏斯環(huán)將會在某次循環(huán)時被打破,搏他能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中找到些什么。

    殉情多好啊,有愛人陪伴著長眠多美滿。

    祝明璽不是沒有心動過。

    可他不甘心。

    不甘心洛希爾閃耀的靈魂因他而消隕,不甘心殉情就是他們別無選擇的終點。

    他心里有團火在燒。

    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啊。

    即便他只是這塵世間最微不足道的螻蟻,他也希望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沖破命運的樊籠。

    第126章 【修】

    祝明璽的左手和右手分別戴了兩個手鐲, 一個來自于未來的魔王,一個來自于過去的魔王。

    這兩個手鐲都很好,能夠幫助祝明璽輕而易舉地施展出圣級魔法, 且不會受到任何反噬。

    然而,這是對過去的祝明璽而言的。

    年邁的, 蒼老的,衰弱的祝明璽已經(jīng)許久沒有施展出魔法了, 僅僅是操縱手鐲所使用的那一點點魔法,就足以令他感受肝腸寸斷般的疼痛。

    從傳送陣里爬出來的那一刻, 鮮血瞬間糊上他的眼, 整個世界都變得猩紅朦朧,血和眼淚一起落下, 灌入他的嘴中,他在地上蜷縮著顫抖, 像是渾身的骨頭都被人一寸寸敲斷,又像是靈魂被人抽出來一縷縷攥緊……疼,疼,疼……可卻唯有疼痛才能提醒他還活著。

    祝明璽掙扎著拿出藥劑灌入口中, 然后渾身戰(zhàn)栗著從地上爬了起來。

    可幽影荒原與魔法森林有時差,天色黯淡,血氣蔓延, 沉睡在附近的血族像是聞到了興奮劑般傾巢而出,烏壓壓一大片朝著他撲了過來!

    轟!

    魔王的金光罩比祝明璽的魔棒更快發(fā)出攻擊,撲上來的第一批血族瞬間被斬殺, 猩紅血雨撲簌簌在祝明璽周身落了個一個圈兒, 空氣里的每一粒塵埃都浸滿了血氣。

    祝明璽扯起唇角笑了一下。

    他收起魔棒, 踉踉蹌蹌地向前走, 鞋底粘連著蝙蝠的殘翼,血液和尸體。

    倒是另一批反應較慢的蝙蝠們躲過了金光罩的反擊,它們驚慌失措地在空中撲動著翅膀,并在眨眼間四處飛散,消失無影。

    祝明璽一步一步向前走。

    引渡亡靈的暗多納河在哪里啊,能把活人變成亡靈的亡靈渡在哪里。

    祝明璽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又用了兩支特制的藥劑,這藥劑曾經(jīng)吞噬了他的壽命來維持他的外表,如今又吞噬他的血肉來維持他的精力,令他看起來像是一具被人皮包裹的骷髏。

    夜幕時分,祝明璽還遇見了一位亡靈。

    那只亡靈飄蕩著圍著祝明璽轉了一個圈兒,空蕩的眼洞中閃爍著好奇,像是以為自己遇到了形狀迥異的同類。

    “您知道亡靈渡在哪里嗎?”祝明璽用破鑼般的嗓子問他。

    明明當時菲爾掉進的河就在這附近啊,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又找不到了呢……

    “啊,你是個活人啊!”那只亡靈驚訝地又在他身邊繞了一個圈,他好奇地問道,“你的血在哪里呢?你的肉在哪里呢?你是活人,為什么長得這么丑陋呢?”

    祝明璽笑了笑:“因為我快要死了。”

    “您知道亡靈渡在哪里嗎?”祝明璽再次問,他聲音里有著難以掩飾的虛弱。

    亡靈:“我不知道呀,我是死了之后才變成亡靈的,你既然快要死了,你就等著不好嗎?等你死后便可以選擇成為亡靈或者是回歸眾神的懷抱了。”

    祝明璽卻搖了搖頭。

    他怕他死后靈魂飛往另一個世界,他怕他死后什么也不剩。

    亡靈:“我雖然不知道亡靈渡在哪里,但我聽說它的入口只在黎明將至時出現(xiàn)。”

    祝明璽想了想上次進入亡靈渡的時間,頓時松了一口氣:“謝謝,那我就在這里等著。”

    亡靈:“現(xiàn)在天還剛黑呢,你可以休息一會兒。”

    “不了,”祝明璽靠著一棵樹坐下,輕聲說,“我快要死了,我害怕我一睡就再也不能醒。”

    亡靈坐到祝明璽身邊,好心地問:“你為什么想要成為亡靈呀?變成亡靈一點也不好,吃東西都會從肋骨下面掉下來,而且也沒有生前的記憶,你考慮考慮再變成亡靈吧。”

    “那您為什么要選擇成為亡靈呢?”祝明璽問他。

    亡靈:“……我不記得了,我隱約覺得是為了一個人,但我忘記他是誰了,唉。”

    祝明璽說:“我也是為了一個人。”

    亡靈:“那我建議你在骨頭上刻下那個人的名字,否則你也會像我一樣忘記的。”

    祝明璽向他道謝:“謝謝你提醒我,我會刻的。”

    亡靈很快就離開了,離開之前他祝愿祝明璽能夠順順利利變成亡靈,祝明璽祝愿他能夠早日找回自己的記憶。

    亡靈走后,祝明璽拿出匕首,思考自己要在哪塊兒骨頭上刻上洛希爾的名字。

    魔鏡就在這時從水晶球里飛了出來:【不用刻了,我會跟著你,在你變成亡靈后,把你的記憶告訴你的。】

    祝明璽問它:“你會一直跟著我嗎?”

    魔鏡:【我會一直跟著你的。】

    “為什么呢?”祝明璽問,“你雖然是我簽訂了血契的魔器,可當我成為亡靈后,我將會失去我所有的血和肉,血契也會失效。”

    魔鏡:【我會一直陪伴在你身旁的。】

    祝明璽盯著魔鏡,再次問:“為什么?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類,唯一的特別之處是靈魂來自于異界,你為什么要選擇我呢?”

    魔鏡:【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主人,我一見到你便覺得歡喜。】

    祝明璽愣了一下,隨即他又輕輕笑了起來,他用骷髏般的手指緩緩摸了摸魔鏡,很認真地對它說謝謝。

    雖然有魔鏡擔保,但以防萬一,祝明璽還是劃開了自己的皮肉,在自己無名指的指骨上用通用語刻上了洛希爾的名字。

    他的鮮血再次引來了血族,可那兩只蝙蝠只是繞著他飛了一圈就離開了,離開之前還頗為嫌棄地看了祝明璽一眼。

    “血倒是挺香的,怎么又老又柴?這咬起來得硌牙吧?”

    “算了,走吧,反正咱倆又不餓,而且現(xiàn)在可不是亂咬人的好時機,你知不知道東邊離奇死了好多血族……”

    祝明璽輕輕笑著收起魔棒,仰頭靠著樹干,等天明.

    果然,昏沉的天際出現(xiàn)第一縷白光的時候,耳邊的草地上也響起了汩汩的水流聲——通往亡靈渡的小溪出現(xiàn)了。

    祝明璽瞬間打起精神,心臟隨著水流聲跳動,他用魔棒撐著地面,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朝著那條溪流走去。

    而魔鏡也妥帖地飛入他的口袋。

    祝明璽隔著布料摸了一下魔鏡,抬腳踏入溪流里.

    窒息,黑暗。

    冰冷的水流將他完全包裹,可這一回,祝明璽沒能落地。

    他的身體像是被數(shù)根絲線懸起,他的雙腿好像站在了云里。

    他整個人都變得很輕。

    緊接著,無數(shù)粘稠的液體將他包裹,填滿了他身體與空氣之間的每一道縫隙。

    祝明璽知道,他已經(jīng)被裹入了琥珀一般的金河繭里。

    當金河繭吞噬了他的血肉,他就能變成亡靈了嗎?

    祝明璽期待地想著。

    他陷入安息.

    祝明璽是被疼痛折磨醒的。

    身上似乎有一萬只螞蟻啃食,那些螞蟻吸他的皮,啃他的肉,露出他森森的白骨。

    祝明璽渾身顫抖著睜開眼,可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所有的疼痛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他看見……

    他看見他獨自站在金色的河流里,他看見他半邊身子都變成了潔白的枯骨,他看見他被啃食掉的血、肉、皮被搓成一道細細長長的金色絲線,蔓延至前方無盡之處。

    他知道他正走在通往亡靈的路上,他看見胸腔里裸露的那塊兒心臟正在歡喜地顫栗。

    他想要快一點到達目的地,他邁開步子不斷向前走。

    他所剩的皮膚越來越少,他裸露的白骨越來越多。

    他還剩二分之一的血肉,他還剩四分之一的血肉,他還剩八分之一的血肉……

    當他身上的最后一絲血肉都消失不見時,金線就此斷裂,融入長河之中。

    而他面前出現(xiàn)了一道薄薄的門。

    祝明璽胸骨微微錚鳴,他迫不及待地踏入了那道門。

    金色的光芒將他籠罩,去除他所有的疼痛,并在他的身上裹上一層半透明色的光團,影影綽綽地塑造成他生前的模樣。

    與此同時,寂靜的世界流淌出聲音,他睜開眼,看見無數(shù)個和他模樣相似的同伴。

    “嗚嗚……好疼……”

    “……這是哪兒……我怎么在這兒?”

    “該死的魔法師,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殺了他……”

    “我現(xiàn)在是亡靈了嗎?我現(xiàn)在是亡靈了吧。”

    “還不算呢,我們這樣的只能算是半亡靈,等洗了記憶,褪了魂衣,并坐船從亡靈渡里走出去,才算是真正的亡靈。”

    ……

    祝明璽快走兩步,跟上前面那位主動為同行者回答問題的半亡靈,笑著向他打招呼:“你好,你知道好多啊。”

    半亡靈愣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地笑笑:“還好啦,這都是我的亡靈朋友們告訴我的。”

    祝明璽:“你有很多亡靈朋友嗎?”

    半亡靈道:“是的,其中有亡靈很幸運地在亡靈屋那里恢復了記憶,就把亡靈渡的事情講給我們聽。”

    祝明璽:“亡靈屋?我也去過那里,是不是像個酒館,門前還有個頭蓋骨做的的風鈴……”

    半亡靈:“沒錯沒錯……”

    沒幾分鐘后,兩人的關系便熟絡起來,祝明璽問道:“對了,你剛剛說的那個船是什么?”

    半亡靈:“就是個船,很大的船,每一個坐上去的半亡靈都會失去自己所有的記憶,等船駛出亡靈渡,到達暗多納河的時候,我們就會變成亡靈了。”

    祝明璽問:“所有半亡靈都能坐上那只船嗎?”

    半亡靈搖頭:“也不是……”

    祝明璽喉骨一緊:“……哦,這有什么說法?”

    半亡靈說:“大部分半亡靈都能坐那只船啦,但如果有誰生前作惡多端,殺過太多亡靈或者是遭受過致命黑暗魔法攻擊的話,就不會被亡靈渡承認,也登不上船了。”

    祝明璽慌忙去想自己生前有沒有殺過太多亡靈。

    “你別擔心啦,你魂衣這么干凈,一定能被亡靈船承認的,那些不被承認的壞亡靈靈魂都發(fā)黑了。”半亡靈安慰道。

    祝明璽這才稍微松了一口氣,但還是問道:“登不上船的亡靈會怎么樣呢?”

    “登不上船的壞亡靈一般都會慢慢被金河吞噬……但也有例外,”半亡靈突然壓低了聲音,“聽說……亡靈船周圍飄蕩著兩個可壞可壞的半亡靈,它們的魂衣黑得像墨汁,身上燃燒著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它們不能登船也不能離去,但也一直沒被金河吞噬,已經(jīng)好多好多年了……”

    半亡靈說著便打了個寒顫,聲音變得更低了一些,簡直是在用氣音說話:“我還聽說——”

    “船!”

    一聲興奮的尖叫打斷半亡靈的話,祝明璽猛地抬起頭。

    他終于看到了船,一艘懸停在金河上方的,龐大的,用無數(shù)根骨頭搭建而成的亡靈船。

    第127章 【修】

    “船!”

    話說到一半的半亡靈也激動起來, 他快步朝那條船跑去。

    祝明璽同樣難掩興奮之情,連呼吸聲都急促起來。

    船很大,艙門卻極窄, 只容得下一位半亡靈通過,所有半亡靈都嘰嘰喳喳地湊在一起, 有條不紊地排成一條線。

    可隊伍剛排成,就有一道熱風突兀地穿透每一個人的頭骨, 吵嚷的環(huán)境瞬間安靜下來。

    祝明璽順著熱風襲來的方向看去,只見兩團豎直的黑紅火焰突兀出現(xiàn)在亡靈船旁, 陰惻惻地盯著每一個登船的半亡靈。

    祝明璽一下子就想起剛剛半亡靈說起的兩個“可壞可壞的半亡靈”。

    那兩團黑紅火焰離得極近, 像是能合二為一,火焰極烈, 似乎已將魂衣完全燒毀,然而他們的骨頭也極黑, 黑黢黢地藏匿于火焰中,幾乎讓人分不清哪里是頭骨,哪里是眼。

    祝明璽卻突然察覺出一種很莫名的熟悉感來。

    寂靜維持了數(shù)十分鐘,直到半亡靈們發(fā)現(xiàn)那兩團火焰只是幽幽地立于船邊, 沒對他們做出任何攻擊和傷害后,才重新窸窸窣窣地說起話來。

    “……就是他們,”排在祝明璽前面的半亡靈扭過頭骨來小聲說, “我還聽說——他們身上的火焰大有來頭。”

    祝明璽輕聲問:“什么來頭?”

    半亡靈:“你知道魔王嗎……黑暗森林里的魔王……聽說那些火焰就是那位的杰作。”

    祝明璽再次看向那兩團黑紅火焰。

    他想他終于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了。

    ——那是被魔王劈成兩半的圣德利亞.

    在祝明璽的注視下,那兩團火焰幽幽地轉動上半身,定定“看向”祝明璽的方向。

    “歘——”

    那東西瞬間移至祝明璽面前, 并裹挾出一道熱氣騰騰的風。

    “砰砰砰!”

    前前后后的亡靈如受驚的兔子般移開, 砰砰當當?shù)娜枪穷^相撞的聲音。

    祝明璽下意識握緊左手手腕。

    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在醒來的那一刻消失無影, 像是被金河腐蝕了個干凈, 唯有左手手腕上那個出自未來魔王之手的魔法手鐲好端端掛著,表面竟只有些許摩擦。

    手骨中所握的手鐲給了他足夠底氣,他抬起頭,巋然不動地與圣德利亞對視。

    “嗬嗬……”

    圣德利亞分別向左右兩個方向歪了歪半張頭骨,喉嚨中發(fā)出明顯的笑意:“…嗬嗬……等到你了……”

    他說話說得非常慢,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音都伴隨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像是生命里的每一個瞬間都在忍受著永不消弭的劇痛。

    祝明璽知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定定看了圣德利亞幾秒后,他重新綴向隊伍的末端。

    只是他握在手鐲上的右手指骨始終沒有松開。

    十位,九位,八位……

    隊伍越來越短,艙門越來越近。

    祝明璽緊張地不行,曾經(jīng)存放有心臟的胸骨都開始發(fā)酸犯疼,上下牙齒也不受控制的輕輕咬合。

    “嗬嗬……你上不去……”

    裂成兩半的圣德利亞像鬼一樣飄過來,陰惻惻地告訴他。

    祝明璽指骨乍然收緊,簡直要控制不住心中升騰而起的怒火。

    可三秒后,他收緊的指骨再次放松,他腿骨往前邁了一步,繼續(xù)跟上隊伍。

    四位,三位,兩位……

    前方空無一人,艙門向他敞開。

    祝明璽渾身的骨頭都在緊張得打顫,他摒棄掉所有令人厭惡的聲音,他摒棄掉后面那個像惡鬼一樣跟著他的,裂成兩半的半亡靈。

    他一腳踏進艙門——

    “砰!”

    空曠的,毫無阻礙的艙門憑空升起一道薄膜,猛得將他彈開!

    祝明璽頭骨內一片嗡鳴。

    “哈!我說了吧,你上不去……嗬嗬……”

    裂成兩半的圣德利亞像個瘋老頭兒般怪笑起來。

    祝明璽再度朝著艙門邁去。

    “砰!”

    薄膜將他彈出數(shù)十米,魂衣變得越發(fā)稀薄,幾乎快要兜不住他渾身上下的骨。

    祝明璽顫顫巍巍地站起,他繞著亡靈船轉圈,試圖找到其他入口。

    可是不行,不行,不行。

    船頭爬不上去,船尾也爬不上去,最低的地方爬不上去,最高的地方也爬不上去……

    砰、砰、砰……

    無論他試過多少次,船上的薄膜都會將他彈開,并帶給他剝皮碾骨般的劇痛。

    “嗚——”

    船要開了。

    祝明璽第十七次拼起自己的骨頭從地上站起,用盡全身力氣向艙門沖去——

    圣德利亞喉間發(fā)出一陣愉悅至極般的沙啞笑聲,他滿懷惡意地開口:“別試了,你上不去的,這艘船你上不去,下艘船你也上不去,你變不成亡靈也得不到新生,你會像我一樣帶著無盡的痛苦游蕩在亡靈渡里……”

    “砰!”

    祝明璽第十八次被亡靈船拒之門外,噼里啪啦地摔拋在地上。

    骨頭黢黑的圣德利亞像鬼魂一樣飄到他眼前,聲音粗糲沙啞,像是被火燒死的厲鬼:“不對,你根本無法像我一樣堅持這么多年,你很快就會徹底死亡哈哈哈哈哈……”

    祝明璽猛地翻過身來,舉起拳頭,惡狠狠地打在他的頭骨上!

    砰、砰、砰!

    被火燒了幾十年的骨頭像柴火一樣松散,發(fā)出怪笑的喉骨被毫不留情地打斷,頭骨被剝離,變成四塊、八塊、十六塊……一團黑粉。

    可那團粉末又很快凝聚起來,凝聚成兩半頭骨的模樣。

    祝明璽再度揚起拳頭!

    可這一回,他的拳頭卻沒能落下。

    他頭顱深處突然產生了一陣莫大的痛苦,那疼痛太烈,讓他連靈魂都戰(zhàn)栗,他抱著頭,滾落在地,喉骨中發(fā)出痛苦難耐的哀嚎。

    圣德利亞晃晃腦袋重新站起。

    他坐到祝明璽身旁,身上肆虐燃燒的火焰幾乎要觸碰到祝明璽的魂衣,卻奇異地沒給他帶來任何傷害,圣德利亞死死盯著這些火,喉間發(fā)出一道冷笑:

    “嗬嗬……你知道我為什么登不上船嗎?因為這火,這該死的、令人作嘔的火……該死的洛希爾!他在我死去的同時放出這把火,他劈開我還不夠,還要用這世界上最惡毒,最殘忍的黑暗魔火詛咒我……這火太毒,連亡靈船都無法渡……嗬嗬……該死的……”

    在發(fā)出一連串咒罵后,他終于停下了無意義的發(fā)泄,他低頭看向疼痛減退的祝明璽,左半張嘴和右半張嘴一前一后地勾出一抹詭異的,不協(xié)調的笑。

    “嗬嗬……你知道,你為什么登不上船嗎?”

    疼痛仍未消止,祝明璽渾身痙攣著抬起頭。

    可圣德利亞似乎不愿意就這么輕易地揭露答案。

    他歡愉地笑了兩聲,從地上站了起來,繞著祝明璽走了兩圈。

    “祝明璽,祝明璽……天才魔法師祝明璽……我被困在亡靈渡受刑三十年,可是聽那些半亡靈們說過不少關于你的傳說呢……嗬嗬……

    “他們說你是純種人類之光,最具天分的藥劑師,魔法天賦比肩洛希爾……嗬嗬……十年前有個半亡靈是你的學生,說了二十分鐘你的事情,他說你有多厲害,多天才,說你所有魔法一看就會,在他眼里沒有任何人的魔法天賦能與你比肩,他知道你是什么東西嗎——那個蠢貨!”

    “對了!”

    圣德利亞突然轉過頭。

    由于動作幅度太大,他兩半身體甚至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他兩半張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

    “——你的魔鏡呢?”.

    ……魔鏡?

    祝明璽頭骨像是正在被人踐踏般劇痛,他渾渾噩噩地往下看,可除了一只魔法手鐲,他身上找不到第二件魔器。

    可他的思緒卻強制性地從受刑分離,壓抑著痛苦進行回憶。

    魔鏡、圣德利亞。

    他想起他和魔鏡開啟冷戰(zhàn)的那個下午。

    他想起他擁有過的兩只魔鏡都曾奮不顧身地想要從洛希爾刀下救走圣德利亞。

    第一次還成功了。

    他想起幾十年前的一個午后,他在精靈王宮參加宴會,閑暇時放下酒杯詢問曾在圣光魔法學院教授過魔器課程的安娜塔西雅:“一個魔器會在什么情況下不受控制地去救一個人?”

    “當它和那個人簽訂了血契的時候。”

    “可如果和它簽訂血契的另有其人呢?”

    “唔,那我就不知道了……這個假設是真實存在的嗎?世界上竟還會有這樣離奇的事?”

    ……

    回憶突然被意外打斷——圣德利亞突然伸出手,包裹在火焰中的指骨觸及到祝明璽的胸腔。

    “啪!”

    祝明璽穿透火焰抓住他的手腕,頃刻間便捏碎他的手骨。

    黑灰紛紛落下,幾乎就在同時,劇痛從他右手的相同部位傳來,祝明璽喉間發(fā)出一聲悶哼,連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為什么?!

    為什么襲擊圣德利亞會給他自己帶來疼痛,為什么會這么疼,簡直……簡直像是烙在靈魂深處的刑罰。

    圣德利亞手腕處的黑灰很快復原,他冷笑一聲,再度伸向祝明璽的胸腔。

    可祝明璽這次卻沒有任何力氣進行阻攔。

    他眼睜睜地看著圣德利亞包裹在火焰中的指骨穿透他的魂衣,伸入他的胸膛,從他空蕩蕩的胸腔里拿出……拿出一面鏡子?

    不對,那并不是他原來的那面鏡子。

    圣德利亞從他胸腔中拿出的那面鏡子只是一面光禿禿的“毛坯鏡”,而他原本金屬的皮衣,繁復的花紋,甚至那個伴隨了它很多年的水晶球都變成隱隱綽綽的“魂衣”附在它身上。

    簡直像是……簡直像是鏡子里的“半亡靈”。

    這多荒謬!一面鏡子也能變成半亡靈嗎?

    圣德利亞簡直是愛不釋手地把玩著這面“半亡靈鏡”,黑黢黢的眼洞中沒有眼睛,祝明璽卻分明從他的動作里看出幾分懷念、興奮,和另外一些令人毛骨悚然卻看不清楚的東西。

    祝明璽躺在原地,等待劇痛如潮水般散去。

    等他感覺自己恢復得差不多的時候,便一把從圣德利亞手中將鏡子搶走,并踉蹌著從地上站起。

    圣德利亞沒再搶走魔鏡,而是饒有興趣地盯著祝明璽。

    “嗬嗬……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圣德利亞語氣惡劣,飽含期待地問道。

    祝明璽死死捏著魔鏡,聲音嘶啞地問他:“你和這面鏡子是什么關系?它為什么會去救你?”

    圣德利亞:“嗬嗬……你猜?聰明的天才魔法師祝明璽,你猜猜我和這面鏡子是什么關系呢?你猜猜它為什么會不顧一切地救我呢?”

    祝明璽沒有回答。

    圣德利亞笑道:“哈!當然是因為我是它簽訂了血契的主人啊!”

    祝明璽睫毛顫動了一下:“不可能。一個魔器……只能簽訂一個血契。”

    圣德利亞語調變得詭異起來:“一個魔器當然不能和兩個人同時簽訂血契,即便這個魔器叛主了也不能……但是祝明璽,你是人嗎——”

    圣德利亞說話依舊很慢很顫,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忍受極大的痛苦,可他的語速卻越來越快,音調越來越高,似乎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能給他帶來極大的興奮感,而這種興奮帶來的愉悅完全蓋過了痛苦。

    “聽說精靈族和洛希爾這些年來像是瘋了一樣地搜刮各種能延壽的奇珍,你要是人的話,怎么那些東西都對你不起作用呢?聽說你是天縱奇才過目不忘,所有魔法只要看過一眼就能施展,你要是人的話,怎么會有這樣近乎于神的能力呢?聽說未行極惡者魂衣都干凈,你魂衣這么干凈,又沒黑暗魔法殘留,你要是人的話——怎么登不上亡靈船呢?!!”

    因為……因為我不屬于這里,我擁有來自異世的靈魂。

    長久以來告慰自己的理由,在此刻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

    他無法解釋。

    他無法解釋為何他的學習能力,記憶能力和復制能力會那樣出眾,出眾到連洛希爾的心驚——相較之下,他在魔法方面的創(chuàng)新能力只能稱得上平平無奇。

    他無法解釋為何他用血契之力懲罰魔鏡時他自己會受傷,這傷勢甚至不受若阿魔法控制——只有靈魂上的傷勢才不會被若阿魔法抵消。

    他無法解釋為何他攻擊圣德利亞時疼痛會反應到他自己身上——他清楚知道圣德利亞沒施展任何魔法,但那確確實實是烙在靈魂深處的刑罰。

    頭骨中像是被戳進了一根銀針,將一切思緒都攪成一團亂麻。

    “因為你只是一面叛主的鏡子啊!”

    圣德利亞哈哈大笑著開口。

    轟!

    仿佛有一道驚雷當空炸開,映出祝明璽一身慘白如雪的骨骸。

    他茫然無措地抬起頭。

    “哈哈……天才魔法師,狗屁的天才魔法師……過目不忘,天縱奇才,哈哈,只不過是一面鏡子,只不過是一只鏡靈……”

    圣德利亞還在笑,咬牙切齒地笑。

    鏡子。

    祝明璽茫茫然地想。

    我竟然是一面鏡子.

    這個想法出現(xiàn)在祝明璽腦中的那一刻,手中的“亡靈鏡”就突然變得滾燙。

    祝明璽下意識低頭去看。

    然后他看見了詭異的一幕。

    “亡靈鏡”發(fā)出一道微不可見的白光,白光散去后,“亡靈鏡”的“魂衣”和祝明璽的“魂衣”交融在一起,像是水溶進水,變得密不可分。

    魂衣交融后,便是指骨與“毛坯鏡”,同樣變得密不可分。

    他就這樣親眼看著自己把鏡子“吃”掉了。

    鏡子徹底消失在祝明璽體內的那一刻,祝明璽感受到了澎湃的洪水。

    洪水順著他指尖的裂縫涌進他的身體,讓他沖刷、洗滌,他渾渾噩噩地被洪水拍打,眼前不受控制的閃過一道白光,每道白光里都是似是而非,如煙如霧的記憶。

    第一道能夠被他看清的記憶,是一面鏡子穿透云層,滿身裂紋地被丟棄在污泥堆里。

    有一只臟兮兮的手將它撿起。

    那并不是人類的手。

    它漆黑,丑陋,瘦骨嶙峋,并蘸著鮮血將簡陋殘缺的血契畫上鏡面,鮮紅的血緩緩流淌進鏡子的裂縫里。

    第128章 【修】

    祝明璽的失神十分明顯, 圣德利亞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看見,或者說,就算他看見了他也不在意。

    不知過了多久, 他終于笑夠了,身上終年燃燒的火焰讓他很快回歸理智, 他疼得輕輕抽氣,可表情依舊是愉悅的。

    他在金河里攏起一堆金線, 十分熟練地將其堆成椅子的形狀,然后就這樣坐上去, 開始隨性地, 散漫地,慢條斯理地講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多久呢, 大概是在精靈族出現(xiàn)圣器以前,在我得到那半枚精靈圣種以前, 在我完全修煉出人形以前,我撿到了一面鏡子……”

    魔物是天生地長的魔物,在誕生伊始,他不屬于任何種族, 不具備任何能力。

    他那么弱小,連新生的亡靈都能將他拉拽撕扯。

    他那么愚笨,光是聽懂別人說話都花費了十年。

    弱小的魔, 覺得世界上最厲害的魔法是血契。

    只要在魔器上簽訂血契,再強大的魔器也能為他所有,只要在人身上簽訂血契, 再厲害的魔法師也要對他卑躬屈膝。

    而且血契永不可解, 多美妙!這給了弱小的魔最大的安全感!

    魔物癡迷地學習著這門魔法。

    他在石頭上練習血契, 他在枯骨上練習血契, 他在老鼠身上練習血血契,他在隨手撿到的一面平平無奇的鏡子上練習血契……

    許多許多年后,弱小的魔終于修成人形,他不會再被人欺負,也有了兩三個奴仆,他甚至可以完全隱藏魔氣行走于精靈族的地界里。

    他在人群中踮著腳尖看恢弘無比的神祭禮。

    精靈族真是高貴又美麗的種族,這里的一切都令他目眩神迷。

    他甚至膽大包天地幻想著他會不會有一天能娶到高貴美麗的精靈女,成為半個精靈族。

    然而,就在祭禮進行到高潮的時候,他呆住了。

    精靈族的圣器上……怎么會出現(xiàn)屬于他的,血契的氣息?

    圣德利亞講到這里突兀停下,饒有興致地看向依舊面無表情,呼吸卻明顯急促起來的祝明璽。

    圣德利亞的講述和祝明璽剛得到的記憶恰好對上。

    他看到一面受傷且沉睡的鏡子被魔物撿起。

    他看見魔物在這鏡子上涂畫血契。

    無視鏡子意愿的血契本不該對鏡子造成任何影響,可殷紅的鮮血卻順著鏡面裂痕融入鏡里。

    紅光一閃,血契結成了二分之一。

    可愚蠢的魔物甚至沒發(fā)現(xiàn)他終于結成了半個血契,他把鏡子隨手扔下,去找下一個可供他練習血契魔法的石頭或雜物……

    接下來,便是精靈族在亂石堆里找到他們的圣器。

    可再然后呢?

    鏡子成為精靈族的圣器之后呢?

    若是圣德利亞得知精靈族的圣器和自己結成了一半的血契……

    祝明璽渾身的骨頭都開始發(fā)冷。

    他想起圣德利亞得到的那半枚精靈圣種。

    他想起災難的伊始——精靈族長老們曾在圣器中見到了安娜塔西雅與陌生精靈舉行婚禮的預言。

    如果,如果洛希爾的家破人亡有他的手筆……

    “你猜得沒錯。”

    像是能看透祝明璽心底所想,圣德利亞笑容越來越大,音調越來越低,語氣里帶著慢條斯理的蠱惑。

    “那半枚精靈圣種是你幫我找到的,有關婚禮的預言也是你幫我偽造的……祝明璽,洛希爾遭受的磨難都是因為你。”

    空氣足足寂靜了數(shù)十秒。

    直到祝明璽閉上眼又睜開,急促的呼吸歸于平靜,神情也變得堅毅:“你在撒謊。”

    圣德利亞臉上的笑容終于出現(xiàn)皸裂。

    祝明璽重復道:“你在撒謊。”

    圣德利亞:“……說我撒謊,你有什么證據(jù)?”

    祝明璽:“你知道魔鏡可以看清人的內心嗎?如果我真是你所說的鏡靈,那么我一定能夠看清你的內心臟穢如污泥。面對這樣的‘主人’,我或許愿意捏著鼻子為你尋找一萬個金幣,但卻一定不會為你謀劃和精靈族公主的婚禮。”

    這回呼吸急促的人變成了圣德利亞。

    直到數(shù)分鐘后,他才聲音嘶啞地再度開口:“你怎么知道你不會……你當時可是和我簽訂的血契,你必須得聽我的。”

    祝明璽:“如果我必須要聽從你的,那么為什么我現(xiàn)在是自由的呢?”

    圣德利亞:“因為你背叛了我!你原本是屬于我的!只是后來你背叛了我!”

    祝明璽冷靜道:“如果我的主人是你這樣丑惡的人,那么我見你的第一面就會選擇叛離,根本就不會等到后來。”

    像是有一擊重錘擊上圣德利亞的頭顱,圣德利亞面容變得扭曲,骨骼嗝嗝作響,裂成兩半的身體像發(fā)狂的蛇般糾纏在一起,他憤怒地,歇斯底里地,喪失理智地朝祝明璽撲了過去!

    可他剛對祝明璽伸出利爪,身上的火焰便竄起三四丈高,愈燒愈烈地將他包裹起來!

    圣德利亞蜷縮在地發(fā)出痛苦的哀嚎。

    透過囚籠般給予他苦難和痛苦的黑色火焰,圣德利亞眼骨赤紅地看向火焰之外那個舉止冷靜,高高在上的半亡靈。

    烈火將整個世界都燒得扭曲模糊,穿透靈魂的疼痛似乎讓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帶給他無盡恥辱的下午.

    那天晴空萬里,微風和煦。

    圣德利亞擠在人群里觀看精靈族盛大的神祭禮,卻突然察覺到一道屬于他的血契的氣息。

    他心臟砰砰直跳,隱約覺得自己撞上了莫大的機遇。

    他環(huán)顧四周,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魔器在哪里。

    他沒等神祭禮結束就拐進一條無人的小巷,并匆匆使出血契召喚魔法。

    他足足等待了數(shù)十分鐘,才看見一面鏡子姍姍來遲。

    那面鏡子光滑璀璨,看起來高不可攀,渾身上下都包裹著蓬勃的魔力,讓圣德利亞無盡欣喜。

    “我的魔器……”

    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抓魔鏡,鏡子卻像游魚一樣從他指尖劃走了。

    饒是圣德利亞再沒見過世面,他也能看出這不是普通的魔器,而是傳說中有自我意識并誕生了器靈的頂級魔器。

    圣德利亞手心發(fā)汗,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臉上浮出笑,語氣里帶上一絲裝出來的倨傲和藏不住的討好:“我是你的主人。”

    魔鏡發(fā)出一道清冽冷淡的聲音:【我可以幫你做成一件事,做成之后你須得解除我的血契。】

    圣德利亞激動的笑容僵硬在臉上,他感受到了這東西對他的輕蔑和嫌棄。

    “血契是不可解除的。”圣德利亞說。

    魔鏡:【可以,你的血契只是半成品。】

    圣德利亞咬牙:“你是我簽訂了血契的魔器,你不應該為我做任何事情嗎?”

    魔鏡:【你單方面給我簽訂血契,你沒資格命令我做事。】

    圣德利亞怒道:“你不怕我操縱血契摧毀你?!”

    魔鏡:【你半成品的血契只夠讓我陪你赴死。】

    圣德利亞有一瞬間想把這個高傲的,令人憎惡的魔鏡摔碎,但他還是深呼吸幾次穩(wěn)定了情緒。

    他思索了許久,才終于說出了自己想要的:“今天我看了精靈族的祭禮,上面那個萬眾矚目的小圣子叫什么來著……洛希爾?”

    圣德利亞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聲音里有壓抑不住的興奮:“聽說他是未來的精靈王?我要取代他的位置!”

    足足數(shù)十秒,圣德利亞都沒有得到回應。

    “魔鏡?!”他催促道。

    魔鏡終于開口,聲音變得更冷淡了些:【與你這種垃圾綁定,算我倒霉,我還是去死吧。】

    魔鏡就此離去。

    任他怎么呼喚也不再回應。

    那是圣德利亞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召喚出魔鏡。

    第129章 【修】

    圣德利亞在火焰中掙扎著爬起, 看向面前這位和當初那面鏡子一樣高傲的半亡靈,他低低笑了起來:“嗬嗬……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你都要陪我一同赴死。”

    圣德利亞舉起手臂, 看向自己被火焰燒了三十年的枯骨,看向他裂了三十年的身軀, 看向黑紅火焰中自己搖曳的魂衣。

    他的魂衣正在火焰中不受控制地碎裂、消彌,像紛揚的火星。

    他意識到自己快要消失了。

    三十年。

    他茍延殘喘, 不人不鬼地在這亡靈渡飄蕩了三十年。

    現(xiàn)在一切都快要結束了。

    “祝明璽,我們就要死了。”圣德利亞喃喃道。

    祝明璽邁開步子, 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不想和這個令人厭惡的東西死得這樣近。

    一想到死后, 他的骨骼會和圣德利亞的爛到一起,他就忍不住想作嘔——如果鏡靈死后也會有骨骸的話。

    “祝明璽, ”圣德利亞又問,“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絕望?”

    祝明璽已經(jīng)不會絕望了。

    他絕望了太多次。

    他只是憤怒, 憤怒,憤怒。

    可現(xiàn)在,得知自己為何一定會早死的真相后,他連憤怒都疲倦了。

    他心里只是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他慢慢行走在雨幕里, 心里竟然還有空閑想些別的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真的是鏡靈嗎?祝明璽思索。

    那我在另一個時空里的過去又算什么呢?

    還有,如果我是鏡靈的話,那個總是說“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主人”的小鏡又是誰?

    一個魔器能有兩個鏡靈嗎?還是說鏡子生來與眾不同?

    “我有辦法能讓你活下去。”圣德利亞突然說。

    祝明璽腳步頓住。

    別回頭, 這只是圣德利亞的陰謀。

    你忘了他當時是怎么在冰川上引誘未來的魔王嗎?

    ……

    這個人是不可信的。

    祝明璽轉過頭,啞聲問:“你有什么辦法?”

    圣德利亞再次笑了起來。

    “我們簽訂一份骨契,”圣德利亞說, “我讓你活下去, 你讓我成為你真正的主人。”

    真是從一而終的貪心。

    祝明隱下冷笑, 看向他身周開始星星點點消散的魂衣:“哦?你怎么讓我活下去?你自己都快死了。”

    圣德利亞:“這個你不用管, 我可以把讓你活下去這一條加入骨契里,怎么樣?就算是要當奴隸也比直接死了好吧。”

    是啊,就算是當奴隸也比死了好。

    祝明璽又不是沒當過奴隸。而且骨契……雖然說骨契不可解,但血契解法現(xiàn)世之前,不也都說無法解除嗎?

    似乎是看出祝明璽有些異動,圣德利亞加大籌碼:“我還可以立誓,絕對不讓你親手對付洛希爾。”

    啊,多寬宏大量,竟允許奴隸不用“親手”對付自己的愛人。

    祝明璽突然在此刻不合時宜地走神了。

    他想起圣德利亞死前的那個黎明,他在冰川上看見未來的魔王試圖與圣德利亞做交易——他要剝下自己的皮和骨,他要每月忍受一次凌遲之苦,他要承受圣德利亞承受過的千倍萬倍的痛苦,就為了讓圣德利亞為自己施展一次移族魔法。

    他當時發(fā)自內心地覺得未來的魔王是瘋了。

    可沒想到時至今日,站到相同的位置上,他竟有幾分理解。

    實在是四處奔波尋找延壽之物的洛希爾太累,怔怔數(shù)著他腕上花瓣的洛希爾太苦,愛人眼中的絕望太催人心折,他真的、真的想活。

    可是不行。

    祝明璽說:“我拒絕。”

    圣德利亞笑容一僵,慌忙增添籌碼:“我不會時時刻刻讓你跟在我身旁當奴隸的,你只要每個月有三天任我驅使就行……”

    “我拒絕。”看著圣德利亞越發(fā)慌亂的神情,祝明璽心中突然一動,“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明明你自己都快死了,為什么你這么篤定定下骨契我們都能活呢。”

    祝明璽停頓了一下,語氣越發(fā)緩慢:“難道說……你活下去的關鍵在我身上?”

    圣德利亞身子瞬間僵直,身上的火焰都低了些許。

    祝明璽突然向前走了幾步,像圣德利亞之前做的那樣繞著他走了兩圈,慢條斯理道:“讓我想想……你說你之所以不能登上亡靈船,是因為你身上的這些火。傳說這火能焚燒萬物,即便你是活了上千年的魔物,靈魂無比強大,也只夠這火燒三十年……”

    祝明璽說著說著,指骨突然穿透火焰搭上圣德利亞的肩。

    他這一次看得清清楚楚。

    并非是他不懼怕火焰,而是火焰在他的手伸過去那一剎那避開了他。

    這是魔王在移族魔法消失之前用身上所有的黑暗魔法力量釋放出的火焰,這些火焰認出了它。

    祝明璽心中頓時五味陳雜。

    “但是,”祝明璽收回手,“我能幫你滅掉這些火焰。”

    圣德利亞陰沉沉抬起頭看向祝明璽。

    他們離得很近,圣德利亞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祝明璽半透明的魂衣,祝明璽勾起唇角,在笑:“所以,現(xiàn)在不該是你跪在地上求我?guī)湍銣缁饐幔俊?br />
    圣德利亞稀薄的魂衣頓時露出像惡鬼一樣猙獰的表情,他聲音卻還能極力壓抑得嘶啞平穩(wěn):“我死了,你也會死的。”

    祝明璽:“我怎么會讓你死呢?我可以幫你滅掉身上一半甚至四分之三的火焰,讓你不會死,但也上不了船……”

    祝明璽話沒說完,因為圣德利亞忽然開始像瘋狗一樣撲上來打他。

    祝明璽的頭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

    說實話,一點都不疼。

    被火燒了三十年的松軟木炭打骨頭有什么疼的?就是有點惡心,邊打邊落灰。

    祝明璽甚至覺得圣德利亞終于瘋了——他剛打了祝明璽一拳,身上的火焰便瞬間濃烈了數(shù)倍,他立刻滾落在地,發(fā)出痛苦的慘叫,可他一邊慘叫,一邊又朝著祝明璽揮出一拳。

    圣德利亞周身燃起的火焰將他整個人都包裹起來,他的魂衣被燒得四下飄散,整個人像一團野地里的篝火。

    祝明璽終于意識到不對勁——他自己身上的魂衣也開始大幅度消散了!圣德利亞想跟他同歸于盡!

    不、不對。

    祝明璽剛朝圣德利亞走了兩步,就在紛飛的火星里看見了圣德利亞裂成兩半的,詭譎興奮的笑容。

    不對、不對!

    不是同歸于盡,那他想干什么?!

    不行……不管怎么說,先把火變小一點……

    祝明璽剛動用一絲魔法手鐲的力量試圖在地上畫出一個能夠滅掉圣德利亞身上四分之一火焰的小型滅火陣,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動作,他的力量在不受控制地動用——他的身體想要畫出一個能滅掉圣德利亞周身所有火焰的圣級滅火陣。

    祝明璽驚慌失措地抬起頭,在火焰里看見了圣德利亞被燒到斷裂的,不成形的尸骨和得意的笑。

    恍若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他終于明白了圣德利亞是何目的。

    和圣德利亞簽訂過血契的魔鏡會接連兩次不受控制地拯救瀕死的圣德利亞。

    那么,身體已經(jīng)融入了鏡子,并獲得了一些鏡靈記憶的祝明璽呢?!

    只要圣德利亞瀕臨死亡,祝明璽就會不受控制,奮不顧身地救他,救他的方式當然是熄滅他身上的火焰……然后呢?

    然后,施展過一次圣級魔法的魔法手鐲就會耗空所有能量,他再也沒有力量對待失去火焰制約的圣德利亞。

    祝明璽手指仍舊死死抵在金線織就的地面上,既固執(zhí)地不去畫下一筆,也無法離開這個剛起了頭的魔法陣。

    圣德利亞失聲笑道:“別固執(zhí)了,繼續(xù)畫下去吧,你抵抗不了的,你沒發(fā)現(xiàn)你我的血契之力越來越強大了嗎。”

    第130章

    是的, 血契之力越來越強大了,他的身體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難以自控。

    他應該早一點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至少在自己毆打了圣德利亞便遭受了靈魂刑罰之時就應該發(fā)現(xiàn)——在圣德利亞“活著”的時候, 祝明璽打他可從沒受到過什么反噬。

    祝明璽死死控制著身體,但還是發(fā)現(xiàn)自己又往下畫了一筆。

    “對, 就這樣,別磨蹭了, 快點畫完陣法,然后……”

    然后?

    然后會怎樣。

    圣德利亞在劇痛和火焰里發(fā)出一聲期待的笑。

    不知道是圣德利亞的情緒表現(xiàn)的太明顯了, 還是魔鏡可以看透人心的功效。

    祝明璽竟在此刻清晰無比地看出了圣德利亞的意圖:然后, 他會強制性地給毫無反抗之力的自己簽訂骨契。

    就算依舊是半成品的契約也無所謂。

    半成品血契加上半成品骨契,也能做很多事情了……

    指骨因為用力突兀地被崩斷了一截兒, 第二節(jié)卻依舊不受控制地想要完成這個會讓祝明璽墜入無盡深淵的陣法。

    可祝明璽的靈魂依舊不允。

    “別犟了,”圣德利亞有些焦躁了, “你僵持下去又有什么用呢?總歸是要妥協(xié)的,況且,我死了你也會死。”

    “祝明璽,”圣德利亞問, “你不想出去見洛希爾了嗎?”

    我想啊。

    祝明璽渾身上下的骨頭都泛起酸澀,只要聽到洛希爾這個名字,他就不顧一切地, 瘋狂地想活。

    別堅持了,算了吧。

    堅持下去又有什么用呢?總歸不過是魂飛魄散。

    就算簽訂了骨契又如何?就算成了圣德利亞的奴隸……就算成了圣德利亞攻打洛希亞的武器……就算,喪失理智, 任人操控……也是活著啊。

    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

    祝明璽閉上眼, 又睜開。

    他的手指終于動了起來, 他的動作那么快, 幾乎能留下殘影,龐大的魔力順著魔法手鐲注入他只剩半截的指骨,繁復無比的圣級魔法陣在金線織就的地面漸漸形成。

    圣德利亞終于松了一口氣。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一邊極力忍受著焚身之痛,一邊愉悅又興奮地看向祝明璽畫下的魔法陣。

    可只看了一眼,他就感受到一股徹骨冰寒。

    “……你在干什么?”圣德利亞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顫。

    祝明璽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向他。

    “圣德利亞,你一定會死。”祝明璽一邊說著一邊落下最后一筆,他聲音輕飄飄地蕩在金河里,“但我覺得我應該還能活。”

    耀眼無比的圣光魔法陣在此刻形成,它龐大,圣潔,美麗,帶著能夠沖刷一切污穢的力量將火堆中的圣德利亞徹底湮沒。

    連一塊兒骨頭都沒有留下。

    與此同時,祝明璽的靈魂也開始四溢了。

    就算被圣德利亞簽訂了骨契也還算活著,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

    可是,他祝明璽一定會死嗎?

    人類祝明璽絕無可能死而復生。

    那鏡靈祝明璽呢?

    如果未來注定無可更改,如果命運注定避無可避。

    那么——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

    在圣德利亞被劈成兩半之前的那個黎明,未來的魔王還被魔鏡帶著穿越了一次時空呢。

    祝明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靈魂在飛散,意識在消亡。

    可他卻用從未有過的平靜心態(tài),坦然而放松地迎接黑暗。

    在死亡的最后一刻,他甚至忍不住笑了一下。

    倒不是別的。

    就是突然想起一樁往事。

    他想起那年他和魔王在月輝谷被八匹狼追,生死攸關之際,魔王用一種九死一生之法幫他們擺脫了險境。

    事后,他問魔王:“您之前為什么那么自信自己能活下來呢?”

    魔王得意地笑道:“因為圣器的預示不會出錯。”

    多荒謬啊!

    因為一個“預言”便篤定自己不會死。

    他當時是真真切切想要掐上魔王的脖頸。

    可沒想到時至今日,他竟然做出了和魔王一模一樣的選擇。

    好吧,好吧。

    意識徹底消亡之際。

    祝明璽在心底默念。

    “希望圣器的預示不會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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